第 71 章
李忘忧一开始并没有很担心, 他对自己出手时的力度有分寸,慕朝雪上前挡住魔族的那一瞬间他就及时收手,那一掌只稍稍掠过慕朝雪的前额。
从魔域回来后, 慕朝雪一直昏睡不醒, 眉头始终紧紧皱着,仿佛正在经受难以容忍的痛苦。
李忘忧又后悔又担忧,一时怀疑自己修为退步无法控制自己出手的力度,一时又觉得这毕竟是个年轻又病弱的小可怜,别说是一掌, 就是一阵风也能把人吹跑。
他将温润的灵力缓慢探入慕朝雪经脉,借此安抚对方不安的神经, 这才发现他的痛苦不是来自那一掌, 而是来自自身的挣扎。
慕朝雪在昏睡中仍旧想着长明说的那些话, 想要从记忆的桎梏中挣脱,前额受到的冲撞使原本的封印产生细微的裂痕, 随着他不死心的挣扎,那些封存记忆的高墙一点点坍塌。
墙内景象一点点显露出来, 慕朝雪看见了熟悉而亲切的人影,急切中带着欢喜, 即便昏睡中依旧着急地喊出声,唯恐一不小心又丢失对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李忘忧听着那个极不愿意从他嘴里听到的名字,心中的担忧和后悔变成了愤怒,以及不愿承认的、深深的嫉妒。
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受控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病秧子这么久,久到忘了自己真正的样子, 当真以为能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 竟妄想过上平凡又安心的生活。
事实上他又何曾如此仁慈,如此温柔。
好在他们还有所剩不多的共识, 既然都认为当下这些平静的生活是虚假的,不愿活在幻梦中,那他不介意撕开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现实,让这个天真而决绝的家伙看清楚,有一种能够更好解决当前问题的方式,比欺骗更加简单直接永绝后患,那就是死亡。
只要他和戎川之间死掉一个,无论死掉的是谁,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时间会使一切归于平静,走向无可挽回的终结。
思及此处,李忘忧垂眸瞥向肩上垂落的一缕银丝,不由眼神阴鸷。
不论最后死的是谁,事情都会结束,然而如果最后死的是他,那个狠心的小病秧子应该会立刻欢喜雀跃,奔向亲爱的师弟的怀抱。
真是一个快乐的结局。
可惜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上一次他没有输,这一次更加不愿输。他所求不多,只求一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此时他已高坐青耀山主殿之上,万众瞩目。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乌泱泱来了很多修士,恭敬而虔诚地仰望着高座之上银丝如雪的俊美男子,那是仙门求了数月终于求来的靠山。
李忘忧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声音轻飘飘的,却穿透所有人的耳朵,清晰回荡在整个修真界:“魔族天生邪恶,为祸四方,为肃清邪祟,匡扶正义,两日后,众道友随我攻入魔域,诛杀魔头。”
大大小小的仙门,到场的没到场的,都因这句话陷入片刻怔愣。
而后有人难掩兴奋:“有师祖出手,定能彻底铲除魔族!”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心神激荡不已,可谓一呼百应,不约而同高呼:“铲除魔族,诛杀魔尊。”声音汇成洪流响彻整个青耀山。
李忘忧斜倚在宽大的宝座上,神色淡淡,眼底也涌起异样的波澜-
慕朝雪听到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举着匕首下床,往窗边走。
离窗户还差一点距离的时候,脚腕上的银色锁链限制了他更进一步,他探头探脑地往窗外看,想要亲眼瞧瞧那边的动静是什么情况,银链子的长度设置得刚刚好,处在一个让他想看又看不见的长度,让人心痒难耐。
他不服气地扯了几下,银链子没有任何松动的痕迹,反倒脚腕被硌得有些疼。
他只好又举着匕首退回床边,继续埋头苦干。匕首割在锁链上只留下很浅的痕迹,然后那道浅浅的痕迹又在一眨眼间消失,锁链恢复原状。慕朝雪从上午忙活到这会儿,一直在做无用功。
不过万一呢,机器还有失灵的时候,李忘忧再厉害,怎么就不能有法术失灵的时候呢,对吧?
系统第一百遍听到他使用精神胜利法自欺欺人,有点茫然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慕朝雪见它作为一个穿书系统竟反过来求助宿主应该怎么办,看在他们也算好不容易久别重逢的份上,没有出声嘲讽这个除了摸鱼一无是处的废物系统的没用。
要说怎么办,慕朝雪一时间也有点茫然,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这个样子。
之前慕朝雪不仅记忆被封住了,连系统和他联系的通道也被切断,大概因为他是来自另一时空的灵魂,所以李忘忧没有成功抹除并修改掉他的记忆。
现在李忘忧在外面喊打喊杀,慕朝雪不是很意外。因为李忘忧在解开他记忆的封印时已经向他放了狠话,说是既然不愿意受美好假象的蒙骗,那就只好如他的愿,让他亲眼瞧清楚,清醒后的现实是不是像他所想的那般。
李忘忧好像恩赐一般,极其大方地主动解封他的记忆。但他完全能够听出来对方言语中的恐吓和愤怒。
只是谁会喜欢虚假的东西?迷恋于幻象之人鼓起勇气走进现实前,将会一直错过真实所爱。
在李忘忧为他精心编织的梦境中,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朝夕相处情深意重,然而那只是一个华美的囚笼,里面除了李忘忧便空无一物。
慕朝雪走出幻象那一刻,所有飘忽不定的虚浮感都消失了。他有很丰富的过去,有一起经历过很多事的家人、朋友,有一个为他死过、又为他活过的师弟……
这些记忆让他的内心感到充盈,生活变得沉甸甸的,是来过这个世界一趟的证明,虽然不知道会留下什么,但收获了很多。
缠在脚踝上的银色锁链似乎感应到慕朝雪的抵抗,又缩短了一些,慕朝雪只能紧挨着床尾,检查完这条完好无损的链子,他将目光转向床柱。
木头做的床柱,总不能比脚上这条链子还结实吧!
……
李忘忧坐在一片死寂当中,斗志昂扬的人群散尽,青耀山这座恢弘壮丽的宫殿显得格外空旷幽冷。
他在上空投影出某间房内的景象,从画面的角落里找到正躲在床尾的慕朝雪。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一具极其漂亮的躯体,说不上来哪里特别对胃口,但就是一见到便觉得喜悦。
他并没有去管慕朝雪正在忙碌些什么,尽管他已经清楚地看见慕朝雪拿在手上的那把匕首。
就算将匕首换成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他也笃定小病秧子挣脱不出那间屋子。
慕朝雪一番辛苦挣扎,确实一无所获,床柱也远飞表面看上去那本脆弱,匕首劈过去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他总感觉背后有异样,回头望去,明明只有空气,看来一定是太累了。
这时候一只无形的手忽然将他抓住,一眨眼间,慕朝雪发现自己身处别处,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床,而是李忘忧的腿。
他下意识想要挣脱,李忘忧将他按住,一只手探到他腰间摩挲着。
如今他已看清对方真实面目,越发抗拒这种亲近行为,浑身汗毛竖起。
李忘忧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手从他腰间离开,掌心多了个储物纳戒。
慕朝雪的脸色不太好看,那是他偷偷藏在身上的,装了一些用得上或是用不上的法宝,比如他试着用来割断锁链的那把匕首,虽然实践证明匕首的作用和系统一样接近于无,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李忘忧若无其事地将他的法宝全部没收,像无事发生一般,笑道:“放心,我不会碰你。至少现在还不是好时候。”
慕朝雪不确定他说的“好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但那绝对不会是真正的好时候。
李忘忧见他愁眉苦脸,格外开恩地将那把匕首挑出来还给他:“这个还是就给你留着玩吧。”
他也不怕慕朝雪会用这把匕首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因为双方实力差距让慕朝雪根本做不到玉石俱焚,更因为他确信慕朝雪是个胆小惜命的家伙,向来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自身。
慕朝雪感受到他言语中的藐视,恨恨将匕首朝他腿上扎下去。
这一刀自然没有得手,他想李忘忧也不算是藐视他,只是正确评估了他的实力而已。匕首拿在他手上不会对这位开宗立派的师祖造成任何威胁,勉强只能算得上是个玩具。
李忘忧将他的匕首也没收了,叹道:“还是由我来保存吧。免得你误伤自己。”
慕朝雪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不想理他。
李忘忧做出这种事却还明知故问:“怎么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在这里住得不好吗?”
慕朝雪幽幽地开口:“你把我关起来,还想让我陪你说话?”
李忘忧用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我又没有堵你的嘴。”
他张开手掌,轻易握住慕朝雪白皙修长的脚腕,稍一用力,细嫩的皮肤上就泛起红痕,银色的镣铐像精致的装饰品,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慕朝雪小幅度地蹬了几下腿,对方的大手像另一副收紧的镣铐纹丝不动地禁锢着他。
李忘忧又说道:“而且我不过是关着你,又没有让你缺胳膊少腿。这是为你好,你年纪小,不懂事,外面要乱起来了,放你出去乱跑,万一被哪个魔头迷了心窍,误入歧途,我还要费劲去救你回来。”
论起强词夺理,慕朝雪不是他的对手,偏偏没有还手的力气,只能假借承澜宗的名义虚张声势,“你别太得意了,等我的师门得知你这样对我,一定会来找你算账的。”
李忘忧不以为然地回答道:“那就让他们来找吧。”
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不过眼下魔族复辟,除魔卫道才是第一要事,但愿你的师门能顾全大局,与我青耀山一起尽全力守护苍生。”
慕朝雪从头到脚都处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方便骂得太脏,鄙夷道:“别装了,你从来就没把苍生放在眼里。”
李忘忧伏在他脖颈间发出低沉的闷笑声,抬头看向他时,眼中笑意尚未褪尽,连声音也染上和煦的笑意:“没错,还是宝贝儿你最懂我。什么匡扶正义守护苍生,那些都是我忽悠他们的借口罢了,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让你的好师弟死无葬身之地。”
慕朝雪咽了口唾沫。
李忘忧凑近他眼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你的师弟已经死过两次了,你觉得他这次还会有那种侥幸活下来的好运吗?”
慕朝雪从对方瞳孔中看见自己血色全无的脸,这双正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仍带着漫不经心的讥诮笑意,让他遍体生寒。
他偏过脸不想再看,小声嘟囔着:“你现在真的很讨人厌。”
李忘忧垂眼,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一种数日以来挥之不去的烦躁感再次占据心头。
第 72 章
在李忘忧的“正义之军”摩拳擦掌攻进魔域之时, 魔族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魔族与仙门有着灭族之仇,即便没有仙门的这次主动进犯, 他们一直在等待向仙门复仇的机会。
战火就这样一夜之间在魔族的地界上蔓延开来,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魔域早已在多年前就沦为一片废土,今日这一场战火倒是不会波及到生长在其中的普通平民。
慕朝雪坐立难安,耳边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李忘忧那个充满讽意的问题:这一次师弟还会有那样的幸运吗?
尽管慕朝雪不认为那只是所谓的好运,容冽不是普通人, 而是天命所归的主角,不可能只靠运气登上顶峰, 必然是有一番与人较量的实力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 容冽是主角, 可现在李忘忧喊打喊杀的不是容冽,而是魔尊戎川。
当年李忘忧先是以数万魔族平民性命为诱饵, 使魔尊陨落在北境,又与赵离净联手毁掉魔域深埋在地下的灵脉, 致使整片地界完全失去生气。
一个元气大伤的魔尊,来不及恢复就要面对仙门的攻伐。
再加上一群苟延残喘的旧部。以及灵脉尽数断裂枯竭的废墟。
这些都是李忘忧主动告诉他的, 然而他想要探知更多、或是联系外界就不太可能了,幽禁他的院子被李忘忧亲手设下重重结界,除了李忘忧本人,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整个青耀山都在其师祖老人家的坐镇之下成为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李忘忧是铁了心要做一个坏人, 不惜暴露阴暗过往来恐吓, 试图让慕朝雪顺从。
经过种种偏离原文的变故,如今已经没什么能让慕朝雪再次惊讶意外了。
慕朝雪只想多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也好早做打算,然而想了解外面的情况,只能从李忘忧嘴里套话。
当然,李忘忧很乐意告诉他一些魔族、尤其是魔尊戎川的倒霉事。
慕朝雪又一次被带到李忘忧身边时,李忘忧心情显得比前些日子都要愉悦。
这让慕朝雪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
李忘忧将他揽进怀里,指着大殿中央燃着的一团幽蓝色的火焰,迫不及待和他分享好消息:“戎川是魔族不世出的天才,天生魔魂,不死不灭,这就是他两次都能逃出生天的原因。”
慕朝雪垂着眼帘不说话。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就是李忘忧急切地将他从“囚牢”捞过来后打算说的话。
他爱答不理的姿态如今做出来已经很熟练,只是余光仍时不时瞄向那团透着一丝诡异的正在跳跃的火苗。
李忘忧哼笑一声,不和他一般计较,很是宽和地告诉他:“这是我今日终于寻来的火种。魔魂不死不灭,不过只要练就至纯至净的灵火,就能将其彻底毁灭。”
慕朝雪心头一颤,那张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转过身来看向他。
李忘忧忽然觉得有些痛苦,那双朝自己看过来的眼里流露出的情绪太过复杂,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明明端坐高堂,却如临深渊,偏偏眼前朦胧昏暗,不知再走几步仍能回头,又或是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望向慕朝雪,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
他附到慕朝雪耳畔,问:“你说,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灵火下方的符文隐隐流动,那团火颜色更为幽深,火势也更为旺盛。
李忘忧心情又好起来,慢悠悠说道:“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在这里化为灰烬,灭了你所有不该有的期望,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
慕朝雪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至少这说明师弟现在还活着。
他抬头朝李忘忧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他故作镇定,甚至还想多放几句狠话,比如“我师弟才是天命眷顾之人,他会揍得你哇哇乱哭”,但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调。而且他其实心里也没底。
李忘忧笃定地开口:“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资格谈后悔,提前死去的人,什么都不会得到。”
慕朝雪见他执迷不悟,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了。凭三言两语改变不了他的心意,更不能杀了他。
一想到外面正在发生的争端,慕朝雪就觉得荒谬而无奈,同时还有对于命运的不安。他一开始只想当一个事不关己的路人,不打算、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所有人既定的命运,如今所有人的命运都大不相同,他却仍旧有种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感觉。
难道他就真的只能束手无策等在这里,被动等待结果诞生,乖巧接受命运降临?
李忘忧以为自己当真可以掌控一切吗?
慕朝雪走神时,门外阵法忽然被触动,李忘忧凝神静听,就见到有人强行破开阵法,走进大殿。
来人身形高大,相貌英俊,慕朝雪双眼亮起,张嘴便喊出来人身份:“赵前辈。”
赵离净略有些诧异地扫了他一眼,望向李忘忧,怒道:“你竟真如传言所说,将他私藏在身边。”
话音刚落,门外赶进来一行青耀山弟子,皆是听闻师祖居处有人擅闯前来镇压。
不料一行人被来人强大的威压挡在数米之外,难以近身。
赵离净多年未踏出承澜宗,年轻弟子认不出,但能通过那赫赫威压感知他来历不俗,又见自家师祖没有要亲自动手的意思,一时进退两难。
李忘忧指尖轻敲桌面,似乎也在思考如何应对,口中慢慢悠悠念出来人尊号:“无上剑尊,有失远迎。”
赵离净与往日比起来,周身散发的气场有些不同,慕朝雪也感觉到了,李忘忧态度上的异样也证实这一点并非慕朝雪错觉。
赵离净朝身后看了看,李忘忧便挥退了自己这群不自量力的徒子徒孙,很快这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慕朝雪不动声色挪动身体,隐隐期待着找到李忘忧破绽逃出去,赵离净怎么说也是承澜宗的,将他带回去可以说是名正言顺,除非李忘忧要和承澜宗撕破脸。
李忘忧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将他按下,冷笑一声,看向赵离净,“赵剑尊亲身而至,大驾光临,是为了同我共商大计,合力讨伐魔族,斩杀魔头吗?”
慕朝雪顺势想起来长明先前控诉过、后来李忘忧又亲口承认的事实,身为仙门实力并称第一的两人,当年就已合力过一次,坑害了魔族数十万无辜生命,断绝魔族此后的生气,而后赵离净重伤闭关多年不出,李忘忧乘风而去不问世事。
他再次看向赵离净时,心情有些微妙。
那样的手段毫无疑问为世人所不耻,滔天的罪孽反倒被当做无上的荣光引世人称颂。作为同谋,他们扼着彼此的命脉,默契地为彼此严密保守秘密,一旦默契消失,势必闹得天翻地覆,丑恶往事昭告天下,万死难辞其咎。
慕朝雪恍然大悟,难怪李忘忧这种自命不凡的家伙寥寥几次提及赵离净时会显露出怪异神色。
事到如今,李忘忧在他面前没有隐瞒的必要,但在尚且派的上用场的的众仙门面前,依旧有必要维持冠冕堂皇的伪装。
赵离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躲躲藏藏,日夜饱受良心的责问。”
李忘忧停下手,指尖敲击在桌面上的声音戛然而止,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幽蓝色火舌舔吻空气发出的空洞声音。
过了良久,他作不以为然状,朝赵离净轻抬下巴,幽幽道:“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赵离净还是摇头,“既然你执意不肯收手,接下来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赎罪,李忘忧,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说到此处,他微顿片刻,又坦然道:“当然,这是你的事情。我无法左右。若你执迷不悟,我只能尽我所能,在仙门屠戮之下,让世上少一些枉死的人。”
李忘忧偏过脸。慕朝雪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空气里又是一阵凝滞的沉默,数息过后,李忘忧目光如炬俯瞰高台下的渺小人影:“不自量力,就凭你现在的修为?”
赵离净负手而立,虽居于下首,但周身气势竟丝毫没有被压下去,一字一句平静而认真地确认道:“就凭我现在的修为。”
李忘忧大笑起来。
慕朝雪眼看着两人同谋关系破裂,先是往前蹭,然后又往后躲,一边期望剑尊顺势将自己捞走,一边又担心自己被误伤。
赵离净将他的忐忑看在眼里,上前几步,指着蜷缩在华丽宝座一侧的单薄声音,对李忘忧道:“今日拜访,还有最后一件事,这孩子是我承澜宗的人,由我带回,理所应当。”
“痴心妄想。”
伴随着李忘忧低沉阴冷的嗓音,整座宝殿爆发出两股相撞的可怖气场,威势惊人,直接将屋顶破开一个窟窿,灵光大盛,照亮整个青耀山上空,一时间人心惶惶。
慕朝雪正要趁李忘忧出手时逃走,李忘忧丢下一道符篆在他四周布下结界将他困住,而后朝下方的赵离净冲过去,杀招频出。
赵离净没有任何避让的意思,正面接招硬生生对上那极为强势的灵力,竟也不落下风。
李忘忧确证了一件事,讥笑道:“真没想到,你不惜舍弃性命也要和我作对,魔族应该对你感恩戴德。”
赵离净的修为确实已经恢复至巅峰,那些暗伤久久未能痊愈,除非炼化月夜幽兰服用下去,可那是一株神奇又邪恶的植物,是以寿命作为代价换取修为的提升。十年巅峰还是余生数百年都躲在承澜宗的后山,赵离净守着那株植物纠结许多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势下做出了决定。
在李忘忧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差点就要坏了他的好事,他恨恨骂道:“当年我就该动手杀了你。”
慕朝雪很关注这场对抗的结果,偏偏两人越打越远,以肉眼难以看清,赵离净好几次往这边靠近,暴露出要将他带走的意思,李忘忧都会及时将其拦住。
赵离净正处在巅峰期,一时半会儿难以决出胜负,天色逐渐暗下来,慕朝雪困倦地望着天边,直觉自己今天依旧不能脱身。
最后慕朝雪听见不知是谁在山门外传声,那人喜不自禁道:“师祖英明,我等果然在射月川边堵住了想要潜逃的两百多个魔族,皆是修为低微的普通百姓。”
话音刚落,李忘忧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带着不凡的威势,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天生恶种,就地斩杀!”
那人听罢,领命而去。
赵离净大喝一声:“休得滥杀无辜!”
随那人远去。
天际恢复平静,密布的阴云和雷光散去,一点残阳从云层露出来。
慕朝雪听见赵离净传音入耳:“今日不是好时机,你切莫冲动,不要激怒李忘忧,力求保全自身,我先去见你师弟,一有机会便救你出去。”
慕朝雪想要交流几句,比如打听一下师门以及魔族那边的情况,比如托赵离净转告容冽关于灵火可以使他神魂俱灭。
但是赵离净行色匆匆,很快和他失去联系。
刚才的说话声似乎只有慕朝雪自己能够听见,但是李忘忧看向他的眼神似乎看穿一切。
刚经过一场鏖战,李忘忧情绪不佳,此时对待他也少了逗弄的心思,轻哼一声:“别说是赵离净,即便再加上一个全盛时期的魔尊戎川,也休想将你从我手中带走。”
第 73 章
慕朝雪对于今天这样的结果不是很意外, 李忘忧已经不打算要脸了,刚刚那句“就地斩杀”很明显就是故意说给赵离净听的,无论是容冽还是曾经和他一起犯下罪孽的赵离净, 都有弱点有忌惮, 而李忘忧没有。
不知道赵离净是怎么跟承澜宗众人说明此事的,原本就还在观望不甚积极的承澜宗,直接就将原本派去魔域的为数不多的门人召唤回来。
在赵离净忽然之间横空出世出手阻拦仙门攻伐魔族、惹得魔族仙门一同诧异不已的时候,承澜宗掌门却是亲自“拜访”青耀山,宣称青耀山德高望重的师祖私下里囚禁了承澜宗弟子, 他体弱多病无辜可怜的独生子。
作为正道一方的领头人,囚禁无辜仙门弟子的行径自然是光辉旗帜上的污点, 不说引得众人一致的唾骂, 至少也要引起几声质疑。
然而李忘忧的那些拥簇者们对此讳莫如深, 口径一致地表示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李忘忧凭借自身绝对的威慑力将慕朝雪从世间“抹除”了。无论这些仙门刚开始出于怎样的目的跟随他摇旗呐喊除魔卫道,现如今都跪伏在他专断统治之下, 或主动或被动地沦为唯命是从的爪牙。
慕朝雪不是没有被幽禁,而是世上根本就没有慕朝雪。
承澜宗对于这些人不分黑白是非的行为怒不可遏, 之后连一向隐于世外的云影山庄也卷了进来。
少主南宫铎不知从哪里听闻当年魔族覆灭真相,四处散播当年李忘忧在北境坑杀数十万手无寸铁无辜魔族百姓的事。
仙门震怒, 斥责云影山庄空口污蔑,可李忘忧的沉默又让坚称污蔑的仙门中人有些动摇,于是小部分人停下对魔族的攻打。
大部分人屈服于李忘忧的淫威,没有回头路,只能更加凶狠地打压和灭杀一切反对声音。这些声音里除了对天生恶种的肯定, 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认同, 也有对承澜宗等不肯协作的仙门的唾骂——云影山庄和承澜宗确实没有像赵离净那般“反水”背叛仙门,但他们就是在借机生事, 剿灭魔族的大业决不允许有这样的破坏者。
于是除魔族这群天然的恶徒外,云影山庄和承澜宗成了仅次于赵离净的第二等罪人。
拥簇者们想要剿灭恶魔收拾叛徒,魔族想要复仇想要凶手偿命,以承澜宗为首的仙门则是希望看到铸成大祸之人早日忏悔认罪伏诛。
本来这些恩怨是因陈年旧事,和慕朝雪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但由于李忘忧专断独行的态度,无论哪一方都绕不开慕朝雪这个名字。
李忘忧将慕朝雪藏得更深,除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瞧见慕朝雪一眼,然后就任由外面吵得天翻地覆,打得血流成河,一心守在青耀山炼制灵火,只等着最终的敌人自投罗网。
他也会时不时为隔绝外界的慕朝雪提供一些“好消息”:魔族又有魔尊的得力心腹被重伤;承澜宗又有替魔族说话的人当场丢了性命;七竹门找到万法仙宗留下的上古法器,要对魔尊戎川设下陷阱,当场围杀……
“不过七竹门还是太高看自己的祖宗了,万法仙宗当年都灭不了的魔头,凭他一个小小的七竹门怎会得手。”
李忘忧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不满意地摇头,转眼又露出宽容神色,“但是如今的魔尊也不是当年的魔尊,神魂受了两次重伤,哪有那么容易恢复,说实话他能活到现在我还挺意外的。七竹门这陷阱就算不能当场杀死他,怎么说也能让他再重伤一次吧。”
他仿佛在跟慕朝雪闲聊,想了想又皱眉:“不知承澜宗这次是否会出手相帮,帮了也好,我可不想只等来一具尸体,我要亲手让他魂飞魄散。”
慕朝雪罕见地回应了他的自说自话,问道:“是什么样的陷阱?”
李忘忧很大方地告知他七竹门这次定下的计划,又让那一团颜色更为幽深的火焰显现出来,语气中难掩亢奋激动:“灵火已经炼制成功,我会亲自敞开青耀山大门迎他进来,让他和你见最后一面。”
他将下巴抵在慕朝雪肩窝处,冷静中透露出几分癫狂模样,蹭着慕朝雪柔腻的肌肤,低语呢喃:“快了,很快一切就会结束,只要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会让你分心。”
慕朝雪已经对他的悔悟不做期望,只失神地望着那团跳跃的火。
自从被幽禁在这里,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容冽,得到的消息也只能够供他在心里大约描绘出一个魔族或是仙门眼里的魔尊,今日又如何力挽狂澜,明日又如何以身涉险,但他已经不敢确定记忆中的师弟是否就是容冽如今真正的模样,不确定对方如今是否还视他为同门师兄,得知他的境遇又会想些什么。
他也不确定容冽到时候会不会来,那明显是李忘忧设下的鸿门宴。
如果不是为了早日将他从李忘忧的囚笼解救出来,容冽完全没有必要上赶着主动踏入天罗地网。
时间还长,魔族的复仇计划不急于这一时,身为魔族的尊主,最明智的做法应当是趁战事停歇退回魔域专心养伤,彻底恢复之后再伺机而动,继续为当年枉死的无辜子民们报仇。
慕朝雪希望师弟可以明智一点。但又忍不住为那想象中师弟弃自己而去转身走远的画面感到失落。同时他又觉得羞耻万分,他竟生出那样自私卑鄙的想法,想见到师弟以性命犯险,带自己离开囚笼远走高飞……难道师弟真的不会死吗?要是师弟真的没能从李忘忧手中活下来呢?
他强迫自己驱除脑海中不受控制冒出来的念头,他不可能只坐在这里等着结果出现,等着师弟来救。
师弟不来找他,他可以自己去见师弟。
事态的进展比他脑海中的想法更加不可控制,既然李忘忧口口声声说诛杀魔族只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师弟化为灰烬神灭形消,让他从此死心,那他就姑且相信这一说法,假设他真的已经得到了这个刻薄傲慢之人的热爱,那么他也可以试试看,他是否能仗着这份爱,回敬对方一个同样的心死。
如果事情因他而起,那自然也该因他结束。
系统似乎察觉到他心跳的异常,弱声弱气地问:“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自从发现自己是个除了摸鱼一无是处的废物系统,它和慕朝雪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慕朝雪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等别人来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也不一定能被救出去。我得想办法死一下。”
系统:“李忘忧会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死掉吗?”
慕朝雪忧愁起来,这倒是个问题,但是试一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万一真的“死”成功了,那得多有成就感。
他望着那一团熊熊燃烧的幽蓝色火焰,好奇地问:“李忘忧,你真的喜欢我吗?”
李忘忧微怔,将他放开,注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慕朝雪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换了个问法:“你不喜欢我吗?”
李忘忧忽然之间有些招架不住,从这张漂亮而苍白的脸上瞧出了一丝咄咄逼人的气息,忍不住失笑:“难道我做这一切,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恨你?”
慕朝雪心想这种喜欢倒还不如明晃晃的恨,不过面上并未显露,反倒也跟着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么久以来,李忘忧竟破天荒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融洽的味道,冰冻的河水开始消融。
恍惚如同做梦,真假难分,他沉溺于这缥缈的醉梦中不想清醒,心神荡漾万分,还管什么魔族什么仙门呢,他本来就厌烦吵闹的人群。他真该就这样带着这个小病秧子乘风而去,从此顺他的心如他的意对他言听计从奉他为神,只求每时每刻都见到他比此刻更真挚灿烂的笑颜。
慕朝雪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不解他现在这副反应,想了想,说:“那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李忘忧不由自主地抱紧他,像个等待神明降下福泽的信徒,声音竟是有些颤抖:“什么礼物?”
慕朝雪说:“你先放开我。”
李忘忧顺从他的吩咐将他松开。
慕朝雪沿着这处安放宝座的高台不紧不慢走了一圈,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高的,通往下方的台阶好像长得没有尽头,数都数不清。
李忘忧见他往高台的边缘处微微探出身子,担心他脚下没有站稳从而摔落下去。
然而慕朝雪比他想象得更为胆小惜命,没等他出声阻止便迅速远离那危险的边缘,回到他身边。
他也并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冷静下来后,心里倒是有几分好奇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丝毫不担心慕朝雪会做出什么,总归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于是竟开始有几分相信,一向忤逆的小东西当真为自己准备了礼物也未可知。
慕朝雪从那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阶梯收回目光,有些可怜地看向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人,“你抱我下去吧。”
李忘忧看向伸向自己的白净双手,一时间竟有些享受这种唯命是从的感觉,一一照做,将人揽进怀里飞身离开高台,稳稳落在下方的大殿中央。
慕朝雪如愿接近了那团幽蓝色的火,如同方才在高台之上那般,围着火焰四周不紧不慢地踱步转圈。脚步踩上去,火焰下方的阵纹明明灭灭,这团火竟是冰冷的。
李忘忧对这团亲自炼制的灵火十分满意,幽蓝色火焰几乎占据大半视野,而这只是地面暴露出来的,阵纹下方更多的火焰正在地底的深渊熊熊燃烧。而除此以外,遍布四周的阵纹更是对魔族有专门的压制作用,一旦接触到,就会被卷入,再难脱身……
这是为戎川准备的葬身之处,自然要“尽善尽美”。
他在欣赏出自己手的杰作时,慕朝雪已经无限接近了深渊的边缘,然后很有分寸地停下来。
他自以为看穿了慕朝雪这些小动作的用意,可这阵法重重保护下的灵火又怎会轻易被一个小病秧子熄灭,他带有恐吓意味地提醒:“不想被烧坏那张漂亮脸蛋的话,就离它远一点。”
慕朝雪转过身来,背对着藏在阵纹下的深渊入口,眨着眼睛颇有些天真地看着他:“是吗?”
李忘忧在他的注视下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心想他今日果真是古怪了点,礼物果真也只是个幌子,有些不耐烦地问:“你说的礼物呢?”
慕朝雪在衣袖中摸索一番,好似下一秒就要从里面拿出为他准备的礼物。
李忘忧紧盯着他的袖口,却未留意他离火焰又近了一些。
当莫名涌现的极度恐惧感将李忘忧包围,让他短暂地窒息,慕朝雪终于抬起头,朝他张开了手。
雪一样洁白的衣袖在幽蓝色火舌撩拨下翻飞起舞,那张脸也在火光映照下漂亮得生出非人感。
李忘忧从他的藏在衣袖中的两只手上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他脸上时,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见那柔软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刹那之间,那具苍白柔弱的身体往后倒去,直坠深渊,被火光吞没。
李忘忧冲上前去,伸手去抓,掌心只多了一把灰烬,目眦尽裂。
而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慕朝雪跳进去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啊。”
这就是他为他准备的礼物。
轻快的语调反复在李忘忧耳边响起。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离他几步之遥。
在这之前,李忘忧却自以为掌控了所有。
一阵急火攻心,他的嘴角溢出血来。那团辨认不出身份的灰烬在他灼伤的伤心传递着冰冷的温度,磨砺着被灼伤的伤口,传来刺痛。
不明所以的弟子察觉到此间异动,匆忙赶来,见到平常高不可攀强横傲慢的师祖身形摇晃摇摇欲坠,大惊失色:“师、师祖……”
李忘忧竟是没发现有旁人闯进,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喑哑的声音:“滚。”
那人顿时被尽数释放的威压震得面色惨白,诚惶诚恐地逃离。
李忘忧捧着那一抹灰烬,拼尽全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试图回到高处座椅。
他踉跄着,摇晃着身体,最终还是跌倒在玉石台阶上。
走出的那几步路艰难得仿佛耗尽所有力气,他失去所有支撑,仰倒在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阶梯上,满头银发铺散开来,好像落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寒意在大殿蔓延。
门外又传来弟子小心翼翼的禀报:“师祖,七竹门门主求见,与您商讨围杀魔头替天行道之事。”
李忘忧嗤笑起来,表情嘲讽到极致:“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这四个字从前让他不屑一顾,如今刚好用来嘲讽他的卑鄙自私和道貌岸然。
这些拥簇追随他的人知道吗,他不过是挥舞着一面所谓替天行道的大旗,打着剿灭恶徒的幌子,满足自己肮脏可耻的占有欲罢了。
他若要除魔卫道,又何须对上魔族,恶魔就存在于他心中,让他最终毫无防备地害死了最重要的人。
是的,最重要的人,他本以为没那么重要的,只是生了一张占尽便宜的脸,叫人看了心生欢喜而已,只是个柔弱无力的小病秧子,可以任人搓扁捏圆。
所以他欺骗他,恐吓他,自负地以为自己总有办法完全拥有和掌控他……
早知如此,他又怎敢有一点不怜惜他,怎敢暴露出半分丑陋嘴脸。
他到底做了什么,竟让一个怕痛怕死的胆小鬼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竟让他绝望至此。
第 74 章
青耀山这两天有些人心惶惶。
他们那位一向让人捉摸不透的师祖, 当日忽然改变心意回到山门振臂高呼号召仙门攻打魔族,如今又忽然之间好像失去了对这件事的兴趣,不再理会任何人的求见。
而青耀山之外, 由于一些流言的屡禁不止, 不少人倒向了承澜宗,停止了对魔域的攻伐。
剩下的人与其说听从青耀山吩咐,不如说是以青耀山师祖马首是瞻。
现在师祖忽然失去管理这件事的兴趣,这些人竟隐隐有了以七竹门为首的趋势。
七竹门得了一个厉害法宝,正激情澎湃地筹谋一场针对魔尊的围杀, 进展颇为顺利,刚在附近一座主城刻意暴露破绽, 就有魔族前赴后继企图趁虚而入。
魔尊戎川也难以放弃这样一个打入仙门内部的好机会。好像攻下了一座仙门庇护下的主城, 下一步就能杀进青耀山, 对他们运筹帷幄的师祖造成威胁似的。
青耀山上下皆是以嘲讽的表情提起这件事,魔族实在太过天真愚蠢, 难怪当年在师祖手中险些全族覆灭。
为了让魔族彻底从世上消失,青耀山以及所有唯青耀山马首是瞻的门派都积极响应, 往七竹门设下围杀陷阱的主城派去最得力的修士,只待借此良机将魔族一网打尽。
所以容冽带着部下悄然调转方向攻入青耀山时, 如入无人之境。
青耀山的防守比想象中更为薄弱,而容冽经过这么久的沉寂早已将修为恢复大半,足以对付那些留下看守家门的弟子。跟随他而来的部下能在重重险境中活到今天,也是不可小觑。
不用容冽说什么,这些被仇恨折磨多年的魔族就攻入青耀山的山门, 来到了李忘忧面前。
踏入青耀山那一刻, 容冽心潮澎湃,手指竟微微颤抖, 险些握不稳手上的剑。连月以来第一次,那张冷寂如行尸走肉的脸上有了不一样的情绪,渴望,愤怒,紧张,怯懦,兴奋……种种复杂神色在眼底翻涌。
确认慕朝雪是被李忘忧强行幽禁在身边后,他就在想,幸好,师兄不是心甘情愿要和别人在一起的。
他又想,师兄会因为和我分别而痛苦吗?
师兄在渴望着见到我吗,就像我渴望见到师兄一样?
师兄那么爱哭,被人欺负了吗?害怕吗?睡得好吗?
无数的念头占据容冽每一个安静下来的夜晚,所以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休息,他甚至愤怒仙门的攻伐为什么不能来得更猛烈一些,那样他就能永不停歇地战斗,借由这些名正言顺的杀戮纾解内心深深的不安和思念。
他亲手杀出了一条通往师兄面前的路,他的魔剑饮饱了血,他的脚下累积无数尸体,他的脸上伤疤让人闻风丧胆。
现在,他将带着那些残酷的、狰狞的、血腥的过往,来到师兄面前。
师兄会怎样看待如今的他呢?
他们分开已久,发生了太多事。
他会令师兄感到陌生吗?
师兄还能认出他吗?
会将他视作丑陋的怪物、恶魔,还是仍会慢吞吞温温和和唤他一声师弟?
……
容冽走得忽急忽缓,心中一时激昂一时忐忑一时又觉恐惧万分。
下属过来禀报,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不曾见到李忘忧。
他看向那座矗立在青耀山最高处的恢弘宝殿,那个方位远离青耀山的中心区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四周一片寂静,不见任何人影,像是已经废弃。
下属上前,一掌推开了殿门。
看到殿内景象,这个年纪尚小的魔族竟被吓了一跳,勉强稳下心神,定睛一看,怒道:“李忘忧!原来你躲在这里!”
殿内空旷无比,光线昏暗,一株幽蓝色的火苗发着幽光,由于门被猛然推开,火苗随着空气的浮动猛然跳跃,屋梁墙壁和地板上的光影明明灭灭。
深深浅浅的暗影在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阶梯上扭动着,游动闪烁,好像无数幽魅鬼影忽然之间一起活过来。
李忘忧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的台阶上,颓然地耷拉着眼皮,银发毫无束缚的披散下来,血色全无的脸上表情木然,好像失去生命,满室游荡的暗影是他死后化成的幽灵,不断穿过他的身体,却无法和他融为一体,只能发出无声的嘶鸣。
那名下属的愤怒不由被惊惧代替,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李忘忧,你在搞什么鬼!”
角落里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容冽心中猛地一跳,示意下属退后,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问:“我师兄在哪里?”
整个青耀山都已失守,他在刚一踏入山门就以神识探查过所有能探查到的地方,没有发现慕朝雪一丝踪迹。
他本以为李忘忧用了什么手段将人藏住,只要找到李忘忧,自然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可李忘忧诡异的状态让他本能地产生不好的预感。
他扫过李忘忧单独握住的左手,瞧见上面被灼伤溃烂的皮肉,以及几乎融进伤口里的粉末状灰烬。
幽蓝色的火苗又跳跃了几下。
容冽急躁起来,声音却更为低沉,开口又问了一遍:“慕朝雪,慕朝雪在哪里?”他不由愤怒起来:“你到底将他怎么了!”
他抬手在空中挥过去,所有的烛火都在同一时间燃烧起来,殿内顿时明亮如昼。
李忘忧终于有了反应,似乎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抬头望向他时,微微眯起眼睛。
容冽更加清楚地看见了这里的景象,将对方看得更加仔细,他的左手被灼伤得很严重,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而手心除了那些灰烬,还有一枚戒指。而他的衣摆下,躺着一把刻有精致花纹的匕首。
戒指的造型十分熟悉,容冽立即就从露出的一角辨认出来,那是慕朝雪平日里经常拿在手上把玩的纳戒,因为里面装的都是主人最珍爱的一些小玩意儿,所以从不离身。
而那把匕首就更加熟悉了,那是容冽当初亲手交给他防身用的。那时候无论是容冽或是慕朝雪都只需要做好一个活在宗门庇护下的弟子而已,又怎会想到,后来他们要遇上这样的惊涛骇浪。那样一把小小的匕首,又能防什么身。
这些东西都出现在李忘忧手上,而它们真正的主人在哪里?
一个恐怖的猜想猝不及防地闯进容冽脑海,令他神魂震颤。
他忍着快要将他打倒的恐惧感,勉强维持面上的镇定,可声音却寒冷彻骨:“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李忘忧忽然目眦尽裂,暴怒出声:“如若不是为了你,他又怎会胆大到连命都不要!”
容冽有一瞬间的失神,凝固在原地。
李忘忧越发怒不可遏:“如若没有你,他早就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又怎会不想活!”
他歇斯底里地任由体内灵力外泄,烛火熄灭了大半,四面墙壁上的窗扇从里面破开,碎裂的木头飞了出去,又在强烈的灵压之下碎成木屑。
容冽的身体微微颤栗起来,意识到对方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的某根弦忽然断裂,发出的破碎悲鸣之声使他耳鸣目眩,竟险些被飞射过来的碎裂木块击中。
李忘忧看着被狰狞伤疤覆盖半张脸的年轻人,突兀地笑出声,高声嘲讽:“想见他?真可惜,你要是早来两天,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然而他最后一刻见到的人是我,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也是我,是我!”
他似乎不打算控制自己的灵力,更多的烛火熄灭,四面墙壁也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微裂痕。
见到容冽不比自己两日前轻松分毫的反应,他嫉妒至极愤恨至极,“凭什么,你凭什么让他念念不忘,凭什么让他做到如此地步!”
李忘忧在殿内待了整整两天两夜,沉默了两天两夜,忍受种种情绪在心里翻腾,那些愤怒憎恨嫉妒伤心的情绪凌乱而锐利,将内里扎出无数血洞,此时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如同那些不受控制的灵力一样汹涌地外泄。
他大喊着:“要不是你,他不会那么难以忍受和我在一起!”
又笑起来:“哈哈哈很好,我得不到的,你也永远也无法得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得到。”
又变得比往日更为刻薄:“看到那边的法阵和灵火了吗,那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现在跳下去,也许还能找到那个小病秧子的一抹骨灰。”
又忽然神经质般地摇头,满脸惊恐,眼睛因深深的嫉妒而发红,“不,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跳下去就是为了在里面和你团聚,你休想再见到他。”
青耀山的变故很快化为噩耗传递出去,及时赶回的弟子纷纷朝这边奔来,远远感受到李忘忧的气场比平日里更为强势也更为混乱,其中又夹杂着一股同样强大骇人的魔族的气息,不由神色凝重,加快赶去。
不料还未靠近,就被自家师祖强势而疯狂的灵力震开,受了或轻或重的内伤,一时不敢靠近。
殿内,容冽顾不上从四面八方逼近青耀山的各种气息分别来自何人,又是敌是友。
他从李忘忧混乱而疯狂的言语中拼凑出两天前的这里发生的事,身体一阵阵发冷,如坠冰窟。
他望向那团被阵法遮蔽大半部分的幽蓝色火焰,拼尽全力去想象慕朝雪纵身投入其中的样子。
每做出一次尝试,心就被多撕开一道血口,隔着朦胧的光,他不敢认真去看脑海中那副画面。即便那只是想象出来的。
那些跳动的火焰像蠕动的鬼影沿着地板爬到他身上将他的皮肤、血肉、骨骼一点点焚烧成灰烬,锥心的疼痛无比真实地蔓延全身。
在这种即将四分五裂的痛苦中,他仿佛和葬身火海的师兄融为一体,分享着对方的痛苦和绝望。
他本以为师兄最起码会好好活着的,李忘忧想要占据师兄的心思让他恼火,但也让他庆幸,他想至少这样师兄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受到皮肉之苦,李忘忧无论如何不会让千方百计占为己有的人遭遇危险。
可是李忘忧眼睁睁看着师兄投身火海。
两天,只晚了两天,于漫漫长生路上不过须臾之间。
如果他能再快一些,如果他斩杀敌人的剑再果决一些,如果休息的时间再少一些……
他死死盯着对面这个意图摧毁一切的青耀山师祖,这个已然毁了一切的疯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杀意。
李忘忧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
……
两股灵力相撞,难分伯仲,因为过于强大,对峙之时竟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型的灵力旋涡。
赵离净、慕恒以及仙门众人靠近时,青耀山地界内风云变色,掀起飓风。
于是这一群刚赶来的人只在旁相护,以备不测,并未加入这场引得山岳崩颓天地动荡的顶尖对抗。
李忘忧的败势,大概是从赵离净等人出现在附近开始的,也可能是从七竹门倾众人之力设下围杀陷阱开始的。又或许,从慕朝雪被他亲手炼制的灵火吞没那一刻,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他已经无心探究这一场溃败的原因。
从亲眼目睹慕朝雪神灭形消化为灰烬那一刻起,心中坚守已久的秩序和信念就已经崩溃得一塌糊涂,再也无法找到支撑点。
他发现自己掌控不了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身体。
他被那把煞气十足的魔剑一剑斩落,从天际直坠而下,从没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沉重,只能任由它不停地往下坠,坠进无尽的深渊。
容冽落在他面前,眼神森冷。那把嗜血的魔剑发出嗡鸣。
承澜宗、云影山庄甚至尚未从妖族祸乱中恢复过来的四方宗都出现在他周围。而他的拥簇者们,本就是借他成事,死的死,败的败,他也没指望那些人能成什么气候。
赵离净等人挡住了所有可能的出逃之路,用防备的眼神盯着他。
李忘忧觉得这些人实在是想多了。
“我杀了二十万魔族,现在死在你手上,很公平。”
他瞥向上方诸位,又瞧向离得最近的容冽,言语中隐隐有催促之意,“动手吧。”
容冽看见他嘴角浮现出诡异笑容,上前一步。
得逞的笑容在李忘忧惨白的脸上扩散,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马上就会再次见到他。我赢了。”
容冽微怔。
李忘忧的笑容变得宽和而又卑劣,道:“祝你得道飞升,长生不灭。”
容冽手上那把前世所用之剑发出激动的嗡鸣,急切地想要出鞘斩向这一仇敌。
一个藏在人群中的满身伤痕瘦骨嶙峋的年迈老人开口:“北域埋葬了数十万枉死的魔族百姓,此等凶恶之徒应当被押往北域受死,以祭亡魂。”
这一提议十分在理,无论是良心尚存的仙门还是咬牙切齿的魔族都无法反驳这一处置方式。
李忘忧颓丧地坐在那里,木然听着众人谈论他应得的结局,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志。
他也很难抵抗,容冽用那把魔剑伤了他,又有无数人堵住他的生路。
一直不曾表态的赵离净从人群后走出,惭愧道:“当年之事,我也逃不了干系,还请将我也一同押往北域。”
赵离净从未遮掩过自己,将罪责全部推卸出去,但他已然为了与李忘忧对抗放弃长生,只剩十年寿命。
四周响起议论的声音。
容冽却在想一件事,李忘忧滥杀无辜,逼死师兄,该死,他辜负师兄期许,没能及时赶来将师兄带走,是否也该死?
反正这场属于魔族与仙门的争端已经尘埃落定,他在与不在已经没有太多区别,或许他应该立刻向魔族可托付之人交代完手上的事,将李忘忧交给他们处理,然后追随师兄安然赴死?
他扫视一眼在场众人,向最为消沉的承澜宗掌门慕恒走去,隐隐有些希望奇迹发生:“师兄他当真……当真死了吗?”
慕恒合眼,压住满眼哀戚,半响后摇头:“魂灯已灭,回天乏术。”
容冽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这么久以来积攒的所有疲惫倦意像轰然倒塌的一座高山,险些将他当场压垮-
青耀山发生的那些事,慕朝雪无缘得见。
慕朝雪正飘浮在空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多久。
进入云层后,湿润的雾气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风吹得急了些,他被吹到更高的云里面,地面的山川湖泊看起来像沙盘上的模型。
系统得意地向他邀功:“我给的道具很好用,对吧,我都说这是超出这个时空的技术了,就算是李忘忧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系统表示自己终于一雪前耻,卸下了“废物”的称号。
又说自己当初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主神那里弄到了保命丹。
虽然那一次在秘境中没能派上用场,被容冽抢先夺走了赌命的机会,但是最终还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非凡的作用,帮助慕朝雪假死,脱离桎梏,重获自由。
“足以说明本系统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有了底气之后的系统一直喋喋不休。
关于那颗保命丹,慕朝雪不好评价。
虽然确实让他当着李忘忧的面成功脱身,连一点痛觉都没有,但是……
他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副透明的身体,再一次尝试改变自己前进的方向,但是无济于事。
他现在就像一团空气,只能随着风到处乱飘,飘到哪里算哪里。
“你给的是不是过期的道具,难道我以后要一直像个塑料袋一样飘来飘去吗?”
慕朝雪忍不住质疑。他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比塑料袋都惨,乱飞的塑料袋至少还有可能糊路人一脸,彰显一下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而他现在就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即便和人正面相对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之会径直从对方身上穿过去,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也不会被惊动。
系统又支支吾吾起来,“你、你的身体被李忘忧炼的灵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要是没有我的道具,你连空气都当不成。”
慕朝雪:“没有你的保证,我也不会往火坑里跳啊,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活腻了的人?”
系统心虚道:“你别急嘛,你现在是灵体的状态,过段时间身体就会重新恢复的。”
慕朝雪问:“过段时间是多久?”
系统陷入漫长的思考,“嗯……不好说,说不好。”
慕朝雪只能继续四处乱飘,在云层中浮浮沉沉,偶尔还能撞上几个御剑的修士,或者大宗门的飞舟,这些人自然是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有一架飞舟甚至将他短暂地撞散开了,过了好半天才聚拢成一团。
地面的风景一直在变,仙门所占的地界宽广无边,山灵水秀。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慕朝雪逐渐忘了自己到底飘了多远,又被风吹得换过多少次方向。
透过云层,地面的景色变得不对劲,所有的山脉都是光秃秃的,所有的水域都枯竭,不见一丝绿意,不少地方还有跃动的红光,仔细一看才辨认出那是正在燃烧的火。
一条很宽很深的沟壑将大地分成两半,一半是湖光山色,一半如同人间炼狱。
慕朝雪恍然大悟,他这是来到了魔域附近,那道沟壑正是魔域的射月川。
曾经他被长明从李忘忧身边掳去魔域,只瞧见了魔域的一隅,如今从高空俯瞰,更是彻底感受到魔域如今的荒凉。
某处郊外还有正在交战的两方,将仅剩的建筑摧毁。
慕朝雪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说不定能找到容冽的身影。
一阵风吹来,将他带离上空的云层,拉近和地面的距离。
交战的双方很好辨认,魔族数万万子民早已葬身北域的冰川之下,剩下寥寥几人在灵脉断裂的魔域艰难求生,被人手众多的仙门修士包围。
然而魔族无论是对生的向往还是对仙门的仇恨都极为强烈,是以次次出手狠绝,双方竟也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难辨胜负。
慕朝雪没找到容冽的身影,也没见到认识的其他人。
他正想看看别处,那些将魔族包围住的仙门忽然停了下来,一齐抬头望向某处。
慕朝雪差点以为自己这么快就长出实体被认出来了,唯恐自己刚逃出来又被李忘忧手下那群拥趸抓回去。
他刚紧张起来,地面上那群人就停下张望,迅速从魔域撤离。
紧接着,刚刚被那群人一齐抬头眺望的方向忽然暗无天光,风起云涌,巨大的灵力旋涡显现在空中,爆发出来的灵压险些将慕朝雪这团空气再次吹散。
他又从高空中落下来一些,离地面更近,听见那群力战后疲倦不堪的魔族忽然精神振奋地高喊:“主上威武!”
又有魔族高喊:“李忘忧死期将至!”
慕朝雪心想这敢情好啊,李忘忧要是真的没了,那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之后恢复身体会被发现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说的“主上”是否就是指容冽,如果是的话,容冽现在情况应该很不错。
天底下又有几个人具备这种实力和勇气穿过重重阻碍直接杀到李忘忧,更别说看青耀山方向的局势双方明显一时间难较高下,不分伯仲。
既然如此,慕朝雪也不太着急了。再说,他想急也急不来,毕竟他连自己的去向控制不了,能去哪里只有靠运气。
他只能安慰自己青耀山的动静闹得那么大,赵离净等人肯定早早地感知到了,有那么多帮手,师弟总不会吃大亏。
只要还活着,总能想办法见面的。前提是,等恢复人形。他现在这副模样,就是运气好到忽然被一阵狂风直接吹到容冽面前,也只会被当做空气。
何况他运气不怎么样。
风将他吹得晃晃悠悠,接下来好几天,慕朝雪都一直围着这一片地带打转。
直到某一天傍晚,一阵大风将他昏昏沉沉地吹落在地,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落在了地面上,并且长出了一只手。
除了这一只手,其余部分仍旧是透明的毫无存在感的空气。
慕朝雪很珍惜地将这只失而复得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本来还担心道具质量有问题,会长出奇形怪状的东西,但是看到这只手和之前一模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正沉浸在开始长身体的喜悦中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不断往这边靠近。
慕朝雪赶紧躲到门后,那脚步声踉踉跄跄,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跑调的歌声,路过慕朝雪所在的屋子顺便还打了个嗝。
原来是个醉鬼。对方摇摇晃晃,打着酒嗝哼着小调走远了。
慕朝雪这才想起来仔细瞧瞧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左瞧右看,发现自己掉落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里,上面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外表已经斑斑驳驳。
可能是终于有了实体,哪怕只有一只手,但是他再也不会只能任凭风将他胡乱吹起了。
与之代替的就是他的移动速度变得和拥有身体时一样慢,只能步行。
这倒是给他带来了一点烦恼,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吓到人,然后被当成妖魔鬼怪直接乱棍打死。
外面夜色茫茫,慕朝雪不认识路,看这个破庙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应该是常年没有人进入,索性就先在破庙中过夜。
等到天边露出一点亮光,他小心翼翼从破庙里钻出来,往外面探路。
破庙周围没什么人家,附近山脚下倒是有不少房屋,像是一片片的聚居的村落。另一边则有一条稍宽敞的土路通往修着城墙的地方,城墙也低矮,只是一座小城。
打探完四周的情况,慕朝雪又重新退回破庙里。反正现在也不方便见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与其到处乱跑乱窜制造混乱,给自己带来危险,还不如就先在这个地方躲几天,等恢复了再说。
第 75 章
由于现在这种状态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 慕朝雪对环境的要求很低,找了个不起眼的墙角,躺下来“晒”太阳。
太阳直接从他身体间穿过, 除了那只手, 其余没恢复的部分连影子都没有。
看着还怪惊悚的,但是手腕的拼接处又十分平整光滑,连一点血丝也没有,缺少了一点断肢残臂的恐怖血腥感。
他百无聊赖地在阳光下挥舞着那只手,使其在破旧的墙壁上映出不同形状的影子。
冷不防另一只手也在这时候长出来了。
依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再有三五天就能恢复正常了?慕朝雪站起来沿着围墙来回走了几趟, 发泄一下心中的激动。毕竟现在也开不了口喊不出声,没什么更好的发泄情绪的方式。
紧接着, 他就猝不及防和坐在树上的小孩四目相对。
不, 慕朝雪并没有“目”这个器官, 那小孩只是攀在墙外一个高大的歪脖子树上,好奇地盯着他的两只手。
慕朝雪凝固了几秒, 将两只手往身后藏,接着又想起来自己的身体还是空气状态, 这种藏法只会让他看起来更诡异。
树上那小孩终于开口了,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问:“你是妖怪吗?”
慕朝雪倒是想回答, 可惜没长嘴。
小孩从树上爬下来,没一会儿就爬上墙头,探头探脑地看向里面,惊奇又兴奋:“真的只有两只手欸!”
慕朝雪反倒是有点被她吓到了,这么兴奋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应该吓得哇哇大哭回家找妈妈?他现在这幅样子连小孩也吓不到?
忽然有点挫败是怎么回事。
小孩再一次凑近, 直接从那面矮墙翻进来,围着他转了好几圈。
慕朝雪朝她伸出手, 原本想把人吓跑,然而对方也立刻伸出一只小短手,将指尖和他的指尖对上,又小心地戳了戳他的手背,然后惊喜道:“是真的手欸!”
慕朝雪:“……”
小孩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收回手,往后退了几步,犹犹豫豫地问:“你不会伤害我吧?”
慕朝雪:“……”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这种问题,晚了吧?
他将手伸过去,对方睁大眼睛,想躲,被他摸了一把毛绒绒的小脑袋。
确认完友善度,小孩又兴高采烈起来,两只小短手一起抓着他的手上下摇了摇,道:“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对吧。”
慕朝雪不敢打赌对方不会转头就跑回去呼朋唤友向更多人介绍自己的“好朋友”。他自从恢复了一部分身体之后,剩余的部分虽然还是透明状态,但却和已经恢复的部分形成联结无法轻易分割,不能像之前一样从任何物体中自由穿行。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这个小姑娘一样缺心眼,如果有人恐惧他,排斥他,将他视作怪物,想要对他不利,其实可以有很多办法。
他握着小姑娘的手晃了晃,当做回应,心里已经琢磨着,一等她离开,他也就立刻换了藏身的地方。
不料这小孩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反倒长吁短叹起来:“我娘总是说魔族会被别人视作异类,所以在魔域之外,要想好好地活着,不被人打死、烧死、砍死、吊死,就要藏好自己,装成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
她打量着慕朝雪,“你这个怪样子,要是被发现了,会比我娘说的还要惨吧。”
慕朝雪明白了,这是对他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是也确实是个缺心眼的,亲娘在家千叮咛万嘱咐,她转眼就和一双怪手暴露自己是魔族。
这里只是靠近魔域,但并非魔域,仍旧是仙门地界,魔族想要在此生活只有隐藏身份。
大概好不容易遇到和自己一样的异类,又一直因为魔族身份不敢放心和普通人类小孩交朋友,平常日子过得太寂寞,小姑娘对着他这双手谈兴极高,几乎连她爹早上要喝几碗粥这种琐碎小事都要抖搂出来。
慕朝雪边听边打瞌睡,一上午过去,弄清楚了这附近有相邻的三个村,最近的城叫月亮城,城小得半天就能走上好几个来回。
小姑娘名唤“老虎”,一家子生活在前边不远处的山脚下,那山名叫狐狸山,山脚下除了她家还住了两家也是魔族,当年一起从战火连天的魔域逃出来躲避祸事的,这么多年彼此相助,生活也算过得去。
老虎中午回家吃饭前严肃叮嘱慕朝雪不要出去乱跑,注意藏好自己。
慕朝雪比了个OK。
老虎拧着眉艰难地理解着这个手势的意思,摇着头走了。
第二天慕朝雪用上了老虎带来的纸笔,虽然效率有点低,但是勉强成功交流上了。
老虎年纪小,识字不多,慕朝雪连忽悠带骗,让她相信了自己是个正在正在练习化形的妖怪,等练成了就能变成人。
第三天老虎过来一看,果然又多了两只脚,直夸慕朝雪聪明。
慕朝雪在这间破庙里平静地藏了大半个月,身体差不多都恢复如常。
只除了两只耳朵位置依旧空荡荡的。但用头发和帽子遮一遮也就看不出异常了,总算不用担心跑出去吓到人。
老虎在看见他脸的第一眼就无比确定地说道:“你肯定是狐狸山上跑出来的狐妖。我娘说妖族就属狐妖化形后的样子最为貌美。”
慕朝雪只和师姐苏元黎还有早已魂飞魄散的妖皇离厄接触比较多,本来想说自己是蛇,但既然她说是狐狸那就狐狸吧。
他又回想了一遍曾经见过的魔族,没觉得他们的外表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便问了老虎。
老虎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本来就长得美什么区别呀。”又撸起衣袖,露出胳膊上一枚暗红色的花瓣状印记,颇有些自豪地说道:“但是我们一出生身上就会携带这个记号,好看吧,娘说这是戎树开出来的花。”
她说着又惋惜道:“不过娘说魔域灵脉断了,别说花,就连一颗草都找不到了。我出生得太晚了,没机会看到戎树开花时候有多美。”
慕朝雪凑近瞧了瞧,这花瓣长得很像桃花,但是多了好几重花瓣,这种植物只能在魔域正常生长,魔域失去生机,它们也就从世上消失了。
他迅速将老虎的衣袖拉下来,挡住印记,顺嘴嘱咐:“藏好吧,别被人看见了。”
小姑娘嘻嘻笑了一声:“每个魔族的印记位置都不一样,我娘说如果当初我出生后印记长在脸上,她就干脆把我整张脸涂黑,让我当个丑八怪。”
慕朝雪的脑子里顿时就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那师弟的魔族印记在什么地方?
现在他也快要完全恢复正常了,一直躲在这破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狐狸山这一片位置太偏僻了,好处是不用太担心被找到,坏处是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师弟和李忘忧打得怎么样了,只能从系统处大概得知师弟还活着。
可师弟活着,不代表李忘忧就死了,也不代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他就算是想直接找个地方窝着,每天躺平睡觉,也得先确定一下自己的处境。
他可不想到时候一出门就撞上不该撞上的人,李忘忧被他戏耍了个彻底,真相一旦暴露,凭对方的脾气,他怕是真就当场化成灰了。
老虎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她家和另外两家在狐狸山脚下住了这么多年,虽然一直还算安稳,但是到底没有归属感,总是难免因为和村中其他人的不同而提心吊胆,是以三家这些年也一直在留心魔域的情况。
近来得知尊主重返魔域,就生出重返故土的心思,直到传来尊主大败青耀山师祖,与仙门解开旧怨,三家人归去的心思越发急切,恨不能立即长出翅膀飞回去,可惜修为太过低微,和村子里普通百姓较量起来都不一定稳赢。
爹娘归心似箭,老虎虽也想过上不用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的生活,但也没那么急不可耐,她更加担心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以后要怎么办,她这一走,就没人陪他了。
慕朝雪看这小孩又长吁短叹,差点以为她家出事了。
老虎便将自己的烦心事跟他讲了,还带着一些内疚,问慕朝雪以后打算怎么办。
慕朝雪心想这不就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他正忧愁着之后该去哪儿呢,这个地方离承澜宗实在太远了,除了承澜宗,别人他又信不过,不敢贸然跑上门去表明身份。
但是魔域离这里很近很近,之前他飘在天上就看到了魔宫的位置,距离也不是很远。
他完全可以去魔域走一趟,偷偷去附近打探打探他们那位尊主的情况,要是性情大变六亲不认,他就再返回来,要是和师弟以前一样,还当他是师兄的话,他就去认亲!
由于一直骗老虎自己是妖怪,他怕老虎家里的大人看穿自己,就没有说明自己也要去魔域的计划,一脸不舍地和老虎依依惜别。
结果老虎第二天又来了,说是恨不得立刻就走,但到底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很久,又不是逃难,很多东西需要慢慢收拾。
慕朝雪也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跟她说了:“传出来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还是要先看看,你娘也说了,又不是被迫逃难,不急在一时,等事情确实不会再有意外了,再出发也不迟。”
老虎深以为然,回家转告爹娘去了。
慕朝雪数数日子,已经又过去五天了,他的耳朵还是没有恢复。
之后几天老虎忙着帮家里收拾包裹,没有出现,老虎说他们准备半个月后出发,与村里相识的人借口说是在北边大城里的亲戚发达了,前去投奔。
慕朝雪待在破庙里,等着自己的耳朵长出来,中间抽空去了一趟附近的月亮城,用随身携带的一枚扳指换了几套和平时风格迥然的布衣,毕竟到时候为了不走错路,是要偷偷跟在老虎他们后面的,被认出来不好解释。
准备好这个,他就没什么别的行李好收拾的了,他现在不用进食不用睡眠,用不着任何行李。
于是继续待在破庙里,等着耳朵恢复。
第四天晚上,右边的耳朵恢复了原样。
第七天一早,他打了个盹醒来,抬手一摸,左边的耳朵也终于出现了。
慕朝雪拿着一块铜镜照了半天,和这个时空的“慕朝雪”稍微有点不同,倒是和他自己原本的身体分毫不差。
他在镜子前照了半天,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得英俊帅气惹人爱。
此时,在慕朝雪无法探知的远方,承澜宗某处放置魂灯的禁室里,其中一具原本已熄灭多日的魂灯忽然冒出一点亮光,弱弱地闪烁了几下后,彻底亮起。
负责看守禁室的弟子于昏昏欲睡中惊醒,用力揉了揉眼睛,而后猛然窜起,向掌门所在的位置飞奔而去。
承澜宗掌门慕恒因为慕朝雪的死讯深受打击,心境有些不稳,正在向苏元黎交代宗门事务,让其暂代掌门之位,之后打算长期闭关。
却被一个弟子冒失地闯入门中。
正要训斥,那弟子气喘吁吁:“亮了,朝雪师兄的魂灯又亮了!”
掌门惊坐而起:“什么?”他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弟子大喊:“掌门,朝雪师兄的魂灯又亮起来了!”
……
与此同时,正被魔族与仙门共同押送往北域的李忘忧忽然在队伍中停下了脚步。
离他最近的一名魔族护卫不解:“干什么?”
李忘忧回头,望向北边某座小城的方位,双眼眯起:“我还有事。”
他说话这句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瞬间竟是将封印自身灵力的符文震碎,不禁口吐鲜血。
押送之人正要将他重新困住,却在一眨眼间看到对方化为虚影,扬长而去。
第 76 章
第一个出现在这座偏僻边境小城的人是容冽。
因为事关慕朝雪, 容冽没有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行踪,就连心腹也不知他这次又去向何方,而这座小城内外零星几个散修或魔族也并未察觉头顶已被一股源源不断的强大神识所覆盖。
自青耀山一战后, 他始终无法相信慕朝雪已经灰飞烟灭, 在他看来师兄虽性子温吞喜欢犯懒,对大多数事都不上心,但绝非轻生之人,就像柳条看似柔弱无依实则最为坚韧,任凭搓揉成怎样的形状也不会轻易断裂。
他不相信师兄会死。或者说, 他不接受。
不接受这一死讯。
所以一离开青耀山,他便试了种种办法, 试图寻找到慕朝雪的痕迹。就连最为邪恶危险的招魂禁术也试过了, 没有半丝回应。师兄好像真的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这变成一个最难让容冽面对的现实, 他比之前与慕朝雪分开时更加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整片大陆,无数门派, 无数城镇,山川, 河流,丛林, 他日夜不停地遍寻每一个所能到达的角落,将神识释放出去,笼罩每一寸地域,只希望奇迹发生。
最后他神识快要耗尽,疲惫不堪, 心如死灰地返回魔域。
经过这偏僻之地时, 想到此处还未探查过,便又试了一试。
他一开始不抱任何期望, 这里距离青耀山极其遥远,又接近仍是荒芜一片的魔域,他想师兄这般矜贵之人,不会喜欢这种地方。
随之他就感应到一缕熟悉的气息将他的神识包裹,极为亲近地贴上来,令他霎那间神魂震颤不已。
这是一缕透着蓬勃生机的气息,并非游魂野鬼。
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师兄真的还活着!
将更多的神识释放出去笼罩上空,很快便有了慕朝雪的准确位置。
离得越近,他越是惶惶难安,如果这是梦,他该如何面对清醒后的痛苦?他就以这副样子去见师兄吗,他是魔,浑身沾满杀戮之气,手上早已不是那把冰霜雪月一般的神剑,而是一把饮足了血的嗜血之剑……
而且……他抬手摸向覆盖住半张脸的黑色面具,忽然很后悔自己之前一直没有将恢复脸上伤疤放在心上。
他仍然记得自己无意中闯入慕朝雪视线时对方脸上的表情,那时慕朝雪被李忘忧封印记忆藏在深宅之中,他没料想会在后院直接撞见,差点吓坏了对方,尽管当时对方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并且很快就镇定下来,那副惊恐的模样让他每次想到都很懊悔。
数月以来,他有数不尽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总想着有那些治愈伤疤的灵力何苦浪费在脸上,多将神识覆盖范围扩大半分,早日找到师兄不是更好。
现在顶着这张脸出现在师兄面前,师兄会嫌弃他吗?还是说,应该先变换出一张师兄会喜欢的脸?
容冽隐去身形,坐在那间破庙的屋脊上,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正躺在院墙下晒太阳的慕朝雪,一边陷入极大的纠结。
就在这时候,将狐狸山以及附近小城一起笼罩其中的结界忽然遭到触动。
有人来了。
一直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慕朝雪竟是和他一同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
容冽略微有些惊吓,以为慕朝雪已经发现自己,却听见慕朝雪朝着院门嘀咕一声:“老虎怎么还没来?”
“老虎”是谁,男人女人,年轻吗,长得好看吗,脸上有疤吗,师兄喜欢他吗,他喜欢师兄吗……刚从慕朝雪嘴里听见一个陌生名字,他的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冒出无数个迫切想知道的疑问。
走神时,却是有第二个人触动了外面的阵法,不似第一个那般谨慎,只和他一样远远看着,而是大摇大摆径直朝院中走进来。
容冽凝神感应,有些意外,这只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并且是个天生的魔族。
下一秒慕朝雪已经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和那小孩打招呼:“你可算来了,老虎,你娘他们真的确定今日就动身吗?”
老虎很奇怪,“不是早就确定好日子了吗,狐狸哥哥你是不是也很舍不得和我分开。”
她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些交错的线条,递给慕朝雪:“等我回了魔域就没人陪你玩了,娘说这是我们家以前在魔域住的地方,我画出来了,你拿着,以后一个人孤单了可以来找我。”
慕朝雪欲言又止地看着这张十分抽象的地图,接受了这份临别礼物。
从早起发现恢复完整人身,直到现在,他的眼皮就时不时猛跳一下总觉得好像有大事发生,心里惴惴不安。
他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晚些时间再出发,说不定今日不宜出行。
老虎这个小孩不仅缺心眼,话还特别多,以为此后要和慕朝雪分开,抓紧出发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和这个世上唯一的好朋友说话。
稚嫩的嗓音和悄无声息笼罩这座小破庙的几股强大威压形成强烈的对比,只不过院子里正懒洋洋听着小孩七扯八扯的慕朝雪对于头顶的气场变化一无所知,倒是感觉眼皮又猛跳起来。
就在老虎感到口干舌燥停下来休息时,天边某个方向突然两股耀眼光芒相撞,爆发出一声巨响。
同时,熟悉的名字直从天际传入慕朝雪的耳朵里:“李忘忧,你竟敢出现在这里!你又想要做什么!”
这道嗓音浑厚响亮,中气十足,因为裹带着灵力,好似要穿透人心,慕朝雪不知因为这莫名威慑力十足的嗓音,还是因为这道声音里提及的名字,一时心如擂鼓,站起身来警觉地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
老虎也瞧着那里,一脸新奇:“咦,怎么突然打雷了?云里好像还有人说话,是遇到神仙了吗?”
两股光芒呈现出更明显的相抗之势,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灵光相撞爆发的动静有如晴天惊雷。
很快,不止是破庙里的慕朝雪和老虎,整个狐狸山以及月亮城里的人都被这异相惊动,惊慌又好奇地齐齐抬头望向天际。
有人和老虎怀有相同想法,跪在地上神神叨叨地念着:“仙人显灵,仙人在上,仙人保佑我今年日进斗金。”
这一举动在地面传染开来,有让仙人保佑发财的,有让保佑活到一百五的,也不管来的是哪路仙人,反正拜就对了,万一仙人心情好顺手就帮着把事儿给办了呢。
慕朝雪看着身边的小孩忽然就趴在地上一脸庄重地嘀咕着:“仙人帮帮忙,把我娘抽我屁股的藤条变没……不不不,还是算了,变没了娘还是能找到新的,求仙人赐我金刚不坏之身……”
慕朝雪:“……”他趁着天上的“仙人”还没打到这里,默默往门里面退。
天上的“仙人”才不管地面上被惊动成什么样,一心只想先除掉对面碍眼挡路的家伙,顿时连云彩都染上一层诡异的光。
李忘忧冷然开口:“我来找我要找的人,和你有何干系。”
慕朝雪躲进屋里的动作更快了些,撤退到一半折回去,把趴在地上嘀嘀咕咕的小孩也扯回屋子里,小心翼翼关上门。
屋顶上方,容冽听着下面传来的加速的心跳声,想到由于不速之客的闯入导致接下来难免一场混乱,担心慕朝雪遭到误伤,或是被人混乱中掳走,于是将那早已沦为摆设的外围结界撤下,给下方的屋子严严实实加上一层灵力防护罩。
慕朝雪若有所觉地抬头看了看屋顶,没能凭肉眼看出什么异常。
而上空的对话声似乎离这里更近了些,那道中气十足的青年嗓音自不远处传来,气势不凡:“擅自逃离羁押,执迷不悟,冥顽不灵!李忘忧,你真是为仙门蒙羞!”
慕朝雪辨认出这个和李忘忧对峙的人的身份,正是之前局势未明时就公然指责李忘忧的云影山庄少庄主南宫铎。
此刻南宫少主的语气依旧显得义正词严,令慕朝雪听着就觉得有底气很多,至少李忘忧不会一路畅通无阻杀到他面前,将他这个胆敢戏弄自己的人大卸八块。
慕朝雪恨不能让南宫铎立刻代表正义将“逃犯”重新抓捕归案。
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到一条开溜的退路。他盯着这间破庙后方的墙,思考要不要现场挖洞。
上方传来李忘忧的冷嗤声:“南宫少主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追捕我?云影山庄好像并不负责此事吧,你何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才出现在这里,可笑,连坦荡都做不到,偏要假借名义,道貌岸然。”
南宫铎被拆穿心思,难以继续维持镇定,骂道:“道貌岸然?你有什么脸面说我道貌岸然?”
那两人争论时,容冽已经从屋脊上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眺目远望。
又有人来了。
李忘忧同样也有所察觉,人越多,麻烦越多,立刻便朝着对面下了狠手,语气森冷地下了最后通牒:“他既然还活着,今日我便要带他走。挡我者,死。”
话音刚落,一道带有煞气的灵光朝两人身上打过来。
来人原本就修为不俗,因为这一丝煞气的存在,增添了数倍的威力,更是破坏力十足,竟是将对峙当中的两人一起逼退,落在城墙上。
不够坚固的城墙立刻就塌了半边。
穿一身蓝衫的青年落在对面的屋脊上,眉眼温和容貌俊雅,只是细看之下眉心缠绕缕缕黑气,目光扫过对面两人,道:“阿雪是我承澜宗的人,你们谁也别想带走他。”
南宫铎暗暗诧异,他自然认出这是因生出心魔闯下大祸被承澜宗关了禁闭的虞问春,他自己因为心意遭到慕朝雪拒绝也曾回到云影山庄闭关修炼一心扑在修行之事上,修为有了很令人惊叹的提升,但没想到虞问春的修为变化更加惊人。
今日本想抢先一步与慕朝雪见面,虽然并没有想好见了之后能做什么,但在家中闭关这么久,他的心思却是一点都没淡下去,反倒在心中积攒了无数贪恋和爱慕之情。
他一路上都在奢望这次重逢慕朝雪能忽然改变心意,接受他的爱,跟他回云影山庄,或是跟他四处游历,总之是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当然看上去像个奇迹,但他等来慕朝雪死而复活的消息本就已经是奇迹,就让奇迹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又能如何?
可没想到赶来此处时已然有了另外两股气息的存在,现在又多了一个虞问春要来抢人。
他藏住纷乱思绪,偏过脸“嘁”了一声,鄙夷道:“又一次私自逃出来的,你们一个两个脸皮比城墙厚,犯下滔天大罪,竟还好意思找来这里,想见他?也不先看看自己身上的罪恶能不能洗清。”
虞问春神色微微有些僵硬,看向那座破庙所在的方位,感受到除对面二人以外的另外一缕强大神识的存在,那人离慕朝雪极近,如果他们三人在此缠斗,正好就方便那人独自行动。
于是他不做理会,径自离开城墙往山脚下的破庙飞去。
哪知道李忘忧比他行动更快,抢在他前面往破庙靠近。
南宫铎见自己落后,使出全力跟上,竟是将前方彼此防备的二人撇在身后,甚是得意。
李忘忧心情不悦,说话就歹毒刻薄起来:“一个叛徒,和一个废物,也敢在此碍事,今日便先取了你二人性命再去见他。”
说着便不再上前,反倒主动划开一道屏障将三人往破庙去的路挡住,先后向这两人出手。
虞问春眼见凭一己之力无法立即见到人,更别说轻松将人带走,于是回头望向高处的屋脊,决心要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他高声喊道:“容冽,你还要在一旁看多久的热闹,难不成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南宫铎和李忘忧并非没有发现容冽的存在,本想解决眼前碍事的两人,再专注对付这个魔族尊主,魔域万年来最有天分的尊主,不管在谁看来也是个极为棘手的对手。
不料虞问春刻意搅混水,唯恐还不够乱。
南宫铎现在看谁都碍眼,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容冽也一起骂了:“魔族与仙门虽然解开了一些误会,但这改变不了你是魔族的事实,你一个魔头,还敢肖想天下第一仙宗掌门之子吗!”
容冽已然显出身形,一身凛然地冷冷望向三人所在的方向。
李忘忧却是在见到他戴着面具的样子时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道:“何况你如今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戎川,你敢摘了面具去见他吗!”
容冽蹙起了眉,周身气势外放,几人当中,除了南宫铎是从自家完好无损地赶过来,但修为到底还是略差一些,剩下两人都各自在出发前为脱身做了一番挣扎,修为有所损耗。
而容冽刻意使自身气势高涨,以至于压得那三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他虽也在心中介怀过自己的身份,但是不代表什么莫名其妙的无关人等也能来对他指手画脚。要嫌弃,那也只能由师兄一人来嫌弃。
屋顶下方,慕朝雪的心跳声忽快忽慢,一时因为容冽的出现感觉到一丝安慰,觉得自己应该是安全的,一时又因这接连出现的突发状况感到忐忑。
李忘忧挣脱羁押,大师兄逃出禁闭室,万一后面又因他而出现更多意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他将那面通往破庙后方山林的土墙凿得更加用力。看得老虎一阵茫然,问他:“仙人打架,狐狸哥哥你干嘛这么紧张?”
容冽将屋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为了让师兄不再惴惴不安,势必要尽快结束这场混乱。
他扫视不远处的三人,无情地鄙视道:“一群手下败将而已。”
伴随着这句鄙夷,威势赫赫的灵力自上空朝三人猛然压下。
李忘忧等三人大惊失色,各自躲开。
等缓过来后,又迅速迎面而上。
伴随着时不时从不知是谁嘴里发出的咒骂声,四人混战到一起。
偏僻寂静的边境小城忽然间风起云涌,惊雷阵阵,紫电雷光游龙般从低空掠过,黑沉沉一片乌云遮盖住午间的天空。
地面上的人见状,也不敢再乱拜了,和慕朝雪一样躲回家。不同的是慕朝雪知道这群“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而城里城外的百姓们则很担心仙人沉迷斗法而顾不上帮自己视线愿望。
老虎从窗户缝里往外面的天上看,一脸感慨:“原来神仙之间也会吵架啊。”
慕朝雪实在是挖不穿这面墙,疲惫之下打算听天由命,任由这几人打生打死,何况师弟连李忘忧都能制服,肯定能赢到最后。
他自认为对头顶上打生打死的这几人还算了解,只要最后赢的不是李忘忧,他都不太可能会有性命威胁。
至于过程中造成的混乱和损失,比如那些倒塌的城墙和毁掉的庄稼,即便这些人是因为他才聚集在这穷乡僻壤的,但总不能把这些责任都推到他头上吧。
这么一想,慕朝雪稍显安心。一抬头看到老虎胆大妄为地扒开窗户缝看热闹,忙把人拽过来,语重心长地劝:“离那些人远些,别被误伤了。”
老虎说:“可是我看到好几道闪电劈下来这院子还好好的,你说,这些仙人是不是和这庙里供的神仙是认识的,所以才手下留情。”
慕朝雪含糊地点了下头。
外面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薄怒:“大师兄,你怎可私自逃出禁闭室,师父已经知道了,速速随我回去认罪!”
慕朝雪从窗户缝里往外看,见到二师姐苏元黎一身正气地现身乱斗场,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有个来平息乱局的靠谱角色了。
苏元黎侧目一看,便和窗户缝中那双眼睛对视上,放出神识一探,惊喜道:“朝朝,真的是你。”
在场除虞问春外,见她这反应皆是心中一凛,这可是慕朝雪自小相识、前途似锦的师姐,如今暂代承澜宗掌门之位,若她也要将人带回承澜宗,还真是名正言顺,挑不出一点错来。
虞问春不由有些得意,“师妹,你我先将阿雪带回,其他的事再议。”
苏元黎很是心动,她是看着慕朝雪长大的,将慕朝雪视作亲弟弟,没理由人在跟前了却不去亲自见一见。
她犹豫片刻,又果断摇头:“朝朝自有师父安排的其他人负责照顾,我只奉命将你抓回去受罚!”
虞问春的心往下沉了沉,偏偏旁边三人毫不讲理,趁他和苏元黎讨价还价,一起向他出手,想将他彻底按下去,令他再无一争之力。
苏元黎见情势如此,又着急起来,她是想抓虞问春回去受罚,但并不打算让虞问春受伤乃至丧命,偏偏这些人下手不知轻重,她情急之下出手阻拦。
等反应过来想要脱身,已经被深深卷入其中,加入混战,恼火之下,发泄一般地对着任何靠近过来的人乱打一气,扬言今日必定将自家师兄和师弟一起带回去,谁都别想从她手上抢人。
慕朝雪坐在窗户下面思考人生,最靠谱的师姐显然也被传染了。这个小地方最后不会要被外面一群“仙人”夷为平地吧?
从午间到傍晚,再到深夜,再到次日东方既白,这场混战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城里城外死寂一片,无一人敢探头,连山中的鸟叫虫鸣都消失不见,只剩头顶的天空成为一群修真界翘楚斗法的擂台。
慕朝雪在中途试着溜出屋外,想带着老虎去和家人汇合,然后趁夜色潜入后方山林,绕远路开溜。
计划虽完美,却卡在第一步,这间小破屋外面的结界已经增加至整整五层!并且限制了他的外出。
外面的伤害进不来,里面的他也出不去,在外面打出个结果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第 77 章
到了后半夜, 老虎似乎已经适应了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声响,蜷缩在草团上呼呼大睡。
慕朝雪中途眯了一会儿但很快被惊醒,之后一直半睡半醒, 发了一会儿呆, 意识到外面动静渐渐小了,又将窗户扒开一条缝往外看。
天光大亮,太阳已经升至高空,天上一片乌云也没有,可谓风平浪静, 就像每一个晴天该有的样子。
但是院子的围墙豁了一道口,慕朝雪从那道能容两人并肩通过的豁口望向外面, 原本遍布杂草的荒野上, 树木倒了大半, 留下冒着黑烟的树桩,地面坑坑洼洼, 草尖上还偶尔滴下几滴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的红色液体。
李忘忧靠在一棵从中间被劈成两半的大树下,抬手擦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 眉间笼罩着阴霾。
南宫铎和虞问春的情况也差不多,但看起来比李忘忧稍微有精神一些, 还能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尝试着调息打坐。
至于苏元黎,正坐在一棵离所有人都很远的树上,一脸无语地往嘴里塞丹药。
慕朝雪将窗户缝稍微扒开一些,试图寻找容冽的身影。
这时候外面响起院门被打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 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晦涩的声响,在这片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极其突兀惊人。
五层笼罩在破庙上的结界破了四层, 只留下最里面由容冽刚开始设下的那层。
慕朝雪知道自己仍旧出不去,但对方可以轻易地进来。
他的手一哆嗦,就将两扇窗全都打开了,清清楚楚看见了推开院门走进来的那道黑色的挺拔身影。
来人像是从炼狱里一路厮杀出来,即便是正午时分,仍就驱散不了一身浴血的煞气,令四周空气都幽暗凝滞几分。
那把剑通体漆黑,剑身遍布繁复而诡异的纹路,隐隐有红光沿着剑身的纹路缓慢流动着,剑被握在手中仍是嗡鸣不止,显然还未从杀戮的快意中平复下来,散发着腾腾杀意。
随着来人距离门口越来越近,慕朝雪看清那剑身流转的深红,是正在缓缓被剑身吸收的血液,不由打了个寒颤。
此人从头到脚,无论是面具,还是只露出半边的脸,都是慕朝雪所不熟悉的。
但慕朝雪依旧很快认出这是师弟,这就是师弟如今的模样,真正的模样。
一旦确认这一点,那种令人胆颤的陌生感立即被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取代。
慕朝雪差点就主动推开门朝对方迎上去,但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犹豫了一瞬。
师弟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来见他,还是为了追杀李忘忧?
他如今是慕朝雪的师弟,还是魔族的尊主?
这样的疑问盘绕在慕朝雪心头,让他双腿如同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网束缚住。
那扇从第一天就无法紧锁的门被轻易地从外面推开,最后一道阻碍消失。
慕朝雪屏住呼吸,看见对方那张黑色的面具上也沾了一道血痕。
容冽脚步微顿,犹豫片刻,仍是继续上前。
慕朝雪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神像下的草团上老虎依旧呼呼大睡,对这里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不知怎的有些羡慕这小孩的无知无觉。
容冽走到近前,低低喊了一声:“师兄。”
听到这声呼唤,慕朝雪的心定了定,莫名感觉放松了不少。
但是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对方现如今的模样,又若有所思地看向睡着的老虎。
容冽顺着他的目光向一旁的草团上看去,丢去一道术法,那本就酣睡中的小孩顿时陷入更加深沉的睡眠当中,看起来像是昏迷了一样。
他出手干脆利落,剑身的血液顺着纹路往下滑落了一截,血珠从剑刃滴落在地面出现裂缝地板上。
慕朝雪又后退半步,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容冽心乱如麻,慕朝雪的沉默和警惕让他惊恐万状又愧疚不已,
他难过又歉疚的望着慕朝雪,在对方同样惊惧的眼神中,将手上的剑递过去。
慕朝雪身体紧绷,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不懂他这是何意。
容冽说道:“师兄害怕我的话,就用这把剑杀了我吧。”
慕朝雪愣神的时候,那把杀意腾腾的剑已经来到他手中。
不似那些已然认主的剑对于主人之外的人的排斥与敌意,魔剑因为与主人神识相通而表现出十足的乖巧温顺,甚至在被慕朝雪握紧之时隐隐有些兴奋地发出震颤嗡鸣。
慕朝雪低头,看着这把对他表现出亲近之意的剑,剑身的纹路繁复美丽之中透出诡异肃杀之气,一如他的主人现如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
只是仔细感受,一切又好像没有产生根本性的改变。师弟的剑只是样子变了,但仍是亲近他,师弟看向他的眼神虽然含有更加复杂汹涌的情感,但他竟感受不到一丝恶意。
被这样的眼神包裹,慕朝雪不会觉得危机四伏,前途未卜,更像游鱼入水,水下的暗流汹涌可怕,一条游鱼却只会在其中感到安心自如。
他想不到任何将这把剑刺向容冽身体的理由。
只有无数种理由催促着他立刻放下一切怀疑和顾忌奔向他,感激他,拥抱他。或者,用更直白的话来说……热爱他。
“师弟还活着”——这句话本身就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像一句能够造就奇迹的咒语,这句话能够轻而易举让他眼中快要崩塌的世界霎那间恢复,所有的混乱都会从那一刻结束,世界重新变得天朗气清风轻云淡。
此刻,对方将一把嗜血的剑强行塞到他手上,让他杀了他,让他再一次亲手毁掉这个世界……
慕朝雪忽然感到无比的愤怒和委屈,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
他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狠心的家伙,本想摆出凶狠模样,一张嘴话音里就不受控制带上哭腔:“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我不准你死……你不可以再死掉了……”
意识到满腹的悲伤恐惧和惊慌已然暴露,压抑数月的情绪由此失控,泪水决堤似的涌出眼眶。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放纵任性起来,那把剑被他丢到一旁,他上前去,有些粗鲁地用力攥紧了容冽的衣袖,微微仰着脸看向这个半张脸藏在面具下的陌生又熟悉的人,滚烫的泪水从眼泪滑落。
“我不要你死,看不到你我好害怕,我不想和李忘忧待在一起,不想和一头恶蛟待在一起,我也不想和一个装女人骗我的疯子待在一起。”
他哭得越发委屈,“为什么你就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为什么你要让别人把我抢走,你的眼睛在看哪里,你能不能专心一点,别再动不动让我走丢。”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我不该丢下师兄不管,不该以为师兄和别人在一起会更快乐,更不该让师兄杀了我。”
容冽心跳如擂鼓,说这些话时他甚至感觉自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的每一声对不起,都让他深感歉疚的同时又窃喜不已。
慕朝雪亲手在他心头放了一把火,心口的位置在剧烈地发烫,好像已经从内部燃烧起来。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栗,胃部在轻微地痉挛。
够了,这样就够了,光是这些就能让他的一颗心余生都燃烧不止,永远为其跳动,再多下去,那把火会将他吞噬,将他变成一滩灰烬,变成一团鬼魅带着灼热不已永不熄灭的爱意永生永世与其纠缠,那样师兄就永远也无法再甩开他了。
他想要将哭得十分可怜的慕朝雪抱进怀里,对方却猛然浑身一震,止住哭意,松开他的衣袖,背过身去躲开。
发红的耳尖和略显局促僵硬的四肢暴露出慕朝雪现在的窘迫,刚一见面就哭成这样,他敢打赌,就算是六岁的老虎也不会像他这样哭鼻子。
容冽盯着对方红红的耳尖,雪白修长的脖颈,和藏在衣袖中扭捏成一团的修长十指,只当做对师兄的羞窘全然不知。
他低垂眼帘,失落的声音飘到慕朝雪的耳朵里:“是因为……我是魔族吗?我知道,世人视魔族如洪水猛兽,我和师兄在一起,也会连累师兄受他人指摘。”
慕朝雪听得恼火,又转过身来,满脸认真地说道:“胡说八道,魔族和普通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到底是什么狭隘之人才会存有这般这笑的偏见,但凡亲眼见过也不会这样人云亦云。”
容冽心中又放下一块石头,只是面上不显,仍表现得忐忑不安,微微低着头,轻声问:“那……师兄会嫌弃我是魔族吗?”
慕朝雪瞧向他,只觉得他现在小心翼翼的样子十分可怜,有些后悔刚刚的语气太凶。
要是知道师弟竟为自己魔族的身份感到卑微,他应该先好好安慰师弟一番的。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梦里傻笑的老虎一眼,用上生平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已经有一个魔族朋友了,又怎么会在意你是不是魔族。”
容冽抬眼,动容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师兄在我抱你的时候会躲开?”
慕朝雪绝不承认自己那时正为自己嚎啕大哭的表现感到丢人,黑亮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便指着窗外找好了借口:“外面还有人,我不好意思。”
容冽将窗户关上,然后走近他,终于如愿将人抱进怀里,连月以来的疲惫焦虑不安一扫而空。
他贪婪吸取着慕朝雪的气息,常年服药带来的淡淡的苦涩药香让他沉迷其中,心神摇荡,柔软而略显单薄的身体让他激动得呼吸都有些不稳。
他忍不住收紧手臂,想要离心爱之人更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将他们强行分开。
在慕朝雪看不到的方向,他的眼里涌现着决绝和疯狂,附到怀中人耳畔,用最冷静的声音追问:“师兄,真的考虑好了吗?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现在立刻推开我,然后把剑捡起来,杀了我。”
慕朝雪默默摇头,又对他再次提及这一话题感到不满,想从他怀中挣脱,与他好好“讲一讲道理”。
容冽在他摇头拒绝时就已将他腰身紧紧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不再给他任何退后的余地,一字一句开口:“既然如此,师兄以后就再也别想甩开我了。”
慕朝雪挣不开,但也并不为难,反过来威胁道:“那你要说到做到,以后我想见你的时候,你必须在一刻钟内出现在我身边。否则我就和你恩断义绝。”
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蛮不讲理,但他今日已然又哭又闹胡搅蛮缠过了,早已没了脸面,不在乎多这一回。
容冽激动地将他抱紧,在他耳边认真答应道:“好,一刻钟。”
慕朝雪的脸莫名有些发烫,见他高兴得很,心想该把条件说得再苛刻些。同时心里又有些茫然,他们现在是重归于好了,可是以后呢,师弟显然是无法再继续回承澜宗,可魔域的尊主也并非容易的差事。
他犹疑不定地问:“你现在是谁?”
容冽说:“师兄想让我是谁,我便是谁。”
慕朝雪坦白道:“我还想让你做我的师弟。”
容冽凑近他的脖颈,嘴唇从柔软光滑的肌肤上轻轻蹭过,若即若离,“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弟。”
慕朝雪感到一丝燥热,微微挣扎了一下,又故作镇定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外面那几个人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比他们更想。”
慕朝雪怔住不动,过了片刻,“咦”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促狭的笑意:“你想做我的师姐?不行,我只有一个师姐。而且你是男的。”
容冽失笑,含住他耳尖轻咬一口,对他的装傻充愣表示不满。
“师兄,我想做师兄的道侣,全仙门,全天下仅此一个的那种道侣。”
他将慕朝雪松开,来到对方面前,认真注视着那双仍旧残存着促狭笑意的眼睛:祈求一般地开口问道:“师兄,可以吗?”
慕朝雪眨了眨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作艰难思考状。
容冽又一次心跳如擂鼓,头顶犹如笼罩着一股巨大的威压,叫他险些承受不住。
他甚至想立刻出生打断慕朝雪的思考,以此避免从对方口中听到令人痛苦不已沮丧万分的答案。
他想师兄的情感本就淡漠,能到这一步,将自己和外面那几人在师兄心中区分开,他早该满足,而不是继续奢望师兄回应自己更浓烈的感情,贪婪不会有好下场。
慕朝雪完全不知道,他思考的这一瞬间对方已经在心中做好了从此黯然退场的准备。
他很严肃地开口:“可以。但要改成‘半刻钟’。”
容冽愣了好一会儿,而后轻笑:“好。半刻钟,师兄想见我的时候,我会立刻出现。不管在哪,不管在做什么,哪怕是死,也一定……”
慕朝雪怒气腾腾地冲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道:“你不许说‘死’字。”
容冽雀跃的心情被极度的歉疚所代替,他终于确信自己的“死”给慕朝雪带来的后怕有多严重,“对不起,师兄。”
师弟又在说对不起了,慕朝雪心想,其实更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他抬手在对方的面具上轻轻抚摸着,指尖沾上的血迹已有些凝固,变成深红色,面具上那道血痕被他擦掉,露出上面干净的纹路。
面具可以擦干净,但是曾经因为他而在身体上和心理上留下的痛苦呢?也能如此轻易地从对方身上抹除吗?
慕朝雪问:“疼吗?”
容冽摇了摇头。
慕朝雪说:“你肯定在说谎。”
容冽沉默着,朝他笑了一下。
他摸到面具的边缘,试图将其摘下。
容冽下意识抓住他的手,眼神闪躲,偏过脸去,低声道:“很丑。”
慕朝雪失落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容冽连忙解释:“不,不,我只是担心现在的样子会吓到师兄,绝不是因为介怀自己的相貌,师兄千万不必自责。”
慕朝雪既相信他不是那种因相貌一时有损而耿耿于怀的人,又难以因他一句“不必自责”便从此问心无愧。
他的鼻尖又有些发酸,“我才不会被你吓到。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只要确定是你,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容冽犹豫了片刻,摘下面具。
慕朝雪在他脸上看到了慌乱和闪躲,以及已经开始虽然仍旧有些狰狞但是已经逐渐开始痊愈的皮肤。
他颤抖着,不敢用手触碰,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容冽回答道:“早就不疼了。”
慕朝雪摇了摇头,“当时一定很疼。”尽管他“惨死”过一回,尸骨无存,但他无法想象神魂俱灭的痛苦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该怎么捱过去。
容冽内心忐忑却又强装淡定地问:“是不是很难看?”又连忙强调:“等我的修为慢慢恢复,就能很快痊愈。”
慕朝雪又是一连串地摇头,那些伤疤在他看来就像妖冶的纹身分布在前额与脸颊上,没有丝毫影响骨相上的完美。
他凑近过去,在那些伤疤上亲了亲,说:“这说明你非常厉害,谁都打不败你,这是荣耀的象征。”
容冽接连被惊喜砸中,破天荒地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脚下踩着的地面好像变成了云朵。
他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深深看了慕朝雪一眼,道:“作为师兄的道侣,还是要尽快让这些伤疤消失的。作为道侣,不能给师兄丢脸。”
慕朝雪听着他反复强调自己的“道侣”身份,生怕做不得数,忍不住又起了戏弄的心思,眨着眼睛满脸无辜地反问:“什么道侣?”
容冽想将他拖进怀里好好咬上几口。
一旁的草团上,小女孩揉着眼睛坐起来:“谁和谁是道侣?”
紧接着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慕朝雪身边的陌生人。
容冽掌心翻动,那把原本被慕朝雪扔在地上的剑回到手里,反射着森冷的剑光,血腥气缠绕剑身。
老虎当场哇哇大哭起来,嘴里喊着“娘”。
容冽和慕朝雪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慕朝雪正想问问容冽刚刚让人昏迷的术法怎么这么快就失效,留在外面的阵法被人触动,传来苏元黎着急的声音:“朝朝,容冽对你们做什么了?”
苏元黎坦坦荡荡,除了要帮虞问春带走慕朝雪的做法显得可恶,对慕朝雪本人并未抱有与其他四人同样的心思,接收到的来自四人的敌意也就最少,再加上她本身便是修为不俗有自保之力,是几人当中受伤程度最轻的。
听到破庙中传来小孩恐惧的哭声,立即就猜测是容冽这个出手狠绝的家伙在做些可怕的事情。
她和虞问春,再加上南宫铎和李忘忧,四个人都没能从容冽手上讨到便宜,更别说是慕朝雪这样一个先天不足的小可怜。
她见里面哭声不止,急忙便挥剑朝结界上强行劈砍过去,想要将自家柔弱无依的师弟从居心叵测的魔尊手中解救出来。
里面传来慕朝雪犹犹豫豫的声音:“师姐,别动手,师弟他没对我做什么。”
接着是一连串有些听不清的声音,好像是两个成年人在笨嘴拙舌地哄孩子。小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下来。
远处一棵大树下,几个村人打扮的男女躲在树后面,诚惶诚恐地往这边探头探脑。
苏元黎有些奇怪,远在城中的百姓都躲进家里了,这几个村民离得这样近,混战刚一结束就敢出来凑热闹?
她没来得及多想,就望见慕朝雪已经和容冽并排走出破庙,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
那孩子远远瞧见树后面的几个村民,遇到救星一般大喊着“娘”从慕朝雪身后飞奔了过去。
容冽以及还在远处山坡上疗伤的几人都留在原地,没有要出手干涉的意思。他们混战起来确实惊天动地破坏力十足,连山头都榻了半边,但打架的目的是彻底按死情敌,现在这些情敌各个都还能喘气,根本没有兴趣搭理无关人等。
慕朝雪刚一出来,远处的李忘忧等三人火热的视线就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本该尸骨无存的心爱之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出望外将三人包围,爱意肆无忌惮地自那数道注视的目光中涌现。
容冽有种将众人全部灭口的冲动。
苏元黎望着这一片狼藉已经开始为接下来要收拾的烂摊子感到头疼,见容冽的那把剑又浑身往外冒着杀气,顿时表情微微扭曲。
慕朝雪伸手覆在容冽握着剑的那只手上,说:“我想跟他们说几句话。”
第 78 章
容冽脸色严肃起来, 警惕地看向那边三人,却又不想因一己私心限制慕朝雪的行动,令他像自己的私有物一样受自己控制。于是只能带着慕朝雪靠近那片满目狼藉的山地。
走到近处, 慕朝雪才清楚瞧见三人脸色有多糟糕, 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难怪一直留在此处没有再行动。
但他也没有觉得师弟下手太狠,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师弟是被他们强行卷进来的,要打架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南宫铎在离慕朝雪最近的地方, 试着站起身来,当发现慕朝雪主动朝他走过来时, 他的眼神变得热切, 呼吸变得急促。
他怕这是慕朝雪最后一次在自己身边停留, 可眼下自己负伤再无面对其他几人的一争之力,不由乱了章法, 下意识将琢磨了一路的念头脱口而出:“你、你知道我的心意,定然也清楚我今日来此所为何人……慕朝雪, 阿雪,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带你回云影山庄。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在那里安心生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事打扰你……”
他的神色间充满哀求,偏又因潜意识里早已知晓答案,被现实与奢望之间的遥远距离拉扯得极为痛苦。
慕朝雪在他跟前站住,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确定他只是虚弱而不是性命垂危, 便开门见山道:“云影山庄对我多有照顾, 我很感激,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尽力。但是南宫少主的感情我真的没办法回应。”
南宫铎恨恨地看向容冽, “是因为他吗?如果没有他,我会有机会吗?他到底有什么好?”
慕朝雪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瞪向容冽的眼神,不满道:“不许你说他不好。”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便又做出冷静理智的姿态:“我的确是喜欢师弟,但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喜欢你,感情之事无法勉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况且,世上事没有如果。一直纠结‘如果’,只会将自己的心困住。”
他说得明明白白,态度坚定不可动摇,南宫铎一脸苦涩地看着他,良久才艰难挪开视线,用同样坚定的语气咬牙切齿道:“我的感情你既然没办法回应,就不用回应,左右我也不是为了让你回应我才做这些的,我心悦于你,那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我偏要将自己的心困住,里面装的都是你,都是‘如果’,如果你对那个魔族没感觉了,欢迎你来找我,如果我没有死,在我活着的每一刻,都不会放弃等你改变想法。”
慕朝雪想了一肚子劝解他放下的话,还没开始发挥,就这么被堵了回去,一时有些哑然。
南宫铎一脸顽固不化的神态让他打消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想法,他的心情一言难尽,只能从对方身边走开。
对面,虞问春望着他,笑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拖动负伤的身体,向他走近几步。
慕朝雪望见他走动起来依旧有些吃力的腿,心中纠结了一瞬,移开目光,对上他温和的眼睛。
虞问春有些自嘲地开口:“阿雪想好要怎么拒绝我了?”
慕朝雪顿了一下,不知为何被他说得有些窘迫,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情,正色道:“大师兄,你的心意我明白,你的心魔因我而起,我已经感到愧疚,如果你继续为了我不顾惜自己,我会更无颜面对你。所以大师兄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吧,这样我们都会好过很多。”
虞问春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理由拒绝自己。
他盯着慕朝雪的双眼,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无奈而纵容地看着他,摇头叹息:“这样你倒是轻松了。可我的心意像是一个玩笑吗?你吩咐一声,让我别再喜欢你,我便能照做不误?”
他仔细端详着慕朝雪的脸,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一向温吞软绵的师弟是如此冷酷绝情。
可是偏偏令人魂牵梦绕,见之便心生欢喜。
“抱歉。”他眼中的温和笑意散尽了,只剩确凿不移的决然,“阿雪无论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但是这一点,恕我无能,我做不到。”
慕朝雪张了张嘴,仍旧是将一肚子劝慰的话咽回去,默默走开。
经过李忘忧身边时,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便打算绕过去,回到容冽的身边。
他是要来“和他们说几句话”,但这个“他们”并不包括李忘忧。
李忘忧所作所为摆在眼前,他和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免得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视若无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从靠在树下喘息的男人面前绕过去,加快脚步,想要走远。
李忘忧因为挣脱羁押时就受了伤,后来又和几人鏖战一天一夜,伤得最为严重,想要起身拦住慕朝雪。可是竟没能站起身来,双腿脱力般地弯折下去,跌倒在浸着血迹的地面上。
慕朝雪离开的脚步迈得更远了,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
可他是多想再看一眼对方的脸啊。他的小病秧子还活着,真好。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追寻着慕朝雪的背影,不禁牵动伤口在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情急之下又吐出一口血来。
慕朝雪皱了皱眉,下意识放缓脚步。
李忘忧跪伏在他的身后,一遍遍地祈求:“再看我一眼,好吗?你看看我。”
慕朝雪停下来,转身向他投来一个有些冷淡的眼神,望见他身上伤势,又不免想起容冽的伤口。
他嘟囔着:“我讨厌你。”
李忘忧仰着脸,注视着他此刻冷酷无情的眼睛,问:“有多讨厌?”
慕朝雪视他如毒蛇,唯恐与他多说一句便被再次缠上,于是狠绝开口:“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李忘忧脸上闪过一丝仓皇狼狈,又笑起来:“真好,至少我在你心中占了一个‘最’字,‘最’喜欢和‘最’讨厌,哪个才更让人念念不忘呢?”
慕朝雪不满地瞪着他。果然很讨人厌,永远知道怎么膈应人。
若是不辩解又感到窝火,着急辩解又显得心虚似的。
慕朝雪耍起无赖:“我最讨人的东西多了去了。”
李忘忧故作不懂,装起糊涂,“是吗,我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
不远处,苏元黎在一旁看傻了眼,忍不住犯嘀咕:“什么东西?我拿朝朝当亲生弟弟,结果你们一个个想对我亲弟弟……”
她想起来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容冽,将这昔日的小师弟当做最后的一片净土,满脸欣慰地朝对方望过去。
然而容冽的心里正在不停地冒酸水,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神阴沉沉的,藏着杀气。
一个两个的,全都没脸没皮,没听见师兄都明明白白拒绝了吗,还在那里臭不要脸地纠缠不清放肆表白。
难道以为这样就能让师兄改变心意吗!
偏他又不能暴露自己的慌张,自乱阵脚,助长这群手下败将的气焰。
他顾不上探究苏元黎投来的这一目光是何用意,只死死盯着那几人,心中暗下决定,说几句话也便说了,要是有人敢不满足于此直接上手,那就不要怪他残忍……
苏元黎一看他这反应,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什么最后的净土,那眼神就差黏在自家弟弟身上了!
慕朝雪还不知道身后的情况,正在消化自身的情绪。他转了一圈,一番长谈,谁都没有劝住,挺没有成就感的。
容冽看见他转身,迅速调整了脸上的神色,眼神也柔软下来。
慕朝雪一回头就看到师弟正期待地看着自己,心中坦然不少,管他呢,别人怎么想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快快乐乐地牵住了容冽的手,又朝看向这边的师姐笑了一下。
容冽也朝苏元黎笑了一下,说:“师兄已经答应让我做他的道侣。”停顿一瞬又立刻严肃补充:“唯一的一个。”
苏元黎结结实实地被对方这副异常的表现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表情一言难尽,最后只剩无语。好好好,行行行,那可真是把你得意坏了呢。
容冽确实挺得意,没什么好否认的,他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他和师兄在一起了,师兄只喜欢他一个人。
慕朝雪歪着脑袋查看他的情况,有些担心地告诉他:“师弟,你笑得有点诡异。”
赵离净赶来的时候,六个人分成了四方,苏元黎正在虞问春身边帮忙处理伤势,慕朝雪则是和容冽低声说着什么,剩余两人各占一个角落,正在闭眼调息。
这些人当中除了慕朝雪,各自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他本想先对自家几个孩子出手治疗一番,不料刚一走近,所有人都齐齐地看向他,眼神很是微妙。
其中以苏元黎的反应最为夸张,这位一向沉稳的代理掌门瞪圆了眼睛,惊愕不已:“前辈你怎么也来了,难道前辈你也对朝朝……”
没等她问完,赵离净便立刻丢了个禁言符过去,强行让她闭上嘴。
面对在场其余几人狐疑的眼神,他不由有些恼羞成怒。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第一时间赶来这种偏僻边境不毛之地为了什么,这些人望着他的眼神明晃晃写着防备和不甘心,竟是将他当做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渔翁”。
他的目光扫过慕朝雪和容冽紧扣在一起的十指,连忙又移开视线,重重咳嗽一声,呵斥道:“我已命不久矣,又怎会生出如此痴心妄想!”
此言一出无论众人是什么心思都不好再说什么,赵离净恢复修为的代价是失去长生的机会,只剩十年可活,十年听起来很长,但也不过须臾,即便他对慕朝雪真的存有某种心思,也早早失去资格。
结局注定陨落的天才,过程越辉煌越显得悲凉,然而赵离净早已决定余下十年游历世间济弱锄强,将一身修为真正用在实处,所以心情还算平静。
苏元黎惋惜地看着他。
李忘忧只当这个人不存在,赵离净确实给他先前剿灭魔族的计划造成严重阻碍,但他的目标从来只是慕朝雪,除此之外其余人、事、物皆不能入眼,何况是爱或恨这般浓烈的情感。
赵离净剑指向他:“我是来捉拿你回去的,李忘忧,你可还有不甘?”在赵离净看来,逃过羁押的队伍,冲破封印灵力的符文,最终依旧败在容冽手中,只能像一条狗一样伏在地上苟延残喘,这足以让任何固执之人放下心中妄念。
李忘忧嗤嗤地笑起来,望向慕朝雪,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出神地抬头望向苍穹。
虞问春看向奉命来此抓他回宗门的苏元黎,也低声说:“我私自逃出,甘愿随师妹回宗门领罚。”
南宫铎身边不知何时也多了个找寻到这里的家中仆从,好言劝他归家。
情势稳定后,剩下的便是收拾眼前这一堆烂摊子了。
那些倒塌的城墙和房屋,还有塌下半边的山头,断裂的树木……毁坏这些东西时只是一眨眼,想要复原,即便有术法和灵力的帮助,也着实花费了几人一番功夫。
苏元黎一边兢兢业业动用术法修复遭到损毁的各处,一边在心中庆幸打起来的几人不全是丧心病狂嗜杀残忍之徒,互相监看之下倒也没有伤到无辜百姓的性命,只是一些财产损失而已……嗯,幸好大家都还算家底殷实。
那些在家中躲了一天一夜的人无意间发现“仙人”打完架还包善后,大赞神仙有良心,又纷纷涌上街头围观仙人修屋子修城墙,看到塌陷的山头在几道灵光照拂下恢复如初,惊呼不已。还有人鼓掌,立即得到一片响应,顿时掌声如雷。
慕朝雪一眼在人群中瞧见看热闹的老虎一家,前不久还因自家孩子失踪焦心发愁的几个魔族混在普通百姓当中热情地鼓掌。
老虎瞧见他,跑了过来,一副已然将他看穿的神态:“你不是狐妖,你是尊主被仙门的坏蛋抢走的道侣!”她得意洋洋:“想不到吧我娘以前远远见过尊主,一眼就认出来今天打败所有人的那个是我们魔族的尊主。”
慕朝雪还在想自己拿妖怪身份忽悠小孩的事怎么收场,对方欢喜雀跃道:“这真是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去找你玩了。”
容冽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小孩以后不会天天赖在师兄身边不走吧,师兄和她玩?那谁和我玩?
短暂地担心了一下慕朝雪日后的时间分配问题之后,他来到城墙上,朝正在施法修整城墙的赵离净走了过去。
赵离净知道他来找自己所为何事,魔域的灵脉并未彻底断裂,当年自己眼睁睁看着李忘忧大开杀戒,内心隐隐觉得此举过于狠绝,之后在与李忘忧联手毁去灵脉时暗中留有余地,等容冽修为恢复至巅峰,他二人合力,仍有很大的希望能够修复灵脉,还魔域一片生机。
他早已准备告知容冽此事,然而对方看上去已经知晓此事。
赵离净主动开口:“我本就身负罪孽,魔族谅解我,我却不能谅解自己,你所求之事,我会尽全力相助。”
容冽又说道:“还有一事相求。”
赵离净问:“何事?”
“当年埋葬在北域的二十万魔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他是天生魔魂,魔族万年来最有天分的尊主,护住自己的性命不难,但要护住这数十万子民的命,就要付出一些代价。
于是他在意识到无法全身而退之后,以神魂之力在这二十万子民身上落下一层封印,护住他们最后一丝生机。
这其实是一场豪赌,赌他不会就此形消神灭,赌这一丝神魂之力能尽可能护住更多人的命,待他重返魔域恢复修为,自能找到办法叫他们也能重返人间。
赵离净听到这个消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即便还有一人活着,他心中的罪恶感也能减轻几分。
他担心地看了容冽一眼:“我观你体内灵力混乱,只怕还要再等等。所幸我还有十年,等得起。”
他又转脸望向仍旧坐在那棵树下的李忘忧,那人无力地低垂着头颅,闭着眼睛,但是并没有调息疗伤,连身上的伤口也没有要处理的意思,好像对于万事万物包括自己是死是活这件事都失去了兴致。
容冽也望过去,知道赵离净是在思考让李忘忧出手相助的可能。
赵离净叹了一口气:“可惜他执迷不悟,我劝不动他,否则会稳妥很多。”
接着又看向正在和一个小孩说话的慕朝雪,犹豫着开口:“不过,若是能让……”
容冽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去求李忘忧,师兄更不会。”
赵离净也看出来慕朝雪对李忘忧的不满,凭容冽对这师兄的在乎,绝不会让他去求一个心中厌恶之人。所以这个提议实在强人所难。
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李忘忧主动提出了出手帮忙修复灵脉以及解开封印。
这让众人不得不怀疑他有所图谋,慕朝雪甚至认为他会借机使坏。
但在顺利解开北域的封印之后,不少人相信了他是要将功赎过,以此获得魔族谅解,至少留下一条性命。
接下来便只剩修复魔域断裂的灵脉。想要修复并不困难,但是枯竭已久,想要使其如从前岁月一般充沛丰盈,供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休养生息,暂时还很难做到。甚至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够如愿。
魔域做好了再忍耐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准备,可春天即将来临前的寒冬是最折磨人的。
李忘忧在这时候又一次做出令所有人意外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被认为放下高傲只求活命的修士毅然决然散尽一身灵力,以血肉与神魂滋养这条枯竭的灵脉,令其当场涌出潺潺清泉般的丰沛灵气。
魔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生机,枯木抽出鲜嫩的枝条,龟裂的土地变得湿润柔软,水流经过的地方很快绿意盎然。
慕朝雪自从那天之后,从没想过要再去见李忘忧一面,这次也同样如此。
仙门和魔域热衷于观察李忘忧是悔悟还是执迷不悟,慕朝雪没有这种兴趣。
所以在慕朝雪的脑海中,留下的关于此人的最后一点记忆仅仅是他的声音,那时他的肉身已经消亡,残留有一丝微弱的神识,用虚弱到几乎听不清地声音问:“现在可以少讨厌我一点吗?”
之后便很快消失在风里。
李忘忧最终低头承认自己无法承受一个人的恨意,对此,慕朝雪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既不为自己讨厌的人的消失而得意,也不会因为傲慢之人低头认错而唏嘘感动。
他望着眼前的草木茂盛蜂飞蝶舞,射月川在月光下水波荡漾,静静地流向远方,在心里不紧不慢地回答:“既然如此,那就当你是那种擦肩而过又很快从记忆里消失的陌生人吧。”
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看一看这个广袤无垠充满神奇的陌生世界,再在心里装上一个师弟,以及师门的亲友,也就差不多了。
他不想再让更多复杂的感情将一颗心占得太满,心里如果被挤得太乱,就会睡不好,吃不好,更没办法好好回应那些真正重要的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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