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慕朝雪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因为不安而身体紧绷,对方极为壮硕的身体像一座山将他牢牢压制,如果真的会发生什么, 那么他毫无疑问就当场碎裂。
“这么害怕做什么。”离厄低头凑近他耳边, 说话时嘴唇喊住他柔软的耳垂,语气如同最亲昵温柔的情人,“我又没有说错,难道你不是个小笨蛋吗,你竟是真的直到现在都没有认出我。”
慕朝雪微微侧开脸, 试着再次打量他,他的脸显然没有身形那般具有天然的压迫感, 剑眉星目鼻梁挺拔, 露出温柔神色时哪怕是惺惺作态, 也有几分可亲。
就在慕朝雪逐渐从这张脸上捕捉到一丝飞快闪过熟悉感时,对方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抬头张望一圈殿内上空, 以为对方又显出蛟龙的原身飞到高处作威作福,上方除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屋顶, 什么都没有。
手腕上传来滑腻的触感,慕朝雪一惊, 低头看去,一条手指般粗细的小蛇盘绕在他手腕上,朝他昂起脑袋,吐着蛇信。
这副模样乍一看尤显熟悉和亲切。
慕朝雪却大惊失色,“原来你一直伪装成一条蛇跟在我身边, 你到底探听了多少仙门的消息!”
他忽然感到恐慌, 和师姐师弟他们同路的过程中,他们的计划从不刻意瞒着他, 而他已经记不清哪一次说话时小黑蛇不在,又有哪些时候被它将所有计划一句不漏听去。更有可能的是,从一开始对方选择钻进他的衣袖随他一起回到承澜宗,就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利用。
这样说来,如今的局面竟是他一手造成!?因为他被一头恶蛟的伪装所蒙蔽而毫无所觉?
他的心里一片凌乱,脊背一阵发寒,看向小黑蛇时越发感觉对方面目可憎,竟如此狡猾,骗惨了他。
他忿忿站起身来要往殿外走,离厄瞬间变回人形,将他压在座上,不怀好意地问:“你跑什么?”
慕朝雪骂道:“你这条坏蛇,不,你这头恶蛟,所有人都被你害惨了,我都没脸再去面对师弟他们了!”
离厄却很高兴地说:“这岂不是很好,既然没脸回去,那就安心留在我身边,反正我也没打算放你走,我们一起相处的时光很快乐,不是吗。”
慕朝雪恼火道:“你还想怎么利用我?”
离厄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宝贝,我就不能是因为真的喜欢你才想要和你待在一起吗?”
慕朝雪偏过脸,不想听这些废话。
离厄见他不理自己,换上有些怪异的笑容,凑近他耳畔道:“说起来,我能占据四方宗,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谁,你知道吗?”
慕朝雪有不妙的预感,又扭头看向他。
离厄笑得更为恶劣,“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
在一处幽暗的地牢中,慕朝雪见到了魔气缠身的大师兄。
虞问春被法阵所困,端坐在法阵的最中心,紧闭双眼,不知是睡是醒。
逸散的魔气见到慕朝雪,如同困兽见到肖想已久的鲜美羔羊疯狂扑上来,被法阵挡回去,化为恶鬼扑向法阵中心的主人。
离厄饶有兴味地告诉慕朝雪,虞问春早已生出心魔,稍一蛊惑便沦为他的提线木偶,四方宗的大师兄对虞问春无条件信任,丝毫不知道眼前的好友已被心魔控制,将整个四方宗都置于险境。
四方宗不是被妖族攻打下来的,而是从内部瓦解的,护山大阵由虞问春亲手打开,妖族不费吹灰之力。
慕朝雪皱紧眉头,产生自虞问春体内的魔气依旧不屈不挠撞向法阵的边缘,试图靠近慕朝雪,却又不得不一次次被法阵拦下,转而攻击虞问春,随着慕朝雪的出现,魔气更加混乱和亢奋,不一会儿,虞问春的额头被汗水浸透,嘴角溢出乌黑的血。
离厄又在一旁兴致盎然地解说道:“瞧瞧他,为我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却被心魔困住不愿醒来面对现实,原本我还打算好好嘉奖他一番。”
慕朝雪不信邪,走近前去,提高了声音:“大师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师兄。”
法阵中的魔气更为躁动,吓得慕朝雪不敢再上前,连忙转身往回走。
他随便找了条路离开这里,唯恐自己的存在令虞问春感觉更加糟糕,离厄没有阻止,优哉悠哉跟了上来,问他:“现在还觉得我是想要利用你吗?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慕朝雪有些不明白这条蛇,不,这头恶蛟思考问题的逻辑,通过他大师兄犯的错来使他感觉良好?那他的良心就是个摆设。
他不回答离厄的问题,在这四通八达蜿蜒曲折的囚牢中无头苍蝇般乱转,除虞问春外,还关押着大批四方宗的人。
在这条过道尽头有一个单独的牢房,身形寂寥的青年同样被法阵禁锢其中,见到离厄,满眼憎恨:“妖孽,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慕朝雪认出来这是曾有数面之缘的四方宗大师兄,与虞问春关系颇好。
对方也看见了他,皱了皱眉,似乎因虞问春的背叛而迁怒,酝酿着指责的话语,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离厄哼笑一声:“是你那位朋友背叛了你,你不去杀他,杀我做什么。”
牢笼里的人愤然道:“若非你从中作梗,使他受心魔蛊惑,他又怎会如此。你最好就此杀了我,否则我定会让你为今日所为奉还百倍。”
离厄听了,立即便施展开灵力向他走去,口中说道:“那就满足你的心愿。”
慕朝雪急忙抓住离厄的衣服,道:“不行!”
离厄顿住,回头看他,眼中闪过疑惑。
慕朝雪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又放软了嗓音:“别杀他,求求你了。”
他也不知道说这些有没有用,或许对方真能看在他们曾经充满欺骗的“主宠情深”的份上。
大师兄已然被心魔困住,他相信这魔障因四方宗的陷落将大师兄困得更深,如果现在好友又因其丧命,那大师兄将会被心魔困住一生。
让他意外的是离厄很快就答应了,但是很严肃地问他:“先确定一个事实,你维护他不是因为喜欢这个家伙,对吧?”
慕朝雪愣了一下,茫然地点了点头。
离厄继续严肃地问:“也不是因为喜欢你大师兄,对吧?”
慕朝雪继续点头。
“那我们现在可以谈条件了。”离厄兴致勃勃,“我不杀他,可以,但是你要答应好好和我在一起,别再一天天想着你那些穿得跟哭丧似的师姐师弟师兄师妹。”
慕朝雪想了想,仍然是点头。答不答应都走不了,点个头又不费什么力气。
堂堂妖皇,一副很好哄骗的样子,笑道:“希望你说到做到。”
慕朝雪低头看脚尖。
离厄将手绕到他脑后,将他搂到身前,一俯身,用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慕朝雪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眉头皱起,便听对方开口:“刚答应过我,现在就后悔?”
他强行压下心中不满,任由对方搂住肩膀,离开这座阴暗地牢。
离厄将他带到一处高耸入云的峰顶,凉亭里视野开阔,可以纵览整个四方宗,寒意从各个方向涌进来,不过离厄刚一进来就随手点上一团灵火在旁燃烧起来,亭中立刻气温攀升,变得燥热。
慕朝雪已经向他提过要求,并答应了他充满暗示意味的交换条件,此时不想再因一点温度的问题又一次答应对方某种条件,只当是在不幸经历一场水深火热的试炼。
然而离厄用烈火炙烤这座凉亭还不够,妖仆送来美酒佳肴,离厄还要将他抱到怀里,亲手喂他。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也这样喂小蛇吃东西,如今境遇调转,他就像一条小蛇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小鸟被对方轻而易举困在手心。
他勉强吃了几口,兴致缺缺,脑子里浮现出不久之前在囚牢中看见的虞问春的样子,还有生死不明的师姐和华长老,不知如今身在何处的师弟和掌门以及承澜宗其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同门。
系统至今没有回来,离厄游刃有余的猖狂做派让他感到前途未卜。
离厄附到他耳边,问:“不合胃口吗?”
慕朝雪点了点头。
离厄将呈上美味的那几名下属喊过来,扬手便将其挫骨扬灰。
慕朝雪看得呆住。
山顶已经入夜,满天繁星,像碎了满地的玻璃,一抬头便会钻入脆弱的眼球将其扎出血来。
一阵阴风在凉亭外吹过,台阶下多了一道身影,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主上。”
那是刚见过不久的妖皇心腹,与单独出现时的狂妄冷傲不同,在离厄面前表现得像一只最忠诚谄媚的狗。
离厄扫了他一眼,问:“如何?”
对方诚惶诚恐地说道:“属下无能,至今没有寻找到主上说的那处秘境,请主上息怒。”
离厄倒是没有动怒,手指下意识从慕朝雪的头发上划过,道:“怪不得你,上古遗留的秘境入口没那么容易找到。”
心腹感动不已,大肆表明自己的忠心与感激,并表示自己会更加努力地去替主上寻找。
离厄说道:“这件事交给其他人就行,三大宗门只占其一,不能让剩下两个等太久,我还有更多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心腹感受到主人对自己的重视,壮志满满,“有主上的带领,我等定能如愿。”
离厄丝毫不怕自己的计划被慕朝雪听见,当着他的面和心腹商量起如何既四方宗之后将其他仙门一一攻占。
慕朝雪听着他们商量反派事业,既郁闷又无聊,偏偏离厄即便跟下属说话时也不肯松开他一秒,像对待一只宠物一样将他放在膝上,时不时摸一把他的头发。
他将眼前一盘造型精致的点心毁得看不出原本形状,露出代表本质的内里。
离厄始终分出一缕余光关注怀里小东西的状态,毫无预兆地停下和心腹的对话,挑起慕朝雪下巴凑近观察,啧啧称奇:“眉头皱成这样,能夹死苍蝇。”
慕朝雪一阵无语。
离厄问他:“不高兴?”
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谁高兴的时候眉头会皱得能夹死苍蝇。
但是不说话又显得他态度不够端正,明明才答应过要好好和对方待在一起,于是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让双方都有台阶下:“这里太热了,而且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很丑。”
离厄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慕朝雪等着他将火焰熄灭,至少在一堆糟糕的现状中能让身体的燥热暂时得到舒缓。
离厄的确熄灭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灵火,扬起手的刹那,火焰炙烤黑夜的红光消失,漫天银河倾泻而下,星星全部都像是在一息之间碎裂,从天际飘扬坠落。
峰顶和山涧都被坠落的无穷星光照亮,黑夜显露出丑陋的原形,迸裂的石头,干涸的土块,烈火灼烧发黑的树。
离厄蹭了蹭他的脸颊,问:“好看吗?”
慕朝雪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望着那些星星从夜空碎裂,掉落,在山峦间化为尘土。
离厄的那名心腹满脸赞叹,反应没有一丝作假,“属下从未见过如此盛景。”
离厄像是没有听见自己的心腹的声音,专注盯着慕朝雪的脸。
心腹仍是兀自感叹:“当年魔尊戎川的射月之景引魔界万人围观,据传银光流泻,戎花盛放,壮丽异常,那条河自此改名为射月川。属下以为,今夜漫天星落,只会比射月之景更为美丽,不如将此地赐名为星落峰,主上觉得如何?”
他刚说完,便被一道凌厉掌风掀飞出去,口吐鲜血。
离厄不悦怒斥:“魔界早已是一片死地,射月川岸寸草不生,河水枯竭,魔尊戎川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你想让本尊落得同样下场!?”
慕朝雪见多了这群妖的残暴和喜怒无常,已经有些麻木,下意识地问:“射月川在哪里,戎花又是什么花?”
根据他并不怎么牢固的记忆,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射月川这一地名。
离厄停止对心腹的斥责,竟是有些温和地回答慕朝雪的疑问:“都是些早被人遗忘的东西,你要是想知道,改天我让人慢慢讲给你听。”
慕朝雪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知道,但是听这些总比一直被离厄当宠物摸要好。
离厄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越发沉迷于这奇佳的手感,“你要知道,失败的下场,不仅是死亡,还有遗忘,你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曾经的魔尊戎川有多天赋异禀,风光无限。所以我不能输。”
第 62 章
慕朝雪的行动并没有受到限制, 大部分地方他都可以来去自如。
这使他自然而然地生出铤而走险去解救大师兄的想法。并且还实施了。
只是刚靠近地牢就被离厄抓回去。
大殿中间熊熊燃烧的灵火让离厄的身体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压在慕朝雪身上,咬牙切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在欺骗我?”
慕朝雪破罐子破摔:“你放走我师兄, 我就再也不骗你了。否则你就把我杀了吧。”
反正系统给的保命丹还没派上用场, 又不会真的死掉。
离厄一怔,拿他没办法,又生出一丝奢求,希望慕朝雪这次真的说到做到,此后再也不折腾, 老老实实和他在一起,像以前他还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黑蛇时一样轻松惬意不设防。
慕朝雪见他表情松动, 连忙用最真诚的语气说最大的谎言:“这次是说真的了, 承澜宗就只有大师兄对我好, 你把他放了,我就没其他遗憾了。”
想了想又说:“而且他已经犯下大错, 又受心魔所困,即便放他回去, 也威胁不到你打败仙门的大业。”
离厄很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也许我真的应该答应你。”
慕朝雪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等着他的下文。
离厄果然接着就说道:“我可以放他走,但是你要做一件事。”
慕朝雪毫不意外他会这样说,问:“什么事?”
“乖乖在这张椅子上和我交合。”
“……”
尽管早有准备,慕朝雪还是被这头恶蛟直白露骨的说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离厄有些戏谑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怎么样?你既然决定和我在一起, 早晚要和我做这种事,现在我还忍得住, 不想强迫你,但是我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耐心,你还不如趁此机会换取你大师兄的自由。”
慕朝雪眼珠子转了一转,点了点头:“好。”
离厄很是喜悦,当即就将他重新压倒在宽大豪华的宝座中间。
慕朝雪大声喊道:“现在还不行!”
离厄停下,生生忍住与他疯狂交缠的欲念,“为什么?”
“你先把我大师兄放了,不然你骗我怎么办,你也不是第一次骗我了。”
慕朝雪理直气壮地说道。
离厄不担心他耍花样,反正无论怎样他都逃不出这里。
虞问春当天就被送回了承澜宗的地盘,离厄甚至还贴心地提前通知了承澜宗,并告知所发生的一切。承澜宗一见虞问春的状态便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飞快做完这些,离厄兴冲冲在树下面找到了正在发呆的慕朝雪,将漂亮的小东西扛上肩,带回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将人放在铺着柔软绒毯的宝座上。
龙性荒淫,他和蛇类一样有龙族血脉,继承了这一并不光正伟岸的特征,但是他又不愿如同未开化的兽类那般为□□驱使,随意和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慕朝雪的出现使他积攒多年的欲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痴迷地望着被自己圈禁在身下的小东西,对方呆呆愣愣的表情也显得这般可爱诱人,小东西似乎是被吓傻了,从刚才在树下被他找到,到现在,一直不发一言,像个木偶。
木偶……
离厄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抬头就将眼前这个他付诸无数深情的木偶摧毁成灰烬,循着某个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四方宗一个偏门的出口找到了鬼鬼祟祟的慕朝雪,火冒三丈地将其再次拎回大殿,而后扔进座椅当中。
因为恼怒,这次的动作很粗鲁,慕朝雪不得不承受谎言被揭穿的怒火。
离厄像一座山一样将他压制,面色阴沉,不复先前的耐心,连腰带也不愿慢慢解开,伸手便轻松将他外衣撕成碎片。
慕朝雪哑然失语,离厄盯着他恐慌不安的脸,道:“同样是吓得不知所措,现在这个样子才像话。”
比起毫无生机的傀儡,真正的血肉之躯彰显出自身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让离厄瞬间为之疯狂。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喜的呼唤:“主上,找到了!找到入口了!”
离厄在坠入欲望深渊的前一刻猛然停住,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欣喜。
慕朝雪松了一口气。
下属带来的好消息让慕朝雪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到一丝喘息机会,没想到离厄在确认位置之后将他一起带走,赶往那所谓的秘境的入口。
作为一个距今数万年的上古秘境,它的入口略显潦草,在一处偏僻的荒漠中,漫天黄沙掩埋着断壁残垣,显示着这里此处也是一座繁华的城镇。
慕朝雪在风沙中迷了眼,一边流眼泪,一边望向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约莫几百人被用法阵困在草棚下,被荒漠粗糙的风吹得面目模糊,痛呼声和哀求声与呼嚎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不要东张西望。”离厄抓住他的手将他强行带离这片嘈杂的地方,进了一处被修建得极为华美的宫殿内。
这里显然不会凭空冒出一座如此格格不入的宫殿,而是妖皇虔诚的下属为其特意打造的行宫。
紧接着,慕朝雪很快也知道了那些被困在草棚下的成千上百的普通人的作用,他们都是现成的用来开启秘境入口的“钥匙”。
这处被苦苦寻觅的上古大能留下的秘境,兴许是不愿被后人进入,饱含着邪恶用意,无论是进入还是出来,都需要活人的性命作为开启法阵的“钥匙”。
除了吞噬活人血肉,外别无法。
离厄漠视着那些百姓的性命,真正做到了在秘境中来去自如。入口开启只在瞬息之间,随即再次关闭。以防在秘境中遭遇意外,让“钥匙”提前失去生命,每次离厄都要趁着入口开启的瞬息,带上十个人共同进入。
慕朝雪一个时辰后才知道,离厄大费周折,草菅人命,只是因为曾听妖族那个寿命已有数万年之久的老龟说过,秘境中有一颗仙果,服用后能大幅提升修为。
如果能得到这颗仙果,对于实现妖族的“雄图伟业”显然极有帮助。仙门的确在多年前失去了万法仙宗,但还有三大宗门,不比昔日的万法仙宗差到哪里去,承澜宗的无上剑尊的确重伤未愈,但青耀山刚得了自家老祖的应允,必要时会得到师祖庇佑。
离厄利用虞问春的心魔、以及修士的信任和友谊才得到了四方宗,但剩下的计划显然需要一些奇遇——比如一颗大幅提升修为的仙果,才能走得更为顺利。
在这荒漠中,空气变得更为燥热。
慕朝雪独自留在突兀而华美的宫殿,两个妖族下属在门口看守,秘境里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离厄第一次进入后在里面滞留了十天,但是慕朝雪刚在外面打了个盹。
之后离厄在秘境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每次出来后一身疲惫,自然也顾不上要对慕朝雪做什么,只化作原身和慕朝雪挤在一起休息。
虽是一头恶蛟,也不是全无优势,它的体表光滑清凉,缓解了折磨慕朝雪许久的燥热。
“钥匙”很快就消耗光了,下一批“钥匙”迟迟没有送进这片偏远寂寥的荒漠。
离厄在秘境中进进出出无数次,一无所获,脸色很是不悦。
而仙门的攻势远比预期强盛,带着一股肃清妖邪不死不休的决心,将妖族占据的大大小小的门派和城镇一一夺回。
妖族不得不注意到,这其中有一人是致使他们节节败退的关键,此人以血肉之身频频使出可怖的杀招,境界提升之迅猛,眼神之森冷,无一不让妖族有种自己才是刀俎之下的无辜鱼肉的错觉。
没有一个好消息,离厄脸色铁青,他自然知道那个让妖族一再受挫的仙门弟子是谁,抱着慕朝雪恨恨咬牙:“你真是有个好师弟。”
对慕朝雪来讲,这两天全是好消息,首先是他从妖族向离厄汇报战况的叙述中得知,师姐和华长老都还活着,大师兄也如预料一般没有被承澜宗判处死刑。
师弟则是如原文一样势不可挡,眼看着就要朝着妖皇离厄这个终极大反派面前杀过来。
担惊受怕这么久,结果剧情终于回到正轨,慕朝雪很难掩藏住自己的愉悦。
离厄瞧出来了,心中恼火又嫉恨,充满恶意地告诉他一个自己早已发觉的事实:“宝贝,不要太相信你那个师弟了,你没发现他身上的气息不对,魂魄异常,并非真正的寻常人族吗。”
慕朝雪的脑海中下意识又浮现出那道黑影子,那是一个勉强算是已经确证答案、实际仍然悬而未决的疑问,离厄不怀好意的话让这个疑问又一次浮上他的心头。
“你只是想故意扰乱我的好心情罢了。”
慕朝雪扭过头,不让对方得逞。
离厄恨恨咬他的耳垂,“你信不信,无论我的下场如何,你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弟都不会有好下场。”
就连仙门也注意到了容冽的异常,修为提升迅速还能解释成无与伦比的天才,但他身上无意间暴露的杀意之重戾气之深已经让敏锐的人隐隐有所担忧。
慕朝雪不知道还有这回事,但离厄的话足以让他不悦。
他将手边的茶盏推倒在地上。
茶盏破碎的声音让他惊了一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会做出这种情绪失控的举动。
离厄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视若无睹地收回目光,夹起一块形状漂亮的点心送到慕朝雪唇边,命令道:“吃下去。”
慕朝雪拒不配合。
外面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承澜宗掌门亲自带人打上四方宗了!右护法被抓,承澜宗掌门让我们交出慕小公子和关在地牢中的四方宗弟子,否则就地斩杀右护法。”
离厄对于这个结果已经不是很惊讶,脸色阴沉地问:“有事那个容冽?”
下属回答道:“这次并没有看到此人。”
离厄冷笑一声:“告诉承澜宗,他们杀我的护法,我便杀他们的弟子,一个不留。我随后就回四方宗。”
说着看向怀里的慕朝雪,道:“当然,你即便是不听话,我也是舍不得杀的。”
慕朝雪的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刚刚逃过死劫,而是莫名感觉到了师弟的气息。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师弟就在附近。
离厄也有所察觉,凝神感应数秒,飞快抓起慕朝雪来到殿外。
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穿过风暴,来到近前。
容冽的身形消瘦很多,但更为挺拔,在暴风卷起的漫天黄沙中挺立不倒,眼神森冷好似已经丢掉所有属于活人的感情。
只有在看见慕朝雪的那一瞬间,那双眼中的寒冰瞬间消融。
慕朝雪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离厄将他扔给旁边的下属,带着凛冽的杀意主动迎了上去。
双方在飞沙中争斗,除了慕朝雪和离厄的两名下属,再无其他人。
这场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却惊天动地。
慕朝雪相信这场战斗作为原文中的决战毫不逊色,当之无愧,他这时候才体会会言语的单薄,关于先前那些妖族口中所说的势不可挡,气势如虹,不及此刻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离厄被对手实力的提升速度惊到,当他还在慕朝雪手上当宠物的时候,承澜宗这位天才并没有太大的威胁,眼下局面完全不同。
离厄耗费这么久仍旧没有找到仙果,而他的对手如有神助,杀招频出。
连一旁观战的那个没有灵力的小东西都看出来他们二者的差距,没心没肺满口谎言的小东西,望着他出丑受伤,好像比被他亲手喂食更为开心满足。
离厄稍一走神,身上又中一剑。
与此同时,来自四方宗的方向逸散出一股极其骇人的威压,一直蔓延到这里,那股威压也不见衰减。
随后是被释放出来的神识触角由四方宗往这里探过来。
离厄深感不妙,这种程度的神识外放,不是赵离净就是李忘忧终于坐不住选择出手,四方宗的结局已不可更改,等他们赶来,他就更加无力抵挡。
只在刹那间离厄便改换方向靠近慕朝雪,将那名看守慕朝雪的下属和慕朝雪一同卷走,瞬移至秘境入口。
慕朝雪眼睁睁看着那名妖族下属在穿过入口的瞬间消失,细看才发觉对方化为淡红色的烟雾被入口的法阵吸收。
秘境无边无际,危机四伏,离厄进出了无数次,依旧没有将其探索清楚,这次情急之下将其作为藏身的退路,绝不是个好选择,但别无选择。
离厄心中烦乱,面上不显,对慕朝雪笑道:“你猜你的好师弟会不会追进来?”
慕朝雪被眼前的局面为难住,他本以为自己在决战中担任的是背景板的角色,作为师弟辉煌战绩的见证者,却没想到离厄兵行险着将他卷进这场战斗,并让他面临这样一个凶险的秘境。
如果师弟知晓这个秘境的恶意,就不该追进来,到了这个地方,再想出来,就必须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作为“钥匙”被使用,没有结果之前,谁都有成为“钥匙”的可能。
如果他是师弟,他会选择守在出口,等离厄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钥匙”喂给法阵,不堪重负地逃出来,或是直接将离厄困死其中。
反正秘境足够凶险,连一棵最不起眼的草都有致命的毒性,说不定“钥匙”就先死了,离厄也再也无法走出秘境。
慕朝雪看向身旁的“同伴”,几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离厄偏过头看他,“害怕了?放心,要是你的师弟够狠心,独自等在外面不敢进来,那我们就在这秘境中过一辈子。怎么样?”
慕朝雪听见野兽的低吼从不远处那片丛林里传来,此起彼伏,显然不止一只。
树丛摇晃了几下,枝条忽然如同无数条触手一般伸展向吼声传来的方向,伴随着兽类痛苦的嘶吼,血迹在林间溅射开。
这里连一棵外表看似平凡的树从要以鲜血为食,慕朝雪觉得离厄的话完全不切实际,且缺乏真心,显然更像玩笑,不堪重负之时,他会毫不犹豫将慕朝雪丢进法阵。
更有可能的是,没等到离厄不堪重负之时,他这把仅有的“钥匙”就已经被这吃人的上古秘境中遍布的植物给活活撕碎了。
离厄也瞧见了丛林中植物进食的一幕,但已见怪不怪,接着之前的话说道:“不过我觉得你不必太过担心,你的师弟一定会第一时间追进来的,他比谁都要担心你正在担心的事情会提前发生。”
慕朝雪陷入无尽的沉默,他偷偷试过乾坤袋里的所有宝贝,全都没有反应,灵气像是一进入秘境就被迅速蒸发干净了一样,很快连乾坤袋也失去了作用,变成一个普通的香囊。
他无法自救,也无法向外求救,也联系不上系统。
离厄选了一条之前都没见过的小路,谨慎地抓住慕朝雪的手,放慢脚步往深处走去,他低声说:“你师弟如果真的为你好,就该主动进来,献祭自己,开启出口,让你好好和我在一起。”
见慕朝雪不理他,他又继续兀自感叹:“毕竟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他说的话全部发自内心,秘境的危险之处不仅在于植物和凶兽,更加具有威胁性的是这里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吸食着外来闯入者自身所具有的灵力,一切法器在这里都没有施展的机会。
而存在一种残忍的办法可以抵抗这种自身灵力的消耗,就是通过吸食活人精气来为自身补充力量。
这也是离厄之前每次进入时都要带上好多个大活人的原因,那些活生生的人既是钥匙,也是养分。
离厄这次进入秘境之前就已被容冽消耗大量灵力,面对秘境中空气对于灵力的贪婪吞噬,以及种种凶险,他理应立刻将慕朝雪变为自身养分,以迎接可以预料的与容冽之间的最后决斗。
可他没有这样做,他选择了更有风险更加艰难的一条路,好不容易遇上这么喜欢的人,他想拥有得更久一些。
容冽死得越快,他越容易独自将慕朝雪占为己有,他越想占有慕朝雪,就越讨厌容冽,越希望容冽死得很惨。
“等你师弟进来,我不用和他交手,这个鬼地方就能直接将他消耗一空,等我们出去了,我就封你为妖后,和我同享寿命,如何?”
慕朝雪烦躁起来,这条蛇在做什么白日梦,容冽要是死了,大家都要完蛋……他忽然猛地停下脚步,紧张地盯着一株生长在水潭边上的通体血红的怪异植物,用力抓住离厄衣角,连呼吸也滞住,唯恐发出来的动静会引发植物的疯狂。
那是一棵通体血红的矮小植物,只到人的膝盖,五片细长的叶子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张开,最中间握着一颗深红色的果实,果实表面光华流转,如同流动的血液。
离厄顺着他目光望去,浑身一震,然后迅速将果实摘下,吃进嘴里。
同一时间,慕朝雪感觉到自离厄身上爆发出来的极为澎湃丰盛的灵力。
附近其他嗜血的生灵也感受到这里的变化,一时间树叶沙沙作响,树丛震颤,虫鸟齐鸣,野兽低吼。
慕朝雪提心吊胆地握紧一把匕首,离厄却浑然不在意地大笑起来,甚至肆意地抱起慕朝雪用力亲上一口脸颊,大声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宝贝!”
水潭边响彻离厄志得意满的笑声:“我找到仙果了!”他说什么也没想到,自己独自进来寻了无数次都一无所获,只带着慕朝雪躲进来逃命,随便走一走便遇上机缘,这很难不让人相信一切都是心爱之人带来的运气。
水面下冲出一头巨兽,长长的吻鳄张开,坚硬的外壳如铜墙铁壁,协同潭中突然暴涨的毒草,为猎物织出天罗地网。
然而离厄已在仙果作用下修为暴涨,灵力大盛,与先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判若两人,对于潜藏或已显露的威胁表现出十足的自信。
巨兽狂躁地扑上来,毒草从天上、从底下、从四面八方张开围捕的大网,离厄掀了掀眼皮,反掌之间便将眼前这天罗地网摧毁殆尽,巨兽的尸体坠落水潭,掀起巨大的血色水浪。
附近原本跃跃欲试的生灵见状,纷纷回退。
离厄不费吹灰之力赢了一场不自量力的挑衅,单手抱住慕朝雪,掷地有声且得意洋洋地宣布:“现在,我们去看看你的好师弟进来了没有。”
第 63 章
秘境外, 容冽看到慕朝雪被卷进一个最大的风暴眼,正要追上去,却见风暴眼中隐约闪烁阵法金光, 立刻觉察到离厄狡猾意图。
那秘境的入口竟是一种需要吞噬活人血肉才会开启的法阵, 容冽曾经无意间在一本残卷上看到过有关这一上古秘境的记载。
只是这片荒漠范围无边无际,地处偏远,距离最近的城镇都需要耗费一段时间,秘境邪恶凶险,离厄用心险恶, 师兄等不了太久。
容冽飞快探明四周清醒,仅剩那名妖族下属原本就躲在宫殿后。下属正为自己没被当做开启秘境的钥匙而庆幸, 打算逃跑, 却被容冽抓住。
容冽效仿离厄的做法, 穿过入口法阵,淡红色的雾被法阵迅速吸收。
进来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不妙, 法阵分为一进一出两个通道,不止是进入时需要献祭活人血肉之身, 想要离开,也需同样如此。
他刚一释放神识探寻慕朝雪的位置, 灵力就被秘境中的空气迅速吸收,更保险的做法是立刻封住经脉延缓灵力流逝的速度。
但秘境一望无际,处处杀机毕露,他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找到慕朝雪,确认他的安危。
经历三次来自不同植物袭击后, 从某个方向传来一阵极其畅快的笑声, 随后是打斗声。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没有找上很久, 就遇到了神色忐忑的慕朝雪。因为离厄也在找他。
慕朝雪精神不佳,但是全须全尾,容冽稍稍放下心来。
离厄也放下心来,“就知道你会追进来。”又嘲弄道:“不过你担心错了,我可舍不得拿你这漂亮师兄去喂法阵,你应该担心你自己。”
话音未落,他便直接对容冽动了手。容冽进来的时间不长,并未虚弱到毫无招架之力,避开了对方的第一波攻击,而后转身反击。
慕朝雪被困在离厄设下的灵力护罩中,没来得及和容冽说上一句话,便眼睁睁看着一场死战开场。
仙果与秘境的联结在离厄身上显现出来的结果便是秘境不再将离厄当做闯入者,不再吸食他的灵力。
容冽的境遇完全相反,灵力正在被迅速消耗。
慕朝雪认为自己应该始终坚信师弟的战无不胜,可师弟的剑光正在逐渐暗淡,手上光滑的皮肤正在皴裂,呼吸正在变得沉重,身上鲜艳的血迹越来越多,俊美鲜活的面容正在褪色……这一切都使慕朝雪心急如焚。
他用力撞向灵力护罩,却一次次被弹开。
紧张和担忧也许使他的感官都出现幻觉,他的心脏又莫名抽搐起来,锋利的刺痛感由心口传遍全身,让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低头看向心口,那里明明连一点伤口都没有。他张了张嘴,莫名其妙的疼痛使他暂时失声,只能大口呼吸。
秘境的出口就在不远处,慕朝雪不受控制地生出恐怖的想法,他想容冽应该直接将他丢进法阵开启出口,逃出这个处处对其不利的凶险秘境,或者他应该自己主动进入法阵将自己献祭,换容冽生存……
这真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人怎么可以不为自己活着,而生出为别人去死的想法。
容冽同样在离厄咄咄逼人的进攻之下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来,离厄震碎了他的丹田,最后一丝灵力顺着破碎的经脉逸散在空气中,被秘境迅速吸食干净。
他以剑驻地,全身大半重量依赖在这把无法发挥应有力量的神剑上,沉默着望向慕朝雪的方向,为慕朝雪的痛苦出现刹那的失神。
随后那双眼睛就变了,大片墨色在眼中翻涌,使那双眼睛漆黑得不见瞳孔,如同不可见底的深渊,对视的瞬间令人生出连同灵魂被吞噬的恐惧。
破碎枯竭的丹田被黑色的魔气修补,凝成一颗新的内丹,开始反向吸食空气中存在的大量灵气,经由内丹转化成源源不断的魔气。
过于充沛来不及融入身体的魔气沿着周身逸散开来,慕朝雪在泪眼朦胧中望见一个如同深渊中爬上来的魔鬼,被煞气和杀意笼罩全身,早已看不出原本清冷的师弟的身形。
一个在此时显得无足轻重的疑问得到了确切答案,师弟确实就是那个用恶劣手段戏弄他却又没造成实质伤害的黑影子。
离厄也很诧异地望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细看之下脸上还闪过一丝惊恐,但他很快压下这股惧意,嘲弄道:“终于把你那张道貌岸然的人皮给脱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也不比我高尚到哪里去嘛。光风霁月,仙门翘楚?真是笑死个人,其实我们才是一路货色,不是吗。”
觉醒的魔头一言不发,丢开那把常伴身边的“欺霜”,周身散发着凛冽杀意朝离厄走过去。
整个秘境在风起云涌过后陷入无边的黑暗,火光燃烧森林,飘起浓浓黑烟,水流干涸见底,土地龟裂,动物的嘶吼响彻天际,在痛苦中化为白骨。
秘境中曾充满威胁的一切都在给觉醒的魔头提醒养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片一片的变成和秘境外一模一样的荒漠。
奇怪的是挡住慕朝雪的那层灵力罩却没在这强大的摧毁力下碎裂,反而在灵力罩的基础上又被施加了一层保护罩。
黑气缠绕着慕朝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吞噬,而是免遭失控力量的波及。
离厄逐渐无法承受这惊人的能量,深深意识到仙果并不能助自己天下无敌,也不能带着喜欢的小美人活着走出去,与他同享千年寿命。
他知道容冽身上藏有秘密,亲眼见识后便确切认同了一个道理:有些秘密最好一直藏于水底,因为一但暴露便是覆水难收。
他最后又看了慕朝雪一眼,决定亲自为这场无力回天的争斗做个了结。
容冽抓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拖去秘境的出口绑好,又将慕朝雪抱过来,说出了着魔后的第一句话:“师兄,我们出去。”
慕朝雪听到他熟悉的嗓音,偏过头来端量他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是容冽,对吗?”
离厄突然爆发出一阵充满讥讽的笑声,二人一同朝他望去,就在这转眼间,离厄吞下的那枚仙果在他体内燃烧,火焰刹那间将高大的身躯吞噬。
在灵火中化为灰烬的前一瞬,从火焰中飞出一道绘有复杂禁制的符咒,将连接秘境与外界的通道斩断。
那灵火任凭容冽怎样使手段也无法熄灭,直到离厄在火焰中彻底化为一滩灰烬,仍旧兀自熊熊燃烧。
慕朝雪赶去检查离开的通道,离厄一缕残留在空气中的神识飘荡在他和容冽面前,唯恐天下不乱地大笑:“放心,我只斩断了从外界进来的通道,你们还是有一人能活着出去的,只要死一个就行。”
慕朝雪看了一眼,法阵中确实只断了一条进入秘境的路。
阵纹的金光只熄灭了一半,另一半依旧若无其事地闪闪发光。
离厄残存的神识也即将被秘境吸收,声音越□□缈阴森,“宝贝,我很遗憾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真诚地希望你能活下来。”
慕朝雪抬眼望向那团越发模糊的影子,隐约看见那张脸上流下一行眼泪。
容冽没给他仔细凝望的机会,抬手将那团残影捏碎,消散在空气中。
秘境中仍是一片昏暗,天空灰沉,不过隐隐有月光洒下来。地面上一半荒漠,一半丛林。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嗜血的猛兽和植物躲进自己的巢穴,避开锋芒,静待时机。
容冽忽然踉跄了一下,直直倒在身后的沙地上。
慕朝雪这才发现他的身上遍布狰狞伤口,血浸透生下的黄沙,已经快要从身体里流干殆尽。
刚觉醒的魔头还很虚弱,和他交手的也并不是无名之辈。
慕朝雪眼睁睁看着师弟幽暗如深渊的眼神再次黯淡,整张脸失去神采。
丛林中的野兽探出贪婪的脑袋,嗜血的藤蔓蠢蠢欲动。
慕朝雪意识到这一细微变化,警觉地看向异动产生的方向,它们又缩回去。
他飞快将师弟的剑捡回来,虚张声势地拿在手上,心里很没底,一旦那些东西确认师弟真的虚弱下去,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过来,将他和师弟都变成养分。
这时候,一股强大的威压自秘境外传来,令容冽睁开眼睛,皱起眉头。
慕朝雪也感觉到秘境外的异常,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人。
那极为骇人的威压能直接传递到秘境中,代表着半步飞升的渡劫期大能亲临,当今修真界灵气稀薄,整个修真界拥有这种境界的只有两人。
刚刚与离厄交手时制造的动静太大了,天赋强大的修士就连入魔也声势浩大,何况慕朝雪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师弟并非是普通的堕魔,必然惊动了仙门。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师弟是隐藏身份混入仙门的大魔头,是仙门的叛徒,会遭到仙门的联手判决,幽禁?还是凌迟?
外面传来高昂的喊话声:“魔尊戎川,你竟然还活着,这次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替我万法仙宗惨死的冤魂报仇!”
慕朝雪听出来这是七竹门门主义的声音,和面对青耀山或是其他大门派时的谄媚殷勤判若两人,带着极度的憎恨,以及那么一丝倚势凌人的威风凛凛。
师弟怎么会是死了很多年的那个大魔头戎川,李忘忧那么得意洋洋地向他说起魔尊戎川遭受的残酷死刑,又怎么会让对方还留有一线生机,师弟只是着了魔而已,就是这样,就像大师兄那样,只要及时控制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还和一切以前步入正轨。
慕朝雪在自欺欺人,外面的人还在有恃无恐地喊话:“忘忧道祖亲临,绝无可能再让你逃脱第二次!要么困死在秘境中,要么速速出来和我们决斗!”
慕朝雪下意识抓住了容冽的手,想起容冽此时虚弱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艰难,又赶紧松开,道:“你不要听他的,现在出去你打不过他们。”
容冽看见慕朝雪焦急的脸,这张脸让他喜悦又心痛,忍不住要抬手拂平那紧皱的眉头,可是视线却渐渐模糊,被另一种残酷的景象替代——来自外面的那股凌厉霸道的威压让回忆一起复苏,持续了整整七日的烈火焚烧和冰霜雪冻,寸断的经脉,挫骨扬灰时的惨烈的痛,解脱一般的魂飞魄散,残魄飘散在极北之地的冰川之间,找寻回家的路,死后的时间往相反的方向回溯,他的眼前出现一条连绵不绝的长河,河水清澈见底,面容平凡到模糊的百姓在垂钓,在嬉戏,在浣洗,在采摘花枝,岸边红英盛开,一树一树连成一片平淡而灿烂的图景。那是他来的地方,他的射月川,他的戎花,他的不幸的子民与家人。
慕朝雪惊惶地盯着他,他的呼吸变得绵长,神色变得宁静,似乎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不是个好兆头,更像死前的回光返照。
慕朝雪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小声祈求:“你不要死。”
容冽在花林中漫无目的又心满意足地游荡,恍惚间听见天外传来不安的祈祷,那声音熟悉到让他心痛难忍,脸上终于出现了痛苦的神色。
他睁开眼,回到了现实,与慕朝雪既放松又紧张的眼神对视上,魔气仍在一遍遍涤荡着他的经脉,唤醒他更多属于魔族的本能,带来毁灭与重塑的痛苦。
他在极致痛苦中生出不合时宜的柔情,充满遗憾地想,那么美丽的地方,真应该带师兄一起去看看。
慕朝雪心有余悸,擦着他脸上的血污,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容冽嗓音喑哑,“或许你真应该拿我去开启出口,趁我还有力气自己走进法阵。”
慕朝雪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绝对不行!”
容冽无奈地看着他,故意恐吓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就不怕我将你喂进法阵?”
慕朝雪仍然摇头:“你不会这么做的。”
容冽还想说服他:“你不趁早下手,我真的会这么做。我是杀人无数的魔尊,诞生于魔界的深渊,天生的魔族,即便外面有仙门的人守着,我也并非毫无生机。我能逃脱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
慕朝雪沉默了数秒,道:“那我就等着看。”
守在外面的仙门众人也起了争端。
承澜宗掌门不顾一切地痛斥七竹门门主以及其他喊话让魔尊出来决斗的人,秘境的入口被彻底斩断了,只能出不能进,而出来需要活人献祭,让魔尊出来,这跟直接站在魔尊那一方支持宣判慕朝雪死刑有什么区别!抛开私人感情,这种做法也绝非正道所为!
承澜宗上下都被惹得大为恼火。
但承澜宗同样也不赞同直接将魔尊困死在秘境,这意味着慕朝雪同样也会死在凶险的秘境当中。
承澜宗主张集结众仙门之力强行破开秘境,即便可能性极低,但是至少也要试一试。
众人出于道义同意试一试。
慕恒消耗自身灵力往里面传话,这不是个轻松活,七竹门门主只图一时口舌之快现在还面色惨白。
慕恒接下来的话却不得不说,他用一贯说一不二的语气道:“容冽,念在你我师徒一场,我会集结仙门之力试着强行破开秘境,如若你放弃抵抗,自愿接受惩治,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他换上更为严肃的语气:“不过这一决定是有前提的,你必须保证你师兄慕朝雪活着。”
听到这话,正在一旁逗弄一只蜥蜴的李忘忧停下来,笑了一声,幽幽开口:“你去问问赵离净,他因为戎川躲在你们承澜宗后山几十年,未必敢同意你们放戎川出来。”
所有人都不敢公然忤逆这位亲临于此的老祖,青耀山时来运转才盼来归隐的师祖重新出山,此刻即便魔尊戎川转世苏醒,也在李忘忧的羽翼庇护之下显得精神抖擞丝毫不慌。
师祖是主动出现在这里的,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鼓起勇气为了一点魔气异动奢望师祖出手。
这说明什么,说明师祖心里其实是有他们青耀山的。
这是承澜宗那个龟缩在后山的赵离净比不过的。
慕恒即便心中不认同,但是面上也不敢显现出对于这样一位老祖的公然反对。
一片静寂的人群中,南宫铎愤然开口:“照你的意思,就该让一个无辜的人在秘境里给魔头陪葬?仙门整日说着众生平等济弱扶贫,光是嘴上说说,遇上真正需要选择的时候,比谁都更像冷血的妖魔。”
李忘忧神情微顿,冷冷扫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说这番冠冕堂皇的大话,也只是出于私情罢了。”
南宫铎的私心早已在李忘忧面前暴露得一干二净,尽管李忘忧这么说多半是为了发泄内心的刻薄,但他还是有些心虚地偏过头。
气氛忽然凝滞,慕恒焦虑起来,担心被自己说服的众人因李忘忧这句轻飘飘的话而反悔。
李忘忧忽然站起身,朝承澜宗的方向望去,蹙了下眉头,低笑一声:“我猜错了,他还是来了。”
广阔无垠的荒漠上空再次被骇人的威压笼罩,让人短暂地窒息,陷入死寂。
但是这一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持续得远远没有李忘忧出现时持久,瞬息之间就归于平淡。
再一眨眼,面容俊逸身姿挺拔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承澜宗众人面前,慕恒几乎喜极而泣,上前行礼。
赵离净伸手制止,没有废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忘忧一眼,道:“别磨蹭了,开始吧。”
李忘忧看起来兴致不高,给他们泼冷水:“先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是上古遗留的秘境,即便再来十个我这样的,恐怕也不能强行打开它。”
赵离净眯起眼睛看他,问了一个问题:“那你这样急着赶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青耀山的弟子忍不住压抑着不满说道:“前辈您这是什么话呢,师祖自然是心系苍生安危,赶来为民除害。”
赵离净的脸上有某种疑似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快得叫人难以分辨清楚。他还想说点什么,李忘忧已经迈着步子走了过来,打断对话:“那就开始吧。”
青耀山虽有些疑惑自家师祖突然的妥协,但不敢再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李忘忧的话得到验证,这个上古秘境不是他们所能强行打开的,强行出手只会伤及自身。
他们一共尝试了十次,每次都有修为不够的人遭到秘境能量的反噬,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各大宗门一起出手,秘境没有打开,脚下的地面却在强烈震颤,似乎就要塌陷断裂。
最后慕恒不得不急急地终止了这一计划,因为它产生的威胁远比预料中严重,秘境外的混乱不及秘境里面万分之一,整个秘境中的飞禽走兽和植物都因地面突如其来的震颤陷入疯狂的躁动,这会给慕朝雪和重伤难愈的容冽带来最直接的性命威胁。
秘境中正在发生的事实确实如此。
第 64 章
慕朝雪蜷缩在山洞的最深处, 随时留意着容冽有没有醒来,有没有口渴。
他已经记不清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多久,尽管秘境外时光飞逝, 但是这里的艰难和痛苦正在无限延长, 看不见尽头。
慕恒在外面传完消息后,秘境中便陷入剧烈地震动和摇晃,原本躲藏在巢穴的飞禽走兽和植物受到惊扰,陷入躁动,显现出凶残本性, 它们彼此厮杀彼此吞噬,也疯狂地向慕朝雪和容冽这两个外来者发动源源不断的攻击。
慕朝雪为了撑过这一段无穷无尽的危机, 几乎耗光所有气力, 容冽更是一次次加重伤势。
慕朝雪以为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的时候, 一切终于平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藏在林中的凶兽,天上的飞鸟, 水下的植物,都在垂涎着鲜美的血肉。
距离上一波飞鸟围攻他们已经过于一个黑夜, 慕朝雪在寻找食物的途中遇到这个隐蔽的山洞,地势陡峭不容易被走兽发现,但需要应付随时从上空降临的危险,还有爬行动物和根系强健的植物。
容冽的伤需要治疗,彻底觉醒的魔息需要更安全的环境与这具身体进行更好的融合, 秘境虽然不再继续吸食他的灵力, 但是空气中的毒素使他经脉和体表的伤始终无法自行愈合,一直血流不止。
比起容冽的糟糕状况, 慕朝雪的饥饿和口渴显得微不足道。
吃完最后一颗采摘来的野果子后,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秘境中几乎没有能够用来果腹的东西,就连看似清澈的水也无法入口,这里是活人的炼狱,嗜血者的天堂。
容冽时睡时醒,醒来时大多数时间是在对付试图吃掉他们的野兽或是植物,度过了最初期无穷无尽的袭击,他们终于迎来短暂的安稳。
但是慕朝雪不觉得那些野兽是因为害怕或放弃了,而是很确定他们死期将至,与其费力亲自动手,不如只等着他们自己死掉。
容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慕朝雪将仅剩的一点干净的清水含进嘴里,渡进他口中。容冽昏睡时无法主动饮水,喂一次浪费一大半,在浪费掉一些来之不易的水源后,慕朝雪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减少一下浪费率。
不过很快就不用为了这种琐碎小事而苦恼,他已经有了选择。
喂完最后一点水,慕朝雪靠在墙边坐下,从袖中取出那枚系统留给他的保命丹。这是系统离开之前留给他的两样道具之一,瞬移符已经被使用了,这颗丹药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之所以到现在才做出决定,是因为这颗丹药发生了一些变化。
即使是这颗不属于这个世界出产的丹药,也因为秘境的原因而有所改变,原本从表面散发的代表醇厚灵气的光芒只有一丝微弱的光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仅剩的这点光晕从进入秘境到现在也不曾继续消退,不像其他丹药或是法器那般彻底沦为摆设。
这似乎表示它还残存着一丝效果。
系统不在,慕朝雪也不敢确定,也许剩余的微弱光晕代表这颗药还剩百分之十的效果,也许代表它也和其他丹药同样沦为摆设。
如果这是一局游戏,大不了从头再来,在系统的说法中这也的确像是一场游戏,失败了可以从头来过。无论是师弟死掉还是他死掉,都代表失败的结局,但是如果重来,那时的师弟和现在的师弟还是同一个吗?那些已经与他相熟的人到时还会记得他吗?最重要的是,重来一次他会被抹去有关这次失败的所有记忆,最先忘掉他们。
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不想重来,不想遗忘或是被遗忘。所以说感情真是最麻烦的东西,像是不知不觉长在心里的肉瘤,让人以为空虚的心被陪伴的喜悦填满,一旦不得不做出割舍,心就被挖空了,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昏睡中的容冽显得极为不安,慕朝雪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祝我们好运。”
虽然有可能会死,但是万一他就是那么幸运呢。
虽然即便他们都活下来了也有可能无法走向原本的结局了,但是万一师弟的确不是魔尊转世呢。
想到路上可能会有意外,慕朝雪抱着容冽的那把剑,那把神剑虽然失去灵力加持但是依旧削铁如泥,有一定的威吓性。
走向出口的路程很短,也异常顺利,不曾有任何袭击,慕朝雪站在法阵的边缘,再次确认了一下容冽距离这里的路程很短,一旦出口开启,就会将范围内剩余人扔出秘境。当然,到时候说不定他也还活着,毕竟他是有保命丹的人。
脑海里出现一道久违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你这是在什么地方?”
慕朝雪又一次听见系统的声音,没有力气详细解释,只沮丧地说道:“你做好重开的准备吧,我们好像要失败了。”
系统迅速看完了自己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半天没有说出话,又问慕朝雪:“你这是打算做什么,保命丹是针对原文剧情制作的道具,只对原文出现过的事物百分百生效。”
慕朝雪深受打击:“所以连赌概率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系统:“那也不是,赌还是可以赌一把的,它现在被秘境吸收了百分之九十的能量,再加上这个上古秘境超出保命丹道具的作用范围,不一定能奇效,也就是一半一半的概率吧,所以你开启出口并活下来的机会高达百分之五呢。打败仙门全体成员,我的道具还是蛮厉害的对吧。”
慕朝雪居然觉得它说的还挺有道理的,百分之五的生存率对于一个必死的献祭法阵来说确实是整个仙门无一人能够做到的。
而且作为一个仅剩的选项,百分之五和百分之五十没有任何区别。
系统有些释然地感叹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受不了这个一次次偏离正轨的世界了,你赌赢了更好,失败了也不亏,反正离开之后你的记忆还有这个世界的记忆都会刷新,你可以继续做任务换取回家的机会,而且我们的每个任务世界都是随机的,足足有一百亿个各种各样的任务世界,所以到时候我们肯定不会再遇到这么喜欢出意外的任务世界了。”
慕朝雪才知道任务失败的话自己不会再回到同一个世界。但是这些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就算回到同一个地方,和同一群人重逢,被刷新了记忆了他们也不再是同一个了。
他吃下只有百分之五概率的丹药,朝出口走去。
脚下忽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住,低头看去,脚腕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身后传来虚弱喑哑又满含错愕的声音,那声音熟悉到让慕朝雪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抽痛。
他听到容冽在身后难以置信地问他:“师兄,你要做什么?”
他想要抬起胳膊擦掉不知不觉从眼中溢出的咸湿眼泪,却发现那些黑气从他脚腕盘绕而上,将他整个人都牢牢束缚住,动弹不了分毫。
容冽拖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走到慕朝雪面前,脸上从未露出过如同此时这般浓烈的感情,他惊讶,悲伤,自责,而又愤怒,重复了一遍:“师兄,你要做什么。”
慕朝雪觉得自己不必多说什么,因为容冽显然是看穿了他的意图。
他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下竟是莫名生出了心虚,眼神飘忽,试着将这件事变得更加简单和容易接受:“容冽,我……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服用过一枚灵丹,有几率保留最后一缕生气,我不会死掉的,所以你别这样看着我。”
容冽抓住他手腕,道:“师兄又在说谎,我探过你脉象,并未找到这种神奇之物。”又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的师兄确切无疑地活下来,只是有一定几率,还不够。”
慕朝雪忽然有些恼火,容冽他还想怎么样呢,这里除了腐蚀生命的空气和垂涎他们血肉的动植物,什么都没有。
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
慕朝雪好不容易做出的割舍不容任何人否定,他提高了声音,“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你想让我们一起死在这个鬼地方吗!”
容冽眨了下眼睛,似乎对这个结论感到十分不解:“不是还有一种更好的选择吗。”
慕朝雪的脸色僵硬了一瞬,在被容冽绑缚住的瞬间他就有种预感,容冽的这句话让事情变得荒谬,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和自己争抢去死的机会。
这一刻慕朝雪忽然对自己、对容冽、对这个世界都感到陌生。
他的四肢都被束缚住了,只能以极小步幅度往法阵的出口挪动,希望以这种方式赢容冽一次。
然而容冽还是看出来了,一股蛮横的力量将他拖拽到出口边缘一颗枯死的树干上绑住。
这下慕朝雪连那极小的移动幅度也无法实现,只能无济于事地挣扎着。
粗粝的树干让他后背产生刺痛,他浑然不觉,一种几乎已经无法更改的结果在等待着他承受。
他惊惶不安又悲愤交加,平生第一次毫不讲理,对着容冽破口大骂:“你快放了我。你只不过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杀人不眨眼的大反派,装什么仁慈友爱,你这个拎不清现实的傻子,,如果你死了,没人会为你哭,所有人都会很快忘记你……”
容冽没有任何被激怒的反应,反过来安抚他,“师兄,你听我说,外面已经被仙门的人团团围住,我体内的魔尊血脉觉醒,我是魔尊戎川的转世,即便从这里出去,也难逃一死,李忘忧和仙门都不会放过我。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师兄没有我也会活得很好,而我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没有师兄。方才师兄若是当真魂飞魄散,那才是最傻的选择,因为师兄不会如愿的,我做不到独自活下去,我会立即追随师兄一起去死。所以,师兄不要这么选。”
他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是那么有道理,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理智的决定,好像慕朝雪才是那个头脑发热的傻子。
慕朝雪眼前朦胧一片,浑身颤栗着,分不清疼痛来自何处,快要喘不过气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停地摇头:“我不接受,我也不会接受你的选择,如果你真的当我是你师兄,就快点放开我。”
容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向来漫不经心的师兄被悲伤的泪水淹没,那些仿佛流不尽的泪水在他心中激起颤栗,他忍不住紧紧抱住了慕朝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来自对即将经历的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兴奋和喜悦。
他在慕朝雪耳边说话:“我好高兴,师兄,我真的好高兴。”
慕朝雪感受着不知道来自谁身体内的迅猛的心跳声,哽咽着,呼吸和说话都成为一种艰难的事情。
他低声呢喃:“容冽,你也是个疯子。”
容冽亲吻着他的耳垂,他遍布泪痕的脸颊,他曾无数次渡送清水的柔软唇瓣,“别怕,师兄,你要相信我,我们会再见面的,我可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没那么容易死。”
慕朝雪扭头躲开他的亲吻,嘟囔着:“你在骗人。”
容冽没有反驳,埋头舔舐他哭红的眼尾,贪婪而又痛苦,“师兄的眼泪好甜。但是师兄要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为了我哭,否则我真的罪无可恕。”
慕朝雪泪水朦胧,看不清他是以何种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想要看清容冽模样的渴望让他止住哭意,努力睁大眼眸。
秘境外再次传来慕恒疲惫而焦急的声音,“朝雪,你怎么样了,我们暂时开启了秘境与外界传话的通道,你、你还活着吗?”
慕朝雪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一群仙门之人影影绰绰的画面,慕恒脸色苍白而绝望。
但在这种时刻,让他怎么回答外面的人的问题。说他没事,说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抢走了去死的机会?
他摇着头:“不要……容冽我不要你这样……”
容冽摸了摸他的脸颊,郑重地开口:“不要忘记我,师兄。”顿了一下,又改口道:“至少记得我久一些,好吗,师兄。”
夹杂着不安和央求的嗓音让慕朝雪心中震颤不已,他算是什么师兄,他不过是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走向殒灭的傻子,连去死的机会都抢不过师弟的糊涂鬼。
他的视野逐渐清晰,终于能毫无妨碍地看清容冽脸上的神情。
而容冽已经放开他,转身朝着法阵走去。
慕朝雪只看到一道萧瑟又决绝的背影。直到泯没在法阵的光芒中,都没有回头,慕朝雪看着那副血肉身躯在耀眼至极的光芒中如烟尘一样消散,到最后都没能再看清对方的脸。
他像石化了的雕像,周身的血液凝固住,眼神松散地注视着容冽消失的位置,那里早已什么都不剩。
细如蛛丝的红线从慕朝雪的心口抽离,与此同时,法阵亮起的耀眼金光之中,一缕细弱到如同错觉的黑影子从光芒中分离,刹那间不知去向。
慕朝雪茫然失神,眼前一阵阵的发蒙,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难以引起注意的细节,就连身上的束缚、背后的那棵枯树,以及法阵什么时候消失的都没发觉。
他只觉得再一晃神,自己就被无数的人包围。“欺霜”仍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即便外面已经有了足够的灵气,这把神剑却像永远死去一般。
有几个人迅速朝他冲过来。
慕朝雪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是谁,只是神情依旧呆怔,一时间竟喊不出对方姓名。
南宫铎其实是喜不自胜的,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一结果感到喜出望外。
秘境消失,活着出来的人是承澜宗美貌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已经确定,刚觉醒的魔尊转世没来得及再次掀起浩劫就被法阵吞噬。
南宫铎余惊未了,庆幸不已,“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让我看看。”
他仔仔细细打量慕朝雪,又瞥过慕朝雪怀里牢牢抱着的那把剑,不顾慕朝雪异常的神色,难忍喜悦:“真是太好了,你活着出来了!”
慕朝雪微微一愣,像是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的,他活着出来了,死的人是师弟,师弟为他死了……
他的眼珠缓慢转动,落在南宫铎脸上,想起来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红痕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疯子的执念以另一个疯子的自我献祭结束,留给他一颗无拘无束却又空空荡荡的心。
南宫铎终于不得不正视慕朝雪的悲伤,毕竟是那么明显。
他拧着眉,已经学会克制对慕朝雪无时无刻迸发的激烈爱意,忍受着心口持续的钝痛,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温和的话语来安抚慕朝雪:“你、你不要太难过了,他虽然是魔尊戎川转世,但他愿意以自己的命换你活下来,他、他还不算太坏,承澜宗和我都会记住他的恩情的。”
这番话经过很艰难的挣扎,从嫉恶如仇的南宫少主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开恩。
慕朝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失去了争辩的力气,将那颗保存至今的解药递给他:“现在不用纠结解药给谁吃了。”
南宫铎诧异不已地回味着这句话,脸上流露出复杂无比的神色,像是失落又像是庆幸和恍然,最终还是将解药从慕朝雪手心接过来,直接当着他的面吞下去,挤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容:“现在我们都没事了。”
慕朝雪耳边嗡嗡作响,并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环视四周,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面目模糊,所有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心脏莫名其妙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像有一把刀在心口划开一道道血口,将某种原本早已与他融为一体的东西强行分割,剥离出他的身体。
他迷茫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失魂落魄般地望向人群和满天飞尘,透过他们望向无边无际的虚空。
众人都察觉到慕朝雪状态十分异常,不知他为何明明从魔头手中死里逃生却连一丝喜色和放松都未流露,但见他如此,还是下意识收敛了表情。
赵离净和李忘忧不约而同一起上前,又在发现彼此的动作时微微一怔。
慕朝雪像不认识他们一样,绕过他们,自顾自茫然地往前走,很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关切,却不能缓解他此刻哪怕万分之一的不适。
他在朝自己走过来的几人之中看到了华宜书,想起来这是承澜宗最厉害的医修,应当是所有人当中最清楚答案的人。他想问这个最厉害的医修,“缚心”明明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为什么他的心里却忽然开始变得好痛,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可惜他还没找回说话的力气,眼前便是一阵黑沉,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气。
华宜书看见慕朝雪在朝自己走过来,在所有这些人中他自认为不是与慕朝雪最为亲近的,慕朝雪却独独望向他,带着殷切的祈求,那般无助和脆弱。
华宜书正要走近,那具修长漂亮的身体却像是刹那间被抽走灵魂,毫无预兆地倒下去。
明明他是离慕朝雪最近的,却有几道人影比他更快,同时靠近,伸出手去。
几只手共同撑住即将倒下的慕朝雪,想象中这具漂亮得像玉般的身体摔成一地碎片的画面没有发生,几个人都能隐隐听见彼此松了口气的声音。
赵离净瞥了一眼对面的李忘忧,盯着对方放在慕朝雪身上的那只手,冷声提醒:“这是我们承澜宗的人,就不牢旁人费心了。”
李忘忧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哼笑一声,竟是真的就放开手,默默转身走远。
慕恒和苏元黎还有华宜书自然站在赵离净这边,同时朝仍然抓着慕朝雪一只手腕的南宫铎看去。
南宫铎不满道:“怎么就只管你们承澜宗的事了,我与他怎么说也是朋友。”
承澜宗几个人彼此交换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瞧出担心,前前后后发生这么多事,每一桩都将承澜宗搅和进去,现在慕朝雪平安,他们只想快点将人带回去,关上门,自家人好好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然而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发出挑剔的声音,不知是谁躲在人群中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说南宫少主,你还看不明白吗,承澜宗可不是我们能惹的,不仅是第一仙门,还是与魔族妖族交情第一好的仙门呢,对了,就连人家掌门的亲生子,前不久才有过一个第一邪修的好未婚妻呢。”
苏元黎愤愤瞪向人群,一下子逮住躲在里面拱火那人,竟是个七竹门的弟子,怒道:“你什么意思?”
她也是众所周知的天才人物,那人被盯得惊恐,看一眼依旧在场的忘忧道祖及青耀山等人,觉得很有几分底气,索性破罐子破摔,高声喊道:“我难道说错了吗,你们承澜宗上下蛇鼠一窝,说不定早已包藏祸心,我看当初妖皇离厄并非侥幸从沧溟塔逃脱,而是你主动释放,还有容冽,不,现在应该是魔尊戎川,谁都知道是你们掌门当年从北域亲自带回来的——”
“闭嘴!”
南宫铎挥剑便朝那人劈了出去,一道凌厉的剑气将那人直接掀翻在地。
那人虽没有伤及根骨,但一时间也晕头转向,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铎似乎为了发泄积攒已久的郁气,又将那七竹门弟子来回摔出去好几次,怒斥对方无凭无据污蔑他人。
慕恒本想上前阻止,被苏元黎和几个弟子挡住,华宜书在一旁低声说:“南宫铎下手有分寸,让他吃吃教训也好。”
云影山庄虽不参与纷争但独占一方,众人面对南宫少主的怒火,犹豫着不敢上前,心想反正是一个小小的七竹门,又不是当年的万法仙宗,为此与南宫铎生出芥蒂实在不划算。
七竹门那名弟子还在哀嚎,南宫铎逼问他:“现在知道乱说话的下场了吗?”
青耀山那位傲慢的掌门继承人挥出一道灵压将南宫铎的剑气斩断,道:“够了!”
南宫铎愣了一下,苏元黎冷笑道:“原来七竹门找到靠山了,难怪污蔑起承澜宗来这般有底气。”
青耀山有人哼了一声,理直气壮道:“你们家那个病秧子能活着出来,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若不是和魔尊戎川关系匪浅,岂能做到令对方以命换命,还有你,苏元黎,妖就是妖,仙门之事容不得你一个妖族置喙!承澜宗养着一群妖魔,还有个与妖族勾结的掌门首徒,害得四方宗被妖族攻陷,险些如同昔日的万法仙宗一般惨遭灭门,恐怕早已从内里就烂了!”
话音未落,承澜宗这边就有人动手,于是以承澜宗和青耀山为中心形成两派,双方互相叫骂喊打,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李忘忧原本正在负手旁观,见一群人吵吵嚷嚷个不停,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声:“无聊。”拂袖而去。
赵离净释放自身灵压将缠斗在一起的双方强行扯开,也带着慕朝雪走了。
双方见背后靠山都没了,一时竟也没了斗志,又彼此叫骂了几句,拉长着脸纷纷散了。
慕恒望着自家一群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弟子,却没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场闹剧的结局,慕朝雪的状态让他担忧,但是承澜宗接下来怕是也会面临一些更加让人头疼的麻烦。
第 65 章
妖族的复仇以妖皇的死而告终, 承澜宗却不得不应对来自其他门派的质疑和指控。
外人总能找到一番理由将与妖族交战过程中的损失推到承澜宗,承澜宗的故意拖延导致他们死了人,承澜宗的怠惰导致他们宗门宝库被抢, 承澜宗表面冲锋陷阵对抗妖族最为卖力, 实际与妖皇离厄暗通款曲……
掌门三位亲传弟子,一个比一个有问题,掌门的独生子更是和他们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一拨又一拨的人找上门,要这个第一仙门为这场大战带来的损失负责,最后形成联合, 要求对承澜宗内部进行全面清查。
这样的动静不可避免地传到慕朝雪耳朵里,每当有人叫嚣着承澜宗包藏魔头其心不正, 慕朝雪的脸色就会变得更为苍白。
慕恒再三思考, 将慕朝雪送去后山禁地, 请求剑尊庇护。
赵离净同意让慕朝雪来自己身边躲清静,他是仙门之中李忘忧唯一的对手, 魔尊戎川也是当年他和李忘忧合力击杀。
关于魔尊转世暗中藏匿在承澜宗这么多年,追根溯源的话, 那些苛刻之人最应该第一个质问赵离净和李忘忧。然而众人不敢触李忘忧眉头,自然也不敢对堂堂剑尊不敬。
赵离净没有李忘忧那么多规矩, 也没有那么不可捉摸,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和那株仍旧盛开的月夜幽兰关在一起,偶尔出现在慕朝雪面前,确认一下掌门寄存在自己这里的小可怜是不是还活着。
慕朝雪活得好好的,但是瞧不出活人气, 像在那个上古秘境中把魂给丢了, 整日不是盯着那把容冽生前用过的剑发呆,就是望着空气走神。
为此赵离净特意探查过他的识海, 确认他没有被什么妖术摄走魂魂。
确认寄存期间的小可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没有问题,赵离净会松口气,只是看到对方那茫然的眼神中所压抑的哀色,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慕朝雪回来以后就谁也不想见,到了赵离净这里,就更加没有人敢来打搅。
赵离净有时会在他身边再等上一会儿,等着他说点儿什么,赵离净不会巧舌如簧安慰人,但是可以听,有些情绪需要宣泄的出口,向人倾诉会是一个好办法。
慕朝雪过了半晌才察觉到赵离净的存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跟人说过话,只好继续望着窗外。
树叶扑簌簌从枝头分离,花瓣枯萎坠地而后被不知是谁的脚步践踏成泥,流水撞上岩石后碎裂一地,掉队的倦鸟在远方的天空发出凄厉悲鸣……这一切在慕朝雪眼里都是世界逐渐坍塌崩溃的预兆。
天边的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红得刺眼,正在不断地往下坠落。
他对赵离净说:“我觉得世界正在四分五裂,你看太阳是不是要掉下来了?”
赵离净哑然片刻,也抬头望向天边,说:“那只是落日的景象,太阳东升西落,不代表任何不幸。”
慕朝雪若有所思,是的,世界仍然存在,没有预期中的崩塌消散。
但是他觉得快了,很快所有的意义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归于虚无,因为所有的东西包括空气都变得这样不对劲,让人无法正常呼吸,正常生活。
赵离净见他在窗下蜷缩成一团,明白他正在深受着某种兴许自己都还未真正想清楚的浓烈情愫反复折磨,赵离净不忍再看,指尖缓缓送出一丝柔和灵气,点进他眉心,而后接过他昏睡的身体,放到榻上,让他得到暂时的平静。
从第二天开始,前来叫嚣的其他仙门改换了说法,悠悠众口没能使承澜宗屈服,承澜宗既不愿为各家损失承担责任,更是严词拒绝向外界敞开大门任凭搜查,于是他们要求承澜宗交出秘境中幸存下来的慕朝雪,接受他们的审问。
这样一个众所周知的病秧子,没有体力没有修为,死的却不是他,同门情谊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何况藏匿在承澜宗的魔头与多年在外未归的病秧子之间能有多少同门情谊,这其中显然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更有可能的是,离开秘境的根本不是人们眼睛所看到的那个承澜宗的病秧子,而是夺舍后的魔尊,否则承澜宗为何不敢让人出来露面。慕恒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这一猜测随之显得愈发可信。
在此期间,四方宗忙于舔舐伤口无瑕理会其他人的麻烦,青耀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持沉默,三大宗门两家都不插手,其他门派虽也有为承澜宗鸣不平的,但是一时也无法结束这吵吵闹闹的混乱局面。
慕朝雪在承澜宗的后山禁地住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一群人连夜送走,走到半路才知道,他成了外人攻讦承澜宗的把柄,与妖族的争斗最终给承澜宗留下一堆烂摊子。
负责送慕朝雪离开的是一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内门管事,慕恒信任他,让将慕朝雪秘密送往一个隐蔽的山庄。
慕朝雪对于要不要接受那些人的审讯是无所谓的,如果能够暂时堵住他们的嘴也好,他向管事说明自己想要折返回宗门的想法,对方毫不犹豫拒绝了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次妥协只会换来步步紧逼,承澜宗一直太讲道理,太客气,换来外界得寸进尺,将慕朝雪送走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承澜宗不排除会采取一些更强硬的做法,比如用拳头说话。
慕朝雪被劝住了,承澜宗的实力不可估量,只是从前容冽锋芒太盛,盖住满门奇才的事实。
第一仙门与青耀山或许能够平分秋色,但青耀山选择在这件事中当缩头乌龟,两方谁都不得罪,这对即将采取强硬措施的承澜宗来说是有利的。
一旦真的动起手来,承澜宗即便有损失,但是最终一定会占据上风。
或许这就是世界崩塌的开始,从一丝一毫无人察觉的细微变动,到混乱纷争,纷争不终止就会一步步升级,最后到达无可挽回的地步。
想到这里慕朝雪又遥望着承澜宗的方向,这大概是他能记住的关于师弟存在过的世界最后的完整模样。
系统在秘境打开时就给了他两个选择,直接抽身离开,或者一直待到世界崩塌,世界崩塌需要一个过程。
慕朝雪当时什么都没说,系统默认他选择后者。
管事劝住了慕朝雪,便起身告别。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夜里赶路,休息的时间被安排在白天,这会儿外边天光大亮,各自在房中歇下。
慕朝雪睡睡醒醒,梦里有道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喊“师兄”,那嗓音嘶哑低沉,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抓住那抹一闪即逝的熟悉感,却猛然间惊醒,感到后背发凉。
系统提醒道:“先假装还在睡,悄悄把匕首从储物戒中拿出来,有人进房间了。”
慕朝雪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抓紧了匕首。
对方靠近床边,大概是轻视他这柔弱无依的身子,徒手拿了普通绳子便要绑他。
慕朝雪划伤了对方的手,看清脸后发现是客栈的一名伙计。对方像是没料到连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美人也搞不定,仓皇后撤,撞倒房间的椅子,动静立刻引来住在隔壁的管事。
管事刚将使坏的客栈伙计拿下,就感觉到一阵非比寻常的气息,客栈被仙门的人包围了。
一道浑厚嗓音隔墙传递进来:“私自送走慕朝雪,承澜宗这是要和整个仙门作对吗?”
管事面露不悦,他们是改头换面装作普通百姓低调出行,没想到在这里暴露。
那名客栈伙计虽被捉住却志在必得:“晚了,你们逃不掉了。”
管事一掌将其拍晕扔出去,吩咐人护好慕朝雪,亲自迎上那群自诩正道之人。
言语争辩不起任何作用,承澜宗再次意识到这一事实,而对面更是有恃无恐仗着人多势众先一步动手,打算强行带走慕朝雪。
双方在这一方平平无奇的客栈中掀起一场血斗,想要带走慕朝雪的人都下了死手,好似面对的当真是一群畏罪潜逃的罪孽深重之辈。
管事负伤,怒斥对方宵小之辈。
对面一人扬手,强劲的灵力即将使人当场毙命,为了万无一失绑回慕朝雪,竟然来了一位大门派的掌门。
慕朝雪好不容易挣脱看守自己的两个同门,刚出来便看见这一幕,脸色惨白。
然而对面那位亲自赶来的掌门倏地浑身一震,夺命的一掌在半空受到一股无形的强大阻力。
与此同时,空气像在刹那间被冻结,骇人的威压如同一座高山猛地压下,所有人像被凝固在当场。
这种气息前不久才使人震撼过一次,此刻降临得十分突然,让人莫名恐慌难安。
慕朝雪认出来这股极有存在感的气势来自谁人,仰脸望向四周,寻找来人身影。
他刚抬头,背后就忽然挨着男人宽阔有力的胸膛。
耳边响起李忘忧不紧不慢的声音:“最讨厌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吵吵闹闹。”
这句话显然是对着那些交手的人说的。
慕朝雪扭头望向出现在自己背后的李忘忧,刚偏过脸,那群人便各自被那股阻力猛地推开。
巨大的压迫感让众人七窍流血,步伐紊乱地往后退去。
为首那人错愕不已,勉强站稳身体后,正要开口,李忘忧却压根不想多看这群人一眼,一甩衣袖,一道灵压随之在小小的客栈逸散开来,一群刚刚还将管事逼迫得性命垂危的人整整齐齐地被扔出去,门窗碎了一地。
慕朝雪眨了眨眼,对于这样的场面一点也不吃惊,比起李忘忧真正摧残万物的手段,那群人已经得到足够的怜悯。
管事拖着负伤的身体,准备上前,却因为受伤太严重无法行动自如,跌回地面靠着墙壁。
李忘忧扫了他一眼,道:“明知有无数人觊觎,却只派了你这样的人护送。”
管事不敢有所不满,要不是青耀山这位师祖出手,今日他和慕朝雪都没有好下场,他说道:“我会告知掌门,派其他人过来。”
慕朝雪挪动脚步,要去将管事扶起来,最好再找一找身上有没有带上救命的丹药,李忘忧却扣住他肩膀,轻笑一声,对管事说道:“你觉得现在派人过来还有用吗,你们的路线已经暴露。”
慕朝雪试着挣扎了几下,李忘忧不动声色地按住他,让他无法离开半步。
管事没有看出来二人实力悬殊的暗中“较量”,露出有些纠结的神情,显然也考虑到了李忘忧所说的隐患。
李忘忧再次开口:“处理好这个问题之前,可以先把你们这个说不得、碰不得的娇贵小病秧子放在我这里。”
李忘忧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散漫,管事过了片刻才确认对方不是在说笑,一时间既欣喜又担心。
他们能得到青耀山师祖的庇佑,这无异于为承澜宗拉到最有力的盟友,只是想到青耀山和承澜宗一向关系紧张,又有些犹豫。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如果李忘忧真的想对慕朝雪和承澜宗做些什么,凭他是无法干预的。
更何况慕朝雪也不是第一笔被托付给这位深居简出的师祖,相信对方看在剑尊赵离净的情分上也不会对慕朝雪有坏心。比起掌门计划中要将慕朝雪送去的地方,没有哪里比李忘忧身边更安全。
他对李忘忧感谢了一番,犹犹豫豫地说了些场面话,李忘忧表现得与传闻中有些不同,很是友好地应了几声,还大方慷慨地赠与他治伤的上品灵丹。
慕朝雪眨眼间就被带走,留下管事等人在客栈收拾满目狼藉,赔偿客栈老板的损失。
关于李忘忧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并出手相助,李忘忧的解释是自己在海上那片仙渡山呆腻了,出来找个新洞府,这里地形偏僻风光宜人,很荣幸地被道祖选中。
慕朝雪心不在焉地听完他的解释,并且看着眼前这片山脚下的土地顷刻之间大变样。
李忘忧双手翻覆之间,山脚下一座小院凭空而起,紧接着山中清泉改道,从院落前面流淌而过,形成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居所。
这次李忘忧没给他立什么规矩,只说了一句:“我们就在此暂住吧。”
之后就领着他进了院门。
慕朝雪住下来,比上次更加安静地待在李忘忧的隔壁,就好像依然谨记着对方曾经的规矩,成为一个乖巧无比的借住者。
李忘忧继续在门前屋后种东西,随手抓住路过的野兔野鸭野山雀带回院子里,但是几日过去,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破坏者。
被他所期待的那位“破坏者”终日待在屋子里,长久地盯着天空、树叶、溪水,或是擦拭那把通体雪白的剑。
李忘忧不明白那把剑有什么好擦的,从前是神剑时还有几分威慑,但如今已失去灵气成为一块废铁,只比它那位又一次灰飞烟灭的主人幸运一点点。
慕朝雪第一次主动找李忘忧说话是在好几天后,至于具体是几天他也不清楚,对于一个正在崩溃的世界,时间变得没有意义。
他问李忘忧:“你看到我的剑了吗?”
李忘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那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慕朝雪立刻确认了一件事:“是你拿走了它。”不禁蹙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拿走它?”
李忘忧很欣慰地从他脸上看见不一样的表情,尽管那代表着不满、甚至是被惹恼,但是这种变化使他鲜活很多,不再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散的恐慌感。
慕朝雪瞪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继续问:“它在哪里?”
李忘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我藏起来了,如果你能找到,那就拿回去。”
慕朝雪胸口剧烈起伏着,看样子像是憋了不少骂人的话,又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便冲进李忘忧的那间屋。
李忘忧任凭他闯进自己的房间,好整以暇看着他在里面到处翻箱倒柜。
慕朝雪很快就出来了,李忘忧的屋子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并没有藏住一把通体雪白漂亮精致的长剑。
他又转到这座院子的其他地方,门前屋后全都找了一遍,连李忘忧的那些花花草草和刚为野鸡野兔搭好的窝棚里也没有放过。
李忘忧悠闲地看着他忙前忙后,起初因为他鲜活的样子感到愉悦,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一种再也无法压下去的烦躁感笼罩,脸色阴沉。
那只是一块废铁,一个死人留下的废铁,真的就有那么值得珍重?比眼前的活人还值得?
慕朝雪不曾留意李忘忧那些幽微的情感,接下来几天都在寻找。他也想过李忘忧其实早已将剑毁去,如同对待那些亲手种下的花草一样,他这样寻寻觅觅,刚好是在让对方看笑话。
他对那些可能出现在李忘忧脸上的恶劣表情不感兴趣,门前屋后翻找的过程中,他忽然留意到泥土中冒出嫩苗,树枝上长出新芽,早晨的花骨朵沾着露珠等待绽放,就连李忘忧放在后院的那对野兔也新下了一窝幼崽,这些本该稀松平常的现象像是第一次被他察觉,让他惊诧。
随后,慕朝雪恍然大悟,世界并没有崩溃,否则怎么到处都是新生?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确切的失败提示,系统也为这一点纳闷过。
在一个寂静的午夜,慕朝雪又一次从那阵低语中惊醒,猛然瞪大双眼,笃定地说道:“师弟还活着。”
系统惊奇于他这副着了魔的样子,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这种时候告诉对方师弟死得不能再死,是不是有些残忍?
慕朝雪也没指望系统会回答自己,像是受到某种指引,推开门走进夜色里,一直走到院外。
第 66 章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 不远处,水边的灌木丛里传来异样的动静。
慕朝雪心潮澎湃,加快脚步走过去, 迫切地扒开灌木丛, 里面是一只被困住翅膀的鸭子,看起来像是顺着这条溪流游到这里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扒开草丛前具体期待着什么,但是此刻期望落空的感觉如此明显。
灌木丛里的鸭子见到人类发出惊慌的叫声,嗓门高亢到院子里的李忘忧忍不住动手,试图将吵闹的声音从源头上消灭。
慕朝雪在它变成一堆灰尘之前将它从灌木丛中抱出来, 带着它回到院子。
李忘忧推开门走出来,看到他半夜从外面抱回来一直家养的母番鸭, 戏谑道:“怎么, 你那把破剑变成鸭子了?”
慕朝雪把那只鸭子放在地上, 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上前, 摘下了他的发绳。
那一头白发只用一根发生松散地系在身后,慕朝雪这一扯, 白发顺着肩头披散开,使那一张俊美而刻薄的脸显现出几分妖冶的味道。
而慕朝雪只盯着落在自己手上的这根白色的发绳, 刹那间褪下柔软的伪装,变回了“欺霜”的原本模样。
李忘忧挑了下眉,“只花了三天,比我以为的要聪明很多。”
慕朝雪郑重地提醒他:“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我不喜欢。”
说完便抱着剑回了屋子。
那只鸭子也一摇一摆地跟了进去。
李忘忧回味着他的那句话, 眼睛不悦地眯了起来, 心中生出冲进他房间将那把破剑彻底毁掉的想法,让这个小病秧子弄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在谁手上。
堂堂忘忧道祖为此思虑了一晚上, 到底要不要毁掉那把剑,是背着他的面毁掉,还是当着他的面,毁完之后怎么收场,是用并不娴熟的哄人技巧,还是更为熟练的威逼恐吓……
到了第二天,慕朝雪走出房门,送了他一条正常发绳。
李忘忧望着那条普普通通的绳子,莫名觉得那些问题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下一秒,慕朝雪就用同样的一根绳子牵着他的鸭子走出了房门,一人一鸭往院外溜达去了。
那根系在鸭掌上面的红绳子,除了比李忘忧手上那根要长上好多倍,怎么看都一模一样。
李忘忧深吸一口气,企图将红绳子连同鸭子焚为灰烬。
慕朝雪走到院门口,忽然有所感应地回头看向他,关心地问:“你不喜欢吗?”
“……”
李忘忧冷笑一声,回了房间。
慕朝雪继续出门遛鸭子,除了剪下来的那一小段送给李忘忧绑头发以免对方继续打“欺霜”的主意,剩下的绳子足够长,鸭子可以去河面上戏水。
李忘忧性格孤僻怪异,周围人迹罕见,全部都是原生态的山水草木虫鸟,除了李忘忧那间院落,一路走来,再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工改造的痕迹。
这只家养的鸭子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才出现在慕朝雪面前。
他有心要将它送回原主人手里,所以不限制它的行动,任由它自己乱跑。
一连多日,遛鸭子成为慕朝雪的固定日程,李忘忧的头发上并没有换成那根红绳子,不知道有没有转身就将绳子变成灰烬,但是的确没有再对“欺霜”下手,甚至偶尔还会给他的鸭子喂稻谷。
那些都是充满灵气的稻谷,换成从前会在成熟之时被李忘忧尽数毁去,现在变成了鸭子的存粮。
慕朝雪的鸭子被养得愈发肥美,每天提防李忘忧抓回来放在后院的野狐狸过来将鸭子吃了,一有机会就和李忘忧说那只野狐狸的坏话。
李忘忧给狐狸讲道理,又威逼利诱,让它不要打鸭子的主意,又宰了一只兔子,一方面震慑狐狸,一方面练习一下亲自下厨。
门前屋后的花草和小动物竟然也始终存在着,没有因李忘忧的一时兴起而消散成烟,花草越发繁盛,不断生出新的枝芽,一茬接一茬的花骨朵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野兔又怀孕了。
李忘忧好像忽然喜欢上了等待生命绽放的感觉,从一个掌控万物生死的独裁者变成生命的呵护者和陪伴者,真正体味到这种平凡而余韵悠长的喜悦。
他守着这份如今才真正体会到的隐秘愉悦,又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感到恼火,他想自己现在一定像个蠢货。
慕朝雪忙着遛鸭子,保养剑鞘剑身剑柄,以及发呆和睡觉,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这位老人家的心情。
远离人烟的生活让人很容易就忽略时间,慕朝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又度过了多久,只知道野兔子已经第二次怀上崽。
在这期间,赵离净来了一次,还是慕朝雪凑巧去不常去的后院才发现的。
见慕朝雪靠近,后院树下的两人立刻停止了正在说的话,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那模样不像是故友叙旧,更像是共同拥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合谋者。
赵离净装作若无其事,和慕朝雪说了家里的情况,和慕朝雪猜想的差不多,由于李忘忧出手干涉将自己带走,承澜宗的境况有了一些改善。
李忘忧在客栈的并没有对那些追捕慕朝雪的人下狠手,留了他们一条命,看起来相当仁慈,但意味却很深长,这无疑给人一种青耀山正在表明立场的感觉。
即便青耀山如今的掌门和弟子们不这样想,自家师祖都这么做了,他们这群徒子徒孙不想失去靠山背上欺师灭祖骂名的话,也只能出来表明对承澜宗的支持。再加上承澜宗放弃继续当滥好人,将上门叫嚣的人打出去几次,现在不再有人敢冲上门继续叫嚣。
这是个好消息,慕朝雪现如今坚信容冽还活着,承澜宗是容冽最熟悉的地方,有容冽最亲近的一群热,如果想要再见,回承澜宗比待在李忘忧身边要好。
他可没忘记魔尊戎川是李忘忧和赵离净联手杀死的,这群人会在察觉魔尊还活着的时候毫不犹豫做出再杀第二次的准备。
他不相信师弟是和魔尊戎川一样的大魔头,即便是戎川的转世又怎样,不代表心性相同,师弟是师弟,魔尊是魔尊,他相信每一个真正了解师弟的人都会这样想。
赵离净拒绝带慕朝雪回去,表示这也是和慕恒华宜书等人一起商量出来的结果,承澜宗面对的质疑声音只是变小了,没有消失,很多人等着瓜分承澜宗的遗产,实际上无论三大宗门中的哪一个庞然大物倒下去都能滋养出新的力量,最上面的位置只有那么多,有死去才会有新生。
另外有个不好当着慕朝雪的面提及的理由,那就是他们一致认为承澜宗对于慕朝雪来说实在是个伤心地,整个宗门有太多的地方留下了容冽存在的痕迹,见过慕朝雪在容冽死后的状态,慕恒毫不怀疑慕朝雪继续待在承澜宗会因为终日睹物思人而把自己伤心死。
慕朝雪只好继续遛鸭子。
他想自己没必要表现得太着急,以免被李忘忧或是什么人察觉到异常,这是只能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只要容冽没死,就算不回承澜宗,也会回来找他。
容冽在秘境里让他答应不要忘了他,现在却不回来检查,这算不算是言而无信?容冽不是那种说空话的骗子。
他做到了每天睡前想一遍对方的模样,对方也应该如约出现,检验他有没有守约。
那只母番鸭在灵米的喂养下越发健壮,每天溜达的距离越来越远,慕朝雪通常要花上半天在外面遛它,幸好它走得不快,只是嗓门越发嘹亮。
李忘忧威胁着再加就烤熟吃肉,慕朝雪第一次没有出声否决,而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山林间黄灿灿的一片。
李忘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解道:“怎么了?”
慕朝雪喃喃开口:“已经四十五天了。”
李忘忧有些莫名,小病秧子之前还浑浑噩噩几乎日夜不分,现在每天数日子。
他不禁好奇:“几十天,于漫漫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你如此急不可待,是在等着见到什么人,还是等着什么事发生?”
慕朝雪忽然绷紧了身体,在他的目光中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我去遛鸭子。”
他希望李忘忧只是随便说一说,并没有察觉到他心里的想法。毕竟这是个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老人家。退一步说,即便察觉到又能如何,他也只是猜测而已。
鸭子今天连飞带跑,直奔一条从前没有去过的路线,那是河流的支流,澄澈的水流清澈见底,岸边花草丰美,对岸竹林翠绿,竹影斑驳,随风沙沙作响,一片静谧美丽。
慕朝雪纵容鸭子在水面上玩闹了一会儿,看见它捕了一条鱼,笑了一下,这时候天下起细雨。
慕朝雪拉扯着那根绳子要将鸭子拉上岸回去躲雨,鸭子在雨中更加欢快地放开嗓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雨水。
他正抬起袖子聊胜于无地挡着细雨,对岸的竹林中走出来一个身穿蓑衣的修长身影,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稳健而轻灵地穿过深邃竹林,自蒙蒙烟雨中走近水岸,带来湿润清冽的微风,混合着甜丝丝的花香,吹过水面,拂过慕朝雪的脸,这一瞬间,慕朝雪好像闻到了师弟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
溪流狭窄,距离不算太远,随着那道身影的接近,慕朝雪看清斗笠下露出来的半张脸,年轻而俊俏,但和师弟没有半分相似。
鸭子在水面高亢嘹亮的歌声引起对面注意,他微微抬头,朝水面望去,又沿着那条浮动在水面上的红绳,一直望向慕朝雪的眼睛。
慕朝雪对上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浑身一震,手上的绳子无意间脱落,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人走过水面的浮桥,绕行来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将落在草尖上的绳子捡起来,朝他递过去,微微一笑,嗓音清润地开口,带着一点玩笑意味地提醒道:“不抓紧绳子,它就跑了。”
慕朝雪怔怔望着他,他顶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用全然陌生的嗓音和语气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好半天才回过神,从他手里接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绳子,朝水面望去,鸭子仍旧在水面扑腾,兀自撒欢。
慕朝雪感觉自己踩在棉花或是云朵上,脚下的地面失去实感,也许他只是在做梦而已。
“谢谢。”慕朝雪说道。
那人还没有走,撑开伞,和他一起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鸭子。
慕朝雪怀疑对方看上了鸭子,毕竟鸭子被养得实在过于肥美。
伞足够大,将慕朝雪一起遮挡住,只是仍有雨丝顺着微风吹进来,洇湿两人的衣角。
“我……”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在意识到对方的声音时停住。
慕朝雪想了想,说:“雨一直下不停,我得走了。”
顿了一下,又道:“谢谢你帮我撑伞。”
那人指着水面的鸭子,忽然道:“那好像是我家丢的鸭子。”
慕朝雪愕然失语,脸上一瞬间涌现无数复杂神情,不排除这是个垂涎肥美鸭肉而选择碰瓷的坏家伙,可是对方看起来眼神纯良,面目可亲,又不像是偷奸耍滑的人,也不排除这只鸭子的确是对方家里走丢的。
这么多天都没找到的鸭子的主人,难道就在今天偶遇了?
他掷地有声:“我不信,万一你是看我的鸭子养得肥美,想要骗去吃了。你有什么证据?”
对方露出有些窘迫的神色,耳尖微红,好像说谎被人当面拆穿,更像是一生纯善的人猝不及防遭受污蔑来不及反应。
慕朝雪凭空生出戏弄对方的心思,气势汹汹地逼问道:“你还说你不是想要骗走我的鸭子,怎么脸红了!”
“……我就住在附近,家里还有一只这样的鸭子,小公子不相信,可以随我去看看。”
对方耳尖依旧染着一层薄红,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慕朝雪又怔怔看了这人一会儿,对方身上冷冽的气息越发明显了,不过此刻夹杂着雨水中湿润甜腻的花香,又显得有些不同。
他毫不犹豫点了下头,“好啊,我要去看。”
对方表现出一丝欣喜,眼中浮现笑意,见雨停下来,忙将雨伞收起,斗笠摘下,露出整张清俊的脸,领着慕朝雪往他口中所谓的“家”走去。
慕朝雪时不时地看他一会儿,不带一丝遮掩,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脸上出现不明显的迟疑,余光恰好瞥见对岸那片深邃幽绿的竹林,道:“我叫阿竹。”
慕朝雪点点头,不说话。
短暂的安静之后,慕朝雪忍不住问:“你就不好奇我的名字吗?”
“阿竹”像是刚反应过来,忙问:“对,还不知道小公子叫什么。”
慕朝雪说:“我叫阿绿。”
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过了半天,道:“原来如此。”
之后又是一路的沉默。
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萦绕着两人,伴随着红绳那头鸭子的放声大喊,两人之间的沉默显得更为诡异。
好在很快就到了阿竹的家。距离果然很近,就在那片竹林深处,绕过水面的浮桥,再穿过一段竹林中的石子路就到了。
慕朝雪默默环视一圈,一间小屋,门前用竹篱笆做成简单的围栏,里面是一只正蹲在窝里孵蛋的母番鸭,窝棚和食水都是双份,却只剩一只。
另一只在慕朝雪手上牵着,刚走到这里,就表现出激动的反应,昂起脖子冲篱笆里面嘎嘎乱叫,引来里面那一只的热情回应。
阿竹将门打开,两只鸭子见了面,亲亲热热地叙旧。
一句话也不必多说,慕朝雪已经知道了事实,这确实就是鸭子的原主人了。
这时候雨又下起来,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对于两只重逢的鸭子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快乐的天气,两只一起冲进竹林中撒欢。
慕朝雪索性解开绳子,不再跟过去,阿竹很上道地表示:“多谢你照顾它,只是家中贫寒,不知该回报些什么。”
慕朝雪朝竹林里看了看,说:“雨下得这么大,我一时也走不了,不如你请我吃饭吧。”
说着,他便很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来,换成旁人,怕是要怀疑这是一个因为一只鸭子而赖上自己不走的无赖。
阿竹站在他身边,踌躇了一下,应了声“好”,转身进了厨房。
慕朝雪趁他离开,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比起“贫寒”这个词,简陋要更为恰当,屋子里干净整洁,但没有多少生活过的痕迹,像是刚搬家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在新地方留下自身气息。
家具都是不久前用竹子做的,隐约还带着竹子清香。
慕朝雪溜达到了厨房,阿竹正背着他生火做饭,由于慕朝雪自己也不会做饭,所以并不能一眼看出来对方下厨的水平如何,李忘忧也偶尔会一时兴起抓一只兔子或野鸡来烤,但那动作显然是比不上阿竹熟练利落的。
他进来后,阿竹暂停手上的动作,一脸诚恳地建议道:“去外面等等吧,这里又热又呛。”
慕朝雪没有理会,问道:“你是刚搬到这里的吗?”
阿竹沉默了一下,点头,说起自己如何父母早逝,受大伯一家欺辱,自小自力更生,前几天终于被大伯占了田宅赶出家门,不得不搬到山上离群索居,过着一贫如洗自给自足的独立生活。
说这些的时候,阿竹那张天生冷淡的脸上极力表现出一丝哀伤。可惜效果不太好。
慕朝雪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好吧好吧。”他摆了摆手,退了出去。
雨停之前,阿竹端上一桌饭菜,看起来颇有一番寻常人家家常菜的味道。这使对方那段关于身世的讲述显得可信了几分。
慕朝雪尝了一口菜。然后陷入沉默。
自力更生的阿竹厨艺实在算不上好。在慕朝雪一言难尽的眼神中,阿竹也不得不亲自尝了尝自己的手艺,之后羞愧地低下头。
慕朝雪说:“我还以为你感觉不出来东西到底好不好吃。”能吃得出来却依旧如此,没有任何改进,要么味觉忍受能力非比寻常,要么就不是五谷喂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吸风饮露长大的。
阿竹这次没有解释,轻声说道:“见笑了。”
慕朝雪又尝了尝饭后的点心,入口即化,带着清甜的花香,回味悠长。这味道让他想起曾经在师弟的寒月峰上尝到的那些点心,如果换成那棵树上采摘下来的新鲜花瓣掺入其中,会更加相似。
慕朝雪情不自禁地笑道:“你是不是只会做这个?”
阿竹沉默不语。
外面的雨停了,两只鸭子一前一后回到院子里。
慕朝雪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
阿竹也站起来,跟着他往门外走。
那只鸭子也跟了上来,一副背弃原主人这辈子要跟定慕朝雪的架势,阿竹很宽容地将鸭子送给慕朝雪。
慕朝雪也不推拒,重新将绳子绑上去,牵着鸭子往外走。
两人一鸭慢吞吞走到院门口,一直没说话,慕朝雪半只脚踏出门,又停下来,转过身去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阿竹?”
阿竹被他念起名字,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最后摇了摇头。
慕朝雪转身便走了。
另一处院子里,李忘忧坐在摇椅上,似乎专门等着他回来,刚一见面,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慕朝雪习惯了这位老人家古怪的性情,自顾自地给鸭子解开脚上的绳子。
耳边传来李忘忧似笑非笑的声音:“去了那么久,和人家交流养鸭子的心得体会了?”
慕朝雪毫不意外自己在外面的行踪会被李忘忧掌握,只是稍微担心了一下“阿竹”。但是转念一想,“阿竹”会选择今天出现在他面前,不可能是傻乎乎来送命的。
他淡定自若地说道:“我就说,这只鸭子是走丢的,现在找到它主人了,你别再妄想把它烤了吃了。”
李忘忧不置可否,躺在摇椅上眼皮也没掀一下,接着上一句话问:“只聊了鸭子?没别的?”
慕朝雪将自己留在那里避雨并顺便一起用餐的过程大致讲述一遍,这些都是实话,除了略去的一些细节。
他一脸坦荡。李忘忧抬眼,扫了他一眼,没再继续盘问。
慕朝雪也不想在李忘忧面前多加停留,忙不迭躲进了屋子,他能感觉到近来体力有所增强,但每天遛鸭子也着实有些累人,今天格外走得远了些,刚一挨到枕头就沉沉地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从未有过的酣沉,直到次日才悠悠转醒。
李忘忧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床头,支着下巴瞧着他,半边脸藏在阴影里,莫名有些吓人。
第 67 章
慕朝雪噌的一下坐起身来, 望着李忘忧,问:“怎么了?”
李忘忧换了一只手支着下巴,思忖着开口:“我在想, 你已经住在这儿有些日子了, 我要不要收取一点报酬。”
他边说边时不时皱一下眉头,仿佛是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堂堂一宗之祖为了要不要向借住者收取报酬的事情冥思苦想,场面相当稀奇。
慕朝雪听完他的话,有些麻木。
在此之前他们虽然同居一处,但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他没想到李忘忧会因为这种理由擅自进进入他的房间,坐在他的床头盯着他睡觉, 这位脾气怪异的老人家最近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 看向李忘忧:“那你想好了吗?”
李忘忧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摇头:“没有。”
慕朝雪不管他了,下床披上外衣, 将门打开,早晨新鲜湿冷的空气涌进来。
李忘忧也转了个身, 靠在椅背上,没有要离开他房间的意思。
慕朝雪认真说道:“那等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只要是合理的报酬。”想了想他又强调道:“但是不要再向上次对待南宫铎那样,以戏弄折磨别人取乐作为报酬。即便你想折磨人取乐,也尽管冲着我来,不要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李忘忧端量着他侃侃而谈时那张鲜活的脸,在晨光中可以称得上眉飞色舞, 就像自昨夜的睡梦中开始期盼着什么喜事的发生。尽管慕朝雪只是在认真严肃地和他谈判。
慕朝雪拢了拢即将从肩膀滑落的外衣, 在温暖柔和的光辉中眨了眨眼,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李忘忧“啧”了一声, 起身往外走,经过他身边,略微停顿片刻,眼神如同凝成实质,不急不缓游走过他的脸、嘴唇、脖子、锁骨,最后抬起手,伸向他滑落的外衣。
慕朝雪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背后就是门框,很轻易地落在李忘忧手上。
李忘忧捏着他外衣的一片领口,随意拨弄了几下,食指探入那片布料下方,勾起布料往下滑落,来到腰间,又捏住那条衣带,绕在手指上,低头玩了一会儿。
慕朝雪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只傲慢而恶劣的猫,先用看似无害的姿态将猎物玩弄至精疲力竭,再残忍拆吃入腹。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警惕着看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李忘忧终于放开了那条衣带,笑了一声,“以为我会帮你换衣服吗,想得美。”他带着戏谑的口吻,屈起手指在慕朝雪脸颊边轻抚了一下,扬长而去。
慕朝雪在心里骂骂咧咧,正要转身进屋换衣服,就听李忘忧在院外怒喊:“把你的破鸭子弄走!踩坏我的瓜了!”
阴晴不定的老人家不可怕,既能打又阴晴不定才可怕,慕朝雪在心里继续骂了一箩筐,带着鸭子出门溜达去了。
鸭子这次目标明确,直奔竹林深处,慕朝雪第二次和阿竹见面,对方换了一声轻便布衣,正在加固篱笆,见慕朝雪来了,眼中泛起笑意。
那只原本待在篱笆中的鸭子振翅高飞,便轻松飞出篱笆墙外,和慕朝雪带来的同伴相约出门遛弯去了。
慕朝雪看着阿竹手上还未加固完成的篱笆,心想你这是在瞎忙活什么呢,根本关不住一只鸭子。
阿竹沉默寡言,但对慕朝雪的到来努力表现出自己的热情欢迎,考虑到两人也只不过才认识第二天,没有积累太多可以深聊的话题,便向慕朝雪表示自己还打算为两只鸭子编织新的窝棚,就用屋后面那棵最粗的竹子,屋子里的床和椅子也要新换,依旧是自己动手,但还没想好要用哪种材料,竹子做的轻便美观,但翻过前面那片山头有片树木也很不错……
他事无巨细的说着,每说上几句就要瞧一瞧慕朝雪的反应,好像怕自己说的无聊惹对方不耐烦掉头便走。
慕朝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倒是没有觉得不耐烦,只是脸上逐渐显露出不解。
这里是个好地方,风光很好,这没错,否则李忘忧不会在这边暂居,但是阿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表现出一副在这里安居的样子?
“你忽视了最重要的,”慕朝雪看向他,“吃饭的问题。”一个被逼迫进深山中独居的年轻人,想着鸭子的窝棚,想着睡觉的床,却唯独不为自己那糟糕的厨艺和周遭没影的食物费心。
而那张脸更是不像自小艰难度日的苦孩子。这是一场漏洞百出并不高明的伪装,慕朝雪不确定真相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阿竹停顿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道:“山里有野兔野鸡,水里有鱼,再不济,还能摘些野果野菜充饥。”
慕朝雪说:“好吧,看你昨天做的饭菜很丰盛,也不像是缺吃食的。”
阿竹移开视线,生硬岔开了话题:“还要吃糕点吗,早上我又做了一些。”
慕朝雪点点头,对方立刻将早已装好的点心拿出来,道:“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慕朝雪反问他:“万一我不来呢?”
阿竹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最后又变得坚定:“我会等到你愿意来。”
慕朝雪对于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这点微小的情绪没有错过阿竹的眼睛,阿竹改口说道:“当然,如果你不希望被打扰,我会搬到更远的地方。”
慕朝雪费解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算了,我明天再来。”
说着便站起身来,径自离开。
这座竹林成了慕朝雪之后每日造访的地方,阿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每日殷切地等着他的到来,刚开始只等在竹屋外,后来直接在两人初遇的那条溪流边上。
相视时的笑意,共处一室时的安宁,一切都使两人像是相识许久,唯独在提及真实身份时慕朝雪会在对方脸上看到那副遮遮掩掩忧心忡忡的神色,好像那是一个连提都不能提的灾难,一旦揭开会使两人大祸临头。
某天慕朝雪终于忍无可忍,踢倒了阿竹手上编织到一半的鸭子的窝棚,目光灼灼地质问他:“容冽,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即便李忘忧的神识再强大也无法探听到两人的具体对话,慕朝雪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压抑着自己的恼火。
阿竹低下头不敢看他,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他。”
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慕朝雪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脸,缓了缓语气,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容冽抬起头来,一点一点用目光细细描摹这张让自己思念已久的脸,这些天来“阿竹”一直想这样做,但是“阿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必须按捺住满腔的热爱和激动,才不至于将人吓退。
慕朝雪与“阿竹”相视,这才感受到那目光的滚烫温度几乎要将人溶解。
换做平日他会偏开脸躲过对方如此令人不安的视线,但现在他怕一眨眼连“阿竹”也像烟雾一样消散在天地间。
他紧紧地盯着对方,像是一场比赛,谁先躲开,谁先妥协,任凭对方的处决。
最终,容冽偏过脸,低声开口:“师兄不会想看到我如今真正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慕朝雪面前露出了太多破绽,但他既舍不得就此离开,又不敢正视对方狐疑的眼神。
现在他承认了,并非躲无可躲不得不坦白自己的身份,而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也想与师兄相认,而不是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蹩脚的伪装。慕朝雪拆穿他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有些窃喜,师兄不仅没有忘记他,还坚定地认出了他。
然而他终究还是一个为了满足一己之私宁愿给慕朝雪带来麻烦的人,明知道和自己扯上关系会惹祸上身,仍旧继续停留在这里,只因贪恋这个近在眼前的人散发的气息,说话的语调,眼中映出的倒影。
他告诫自己,最多再过一刻钟,自己就该离开,在那个青耀山师祖察觉不对劲之前,将这里的所有痕迹抹除,像从未打搅过师兄的生活一样。
慕朝雪不知道他在抬眼看向自己的瞬间想了那么多,只是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委屈和难过,“所以你就一直骗我,你知不知道,在你说句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就算知道阿竹的身份有问题,但是我也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你。”
容冽望见他眼中闪烁的泪意,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块与身上布衣很是不搭的柔软丝绢,小心翼翼擦拭慕朝雪眼角的泪痕。
慕朝雪有些窘迫,他想自己本来是打算恶狠狠质问对方的,怎么变成一副需要对方哄的样子。
他按捺下心中那阵委屈,说话的声音带上了哭泣后的鼻音,“要是我今天没有拆穿你,你要怎么办?”
容冽像是早已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平静开口:“我会像之前那样,每天在这里等你。”
慕朝雪追问:“然后呢?”
容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犹豫和紧张,有些吞吐地开口:“然后……然后说不定你会喜欢和我待在一起的感觉,你会和阿竹在一起。”
停顿片刻,他的声音又黯淡下来,轻轻呢喃:“不过,也有可能你会厌倦阿竹的无趣,再也不来,就当没有认识过我。”
慕朝雪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师弟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是以阿竹的身份,阿竹的样子,一个随口编造出来的人。
他有些恼火,“你错了,如果你再骗我骗得久一些,我就会立刻把你忘了,我最多只会记住阿竹,把容冽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话中带着十足的怨愤,怨对方直到此时此刻仍旧顶着那张虚假的脸和他说话,不肯露出真实地模样。
容冽还记得自己那时祈求过他的话,如今见他不仅没忘记自己,还清晰地记着自己说的每句话,不禁喜悦而又痛苦。
他再次祈求慕朝雪:“对不起,师兄,不要为了我生气。”
慕朝雪走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顶着这张‘阿竹’的脸,你现在的样子难道很吓人吗。”即便是魔尊戎川,也从未听说过长得吓人。
容冽往后退,回避的态度很明显。
慕朝雪步步紧逼,忽然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
容冽因为他的驱赶而失落痛苦。
慕朝雪继续说:“你现在距离李忘忧太近了,他是个很让人捉摸不透的难缠家伙,万一被他觉察到你的不对劲,不知道会做些什么。你还记得自己上一世是被他和赵离净联手杀死的吧,你不能再死在他手上一次了。”
容冽张嘴想说点什么,慕朝雪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先听我说完,李忘忧很狡猾,还很刻薄,刚好他最近似乎有些嫌我烦了,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回承澜宗,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想办法去承澜宗附近等我消息。”
慕朝雪停顿了一下,最后以不容置喙的语气一锤定音:“然后带我去魔界,让我看看你真正的面目,看它是不是有那样吓人。”
容冽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眸光闪烁,溢出一丝经过克制之后的狂喜。
慕朝雪松手,问:“你想说什么?”
容冽从那阵狂乱的喜悦中回过神,恢复了理智,慕朝雪要和他一起走,这个选择足够让他幸福到疯狂。但这对于慕朝雪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在我上一世的记忆里,魔界常年温暖如春。但是如今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哪怕是出生便生活在那里的人也难以生存,我的身体在秘境中毁灭之后,残留的魂魄在魔界苏醒,在那里游走了数月,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
慕朝雪不知他说起这些时心中作何感想,既然他已经恢复了戎川的记忆,仙门所唾骂的魔界便是他的故乡,那里生活的人便是他的族人,如今留给他的是一片伤痕累累的死灭之地。
眼下并不是谈论这一沉重话题的好时候,慕朝雪阻止他脑海中关于魔界的痛苦联想,道:“你先远离这里,至于之后要去哪里,等我们下次见面再说。”
慕朝雪说完便急匆匆朝李忘忧的院子去了。
等走出竹林,种种纠缠在一起的复杂心绪慢慢平静,逐渐散开,心中便只剩下最纯粹的欢喜。
他的感觉没有出错,师弟还活着。无论是以仙门弟子的身份活着,还是以魔头的身份活着,慕朝雪相信,只要师弟还活着,世界最终会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花朵凋谢后会再次盛放,太阳落下后会再次升起,流水在春日冰消雪融潺潺作响。
以防万一,这次他要待在师弟身边亲眼见证这一过程,确保那些美好的事情会如想象中那样发生。
第 68 章
慕朝雪回去的时候, 李忘忧和先前一样坐在院子里,见到他,幽幽地说了一声:“你今天回来晚了。”
慕朝雪嘀咕了一句:“我应该没和你约定过回来的时间吧。”
李忘忧像没听见这句, 继续提醒他:“你的鸭子呢, 终于飞走了?”
慕朝雪走得匆忙,确实没顾得上在竹林里撒欢未归的鸭子。
不过这没什么,他淡定开口:“它认得路,会自己找过来的。”
话是这么跟李忘忧说的,但他觉得师弟会处理好它们, 不会让肥美的鸭子有机会落在李忘忧手上。
李忘忧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沉默下来。
慕朝雪悄悄瞥他一眼, 见他闭着眼睛老神在在的样子和平日里没太多不同, 放心地往屋里走。
虽然承澜宗掌门觉得慕朝雪留在李忘忧这里更好, 但是慕朝雪在信中夸大了一下自己给人家带来的不方便,以及对于承澜宗的不舍和归心似箭, 相信掌门看了这封信极有可能改变想法,将他从李忘忧这里带回去, 一封信不行,那就多来几封。慕朝雪如今对二人之间的父子情还是有些信心的。
他用传送符将信送出去, 望着那张纸飘飘渺渺化为透明飞向天空,撑着下巴在窗边等候佳音。至于容冽那边他就没有联系了,他怕李忘忧会发现问题。
一连写了三封信都没有收到回信,慕朝雪怀疑哪里出了问题。
此时距离他和容冽分开已经过去一天,按照计划容冽已经先一步离开, 所以他不是很担心, 他写给慕恒的信即便是被旁人看到,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那真的只是几封很正常的思念家人思念亲友的信。
没有确定慕恒等人的态度以前,慕朝雪没有急着在信中告知他们师弟还活着。
他整理措辞,摊开纸开始写第四封。
一阵怪异的大风猛地吹开房门,慕朝雪停笔,转身望去。
李忘忧拿着几张有些眼熟的纸,目的明确地来到他桌前,将几张纸依次在他眼前排开在桌面上。
慕朝雪不解,隐隐有些不妙预感,嘴上镇定地开口询问:“你为什么拦我的信?”
李忘忧站在桌边,摩挲着下巴,似在沉思,过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问:“他打算带你躲到哪里去?魔界?那可不是个好去处。”
他垂眼望向坐在桌边的慕朝雪,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慕朝雪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李忘忧语气平静,但是望向他时,眼里的戏谑和嘲弄,以及怒火,是那样明显。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装作低头收回自己被拦截的信件,愤愤地开口:“你在说什么,不仅私自拦住我的信,还要污蔑我和魔界有染嘛。”
李忘忧哼笑一声,仿佛是在嘲弄他的负隅顽抗,笑他事到如今还在做没有意义的争辩。
慕朝雪心中庆幸,幸好先让容冽离开了,李忘忧想必是在察觉到异常后没找到人,才找来他这里逞口舌之快,以及试图从他嘴里打听魔头下落。如此可见没有提前确定要躲去哪里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至少现在即便李忘忧对他搜魂,也无法找到魔头确切的位置。
李忘忧缓缓开口:“我不动手杀他,是因为他看起来还算有分寸,没有生出事端。但是这不代表你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慕朝雪有些意外,什么叫做“有分寸”?这副网开一面的大方态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应该在察觉到魔头依旧存活的第一时刻赶过去将其再次杀死,以绝后患?
李忘忧很快恢复了自身的傲慢和绝情:“如果你敢跟他走,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再杀他一次。”
慕朝雪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我走,你便杀他,我不走,你便放过他,就这样简单?为什么?”
李忘忧定定地看他一会儿,朝着他走过来。
他往后退,却被困在桌子前面,李忘忧仍是逼近他,迫使他不得不往后仰,上半身快要折倒在桌面上。
两人距离从未如此接近,慕朝雪能闻见对方身上属于草木的清香,但并不能舒缓他紧绷的神经。
李忘忧反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既然觉得简单,那就顺从我,难道不好吗?”
慕朝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是将他推开,逃向一旁,大声说道:“师弟从未做过恶,你凭什么杀他,即便他是戎川的转世,但他已经在你手上惨死过一次,他现在只是我师弟,不是当年的大魔头。”
李忘忧并没有追上来,而是无所谓地看着他暂时脱离自己的掌握,挡在他唯一的一条出口中间,不紧不慢宣称:
“魔就是魔,生于黑暗之地,怎会心存光明。他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不,不止他,整个魔界都该为他们的罪孽付出代价,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而诛之。”
慕朝雪几乎是第一次见他用这副冠冕堂皇的口吻说话,那种散漫而恶劣的气质消失了,只剩下傲慢的气焰更盛,使他完全变成另外一幅陌生的模样。
不同于平日里摧残那些花木虫鸟飞禽走兽时散发出的凌驾于万物生灵的孤傲冷漠,李忘忧双眼此时散发着野兽般嗜血的光。
慕朝雪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
李忘忧欺身上前,“你终于也开始怕我了?”
慕朝雪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害怕,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语气中带上了自己都未发觉的偏执:“你总说他罪孽深重,可是他做什么了,于仙门而言,魔族非其族类,于魔族而言,仙门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只知道有一场战争发生,而且据我所知是万法仙宗先攻入了魔界,结果魔界沦为一片焦土,再无生机,留下来的仙门将自己描述成受害者与胜利者,你们赶尽杀绝,谁知道到底是为了匡扶正义,还是想要死无对证。”
李忘忧眸中有寒光闪过,转过身去望着墙脚的阴影,阴恻恻道:“万法仙宗满门被屠,无数仙门弟子惨死,尸骨无存,可见魔族之残忍,天生冷血的东西,杀他是人心所向,苍生所愿。”
慕朝雪忽然像是听到笑话,嘲弄他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怀苍生,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才不得不搬出‘苍生’两个字做幌子,安抚自己的良心。”
李忘忧气极反笑,重重地一甩衣袖,连连笑道:“好,好,真是一个好师兄,真是感人至深的一段情。”
另一半的窗户被他随手释放的灵压撞开,血红的残阳光线突兀地涌进房间,将这原本俊美的白发青年浸没其中,染得他双眸赤红,挺拔的身形在傍晚的残阳中被勾勒出充满阴影的轮廓,身量也仿佛突然膨胀起来,白发血瞳像是来自地狱索命的修罗。
慕朝雪心跳到极点,暗自后悔不该逞一时意气与他针锋相对,说不定就要提前死在这里。
他往李忘忧的脑袋上扔了一个花瓶,便向着门口跑。
李忘忧稍一抬手,看不见的灵力在他周围竖起围墙,堵住他所有去路,只能徒劳地拍打着那座看不见的牢笼。
随着李忘忧的走近,他半真半假地哭起来,扮起了可怜:“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我不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好不好,有话好好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回承澜宗,我哪里也不去,就赖在你这里。”
李忘忧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表面下涌动着谁也难以察觉的疯狂,幽幽开口:“想什么呢,我当然不会放你走,你没有机会,可是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是真的知道错了呢?”
“我再也不会和师弟见面,不会联系,从此以后就连和他有关的消息也一个字都不听。”
慕朝雪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张嘴就来的谎言产生愧疚心理,认错本身就是一个缓兵之计,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他觉得该认错的人是李忘忧,凭什么不让他走。
李忘忧摇头,仿佛喃喃自语:“不,不够,他还在你的脑子里,只要想到你还能随时随地想起他,我就心烦得很。”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不去想一样东西,慕朝雪无法继续张嘴胡言,那显得浮夸,李忘忧更加不会相信。
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李忘忧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指尖点向他眉间,向他识海输入一股陌生的灵力。
慕朝雪只感觉到某种清凉的东西源源不断输送进自己的识海,而后是一阵阵的眩晕,眼前逐渐什么也看不清,脑海中一片茫然。
最后他失去意识,陷入深沉的黑暗。
第 69 章
慕朝雪支着下巴, 百无聊赖地坐在开满鲜花的回廊上,看一个银发的男人抚琴。
忽略那头银发,男人的脸长得颇为年轻俊美, 抚琴的动作也很优雅, 说句仙风道骨毫不为过。
男人说,慕朝雪和他早前就已两情相悦,结为道侣,一起四处游历,归隐世外。
对于这一说法, 慕朝雪没有怀疑的余地。距离慕朝雪从昏睡中醒来已经过去数月,他一醒过来, 李忘忧就不容置喙地规定他以后不许再独自出门, 据李忘忧的说法, 他是在山中独自乱跑遭遇凶兽伤了脑子,险些一睡不醒, 醒来就忘掉了很多事,包括自己的道侣。
慕朝雪刚醒过来那几天, 脑子确实有点疼。遭遇凶兽袭击的事大概是真的。
在那些稍显凌乱的记忆当中,确实有李忘忧这么一个人, 两人共同生活的片段时时浮现,一切似乎都能对得上。道侣的事……大概也是真的?
慕朝雪确信自己和这位“道侣”很早相识。但是盯着对方看得久了,又会涌现出强烈的陌生感。
李忘忧将他的这种不适解释为受伤的后遗症。
回廊上的花香浓郁到有些刺鼻,琴音钻入脑海深处,搅动着每一根神经, 慕朝雪猛地站起来, 撇下回廊上的“道侣”,有些焦躁不安地往外走, 感觉自己的后遗症又发作了。
李忘忧眼底微黯,丢下琴追了上去,调整好脸上表情后,温和地将人手腕拉住,问:“要去哪里?”
慕朝雪像溺水的人抓到唯一一根浮木,急切而渴求地看着他:“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真的没有瞒着我什么吗?”
李忘忧抿唇,垂眼,微顿片刻,再次抬眼时脸上已是一片坦然,平静道:“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他像没听见一样,选择性忽略掉慕朝雪的疑问。慕朝雪有些不满,一路上都不愿再理会他。
睡下去的时候,慕朝雪不由地想,要是不止记得李忘忧一个人就好了,那样就能去问别人李忘忧不愿告知的事情。李忘忧出身仙门,但是不喜欢待在仙门,在这片凡人之地,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
李忘忧又返回那条回廊下,琴还摆在那儿,花也开着,连同这座华丽的府邸,全是用来哄人开心的玩意儿,却一个不顶用,都是废物。
他一甩袖,精美灿烂的东西化为飞灰,只剩下空洞的一片建筑,失去装饰的回廊显现出狰狞的裂纹,那些裂纹越来越宽,最后整条回廊轰然倒塌。
李忘忧皱起眉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手,罕见地质疑起自己刚才是否下手太重,为何事情总是不能出现他想要的结果,没有得偿所愿,也不能志得意满。
但是没有关系,这些小小的不如意终究会被时间磨平,他会一直一直占有着他,不会给任何人抢走他的机会。他们有的是时间-
慕朝雪醒来时,李忘忧不在后院,前厅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又有人来拜访。不过显然不可能是来拜访他的。
他知道自己这位“道侣”在仙门地位超然,从昏迷醒来第三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似乎有事相求。李忘忧带着他搬了好几次家,每次消停不了几天,又会被找到位置。
慕朝雪越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紧急的事情,要这样死皮赖脸地一再上门烦扰。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仙门大佬的“道侣”,想必也是有很多人认识的。
所以这次他又小心翼翼靠近了前厅,李忘忧越是不让他听,就越是说明他应该多听一听。
今天李忘忧可能以为他还在睡,前厅甚至没有设下结界隔绝外界窥探。
慕朝雪很轻易就靠近门口,听清了里面的对话。
门里面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和慕朝雪没什么关系的事,说是死了两次的魔头又活过来了,还领着魔族残部闯入仙门,将他们这些门派搅得一团乱。
慕朝雪在门口谋划着一等他们说完走出来,就趁李忘忧不注意追上他们,打听打听自己的情况。
屋子里,伴随着几个仙门弟子的咒骂叫苦声,李忘忧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指尖撞击桌面,发出很轻微的声响,却使下面的几人本能地收敛起来,渐渐平息了声音。
李忘忧终于开了金口,缓缓地问:“说完了?那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几人嘟嘟囔囔了几句,忍不住央求:“求师祖回去替我们主持公道,铲除魔头。”
李忘忧的声音染上怒气,“仙门的人都死绝了?”
下面的人声音里竟带上几分委屈:“倒是不曾有无辜之人丧命,只是魔头找我们要……要……”
说到这里,慕朝雪面前的那扇门忽然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一阵凉风吹乱他的呼吸,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来,“好巧,好巧,你们也在这里。”
几人同时望着他,李忘忧的眼神将他看穿,他装作一无所知,转身看向几张陌生面孔,客气地问:“你们几位是?”
让慕朝雪有些意外的是,几位站在厅中的来访者此刻脸上的神情精彩极了,瞠目结舌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看向李忘忧,最后才像是终于恢复神智,满脸惊骇地收回视线,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慕朝雪隐约间能听见这几人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剧烈动静,却不理解他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如此惊恐。
李忘忧极轻地笑了一声,指尖继续敲击着桌面,不急不缓地问:“怎么不继续说了,魔头找你们要什么?我这里有他要的东西吗?”
几人下意识瞥了慕朝雪一眼,惊惶地摇头:“……没,没什么,没有,没有。”
慕朝雪困惑地看着他们,又看向李忘忧,怀疑自己的道侣以权谋私,藏了什么好东西,而那位听上去很命硬的魔头也在找它。
他不该这样怀疑自己的道侣,但眼下情境分明就有这种意味。
李忘忧没有任何心虚,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又对下首几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还不快走?”
几人面对明显的驱逐,生出退意,魔尊为了找人,将仙门弄得一团糟,到处人心惶惶,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步万法仙宗后尘,落得一个满门全灭的下场。
于是有人想尽快找到魔尊要的人,换取眼前的太平,也有人想提前将魔尊要的人抓在手上,凭借这个要挟魔族,还有人信任承澜宗的操守,出于道义和热心想要帮承澜宗找到慕朝雪。
现在谁也没想到,魔尊掘地三尺要找到的人,正好端端坐在李忘忧的身旁,一身锦衣华服,沐浴在李忘忧深情温柔的目光中,脸上的神色一派天真迷茫,似乎还不知道外界正在因为自己掀起狂风暴雨。
这一场景令人咂舌,承澜宗找了慕朝雪这么久,李忘忧却将人藏在自己身边,如珠似宝地养着。
李忘忧背着承澜宗,背着魔尊,背着所有人将慕朝雪藏起来,当做私有物,而他们今日撞破这个秘密,也许李忘忧在决定对魔族出手以前,会先动手让他们永远闭嘴。
一人鼓起勇气说道:“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所有人死在魔族手里吗?您不能置仙门安危于不顾啊!”
李忘忧冷笑一声,“如果你们死光了,说明仙门都是一群废物,难道我天生欠你们的,你们一句话,我就要为你们效命?”
那人张了张嘴,正准备再央求劝说,立刻感觉到这间待客厅中涌动着极具压迫感的就灵压,自李忘忧身上逸散出来。
几人坚持不了数息就气息紊乱,经脉快要断裂,急忙逃命似地离开。
慕朝雪也想走,李忘忧恃强凌弱将来访者吓跑,这让他的计划难以实行,他还没来得及从来访者口中打听出自己失忆前的事情,或许现在追上去还能碰碰运气。
李忘忧在他刚站起来的一瞬间将他抱住,拉到怀里,抬起他的下巴,注视他的双眼说道:“我们换个地方住吧,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慕朝雪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烦乱,问道:“你真的把魔族要找的东西藏起来了?”
李忘忧眼底划过一抹晦暗,将他横抱起来,去了后院的卧房。
慕朝雪被放在一张平日里用来小憩的软塌上,李忘忧的手沿着他的腰摸索着,他皱着眉,抓住对方意图十分明显的那只手。
李忘忧低声哄道:“乖一点。”
慕朝雪的抗拒中夹杂着怒火:“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李忘忧反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与我欢好?”
慕朝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海中仿佛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你们是彼此相爱的道侣,你应该爱他,接受他的求欢。
可是慕朝雪心中总是不安,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觉得自己并不爱自己的道侣。他想自己应该试着说出真实感受,否则这对李忘忧来说不太公平。
在李忘忧复杂的眼神中,他有点底气不足地说道:“我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没有以前喜欢你了,或许是失忆为我们的感情带来的伤害,我不能忽略自己的感受,也不能欺骗你。”
平心而论,他的这位道侣除了向他隐瞒从前的事情,一直对他照顾有加,还会弹琴作画给他解闷,在整条长廊上种满鲜花哄他开心,从种种表现看来,说他们是道侣一点也不奇怪。
他一直接受不了这种爱侣之间会做的亲密之举,李忘忧也从不强迫他。他想李忘忧虽然在那些仙门的人面前不好惹,但在自己面前还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从慕朝雪说完那些话开始,李忘忧的脸色变得从未有过的糟糕,最后变得很讽刺,笑望着他说道:“之前想过这种可能,但没想到你真的会亲口说出来。”他哼笑了一声,低声感叹:“真叫人生气。”
慕朝雪察觉到他隐忍的恼意,缓声安抚他:“我们慢慢来。”忙将是双手摸向榻边,想要从他身下离开。
李忘忧将他试试探探的双手抓住,制止了他逃跑的动作,低头亲吻他的唇角。不料他敏锐地偏开头躲开,这一下只亲到脸颊上。
李忘忧有些咬牙切齿,半是威胁半是哄劝,恨恨地说:“今日必须留在榻上,最好乖一些,否则会多吃不少苦头。”
慕朝雪盘绕在心里的那点愧疚感瞬间又被愤怒和怀疑替代,他没办法动手,只能用力瞪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质问道:“我们真的是道侣吗?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实?”
李忘忧沉默地盯着他,眼中闪烁着他一时难以理解的光芒。
他继续说:“如果我们真的是道侣,你为什么不让除你以外的人来见我,你害怕我知道你在骗我。”他挣动手腕,发现李忘忧仍旧死死地按着它们,心里更是沉重:“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真正喜欢我的话你肯定不会强迫我。”
此时他再次望向李忘忧,眼里满是狐疑,已经在心中想了不少于十种自己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李忘忧趁他失忆假装道侣骗取他信任,之后就会露出真实面目,从他身上获取好处。
他有点难过,李忘忧要是真想伤害他,他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于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眼泪将枕头都打湿了,李忘忧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朦胧陌生。
他哭哭啼啼地问:“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李忘忧被他哭得心里一片凌乱,听着这话忽然气笑了,只觉得应当将事情说得更直白一些,才能止住他这般荒唐的猜想,于是盯着这张哭得眼尾鼻尖脸颊和嘴唇都染上诱人色彩的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极其露骨地说道:“放心,比起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我更想在你身上留下点什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留下我的东西,我的气息。”
慕朝雪一时没能回过味来,怔怔看着他。
李忘忧见他终于不继续哭了,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开。
慕朝雪这时候终于领悟出那些言语当中的轻浮之意,连忙爬起来斥责道:“你想得美。”
李忘忧不仅想得美,还很想立即付诸行动,可脑海里还回响着慕朝雪那番论证一个人是否真爱一个人的话,虽觉可笑,并不认同,但还是硬生生忍住,毕竟刚刚才发生的现实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看慕朝雪哭哭啼啼,哭起来的样子再可怜可爱,但令他心烦意乱,还是开心些好。
慕朝雪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抱起枕头往后瑟缩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开口:“你别过来,不然我就……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李忘忧倒是没有再逼迫他,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接受我的那天。我有的是时间。”
慕朝雪眨了眨眼,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继续摆出不好惹的姿态,李忘忧说话时表情是那样笃定和自如,好像胜券在握,他在李忘忧眼里就是一只注定折腾不了多久的猎物,最终力气耗尽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李忘忧在他怔愣的眼神中神态自如地站起身往外走,像是又想起重要的事情,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对了,欢爱之事你也别想躲掉,我会让你每天都有机会思考这个问题。”
慕朝雪感觉自己被湿漉漉的阴冷触手缠上,对方不仅不撤退,还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他一感到压力,就忍不住说了心里话:“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和白头发的人成为道侣。人就算失忆了,选择道侣的偏好应该也不会变吧?而且你都不知道几百岁了,是不是有点太老了……”
李忘忧上一秒脸上还挂着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语气,听完慕朝雪嘟嘟囔囔的真心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阴沉沉地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慕朝雪为自己成功赶跑李忘忧感到得意洋洋,虽然脑海里仍旧有个声音在说他赶跑的是自己的道侣,是自己的爱人,但未知的过去带来的不安和焦躁感让他无法坦然接受“道侣”这一事实,记忆中更多的迷雾迫不及待等着他去拨开,看清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第二天开始,李忘忧身体力行地告诉慕朝雪自己是一个记仇的人,早上慕朝雪被一个坐在床边的男人叫醒,下意识以为这是李忘忧,睁开眼才看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因为唇红齿白发丝如墨,面容相当引人喜爱,所以慕朝雪只稍稍惊吓了一瞬。
直到对方开口说话,那声音和李忘忧一模一样,慕朝雪仅剩的那点惊惧也消散。
李忘忧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够解气,午后再次出现时不仅容貌又有了变化,脸上还平添一道极为狰狞的伤疤,猩红地横亘在半边脸上,慕朝雪终于小小地惊吓了一把。他的好“道侣”终于发笑,强行将他拉到腿上坐下,贴着耳畔问他:“喜不喜欢我这样?”
慕朝雪实话实说,抱怨道:“你不要故意吓我。”
李忘忧恨恨地咬他耳尖,逼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子?到底谁是故意的?嗯?”
慕朝雪明白自己那天挑剔的评价惹恼了他,可让他撤回也是不可能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李忘忧这么小心眼,只怕要狠狠出口恶气才肯罢休。
于是慕朝雪不说话,躲避着这张刻意显得狰狞的脸的亲昵。
李忘忧缠了他一会儿,只亲了几口,又将人放开。
慕朝雪一转身,看到对方又变样了,这次的刀疤直接从左边的额头蔓延向右边的脸颊,头发更是像太阳一样金光闪耀。随着慕朝雪的打量,那道伤疤像活过来一样在脸上扭曲爬动,十分吓人。
慕朝雪看不下去了,偏开脸,心想但愿不要夜里出现,那才是最考验心脏的。
当天夜里李忘忧没有出来吓人,但第二天早上又开始了,慕朝雪认输了,说:“我错了,我更喜欢你原来真正的样子。白头发很漂亮,和你很配。”
李忘忧换回原本那张俊美的脸,银白的头发在早晨的太阳下散发着寒冷锋利的光,望着他似笑非笑。
这时候布置在宅邸外的阵法被触动,李忘忧不悦皱眉,道:“我们今晚就搬离此地。”
慕朝雪不懂他为什么一直躲躲藏藏,即便不愿出手帮助仙门对付魔族,大可以用更无情的方式击退仙门持之以恒的纠缠,而不是一直搬来搬去,不到两个月已经换了三个住处。
他私底下悄悄怀疑李忘忧是否怕了魔尊,自觉不是魔尊对手,又不想在徒子徒孙们面前跌了脸面,所以才一直采取逃避的态度。
李忘忧嘱咐他乖乖待在这里等自己,转身走了。
慕朝雪趁着他离开,试探着从窗口往外看,说不准就能撞见什么不小心闯进后院的仙门弟子,认出他的身份。
他幻想了一会儿,身后竟是真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越发明显,他当是李忘忧回来得这么快,懒洋洋回过头。
这一看就把自己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慕朝雪惊呼了一声,又惊又吓又生气,心里埋怨李忘忧还是不放过他。
他唯恐自己又被抓住戏弄一番,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离开,喊着:“你别过来!”往屏风后面躲去。
让他意外的是对方没有追上来,屏风后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况,只听到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剩呼吸声。
他感觉哪里不对,又从屏风后露出小鹿般惊惶难安的眼睛,偷偷瞄向来人。
对方仍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气势内敛,只是看起来像是石化了一般,左半边脸上覆满伤疤,像是刚造成不久的烧伤,光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跟着疼痛起来。
慕朝雪无意间对上他的双眼,刹那间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莫名涌现的熟悉感让他脑中隐隐作痛,那双眼中传递出来的情绪令他控制不住地颤栗,这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眼睛里感受到种种极为矛盾的情绪,对方的眼神看起来悲伤而又欢喜,愤怒而又愉悦,惊惶中夹杂着庆幸……
慕朝雪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故意变幻外形来恐吓他的李忘忧!李忘忧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么现在这个趁李忘忧不在闯进房间的人是谁?
他忽然心潮澎湃,脑海中某道封存记忆的屏障似乎正在产生裂缝,因为惊喜,他整个人颤抖得更厉害,抓住屏风的边沿难以站稳。
对方像是意识到自己容颜不雅,从石化的状态回过神来,急忙偏开脸,抬手挡住狰狞可怖的伤疤,只用那完好无损的半边脸对着他,嗓音中满含歉疚:“抱歉,吓到了你。”
这副卑微的姿态让慕朝雪更加惊奇,他肯定认识自己,甚至非常熟悉。
就在慕朝雪即将冲出去抓住人询问时,房间的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从外面撞开,李忘忧表现得从未有过的慌张和焦躁,三两步急速走到慕朝雪身边。
慕朝雪还未开口,李忘忧就将他揽进怀里,并牢牢捂住了他的眼睛,隔绝他所有的视线,温柔地说道:“别怕,我来了。”
慕朝雪想要将挡在眼前的那只手拿开,却发现自己现在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整个身体依赖在李忘忧怀里。
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像是被闯入者吓傻了。
耳边响起李忘忧正义凛然的声音:“正邪不两立,他的态度你已经看见了,不想连累他的话,就不要再出现。”
慕朝雪在心里不停摇头,比起和邪魔外道划清界限,他更想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时机弄清以前的经历。
可他浑身上下连骨头都是软的,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继续说话,指缝中漏出一点光线,慕朝雪隐约瞧见一道朦胧的黑影晃动几下,随后消失不见。
李忘忧松开手。
慕朝雪连忙在屋中寻找,那人竟是在李忘忧那句话过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不知为何有些失望,还有一种对于李忘忧的愤怒,只等身上恢复力气就挣脱李忘忧的怀抱,脚步匆忙地追到门外去,直到快出后院,也没有再找到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一回头,李忘忧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笃定他不会再有机会追上那人似的。
他返回他面前,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恼火地问:“他是谁!”
李忘忧挑起他的下巴,沉下声音:“别激动。”
他能感觉到李忘忧此刻的心情也不算好,并非探听真相的好机会,然而他的不满一点也不比对方少,他觉得自己更有资格生气,李忘忧让他在故人面前变成一个哑巴一个瞎子,替他传达不属于他的想法。
他质问道:“为什么要跟他跟说那种话?”
李忘忧竖起一根食指抵上他嘴唇,阻止他说话,“我说了,不要问,相信我,这样的选择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有好处。”
慕朝雪张嘴,发现自己又变成一个哑巴,一气之下一口咬在对方手上。
李忘忧笑了一声,道:“真乖。”
慕朝雪瞪着他,眼圈红红的。
李忘忧将他的禁言解开,用最和缓的语气提醒:“好好说话,不要一开口就火冒三丈的,我们是道侣,不是怨侣。”
慕朝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开口:“我不想再跟你当道侣了,不管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都不想了。”
李忘忧身形僵硬了一瞬,面色铁青,“慕朝雪,我警告你,不要逼我当坏人。”
慕朝雪被他阴恻恻的目光笼罩全身,有些犯怂,悄悄往后退。
李忘忧猛然间有种自己真被一个小病秧子牵制住的感觉,见他高兴便心中畅快,见他抗拒躲避便烦躁不安,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朝雪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等到,李忘忧什么坏事都没做,转身便走了。
说出那样的话以后,慕朝雪以为他们撕破脸了,从今往后当真只能做一对互相折磨又不肯放手的怨侣了,然而李忘忧第二天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带着他换了住处。
这次他们住在距离城中民巷很近的地方,第一次有了邻居,左邻右舍相互走动,只当他们是年长的哥哥带着病弱年幼的弟弟新搬来这里,私下里感叹兄友弟恭,李忘忧并不阻止慕朝雪出去和人来往,有了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关系缓和很多。
与此同时,魔族和仙门的纷争也忽然消停下来,魔尊带着杀气腾腾的部下退回了魔域,修真界笼罩的阴霾散开,也就不再有人千方百计找上忘忧道祖求救。
李忘忧的心情又好起来,他低估了那魔头对于慕朝雪的在意程度,只用三两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继续纠缠的心思,终于换来所有人的太平。
更重要的是慕朝雪不再问那些令他焦躁不安的问题,这要归功于新宅邸的位置,慕朝雪每日与邻居交往,见识些从前不曾见识过的寻常百姓家的玩意儿。
七月初七,牵牛织女相会之夜,邻家的庭院摆上酒脯瓜果,女儿们笑闹着交换女红针织,慕朝雪受到邀请当场学起穿针引线,奉上自己歪歪扭扭的绣品,引得众人调笑不止,说这是女儿家才会懂的事。
慕朝雪满脸认真地说这些道理他全都不认同,女子该懂什么男子该懂什么,除了呼吸又有什么是人天生就懂的。
他生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人,仙人一样超凡脱尘,坐在如水的夜色中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一本正经念叨着一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庭院中笑声更为欢畅。
慕朝雪也不气恼,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
李忘忧坐在屋顶远远望着在人群中笑得格外惹眼的小病秧子,银珠秋光,轻罗小扇,他在恍惚间竟是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动人。
刚一晃神,就见慕朝雪从视线中消失,几个热情活泼的女子将慕朝雪拉出人群,追逐着庭院中飞舞的流萤,一点点走入花丛深处。慕朝雪不小心将一根枯枝认成毒蛇,惊呼一声,惹得旁人注意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李忘忧也笑了一声,目视慕朝雪所在的位置,指尖微动,往花丛中送去更多流萤,萤绿的光将环绕在慕朝雪身边,照亮那一小片天地,惹得其他几人惊奇赞叹。
慕朝雪意识到是有人在做手脚,朝四周张望,果然在屋顶发现了正在偷偷看热闹的李忘忧。
他抬脚朝李忘忧走去,刚走出几步,身边的萤火都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茫然了一瞬,紧接着一阵冷冽的夜风抚过脸颊,他感觉自己正在飞快地移动。
屋顶,李忘忧原本正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慕朝雪主动朝自己走来,然而对方刚走出萤光的包围,一脚踏入黑暗,整个人就像是融进黑暗中,像雾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他惊坐而起,顾不了在凡人百姓面前暴露身份的问题,径直朝花丛深处追去,几个一起玩闹的年轻人猛然间发现漂亮好说话的邻居弟弟不见了,而脾气古怪不好招惹的兄长鬼魅一般现身,纷纷吓得失声尖叫。
李忘忧才不管这些人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能不能承受,只抓住一个离得最近的人的领口,厉声逼问:“他人呢!”
那人害怕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儿的。”
旁边有个女孩瑟缩地开口:“那个,阿萤也不见了,她刚刚还和慕公子一起抓流萤,他们会不会是被妖怪给抓走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几个只从老人那里听过些志怪传说的年轻人都拿惊恐的眼神盯着李忘忧,刚刚所有人都看见这位邻居眨眼间现身,恐怕这也是个妖怪!
李忘忧轻嗤一声,当着几人面原地消失,循着早已淡去的气息追过去。他可不会那么无知地认为慕朝雪是被妖物给抓走了。
他刚走出不远,就在墙脚的一一棵大树下找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对方腰间挂着绣有“萤”字的香囊,正昏睡不醒,身上还残留有魔族术法的痕迹。
真相如他所猜想的那般,事情最终还是失控了,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将他逼到疯狂边缘。
第 70 章
慕朝雪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入眼一片焦黑的土地,似乎曾经遭受过一场大火,不远处一条宽敞的河流流淌而过, 河岸边有大片已化为焦炭的树桩, 河面不见水光,河底蓄着一些即将干涸的死水。
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男人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眉间笼罩着阴影,像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只是还在组织语言。
慕朝雪忍不住打破寂静:“你认识我?”
对方猛地转过身, 道:“我不认识你。”
慕朝雪往后踉跄了一下,感受到一丝敌意。
对方又收敛起那份敌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放缓了语气:“但是尊主一直在找你。”
看见慕朝雪脸上的疑惑, 他接着说道:“那天潜入卧房见你的便是尊主。我是长明,魔族的右护法, 也是尊主如今仅剩不多的下属之一。”
慕朝雪只在那些来找李忘忧的人口中听过魔族,万万没有想到魔族的尊主认识他, 难怪李忘忧总是不让他听那些人说话。
他有些急切地问:“我以前和你说的尊主是什么关系,我们认识多久了, 为什么李忘忧不让我知道以前的事情,你能让我恢复记忆吗……”
他想问的太多了,只有在瞧见长明脸上为难的神情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忍住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
长明等他说完,一脸了然地看着他, 道:“你果然不记得了。尊主回来后便神色有异, 还让我们不必再继续寻找你。”
慕朝雪追问他:“为什么,他后来为什么不来了, 是不是李忘忧趁我不知道的时候伤了他?”
“尊主不去见你才是对的,他早该专心养伤,”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改口道,“尊主有伤在身,即便要将你从仙门那群人手中抢过来,也该等养好伤后。魔域时至今日仍是一片焦土,你的身后是承澜宗,还有李忘忧,你在哪里都比在魔族安全。我想尊主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一经确认你的下落就不再继续,退回魔域养伤。”
慕朝雪记住了承澜宗这三个字,却更加有种雾里看花隔靴搔痒的迫切感,奇怪道:“那你又为何将我带到这里?”
长明又开始在他眼前徘徊,干瘦到几乎只剩骨头的两只大手在袖中握成拳,经过一番酝酿,终于借机将思考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说出口:“自从那次在秘境觉醒前世魔尊的记忆,又侥幸逃脱留下性命,尊主就一直重伤未愈,修为大损,只剩不到三成。
即便如此,尊主还是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连疗伤也一再搁置。好不容易找到,又不敢与你相认,之后还被那个无耻卑鄙的李忘忧做了手脚,再次和你错过,不得不一再延误治伤的时机,不顾劝阻,冒着重重风险闯进仙门,只为亲眼见上你一面,确认你的安危。
直到前几天终于和你相见,尊主他才放下心来,回魔域养伤。
他脸上的伤你也看见了,那是前世在李忘忧手上造成的,那点外伤换做是鼎盛时期不消半日便能恢复如初,可如今已过去数月,伤疤依旧留在那张脸上。
你知道吗,当年尊主降生在射月川边,明明是寒冬季节,整片射月川岸边的戎花都一起盛开,此后常开不败,人们说他是魔族千年来最俊俏的少年,那是魔域最美丽的一段时光。
好吧,我说远了,活到今天的魔族总是会对从前格外怀念,我们都记得那些岁月,记得尊主。
可是我想尊主最希望能够记住他的人是你吧,他难道就没发现你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吗,换做是我,绝不会负着重伤夜以继日四处寻找只为见你一面,确认你的安危。”
慕朝雪诧异地看着他,一个萦绕在心中很久的疑虑有了眉目,“这么说,他与我从前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仙魔不两立,他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难道说李忘忧果真是骗了我,他从前才是我的道侣?”
回想李忘忧一再对从前之事讳莫如深的样子,慕朝雪越发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他应该一见到我就告诉我的,我虽记不起他,但一见他就倍感亲厚。”
长明连连摇头,“若是如此也便罢了,然而你从未明白过尊主的心意,更别说是回应尊主的感情。”
说到此处他望向慕朝雪的眼神带着一丝怨愤:“我觉得这样对尊主来说太不公平,我背着尊主将你从李忘忧身边带走,就是想着,有些事情尊主不愿说出来烦扰你,但我作为尊主最忠诚的下属势必要多为尊主考虑,他不说,我来说,即便你出身承澜宗,我也要骂上一句,仙门大多是道貌岸然之辈,做过的肮脏事谁也比不上。”
慕朝雪听他提及自己的身份,以及他对仙门的唾骂,但是由于没有记忆,所以并没有太多感触,只专心听着。
长明再次开口时语气多了几分痛苦和恨意:“昔日万法仙宗虐杀我魔族子民,并诬陷我魔族包藏祸心企图进犯仙门,要对剩下的被关押的魔族进行审判,尊主独自前往交涉,谁能想到万法仙宗张狂无度,当着尊主的面将手上的魔族子民再次虐杀。
尊主在四大宗门眼皮子底下杀了他们的行刑手,此举被当做挑衅和开战的讯号,万法仙宗摇旗呐喊,声称若不主动出击便会失去先手,门内人人信心高涨激情澎湃,一举攻入魔域,企图将此地变为埋骨之地,只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我魔族千万年来最有天分也最勤勉的尊主,最终为他们的残酷和张狂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不过若是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你或许会觉得万法仙宗满门覆灭的结局相较于他们的做法而言过于惨烈。
因为李忘忧,和承澜宗的赵离净,他们两个才是最大的恶人,他二人联手在北境坑杀我魔族十万子民,还以这十万条无辜性命相要挟,引尊主进入李忘忧提前布下的法阵,法阵内的灵火烧了整整七日,尊主无所不能,是天命眷顾之人,得以大难不死,但是冰川之下埋葬着数不清的魔族冤魂,这些人再也活不过来。
李忘忧,赵离净,他二人的罪孽比起昔日的万法仙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卑劣哪怕连最无耻的妖族也难以匹敌。”
终于听到熟悉的名字,慕朝雪心中震颤。
长明却不在乎他是否能立刻接受这些信息,沉浸在仇恨中,“如今尊主重回魔域,血债必定血偿,仙门,尤其是李忘忧和赵离净,是时候付出相应的代价。”
说到此处,他沉沉看向慕朝雪,“而你,出身承澜宗,掌门是你的父亲,师父对你极好,赵离净救过你的命,李忘忧如今更是与你关系匪浅。尊主害怕你知道真相后陷入两难之境,情愿让你蒙在鼓里,我却不怕,尊主旁观者迷,我却觉得你理应知道真相,知道尊主为你做过的事。”
慕朝雪震惊于他口中所描述的那个李忘忧,那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仙门所不耻的魔头忽然之间成了愿意为他舍命的故人。
他有些难以置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长明哼了一声,道:“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清楚你对尊主的影响有多大,你完全可以当我刚才所说的全是污蔑,与尊主划清界限,从此势不两立,我想直到那时尊主大概就能真正放下对你的感情,一心投入复仇大业。”
慕朝雪揉着眉心,感觉脑海中有一只手在翻搅着他的脑浆,快要炸裂开来似的。
他拧紧眉头,急于摆脱这种被蒙昧未知状态所折磨的痛苦,“你就没有办法让我想起过去的一切吗?既然想让我知道,那就索性那让我全部想起来,我和他,到底都一起经历过什么……”
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浮浮沉沉,那是一道孤寂而冷淡的背影,似乎独自站在积雪的山巅,手里握着一把通体雪白的剑。
慕朝雪期待那道背影转过身,让他看清对方的脸,以便想起更多。
余光却瞥见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自远处靠近。
长明却还在为难地说话,慕朝雪在他眼中其实是和仙门那群道貌岸然的人有些区别的,不光是因为那张脸生得十分好看,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是很突出的存在,也不光是因为尊主与慕朝雪的关系。
他探过了,慕朝雪身上并没有修炼过的痕迹,也不曾沾染杀戮,更何况现如今还被李忘忧封印了记忆,也算是个无辜之人,他为自己刚刚没有控制住的脾气感到一丝歉疚,“你的记忆是李忘忧亲手封印的,就连如今的尊主也未必有办法在不伤害你的情况下解开封印,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知道的事情,至于你与尊主从前如何……”
站在他面前的慕朝雪原本正听着他说话,没等他说完,忽然朝他扑过来。
他下意识闪身,却见一道锋利无比的灵光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击中了正挡在他身前的慕朝雪。
眼前着方才还鲜活的人无力地倒下去,长明略作挣扎,急忙转身要走,可李忘忧已经近身,一手托抱住险些摔倒下的慕朝雪,一手将他定在原地。
李忘忧看起来面色还算平静,低头查看了一眼怀中人的情况,而后反手将长明狠摔出去,阴恻恻道:“真是找死。”他自然将这一切过错归于从他手中慕朝雪的魔族,包括慕朝雪受伤,即便那伤出自己手。
长明受这一击,原本就常年受磋磨的身体顿时有垮掉的趋势,伏在地上奄奄一息,连逃命也做不到。
李忘忧抱起慕朝雪,向地上奄奄一息的魔族走去,想起今夜意外,越发觉得这魔族面目可憎,恨恨道:“这就让你知道算计我的代价。”扬手便要送其上路,不赶尽杀绝不足以平息怒火。
慕朝雪有气无力揪住他袖口的一角,他动作一滞,缓缓神色低头看向怀里苍白可怜的小病秧子,心中禁不住地阵阵刺痛,问:“何事?”
慕朝雪头疼欲裂,有如钝刀缓慢而用力割着脑海里每一根神经,眼中盈满痛苦而愤恨的泪水,气若游丝道:“你有什么资格杀他,骗我的……是你,伤我的……也是你。”
李忘忧浑身一震,僵硬着一张脸,忽而扯开一丝笑容,“胡说什么,我怎么会骗你。”
那张素来傲慢的脸上流露出无法用笑容掩盖的害怕。
慕朝雪无心留意他微妙的神色变化,记忆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挤压冲击着脑海中每一根神经,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过往。
李忘忧见他状态不对,抱着他匆匆转身离去。留下地上奄奄一息的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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