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几日每去御前请见,万岁依旧是不见。任凭太子如何,现下康熙要办索额图的意思昭然若揭,此事已成定局了。
四爷也叹道,“太子越求,汗阿玛之意就越坚决。可若太子不求,索党的大臣们要怎么看待太子?”
汉人忠心,但繁文缛节也更多,口口声声都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一位圣贤明主。
太子自小骄横,多有大臣以此为由攻讦东宫的,从前都是汗阿玛一力拦下。可照如今的形势,太子已不敢再赌君父的纵容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康熙对索额图的成见已深,如今也是想以索额图之事来敲打太子。
在康熙看来,太子若领会圣意,便应该适可而止,不能太叫皇父脸上难堪了。
一个请见,一个不见。这俩父子就这样较上了劲,离除夕夜那场父子天合,其乐融融,不过短短几月而已。
康熙不肯见太子,却在几日后派人将四爷和十三爷召去。两人跟着内侍到康熙所住官邸的一间书房,俱不敢窥视,低着头进门便立刻行礼下跪,却迟迟不见皇父叫起。
那内侍掐着一把嗓子笑眯眯的,“两位爷且稍候,万岁即刻便到。”
随后把门一关,就出去了。
四爷和十三爷在下头跪着对视一眼,汗阿玛这是在责怪他们没有劝阻太子?两兄弟不敢再猜,将头深深埋下。
更漏将残,月上梢头,康熙驻跸的官邸悄无声息地点起蜡烛。春日多雨,房内一片寂静,连外头的雨声也显得嘈杂起来。
康熙这才从案牍之中抬首,他眯着眼睛看看时间,朝粱九功问道,“老四和十三两个都回去了?”
“正是,”粱九功悄无声息地为康熙换过一盏提神的浓茶来,“两位爷候了一个时辰便回了。”
康熙点点头,“这也就够了。”本也不是真的怪罪他们,不过是敲打一二罢了。
这两个在他看来,虽不如太子远矣,尤其老四颇有些沉不住气,但以他的本事做贤王是绰绰有余。既是君臣又是兄弟,太子亲近他们,远好过那些忠奸难辨的大臣。
汉臣想让满人屈服于汉人的规矩,即便得了江山,也要依照他们的祖宗家法行事,这与傀儡何异?
从册立太子的那一刻起,满朝大臣就只想仗着太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钱,要权,要身后名。
康熙轻叹一声,即便他一再小心提防,可他们父子之间终究是疏远了。
万岁和太子之间紧张的气氛也影响到了扈从的百官,四爷也只想远远躲着,以免夹在二人之中惹祸上身。
恰逢圣驾正到了京畿一带的永定河附近,康熙便亲去视察,顺便带上了四爷。从前这河名叫无定河,常年泛滥成灾,殃及百姓。
康熙便着人疏通河道,修筑堤坝,如此一来果然逐渐波涛平息。朝野上下一片称赞万岁圣明之声。
去岁堤坝完工,四爷在南下途中随侍左右,与康熙一同前来视察。虽其他几个兄弟不以为意,但四爷心中深恨这些在国库里掏银子的蛀虫,唯恐他们又在此事上偷工减料。
到了坝上便将木桩一一拔出仔细察看,却见那些木桩果然既小又短,若一涨潮,根本无力承受泛滥的洪水。
他即刻将此事呈报给汗阿玛御览,可汗阿玛虽下令返工重做,但到底没有问责负责治河的官员。
万岁仁德,这些贪官污吏却不知感恩,以身报效恩主,反倒越发肆意妄为。
有赖这是万岁亲自改名,督促修建的水利工程,周遭一带的官员自然不敢懈怠,今年来看,果然此地风调雨顺。否则岂不又像黄河一带的堤坝年年冲坏,年年修缮。
四爷心中暗下怎样的决心不提,这边康熙冷了太子几日,自以为太子已明白了事无转圜。加之御驾一路向南,如今已到泰山,便临时起意叫上三个儿子一同登山。
四爷和十三爷两个倒是在康熙面前神色如常,还作下数首应制诗文。太子是半君,从小待遇就不比旁的兄弟,他们早也习惯了。
何况一旦扯上太子二字,诸事便有关国体,岂能轻易责罚?即便父子二人近年来多有摩擦,也从不见太子遭过什么训斥,反倒愈加骄狂了。
在宫中多有太子的老师们代为受过的,如今到了外头,自然就是他们兄弟两个。
太子不近不远地跟着康熙,却颇有些神思恍惚,康熙的敲打显然奏效了,索额图一圈,明珠便主动上表辞官。
可那又如何呢,明珠自十几年前糟了斥责后便再不受重用,大阿哥身后实则是些树大根深的满洲勋贵,这些人仗着先祖之功毫发未损,圈在宗人府的索额图却连粥也进不去了。
见太子愈发郁郁,康熙自然不悦,索额图不过一介外臣,更是本朝的罪人。
太子只认索相,倒是陪侍自己这个君父的时候也不甚恭敬。他认为太子仍然因索额图之事心怀怨怼,全然无视君父的心意。父子间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芥蒂更深了。
御驾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继续往南,七月里索额图便在禁所中去了。四爷心中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虽说他是要争,但也不是现在。
如今索额图走了,纵然太子一时伤心,可也总有缓过来的时候。汗阿玛拔除了手中之刺,回过头来自然会施恩于太子一党,以免储君叫明党压在头上,这正是平衡之道。
宝月也赞同,“索相之名我也有所耳闻,依仗太子多有逾矩之事,太子声名多有为他所累矣。”
“倒不全是因为这个,”四爷将她圈在怀里细细剖析给她听,“朝中满汉大臣分立,汉人大多趋从于依汉人传统而立的太子,满洲勋贵们则仍想向从前一样由他们来推举国主,自然不愿太子这个位置坐的顺当。”
“于是他们就选了大阿哥?”
“不错,大哥曾随汗阿玛几征葛尔丹,在八旗军中也颇有声望。”直郡王曾做过前军统帅,鄂伦岱、隆科多、乃至温宪的驸马舜安颜都是他的拥趸。
他们满人在马背上定天下,太子虽也允文允武,但到底不如直王战功赫赫。监国要的就是稳当,却不如在前线大获全胜一般能令朝野侧目。
“我听闻四爷也曾掌正红营大旗,军中可有什么轶闻趣事么?”宝月眼珠一转,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朝他挑眉笑笑。
“我的确不长于此道,”四爷盘坐在榻上,摸摸她的头发,倒是承认的很爽快坦率。
他语气郑重道,“便是如今我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说我的能力强于哪个兄弟。唯独公忠体国,仁人爱民之心,我自信至诚无愧。”
确如他所说,雍正是一个极为勤勉的皇帝,宝月在前世不常读史,却也听闻过他登基十三年来的朱批多过他在位六十多年的汗阿玛。他的确是皇帝里少有的不爱享受,殚精竭虑。
宝月心神震动,定定地凝视四爷几秒,忽地投入他的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腰。
他神色沉静,眉目疏朗,一双凤眼微阖。他平日里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一刻来的令自己心旌动摇。
她一瞬间竟然理解了那些愿为皇帝效死的士大夫们。
“我会陪着你的。”宝月紧紧攒住他后背的衣裳,语气闷闷地,坚定又有些颤抖。
四爷一愣,这便是他那夜最想要的回答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却轻轻的,怕惊扰了怀中人。
“嗯。”
有诗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此时正是江南风光最佳的时候,不止满池荷花娇艳,池塘里还有细小的菱叶浮在水面上,水声湛湛,蝉鸣阵阵。
康熙自黄河边换了御船走水路,宝月便日日翘首以盼,御驾终于到了杭州城外。杭州各文武官员、驻防官兵乃至城中乡绅庶民,无不在城外跪迎圣驾。
江南游学之风甚矣,康熙也历来爱同学子们交流,一是让学子们仰慕圣化,将来入朝为官自然就是天子门生,二则是他每每出巡,都极爱从百姓口中了解当地官员的作为。
譬如这次在学生们口中,浙江巡抚赵申乔虽然是个分文不取的清官,但他颇好收词讼。
康熙听了果然下旨审饬,他认为官员一旦爱受词讼,必然会有刁民兴讼成风。
即使立刻审理,被讼之人的名声家产也在一夕之间荡尽了,为官之人,应当以安静不生事为贵。
在四爷看来却并非如此,帝王垂拱而治的不过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
为官者若都只想着在任上善始善终,和和稀泥。那必定是无视百姓民生,不能以天下之忧而忧的庸人,这样的人怎堪为一地方父母官?
四爷暗暗记下这个名字,他以为朝中正缺赵申乔这样法度严明,秉公办案的官员。
到了杭州城中,宝月和四爷果然被安排在她家中下榻,虽过不了两日又要启程去苏州,但宝月分外珍惜与父母相见的机会。
刚穿过那条熟悉的小巷,宝月便激动不已,便是看门口两个石狮子也亲切。阿玛和额娘早已候在那里,四爷陪她回门那日见的最后一面如今想来仿若隔日一般。
阿玛瘦了,额娘热泪盈眶,宝月连忙将他们扶起,扑到额娘怀中好好哭了一通。
两人抱作一团,啜泣不已,“我若是个汉家女儿......”便不必选秀,可以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
祜满还尚有理智,偷偷觑着四爷脸色。这话颇有些怨气,四爷可不要以为他们家姑娘对他不满啊。
四爷倒是并没有生气,他早知她在家中从小受宠,很理解她对父母的依恋。
四爷见祜满看来,轻咳两声示意宝月,在门口到底不像样子,好歹进去再说。他见宝月仍无反应,在她额娘怀中哭个不歇气,便索性伸手把她扒下来揽在怀里,示意祜满和王氏带路进门。
宝月实在能哭,换了个怀抱也停不下来,倒是四爷还很流畅地吩咐玛瑙拿湿帕子来,一边拍哄着一边给她拭泪。——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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