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爪龙、四翼凤、混沌豹子、三眼虎,还有肋生双翅的熊罴,这些形状奇异的兽类都化成了一枚枚精致的刺绣,点缀在铺天盖地的四周幔帐之上,碧水绿洒金的锦缎宛如水帘般从天际垂落,围出一方静谧华贵的空间。
帐内光线暗弱,郦璟睁大眼睛望着幔帐上的绣纹,心里疑世上真有这些异兽么,还只是凡人的妄想。
最初,郦璟的母亲裴王妃想让绣娘在幔帐上刺出龙生九子的纹样,却被璟父楚王劝止了,说‘恐有僭越”,璟母便又选了这些形象生怖的珍奇凶兽,璟父还是觉得不妥,怕吓着孩子。
璟母由是冷笑:“文德皇帝一生戎衣汗马,平定海内,大诛四夷。多少尸山血海都过来了,他的孙儿连区区绣纹也怕么?”
璟父不语,璟母又吩咐绣娘将这些异兽的形貌刺绣的凶猛些,“练练胆量,堂堂文德帝室血脉,别一个两个养的心懦胆怯,连个妇人都怕!”话中意有所指,璟父不敢再言。
郦璟小小的躯体包裹在柔软的被褥中,熏炉中残留的香气依旧染的人昏昏欲睡,他不敢再睡,只好在心中默数着,数到快三百时,幔帐被轻柔的拉开,初晨的旭光洒了进来。
天亮了。
两名灵巧的帷帐婢女双双挂起两边幔帐,动作整齐的宛如镜像对称,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乳母孙氏那殷勤含笑的面孔,其后依次是两名佐助乳母为郦璟穿衣着鞋的侍衣婢女,四名准备洗漱梳头的栉巾婢女,六名整理内室的端洒婢女,门外还候着十二名杂使婢女。
王妃的傅母于氏独自立于窗边,晨光照在她的侧面上,脸上的皱纹坚硬如岩石纹路。
郦璟的母亲裴王妃御下甚严,乳母与婢女们手脚麻利的服侍郦璟起床梳洗,十余名奴婢团团围着一名六七岁幼童忙碌,偌大的屋内只闻裙摆的窸窣摩擦声,几不闻人声。
待用完早膳,已至辰时三刻,于氏亲自为郦璟系上缀有明珠的玉带,披上赭色斜纹轻纱罩衣,最后戴上小小的麒麟绕珠紫金冠。她上下端详一番才满意道:“成了,世子出门罢。”
郦璟正要迈步出门,忽闻屋外一阵轻浅却整齐的脚步声,只见门口出现一位明艳高挑的宫装丽人,被七八名美貌婢女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
裴王妃望之不过二十七八,肤若凝雪,神情冷漠,无端端震慑的屋内鸦雀无声,连原先些许衣裙窸窣之声都没了。
郦璟白玉般的小脸上今日第一次绽开笑容,想扑上前,“阿娘……”
裴王妃平静的打断:“礼数呢。”
“……”郦璟平静下来,抱起小手行礼,“见过母亲,问母亲安好。”
——他年满七岁之后,母亲就以男女之防为理由,不许他靠近亲昵了。
裴王妃挑剔的打量儿子,似乎不甚满意,方道:“宫里人多嘴杂,如今你父亲还没从秦州回来,你更要谨慎小心,莫要落下错处。谨记——多听,多思,少言语。”
郦璟低头:“孩儿记下了。”
傅母于氏微笑着走过去,“娘娘慎重不错,但我们也不能太老实了,倘世子在宫学里教人欺负了,难道也要不声不响?”
裴王妃唇角弯起一丝微妙,“欺负?如今宫学里可没人会欺负璟儿。不是不敢,就是没得功夫。”
*
诸王府离皇宫有远有近,楚王虽立府较晚,但宅邸却离皇宫很近,马车半个多时辰可达。
马车刚出府一会儿,就听铃声轻响,驾夫叱声熟悉,原来是齐王家的两辆马车从隔壁永兴坊的侧巷驶出,第一辆马车盖的锦缎上绣有吴郡张家的徽记——一丛秀丽的滴水兰花。
郦璟隔着帘子听了禀报,便放下书卷,拿起挂了金丝的小玉槌在车壁内敲击几下,马车缓缓停下了。郦璟在乳母与奴婢的搀扶下下了车,等着给齐王家的张王妃行礼。
两路车队才靠近,郦璟还没来得及张嘴,只见齐王府第二辆马车帘子掀起,一名粉妆玉琢的锦衣男童大喊着‘停车’,又不等驾夫勒住马匹,就从车上一跃而下,在一众婢女侍卫的惊叫呼喝中连蹦带跳的跑到郦璟身边,活脱一只灵活敦实的小猿猴。
车帘掀起,刘侧妃秀眉紧蹙,急急嗔骂:“你这猢狲!说了多少回等车停了再下去,若是跌伤了腿,等府里分小马驹时没你的份!”
郦敬宣装作没听见,拉着郦璟的胳膊,“阿璟快走,我坐你的马车!”
第二辆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两张与郦敬宣酷似的男童面庞。
大些的男童皱眉,“三弟你又乱叫小叔父了。”
小些的龇牙,“我要告诉夫子去,你不守礼数,再罚你抄书!”
郦敬宣扮了个鬼脸,“你敢!你敢告状我就告诉夫子,你上旬的功课是大兄代写的!”
刘侧妃捂起额头,“怎么能当街……你们三个,都闭嘴。”
郦璟被敬宣扯了个趔趄,还是坚持先行礼,“见过两位堂嫂,两位堂嫂安好。听说这几日五味观为庆贺蜉蝣道长归来,要净坛做法事,两位堂嫂莫不是前去敬香。”
张王妃从车窗一侧探出脸来,满月般的面庞甚是和气:“啧啧,瞧瞧灵寿儿这,这定性,到底是映娘有能耐,这么会教养孩子。”转头与刘侧妃打趣,“你我这般的粗人,也就配养出三只猢狲来。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多抄几遍经书,少生气吧。”
刘侧妃以团扇遮面,不住轻笑。
两路马车继续行进,前方便是岔路口,一群婢女侍卫拥着二妃马车向西面而去,郦敬宣与郦璟一车,跟在敬道与敬元的马车后头。
敬宣熟门熟路的掏出郦璟案几下的食盒,边吃边含糊道:“……其实阿耶不喜欢阿娘和母亲去五味观的。”
“你应该喊刘妃娘娘阿姨的,王妃才是你阿娘。”郦璟给敬宣倒了碗热腾腾的奶汤,“那……她们为何还去五味观?”
敬宣白了他一眼,“少废话。你阿耶说的话,你阿娘句句都听吗?”
郦璟默默的继续倒奶汤。
敬宣吃的满嘴点心碎末,边吃边叹气:“唉,三伯贵为天子,也没强出多少。阿娘说他事事都听杜皇后的,连妃嫔都不敢召见,还不如我阿耶呢。大家都一样啦,谁也别说谁了。”
郦璟低声:“可是,太后崇佛。”上行下效,是以皇亲贵族也多崇佛法。
敬宣满不在乎的一抹嘴巴:“祖母宽厚着呢,不会在乎别人去寺庙还是去道观的,是阿耶太小心了。前两日我用弹弓打下了一只呱呱乱叫的乌鸦,祖母还赏了我酥饼和镶了红宝的金丝马鞭呢,说盼我将来当大将军!”
郦璟心中一动:“没给敬元与敬道赏赐吗?”他俩便是适才两个男童,皆是张王妃所出。
敬宣用力一摆手:“他们又没打下乌鸦,何况祖母素来喜欢我!”
郦氏皇族儿孙众多,褚太后估计连面孔都认不全,唯有爽朗矫健的敬宣能得她多夸几句。
说着,敬宣从怀中掏出一副簇新的乌木铜丝弹弓,塞给郦璟,“喏,我特意叫人给你多做了一副,别给大兄二兄瞧见了。等今日下学,我教你打弹弓!”
郦璟摩挲着弹弓心中喜爱,但又犹豫,“母亲不会高兴的。”
“别告诉你阿娘不就得了!”敬宣挺起小小的胸膛,得意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该事事听命于妇人,该自己做主的就自己做主!”
郦璟提醒他:“太后也是妇人,人人都得听她的话。”
敬宣立刻泄气了,半晌才道:“……祖母不一样,她襄助祖父执掌朝政几十年呢。”
主理朝政几十年的妇人,就不算是妇人了吗?
郦璟没有继续争辩,掀起一角窗帘,听着轮毂转动的声音,马车慢慢驶入了皇宫,眼前的景致逐渐熟悉起来。
郦璟之父郦忱是文德皇帝最幼子,亦是遗腹子,排行十五,与排行第四的先帝郦悟虽份属兄弟,却差了二十多岁。出生方满三月,先帝便册封幼弟为楚王,以示孝悌。
楚王的出身不算好,生母是一名胡汉混血的舞姬,偶然得了年迈的文德皇帝青睐,不但脱了奴籍还有了身孕,可惜没享几年楚王太妃的福,便一病不起。
不过母族卑弱也有卑弱的好处,先帝登基后的前十几年朝政风云激荡。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汰旧换新的过程中,总有无数人头落地,许多权贵折腰,然而这种种却波及不到在深宫中默默长大的幼年楚王。年月长了,先帝与当今太后似乎是真对这个毫无威胁的楚王生出些许长兄嫂如父母的情分来。
郦璟常听见父亲在王府中长吁短叹,满怀感激的絮叨若是没有兄嫂的关爱悯恤,他如何有今日云云。每到这时,郦璟也总能听到母亲裴王妃发出轻轻嗤笑。
楚王自幼好武,少年起便随军去了边关历练,一来二去耽误了婚事。
先帝眼见自己的几位皇子都纷纷成家生养,为了弥补幼弟,在病榻之上亲自向河东裴氏下聘,迎娶了才名满皇都的裴家宗房长女为王妃。
楚王夫妇婚后数年方才有子,便是郦璟。因其既孤且弱,起乳名‘灵寿儿’。
两年前先帝驾崩,皇后升格为太后,第三子郦瑁登基,第四子也是幼子郦瑜受封齐王,离宫分府,与楚王一家做了邻舍。郦敬宣便是齐王的第三子,他与郦璟年岁相仿,虽说性情迥异,却意外的相处融洽,日常更似兄弟而非堂叔侄。
宫学设在凤翔宫西侧的一座名为‘稼桑’的偏殿中。
郦璟下车,帮敬宣拍打干净身上的点心碎渣,两人便一齐步行入殿,看见早他们一步抵达的敬道敬元已经安坐席案,整理笔墨了。
敬宣左右一望,切了一声:“又是我们最早来。”
宫学规制并不严苛,通常是巳时开始,未时初刻结束。放课时日头正高,皇孙儿郎尽可自去射箭骑马蹴鞠游玩。若是有事或抱恙,告假迟到也是不少见的。
不过齐王谨慎,裴王妃严厉,于是每回来绥问宫学,都是郦璟与敬宣三兄弟最早到。
敬元与敬道的侍童已在最前排的两张书案上放好了书本笔墨,他俩冲这儿遥遥招手,敬宣坚定不肯上前,拉着郦璟坐到后排。
“又坐后排吗?”郦璟有些不安。
郦敬宣压低声音,“不坐后排我们怎么偷吃点心,怎么偷偷说话,怎么偷偷打瞌睡!”
郦璟很想说他从不在课上偷吃点心打瞌睡,说话的也只有敬宣,他只负责听。
他考虑着是否要向敬宣申诉一下,其实他挺喜欢听唐学士讲课的,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比自己独个儿看书有趣多了。可惜唐学士年纪大了,中气不足,讲课声音总是时轻时重,坐前排才能听的清楚。
郦璟腹中酝酿了半天正要开口,忽闻殿门外一阵喧哗吵闹及革履足步声。
敬宣朝天翻了个白眼:“他们来了。”
当头进殿的便是当今皇帝的两位皇子——敬善,敬美。
他们三人被一大群宦官宫女簇拥着入殿,举止大摇大摆,说话高声阔语,原本安静的宫学顿时充斥吵杂的人声。
郦璟伸脖子看了会儿,侧头低声问:“敬孝呢,又病了?”
敬宣咬耳朵:“肯定是敬美又欺负他了!前几日阿娘她们进宫给祖母问安时,敬美还拿点心丢珠珠呢。呸,孬货,只敢欺负比他小的,珠珠才多大!”
郦璟吃惊:“敬善就没有劝阻?”
敬宣咬牙:“他忙着拦住长茂和长盛呢,她俩也不是好东西,尽在一旁鼓噪起哄拍手叫好。”
郦璟默然,“……他们三个都是杜皇后所出,骄纵不是一日两日了,能躲就躲开些吧。”
敬美瞪眼:“你怎么不问珠珠好不好,没良心的,亏珠珠还惦记你!”珠珠是他的一母同胞的幼妹,甚是疼爱。
郦璟笑:“若是珠珠不好,今早刘妃娘娘就不会那么精神了。”
“……”敬宣无奈,“你猜的不错,敬美没扔中珠珠,却把她吓哭了,阿娘打算去道观给珠珠求个平安符。”
郦璟若有所思的望向最前排正中间的郦敬美,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边是对他敬而远之的敬道敬元兄弟,另一边是反复劝导叮嘱的大皇子敬善。
皇后殿的宫婢们将敬善敬美两位皇子的笔墨纸砚安顿妥当才陆续离去。
此时又见两位衣着素净黯淡的少年入内,敬仁与敬顺,他二人是废太子郦瑛之子。
同样是生活在深宫的皇孙,他们出现的时辰恰到好处。
比敬善敬美迟些,又比其余宗室皇孙早些。
作为先帝与太后的次子,废太子郦瑛素以豪勇阔爽闻名,成年后却与太后政见不合,最后母子猜忌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三年前,有司衙署在太子府搜出甲胄与兵械,太后便以谋逆罪废黜郦瑛为庶人,太子府诸臣或贬斥或赐死,还牵连了几位亲王。
听乳母说,那几日市亭曹口接连不断的处决谋逆从犯,高门显族,宗室亲贵,朱红血水汇成串串细流漫肆街口。
原本太后还想赐死废太子,因先帝舍不得,才改为流放。
将郦瑛与其妻妾流放巴州的同时,太后又留下了敬仁敬顺这两个年幼的孩童,由宫在深宫偏殿中抚养。每到这种场合,他们兄弟总是沉默安静到宛如不存在。
郦璟有时也会疑惑,普天下的人家都这样么,动辄打杀流放,血流成河。
还是,只有他们皇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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