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未见,敬宣对着郦璟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说笑声未免大了些。
敬美借口取水,经过郦璟席案时故意重重的哼了一声,差点撞翻郦璟的砚台。
——他是皇后独子。按敬宣的话来说,他知道自己最受帝后宠爱,也希望所有人知道他最受帝后宠爱,为了避免大家忘记这个事实,他会时不时整点活提醒大家。
郦璟对这老伎俩早有警惕,很及时的扶住案上文具。
敬宣怒而立起,骂道:“喉咙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别在这儿东碰西撞的!那回明明是你弄了小叔父一身脏,转头又说我们欺负你生病体弱!”
敬美笑嘻嘻道:“我受了风寒,咳嗽几声也碍你眼了吗!昨日我撞翻了父皇龙案上的砚台,父皇都没说我什么,你算老几,敢来啰嗦我!”
敬宣二话不说踏上书案,作势要扑过去殴击。
敬美害怕的退后一步,嚷嚷道:“你敢打我我就告诉阿娘去,我阿娘现在是皇后了,要狠狠罚你阿姨和阿娘!”
提及张王妃,前排的敬道噗嗤一声,“你阿娘能不能罚我阿娘不知道,昨日祖母倒是重罚了你外祖母一顿。不但夺了杜家的爵,杜夫人刚到手的国夫人也没了,哈哈哈哈……”
敬宣笑的嘴巴大张,几乎能看见喉管了,敬元与殿内众人也轻笑出声。
郦璟拉住敬美低声问:“这是真的么,圣上不是几个月前才赐了杜家爵位吗。”
“我不知道啊,大概是大兄二兄从母亲那儿听到的,不管了,先笑再说!”敬宣一面低语,一面继续卖力大笑。
郦璟在心中微微摇头,张王妃什么都好,夫妻互敬,妻妾和睦,对膝下的嫡庶儿女一视同仁,对奴仆婢女宽厚慈爱,就是言语不谨,敬元兄弟三天两头都能听到许多有的没的。
敬美小脸涨红,“羞辱后族,我宰了你!”
敬道还嘴:“怎么是羞辱呢,不过把太后祖母的敕令说出来罢了。”
敬美怒不可遏,唰的一声从腰囊中抽|出一把镶满珠玉的小匕|首,雪白刃光耀眼,敬元吓的啊一声往后跳开,连连后退。
敬元一把将弟弟护在身后,沉下脸色:“你竟敢在宫内携带利刃?!”
敬善忙抱住呆怒的敬美,随手夺下小匕|首,笑着在众人面前展示:“什么利刃不利刃的,大家瞧瞧,这小妆刀只两三寸长,跟簪子似的。敬美时常侍奉母后身边,这妆刀是调弄膏脂水粉用的,伤不了什么的。”
郦璟推了推敬宣,低声道:“快去打圆场,给他们个台阶下。”
敬宣看的正高兴:“干嘛,难得逮住他们的错处!”
郦璟:“皇后娘娘奈何不了太后,寻个由头训斥责罚宗室王妃绰绰有余,到时张王妃和你阿娘受委屈,你乐意吗?”
敬宣不情不愿的点点头,上前大声道:“哪个男子汉大丈夫还给妇人调弄脂粉的,也只有敬美了。我早说了他还小,之前他还不服气呢。”
敬善忙笑道:“敬美本就比我们小两岁。何况,孝顺母亲总是没错的。”
“不错,百善孝为先。”敬元也趁势教训自家弟弟,“敬美孩子气,你呢,大了两岁还跟他斗嘴,我看你是白长岁数了。”
敬道嘟嘟囔囔,似乎还想还几句嘴。
敬善拖着敬美坐到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郦璟眺望几眼,几分羡慕。
外头又是一阵热闹的喧哗——余下诸王府的小郎君们终于来了。
随着革靴在汉白玉石阶上发出嘎嘎的踩踏声,十几名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的锦衣少年或簇拥或零散的进入殿来。作为天底下血统身份最尊贵的一群少年,他们脸上有着相似的明快与矜贵,宁静的学宫迅速被说话声与笑闹声填满了。
鲁王生平最好美食,王府中养了半打当世高厨,擅长烹饪天南地北的佳肴,于是他家的敬熙与敬良的身形在众堂兄弟中最圆润敦实。
韩王酷爱游猎,连带着膝下一群儿子三天两头去狩猎,是以他家的敬勇几个从小就练的身形魁梧,一人能占两个席位。
越王世子行止斯文儒雅,待人有礼,敬道一见了他,立刻笑着迎上前去说个不停。
曹王世子敬廷生的面如冠玉,翩翩儒雅,是学宫中年龄最大的,素有宽厚仁爱之名,更写的一手好字,先帝在时常称赞他“吾家文曲”。
他停步于郦璟跟前,伸出修长的手掌探了探他的额头,神情温柔:“总算烧退了。原本想着你若还告假,我今日还给你送功课过去。”
郦璟心中感激:“风寒早已好了,家里硬要我多休憩几日。这些日子多亏了你时常来府里给我补习功课,我这才没落下学问。”
敬宣撇撇嘴,“堂兄真是的,阿璟都病了,就不能躲几日懒么,堂兄竟然巴巴的把功课送过去!回头我病了告假,堂兄可千万别来看我啊。”
敬廷笑的温柔:“行。不过,你这副身子骨,要病怕也难得很。”
敬宣得意的拍胸脯咚咚响:“那是自然!”
郦璟看看角落中的紫铜滴漏,轻声道:“时辰差不多了,他们怎么还不来?”
敬宣哼声,“管他们呢,最好别来!”
敬廷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们与他们是同时进宫门的。入宫之后,他们三个就往北面去了,似乎是北衙禁军署去了……”
敬宣没好气道:“显摆自家叔伯在禁军当差呢。”
郦璟抓住了重点,忽然发问:“北衙禁军?我记得半年前褚家就被陛下换下了左右羽林校尉,他们哪来的叔伯可以探望。”
敬宣一愣,敬廷笑道:“阿璟不知道,左右羽林校尉虽说一时换了统领,但底下还有些许姓褚的族人在呢,大约是他们的族亲吧。”
郦璟垂下长睫,“原来如此。”
敬廷看他垂髫宛宛,玉雪可爱,却一脸老成持重模样,不由得笑着揉了几下他的发顶。
敬元与越王世子拿着书本不知在争辩什么,似是僵持不下,过来将敬廷扯走了。
郦璟摸着脑袋呆呆的坐下,似乎适才温柔的触感犹在额头,有时他觉得敬廷真像自己的亲兄长。唉,他要是有个兄弟姊妹就好了,偌大的楚王府静默森冷,一丝不苟,连说笑声很难听到。他真想要一个可以彼此陪伴又能说心里话的手足,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不多时,外头一阵更大声的喧哗声传来。
数十名宫婢宦官簇拥着三名衣着华贵的少年堂皇走来,他们正是褚太后的三名侄孙:褚庆恩,褚庆义,以及相貌不输敬廷敬美的褚庆秀。
众多宫婢宦官将他们送至殿门侧,方才行礼离去,举止甚至比对敬善敬美还恭敬。明明只有三人,却弄出了比皇帝两个儿子进殿时还大的阵仗。
郦璟无奈的竖起书本,遮挡住自己的面孔——肯定会有人不满,肯定又要争执了。
果然敬美第一个跳起来,骂道:“都什么时辰了,不想来读书可以不来!非要躲到最后一刻才进来,装什么大头蒜!”
褚庆秀年纪小,急道:“什么装蒜,说话这么难听。学钟没敲响我们就不算迟到,你管我们什么时候到!”
鲁王府虽然不见得喜欢杜皇后,但显然更讨厌褚家人,于是敬熙也阴阳怪气道:“你们三个迟迟不来,我还当你们知道了羞耻,不来了呢。”
褚庆义皱起眉头:“什么羞耻。”
敬美大声道:“这稼桑学宫明明是郦氏皇族子弟读书之所,你们三个姓褚的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来混蹭呢,这算什么?”
敬道笑出来:“还能算什么,鱼目混珠呗。”
敬元扯了他一下,低声:“别说了。”
敬良阴阳怪气:“其实鱼眼珠子味道不错,鱼目?哼,他们也配!”
敬勇赶紧装模作样道:“鱼眼怎么混得了名贵的珍珠啊,贵贱之分,天差地别,瞒得过谁啊。”
敬熙细声细气道:“那自然得从改名字起,什么二猫三狗王八盖子,统统跟着咱们的排字来改咯。可惜啊,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学宫内哄堂大笑。
褚家一族原本已各房分居,族中男孙也早就各叫各的了。被褚太后召入都城后,才照着郦氏皇族的排序统一改了庆字辈的名字。
褚庆秀涨红了脸,褚庆义捏拳欲骂。
褚庆恩笑着上前拱手:“宫里的规矩我们姓褚的是不大懂,我们兄弟知道的唯有‘恩义’二字罢了。既然太后娘娘赐下恩典,我们兄弟唯有遵命行事。”
褚庆恩继续道:“诸位皇子若有疑虑,大可质问太后她老人家,何必冲着我们兄弟来呢。我们兄弟只是平州来的乡野小户,诸位都是真龙血脉,总不会学那些没出息的,专门柿子捡软的捏罢。”
这下轮到郦氏皇孙涨红脸了。
敬美气的浑身发抖,用力挣开想将自己往后拖的敬善:“你敢骂我们没出息!”
越王世子不悦,踏前一步欲斥,敬元将他一把拉住,摇摇头。
敬宣最为难,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喜欢褚太后,但却讨厌褚家兄弟。
敬勇怒砸桌暗一拳,吼道:“褚庆恩,有种的别卖嘴皮子,我们出去练练!”
褚庆恩愈发笑的开心:“哦哟哟,咱们这些二猫三狗虽然出身寻常,可也懂得宫中规矩,我可不敢跟人动拳脚,尤其是……”
“好了。”敬廷用力一拍书案沉声呵斥,“到此为止,都少说两句吧。”
*
悬挂在学宫檐下的铜板终于敲响了。
郦璟松了口气。
唐学士晃着飘飘动的雪白须发缓缓走了进来,对适才发生的争执仿佛全不知晓,目光绕着殿内巡了一圈,还微笑道:“今日来人挺齐整啊。”
讲学开始,无人再提适才的纷争,郦璟松了口气。
稼桑学宫本是文德皇帝收集天下文卷书籍之处,后来亦见证了前代废太子与临江悼王的兄弟谋嫡之乱,最后坐上皇位的却是排行第三的先帝,这座学宫逐渐冷落下来。
两年前先帝驾崩,褚太后不知怎么起了兴致,重开稼桑学宫,并召集皇都诸王十四岁以下的儿孙齐来读书——包括皇帝之子。
像敬廷敬元和郦璟这样本就在家认真读书的还好,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读罢了。
似敬勇敬宣这等调皮好动的,不啻将精力旺盛的活泼小兽生生关进笼子,每每上课总要闹出些声响来,不是偷吃糕点就是打瞌睡,再不然一堂课肚子痛三回。
至于敬美敬道这等娇惯任性的,更是要了亲命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告假的日子比来学宫的日子都多。
更有个别性情暴虐的娇惯皇孙,平素在自家王府中动辄打骂奴婢,也不得不勉强在宫中按捺本性。
学宫规制七日三休,一个月刚好三轮,众多骄娇二气的贵胄少年磕磕巴巴磨合了一年多,外加几位夫子和稀泥,方才有了如今的太平局面。
唐学士是众夫子之首,据说学问极为深厚,便是当今文坛魁首宰相王昧也难企及,但不知为何,官总也做不上去。好在他也不埋怨,每日潇潇洒洒的当差,快快活活的回家,数着日子等待致仕之期。
唐学士年岁大了,还有些耳背,每日只在开头讲半个多时辰的课,之后便溜去隔间饮茶看书打盹,由李学士和王学士领着众少年继续讲学写文。
敬宣总说唐学士偷懒,既然夫子都偷懒,学生也该跟着偷点懒,免得夫子孤单。
真歪理。
郦璟却觉得这个半秃老头很妙,微妙之妙,偶尔只言片语夹在一堆之乎者也中,仿若别有深意。譬如今日,他明明在讲贾谊的《过秦论》,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了一个秦末著名的典故“鸿门宴”。讲到这等传奇故事,连敬勇和敬宣都直起身子认真听了。
午晌休息,宫人们纷纷端上冷热食盒和新煮的柑橘茶,众少年便三五成群吃喝起来,郦璟两手捧着热茶碗,默默琢磨那两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自小就惯于揣摩他人颜色心思,想起唐学士念到这两句时微妙的语气变化,眼前浮现那老头子眼神奇异的微笑——所以,谁是项庄,谁是沛公?
他当然不会去问,裴王妃的告诫字字如重锤——“不许招摇惹眼,如露珠滴落入水,悄无声息,泯然众人。”
他是稼桑宫学一众贵胄小郎君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体弱,苍白,不起眼,永远面带病色,永远气息不足。读书平平,骑射平平,连玩耍的能耐都平平。
不懂的还是看书或问王府长史吧,郦璟想。
日过当中,终于下学了,众少年如同放风的鸟儿,呼哨一声跑了个干净。
敬美今日攒了一肚子的恼怒憋屈,最先冲出学宫大门,敬善连道别都来不及,匆匆向众郎君拱了拱手,就急急追了过去。
敬宣看他们兄弟离去的背影,跟郦璟咬耳朵:“敬善真可怜,在杜皇后跟前大气都不敢出。说是皇子,却与跟班也没什么不同了。以后我娶妻可不要这么霸道的,要贤良的。”
郦璟轻轻叹气。
他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小时候曾听说先帝欲赐美人给父亲,后来不知如何折腾的,反正楚王府至今只有裴王妃一位夫人。大约在敬宣心目中,自己的母亲也是个霸道之人吧。
褚氏三子往西北侧门去了,剩余的郦家众小郎君一路说说笑笑,行至永业门前时,敬宣拖着郦璟想要往马场方向去,“走走,我们去看打马球,这儿这儿!”
郦璟用尽吃奶的力气抵抗,“不,不成的,我还有事……”
两童互相纠缠,扯的发冠都歪了,周遭堂兄弟们嘻嘻哈哈看着。这时,眼力最好的敬勇忽然惊呼:“快看,魏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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