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闻亭丽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后头便坦然接受了,
她美滋滋在接受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内心深处仍隐隐有些失望,
晚上她去百乐门参加赈灾义演,
玉佩玲头戴闪亮银冠,身上穿件镶满了白羽毛的礼裙,
犹如女王接见贵宾一般,
陈茂青则留在后台安排玉佩玲的服装师和化妆师,
闻亭丽懒懒哼笑一声。
陈茂青翘着二郎腿在侧方的沙发上坐下,殷勤发问:“闻小姐第几个登场,第七?怎么排得这样后?”
他假模假式环顾身边人,“你们莫不是搞错了,按照闻小姐近来的势头,怎么也该排第一才是。”
奈何闻亭丽刀枪不入,
陈茂青摆摆手:“佩玲原想趁着过新年好好休整一番,架不住人家一次次前来洽谈,只说认准了玉小姐的影响力,换别人就不考虑。没办法,谁叫玉小姐的观众数量和口碑是某些刚红的新人完全比不了的呢。”
闻亭丽「啪」地一声放下化妆刷。
众人一愕,陈茂青眼中却闪过一抹得色。
闻亭丽的脸上却重新浮现笑容:“对不住,我有点口渴。”
忙有人帮闻亭丽沏茶,演出完已是九点多,公司照例派车送闻亭丽回家。
路过丽景大酒店时,闻亭丽隔窗打量那流光溢彩的华厦,忽对司机说:“老黄,您在路边停一下。”
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上回给乔宝心用过的假发套,俯下身给自己重新装扮一番。
自从《南国佳人》上映后,她深感出门极不自由,之后便经常会带一些易容工具在身边。
等她下车时,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蓬蓬头,鼻梁上架了一副方框玳瑁眼镜,外套也换了一件家常的灰色大衣。
她站在车边对老黄说:“您像往常那样把车直接开回我家,回头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
随后径直穿过马路朝酒店走去。门房果然将她拦住:“这位太太,请问您找谁?”
“我来找905的客人。”闻亭丽随手递出黄远山的名片。
进去后,她高声对电梯里的仆欧说:“麻烦去九楼,谢谢。”
到了九楼,她故意在仆欧的注视下径直走向走廊深处。然而并未在某间客房门前停留,而是径直推开安全门,悄悄沿步梯继续下到八楼。
八楼比别的楼层更寂静,房门与房门之间的距离也更大,对着房号一间间找去,最后停在805门前。
再次确定身后没有人之后,闻亭丽扯下头上的头套和眼镜,轻轻敲响房门。
未几,房内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有人问:“谁?”
“我。”她在外头说。
房间里突然岑寂下来,这回等得有点久,就在闻亭丽以为对方不会开门时,门开了,正是陆世澄。
他看着她。一向沉静的脸上,分明透着一丝惊讶。
闻亭丽扭头看了看,有点紧张地对他说:“快让我进去。”
陆世澄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警惕地望望她身后那条幽静的走廊。
闻亭丽急得跺了跺脚:“快点。”
陆世澄略一迟疑,但还是向后退一步,请她进去。
闻亭丽闪身擦过他的身畔进了房间。
***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套房,外面是个会客室。
书桌、茶几、沙发一应俱全,桌上一盏绿罩台灯,灯下是一些摊开的文件。看样子,陆世澄头先一直在桌前处理文件。
闻亭丽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左顾右盼。
陆世澄在她身后望她片刻,走到桌边将一份文件合拢。
“到底什么事?”他回头,正色看向她。
闻亭丽却将手指竖在唇上:“嘘——”
陆世澄抬眉向上看,上面果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家酒店以安静舒适著称,这等级别的噪声已经称得上是巨响了。
陆世澄蹙眉拿起桌上的电话:“去问问九楼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有人打电话回话:“来了好些记者,说是丢了什么东西,举着相机堵在905房门口,吵嚷了好一阵,到底将房客从房里逼了出来,却是两个洋人,那帮记者硬说女客人是「乔装打扮」,对着人家的头发连拉带拽,岂料扯下来一把金色的真头发,两个洋人气得浑身发抖,刚已经联系了租界的法官,要狠狠控告这帮记者呢。”
陆世澄接电话时,闻亭丽全程踮着脚尖在旁偷听,听见这话,捂着肚子无声笑起来。
陆世澄放下电话,想了想,了然地看着她:“那些记者是你引过来的?”
准确地说,是陈茂青引来的。
“姓陈的买通了我的司机跟踪我。”她耸耸肩,“前脚司机看到我进酒店,后脚就将这消息透露给了陈茂青,陈茂青立刻通知记者过来拍照,可他不知道我早就怀疑司机有问题了,我就是故意要摆他一道。”
忽听楼下的马路隐约传来骂声,她走过去将窗户开得更大些,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
就听见底下有人骂道:“册那,陈茂青!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下闻亭丽笑得肚子都痛了,扭头冲陆世澄眨眨眼,依旧躲在窗帘后,兴致勃勃目送那帮记者狼狈离,嘴里说:“《南国佳人》票房出奇的好,姓陈的这段时间没少陷害我,我要是不狠狠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以为我好欺负呢!”
陆世澄从头到尾没吭声,等闻亭丽回到桌边,这才问她:“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处?”
闻亭丽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上午我去探望过邹校长,她给你打电话时,不巧我在身边。”
“所以呢?”陆世澄的目光在灯下显得幽深无比,“我想不出闻小姐来此地找我的理由。”
“当然是有理由的,我不能逗留太久,长话短说吧。”闻亭丽顺手将自己的包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取出一份合同,“去年你们公司刚设计喜俪梨汁时,可是说好了由我来为你们公司打广告的,合同都签好了,陆先生怎能出尔反尔?!”
陆世澄眼波微动,从她手里接过合同。
“听说最近陆先生指明要找别的女明星为你拍广告?单方面毁约,总该给个说法吧,今晚,我就是来找你讨要说法的。”
陆世澄凝视着最底下的签名栏,闻亭丽在纸上指指点点:“你自己看,这是不是贵公司的公章?合同是不是签了整整三年?!这广告本就是我的,突然换人就是你们不对。”
忽听陆世澄说:“这合同是当时负责枫华子公司业务的方达跟你签署的。”
闻亭丽怔了怔。
“去年我遭遇暗算之时,就已经查清楚方达是内鬼之一,把他清理掉之后,凡是由他经手的文件,统统失效,所以很抱歉,这份合同恐怕不能作数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出奇。
闻亭丽扬扬眉:“很好,今晚就当我没来过,我走。”
她转身就走,忽想起自己的包还在他的桌上,又回到桌边,陆世澄却径直朝她走过来,闻亭丽转脸觑着他,陆世澄却走到她身后对她说了句:“抱歉。”
闻亭丽回头,原来他的自来水笔被压在包下面了,她拿起自己的包,陆世澄旋开笔盖,当着她的面,干脆利落在合同上签了两个字。
「作废」。
“其实陆先生何必这么麻烦。”闻亭丽一把夺过合同,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
“这样岂不更保险些?”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陆世澄眼睛看着她,却随手拿起电话:“是我,什么事?”
闻亭丽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谁知陆世澄一边接电话一边拦在她面前。
闻亭丽仍在气头上,绕过他继续向外走,没想到一下被他拽住了胳膊。闻亭丽一讶,回头看,他牢牢盯着她,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示意她看窗户。
闻亭丽心知不对,忙回到窗前往下看,就见对面的马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帮人,其中几个躲在树影下,另几个站在车前,静悄悄地像在等什么人。
陆世澄这会儿也打完了电话,走到她身后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幕,闻亭丽很肯定地说:“另一拨记者。”
陆世澄点点头,顿了顿,又说:“除了楼下,电梯里也有记者。”
闻亭丽心惊肉跳,这意味着不管她从哪一层坐电梯下去,都会撞上记者。
要不要躲在房间里不出去?谅他们也不敢公然砸门。不行,明早她还得去参加公司和电影协会联合举办的招待会,不出去,就意味着失约,会得罪业内,更会让会场的影迷们失望。
倘若陆世澄直接让人驱逐这帮记者,无异于不打自招。
难怪玉佩玲在陈茂青的手下能红得那样快,他这些肮脏手段简直让人防不胜防!闻亭丽拔腿就走:“趁他们还没找上来,我得赶紧出去。”
陆世澄却再次拦住她:“步梯多半也不安全了,走这边。”
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护着闻亭丽出了门。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陆世澄陪着闻亭丽走到一扇不起眼的通道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飞快打开门。
原来这是一条专供要客出入的单独通道,闻亭丽一声不吭随他下楼。除了脚步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在后头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想起那晚她和他在陆公馆旋转楼梯前后一起下楼的情形,才过去多久,竟已是恍如隔世。
就这样安安静静沿着步梯到了最底下,推开门,直接来到了酒店侧门,面前竖着一扇高高的铁门,门上挂着锁链。陆世澄拿起那巨大的锁头看了看,要出去就得爬铁门。
这当口,有个随从模样的人从侧门跑过来:“澄少爷,这边没有记者。”
闻亭丽认得他叫周威。陆世澄点点头,对闻亭丽指了指面前的铁门:“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个出口,从这里爬出去。”
“爬?”
陆世澄率先攀住铁门往上爬,他身手敏捷,不一会就翻到了另一面。
闻亭丽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陆世澄拍拍手上的灰,催她:“快。”
他的脸颊上蹭了两道灰色的痕迹,却恍若未觉,闻亭丽不再迟疑,干脆利落攀着铁门往上爬,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搏斗防身术,区区一扇铁门她可不放在眼里。
陆世澄盯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闻亭丽脚上穿着的是高跟鞋,这东西最是碍手碍脚,有那么几次,鞋尖差点就勾住门洞,索性脱下来拿在手上,不料两只鞋齐齐从手上脱落。
“当心!”她有点担心鞋跟砸到陆世澄的脸。
陆世澄眼疾手快,伸手捞了一把,可也只接住一只,另一只落地时恰巧嵌在水门汀的一条地缝里,他走过去蹲在地上帮她撬,撬了好一会才将那一只扯出来。
闻亭丽在上头探手探脚,门洞上全是铁丝,脚上没了鞋,随随便便一碰就觉得硌脚,就听陆世澄在底下说:“直接跳下来,我接你。”
她毫不犹豫松开手朝他怀里扑去。
陆世澄脚下稍一趔趄,还好他抱得够牢。
闻亭丽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眼睛凝视着他黑沉的眼睛:“没撞疼你吧。”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她轻轻放到一边,退开一步:“出了这扇门,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巷口就有黄包车。”
闻亭丽定定瞅他一眼:“谢谢。”
心知不能再耽误,弯腰捡起他脚边的高跟鞋套上,果断朝另一边跑去。
夜风迎面袭来,将她肩上的长卷发高高吹起。
陆世澄在原地一瞬不瞬望着她的背影,她跑得那样快,像是一个暗夜的精灵,正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去。
她的前路和信仰究竟是什么?他喉结滚动,望着她想。黑暗中似乎藏着一头看不见的巨兽,随时可以将她吞入腹中。
他的心房骤然间充满了忧惧,下意识追上一步,冲口而出:“闻亭丽!”
闻亭丽心弦一震。
从两个人相识相知、到相爱,再到分开,陆世澄鲜少直呼她的全名。上次是在失火的片场,这次也透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刹那间,一种复杂而感伤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回头惊愕地望着他,陆世澄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头整理了下情绪,马上说:“我开车送你出去会快些,你在这里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不一会,他将车开到她面前,下车帮她打开这一边的车门。
闻亭丽默不作声上了车,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种压抑而真挚的情感,让她心中无比怅惘。
汽车路过酒店的后门时,陆世澄望着前方轻咳一声,闻亭丽富有经验地提前俯身往下一躲,等到汽车开得很远了才重新坐起身。
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陆世澄耸耸肩:“没办法,当明星就是这样。”
发现他脸上的黑灰还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掏出自己的手帕:“脸上蹭脏了,擦一擦吧。”
陆世澄接过她的手帕,在自己脸上擦了两把,又还给她。
闻亭丽看着窗外:“我问你,喜俪梨汁找的那位女明星是不是玉佩玲小姐?”
没等陆世澄应声,她语调微扬:“为什么找她?!因为她电影皇后的名号么?难道陆先生就知道一个玉佩玲吗?瞧瞧刚才那帮记者,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我最近有多红吗?”
她轻车熟路把手伸到后排,不出所料,那上面照例放着一叠报纸,她拿起报纸煞在他面前翻起来:“瞧,这里、这里,都在讨论我闻亭丽。”
她把脸蛋凑到他面前,一指自己的鼻尖:“你知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受欢迎?前天我还应邀去南市的国货公司剪彩,今晚又去百乐门参加群星义演,近来想找我拍广告的公司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滔滔不绝,陆世澄却只是默然听着,也不知说了多久,她说得口都干了,汽车突然停在路边,往外看,原来已经到家楼下了。
陆世澄下车把她打开车门,闻亭丽像女王般下了车。
待要再说几句,才发现他的报纸还攥在手里,她负气放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报纸撒了一地,本想不去捡,意外发现最底下的并非是报纸,而是一份合同,恰是「喜俪梨汁」的广告合约。
闻亭丽凝神一看,上面竟只有陆世澄的甲方和xx广告公司的乙方,从头到尾没有「玉佩玲」的名字,拟定拍摄一些静物广告,仅此而已。
陆世澄等她看得差不多了,开腔道:“看完了吗?”
闻亭丽心里的笑意一下子爬到了脸上,怪就怪陈茂青太会作戏,连她都把一条假新闻当真了。
她依旧扶着车门,睨着他说:“其实,今晚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昨天去邹校长家,她家的阿喜说很喜欢我的片子,她还告诉我,她那张电影票是许管事送来的。”
陆世澄不响。
“我才知道许管事也喜欢看文艺片。”她一眼不眨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回我去务实中学找邹校长时碰见许管事,他连我的片子已经杀青了都不知道。
“可见许管事对我的事并不清楚,更不关心电影界的消息,买票的另有其人。”
陆世澄忍不住开口,闻亭丽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
“嘘。”
她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我可没说那个人是陆先生。假如陆先生凑巧认识我这位低调的影迷,劳您帮我转告一句:谢谢他的关注和支持。”
她调皮地眨眨眼,在他的凝视下款款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
大明星和她的头号粉丝。
这两章有红包。
第72章
回到家里,
就见陆世澄仍一动不动坐在车里。
她愀然把额头贴在窗户上,无声注视着车里的身影。
他在想什么?想着她,
想着对她的恨,
她不是不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一路走来,他的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欺诈和背叛——她又想起那位方达先生,
偏偏她那刺出的那一刀最深。
她对他的欺骗,
他看似走开了,
在这段关系上,她总是对他有愧的。
在这件事情上,她却永远也不可能对他说真话。
永远不能。
或许,他还在期冀着她的答案。
她眼眶微酸,静静收回视线,回到妆台前倔强地默坐。
不一会,窗外传来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
翌日,
报上一大早就登满了「沪上某中学一名十六岁女学生智捉毛贼」、「虹口某教堂教众误中拆白党圈套」之类的治安新闻。
翻着翻着,她在《沪春报》找到了自己想看的新闻。
【著名电影公司经理陈茂青昨夜归家时不幸遇贼。】
文里称:昨夜陈茂青一下车,就被几个毛贼套住麻袋揍了一顿,皮夹子和手表等财物悉数被抢走,人则被扔在一条臭水沟里,幸有好心人路过,将其捞起送往医院……据目击者称,当时的陈茂青浑身污泥,狼狈如猪,哀嚎声不断。
闻亭丽畅快地大笑起来,文中对陈茂青极尽挖苦之能,光是一个「狼狈如猪」就能让陈茂青被人嘲笑一整年了。
不必猜,这一定出自昨晚那帮记者的手笔,陈茂青无故放「假料」害他们一次次扑空不说,还因为误闯905房间,即将面对两个洋人住户的指控,这班记者不想办法出口恶气才怪。
闻亭丽心满意足放下报纸,这姓陈的屡次三番找她麻烦,是该在她手里吃点教训了。
上午参加完公司和电影协会联合举办的招待会,闻亭丽便同刘梦麟和黄远山一道回办公室。
“你要开除司机老黄?”刘梦麟一头雾水。
闻亭丽将昨晚的事说了。
“老黄早已被陈茂青收买了,昨晚那班记者就是他引来的,不开掉他,后患无穷。”
刘梦麟黑着脸给后勤部打电话:“让老黄马上去苏州接个客人,这两天闻小姐暂由老李接送。对,先别打草惊蛇,务必将老黄的底细调查清楚再将他撵出去。”
黄远山冷笑:“我看也别光查司机,索性将公司内部人员都仔细调查一遍才算保险。”
刘梦麟对闻亭丽说:“瞧见了吧,你一红,立刻就有人来找你的麻烦,越是如此,我们越要趁热打铁,你先看看这几个剧本,新片场快建好了,一个礼拜之后正式开拍下一部戏。”
闻亭丽措手不及:“这样快?”
“我还嫌太慢了呢,这一行可由不得你慢慢休整,三个月不出新片,观众就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闻亭丽忙坐下看剧本,一共八部戏,竟然全是武侠片(注),全都是短时间内赶出来的劣质剧本,人物模糊,台词乏味,情节模式化,观众往往一看开头就能猜到结局。
关键给演员的发挥余地也小,无论主角配角,全是牵线木偶。
她为难地说:“刘老板,还有没有更有新意的本子?”
“有啊!”刘梦麟随手从后面柜上拿出几个落灰的本子扔给闻亭丽,很痛快地说,“瞧瞧这些,可有合你心意的的?”
闻亭丽傻了眼,全是《夜班司机大侦探》《猛虎下山》之类的男性剧本。
“闻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好剧本唾手可得?”刘梦麟冷笑,“你可知道上海现在一共有多少电影公司?145家!你可知道这些公司每年会拍出多少部新片子?数以千计!平均每部片子的制作周期才一个月,竞争这样激烈,凡是市面上能拍的本子,都被抢得差不多了。”
黄远山在那边想了想:“那也不能拿一些烂本子让闻亭丽拍,我历来反对公司拍这些趣味低下的武侠神鬼片,前两天《沪春报》也发过抨击文章,说此类片子毫无社会教育意义,只会败坏社会风气。”
刘梦麟嗤笑:“报上怎么不提武侠片成本低、回报高呢?前两年夏尔梦影业都要宣告倒闭了,硬是靠一部《金山寻宝记》赚个了盆满钵满。如今市面上几乎家家公司都在争拍武侠片,原因无他,观众爱看!闻小姐在这个当口拍一部武侠片,对于延续高人气只有好处。”
“可是这剧本都烂透了!我敢打赌,闻亭丽真要是拍了这片子,事业上非但不能更上一层楼,还会大大消耗《南国佳人》一片攒下的好口碑。”
刘梦麟点点手里的烟灰:“话别说得太早,阳春白雪、市井艳曲,各有各的受众。闻小姐呢,本就情况特殊,她在拍戏的同时还要上学,这意味着她的时间比别的演员更为有限,可就今年的竞争环境而言,你们觉得公司还能像去年拍《南国佳人》那样,为了迁就她的时间,在同一部戏上耗费四五个月吗?”
他钉截铁地说:“绝无可能了!最近趁着片场停工,我和几位元老也重新制定了公司的发展策略,第一个共识就是提高出片速度。这种情况下,最适合闻小姐的就是武侠片。一则,有大量现成的剧本让她挑,她可以马不停蹄开拍下一部;二则,制作周期够短,能在最短时间内上映帮她延续上一部片子的热度。不想演也可以,那就继续等待你们所谓的好本子吧。”
最后这句话,无异于让闻亭丽陷入坐冷板凳的境地。
黄远山尝试着放软口气:“梦麟兄,你先听听我的分析:玉佩玲的新片《丹心传》明天上映,乐知文的新戏也马上杀青了,小蝶君这次的《再婚夫妇》虽然票房输给了我们,但人家手里还有一部质量上乘的家庭伦理片等着上映,面对如此强有力的对手,你真忍心让闻亭丽演烂俗片吗,别忘了观众是有判断力的!到那时候,他们非但不会记得《南国佳人》一片中她的优异表现,只会认为她是烂片主演。公司好不容易挖掘出一个既有实力又有星光的新人演员,就这样糟蹋她的才华,会不会太短视了些?”
“我短视?”刘梦麟怒极而笑,“你别忘了,公司不是只有她闻亭丽一个女演员!实话告诉你,好本子是有,但《今生若梦》我已经给了段妙卿,《大道通天》是为沈莺莺量身定做的。这样短的时间内,我上哪再变出更多好本子给闻亭丽?何况以闻亭丽现在的资历,还轮不到她挑三拣四!还是那句话,愿意演就演,不愿意演就给我等!”
闻亭丽忽然抬起头说:“刘老板,为了保证尽快开拍,必须使用现成的剧本是不是?”
“是。”
闻亭丽指指前方的大堆剧本:“那么——只要是桌面上这些本子,我都可以任意挑选是吧?”
“你要做什么?”
闻亭丽拿起那一本《夜班司机大侦探》,对刘梦麟说,“那么,这个剧本也在选择之列了?“
“这可是以男演员为主的片子。”
“我先看看剧本,您只说可不可以。”
“可以。”刘梦麟有些莫名,“不过时间不等人,你得尽快拿定主意。”
闻亭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明天上午别我安排活动,最迟明天中午我给您回话。”
***
次日一大早就有人送票子到黄金影业,玉佩玲的新片《丹心传》拟于今日在国泰影院首映。
大伙凑在一起议论:“你们猜,这片子多久能把《南国佳人》从票房冠军的位置上打下来?”
“不知道,不过大家还是做好思想准备吧,玉佩玲的电影号召力可是有目共睹的。”
刘梦麟进来看见这一幕,脸色愈发黑沉:“都没事做是吧?!”
他上楼让人把发行部和账房的几个头头叫来。
“马上联系《沪报》《今日晚报》那几个相熟的记者,《南国佳人》的宣传广告非但不能撤,还要比从前更密集,条件随便他们开。”
恰在此时,黄远山和几名元老推门进来,听见这话,有人接话道:“《南国佳人》多半要被顶下去了,公司还是赶快把宣传重心移放到《时间的沙》上面吧,闻小姐那边,让她趁着热度尚在,尽快拍下一部片子。”
“刘老板已经定好了。”黄远山冷哼,“让闻亭丽拍武侠片,依我看,他是诚心要拿捏闻亭丽。若是闻亭丽肯跟公司签长期合约,信不信他当场拿出更多剧本供她挑选。”
发行部的头头在旁说:“黄姐,这回您真冤枉刘老板了,昨天您二位吵过之后,下午刘老板亲自去大华酒店找过月照云,晚上又去拜访最近的畅销小说家庄晓生,不巧的是这二位手头的新书都没有写完,想翻拍也没得翻拍。”
有人小心翼翼提建议:“刘老板,要不要再等等?最近武侠片泛滥成灾,观众也的确有些看腻了。若是上映时遇上玉佩玲小蝶君等强敌,搞不好会票房和口碑双输的。”
“那么,好本子呢?”刘梦麟摊开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懂不懂?”
有人在外头叩门,打开门,是闻亭丽。
她笑吟吟环顾一圈:“我想跟刘老板和黄姐商量一件事。”
***
众人一走,闻亭丽迅速把门锁好。
“我连夜做了一点准备工作,既然眼下没有适合我的本子,那我们只能在公司现有的剧本上做文章了,你们看——”
在黄刘二人错愕的目光中,闻亭丽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两份剧本放到桌上。
一份是昨天被她拿走的《夜班司机大侦探》,另一份却是一份手写的剧本,题目是《傅小姐校园破案记》。
紧接着,她又取出一份报纸,指指某篇新闻标题。【沪上某中学一名十六岁女学生智捉毛贼】。
“昨天我偶然在《沪报》上看到了这条新闻,位置居然比「陈茂青遇袭」的新闻更靠前,记者们最会揣摩市民喜好,可见此类新闻非常吸引民众眼球,我确实也这标题被引发了兴趣,在车上迫不及待看完了原文。所以后来我在刘老板这里看到《夜班司机大侦探》这个本子时,才会突发奇想。”
黄远山面色一亮。
“黄姐昨天说的有道理:她并不是反对武侠神怪片这个题材,也不是不支持公司提高出片速度的宗旨,她反对的是千篇一律的模式片。即便这次我们有信心做出一些创新,也很难在众多同类型片子脱颖而出。可若是换一个题材就不一样了,假如将《夜班司机大侦探》改为学生侦探的故事搬上荧幕,是不是称得上题材新颖?能不能引起影迷的兴趣?”
刘梦麟霍然起身:“你接着往下说。”
“我有两个同学平日里非常喜欢看侦探类的话本,我们沪江大学也有侦探社的团契,昨晚我专门去学校借了几本侦探社的会议记录,里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生活传闻,昨晚我利用这些素材写了一个简单的剧本,你们看。”
黄远山接过剧本飞快翻起来,看到后来,脸上已是一团喜色:“不错,《夜班司机大侦探》原剧本里也有现成的几个故事,加上你这个,只需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能编出一个全新的剧本,女主角的名字要接地气,就叫傅真真好了,故事不能仅仅局限于校园,最好在公共场所发生,这样才能引起广大市民的共鸣……有了!某一日,傅真真和同学们乘坐电车去学校,不巧遇到一桩奇事……”
“最好是一桩凶杀案或是失踪案。”刘梦麟迫不及待加入谈话,“譬如,学校里某个女老师突然失踪,又或者团契里某个同学被人投毒,只恨一直找不到真凶。这时候,我们聪明的女侦探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就在室内拍摄,以近景为主,凶徒也混在其中,节奏一定要快、反转一定要多!”
闻亭丽笑眯眯点头:“关键是这片子成本不会太高,最多一两个月就能拍完。”
刘梦麟在房间里高兴得来回踱步:“闻小姐,我简直不知道夸你什么才好,别的不说,起码市面上暂时没有同类型的片子,只要构思巧妙些、拍摄时多下些功夫,不愁不能引起轰动。要是反响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拍系列片呢。”
三个人越说越起劲。
“等等、等等。”黄远山想起什么,突然压低嗓门,“华美、戏峰那几家公司惯会抢拍,我们这片子胜在别出心裁。万一被别人抢先拍出同类型片子就不妙了。”
刘梦麟脸色一紧:“你顾虑的极是,拍摄期间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导演、剧务、化妆师都由我来亲自点将。这样吧,对外只说我们将拍的是一部武侠片,场景牌也提前订做一套假的,务必不泄漏半点风声。”
黄远山很快便敲定了剧本,全片一共二十四幕戏——二十个室内戏,四个外景戏。
一个礼拜后,刘梦麟正式将片名定为《窈窕侦探》,同时开始紧锣密鼓筹备服装和场景。
闻亭丽看到这片名,不由暗暗撇嘴,可她不得不承认。就当今的社会风气而言,这片名比她原来拟定的《傅小姐校园破案记》更为吸睛、受众也更广,关键是,她反对也没用。
玉佩玲的《丹心传》在上映半个月之后,票房正式超过《南国佳人》。
黄金公司瞅准时机,在《南国佳人》即将撤档的头两日,正式宣布《奇侠传》(实际上的《窈窕侦探》)将要开拍。
消息一传出,外界信以为真,大多数影评家表示不看好,刘梦麟等人对这些质疑的声音一概不回应。黄远山担任此片导演,考虑到闻亭丽已经开学了,依旧尽量选在她没课的时候拍戏。
有了拍摄《南国佳人》期间攒下的工作经验,加之有公司的专车接送,闻亭丽比上学期从容不少,唯一不便的,就是上课时常有大批陌生同学跑来围观她,要么跟她要签名,要么带着相机要跟她合影。
不过也还能应付。
《窈窕侦探》开拍第一个月,各方面都很顺利,第二个月拍外景戏时却遇到了阻力。
全片一共四幕外景戏,有三幕是选在校园里,原定在沪江大学校园里拍摄,却遭到了校方的强烈反对:一来,他们最反对电影公司拍摄神鬼武侠片,最近在报上频频发文抨击此类怪相的撰稿人之一,就是该校社会系的汪教授。
听说剧组要借景拍摄什么《奇侠传》,汪教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哪怕剧组改为只拍一天外景也不行。
二来,鉴于闻亭丽现在的名气,校方担心拍摄时会在校园里引起不小的骚乱。
为此,负责外景拍摄的谭贵望说尽了好话,无奈校方死活不肯点头,再僵持下去,就要耽误拍戏进度了,剧组有个化妆师出主意:“没说一定要在大学校园拍外景吧,要不我们去找中学试一试,我有一个表姐在诚信中学任教务处处长,我去找她商量商量。”
“你表姐能签保密协议保证不泄漏真实片名吗?”
“这——我表姐倒是没问题,就怕他们校方董事会不能保密,等等,何必舍近求远?孟麒光不是跟城信中学的校董之一吗,要不我们去找找孟先生,就不知他好不好说话。”
闻亭丽却道:“要不我来试试。”
谭贵望惊喜不已:“闻小姐一向最有办法,您打算找哪家学校?”
“我的母校务实女子中学。”闻亭丽笑道,“我跟邹校长很熟,事不宜迟,今天一收工我就去拜访她老人家。”
“也好,那我们等你消息,倘或务实还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
注:1928年,明星公司拍摄的《火烧红莲寺》取得巨大成功,由此掀起了一段时期的古装武侠片市场狂潮,许多公司为获利纷纷跟风,导致大量粗制滥造的影片涌入市场,当时有左翼人士抨击此类影片内容充满封建毒素,艺术处理更是「恶俗不堪」,呼吁电影界重视现实题材,力求百花齐放,而不是一窝蜂拍摄同一类型的影片。但这一狂潮并未退却,光是《火烧红莲寺》一片就拍了十八部续作,1928-1931年间,上海约50家制片公司共拍摄了近400部影片,其中武侠神怪片就占了250部,这一怪象直到「舆论的反对、官方的禁止、联华公司的兴起」三管齐下才慢慢退潮。
第73章
当晚,
阿喜热情地招呼闻亭丽:“真不巧,校长她老人家去拜访友人去了。不过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闻亭丽笑应一声,顺手将带来的果篮递给阿喜,一坐下,
【邹哲平女士敬启:
敝公司旗下「大生药业有限公司」
陆世澄(守谦)敬上。】
闻亭丽有点惊讶,
奚女士目睹了父亲去世时的种种痛苦情状,
可惜,没等实现这个抱负,奚女士就和丈夫双双在南洋遇害。
大生药业——闻亭丽暗暗咀嚼,这显然是一个充满深意的名字。
「大生」二字,自是取自《易经》中「天地之大德曰生」之句。
这是奚女士当年取的,还是陆世澄取的?她莫名有些震撼,母亲遇害时陆世澄才四岁多,
她情不自禁拿起那张请帖细细看,
等到十二点,邹校长仍未回家,阿喜说:“估计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要不闻小姐明天再来。明晚邹校长要去参加陆先生的开业晚会,怎么样都会回家一趟的,到时候我准告诉她老人家您来过。”
由于暂时没借到外景场地,棚内又临时有别的安排,第二天《窈窕侦探》不得不临时停工一天。
这倒让闻亭丽钻了个空子,上午本就没有课,下午系里戏剧课老师临时请了假,加上因为排戏的缘故,公司也没给她安排别的活动,这意味着她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索性在家里舒舒服服睡大觉。
睡得正香时,隐约觉得脸上痒痒的,一睁眼,是小桃子粉扑扑软嫩嫩的小脸蛋,她笑着把妹妹拖到被子里:“嗷呜,嗷呜!大老虎来抓小孩了!”
小桃子在被子里高兴得扭来扭去,咯咯直笑。玩了一会,出来一看钟,居然都快十一点了。洗漱的时候,邹校长打来了电话。
“亭丽,我刚得知昨天晚上你来过,昨晚我的一位老朋友胃病发作,不得不连夜将她送往医院,我现在仍在医院陪她,你有什么急事吗?”
闻亭丽忙说:“抱歉打搅您……”
邹校长听完来龙去脉,很痛快地应了:“没问题,要不就本周末来拍吧,学生们放了假,各方面的干扰也小些。最好提前同世澄提前说一句,只要他点头,校董会便不会再说什么,我帮你问问世澄现在何处,待会你直接去找他签个字。”
不一会,邹校长再次打来电话。
“世澄应该是去了闸北那边的新药厂,邝志林现在也不在办公室,不如我先把他的电话给你,等邝志林回来了,你问问他世澄在何处。”
闻亭丽再三道谢,其实她知道邝志林办公室的电话,可她不想辜负邹校长的情谊。于是一边听电话,一边作势拿出笔在纸上写下号码。
刚挂断,小桃子一把抢过闻亭丽手边的纸,稚声稚气对着那串号码念起来。
“3-5-9-0!”
小桃子马上要满四岁了,今年一开春,闻亭丽就将妹妹送到商务印书馆的附属幼儿园念书,由于招生名额有限,特托了鸳梦公司潘太太的关系,看来这番工夫没有白费,入学一个月,小桃子学了不少新本领。
“摇电话,找人。”说着,小桃子兴冲冲爬到沙发上踮脚拿起话筒,像姐姐刚才那样,半扭着身子打起了电话,偶尔抿嘴一笑,神态简直跟闻亭丽一模一样。
闻亭丽和周嫂被逗得前俯后仰,笑着笑着,闻亭丽的表情凝固了,小桃子居然在认真拨号码,她吓得将话筒抢下。
小桃子茫然地举起小手:“小桃子帮姐姐打。”
“姐姐不打了。”闻亭丽在妹妹脸上亲一口,何必再找邝志林。反正邹校长已经发话了,她决定今晚直接去大生药厂的开业晚会上找邹校长签字。
难得今天有空,她打定主意要好好陪妹妹,中午吃完饭,便带小桃子出门买东西,一路上小桃子叽叽喳喳不知有多高兴,前座新换的司机老李常常被逗得满脸微笑。
她们去新民路的一家儿童书店挑书,闻亭丽出门前照例戴上了西洋墨镜和头巾,手里又牵着个小孩子,走进店里倒也没被人认出。
她先买几份报纸来看,不出所料,无论是大报还是小报,第一版都是陆家名下的子公司大生药厂开业的新闻,看来这消息在沪上实业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报架前正好有几个学生在议论:“真好!外商在本埠横行霸道惯了,就该多几个这样有实力的爱国企业跟那帮洋人打擂台。陆家的口风真够严的,这样的大事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听说这位陆公子与之前那位陆三爷不同,行事异常低调谨慎。对了,知道陆家这次都邀请了哪些宾客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你和我。”几个学生笑哈哈带着报纸离去。
小桃子正处于识字的狂热期,在店里看到这个也想读,那个也想读。不论妹妹看中哪一本,闻亭丽都照买不误,不一会儿手里就多了一堆书。
出来后,闻亭丽又带小桃子去裁缝店做新衣,一口气裁了五套新衣,顺便帮周嫂买了两块上等的料子。
买完这些东西,闻亭丽心里说不出的满足。自从家里出事后,不论买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不像现在,她是自己世界里的主人。
凡是小桃子喜欢的东西,她都可以当场买下。
前两天她刚算过,光是这两月的进账就比从前家里洋服店两年的收益还要多。
她再也不必担心家里有一天会有上顿没有下顿,她可以尽情帮小桃子添置心仪的新衣和玩具。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有点像人们所说的「暴发户」,可谁叫每一个铜板都是她自己挣的,她高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从裁缝店出来,闻亭丽又带小桃子去洋行买玩具,一进店,就要求店员将近来最受稚童欢迎的几套高档玩具都搬出来。
“这些都是小桃子的吗?”小桃子兴奋得蹦蹦跳跳。
闻亭丽点点小桃子的鼻头:“是。”
结账时,却被告知一位先生已经帮忙付过账了,一转身,就在身后看见一个熟人。
“孟先生?!”
孟麒光看着小桃子:“我猜这位一定是小闻小姐吧?”
小桃子第一次见这位笑容可掬的年轻叔叔,不免有些怔怔的。
闻亭丽教小桃子:“快叫孟先生。”好奇地望望孟麒光身后,压低嗓门问,“孟先生怎么认出是我的?”
孟麒光指指窗外马路边的老李,“在洋服店外头就看见你们姐妹俩了,倒是没认出是你。不过我认出了你们公司的司机老李,从前他给黄远山也当过司机。”
也就是说,这一路她买东西的种种豪举都被孟麒光看在眼里。闻亭丽咳嗽一声,要把钱还给他。“这些玩具一共花了孟先生多少钱?”
孟麒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一眼:“一点小钱,何必算来算去。你要是不想让我当场嚷出你是大明星闻小姐的话,就把你的钞票收回去。”
他虽然是用一种带笑的口吻说出这话,样子却不像是在开玩笑,闻亭丽只得暂且把钱收回,三个人出了店里,孟麒光蹲下身望着小桃子:“原来你叫小桃子?想不想吃点什么?”
闻亭丽忙说不必,谁知小桃子走了这么久的路,早就有些口渴了,两眼亮光光地看看那边的咖啡馆,又抬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姐姐,孟麒光便笑:“小朋友出来玩,怎能不吃点好吃的,走吧。”
进了咖啡馆,孟麒光给姐妹俩各叫了两客冰淇淋,自己却只点了一杯黑咖啡,看小桃子一脸好奇辨认店里的招牌,便耐着性子教小桃子读:“这叫rainbow
小桃子学得像模像样,孟麒光摸摸小桃子的脑袋,泰然看着闻亭丽:“还没恭喜闻小姐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呢。”
闻亭丽用银勺戳戳杯里的奶油:“孟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荡马路?”
“外地一位朋友喜得千金,因当地没有百货公司,写信托我帮他在这边买点小儿的玩具寄过去。”
他望望闻亭丽手边的报纸,很随意地发问:“怎么,今晚要去参加陆家的晚宴?”
闻亭丽心里正为这事发愁,书店里那几个学生的对话提醒了她,要去参加宴会,首先得有入场券。
想联系邹校长呢,她连她老人家现在哪家医院陪朋友都不知道。
骤然被孟麒光说中心事,她佯装糊涂:“陆家晚会?是报纸上说的吗?我还没来得及看。”
“想去吗?”孟麒光从怀里取出一张帖子扔到她手边,“我手里刚好多了一张请柬,给你好了。”
闻亭丽没有接,只含笑反问:“孟先生今日为何如此热心?”
“顺水人情罢了。”孟麒光懒洋洋看向窗外,“我还指望你帮我盯着点宝心那边的动向呢,这就算送你的礼物好了。今晚陆家贵人多,你现在势头发展这样好,正应该多结交人脉,不去的话,我替你可惜。”
闻亭丽暗忖,明天就是周末了,倘若今晚不能拿到邹校长的签字,外景拍摄又得往后推迟,这一想,她果断将那张帖子拿了过来,大大方方道谢:“也好,那我就去凑凑热闹。”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在街边对小桃子说:“跟孟先生再会。”
孟麒光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件事得提醒你,邱大鹏没有死,曹帮主暗中令人将他送到北平养伤去了。”
他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闻亭丽却如同听到一个炸雷。
最近她天天买报纸来看,无非是想看到白龙帮正式发布邱大鹏身死的新闻。
没想到那之后一直没有听到相关消息。
不!邱大鹏怎么可能没有死?!那天晚上,她和陆世澄起码打中了他七-八处要害。
“听说姓邱的一身奇骨,心脏位置也与常人有异,出事时曹帮主又请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所以——陆世澄得知消息,已令人满城搜索邱氏父子的下落,为了保护二人,曹帮主举全帮之力将邱氏父子秘密送去了北平。经此一事,白龙帮跟陆家算是正式撕破脸皮了,现在曹帮主心里不痛快得很,却又拉不下脸皮去跟陆世澄求和。毕竟邱大鹏之前颇受曹帮主信重,为了讨好陆家而放弃维护自己的亲信,只会让帮里的兄弟瞧不起,”
让闻亭丽更为不安的,是孟麒光接下来的一句话:“那一晚的事,你也有份吧?”
“什么?”
她脸上的惊讶表情简直毫无破绽,孟麒光饶有趣味地端详她:“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宁波颜家那两位大小姐诱你去拍广告的那一晚,我刚好也去了福林公司。”??
这一次,闻亭丽才真正变了脸色,不过她马上苦笑道:“我实在不明白孟先生在说什么。”
孟麒光默然一晌,颔首道:“闻小姐向来有办法,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回到家,闻亭丽第一件事就是给厉成英打电话。
厉成英大为吃惊:“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消息?”
“孟麒光。”
厉成英默了默:“此人黑白两道通吃,这消息多半是准的,我马上通知北平那边,只要能找到邱大鹏养伤之所,立刻将其除掉。”
闻亭丽稍稍放了心,厉成英又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同你确认,今晚你去陆家参加晚宴吗?”
闻亭丽嗯了一声。
“你警惕一点,最好把枪带上。北平陆三爷那边最近有点不太对劲,我猜他多半是听到了陆家开新药厂的消息,一心想要回上海凑凑热闹,以他一贯的作风,没准会在今晚的宴会上做点什么。”
闻亭丽一凛:“我明白了。”
***
闸北,大生药厂,一间崭新的办公室。
屋内安静而明亮,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架木制楼梯和两幅硕大的相框。
陆世澄将脱下的外套扔到椅背上,又自顾自卷起白衬衣的袖口,亲自爬到那架高高的木楼梯,对底下的副经理说:“把相框递给我。”
副经理劝道:“陆小先生,这种事还是让——”
“给我。”陆世澄语调笃定。
这时候,邝志林进来了,见状,摆摆手让副经理下去,自己走上前,将其中一幅相框举起递给陆世澄。
陆世澄将相片一丝不苟对准墙上的标记。
不多时,两幅相片都挂好了。
邝志林在底下仰头看着,一时间有点恍惚。
照片里的陆家大爷和陆太太竟是那样年轻生动。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南洋,满眼都是蓊郁的绿树,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特的热带气息,陆公馆笼罩在赤热的阳光下,那奇伟的白色建筑。而他,带着大病初愈的妹妹前来道谢。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照片里的这对年轻夫妻热情地走过来同他打招呼:“邝先生,你好!”
风华正茂的两个人,待人是那样诚挚。
就像南国清晨的阳光,让人永志难忘。
一转眼,两个人都走了十多年了。
现在看来,父子俩的确不怎么相像,澄少爷简直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是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称得上惊艳的俊美。
人们常说,陆家的男人个个都是美男子。准确地说,这话真正指的就是陆三爷和澄少爷叔侄俩。
只是,陆三爷眉眼酷肖他的母亲,鼻子和嘴巴却与老太爷如出一辙,而澄少爷,却是全盘继承了母亲的相貌。
邝志林至今忘不掉陆三爷生母的模样。
那个名叫艾巴雅的本地女人,是他见过的南洋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微黑的肤色,窈窕的身姿,灵动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美。
那一年,陆老太爷四十岁,而艾巴雅才二十岁,她是一位本地翻译的女儿,异常聪明风趣,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陆老太爷一见她就像着了魔似的,为了讨她欢心,为她另造庄园、大肆购买珍宝,带她去欧洲游乐。甚至为她聘请家庭教师教她法语和交谊舞。
陆老太太一气之下搬去了另一座宅子,夫妻俩自此决裂,在此后的十年间,陪伴在陆老太太身边的,就只有长子陆克定。
那之后,陆老太爷不曾让艾巴雅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半步,直到她因病逝世。
艾巴雅走后,陆老太爷便将自己对她的思念转移到了两个庶子身上。正是因为这样一份毫不掩饰的偏爱,才让陆二爷陆三爷的野心一日日膨胀,进而酿成了日后的惨祸。
时至今日,陆三爷仍然有恃无恐,想来他比谁都清楚,念在他亡母的份上,父亲再恼恨也不会真正舍弃他。
要杀掉陆三爷,只有将陆老太爷一并除去。
可澄少爷要是连自己的祖父也不放过,势必会让陆家的族人认定他是个残忍无情之人,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也会出现动摇。
这样一想,邝志林不由得对着陆世澄的背影喟叹一声,凡是当家人,都不好做。
忽听陆世澄在上面问:“挂好了吗?”
邝志林赶忙退后几步,对着两幅相片看了片刻,郑重其事颔首说:“很好,一丝不差。”
陆世澄自己也下了楼梯,在相框前左右端详,来来回回看了几趟,拍拍手上的灰:“邝叔还没有吃饭吧,我让他们送午饭过来。”
邝志林却沉着脸回身去关房门。
陆世澄眸光微动:“查到是谁了?”
邝志林摇摇头:“只知道是位女性。在上海已经蛰伏了相当长的时间,其余的一概不知。依我看,多半又像上回那位朱紫荷小姐那样,是位才貌双全的年轻姑娘,倒难为我们这位陆三爷了,也不知他都上哪搜罗来的这些人。”
陆世澄挑起桌上的宾客邀请函,背靠沙发,一个一个核对名字,目露思索:“我要是他,一定会安排一个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人。”
“少爷是怀疑这人混在今晚的宾客里?可名单上大多是政商两界的名流,实在没必要为了陆克俭这条丧家之犬得罪澄少爷,要不将调查重点放在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上?我让许管事专门盯着,今晚只要是名单之外的朋友到场,马上让人通知我们。”
陆世澄沉吟:“我再好好想一想。”
这时候,有人进来汇报:“高大公子来了。”
高庭新人还未至,笑声先飘进来:“守谦,不怪我冒昧吧,我是个急性子,等不及要来参观你的新厂子了。”
陆世澄吩咐副经理:“给高公子沏茶。”
参观一晌,高庭新兴致勃勃坐下来说正事:“今日我来,一则是向你道贺,二则,是想问问兴建新游乐场的事,计划文书你也看过了,究竟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合股?”
陆世澄歉然一笑:“最近手头事情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看。”
高庭新忙道:“不急,不急,你虑事一向比别人更周全,这次我们极有耐心,谁叫你是我们最想拉拢的股东呢。”
“我们?”
“我和麒光啊。”高庭新闷笑道,“本想约麒光一起来找你,不曾想他不在家,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方才我开车路过古拔路,凑巧看到他同闻小姐在街上逛,佳人在侧,怪不得他连生意都放到一边了。”
陆世澄端茶的手一顿。
“会不会看错了?”邝志林忙笑道,“闻小姐如今可是人人都认得的大明星,不可能公然跟男子荡马路吧。”
高庭新摆摆手:“错不了。闻亭丽生怕人认出来,特地在自己头上裹了一堆东西,可是她手里牵着她妹妹。那回在大壶春吃饭,闻亭丽把她妹妹也带来了,所以这小家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两个人多半是刚在咖啡馆吃了冰淇淋出来,在街角亲亲热热说话,她妹妹怀里还抱着许多玩具呢。”
说着说着,忽然注意到陆世澄一直没有接茬,想了想,心中一惊,忙岔开话题道:“哎,你们听说茂兴船厂那桩大新闻了吗?”
【作者有话说】
存稿君挥动小手:晚上好各位,本章有红包。
第74章
姐妹俩回到家,
小桃子一进门就拍手喊周嫂:“我们回来了。”
“姐姐买了好多——”她像小鸟扇动翅膀一样,
“孟先生?”周嫂眨眨眼,
闻亭丽早一头扎进了里屋,
她并非名单上的嘉宾,不宜打扮得太招摇,
这项链本是高筱文的,颗粒大而圆,
拾掇好后,闻亭丽乘车赶往陆公馆。到了陆家门前的林荫道,老远就看见前方停着一排排的洋车,数目之多,声势之盛,
她让司机老李直接开到陆公馆的台阶前,
闻亭丽含笑将孟麒光给她的那张帖子递出去。
管事对着名帖和闻亭丽的脸来回看了两眼,
“是。”
“请随我来。”这人暗暗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许管事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你是说,闻小姐拿着别人的请帖来赴会?”
“是,我们再三确认过了,闻小姐的名字并不在名单之上,她是今晚第一个不请自来的。”
许管事神色凝重:“我马上去向澄少爷汇报。”
这时,闻亭丽已经被领到了宴会厅,她握着手包矜持地环顾四周,满眼只见绚丽鲜花和熠熠生辉的鎏金餐具,耳边飘荡着典雅柔和的音乐,空气里丝毫没有浊气。
很显然,陆家相当懂得如何布置宴会,规模越盛大,越是得心应手。
可她找了一大圈,硬是没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更别提发现邹校长的身影了。
仆欧端着酒盘过来,除了香槟和葡萄酒,还放着喜俪梨汁。
难怪陆世澄懒得找明星做广告,将喜俪梨汁作为今晚晚宴上的主打饮料,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此外,托盘上还放着一份誊写的产品介绍文书,里头刊载着
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叫自己。
“小闻。“
仰头看,就看见邹校长站在二楼的圆形回廊的雕花阑干后头看着她,邹校长身边竟是陆世澄。
闻亭丽二话不说提裙上楼,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就见邹校长一个人下楼来了。
“陆小先生呢?”
“许管事有要事向他汇报,把他请走了。”
闻亭丽高兴地挽住邹校长的胳膊:“您渴不渴?我们去花园里喝点东西。”
没走两步,迎面看见管事领着阿喜来了,阿喜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很焦灼地说:“您今天忘记吃药了。”
邹校长一拍脑门:“我就说忘记了什么事,今日一整天都在医院里陪我那位生病的朋友,晚上直接从医院赶到这边来了。好阿喜,难为你惦记着我。”
阿喜受了表扬,乐憨憨地冲闻亭丽直笑:“闻小姐。”
邹校长把闻亭丽拉到一边:“你们那部戏不是要保密吗?这里人来人往的,公然在此处帮你签字,难保不会泄漏出去,要不你到后楼等我一会,我先去找温开水喝药。”
“也好。”
这时,又有人在后头唤闻亭丽,却是高氏兄妹来了。
“闻小姐。”高庭新笑着上下打量闻亭丽,“怎么你都来了,麒光还没来?”
闻亭丽莫名其妙。
高庭新还要说话,被一帮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拖到一边去了。
闻亭丽问高筱文:“你哥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嘴里从来一句正经话都没有,理他做什么。啧,那边不是广东万隆船厂的大股东宁女士吗,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
她溜到后面那栋楼的一楼走廊等邹校长,这向来清净人少。她站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外静静等着。
窗户底下似乎有紫罗兰盛开了,一缕似有似无的怡人香气老往她鼻尖里钻。
闻亭丽暗想,这季节怎会有春天的花?忽想起,眼下已是四月了。
出于好奇,她推开落地窗探身向外瞧。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在找什么?”
回头望,就见陆世澄站在走廊里看着她。
闻亭丽一讶,自然而然朝他迎去:“你怎么来了?我在等邹校长。”
可是这一对眼的工夫,她心头忽然划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自从他从南洋回来,他对她的冷淡仅限于口头,不像现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闻亭丽努力忽略心头那种异样的感受,停在原地指指窗外:“我在找花。”
陆世澄以一种低气压低气温的语气问她:“你的请帖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
“我记得闻小姐并不在陆家今晚邀请的宾客名单之列。”
闻亭丽一想起这事就没好气:“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想办法来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邹校长。”
“所以,你的请帖是邹校长给的吗?”
闻亭丽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是另外一个朋友。”
“朋友?”今晚的陆世澄简直有点咄咄逼人,“哪位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闻亭丽不解。
“今晚的请帖是一人一份,那个人把请帖给了你,就意味着自己不能来。作为晚会的主人,我有义务知道这位客人是谁。”
难怪一整晚都没看见孟麒光,闻亭丽想起厉成英的话,心里暗恨孟麒光摆了自己一道:“是……孟先生给我的。”
又补充一句:“就是孟麒光。”
陆世澄没有接腔。闻亭丽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多余,陆世澄当然认识孟麒光。
“他应该是有事不能来,所以就把请帖转给了我。”
陆世澄面无表情听完这话,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幽黑的瞳孔里全是她的脸,宛如两个小小的银色星芒在闪耀。
不对,他好像在生气。
怪她不请自来?还是怪她用了孟麒光的请帖?
有那么一小会,双方都没有说话。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有一部分落在她的影子里,难分彼此,她心中颇有感触,刚要开口,胸前蓦地一凉,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竟滑落下来。
“欸!“她急忙弯腰去捞,陆世澄就在她身前,一伸手就帮她接到了,他直起身把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心有余悸:“还好没有摔坏,这项链是朋友给我的,今晚还是第一次戴呢。”
朋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
只见她小心翼翼提起那根项链,转身对着玻璃窗准备重新戴好。
由于她十分珍视这条项链,动作自是万分小心。
陆世澄视线先是停留在那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上,又缓缓抬眸打量她,一眼不眨地看着。
闻亭丽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摆弄那宝贝,没想到怎么也戴不上,才发现搭扣坏了,忙从包里找出一个柔软的布袋,将项链郑重收好,忙完这一切,她稍稍松了口气。
一转头,才注意到陆世澄在看着自己,目光静若寒潭。
“你找邹校长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剧组想借务实女子中学拍两天外景,校长她老人家已经同意了。”
“对不起,我不同意。”
闻亭丽一震:“为什么?”
陆世澄脸上半丝笑意也无:“务实是一所校风严谨的中学,不适合借给外部单位使用。身为校董,我有义务为学生们的安全考虑。”
撂下这话,他向外走去。
“你这人——”闻亭丽追上去,“周末学生们不在校园,不会干扰校园秩序的,而且我保证拍摄期间不会破坏任何校园设施,我们可以同校董会签保证书的。”
陆世澄停下来望着前方:“上海有那么多所学校,为什么一定要找务实?”
“因为——”闻亭丽抿了抿唇。
陆世澄转脸直视她。
“我和邹校长那样熟,跟你……好歹也算是朋友,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找别的学校了!”
陆世澄这会儿对「朋友」这个词相当敏感,听见这话,脸色反而更差了,点点头,径自向前走了。
闻亭丽目瞪口呆看着他走开。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陆世澄。
今晚他究竟是怎么了?
她在原地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邹校长过来,忽然意识到陆世澄一定是把邹校长支走了。
她到前楼去找邹校长,准备打声招呼就走,可找来找去都找不见人。
好不容易在人堆里看到许管事,忙上前问:“请问邹校长在何处?”
许管事茫然摇头。这时候,庭前传来悠扬的琴声,俄国乐团正式开始表演,大批宾客往花园而去,大厅转眼间就空了一半。
闻亭丽也跟着向外走了几步,无意间一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逆着人潮的方向,朝大厅深处去了。
邹校长!
这一追,就追到了东侧走廊,前方就是陆世澄的书房了,闻亭丽不由得放缓脚步,书房门居然虚掩着,抬手要推门,忽想起厉成英的警告,又缩回自己的手,果断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房里传出微弱的喘-气声,声调听起来莫名有点熟悉。
闻亭丽寒毛直竖,邹校长!
她警惕地从包里摸出枪,静悄悄走回门前,屏住呼吸推开门往里看。
书房的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邹校长!”闻亭丽大吃一惊,转头冲走廊外头大喊道,“快来人!”
邹校长似被人袭击了,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包,却听走廊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许管事和邝志林带人赶来了。
闻亭丽赶忙把手枪收回包里,然而,这一幕还是叫许管事和邝志林看见了。
“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一过来就看到她老人家躺在书房的地上。”
说话间,想要进去蹲下察看邹校长的伤势,却听邝志林说:“闻小姐,请你先别动。”
他的语气很柔和,还带着点安抚性质,许管事的口吻却冷硬许多:“对,一切等澄少爷来了再说。”
说话间,陆世澄赶来了,看到闻亭丽,他仿佛有点意外,盯着她上下扫视几眼,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邹校长,奔过来蹲下察看一眼伤口,急声说:“像是被枪把砸伤的,快去惠群医院请王主任!”
闻亭丽也跟着往前凑,许管事却如同防贼一般将她拦住。紧接着,他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对陆世澄说了。
陆世澄问:“你们进来时,这里只有闻小姐和邹校长?”
“是。”许管事从怀里取出一张名单递给陆世澄,“今晚一共有三位客人不请自来,闻小姐也在其中。”
陆世澄并未接许管事手中的名单,而是回身面色复杂看着闻亭丽。
闻亭丽错愕:“你怀疑我?”
电光石火间,她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你怀疑我是外头派来的细作?!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满脸不可思议,“就因为我没有请帖?”
陆世澄问:“你过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闻亭丽只当他在诘问自己,愈发觉得气闷:“我说过了,我只是来找邹校长的,一过来就看到她老人家躺在地上,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许管事勉强笑道:“我们并非毫无根据怀疑你——”
闻亭丽连声冷笑:“是吗?那就请你好好说一说你们的根据,别告诉我就凭这份名单?”
她倏地指了指许管事手里的那份纸。
许管事:“可是您手里还有枪!”
“你——”
忽见陆世澄朝自己走过来,闻亭丽拿不准他要对她做什么。但她知道,眼下的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等他走到自己跟前,便含怒低声逼问他:“难道我骗过你几次,就一辈子都是骗子不成?在你眼里,我的人品就这样不堪?”
陆世澄不容分说拽着她的胳膊向外走。
闻亭丽挣扎:“要把我抓起来?你真相信他们的那些理由?等等,要说不请自来,你为何不查查那个阿喜?!”
房里人一愕,陆世澄站住了脚。
“今晚她不是打着给邹校长送药的名号来过一趟吗?这个人现在走了吗?”
她环顾四周:“这个人一定有点问题,我第一次在邹校长家里见到她,她告诉我说她不认识字,可是昨晚我再去,她竟然能说出邹校长家里那张请帖上的具体内容,喂,陆世澄!你听见没有,你这个大笨蛋!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肯相信我是不是?”
她猛地打住了话头,因为门口来了一班人,当中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喜。阿喜嘴里塞着布条,疯狂地扭动着。
“澄少爷,人已经抓到了。”
许管事张大了嘴,闻亭丽也瞪大了眼睛。
陆世澄淡然吩咐:“押下去。“
闻亭丽一下子成了哑巴,瞥一眼身边的「大笨蛋」,不是他不信她。反倒是她内心深处并不信他,一时间找不到台阶下,干脆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闷哼道:“头好晕。”
闭上眼睛,脚下一晃,半倚着沙发昏了过去。
“闻小姐!”
闻亭丽软绵绵「昏」着,先天的表演才能,以及后天的训练技巧,在这一刻发挥出了无穷的威力,屋里人果然已经信以为真。但她知道,自己未必骗得过陆世澄。
她牢牢倚着沙发的扶手,死活不肯睁眼。
她非得当面问问他:为何他今晚这么不好说话?
有本事他就亲口承认他在吃孟麒光的醋!
陆世澄一看她晕倒,便驾轻就熟地蹲到沙发面前。一方面默契地替她遮挡别人的视线,一方面睨着她的面孔,等着她自己「醒来」。
可是没多久,他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闻亭丽?”
她毫无反应。
陆世澄轻轻拍打她的脸蛋,动作越来越急切,许管事在一旁担忧地说:“怪我问得太急——闻小姐刚才的情绪委实是太激动了,一口气上不来也正常,横竖王主任快来了,不如先把闻小姐移送到楼上去,我让人先把走廊清干净。”
没一会,有人回来说:“澄少爷,外头没有人了。”
陆世澄马上抱起闻亭丽向外走。
【作者有话说】
陆世澄:蹲地画圈圈,我把你当唯一,你把我当朋友之一,啥秘密也不告诉我,还跟别人逛街shopping。
存稿君:今天的两章都有红包,下礼拜四作者会上线补发。
第75章
闻亭丽犹如一只睡熟的小鸟,
可她的脑子却飞快运转着。他打算将她安置到何处?是上次那间客房,还是他自己的房间?
看方向,似是要抱她往楼上去。
那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了。
等等,
噫,怎么在原地绕了个弯?这是要去哪儿?
忽觉鼻端一凉,似有夜风轻轻吹到面上,
陆世澄嗯了一声。
闻亭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下一秒就被轻轻放到一张带有弹性的厚垫子上。
紧接着,
这是在车上!他要带她去哪儿?
这时候绝不宜骤然醒来,
陆世澄在前头下车,
没想到的是,陆世澄压根没打算盯着她瞧,
到了这地步,闻亭丽不得不想办法先确认一下四周的环境了。
她迅速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飞快闭上眼。
居然到了她家门口!
这一路,她几乎是咬紧牙关屏住一口气,到这时险些破了功。
以她对陆世澄的了解,假如他真相信她昏过去了,绝对会把她留在陆公馆让路易斯好好诊视一番的。由此可见,他一早就看出她是装的,为了维护她的面子,他并没有当众拆穿她。
他直截了当把她送回了自己家。
她心里有点好笑,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并不肯睁开眼睛。
陆世澄也不作声,抱着她到了她家大门口,用胳膊肘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陆先生?!啊?!我们小姐这是——"
“她有点不舒服,我把她送回来。”
“快请进。我们小姐没事吧?”
闻亭丽依旧是「死尸」一具,都装到这份上了,再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陆世澄抱着她径直走进她们的套间。
这一路他都走得很稳,可是走过客厅时,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您当心脚下!”周嫂手忙脚乱收拾起来,“小桃子下午跟她姐姐出去玩时买了好些玩具,堆起来足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回来后一直在玩,也不许我替她收起来。”
闻亭丽正听着,忽觉陆世澄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脸上,这种直觉真要命。
她心里纳闷极了,这是陆世澄头一回停下来盯着她看。
等他重新抱着她向前走,她迫不及待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往地上偷瞄。
就看见客厅当中摆着一个高高的木制玩具架,架子上挂着一张阔大的牌子。
牌子上赫然有个龙飞凤舞的「孟」字。
她猛地想起这堆玩具是孟麒光帮忙付的款。傍晚回来后,她因惦记着要去参加晚会,也没来得及帮小桃子整理好就走了。
小桃子多半以为那是一张展示旗帜。所以把它拖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周嫂又不识字……
她心里突然有点乱。幸而陆世澄并没有盯着那堆玩具看,他很快就挪开视线,继续朝她的卧室走去,周嫂帮着开门,可周嫂没有跟着进屋,似乎也忘了开灯。
陆世澄左右一顾,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走到床边,像卸货似的,把闻亭丽放倒在床上,俯身时,他的前襟不免擦过她的额头。
闻亭丽睫毛乱颤,要不要借这个时机醒过来?
陆世澄却压根没给她酝酿情绪的机会,他甚至没有在床边多停留一会,一放下她就走。
“喂——”闻亭丽终于熬不住了,倏地从床上坐起。
陆世澄听到这诈尸般的一声,丝毫也不觉得诧异,站在原地扬扬眉说:“既然闻小姐「醒」来了,那我就不必再让路易斯来一趟了,明早我让人把你的外套送回来。”
“你在生气?”闻亭丽望着他的背影笃定地说。
陆世澄一滞,闻亭丽牵牵嘴角:“今天晚上打从一开始你就在生我的气,你敢不敢承认自己究竟为什么而生气。”
这时候,周嫂端着水盆进来了:“小姐多半是受凉了,用热毛巾熏熏口鼻能好些,醒了?!”
一抬头就见闻亭丽好端端坐在床上,不由得大松一口气,笑着扭头对陆世澄说:“这孩子就是太累了,谁叫她性子比别人好强,戏要拍得好,功课也不肯落下,换谁都会累坏的。”
陆世澄一言不发出了卧室。
周嫂追出去:“陆先生,您难得来一趟,在这里用点宵夜再走吧?厨房里有现成的油豆腐粉丝汤。”
闻亭丽在屋里没好气地说:“周嫂!陆先生忙得很,让他走。”
周嫂忙把脑袋探回屋,一个劲对闻亭丽挤眉弄眼,闻亭丽把头偏到一边。
陆世澄在客厅里默立片刻,低声对周嫂说:“谢谢周嫂,不过不必了。”
周嫂拿他们两个一点办法也没有,跺跺脚追上去:“今晚真要谢谢您,小姐最近的一言一行动辄惹出外界的议论,您怕出事,竟亲自把小姐护送回来,好歹喝杯热茶再走——”
电话突然响了,周嫂不得不掉过头去接电话。
“谭副导演?我们小姐有点不舒服,外景?什么外景,哎哟,她病了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这么晚问?”
话音未落,闻亭丽冲出来接电话。
“喂,是我,没说妥,人家不答应!”
陆世澄本已走到门口,听见这动静,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闻亭丽背对着门口,高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一早我就同黄姐去找孟先生。”
陆世澄低头听着,默了默,拉开门走了,周嫂忙跟着出去:“我送送您。”
路上周嫂叹着气说:“他们剧组动不动就像火烧房子似的,小姐天天从早忙到晚,最近又在忙什么外景的事,说是涉及到什么保密问题,找了好几家学校都没能谈拢,您瞧,小姐都生病了他们也不消停。”
说话间到了车前,陆世澄对周嫂礼貌颔首:“您请留步。”
他开车走了。
这会儿闻亭丽也接完电话了,扭头看见客厅那个玩具架上的牌子,走过去,心不在焉用手拨了拨那个「孟」姓的牌子。
等到周嫂回来,她蜷起双腿窝到沙发里,问:“他走了?”
“嗯。”
“他有没有向您打听什么,例如拐弯抹角打听我新交了哪些朋友?”
“你自己都把人家气走了,还打听这些事做什么?”周嫂忙着拾掇小桃子的玩具,思索几秒,忽然很笃定地说,“不过,陆先生看着像有心事似的,前头抱着小姐进客厅时还好好的,后来不小心踢中了这些玩具,我看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他可不会这样。”
闻亭丽漫不经心摆弄着一缕头发,听了这话,突然捧着自己的脸轻笑起来。
周嫂简直一头雾水:“你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一会儿跟陆先生闹脾气,一会儿自己傻笑,怕不是真生病了?”
***
第二日是礼拜六,学校里没有课,闻亭丽醒来想起外景的事还没有谈妥,一大早从皮夹子里翻出了名片,挨个打电话。
稍后,谭副导演打电话来。
“闻小姐,务实女子中学那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闻亭丽高兴地说:“不必再考虑务实了,刚才我已经让潘太太联系了诚信中学的林校长,原来林校长过去跟潘家在天津是旧识,加之林校长本人很喜欢看我的电影,潘太太这一说,他当场就答应了,待会我就去诚信中学找林校长签协议。”
“那再好不过了!”谭贵望乐坏了,“不过原来闻小姐找的潘太太,我还以为是孟先生看在黄姐的面子上去找了他们校长呢。”
闻亭丽一滞,她倒忘记了这一层,要是在诚信中学拍个五六天外景,她跟孟麒光的关系可能真就说不清楚了。毕竟谁都晓得他是诚信中学的校董会成员。
不管了。
拍电影可是头等大事。
她收拾好了刚要出门,谭贵望就主动打电话过来。
“闻小姐,你快来了,另一家学校联系我们了,就是君毅中学。”
“那不是一所公立学校吗?”
“是,可是人家校长刚刚主动联系我们,说是很喜欢黄姐拍的片子。哪怕听说我们将拍的是武侠片,也对我们抱有很大的信心。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正为外景地的事发愁,愿意将校园借我们几天。对于签署保密协议的要求,也满口答应,顺利的话,今天上午就能开工,你赶紧过来吧,”
闻亭丽飞快赶到君毅中学,谭贵望说得没错,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他们在校长办公室碰面。
在谭贵望跟校长畅谈时,闻亭丽无意间朝书架上一瞟,发现那上头有一个银制牌匾,上面写着一行字。
【纪念南洋商会陆会长捐款二十万元做校舍建筑基金。】
待要细看,校长装不经意起身把书架挡住:“闻小姐,请喝茶。”
谭贵望纳闷回头:“闻小姐,在看什么?”
又压低嗓腔:“想好了吗,究竟借哪家做外景?潘太太那边已经讲好了,但这边校长也在等我们的意见。”
闻亭丽心中一哼,既然他已经低头了,她也不想再使劲气他,歪头想了想,愉悦地对谭贵望说:“就这家吧。潘太太那边,我亲自去跟她说一句。”
***
当晚,闻亭丽一收工就去医院探望邹校长。
邹校长的伤势不算重,昨晚刚被送来就醒了。
她倚在病床上对闻亭丽说:“阿喜是刘嬷介绍来的,刘嬷在我们家待了快三十年了,就如同我的亲人一样。她跟阿喜同乡,也认识阿喜的爹娘,我看她们互相知根知底,就同意让阿喜留下了,没想到这人根本就不是家乡的那个阿喜,刘嬷久不还乡,也没发现这人不对头。”
说到这儿,邹校长直叹气:“昨天她给我送完药之后不肯走,反倒一个劲找理由在世澄的书房附近转悠,我就意识到她不太对了,总归是我带来的人,就想悄悄跟过去看她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听邝先生说,她袭击我之后,还想嫁祸你来着?
“放心吧,没让她得逞。”闻亭丽帮邹校长轻轻掖被子,“如今人已经落网了,您只管安心养伤,陆小先生自会妥善处置。”
邹校长却满脸惭色:“上回是紫荷,这回又是阿喜,我真是,太给世澄添麻烦了——”
闻亭丽忙道:“这怎么能叫添麻烦呢?对方的目标是陆先生,手段又如此高明,您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我还心疼您老人家一次次无辜被卷入阴谋中。”
邹校长喟叹:“说起来,世澄这些年可是真不容易,白日里忙个不停也就算了,夜里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最近我看他又瘦了,也不知为甚么事在烦心。”
闻亭丽把脑袋枕在邹校长的胳膊上,默默听着。
次日一早,她签了一张支票让司机老李送到孟公馆,金额刚好是那天孟麒光帮小桃子买玩具的总数,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拒绝态度,那一晚的事。她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事后回想老觉得孟麒光是故意在给她下套。
碰巧孟麒光不在家,老李便将支票交给了孟家的管事。
孟麒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过后并没有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
此后数天,《窈窕侦探》的拍摄进度异乎寻常地顺利。
君毅中学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外界一点风声都没得到。哪怕黄远山临时决定再多加一场外景戏,校方也异常配合。
对此,闻亭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拍完外景,剧组又转回新片场拍棚内的戏。
这期间,乐知文、小蝶君等人的新片相继上映,反响均不错。
当然,票房成绩最瞩目的当属玉佩玲的《丹心传》,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前段时间的《南国佳人》。
一个电影明星走到这个位置上,似乎已站到了群山之巅,报纸上对玉佩玲极尽夸耀,凡涉及到电影明星的文章,无一例外都将玉佩玲放在首位。
各大百货公司纷纷邀请玉佩玲各类活动,玉佩玲短短一个月就接到了十来条广告,陈茂青一度数钱数到手软。
外界渐渐遗忘了陈茂青当初吹嘘陆世澄要邀请玉佩玲拍摄「喜俪梨汁」的广告,却被陆氏无情打脸的尴尬场面。如今大家眼里只看得到陈茂青打造明星的高超本领。
玉佩玲是陈茂青一手发掘的,时至今日,她的演技依然不算出色。但陈茂青懂得帮她扬长避短,懂得帮她挑选剧本,懂得帮自己人争夺一切有利资源。所以外界公认玉佩玲的成功离不开陈茂青的栽培。
而随着《丹心传》的大获全胜,陈茂青也顺利踢开自己的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这消息一点也不令人意外,陈茂青这种人,说好听一点,叫做目标明确,说难听点,叫不择手段。
但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
这世道,成功大过一切。
一时之间,某些在原公司混得不如意的演员纷纷跳槽到了陈茂青的麾下,其中也包括黄金影业的两名老资格演员。
刘梦麟看着眼红,对黄远山提出了一个硬性要求:《窈窕侦探》剩下的戏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拍完。
闻亭丽也暗自卯足了劲,不为别的,陈茂青最近又开始给她使绊子了。
他大概已经猜出那一晚是她搞的鬼,不反省自己行为龌龊。反而愈发将她视作眼中钉,加上他一向将她视作玉佩玲的竞争对手,一时间恨不能利用人脉全面打压闻亭丽。
闻亭丽收到的邀请锐减不说,凡在公开场合碰到陈茂青和玉佩玲,都会莫名其妙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
陈茂青甚至暗示商家:若希望玉佩玲小姐到场,就别邀请黄金影业的闻亭丽。
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大明星,另一个是尚未站稳脚跟的新红演员,商家自然懂得如何取舍。
有一次闻亭丽参加完活动回来,第二天看报纸,新闻里的照片竟将她完全剪去,打电话问报社,对方只推说是摄影师出了错,可认错归认错,并不肯重新刊登一张新照片。
种种阴暗手段,弄得闻亭丽苦不堪言。
而随着《南国佳人》讨论度的迅速退潮,各方面对闻亭丽的关注也日益稀少。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她第二部片子是毫无新意的武侠片,对她的发展不看好。
头些年也出过几个像她这样一出道就爆红的新人演员。但因为后续作品没跟上,很快便如浪花一般消失在海滩上。在外界看来,闻亭丽无疑是今年的这朵「昙花」。不看好,自然也就谈不上再重视。
有时候闻亭丽跟活动方讨论具体细节时,人家也逐渐不拿她当回事。
面对一系列的排挤和冷遇,闻亭丽倒是一切如常,只暗中拿出全部精力投入到《窈窕侦探》的拍摄中。
拍摄期间,陈茂青也曾暗中派人过来刺探消息,好在这一回刘梦麟全程亲自把关,硬是一点风声都没泄漏。
陈茂青等人在确定他们拍的是武侠片之后,脸都要笑得裂开了,对闻亭丽的打压愈发肆无忌惮,最近两期的《电影之友》,已经完全看不到《南国佳人》和闻亭丽的相关文章了。
***
这一情况,刘梦麟不是不清楚,但一来,他同时忙着几部戏的开拍,一时腾不出手。二则,他这人凡事都喜欢计算得失。对于一部已经下映的片子,实在舍不得再掏出大笔钱做宣传。
故在面对陈茂青等人的鬼蜮伎俩时,黄金影业这边的回击未免显得有些乏力,渐渐地,闻亭丽的名字几乎就要在公众视野消失了。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窈窕侦探》不断加快拍摄进度,原计划三个月拍完,仅两个月就进入尾声,最后两场戏时,黄远山满口都是「good」、「excellent」,对闻亭丽的表现赞不绝口。
当日刘梦麟也在片场,镜头一结束,便说:“小闻越来越稳了,之前我还担心你最近状态受影响,看来是我多虑了。”
闻亭丽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水杯和毛巾含笑擦着,黄远山在旁说:“自打我认识她,就没见她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发过愁,天生就是当明星的料。”
刘梦麟叼着雪茄说:“我这边立即安排影片的前期宣传。远山,你跟剪辑部的伙计尽快把片子剪出来,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上映。”
刘梦麟是个行动派,第二天,《沪春报》正式发布了题为《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女侦探片——「窈窕侦探」拍峻敬告各界》的大幅广告。(注)
还配有几张新鲜出炉的《窈窕侦探》拍摄现场的照片。
消息一出,全市哗然。
【该片由著名导演黄远山出品,更兼实力派新星闻亭丽小姐担当主演,以校园女侦探作为故事背景,开此类题材之先河!为拍出一流品质,黄导演特选君毅中学为片中实景拍摄地。古板的先生、和气的外国教授、学生、茶房……人人都可能是凶手;教室、图书馆、食堂、电车,处处都是「真凶」出没之处,场景真实,情节离奇紧张,种种巧思,让人猜不透真相,隐藏在本片中的凶手究竟是谁——影迷们不妨跟随这位聪明的「傅真真」侦探的步伐,一起去找寻答案。”
宣传措辞极其浮夸,宣传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当天,黄金影业宣传部的电话就差一点被人打爆,市民们被报纸上的介绍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致电询问该片何时上映,更有几个报社记者和社会上的文艺机构工作人员,主动跑到黄金影业询问影片细节。
紧接着,各大报刊紧锣密鼓刊登广告,反响越来越热烈。为了争取到《窈窕侦探》的首映权,万国影院和新中央戏院主动派人联络刘梦麟,新中央戏院甚至表示愿意让利一成。
这局面大大出乎刘梦麟的预料,上海电影公司多达一百多家,而电影院却只有二十来家,面对每年各家公司出品的海量影片,电影院享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和择片权,这次却有电影院为了争取合作主动让利。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一边乐颠颠称闻亭丽是「招财星」,一边对外宣布该片将在本月内上映,至于具体选择哪家影院首映,“仍在洽谈中,暂时不方便透露。”
又对外宣称:“本人对该片质量抱有十足信心,相信上映后会造成轰动效应,更有一个重磅消息要提前与影迷们分享:首映当晚,主演闻亭丽小姐将会登台与诸位互动。”
第二日,刘梦麟的这些话就作为新闻登上了报纸,从而进一步引发了各界对该片的期待。
闻亭丽自己也马上体会到了生活中的种种变化,一方面,她又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新片的热烈讨论了,另一方面,社会的某些机构开始频繁邀请她出席活动,她的位置也往往被安排在前列,不再像前一阵总是坐在角落里。
某一日她在某个活动场合遇见陈茂青。对方在与她打招呼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闻小姐倒是会瞒人,明明在拍女子侦探片,对外却只说拍的是武侠片,轻而易举就把我们所有人都耍了。”
旁人笑着打圆场:“这种事岂是闻小姐一个人能决定的,这分明是刘梦麟的主张。”
“可也得闻小姐自己嘴严不是?小小年纪这么有城府,不得不让人心生畏惧啊。”
回去后,闻亭丽绘声绘色同黄远山等人复述陈茂青的酸话。
“他这是犯了眼红病呢。”黄远山嗤笑道,“我敢打赌,但凡他早一点得知我们拍的是女性侦探片,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拍,现在片子都要上映了,再想抢先也没招,只能灰溜溜旁观我们的成功,这怎能不让他心里发酸。”
几个人坐在那儿笑了一阵,谭贵望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前些日子你也累坏了,下礼拜电影上映还有的忙,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今天就早些回去。”
闻亭丽高高兴兴起身:“你们也早些休息。”
从公司出来后,她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挨个去给高筱文等人去送首映礼的头等票,碰巧路过力新银行,看见邝志林从银行大门出来,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让老李停车,摇下车窗唤了一声:“邝先生。”
“闻小姐,这么巧。”邝志林一讶,关上自己的车门,笑容可掬走过来。
闻亭丽在车里对他微笑,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米色大丝巾,配黑色洋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西洋镜,歉声笑道:“让邝先生见笑了。”
邝志林看看四周,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朝闻亭丽看过来了,他心照不宣点点头:“我在报上看到闻小姐的新片要上映了,都说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片子,邝某先预祝闻小姐再创佳绩。”
闻亭丽欣然接受邝志林的祝福,想了想,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几张票子呈给邝志林:“我正要去给朋友们送票,难得遇见邝先生,这两张票送给邝先生,邝先生若肯赏光同您的朋友做《窈窕侦探》的第一批观众,我会感到很荣幸的。”
邝志林满脸惊喜:“这票子相当难弄吧,多谢闻小姐美意,届时邝某一定前去捧场。可惜这半月陆小先生不在上海,广东商会请陆小先生前去洽谈合作的事,邀请了好几次了,陆小先生昨天刚启程去广州。”
闻亭丽摆摆手:“那就不耽搁邝先生的时间了,您一定抽空来看首映。再会。”
“一定,一定。“
***
闻亭丽一到家就睡下了,戏已经拍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等待《窈窕侦探》上映,故而这一觉,睡得比平日更香甜。
梦中,竟见到了久未入梦来的母亲。
闻亭丽不禁悲喜交加,扑上去:“姆妈,您怎么许久不来看我?”
母亲轻轻吻着女儿的额头。
闻亭丽反手抚摸母亲的脸庞,母亲右脸上的伤疤是她一辈子的伤痛。
她心中一痛,眼泪簌簌往下流:“您年轻时受了太多的苦,都没等女儿好好尽孝您就走了,女儿现在越来越出息了,您替我高兴吗?”
可不知为什么,梦中,母亲总是蹙着眉头,俨然在深深地担忧着什么。
闻亭丽悲从中来,死死搂住母亲,放声恸哭。
哭着哭着,蓦然就惊醒了,枕头上湿湿的全是泪痕。
窗外天色蒙蒙亮,闻亭丽望着窗口发愣,母亲那张忧郁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这让她心里隐隐有丝不安。
突然间,铃声响了。大约是心境有些消沉的缘故,那铃声分外尖锐,催命似地响个不停。
电话里,黄远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焦躁:“你赶紧看报纸,不过看完别害怕,马上来公司,我们一起想对策。”
闻亭丽匆匆开门到外头信箱去拿早报,等不及就在走廊上看了起来,只见副刊最显眼的位置写着:
【弥天大谎——最近在影坛崭露头角的闻亭丽小姐,竟是个满口谎话的交际花!】
新闻旁边赫然配着一张闻亭丽在商务印书馆幼儿园门口接小桃子的照片。
闻亭丽眼前一黑,强自镇定往下看。
只见那篇文写道:“闻亭丽小姐自踏入影坛起,便处处以未婚小姐的身份自居。殊不知,此女早在四年前就与人珠胎暗结,未成亲即被人抛弃。生下一个私生女,乳名小桃子,今年小桃子刚三岁半,闻小姐对其疼爱有加。当年闻小姐的父母为遮掩惊天丑事,对外只说小桃子是闻太太所生,然种种内情,瞒不过平安里的几个街坊邻居……”
闻亭丽越往下看,呼吸越是急促。
文里竟然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细节,譬如小桃子并非是在医院出生的,而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生的,文章据此得出结论:“据查,闻家这些年一直住在平安里,该巷弄距离慈心医院仅有十来分钟的路程,怎样紧急也不可能生在路上,这自然又是闻小姐的父母为了替女儿遮丑而捏造出来的谎言。毕竟当时的产妇并非闻太太,而是闻小姐,一个未婚少女怎能到正规医院分娩……云云。”
文末又说。
【闻小姐为了粉饰自己的纯洁形象,一再用谎言来欺骗大众,其心可诛!若任由这种道德败坏的女演员在影坛驰骋。对于整个社会的风气都将产生不良影响,影迷往往崇拜自己的偶像,将来我们的孩子个个都未婚先孕、个个都满口谎言,社会岂不要乱套?!此事关系重大,太太们、绅士们、有良知的师长们,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来抵制这种无德演员!】
闻亭丽怒火中烧,回房用最快速度梳洗完毕,出门往公司赶,黄远山和刘梦麟也早到了,个个都如临大敌。
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刘梦麟早已是焦头烂额,不断对着不同的人保证那篇文章是诬陷。
让闻亭丽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梦麟放下电话之后说的第一句竟是:“报上说的是事实对不对?闻亭丽,到了这地步,你得跟我们说实话!”
闻亭丽怒极反笑:“很好,不管外界瞎造我什么谣言,刘老板是不是都会信以为真?”
刘梦麟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演员这行当本就良莠不齐。从前我们公司这方面是吃过教训的,有个演员也是对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没多久这人的真实身世就被小报记者爆出来了,搞得公司一度相当狼狈。早报上配的照片是你和你妹妹没错吧?年龄相差得确实有点大……”
黄远山气道:“照片是真的,可内容纯属瞎编乱造。这分明是是陈茂青那帮人为了提前打压《窈窕侦探》而想出来的一条毒计,主演一出状况,票房自然会大受影响。闻亭丽,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你妹妹的出生证明和户头都找出来,我们在报上发布正式声明,只要剧组应对及时,说不定反而对片子起到宣传效果。”
闻亭丽摇头:“我拿不出来。”
“什么?”黄远山和刘梦麟同时一弹。
“小桃子没有正规的出生证明,她的确是我姆妈去医院路上生的。我父母当时非但没觉得不好,还为此事感到庆幸。平日抱小桃子出去晒太阳时,常常开玩笑说这孩子是路上生的,这事许多邻居都知道。”
这件事最歹毒的地方也就在这儿,对方显然料定她拿不出妹妹是在医院出生的证据。
“那么——”黄远山紧张地想了想说,“总归有接生的婆子吧?只要把婆子找来,不就能够证明小桃子当年是闻太太亲生的了?”
“找倒是能找到,这婆子姓彭,平时就住在平安里附近,可是——”闻亭丽反问黄远山,“明明是对方造谣,为什么反要我来找证据?要拿证据也是他们拿,我只管搜集他们造谣的证据,到时候我跟这帮人法庭上见!”
刘梦麟急了。
“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众口铄金的道理你知不知道?!舆论的杀伤力足以让一个最当红的明星一夜之间变成过街老鼠,这次你的名声真要被他们搞臭了,以后再想起来就难了。你赶紧去找那个姓彭的稳婆,远山,你陪她走一趟。”
闻亭丽心中却仿佛有预感似的,两个人火急火燎回平安里一打听。果不其然,姓彭的婆子去年年底就因病去世了。
唯一一个能证明小桃子是闻太太所生的证人都没了。
按理说,这时候应当去找平安里的旧邻居帮忙作证。但闻亭丽心里很清楚,平安里固然大部分都是好人,此次谣言是从这地方传出来的也是事实。
她眼下实在没工夫分辨谁是忠、谁是奸,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得拉着黄远山离开这是非之地。
鉴于闻亭丽迟迟未作出回应,报上似乎已经认定昨天那篇文章说的是事实,一夜之间,谣言愈演愈烈。
一大早,起码有五家小报转载了昨天那张照片,配文都是(当红影星疑似未婚生女。)
有两家报纸甚至公开呼吁——“请闻小姐立即给出合理解释,否则大众将强烈抵制你主演的《窈窕侦探》上映。”
在各大报纸的围攻下,昨天还持中立态度的一些商家和影院,态度均有些动摇,有几个人甚至打电话来要求解除《窈窕侦探》一片的合作。
“不是我们听风就是雨,是我们生意人赔不起啊,这次投入的资金这么大。万一闻小姐的新片反响很糟糕,或是压根上映不了,我们会血本无归的。”
刘梦麟本来还在等闻亭丽自己拿证据出来,见此情形,不得不动用所有社会关系来应对此次危机。很快,报上就出现了一系列回击性的文章。
但因为文里缺乏有力的物证和人证,这批文章非但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激起了市民的强烈反感。
在一片狂风暴雨中,闻亭丽倒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有条不紊部署着一切。
当天晚上,务实女子中学的邹哲平校长站出来发布了一篇严正声明,声称:闻小姐在校期间学习刻苦,生活作风朴实,此事务实女子中学一众师生均可出面作证,邹某也敢以自己的人品担保,闻小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前日某报所登新闻,纯属恶意造谣!
邹哲平在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这份声明比刘梦麟找人炮制出的十来篇文章加起来都要有力。
当日有好几家报社转了风向,有位资深影评家写道:“现今社会对于女演员存在诸多畸形看法。要么大肆挖掘女明星隐私,要么大造其谣,最近更是闹起了笑话,硬将一张姐妹合照诬陷为母女合照,这简直是报界之耻!想必是闻小姐身上实在找不出可以攻讦之处,只好「出此下策」,此事恰恰证明闻小姐品行高洁。”
该文章刊登在销量极大的《江报》上,传播甚广。顷刻间,市民对闻亭丽的态度由质疑转为同情。
与此同时,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大小姐、傲霜公司的高筱文董事长、沪江大学英语系师生,纷纷站出来为闻亭丽撑腰。
眼看舆论风向出现逆转,又有记者跳出来说:“邹校长的担保固然有一定参考价值。但闻亭丽转到务实女子中学念书时,已是中学的最后一年。对于闻亭丽此前的经历,邹校长多半也被瞒在鼓里。所以邹校长的声明,证明不了什么。”
闻亭丽只觉得心惊肉跳,假如跟着这记者的思路走,那她下一步就该去找秀德女子中学的校长为自己说话。
然而,通过调查她的履历不难猜到,她当初正是因为跟秀德的校方弄得不愉快,才转到务实中学去的,而秀德中学最大的校董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乔太太那样恨她,怎会站出来帮她说话。
只要她这边无法做出回应,外界便会默认她不敢回秀德中学开证明,为何不敢?自然是因为心虚了。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到了这步田地,闻亭丽终于明白陈茂青为了踩死她究竟做了多少准备。这不,连她跟乔太太当初的恩怨都算计到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可除非让彭婆子复活,一时间也找不到一招制胜的回击方式。
无奈之下,她甚至想到了去医院做妇科检查的办法,只要她将自己的身体报告拿出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办法却遭到了黄远山的强烈反对:“你真是急糊涂了!你凭什么因为一个贱人的诬陷就把自己的隐私摆到公众面前,你真以为公众在求真相吗?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罢了。明星是要讲究神秘性的,即使让一部分人相信了你,这一局你也输得一败涂地,将来大众谈到你时,少不了来一句「就是那个在公众面前出具过妇科检查报告的演员」,你的星光何在?陈茂青的初衷正在此处。”
这一次,刘梦麟破天荒没有跟黄远山唱反调:“你听远山的,她在电影界浸淫多年,见过无数奇奇怪怪的状况,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况且你这边报告一出,陈茂青势必还会有后招。可是那时候你就被动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这办法。”
正当大家苦苦思索对策之际,更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中午,周嫂捧着一张刚送来的报纸进屋,颤声对闻亭丽说:“小姐你看看,报上这是不是太太的照片?!”
【作者有话说】
一大早被打了n个电话,告知我昨天崩了,说是把前面的旧章节抽出来,内容全不对,不要慌,马上补发一章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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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闻亭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边直窜到心脏。
【又一个谎言被拆穿——闻亭丽小姐过去在接受采访时,
通篇都是赤裸裸的攻击,
闻亭丽拼命咬紧牙关,身子却止不住筛糠似地抖起来。
「哧拉」一声,
陈茂青居然下作到连她的母亲都不放过。
这次若是放过陈茂青,
她并没有注意到,
【秀德女子中学校董会联合声明:闻亭丽小姐在本校念书期间表现优异,从未有过不良事迹。】
***
乔公馆。
乔太太对着报纸锐利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对身边的孟麒光说:“麒光,你非逼着我替闻亭丽发什么校方声明,可这又有什么用?这不连闻太太的底细都被挖出来了,我看闻亭丽这次要完蛋。”
孟麒光面无表情:“说够了吗?”
乔太太赶忙噤声,可过不一会,
说得正起劲,忽被孟麒光眼中的寒意所慑,吓得再不敢多说,客厅里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僵冷,碰巧乔杏初从二楼下来,乔太太顿时如同见了救命稻草。
“莉芸呢?”
乔杏初的面色不比孟麒光好看,哑声说:“她还在睡。”
“看见今天的报纸了吗?”乔太太强压着嘴边的笑意,“当初你只恨我们拆散你和闻亭丽,现在该瞧明白她是什么人了吧?幸亏早早就撒开手了,不然你说不定还要捡个便宜爹当呢。”
孟麒光面色不善望着乔杏初。
对于乔杏初的沉默,他眼睛里满是轻蔑和嘲弄。
乔杏初脸上有些挂不住:“姆妈,够了!”
“嫌姆妈说话难听?报纸上说得更难听呢。”乔太太冷冷地说,“难不成你还想帮她解围不成?!你敢!回头叫莉芸知道了,你祖父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
可她终究闭上嘴离开了。
乔杏初默默无声坐到孟麒光对面。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异常胶黏,在这种沉闷的氛围里,乔杏初忍不住松了松自己的衣领,低声说:“我听说她跟陆世澄来往了一阵,这次她出这样大的事,陆世澄就没想过帮她一帮?人言可畏,再不想办法,她的前途……会完蛋的。”
孟麒光阴着脸思索着什么,没吭声。
偏在这时,乔太太抱着花瓶又回来了,接过儿子的话头:“陆世澄是什么人,陆家又是什么人家,岂会被这种女人蒙骗过去?我估计陆世澄这会儿甩开她还来不及呢。我只说一个道理:闻亭丽若是清白的,早把那个小野种在医院出生的簿子拿出来了,这么久不敢吱声,你们真相信她是无辜的?!你们看着吧,陆世澄这次绝对不会帮她的,谁会相信一个经历如此复杂的女人的鬼话。”
***
邝志林看着手里的报纸,整整三天了,闻亭丽一直没有作出正面回应。
他虽然异常防备闻亭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这种谣言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太过污糟和下流!
他暗中替她焦急的同时,不禁也有些疑惑,以闻亭丽出众的个人能力,和从不服输的性格,为何这么久都不回击?
难不成——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澄少爷?不,闻小姐俨然已成了澄少爷的心魔,两个人再继续牵扯下去,只会让澄少爷越陷越深。
他最终还是按耐下了给广州打电话的冲动。
可是,下一秒,电话铃声就响了,拿起来一听,惊讶道:“澄少爷?!”
听了几句,邝志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温声道:“澄少爷别急,我知道事态紧急,我马上就去找她。是,我会告诉她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
这当口,周嫂在家里一个劲地念佛。
“阿弥陀佛!菩萨一定保佑小姐这次能渡过难关。”
忽见闻亭丽从房里出来,她忧心忡忡迎过去:“小姐带我去找那些律师吧,小桃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信我的话不能当作证据!”
“没用的,他们都知道您是我们姐妹俩的亲人。”
“难道就任凭他们污蔑吗?”
“想得美!”闻亭丽冷笑,“您别担心,我已经想到对策了,我出去一趟。”
这时门外有人揿电铃,闻亭丽过去开门,不由愣住了:“邝先生!”
邝志林一进门就沉声说:“闻小姐,事态紧急,邝某就不绕弯子了,我需要你提供一张令慈生前的照片以及她生前的户籍证,剩下的事交给邝某来办。”
又补充一句:“这是邝某自己的意思,我跟闻小姐也算是朋友,朋友有难,邝某绝不能袖手旁观。”
闻亭丽喉咙一哽,猛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小姐……”周嫂有些手足无措。
闻亭丽只觉得鼻根发酸。暗中帮她的忙,却不忘推说是邝志林的意思。
勉强镇定几秒,她重新回过头对着邝志林。
“邝先生。”
邝志林似乎很体谅闻亭丽的失态:“我晓得闻小姐这几日心里很不好过,难为你小小年纪遇到这样大的风波,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先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闻亭丽异常坚定地对邝志林摇摇头:“不,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多谢邝先生仗义相助,我预备出门找一个朋友,事情若是进展顺利的话,明早就会雨过天晴的,您先回家,我会第一时间让您知道事情进展的。”
邝志林起初有些错愕,但渐渐被闻亭丽眼中的那抹坚毅之色所打动。
“闻小姐一向懂得出奇制胜,这份坚韧和心智,连邝某都佩服!”邝志林百感交集叹了口气,“邝某也是关心则乱,好,那我先回家,明早就等着听闻小姐的好消息了。”
***
闻亭丽一进门,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双双迎出来。
厉成英将一份泛旧的「慈心医院出生记录簿」递给闻亭丽。
“都按照你的法子办好了。”
最底下的那一栏,不露痕迹地新添了一行记录:
(产妇名字):况秀珍。
(新生儿姓名):小桃子。
(新生儿性别):女。
(出生时间):xx年xx日xx时xx分。
接诊医生是慈心医院的产科主任茅玉林大夫,产房助产士则是刘安娜护士。
两个人均已在签名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日的医嘱也很齐全。换言之,这是一份来自「四年前」的慈心医院产房分娩记录单。
厉成英说:“放心,她们都是我们自己人。”
闻亭丽将分娩记录单紧贴在胸口上,闭上眼睛深呼吸。
刘护士长在里屋冲闻亭丽招手:“小闻,快来接电话。”
闻亭丽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妙的预感,她怔怔望着厉成英,厉成英鼓励性地冲她点点头。
闻亭丽游魂般走到里屋,从刘护士长手里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闻,好久不见。”
闻亭丽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然而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她颤抖着开腔:“邓院长。”
邓毅慈蔼地笑道:“是我。”
闻亭丽鼻翼翕动,一开口,话语却被眼泪和热气堵了回去。
刘护士长安抚姓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把房间留给闻亭丽一个人。
闻亭丽勉强平复情绪,颤声问:“您的伤都养好了吗?”
“非常好,最近已经能走几百米地路了,手指也灵活了一点。”邓院长的语气很是乐观,“相信不久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工作了。”
闻亭丽屏息听着,足足养了快一年的伤才能下地走路,可见邓院长当初的状况有多么凶险。
“我要感谢你去年冒着风险帮忙调查谋害我的凶手,成英还告诉我。这一年来,你暗中帮我们做了不少事。”
“这是我应当做的!”闻亭丽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直很挂念您,今晚能够听到您的声音,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实不相瞒,听说你近来取得的成绩,我也很替你高兴,可惜陕北这边暂时还看不到你的电影。”
“早晚有一天能看到的。”闻亭丽噙着泪花笑道,“我还记得您鼓励我去演《南国佳人》时说过的话,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少不了您当初的开导,有机会我一定去探望您。这次慈心医院肯站出来帮忙,是因为您帮我说了话对不对?”
“是,茅玉林是我的学生,刘安娜也是我们自己人,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会站出来帮你作证的。”
闻亭丽眼圈又红了。
“对付这类谣言,真相固然重要,但态度才是最关键的,接下来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尽管站出来应战。听好了,风雨不会打垮你,打垮你的是信念,只要有信念,你会在狂风暴雨中迅速成长的。”邓院长柔声鼓励她。
闻亭丽含泪拼命点头。
***
当天晚上,在几个别有用心的「影迷」的煽动下,一班陌生人突然跑到黄金电影公司闹事。
他们在大门口扔了一堆臭鸡蛋,还在墙外竖起一条显眼的横幅。
【拒绝道德败坏的演员出现在荧幕上,坚决抵制《窈窕侦探》上映。】
就连预备首映该片的万国影院也跟着遭了殃,影院门口的花篮被人悉数推倒,闻亭丽的电影海报全被撕烂。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陈茂青的耳朵里。
他慢条斯理吃着飞达西点店刚送来的奶油栗子蛋糕,闲闲问:“刘梦麟那边没再出什么花招?”
“还能使出什么招数呢,这可都是闻亭丽自己做过的丑事。只不过如今被人挖出来罢了,啧,谁能想到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竟有一个三岁半的私生女,这次真要感谢知情人士卖给咱们这样的好消息,我估计这会儿刘梦麟和黄远山肠子都悔青了,挑来挑去,挑中这么一个货色。”
“告诉阿诚,这两日务必多煽动一些影迷跟着闹事,事情闹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最好能逼得《窈窕侦探》撤档,这样我们的《雾江迷情》才能顺利接档佩玲的《丹心传》。”
“是。”
陈茂青用饭巾仔仔细细擦着嘴角的糖霜,愉悦地哼笑道:“混社会,你还嫩得很呢,这次我就让你尝尝被一脚踩到泥里的滋味!”
正笑着,办公室的门猝然被人撞开,“不好了,陈老板!您快看《早报》!”
陈茂青不耐烦接过报纸,一看,额角突突一跳,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
同一时间,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与陈茂青不同的是,他二人脸上洋溢着的是喜色。
今日一早,三家早报同时刊登了闻亭丽的一则声明。
针对《沪江小报》等小报一系列的造谣传谣行为,闻亭丽已正式委托刘亚乔律师予以起诉。
声明里称:“闻小桃确系闻太太况秀珍女士所出,此事已经过慈心医院产科主任茅玉林和产房助产士刘安娜亲口证实。
“由于上礼拜茅玉林去南京出公差,闻小姐未能及时联系上对方,茅主任昨日即已返沪,出于尊重客观事实的天然良知,当即决定站出来发声。
“另据刘安娜助产士回忆:当日闻太太没等到达医院就生了,但是清理胎盘和后续的产褥护理工作,均在慈心医院的产房完成,整个医疗过程的细节,全记录在四年前的分娩记录单上。
“二人还表示,如有必要,慈心医院产房的工作人员可以陪闻小姐同造谣者对簿公堂。
文中又说:“闻小姐的态度从头到尾十分明确,对于最近报上针对她的一系列中伤,她表示会追究到底。
至于另一家报纸提到的关于她母亲况秀珍女士的经历,闻小姐则严正回应:母亲早年的确因为家道中落被卖入妓-院。但这是旧时代压迫女性所导致的悲剧,继新文化运动之后,社会对底层女性理应抱有深切的同情态度,而今,却有人将这种悲惨遭遇当作一种见不得光的把柄进行攻讦,这岂不是社会文明的严重倒退?!
闻小姐还表示:所谓「闻母因为两头骗钱才逃到上海避难」,同样是某些人为了贬低她的人品而捏造出来的谣言。
针对这一情况,她同样会追究到底。
昨天傍晚,她已向法租界公审局递交两份诉讼书:一份为自己,一份为自己的母亲。”
“告得好!”刘梦麟拍手称快,“慈心医院可是出了名的慈善医院,有这几位大夫出面作证,这下该轮到陈茂青慌了!”
黄远山没接茬,只激动地捧着报纸在那儿自言自语:“好一句「却有人将这种悲惨遭遇当作一种见不得光的把柄进行攻讦」,想当初她还犹豫过要不要接演南淇这个角色。如今在面对暴风骤雨时,却能作出如此沉稳有力的回应了,我没看错她,她在成长,她一直在成长!”
【作者有话说】
人在外地开会,一大早被打了n个电话,告知我昨天又崩了,说是把前面的旧章节抽出来,内容全不对,不要慌,马上补发一章压压惊。
昨晚抽出来的这一章也已经更换了全新内容,重启app再进来就可以看到了。
这两章也有红包,每周四晚上可以点开私信查收。
第77章
闻亭丽这份声明,
由于社会关注度高,
关键证据除了慈心医院提供的四年前的分娩记录单,还有一份由本案重要当事人自行提供的铁证,
在警署出具调查报告的同一天,闻亭丽诉陈茂青以及《沪江小报》等报社造谣一案的官司也正式进入了流程。
闻亭丽请求法院公开审理此案,消息一出,
法庭上,陈茂青等人面对刘亚乔律师的提问,一个个支支吾吾拿不出证据。
旁听席上的市民愤怒已极,忍不住冲到栏杆后对那几个小丑大扔鸡蛋壳和橘子皮,陈茂青当场被打得鲜血如注,现场一片混乱。
第二次开庭时,法官便当庭宣布闻亭丽胜诉,
散庭后,
“闻小姐,好样的!”大家眼中是掩不住的兴奋,“邪不胜正!终于胜诉了,我们都为你高兴!”
闻亭丽从不在公众面前掉眼泪,这一刻,面对着一张张热情的面孔,却是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
***
官司获胜的第二日,恰巧是《窈窕侦探》的首映日。
中午时分,万国影院门口就排起了大长龙。
晚上周嫂依照闻亭丽的嘱咐带小桃子来参加首映礼,尚未下车就被电影院门口人山人海的场面所慑,小桃子好奇地用两只小手拍打车窗:“周嫂快看,那里有好多人。”
周嫂惊愕到舌头都有些打结:“是啊,这些人都是来看你姐姐那部戏的么?”
司机老李在前头笑着接话:“可不是,闻小姐这部戏当真是未映先红。”
周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扭头看见小桃子低头在纸袋里掏零嘴吃,忙劝道:“好宝宝,这东西油大,吃多了当心拉肚子。”
这当口,闻亭丽正忙着在万国影院的后台化妆,按照刘梦麟先前对外界做过的承诺,今晚《窈窕侦探》首映完毕后,她将会登台与影迷们互动。
一大帮人围在她身后献殷勤,闻亭丽应对如常,心中却不免有些感慨,昨天业界的大部分人尚且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才一夜工夫,就集体换了一副热情似火的面孔。
不过她对此看得很开,人性总是光明面与阴暗面并存,而她最大的长处就是懂得尊重人性,并恰如其分同其打交道。眼看四周的人越聚越多,她兴致勃勃对镜子招了招手:“小陈,劳烦您帮忙打电话到满庭芳订两桌夜宵,要最丰盛的那一档,今晚我请大家吃夜宵。”
众人很捧场地欢呼起来,影院的史副经理趁机凑趣道:“既然闻小姐要请客,我们万国影院不妨也凑个热闹,为预祝《窈窕侦探》首映成功,我请大家吃冰淇淋如何?”
大伙愈发得趣:“史经理,您这是沾了闻小姐的光。”
闻亭丽面带笑容从人群中款款走出来,电影马上要就开始了,观众们均已入席,她掐准时机走到舞台侧方的幕布后,举起一枚小小的望远镜,悄悄朝观影席上望去。
影院已是座无虚席,这一看,她心中噫了一声,那不是邝先生是谁?
他果然如约而至,还带了好几位朋友一同前来。
她朝邝志林的方向投去感激的一瞥,重新举起望远镜朝贵宾席看去。
倒是没有发现陆世澄的身影。
刚将望远镜从眼睛上移开,有位工作人员匆匆找来:“电影快要开演了,史经理请您先移步到贵宾室喝茶休息。”
电影长达一个半钟头,这期间,闻亭丽和史经理不断伸长脖子观察观众席上的反应。尽管万国影院并没有这场风波就放弃《窈窕侦探》的首映权,可片子究竟能不能卖座,他们心里都没有底。
然而看着看着,史经理紧缩的眉头就松开了,双眼渐渐迸射出兴奋的光芒,观众席上动辄发出笑声,有时候因为情节太刺激,一度紧张到倒抽冷气,而到最后真相大白时,观众们又纷纷掏出手帕抹眼泪。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影院经理,史经理深知只有酣畅淋漓的观影体验才会带来这样的表现。
至此,他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落了地,红光满面对闻亭丽说:“恭喜闻小姐,可以准备香槟了!”
闻亭丽眼眶微红,嘴角却含着一抹沉稳的笑容,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她的心已是坚若磐石,比起第一次《南国佳人》上映时的惶惑无措,这一回更添了一份平静和从容。
史经理预料得一点也不错,等到放映结束闻亭丽同几位主演上台亮相时,底下传来经久不衰的掌声,部分影迷甚至想冲上台与主演们握手,现场的动乱持续数分钟都未停。
许多人在台下大喊:“没看够,还想看第二部!”
“没错没错,《窈窕侦探》一直拍下去吧。”
闻亭丽始料未及,绽放出灿烂至极的笑容,索性走到观众席中间与影迷们互动,谭副导演兴致盎然在台上说:“谢谢诸位对本片的厚爱,我们会好好考虑这一建议的。”
散场后,闻亭丽依旧沉浸在高昂的情绪里,在同事们的簇拥下,说说笑笑回到后台,问起周嫂和小桃子,司机老李却说她们俩早就走了。
“电影刚看到一半,小小姐就闹肚子疼,周嫂忙带小小姐出来上厕所,可还是拉到裤子里了,只好带孩子先回家。”司机老李说,“本来我要送她们回去,周嫂却担心我不能及时赶回来接闻小姐,可巧孟麒光先生开车路过,小小姐也认识他,就坐了他的车走了。”
“孟先生?!”
老李颔首:“是呢,周嫂怕蹭脏孟先生的车,孟先生却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闻小姐,我们现在是直接回家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忙说:“马上回家。”
半路经过一家五洲大药房,闻亭丽让老李停车买了小儿止泻药。
到家后,闻亭丽先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隐隐约约听见小桃子和周嫂在客厅里说话。
打开门,就看见小桃子和周嫂坐在厕所门口洗脸,小桃子身上已然换了一套新衣裤。
“谁送你们回来的?”闻亭丽站在门口环顾四周。
“孟先生,老李没同你说么。”周嫂随着闻亭丽的视线朝四周张望,陡然明白过来,“人家早走了,把我和小桃子送到家就走了。”
闻亭丽没再多问,蹲下来关切地端详小桃子的脸色,顺势将手里的药包递给周嫂:“还拉稀吗?”
“不拉了。咦,你这药孟先生也在路上买了,他说先吃一剂看看。若是不见好转,就尽快到正规医院去,我想给他拿钱,他二话不说就开车走了。”
说到这,周嫂眨巴眨巴眼睛:“上次小桃子提到的那位孟先生,就是今晚这位先生吧,那堆玩具是不是也是他买的?这人对小桃子倒是十分耐心,路上一直给小桃子讲故事,这位孟先生跟你——”
闻亭丽打断周嫂:“我有点饿了,您瞧瞧家里有什么吃的?”
趁周嫂去厨房忙活的当口,闻亭丽牵着小桃子到沙发坐下,又对着茶几上的药逐一察看。
如周嫂所说,孟麒光给小桃子买了两盒儿童腹泻药粉,此外还买了一瓶西洋维他命丸、以及一些健脾胃的小儿补药。
闻亭丽想了想,扒开小桃子的两只小手细细检查:“孟先生还给你买别的东西没有?”
小桃子摇摇头。
闻亭丽待要再叮嘱小桃子几句,不提防妹妹口中蹦出一句话:“我看见陆先生了。”
闻亭丽一怔,忙捉住小桃子的手:“你在哪儿看见了陆先生?”
“在电影院门口。”小桃子挣开姐姐的胳膊,像只小兔子似地在沙发前蹦蹦跳跳。
闻亭丽耐着性子哄妹妹:“小桃子在幼儿园念了这么久的书,应该很懂一些道理了对不对?你好好跟姐姐说说当时的情形,这件事对姐姐相当重要。”
小桃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看见陆先生从车车上下来,在电影院门口看姐姐的相片。”
她将两只小手插进自己的裤兜里,走到八斗柜面前,皱着眉头,昂起小脑袋望向柜顶上某张闻亭丽的相片。
“就像这样。”
闻亭丽忍俊不禁:“然后呢?”
“陆先生就看到小桃子了,小桃子要有礼貌,在车上对陆先生招手,是孟先生的车车,陆先生看了我们好一会,就走开了。”
闻亭丽足足花了三秒钟才将小桃子这番话的意思捋清楚。“你是说,陆先生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上了孟先生的车?”
小桃子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玩具,隔一阵才漫不经心点点头。
“那——陆先生有没有过来同孟先生说什么?孟先生当时又在做什么?”
“小桃子不知道。”想了想又说,“周嫂在帮小桃子系鞋带,孟先生……没有说话。”
闻亭丽迅速站起身,在房中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原来陆世澄今晚去过万国影院了,还好巧不巧——
她猛地回到沙发上搂住小桃子,正色叮嘱道:“以后小桃子不可以再坐孟先生的车车了,绝不可以!也不可以接受孟先生送的任何礼物。”
小桃子点点头,然而她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为什么?”
“因为……”闻亭丽试图板着面孔,然而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有人会不高兴。”
“谁不高兴呢?”小桃子茫然转动脑袋找寻,“周嫂吗?是周嫂会不高兴吗?”
闻亭丽学着小桃子的样子四处张望:“是啊,是谁会不高兴呢?”
末了,她忍笑叮咛:“总之不可以再坐孟先生的车了,这话小桃子务必记在心里,回头姐姐还会叮嘱周嫂的。”
小桃子用力点头。
***
第二日,电影报上全是《窈窕侦探》首映大获成功的消息。
接下来的三天,票房每天都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增长,很快就打破了万国影院历年来的最高卖座纪录。
此前一直对该片持观望态度的多家影院,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争先恐后到黄金影业来洽谈后续几轮的放映事宜。
闻亭丽一跃成为大红人,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行程。但这天,她还是特地抽出一早上时间专门送小桃子去幼稚园上学,一到校园门口,四周自发传来如雷的掌声,原来是园长和老师们亲自迎出来了,她们都看了最近的新闻,望向闻亭丽的眼神里个个都饱含着赞许。
闻亭丽微笑牵着妹妹的手走到园长面前,向园长欠了欠身。
“园长大人,我今日来除了送妹妹上学,还想过来帮妹妹改个正式的学名。”
园长讶问:“打算帮闻小桃改个什么样的学名。”
“况伟航。”闻亭丽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我想,她应该铭记我们的母亲原名叫况秀珍。同时,我希望她能在我的庇护下少经历一些风雨,我还盼着她将来能拥有伟大的抱负,我更祈祷她的人生也是一场伟大的航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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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园长欷歔不已:“好,
小桃子仰头看向闻亭丽,从姐姐的眼神中,
***
这一天,
那一晚,为着她的事,
秘书却告诉她:邝先生忙着接待广州来的贵客,
又是广州,什么样的贵客能劳动邝志林整日陪着?闻亭丽不禁对这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第二晚,邝志林居然自己打过来了。
“邝先生?”闻亭丽坐到沙发上笑着说,“是,前两天给您打过电话,谢谢,谢谢,
邝志林在那头歉笑着说:“实在抱歉,这几日因为忙着招待几位外地来的重要客人,竟忘了给闻小姐回电话——后天您要请我在高家的鼎新酒楼喝个茶?还有谢礼?不不不,那件事邝某一点忙也没帮上,闻小姐何必如此客气。好好好,再说下去就是邝某不知趣了,邝某一定准时到。”
***
礼拜六这晚,闻亭丽参加完上海电影协会翁副主席举办的一个活动,马不停蹄赶往小南天。
今晚她要在那儿请朋友们吃饭。
这地方环境相当清净,坐落于辣斐德路附近的一条巷子里,上下共有五层楼,每一层仅招待两桌客人,关键酒菜味道也是一绝。
闻亭丽在后门下了车,立刻有人引她上楼,酒楼内部是中西合璧的装潢,玫瑰色的大厅,象牙色大理石壁柱,地上铺着厚地毯,在这里,完全听不到平常酒楼必有的猜拳声和喧哗声。
她们订的桌子在二楼,高筱文冲闻亭丽招手:“就等你了。”
“菜点好了吗?”闻亭丽笑问。
“都点好了,燕珍珍和高筱文可没给你省钱,专挑店里的贵菜点。”赵青萝跟闻亭丽咬耳朵,“我怕你破产呢。”
“赵青萝你少来,闻亭丽早就今非昔比了,这点小钱人家才不放在眼里。”
吃到一半时,董沁芳离座去盥洗室,回来时说:“猜我看到谁了,邝志林。”
闻亭丽忙问:“他也在这儿吃饭?”
“我看他刚带人往楼上去,可惜没瞧见那位客人的正脸。”
闻亭丽对朋友们说:“首映礼那天,邝先生带了好些朋友过来给我捧场,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当面感谢人家,我想我还是过去打个招呼比较好。”
找来经理一问,才知道三楼全被人包了,为了维护客人的隐私,经理一开始死活不肯带路。直到闻亭丽从包里取出邝志林的名片给他看才松口。
三楼比二楼更安静,走廊尽头有间包厢,两扇髹金漆的大开,西崽们捧着银盘鱼贯而入,闻亭丽走到小厅门口往里瞧,就看见偌大一张圆桌只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邝志林,另一个则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女郎,邝志林亲自帮这女郎倒香槟。两人都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所以都未察觉闻亭丽的到来。
闻亭丽万想不到是位女客,怕唐突到对方,忙不迭退回走廊,忽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扭头往里看去。
就见圆桌左边的空椅子挂着一件西装,西装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枚翡翠做的别针。
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的领带夹,她心里隐约冒出一个猜想,迅速将目光移回到女郎身上。
这一回,她看得无比仔细,忽听见走廊的另一头有人过来了,赶忙藏到一旁的屏风后,透过缝隙往外看,来人正是陆世澄。
他径直走到小厅里,拉开那张空椅子坐下,看看桌上的菜,让仆欧将菜单放到女郎面前:“葛小姐还想吃点什么。”
那女郎将菜单推回去:“还是陆小先生来吧,上海我不熟,况且你的品味我是很信得过的。”
陆世澄没再说话,在那儿认真翻看菜单。
闻亭丽趁着下一波仆欧过来送菜时,闪身从屏风后面出来。
下楼碰到燕珍珍,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两盘大蹄膀都被我们吃光了。”
等她们散席时,就见那位葛小姐和陆世澄一前一后从楼里下来,邝志林则跟在二人后头。
闻亭丽闪身藏在后排,葛小姐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边走边回头跟陆世澄说话,陆世澄在人前素来没架子,在这位葛小姐面前,也是一贯斯文清雅,偶尔回答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倾听。
葛小姐自己有车,她的司机候在车边。但邝志林还是过去帮葛小姐打开车门。
葛小姐刚坐进去,又探出头来对陆世澄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点点头,葛小姐这才含笑关上车门,她走后,陆世澄和邝志林上了另一辆车离开。
闻亭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赵青萝几个不敢贸然开腔,最后还是高筱文率先打破沉默:“刚才那人是谁?我们高家在上海认识的人也算多了,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
董沁芳咳嗽一声:“那是广东商会葛会长的孙女,前两天我在船舶司郑司长家里见过她。”
高筱文咂舌:“葛家?当年跟清廷做生意的葛家?”
“没错,就是那个葛家。葛小姐这一来,沪上不少人家有动静,郑家请她去玩,我家老太爷也催我去认识一下,不过我听说……”
她瞟了瞟闻亭丽的面色,很含蓄地说:“自打葛小姐来上海,好像一直是陆家在负责招待她。”
“陆家跟葛家很熟吗?”
“那倒不清楚,不过前一阵陆世澄不是去了一趟广州么?兴许两个人是这次在广东认识的,他二人说起来年纪也相仿。”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想着董沁芳的话。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今晚正是董沁芳告诉她邝志林在楼上待客的消息。
会不会董沁芳当时就瞧见了陆世澄和葛小姐?
董沁芳不比高筱文,她是董家这一代的实际掌门人,为人成熟且圆滑,而且历来不喜欢多事——会不会她一早就听说了此事,所以才想办法引她自己到楼上去亲眼瞧一瞧。
她一到家就给董家打电话,董沁芳在那头叹气说:“你这聪明脑瓜,什么事都别想瞒得过你,你想问什么?”
“把你知道的统统都告诉我,不然我绝不原谅你。”
董沁芳便将自己前两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原来上回陆世澄去广东商会议事时,葛会长就一眼相中了陆世澄,事后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感叹陆家后继有人。
这回葛小姐来上海玩,正是出自葛会长的安排,陆世澄尚未成亲,葛小姐也正值妙龄,外界都在猜测葛家是不是有要与陆家联姻的想法。
“大部分时间都是邝志林招待葛小姐。”董沁芳说,“先不说陆世澄和葛小姐实际关系如何,至少表面上陆家是很重视跟葛家的交往的。我问你,你跟陆世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真的彻底断了?”
“断了,早就断得一干二净了。”
***
有了这档子事,闻亭丽本想取消明天跟邝志林的茶局,大不了回头让人把自己给邝志林准备的谢礼送去邝宅。
但邝志林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若非重要人物,不会轻易答应饭局和茶局一类的邀请,难得人家过来答应出来喝茶,她却临时爽约,不免让人觉得她这人靠不住。
于是第二天晚上在家吃过饭后,她仍按照原计划坐车赶往高家的鼎新酒楼。之所以选在高家的酒楼,自是因为高筱文是自己人,有高家护航,不必担心被影迷和记者撞见。
可司机老李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开着开着,突然直冲向路边的电话亭,闻亭丽吓得魂飞魄散:“老李!”
老李猛踩刹车,车倒是刹住了,可他的脑袋却撞到了方向盘上。
闻亭丽在后头也跟着撞了一下。
老李顾不上察看自己的伤势,慌手慌脚扭过头:“闻小姐,你没事吧?对不起,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闻亭丽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没吭声,一抬头,冷不丁吓一大跳。
“老李,你看你一头的血,不行,得赶快去医院看看。”
“不要紧的,我先把闻小姐送去鼎新酒楼。”
“伤到头可不是小事。”闻亭丽急切地转头看看四周,“红十字会医院就在附近,你在车边等我,我去招两辆黄包车。”
两人到了医院,万幸老李只是撞破了眼角,闻亭丽本来只是一点皮外伤,可是刚才扶老李从车上下来时太焦急,没留神踢到了路边的台阶,一下将右脚大脚趾头的指甲盖踢出了血,需要立即消炎止血。
急诊科的大夫原本安排闻亭丽在大厅里接受诊治,谁知现场有眼尖的影迷立刻认出了闻亭丽。
“您是演《窈窕侦探》的闻小姐吗?”
此话一出,四周不断有好奇路人凑过来,医院只得紧急给闻亭丽安排了一个单间,闻亭丽心里急得要命,等她这边弄完,还不知道什么辰光了,她便托护士帮自己雇了一个陪护,让陪护给鼎新酒楼打个电话。
“倘若邝先生到了二楼茶室,麻烦高小姐转告他一句:我在红十字会医院,一点小伤,半个钟头就能处理完,请邝先生稍等。”
没一会,陪护回来说:“您那位朋友暂时还没到,不过高小姐说她会尽快赶来医院照顾您。”
“快叫她别过来,不等她过来,我的伤口都愈合了。”
交代完这些话,闻亭丽躺在病床上,越想越觉得这场车祸来得可疑。
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是个男人,步伐很稳,很快,无端透着一丝急切的味道。
她歪头在枕上凝神静听,这人径直走到了她的病房门口,不知何故,蓦然放缓了脚步。
停顿几秒,这人才不紧不慢敲了两下门。
“请进。”
“孟先生?!”
孟麒光眼底分明有些焦灼之色,然而开门的一霎那,他立刻收住了眼中的全部情绪,在门口很随意地往里望了望,笑道:“真是你?我去二楼探望一个朋友,凑巧听见有人在那儿议论大明星闻小姐在急诊科治伤,我还当是谣传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亭丽忙靠着床头坐起,笑了笑道:“没什么事,刚才在路上出了事故。”
孟麒光目光在闻亭丽身上的床单扫了扫:“伤在哪儿了?伤得不重吧?”
“大脚趾头踢到了台阶,区区皮外伤,不值一提。”
孟麒光笑着点点头:“你大概是第一个踢坏自己脚趾头的明星。幸亏这会儿医院里没有小报记者,不然明天报纸上估计全是你这桩滑稽新闻了。”
他看看房里:“怎么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没叫她们过来,左右半个钟头就出院了,何必搞得人仰马翻的。”
孟麒光将视线扫向床头柜,那上面连杯水都没有。“你身边的人未免也太粗心。”
他转身出去对门外的随从说了句什么,闻亭丽忙在他后头说:“孟先生不必费心,老李去打电话了,等他回来自会帮忙买水的。”
“可他这会儿不在不是?刚好我又没事。”
不一会孟麒光的随从小高就买了一大堆新鲜水果和牛奶送过来,东西多到两个床头柜都堆不下。
闻亭丽实在不好意思,想了几秒,正色对孟麒光说:“孟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
孟麒光却自顾自朝自己的腕表看了两眼,转身向外走去:“我得上楼看我那位朋友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同我说。”
“孟先生——”奇怪的是,孟麒光刚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前方看了两眼,忽然探手往上衣口袋里摸了一摸,口中道:“咦,明明刚才还在手上的。”
“丢东西了吗?”
“汽车钥匙不见了。”孟麒光回到屋内,目光在地面上来回扫寻,“他们送东西进来时撞了我一下,说不定是被撞到地上了。”
“我帮您找。”闻亭丽忙要下地。
孟麒光却按住她的肩膀:“我自己找就行。”
他在床边找了两圈,却是一无所获,无意间一歪头,他对着闻亭丽的肩膀笑道:“好像落在你枕头上了。”
闻亭丽扭头一看。
“怎么会掉在这儿?”
孟麒光仿佛也有些纳闷,俯身从闻亭丽枕头边拿起钥匙:“好了,我走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心中闪过一丝奇妙的预感,下意识从孟麒光的身侧向外探头,就见陆世澄站在门口。
他一言不发看着他们两个。
闻亭丽没作声。
孟麒光一脸笑容跟陆世澄打招呼:“陆先生,这么巧?”
他故意站在床边没动,可他没料到的是,陆世澄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将目光径直移向他身旁的闻亭丽:“邝志林说你出车祸了,有没有大碍?”
孟麒光转过头叮嘱闻亭丽说:“我先走了,当心别碰到伤口。”
这话听起来十分亲密,闻亭丽没搭腔,陆世澄面无表情盯着孟麒光,一直到孟麒光走开,他都插着裤兜牢牢地站在原地没动。
孟麒光走后,闻亭丽觑着陆世澄:“你来做什么?我又没通知你!”
陆世澄掉头就走。
“你走吧!我只问你,刚才孟麒光在这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扭头就走?”
陆世澄脚下一顿。
走开,就意味着宣告退场。
他做不到!
他对她的独占欲发作了,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无言以对,这种被人撕开内心一角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情不自禁回眸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正直勾勾地觑着他。
静了片刻,他低声发问:“到底伤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陆世澄:家人们谁懂啊,老婆误会我也就算了,对手还是只超级大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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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下床走到他面前,
陆世澄忍气点点头,再次转身离开。
“你走!反正你已经有了葛小姐了!”
陆世澄诧异回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踢了一下鞋子,
陆世澄面色微变,立刻朝她走去。
闻亭丽气咻咻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我,
她自行往床边走,奈何陆世澄身量比她高,仍被他扶着在床边坐下。
紧接着,
闻亭丽偷偷拿眼睛瞟他,
她仰面向后倒到床上,望着天花板道:“好痛……干脆让我痛死好了,你走!你去找你的葛小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陆世澄在床底下捧起她的脚小心翼翼察看着。
还好,
他轻轻将她的脚放回地面,
闻亭丽一骨碌爬起来,
医生进来帮闻亭丽检查一番,旋即又出去了,再进屋时,陆世澄的手里多了两片药。
“这是止痛的药,你先吃了再说话。”他走到床边对她说。
闻亭丽态度异常顽固:“我不吃,让我自己痛死好了。”
陆世澄走到旁边倒了一杯水,不容分说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闻亭丽睨着唇边的水杯,又看看他掌心里的药,那赤红的药丸真像一个人的心脏。
要是人心也能像这样拿出来看一看就好了。
她闷声不响把药吃了,可她马上倒回到床上,自顾自哭着。
“你恨我欺骗过你,所以再也不肯相信我,你觉得我的哭是假的,我的笑是假的,我对你的爱意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你蒙蔽得了自己的心吗?现在更好了,什么葛小姐苹小姐都出来了,坦白告诉你,昨晚看到你们在一起吃饭,我心里酸得不行!
“今天既然你来了,我们不妨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别人?若是,直截了当告诉我,我绝不会再招惹你!你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送你一颗子弹叫你死在我脚下,你知道我的枪法有多准的。”
陆世澄皱眉听着,胸口那种熟悉的压榨般的绞痛感又来了,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那一晚,他亲眼看到周嫂和小桃子坐在孟麒光的车里,他还看见,她把孟麒光送给小桃子的玩具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本可以反过来好好质问她一番!
但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了,鼻头也是如此。
她的委屈和泪水似要把整张床都淹没。
对着那双泪眼,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不得暂时压下自己内心的酸胀感,直截了当回答她:“不是!”
闻亭丽情绪还没有收住。
“也许你对她已经有了好感,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她望着天花板嘟囔,“不然你为何请她吃饭?还让、还让邝先生那样隆重地招待她!”
陆世澄一字一句说:“我想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我知道自己在爱着谁!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位葛小姐早已另有爱人,不敢叫她祖父知道罢了。自从她来上海之后,我只请她吃过一次饭,也就是昨晚!平时一直是邝志林负责招待他。”
闻亭丽的哭声戛然而止,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
闻亭丽把整件事反反复复琢磨了两遍,下床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陆世澄的脸色突然就晴朗起来,紧皱的眉头也慢慢松开了。
他恨自己的心情总能被她轻易影响,他预感自己在她面前快要丧失自我了。
她像个造物主,能够轻易左右他的一切。
煎熬了这么久,他内心的防线一点点在降低,为了能见她一面,有时候他连自己都骗,例如来时的路上他就在想,只要她保证以后不再骗他,也许他——
不,他疯了!
他冷静几秒,将她从自己身前格开一点:“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闻亭丽含笑回到床上,不一会,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回推门进来的却是高筱文。
高筱文吓得不轻,一叠声说:“好端端怎么出了车祸?伤得重不重?我看看,欸,你别动,门口来了好多记者,我看见陆世澄飞快到楼上去了。”
***
一个钟头后,她们安全回了家,高筱文看闻亭丽健步如飞,说笑两句就走了。
闻亭丽想起刚才在病房里的情形,怕陆世澄再来找她。于是给力新银行打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竟是陆世澄自己接的。
闻亭丽始料未及。
“喂?”陆世澄有点疑惑。
闻亭丽情绪放松下来,托起腮一言不发听着,陆世澄的声音就像他的情绪一样,宁静、温和、稳定。
奇怪的是,陆世澄在问了两声之后,就不再追问电话这头是谁。
话筒突然被人搁到了桌上。
闻亭丽正觉得纳罕,就听见电话里传来纸张「刷啦刷啦」翻动的声音,伴随着钢笔在纸上写字的动静,陆世澄居然把她的电话搁在一边,自己在那儿继续办公。
是了,他那样聪明,一定猜到电话是她打来的。
他大概觉得她这个人无聊透顶。
她也不挂电话,也把话筒放到一边,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停下来吃苹果翻剧本,一会拿起水壶浇窗台上的花。
偶尔想起他还在,便走过来拿起话筒听一听,陆世澄始终没挂断电话,他这人,不管她跟他玩多么无聊的游戏,他都有耐心陪她玩到底。
稍后,她想起黄远山可能打电话找她,这才主动结束了这无聊的游戏,回到床上,把胳膊肘搁在右脸下方,望着窗外的晚霞。
窗户底下似有小花盛开,风吹来时,能闻见一阵阵馥郁的清芬,转眼已是初夏时分,算起来她跟陆世澄也认识一年多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认识了太多的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从不后悔认识陆世澄。
他爱她,用一颗赤子之心在爱着她。
其实从那次「孟麒光请柬事件」,她便敏锐地察觉到陆世澄对她的信任,他知道她有多好,他抵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一次次妥协,他开始相信她说的话。或许,只要她这边再给他一点信心……
事到如今,她很确定自己想要重新得到陆世澄,一方面,她的征服欲在作祟,另一方面。既然他的心一直在她身上,她也不想玩弄他的心。这次,她决定拿出全部的诚意对待这颗真心。
***
为了养伤,闻亭丽打电话给公司请假一天。
刘梦麟满口答应。
随着《窈窕侦探》大爆特爆,各大商行、社会团契、外地影院纷纷发来合作邀约,有钱赚,还是有大把钱可赚,刘梦麟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在他心里,已然把闻亭丽当作了公司最值钱的摇钱树。
早在前两日,他就迫不及待召开了一次董事会:“《窈窕侦探》这样成功,照我看过不了多久市面上就会冒出一大堆同类型的电影,当务之急是尽快筹拍续集,仍由闻亭丽主演,故事延续上一部的风格。但务必要保证影片质量更上一层楼,大伙一起努力,争取将《窈窕侦探》系列打造成一块独属于我们黄金影业的金字招牌。”
闻亭丽一跃成为黄金影业最引人瞩目的女明星,为了将闻亭丽牢牢绑在公司,刘梦麟将她的月薪提高到每月八百大洋,片酬也涨到了四千大洋。至于外头的广告费,更是水涨船高,身价直逼玉佩玲小蝶君等老牌影星。
这种情况下,闻亭丽向他请个假又算什么。
闻亭丽第三天才回到公司,一上楼,刘梦麟就让人将一张请柬递给她。
“下礼拜船舶司要跟广东商会联合举办一个爱国商行交易晚会,特邀你去做嘉宾。”他对闻亭丽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次只有真正的政商名流在应邀之列,而文艺界,只邀请了你和玉佩玲。”
闻亭丽一听见「广东商会」这四个字不露声色收下请柬,对刘梦麟说:“我要开除司机老李。”
“什么?”刘梦麟大吃一惊,“不就是出了一次事故吗?不至于就把人开除吧。”
“他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开除他。”闻亭丽冷冷地说,“要么你们派他给别人做司机好了,反正我不会再用他。”
刘梦麟想了一想,面色陡然沉下来:“是不是也像上回的老黄一样被外头人收买了?可恶,这帮赤佬一个个眼皮子这么浅!好好好,我另外给你找司机,这次非得找一个靠得牢的才行。”
“不必了,一个老黄是这样,一个老李又是这样,将来再找来老刘、老周、老王,未必就不会出岔子。我决定,今后我不再需要司机,我要自己开车。”
闻亭丽说到做到,当日就找人打听学开车的事,黄远山一向鼓励闻亭丽自己学车,听闻此讯,马上帮她从车行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注)。
闻亭丽一有空就同这师傅学开车,学了整整五天,第六天便开始在师傅的陪伴下上马路。在繁华路段跑了两天之后,便正式宣告出师,当日她就到洋车行买了一辆售价四千大洋的白色奥斯丁小轿车。
回来的路上,闻亭丽心里说不出的愉快,把车窗打开,任由路旁的风拂起她的纱巾。
自己开车的滋味是这样好,她感到无比自由,身上好像又多了一双翅膀,从此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
她特意把车停在公司的后巷附近,可仍被几个路过的同事凑巧撞见了,他们高兴地围上来打量闻亭丽的新车,有人打趣道:“小闻,你都快成公司第一号人物了。”
话虽如此,大伙心里都很服气,红一部是命,红两部却只能依靠实力,别的不说,光是前一阵的腥风血雨,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扛得过去的。
可是闻亭丽非但扛过去了,还借此为影片做了正向宣传,这一点众人只有佩服。
买好车后,闻亭丽又忙着找新房子。
她们现在住的公寓大归大,位置却太偏僻。尤其是在小桃子上幼儿园之后,每日坐黄包车去上学都要坐好远,开春那一阵,小桃子的小脸蛋经常被冷峻的北风吹得通红,闻亭丽老早就萌生了换房子的想法。
她现在有了自己的车,找房子倒是比从前更方便,很快就在海格路找到了一幢环境清幽的红砖墙独立小洋楼。
周嫂带小桃子来看房子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整幢都是我们的新房?”
闻亭丽笑着点头。
“这、这也太气派了,这房子的租金是不是贵得吓人?”
“这算什么。”闻亭丽开心环顾四周,“过不多久我还要把它买下来呢,小桃子,你不是希望自己能像小人书里的安娜小姐那样会弹曲子吗,明天你就有钢琴了,我让他们把新钢琴放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面好不好?”
小桃子显然还不大清楚钢琴是什么,可她立刻兴奋起来,欢呼着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小皮鞋踩在打了蜡的柚木地板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响声,周嫂心疼得直叫唤:“使不得,这么贵的地板踩坏了多可惜。”
闻亭丽只是笑。
房子找好后,闻亭丽便开始为后天的船舶司晚会做准备。
等到这一天,她准时去赴宴,船舶司借了哈同花园做宴会场地,花园和主楼被布置得得如同宫殿一般,马上有人热情地迎出来:“闻小姐。”
沿路遇见几个熟人,闻亭丽便停下来笑吟吟打招呼,然而大多数人她都不认识。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忽然觉得后方有人在打量自己,是孟麒光。
闻亭丽立刻板着脸迎上去。
孟麒光在原地站定等她走近自己。
“孟先生,我有话要同你说。”闻亭丽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孟麒光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定定看向闻亭丽颈项上的那串殷红如血的项链。
这样硕大,而又色泽饱满的红宝石,一望即知价值不菲。
他脸色不由得淡了几分,随手将香烟扔到路过的西崽盘子里,笑笑说:“闻小姐有何见教?”
闻亭丽率先朝花园方向走了两步,孟麒光跟了上来。
等到四周人稍微少一点,闻亭丽扭头对他说:“老李已经被我开除了,至于为什么开除他,想必孟先生心知肚明。”
孟麒光一脸疑惑:“你开除你的人,与我有什么相干?”
“孟先生实在不必再装傻——那天我和小桃子上街买玩具,结果那么巧就碰见了你,首映礼那天晚上,老李前脚将周嫂和小桃子带出去,后脚就在影院门口看见了孟先生的车。那天我本来要去鼎新酒楼赴约,老李却鬼使神差把车撞到了电线杆上,到医院之后,不到一刻钟孟先生你就出现了,再后来,老李通知了报社记者,引诱他们尽快赶来医院……这一切难道都是偶然么?老李分明早就被你收买了!”
孟麒光点头一笑:“外头那些不了解你的人总说你红是因为运气够好,只有我知道,你红,是因为你足够聪明。”
闻亭丽不吃这一套,只冷声问:“为什么要收买老李?为什么要暗中耍这么多手段?”
“为了拆散你和陆世澄啊。”孟麒光的语气和他的笑容一样可耻。
【作者有话说】
注:参考了民国时期一些电影明星的片酬,如舒绣文、阮玲玉、陈云裳等。
注:民国时期并无考驾照一说,大明星胡蝶在《胡蝶回忆录》一书中说过自己的学车经历:“当时没有什么汽车驾驶学校,女孩子学开汽车更属少见,我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开到江湾郊外后,付司机多两倍学费,请司机略加指点学开车,几天以后就学会了。”
存稿君:假期愉快,这两章也有红包。
第80章
“难道闻小姐还不清楚我从来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么?”
闻亭丽沉默一晌,
“所以你们两个和好了?”
闻亭丽再次噎住。
“既然还没和好,
“我看是孟先生从头到尾一直在误解我。”闻亭丽怡然一笑,“我的追求一天也没有变过:扬名立万、大把钱财、漂亮听话的男人——”
显然,
孟麒光面色稍差,
“他才不在乎这些,
“是么?”孟麒光笑意加深,
他压低嗓门:“我就不怕你骗我。”
闻亭丽退后一步,
孟麒光淡着脸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烟,瞥瞥闻亭丽,又低头将烟管掐断。
“我何止是外人,更是坏人,可我这坏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陆世澄最近跟广东葛家的千金走得很近。”
“那又如何?”
孟麒光扬了扬眉,扭头看向门厅里来来往往的宾客。
“陆世澄好不容易从他三叔手里夺回继承权,自是希望尽快做出一份事业。他比他三叔有远见,短短一两年就做出了许多亮眼的成绩。可是这还不够,所以他接连创办了灯泡厂、大生制药厂,意图联合其他爱国实业家把洋人从租界赶出去,我相信他有这个魄力,可终归独木难支。倘若这时候他能得到葛家的襄助,算不算是如虎添翼?”
闻亭丽笑容稍减,孟麒光凝视着她的脸,低笑道:“我从不怀疑你对陆世澄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正如你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一样。可是对于一个有抱负有野心的男人来说,爱意和欲-望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陆世澄才会在权衡利弊之后,又钓上了葛家小姐。”
“你别把人想得太无耻,陆家不是乔家,陆世澄更不是乔杏初。况且,我不认为陆家需要通过联姻来扩大势力。”
孟麒光摇摇头:“你啊,还是不太了解男人,葛家可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葛家能提供的助力更是非同小可,陆世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知道,我猜,待会陆世澄就会跟葛小姐一同来参加宴会,这次交易会请的都是政商名流,而现场这些嘉宾里,对葛小姐感兴趣的人家远不只一两家,陆世澄必须用这种方式在众人面前宣告自己对葛小姐的主权。”
说话间,孟麒光突然转头瞥向前方,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扭头,恰巧看见陆世澄进来,他是一个人来的。
笑容重新回到了闻亭丽的脸上,她对孟麒光胜利性地扬了扬眉。
可是过不一会,那位葛小姐也进来了。
“怎么不笑了?”
闻亭丽不以为然:“巧合罢了,葛小姐另有爱人。
“陆世澄告诉你的?”孟麒光一哂,“这样吧,我好心告诉你一个试探男人的法子,过几日就是葛小姐的生日,陆世澄对她有意的话,必然会借助这个机会跟葛小姐拉近感情,到那一日,任凭你使出什么招数都无法约他出来,你敢不敢试一试?”
闻亭丽不响。
“我就知道你不敢试,孟麒光笑着激她一句,转身扬长而去。
***
闻亭丽在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发呆。
她的心,似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或许——
要不要?
不不不,孟麒光这人简直是魔鬼,短短几句话就把她的思路往歪道上引。
明明陆世澄已经对她说过不是了!
再说,那天在病房她就彻底想明白了,唯有真实才能打动人心。
她早已下定决定想好这次要用最坦荡、最光明的法子同陆世澄打交道,而试探陆世澄。不仅会违背自己的初衷,还会将陆世澄再一次推远。
“魔鬼、魔鬼。”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她才不要上孟麒光的当,她一定要遏制住这个念头。
然而,半个钟头后,当她不期然在走廊上远远望见葛小姐的侧影时,静止的心湖再一次泛起了涟漪。
葛小姐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精光璀璨的金刚石项链,不只她一个人注意到了那耀眼的光芒。
“听说那条项链是有人专门为葛小姐在珠宝店定制的。”闻亭丽听到有人在不远处议论,“下午才送到葛小姐的下榻处,这人倒是大手笔。”
卡蒂埃?闻亭丽低头看看自己脖颈上的红宝石项链,陆世澄去年送她的这份生日礼物,也是出自卡蒂诶。
她忍不住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那是远帆造船公司的周太太。
她们还在原地议论,原来葛小姐的生日在礼拜三,没打算举办生日宴会。因为葛小姐要跟自己的挚友一起过生日。
“闻小姐不舒服么?”有仆欧过来关切地问话。
“麻烦给我一杯苏打水。”闻亭丽晃了晃脑袋,“还有纸和笔,我想写张便条。”
***
与此同时,几个年轻人在花园一角的桥牌室打牌。
陆世澄坐在上首的位置,孟麒光坐在对桌,四周环绕着一帮衣冠时髦的男子,几人一边说笑一边看牌,突然有人问孟麒光:“孟兄,前头跟你在一起说话的是闻亭丽小姐吧?”
陆世澄微微移眸。
“不是她是谁,红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总算是看见真人了,长得可真带劲儿,那双笑眼就像含着蜜糖似的,随随便便看人一眼,就能让人当场酥倒。孟兄,冒昧问一句,你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另一人接腔,“非同一般的关系呗,听他们黄金影业的人说,闻小姐一直是单身状态。但她的名片夹里却珍藏着一张孟兄的名片,听说当初闻小姐的父亲蒙难时,恰是孟兄帮了她的大忙,也难怪她会对孟兄另眼相看,上次高庭新还说闻小姐的小妹妹也很喜欢你,是不是闻小姐平日老在她妹妹面前念叨孟先生?”
“胡诌一气。”孟麒光笑道,“连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放心,这会儿都是自己人,没人会往外乱传的。闻小姐一来就拉你到后花园说悄悄话总没错吧?刚才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们两个在一处起码待了半个钟头。”
孟麒光装作不经意觑一眼对面,陆世澄手中的牌已经许久没动了。
“本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硬是被你们说得乱七八糟的,我们是聊了一会。不过她是向我打听葛小姐的生日,我告诉她是礼拜三,就这几句话,没别的。”
“她打听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孟麒光一本正经地说,“兴许是想认识一下葛小姐吧。”
忽又笑道:“闻小姐这人挺有趣的,经常做一些心血来潮的事,谁能搞得懂她。”
众人起哄:“一提起她,口吻就如此亲昵,你还敢说你跟她不熟?!”
这时,有位仆欧悄然走到陆世澄身后。
孟麒光眼风一扫,就看见仆欧正欲将一张纸条偷偷塞到陆世澄手里。
陆世澄却没有马上接过纸条。
孟麒光暗想,闻亭丽行动起来真够快的,他惬意地拿起手边的酒杯喝一口,忽觉对面有道异常锋利的目光射过来,正是陆世澄。
陆世澄看他的眼神完全变了,像猎豹,也像一把刀。
那是一种毫不友善的,异常犀利的眼神,孟麒光缓缓收敛了笑意。他知道,现在这个这才是真实的陆世澄。
什么都瞒不过他。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桌上人渐渐发觉氛围有点不对劲:“怎么都不说话了?”
那仆欧见此情景,俯身在陆世澄耳边小心翼翼又说了句什么,陆世澄仍面无表情谛着孟麒光,可他终于将那张纸条纳入自己怀中,动作有意透着珍重。
几个年轻公子互相挤使眼色,孟麒光的脸色格外冷。
“抱歉,我出去一下。”陆世澄淡声说。
众人笑道:“陆公子,这牌给你留着,三分钟不回来,我们就换人上了。”
孟麒光用余光目送陆世澄走远,没一会,他紧绷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自如。
再聪明又如何?
一个人心里越是什么都明白,就越容易被辜负。
两个聪明人猜来猜去的结果,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
陆世澄循着走廊走到一扇无人的窗户前,从衣兜里取出那张纸条。
可是他并没有马上看纸条上的内容,而是把手撑在面前的窗棱上,低头深深吸了口气。
他猜不到闻亭丽会对他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她总有办法把他的心搅乱。
万一她——
他要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次去入她的套?
他几乎能预见自己到时候会有多憋闷。
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在他面前做到完全坦诚?!
不,兴许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一定不会上孟麒光的当。
等到终于做好心里准备,他怀着一丝希冀展开手里的纸条。
只见纸条上写着:
【我找到新房子了,礼拜四搬新家,只请了你,你一定要来。地址是海格路xx号。】
陆世澄对着纸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礼拜四!不是礼拜三!
直到有人在后头喊他,他才过神。
“守谦,大伙还在等你呢。咦,你怎么这样高兴?”
“有吗?”陆世澄马上收敛神色,同时不露痕迹将纸条攥在掌心里。
“有!绝对有!”那人高兴地觑他两样,同时好奇地环顾四周,“从来没看你这样高兴过,眼睛亮成这样,究竟瞧见什么了,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陆世澄不禁低头笑了下,率先向前走去:“别看了,走吧。”
***
这当口,闻亭丽已经在驾车回家的路上了。
孟麒光的那番话固然对她产生了影响。但她最终没有将自己搬家的时间故意改成礼拜三。
尽管这样可以顺理成章试探陆世澄。
她想明白了,她没道理只要求陆世澄再次信任她,而自己却不信任他。
她跟陆世澄之间此刻最需要的是真诚,而非算计。
于是她依照事先设想好的内容在纸条上写下那句话,她猜陆世澄这会儿已经收到她那张粗糙的邀请函了,也不知现在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开心地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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