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一路,
礼拜三这天中午,黄远山派人来学校找闻亭丽,原来黄远山熬了一通宵写出《窈窕侦探2》剧本的最后部分,
等闻亭丽赶到黄家时,
董沁芳的交际圈在沪上称得上数一数二,
高筱文则表示今早葛小姐曾经打电话在锦东饭店订过一桌精致的酒席。除了订酒菜,
这件事本来没有第二人知道,偏偏高筱文恰巧认识锦东饭店的女老板,又刚好在当天去饭店找这人办事,
一个人吃饭没有使用两套酒具的道理,
闻亭丽强忍着没有接话。在黄家待了一个多钟头,黄远山一直忙着同董沁芳商量帮忙拍摄欣欣百货广告片的事,闻亭丽眼看自己插不上话,索性同黄远山约好傍晚七点半再去自己家谈。
她没有向高筱文打听那通电话的事,她对自己的定力相当满意。
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
傍晚六点钟,孟麒光突然让人送来一封信,
闻亭丽闭眼深呼吸,
孟麒光并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赌约,他提醒她:赌局开始了。
闻亭丽仿佛能穿透信纸看见孟麒光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这个表里如一的大坏蛋!她没好气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但她低估了孟麒光对人性的把握,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信是扔进垃圾桶了,那串号码却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她的脑仁。
接下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眼看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整,心绪愈发凌乱,现在号码也有了,只要拿起电话打过去,马上就能知道葛小姐是不是跟陆世澄在一起。
小桃子老早就注意到了姐姐今晚不太对劲,想了想,自告奋勇爬上沙发摘下话筒:“小桃子帮姐姐打。”
闻亭丽吓得赶紧把小桃子抱下来:“姐姐不打电话,走,我们出去买东西。”
姐妹俩出门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回来时已是七点四十,黄远山是个很守时的人。按理说早该到了,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抱歉,抱歉来晚了。”黄远山一进屋就将手中新买的玩具递给周嫂,又蹲下来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啧啧,小桃子越长越像一颗真桃子了。”
小桃子有点不高兴:“我的大名叫况伟航。”
黄远山一拍脑门:“对不起,黄姐姐忘了,应当说我们况伟航小同学越长越像一颗真桃子了。”
闻亭丽进厨房沏茶出来:“从公司来的?”
“从家里出来的。”黄远山接过茶嘬了口,“出门前因为接刘老板从苏州打来的电话耽误了一些时间,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曾想刚跑到一半车就抛了锚。”
她随即很庆幸地吁了口气:“还好半路遇到了邝志林,他说他一个随从很懂汽车,就让那人帮我检查了一下前箱,就那么两下子,车就能重新点火了。”
“您在哪儿遇见的邝志林?”闻亭丽有些好奇。
“贝当路。”
闻亭丽不动声色发问:“贝当路七十幢吗?”
“没注意,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看了今天的《沪江晚报》?那都是小报瞎说的,你又何必当一回事。”
闻亭丽却是满脸错愕,黄远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知以闻亭丽的性格定会追问不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报上说,陆家那位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刚好广东葛家这一阵也在上海,外界都在猜测陆老爷子是为了——为了给长孙议亲才特地赶回来,难怪今天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什么?”闻亭丽紧紧盯着黄远山的脸。
“陆老爷子从南洋回来了啊……”
“不是这句,是最后那句。”
黄远山挠头一想:“我说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他去苏州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刘梦麟在电话里说的。诶诶,别抓得这么紧,傍晚他同苏州光梦电影院的老板去大观楼吃饭,结果这么巧在饭店门前看到陆世澄,陆世澄仿佛也是来谈事情的,身边围着几个本地的纱厂老板,听意思好像陆世澄一大早就来了,刘梦麟很意外在苏州碰见他,便上前招呼,饭店旁边就是一家洋行,他们都进去好久了,陆世澄还站在洋行的玻璃橱窗前看里头的东西,像是要给人买礼物。”
闻亭丽会心一笑。
他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他去了苏州,他不想让她心里有一丁点不舒服的痕迹,感情上他从来不玩模棱两可的游戏。
“傻笑什么?你最近见没见过陆世澄?”黄远山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闻亭丽笑而不答,起身去厨房切水果。
“你见过陆家那位老太爷吗,他知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事?”
闻亭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她只需要知道陆世澄今天不在上海就够了。至于那位陆老太爷对葛家和对她的态度分别如何,她从来就不曾在乎。
***
第二天早上起来,闻亭丽打电话找人搬家,搬家的伙计是提前找好的,工钱也付完了,安排好这一切,她驾车去公司,由于心情格外舒畅,一路上哼了十来首曲子,经过某家百货公司时,意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人——陆公馆的许管事。
许管事像是专门在那儿等她经过,可是他明明看到她的车了,却没有同她招手。
闻亭丽主动踩住刹车:“许管事。”
许管事笑容可掬走到车窗前:“老远就看见这辆车开过来,万万没想到司机竟是闻小姐,您开起车来真神气,这么早是去电影公司吗?”
“是呢。”闻亭丽笑着说,她隐约觉得许管事今天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您在这儿做什么?”
许管事举了举手里的一个礼盒给她看。
“澄少爷今晚要在家里待客,特让我到陆家贸易行的酒窖里取几瓶年轻女士爱喝的酒布置布置。”
闻亭丽笑容微滞:“陆小先生今晚要在家吃饭?”
许管事毫不犹豫点头:“我们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晚上要同澄少爷一起招待广东葛家的几位贵客,他老人家许久不曾亲自待客了,我怕别人不够仔细,所以专门开车出来一趟。”
闻亭丽勉强点点头,发车向前走了。
许管事一定在撒谎,她在心里同自己说。
可她没忘记许管事是陆世澄的亲信,若无陆世澄的首肯,谁有本事逼着许管事撒谎?
有没有可能那张纸条压根就没有送到陆世澄的手里?
她真懊悔那天晚上没有亲眼确认一眼就走了。
旋即又想起那位仆欧送完东西出来后对她点了点头,他们是做惯了这种事的,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出错?
不行,这当中绝对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以陆世澄的性格,他若不来,准会当面告诉她的。
她满腹疑团,一到公司就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邝志林处。
晚上回到家,一进厨房就看见周嫂正要将一盘排骨下到锅里,她忙抢着说:“我来。”
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忙活了一个钟头,闻亭丽正式宣告自己不擅长厨艺。
“头发都要烧焦了,即使是招待客人,也没必要亲自做饭对吧。”
她振振有词,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进厨房半步。
周嫂简直哭笑不得。闻亭丽一从厨房出来就找寻广雅居的号码,打电话让老板尽快做些热菜送过来。
“周嫂,我上楼洗澡换衣服,您留神听门铃。”
然而,直到闻亭丽洗好澡化完妆下来,陆世澄也没现身,好不容易门铃响了,却是广雅居送热菜来。
“姐姐……”小桃子抱住闻亭丽的腿仰头问,“宝宝饿了,你那个重要客人什么时候来?”
“快了快了。”忽听一阵铃声响,闻亭丽不假思索朝大门奔去,猛然意识到是电话铃在响,又折回来接电话。
“闻小姐。”是邝志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澄少爷一从苏州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到陆公馆去了,那封信我一直没机会交到澄少爷手里。”
***
陆世澄对着镜子整理一下领带,拉开房门出去。
一出门,陆老太爷刚好上楼来,陆世澄漠然点了点头:“祖父。”
眼看长孙要同自己擦身而过,陆老太爷低喝道:“站住!”
陆世澄刹住脚步,可他并没有回头。
“我想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你:今晚葛家有人来。现在客人都快到了,你打算去哪儿?”
陆世澄直视前方:“我以为上次我们之间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我的事,您没有资格过问。”
陆老太爷压抑着怒气说:“不要以为自己掌了两年事就什么事都能做主了!你太年轻,还不明白婚姻对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葛家是不可多得的良配,我希望你别犯糊涂!”
陆世澄置若罔闻,迈步下楼梯。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给我站住!“陆老太爷厉声道,可是这一回,陆世澄完没没有停步的意思。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即便你现在赶过去,她也未必还在等你。”
陆世澄面色微变,厉目看向陆老太爷:“你派人找过她?”
陆老太爷冷酷惯了,也强势惯了,面对长孙的逼问,毫无愧意地鼻哼一声:“我让许管事告诉她,今晚你要在家里招待葛小姐,让她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提醒你一句:你是陆家的当家人,什么人该接触什么人不要理,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陆世澄死死盯着陆老太爷,沉着、肯定、迟缓地说:“那么我希望你也记牢一件事:假如你不想我动陆克俭,最好别碰我的人,尤其是她!”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陆世澄的眼神凌厉到似能发出寒光,让他不得不怒力压住胸中的恼恨,改而用商量的语气说:“从前祖父或许可以不管,但如今不一样——去年你为何突然跟她分开,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小姑娘的背景十分不简单,祖父不能眼看着你犯糊涂。”
陆世澄早已转身飞快往下走了。
陆老太爷气得暴喝:“上过一次当,就该清楚她是什么人,你就不怕再栽进她为你设下的圈套里?!我知道,在你身上,她势必耍尽了各类手段,你是她往上爬的通道,她当然会死抓着你不放!你信不信你有一天会死在她手上?!”
陆世澄依旧望着前方,却无比讽刺地笑起来:“我想,祖父没有资格同我说这些话!”
“你——”陆老太爷面色一黑,情急之下,待要厉声训斥几句。不料胸口一阵发闷,手捂着胸口急遽地大咳起来,旁边的随从赶忙上来扶住陆老太爷。
***
闻亭丽托腮坐在桌前。
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两遍了,陆世澄还不见踪影,前头小桃子嚷肚子饿,周嫂一边给小桃子喂饼干,一边时不时用闪烁而迟疑的目光望望这边。
七点多了,再怎样耽搁也该赶到了。
不是没想过再给邝志林打电话,但如果陆世澄自己没动静,一再通过外人去打探消息好像也没意思。
就听周嫂在那头说:“小桃子有点坐不住了,我带她去街上转转。”
她二人一走,屋里更安静了。闻亭丽无聊地拨了拨桌上花瓶里的花朵,忽听前庭花园隐约传来脚步声,她望一眼窗外。旋即高兴地朝大门迎去,因为步伐太快,半路差点被裙角绊倒。
好不容易到门口,她刹住脚步在原地等待对方按门铃,「叮咚」「叮咚」,她从未觉得铃声如此动听,打开门,定定望着面前那道高挑的身影,“你来了。”她想板着面孔,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发亮,也管不住自己的嘴角溢出最欣喜的笑容。
陆世澄大概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有点诧异地将自己的手从门铃上收回。
他的态度仍有点矜持,深深看她一眼,将手里的礼盒递给她。
“抱歉,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
闻亭丽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是迟到了一会儿,不过我一点也不见怪,这是贺我乔迁之喜的礼物吗,好漂亮的水晶杯!”
她在董沁芳家里见过这种手工水晶杯,价值不菲。而且据说每一只杯子上面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甜丝丝地直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什么时候买的?刚好我准备了两瓶葡萄酒,我可以马上用它来斟酒吗?周嫂和小桃子刚出去了,你有没有在外头遇见她们?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的新房子。”
陆世澄尚未来得及接腔,她便二话不说拉着他向前走。
“你瞧,这是起居室。”她兴致高昂地示意他往左边的房间看,“窗外对着的就是后花园,我打算以后在这里招待朋友们,你觉得如何?”
说这话时,她是那样快活,他顺着她的指点向前看了看,沉稳地点点头:“很好。”
闻亭丽果然更高兴了,拉着他又走向另一个房间。
“这是书房,不过你瞧,我的藏书暂时还填不满这样高大的书橱,很多格子都空着……那边是周嫂的卧室,房里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推开窗走到花园里去,你看这边的景致是不是很漂亮?”
他再次颔首:“嗯。”
她异常欣喜拉他上二楼:“我和小桃子的房间在楼上。”
上楼后,她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卧室房门打开请他看。
“这是我的房间。”不过她并没有邀请他进屋,只在门口说,“里面有很大的衣橱,外头还有大露台,我让人换了房间的壁纸,你觉得怎么样?”
陆世澄早已注意到那蔷薇色的丝绸墙纸,她一向喜欢这种绚丽的颜色,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类颜色。
忽见她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自己,他只好说:“很好。”
闻亭丽忍不住笑出声:“你今晚只准备说「很好」吗?这边是小桃子的房间,但她现在还不肯自己睡。所以房间里暂时只堆了一些她的小人书和玩具。”
陆世澄在那里想,她跟从前一样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不同之处在于,这房子比从前那套寓所不知要宽敞舒适多少。
一切都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她完全有资格为此感到自豪。
“你在想什么?”闻亭丽把脸凑到他面前。
陆世澄收敛神色:“我在想,你的新家很漂亮,只是——我有点饿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闻亭丽一诧,随即笑道:“对不起,我一高兴就忘形了,马上就可以吃饭。”
两人下楼时,恰巧周嫂和小桃子从外头回来,周嫂大概在门前看见了陆世澄的汽车,开门的一瞬间,欢快的笑声涌进来。
“陆先生来了。”
小桃子蹦蹦跳跳:“太好了,陆先生终于来了,姐姐终于不用再像只长颈鹿了——”
“小桃子!”闻亭丽跺了跺脚,“不许乱说。”
她偷偷朝身边瞄一眼,陆世澄宁一宁神,郑重其事从衣兜里取出两个小盒子,蹲下来递给小桃子,另一个则起身送给周嫂。
打开看,一个是儿童手帕,另一盒则装着一幅柔软的羊皮手套,都很袖珍,而又不失精致。
周嫂笑得合不拢嘴:“陆先生,您每次来都这样客气。”
闻亭丽心里高兴,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领着陆世澄走到餐厅里,很正式地将上首一把餐椅拖开。
“请坐吧。”
【作者有话说】
存稿君:掐指一算,今天应该是中秋节了,节日快乐!今天的两章也有红包。
第82章
说来奇怪,
但陆世澄这人有一种魔力——从前有哑疾时固然只能沉默,如今病好了,
与这样的人相处,任谁都会觉得如沐春风。小桃子固然年幼,
渐渐地,小桃子卸下了儿童的防备心理,等到周嫂和闻亭丽端着菜出来,便自告奋勇帮忙把一双筷子放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一怔,抬眸打量闻亭丽的头发,闻亭丽大窘。
“我倒是想亲手做几个菜,可惜失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下厨房了。但我打赌这些菜合你的胃口,你先尝尝这个。”
她舀了一勺蟹粉炒蛋放到他的碗里。
陆世澄的目光仍在桌面上找寻,就听小桃子说:“姐姐做的菜呢?我要吃姐姐做的菜。”
周嫂吓一跳:“哎哟,你姐姐做的菜吃不得的!”
“我要吃我要吃。”
闻亭丽带着为难的微笑去厨房端出一盘东西:“喏,这就是我做的红烧排骨,你们不怕难吃就尝尝吧。”
一桌子的人吓得不敢动弹,因为那盘东西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称得上惊悚。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好奇夹起一块尝了尝,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什么味道?为什么吃起来像皮鞋?他几乎是硬吞才能若无其事把那块「东西」吞进去。
闻亭丽窘得不行,忙不迭给他倒了杯水,又抢过他手里的筷子:“我就说不能吃吧,非要尝一口,万一哽死了我可不负责!喏,吃这边的菜就好了。”
周嫂看他二人情状,早已是喜在心头,等到吃完饭,闻亭丽拖着陆世澄去看她给小桃子买的钢琴,陆世澄索性帮她们试了试音。
周嫂看两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抱起小桃子说:“陆先生,您慢坐。”
小桃子哪肯走:“我要跟姐姐他们再玩一会。”
周嫂不容分说把小桃子抱走了。
闻亭丽望向陆世澄,陆世澄则垂眸望着钢琴架上的五线谱,客厅明明比刚才安静不少,但两个人都觉得耳边莫名很吵。
这种听不见的吵闹,让两个人的心都有点乱。
静了一晌,陆世澄从钢琴前走开,坐到沙发上喝茶,闻亭丽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并不急着开腔,而是从果盘里挑出一个最圆的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
剥着剥着,就想起那次受伤住院时陆世澄为她削苹果的情形,那时候他对她简直千依百顺,不像现在,两个人总是若即若离。
她感触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她剥橘子,闻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偏在这时,客厅里的西洋座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边。
钟声连续响了十下,闻亭丽暗暗心惊,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陆世澄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她:“我在想,十点钟了,我也该告辞了。”
他起身,从椅背上提起自己的外套,他有预感,再待下去,他会控制不住内心对她的渴望,他会把她拥到自己怀里,他会低头找她的唇,他会——
闻亭丽什么也没说,只将把那个未剥完的的橘子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陆世澄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她的家,夜色太深,街边没几个行人,他一边漫无目的在马路上驾着车,一面扯松自己的领带,但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她依旧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却执迷不悟朝她的方向奔去,他的理性已经彻底瓦解,他一步步走到了迷失的尽头。前方究竟是天堂一般的美丽花园,抑或是吞噬他的烈火地狱,有谁可以告诉他答案?
他把车停在路边,两手伏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又开始毫无方向地在街上乱转,路过江边码头时,一阵清凉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像某种神谕,一下子抚平了他心头的燥热。
他鬼使神差把车停下来,后来干脆下车朝江边走去,码头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做夜工的伙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些人齐齐扭头。
陆世澄径自走到岸边站定,忽见一个发光的灯箱沿着黑暗的江面缓缓驶来,凝神一看,是一艘豪华大船,桅杆上用灯泡照亮一行字「鸳梦牌脚踏车」。
在这行字下面,竖着一个巨型广告灯箱,灯箱上有个朝气蓬勃的女子在骑一辆脚踏车,霓虹灯一闪一闪,将女子的脸映照得如同一朵水湖中静静绽放的睡莲。
这张脸他梦里都忘不掉,他没有想到逃到这里也能看到闻亭丽。
广告上写着:
【著名影星闻亭丽小姐也爱骑「鸳梦」牌脚踏车。】
“漂亮吧?”身后的暗影处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嘿嘿,当年我那个相好比这小姑娘还要耐看。”
陆世澄没有搭腔,他看出这人是个流浪汉,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举手投足散发出酸臭味,一边说话还一边砸吧嘴。
他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银圆,俯身将其放到老人碗里。
老人根本不关心自己碗里得了多少钱,而是用新奇的目光仰头睨着陆世澄:“哟,竟是个漂亮少爷,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家?”
陆世澄远远走到一块空地上坐下来,老人居然也马上跟着转移阵地,忽又停下来抽一抽鼻子:“好香,嘿嘿,你刚才是不是跟小姑娘在一起,你身上有脂粉气。”
陆世澄的心跳得奇快,面孔也微热,他不记得今晚跟她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也许是在钢琴前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时候,从她的发丝上沾上的,又或者是她拉着他的手一起参观房间时,从她的手指上蹭到了香气。
如今回想,今晚的每一幕都像是带着香气的诱人美梦,让他至今神不守舍。
他皱眉捡起一块石子朝江边抛去。
“绝对是吵架了。”老头很笃定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跑到这里生闷气,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快回家吧。”
“我没有家。”陆世澄冷冷地说。
“没有家?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家?你爹娘呢?”
老人错愕地再次定睛端详陆世澄,一晌,他伤感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到陆世澄身边:“难怪,没爹娘的孩子总是苦命的,无依无靠,凡事都得自己琢磨,逢年过节别人家里越热闹,你心里就越凄惨。不过你得明白一件事,一个人终会有家的,心安在哪儿,家就安在哪儿,懂不懂?”
陆世澄深深瞥他一眼,这老人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说起话来却自有他的一套。
这时候,江面上飞来一只蝴蝶,好巧不巧栖落在陆世澄的肩头,老人眼睛一亮,孩子气地伸手去捉,蝴蝶却翩翩然飞走了。
老头子失望地跌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在自己胸口捉一只虱子,百无聊赖在嘴里嚼着,又捉一只递给陆世澄,看陆世澄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他大嘴一咧:“你多半在心里想:假如你嫌弃地躲到一边去,这老头准会觉得难堪。所以你才挺着不动,你这小伙子心肠怪好的。”
陆世澄自嘲地说:“我只是有点累了,懒得动。”
“这话是瞧不起老头子的眼力了。”老头子笑嘻嘻指指自己的鼻尖,“别看我现在自由自在的,当年我也当过大老板,老早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好人坏人,吃粥或是吃肉,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如今我是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了,但是过去什么人没见过?我一眼就看出你人不坏,好心劝你一句:如果你是因为女人想不开,赶紧去找她吧,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
陆世澄凝视着前方的灯箱,冷不丁问:“你当年的那位相好呢。”
老人愣了愣,也跟着扭头看向船上的「闻亭丽」。
“她有没有骗过你?”陆世澄心不在焉发问,这话听着不像在问老头,倒像在问他自己。
老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她没有骗过我,可是我骗了她,然后她就飞啦,像刚才那只蝴蝶一样,说飞走就飞走了。”
他果然是疯子。
哭着哭着,老头子抬手抹了把鼻涕,凑过去仔细觑着陆世澄的表情:“你肯定在心里想,不就是一只蝴蝶么,大不了再找一只就是了!呸,不对,全不对!我告诉你,世界上就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今后你遇见再多蝴蝶,也不是当年那一只了,你骗不了自己的。”
陆世澄惊异地看着面前的流浪汉。
“你只有跟这一只蝴蝶在一起才开心!可是你还在赌!这一赌,嗬嗬,人生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你追也追不上,就算用网逮住它它也不理你,再后来,她就阴差阳错死在这江里了。”他对着江面撕心裂肺喊道,“你回来,你快回来!”
他越说越混乱,越哭越伤心,忽一头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陆世澄倏地起身。
老头子在地上昂起头望着他。陆世澄在衣兜里摸出几个银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扔进老头的碗里,而是塞入老头子脏破的衣襟里,再替他重新掩好。
“你要走了?”老头忍不住问他。
陆世澄嗯了一声。
“你去哪儿?”
“去找我的蝴蝶。”陆世澄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闻亭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陆世澄的脸,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也在琢磨他们两个人的事么?尽管今晚他们两个人没有把话彻底说开。但他的挣扎和痛苦,她全看在眼里。
她是不可能妥协的,再喜欢他,这件事上也不可能让步,要和好,除非他低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刻他的心,一定比她的心更乱。
想着想着,她心烦意乱翻了个身,枕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闻亭丽愕然抬头,这次搬新家,她特意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了一个分机。但是她想不通有谁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趁着楼下周嫂还没被吵醒,她慢腾腾拿起听筒:“喂。”
“睡了吗?抱歉这么晚吵你。”那低磁的声音仿佛不是隔着听筒,而是在她的耳畔响起。
闻亭丽一讶。
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深更半夜打来电话。
如此冒犯!可是她偏偏喜欢得不得了。
“你怎么——”她的心突突狂跳。
陆世澄攥紧话筒,他本想直接开车到她家来找她,可是那简直太疯狂!
【作者有话说】
存稿君:中秋快乐!今天的两章也有红包,周四点私信即可查收。
第83章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的口吻是郑重其事的。
闻亭丽预感到了什么,
她深吸几口气:“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陆世澄却笑起来。
闻亭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
笑到最后,闻亭丽捂着自己的胸口,
陆世澄直截了当对她说:“明晚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闻亭丽再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尽管心里早预感,
明明是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她语无伦次。
“那么我们在哪里见面,还是我去接你?”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欲擒故纵。
闻亭丽愈发觉得鼻根发酸:“我大概七点钟忙完,
“好,那么……我们明晚见。”
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他听着她不大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既酸楚,又心痛,同时无比释怀,他等不及想见她,隔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闻亭丽没有动弹,
随即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了,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床上的被子,就是拥抱她的海浪。她笑着在被浪里翻过来,滚过去,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忽又静止下来,红着眼圈望向天花板。
这一晚对陆世澄来说,必定十分难熬。尽管他心里还怀着那样多的疑问,可他最终选择了包容和退让。
过去的种种,将在今晚画上终点。
明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将是崭新的开始。
闻亭丽动容地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一直以来她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陆世澄所吸引,可是经过今晚,这份喜欢里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情愫,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密密实实覆盖在她心头。
后来,她睡着了,可即便睡着了,嘴边也含着一抹笑意。
这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起来后,闻亭丽急乱而愉悦地洗漱,到楼下,就见客厅里堆着好些礼盒,几个绚烂的花篮上飘着「乔迁大吉」的红绸。
“高小姐和黄导演让人送来的。”周嫂笑吟吟地说,“小一点的是赵小姐和燕小姐派人送的,还有个礼盒不知是谁送的,一清早就放在门口了。”
闻亭丽近前捧起那礼盒细看,这次搬家她只告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着是某位亲密朋友送的,一看那上头的字迹,就知道是厉成英送来的,盒子里装着一套书房用的文具,看上去既体面又实用。
闻亭丽微微地笑,厉成英生活简朴,对朋友却一向很大方。
她忙坐下打电话,一听见厉成英的声音,她就开心地说:“看到您送来的礼盒了,您和刘护士长最近都好吗?上次我出事,你们既出钱又出力的,我还没有当面向您道谢呢,这次又——”
厉成英只是笑:“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顿了顿。厉成英是个厚道人,并未继续追问,只像长姐一般殷殷叮嘱:“听说你最近经常自己开车出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北平那边暂时还没有邱大鹏的消息……对,耐心些……有空多练练我教你的那套搏击术。”
她说一句,闻亭丽就嗯一声,最后她问:“您要出门吗?”
厉成英轻描淡写地说:“今日要去外地一趟。”
闻亭丽肃然起敬,想必又是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她没有多问。上午十点钟学校还有一堂大课,她先是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食堂随便吃了一碗鳝丝面,紧接着赶去公司讨论《窈窕侦探2》开机的事。
公司里,同事们见到闻亭丽的第一句话居然也跟厉成英一样:“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只是笑,原来一个人发自内心高兴的时候,神态里是藏不住的。
会上,刘梦麟正式宣布《窈窕侦探》第二部即将开机,女主角「傅真真」仍由闻亭丽扮演,只是与拍摄第一部时不同,这次闻亭丽的片酬涨到了两千五百大洋。
对此,公司里的人丝毫不觉得惊讶,《窈窕侦探》正如火如荼在各家影院上映,南洋片商为了购得这部片子的海外放映权,开出了一万五大洋的天价,近日找闻亭丽拍广告的商家多到排不过来,以她目前的势头,片酬再高也不奇怪。
散会时,黄远山一把拉住闻亭丽:“刚才在会上,你提意见说戏里的服装不符合大学生最流行的样式,要不下午我们去你们学校逛逛?”
“也好,不过我们得先去一趟高家,高筱文说有事找我。”
两人同坐闻亭丽的车去高公馆,高筱文再次准备让闻亭丽给她的傲霜粉膏打广告。而且,与从前闹着玩不同,这次是相当正式的广告。
本就是互帮互助的好事,闻亭丽自是毫不犹豫答应,三人兴高采烈聊了一会,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告辞出来,在高公馆门外的林荫道上碰见孟麒光的车。
“麒光。”黄远山主动摇下车窗同他打招呼,闻亭丽只得停下来。
孟麒光也摇下车窗,两辆车就这样并排挨在一起,远看像两个人亲亲秘密贴着耳朵说话。
孟麒光望望对面,闻亭丽那张光彩焕发的脸,像镜子一样照亮他的心。
“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又是这句话!
这次闻亭丽却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心愿得偿,我当然高兴了。倒是孟先生,您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赌输了还能笑得这样开心。”
一想到孟麒光前晚送来葛小姐电话和地址刺激她的举动,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挑衅地看着他,可是她低估了孟麒光的城府,他面上非但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反而耸耸肩:“输了就输了吧,愿赌服输,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孟某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
“怕你被人骗,这种事弄清楚一点总归没坏处。总之,先恭喜闻小姐「心愿得偿」,也不枉孟某做了一回小人。”
闻亭丽瞪他一眼,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黄远山一头雾水:“你和孟麒光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高庭新在远处含笑看着这一幕:“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两人进了客厅,高庭新历来心粗,也没看出孟麒光面色不太对,一面让人给他泡茶,一面自顾自坐下来打电话预定晚上的饭庄,等他放下电话,孟麒光仿佛才回过神:“鸿苑没有包厢了?”
“别提了,鸿苑今晚不对外营业,整栋楼都被人包了。“
“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孟麒光打趣道。
“我也纳闷得很,即便吃饭时怕被人打搅,随便包下一层楼也就是了,用得着包一整栋吗——嘶,你说会不会是陆世澄要在那儿请人吃饭?也就他的面子有这么大了,鸿苑毕竟是陆家在上海唯一的餐馆。”
孟麒光面色一淡。
这下连高庭新都看出不对劲了。
“怎么了?对了,刚才你在门前跟闻亭丽说了什么,她好像气呼呼的,你得罪她了?”
恰巧高筱文风风火火从楼上下来。
“闻亭丽这会儿高兴着呢,今天谁得罪她都没事的。”
高庭新笑问:“噢?闻小姐近日有什么喜事?”
高筱文眨眨眼,很巧妙地打住了话头:“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因为《窈窕侦探》的票房比《南国佳人》更好呗,孟大哥你慢慢坐,我还得去见我的生意伙伴。”
“生意伙伴?”高庭新对妹妹的事业一贯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你那些小打小闹也能叫生意。”
“我们走着瞧!”高筱文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高庭扭头对孟麒光说:“说到电影,陈茂青你认识吧?就是那个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经理,他如今是华美电影公司的一把手,前一阵他托人找了我好几次,说是想见见你。”
“他?”孟麒光一哂,“现如今,什么样的货色都能约见我了?”
“他这人名声的确不大好,你不想见,我就让人回了他。”
讨论一回兴建游乐场的具体细则,眼看天色不早,高庭新便要拉孟麒光去别处消遣,孟麒光只说懒得去。
自高家出来后,孟麒光让自己的随从去葛小姐的住所打听,随从回话说:“葛小姐一大早就去了杭州,说是计划在杭州玩上半个月再回上海。至于鸿苑那边,暂时什么也打听不到,只听说今晚有人要在那里招待贵客。”
孟麒光沉默一晌,独自开车回孟公馆。
路上经过某家电影院,远远看见院门口挂着闻亭丽《窈窕侦探》的电影画报,孟麒光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不提防另一辆汽车从侧边路口开出来,天色已晚,孟麒光又有些心不在焉,等他意识到不对劲,赶忙猛打方向盘避让侧边的车,可哪里还来得及,「砰」的一声,汽车直直撞向左前方的高墙。
孟麒光一头撞在方向盘上,顷刻间丧失了意识。
***
闻亭丽到家已是六点整,一进家门就急不可待问周嫂:“白天陆先生打过电话来吗?”
周嫂将手里一封攥了许久的信递给闻亭丽,含着笑意说:“傍晚陆先生送来的,他听说你没回来,也不肯进来坐一坐。”
闻亭丽把信按在自己心窝的位置,喜滋滋跑上楼,开门坐到妆台前,甜而慢地读他的信。
其实陆世澄只是在信上告诉她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叫「鸿苑」的饭庄,内容不过二十个字。但是她老觉得信上写了许多内容,对着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都不舍得放下。
她的交际圈如今也算广阔,可她并没有听说过「鸿苑」这个名字,想必是私人高级俱乐部之类,在那儿用餐不必担心被影迷撞见。
看样子,陆世澄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只需安心去赴约就好。闻亭丽对着信纸吻了一吻,满心欢喜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件新做的银色旗袍,怕夜里凉,在外面加一件同色上衣,又把去年陆世澄送给她的那串粉钻项链系在颈间,然后咚咚咚下楼。
那地方在白赛仲路,为了尽快赶到,闻亭丽一路上专抄近道,开到辣斐德路时,她的心骤然踏实下来,因为前方就是白赛仲路了。
她暗想,这一路开得这样快,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眼见马路上没什么行人,干脆把车停到街边,拿出镜子借路灯检视自己的妆容。
左边的巷子里猝然传来两声极短促而震心的响声。
闻亭丽一静,随即觉得头皮发麻,枪声!她绝不会听错。
她迅速丢掉手中的镜子,火急火燎发动汽车,这等是非之地,必须尽快远离!
可是没等她起步,前面路口转出一个人,踉踉跄跄朝她汽车的方向跑来。
闻亭丽疯狂转动方向盘避让对方,可是一个人最怕什么,往往越来什么,汽车莫名其妙没能打着火。而那人,好巧不巧扑倒在她的汽车前盖上,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处。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将枪从包里掏出来,对准前窗玻璃,那是个中年男子。
巷子里另有一人提枪追赶上来,这人的身影竟然十分眼熟。
厉姐。
闻亭丽麻利地推开门迎出去。
厉成英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连看都不看她,对着那男子的后脑勺补上一枪,薅着他的衣领,将他如死猪一般从闻亭丽的汽车盖上揪下来。
“快走!”这话却是对闻亭丽说的。
闻亭丽却无法挪动双足,因为她发现厉成英的胸腹处全是血。
“您受伤了!”她的心缩成一团。
厉成英反手把她推开:“我没受伤,是这人的血蹭到我身上了。当心也蹭到你身上,巡捕很快会被枪声引来,你快走!”
她看上去神色如常,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说完这话,二话不说将闻亭丽推回车内。
闻亭丽不放心地盯着她身上看,厉成英声色俱厉斥道:“听话!”
这当口,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从安排,闻亭丽乖乖听厉成英的指示把车开出去,可是没走多远,又迅速折回来,如果她没看错,厉成英的牙缝里有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她的心,火急火燎开车回到原地一望。顿时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上脚下,厉成英倒在马路边。
出事了!
闻亭丽白着脸推开门朝厉成英跑去,这时候什么也不能问,满脑子只有一个字:快!
她拼劲全力把厉成英拖起来推到自己车上,这一回,厉成英已然无力阻止她。因为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口里和胸腹部流出来。
闻亭丽浑身冰凉,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厉成英,她认识的厉姐,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挺拔如松,而眼前这具身体,正随着鲜血的流失飞快枯萎。
她吃力地把厉成英放到后座,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她身上帮她取暖,接着便跳到前座,胡乱抹了把眼泪,向前疾驰而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开到白赛仲路去向陆世澄求援。但厉成英一定不容易她这样做,果听后座传来低低的呻-吟:“别让任何人知道。”
闻亭丽朝白赛仲路的方向投去一瞥,果断调转车头的方向朝来路驶去。
“别怕,厉姐。”她一边用手擦脸上的冷汗,一边颤声安慰厉成英,“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到红十字会医院了。”
“不能去医院……”厉成英在后座虚弱地说,“去找刘向之,她那里有药,有手术设备……”
“是。”闻亭丽喉咙发哽,拼命点头。
这时候,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巡捕房的汽车,闻亭丽登时惊悸得像个死人,眼看无路可退,心中一横,大大方方迎面开过去,一边开,一边轻松地哼歌,那帮巡捕果然没起疑心,甚至都没往她的车内瞟一眼,径直越过她的车。
厉成英在后头露出欣慰的微笑:“一直是这样聪明……又聪明又大胆。”
闻亭丽本想回以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听得出厉成英的状态已经相当不好了。
“前头那个男子……是个日方间谍,去年我们破坏过他们在上海的行动,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好在……我一个人解决了他,没有牵涉到其他同伴……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
厉成英庆幸地在后座喃喃自语。
闻亭丽泪眼模糊点头头:“知道了,厉姐,求您不要说太多的话,先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时间过得奇慢,面前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闻亭丽眼泪不断往下流,机械式地开着车,恨不得再快、再快一点,心里不断为厉成英祈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荒废的厂子面前
闻亭丽早将手枪上了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直到看清楚是刘护士长,才急忙推开车门。
“她在哪儿?!”刘护士长身后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怀着强烈的忧惧。
“在后座!她流了很多的血……”闻亭丽快速地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块,边说边拖着刘护士长的手向车后走。
刘护士长一看见厉成英的模样,双腿便是一晃。但她马上就打起精神,对身后的同伴说:“快通知王大夫准备上台。”
厉成英说的没错,这间废弃厂房简直就是一个临时的医疗站,里屋有一张手术床,角落里堆着许多药品和一些器械,他们小心翼翼把厉成英安置在上面,布单一盖上去,厉成英的血就染湿了一大片。
那刺心的红!
闻亭丽在发抖,不,不只她,她看见好几个人的手在发抖。但是,刘护士长是那样沉稳和坚强,在她的指挥下,一场紧张有序的抢救工作开始了。
闻亭丽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屋。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面不时传来脚步声,偶尔也有交谈声。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告诉她厉姐的情况。
屋内每传出一点动静,闻亭丽的心就猛地一跳。从来没有一次等待让她感到如此揪心,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觉得如此寒冷。
终于,她疲惫不堪地跌坐到地上,把头向后靠在墙壁上。
这一动,发现自己的脖颈上有光,低头看,是那串粉钻项链。
陆世澄!
闻亭丽慌乱爬起来,她忘了他还在鸿苑等她!
她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四处寻找电话,却发现这地方压根没有线路,忙刚要拉开门出去,侧屋有人出来。
“闻小姐,厉姐想见见你。”
闻亭丽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忙随那人进屋。然而一看见厉成英的面庞,她的鼻根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没有救了。
她从没有在一个活人的脸上见过那样灰败的面色,死亡的气息已然逼近。
屋里有人在无声地哭,闻亭丽牙齿上下打着战,哆哆嗦嗦朝厉成英走去。
厉成英颈部僵硬地对着天花板,眼神已经涣散了。
“厉姐……”闻亭丽俯身对着厉成英哭,眼泪滴落在厉成英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厉成英在哭。
闻亭丽直觉这是一种亵渎,忙伸手把那滴泪擦去。
厉成英从不流泪,她是如此坚毅,死亡的到来,并不会让她胆怯。
厉成英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了,但她仍听得见耳边的动静,“……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闻亭丽泣不成声:“不,我要谢谢您,没有你和邓院长,我早被姓邱的害死了,还有这把枪……您教了我太多东西,厉姐,求您振作一点。”
厉成英已是气若游丝,可她依旧在顽强地说着什么。
闻亭丽俯得更低些。
“救人……救更多的……”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寂静。
闻亭丽固执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听着,仿佛只要自己不动,厉成英就会一直说下去,刘护士长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哭,哭声中饱含着深深的不舍和不甘。
闻亭丽倔强地僵立着,直到有人把她轻轻搂进自己的怀里,满腔的悲恸才刹那间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她大哭,哭得腰也直不起来,哭得跪倒在地上。
***
闻亭丽呆滞地用水洗了把脸,抬头时,无意中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苍白浮肿的脸,眼泪再次涌出来。
这一晚,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太煎熬了。
里屋的人正在低声商量厉成英的后事,期间刘护士长不断催促闻亭丽离开此地。
闻亭丽进屋最后看一眼厉成英的遗容,丧魂落魄走出去。
天已经亮了,朝阳洒落在脸上,她却只觉得刺眼,她们每个人都有新的一天,只有身后那位长姐式的好朋友,将永远停留在漫长漆黑的夜里了。
她在原地默默将眼泪擦干,把车开回市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调转车头开向白赛仲路。
很快找到了那幢名叫鸿苑的小白楼,她在铁门前按响门铃,有位穿长衫的男子走出来。
“请问您找谁?”这人上下打量闻亭丽,忽一愣,“您是闻亭丽小姐吧。”
闻亭丽满怀不安地说:“请问陆先生还在里面吗。”
那人默不作声把她领到楼上一个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有一大捧殷红的玫瑰花,花瓣已经有点打蔫了。
花底下是一个蓝色丝绒首饰盒,旁边搁着一个空杯子,一摸,杯身居然还有余热。
“陆小先生在这里等了您整整一夜。”那人在她身后慢声说。
闻亭丽泪盈于睫,火急火燎就要下楼,那经理却追上来把那个丝绒盒子递给她。
“这是陆小先生落在这儿的,麻烦您带给他吧。”
闻亭丽在车内打开丝绒首饰盒,是一对精致的蝴蝶钻石耳坠,蝴蝶的腹部是整颗钻石做的,双翅一颤一颤,有种栩栩如生之感。
闻亭丽心中酸酸的,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对蝶翅。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陆公馆,不料还未下车,就看见陆家门前停了许多车辆,铁门大开,许管事在门口急匆匆指挥下人,一望便知出了事。
闻亭丽惶然下车朝门内走去,许管事一愣,迎上来说:“闻小姐。”
“我进去找陆小先生。”
许管事为难地说:“要不您改天再来吧,眼下府里正乱着,澄少爷未必有心情招待您。”
突然有人在那头说:“闻小姐!我正要去找你。”
是邝志林,他坐车从陆公馆出来,闻亭丽立即跑到车边:“邝先生。”
她一上车就注意到邝志林的脸色十分难看,她迫不及待发问:“府上究竟出什么事了?”
“陆老太爷凌晨突发心绞痛。”邝志林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因当时澄少爷不在府里,下人们一时找不到人请示。所以不慎耽误了一点救治时间,这会儿陆老太爷仍在医院抢救,陆家的族人已经闻讯赶来了,看意思是要问责澄少爷。”
说到此处,邝志林用刀锋般的眼神扫向闻亭丽:“冒昧问一句,闻小姐昨晚去哪儿了?澄少爷一整晚都在鸿苑等你,等到后头他唯恐你出什么事,派了几个靠得住的人悄悄去找你,可是一直找到天亮,也没打探到你的消息。”
闻亭丽伤心地闭了闭眼。
临走前刘护士长一再叮嘱她,厉成英的死暂时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日本人仍在租界搜索她们的伙伴。一旦走漏风声,很可能会引来更多的暗杀行动,造成更多的牺牲。
这绝不会是厉姐希望看到的局面。
闻亭丽这种罕见的沉默,唤起了邝志林心头的一丝疑惑。自打他认识闻亭丽,就没有见她这样消沉过,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让他无法再逼问下去。
迟疑间,邝志林想起自己早上在报纸看到的两条新闻。
一份是早报,一份是昨天的晚报。
晚报上的新闻题目是【新红女明星疑似与实业巨子交往密切】。
底下附有两张照片,一位年轻女子跟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站在花园角落里说话。
另一张照片是两辆汽车并排挨在一起,在极短的距离内,车里的两个司机互相望着对方。
邝志林一眼就认出那是闻亭丽的车,那个男人也不难辨认,两张照片里都是孟麒光。
文章写着:“某女明星暗恋该实业巨子多时,一方面爱慕该巨子精明强干、风流倜傥,一方面则是因这男子曾经救女明星于水火之中。据说女明星的钱包里至今藏着对方的名片,可见该男子在此女心中地位不一般……两人如今经常避开公众视野偷偷私会,可由于次数频繁,不时会被有心人撞见……”
而今天的早报,最显眼的版面上刊登着孟麒光昨日出车祸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新闻,车祸时间正好是昨天傍晚。
据说孟麒光在慈心医院抢救了一整晚,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想到这,再看看闻亭丽那双浮肿的眼睛,邝志林只觉得疑窦丛生,转念一想,澄少爷绝对也看到了这两份报纸。于是又将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压下去:“见了澄少爷再说吧。”
进了主楼,邝志林径直带闻亭丽上楼,忽听侧面的花厅里有人气势汹汹地说:“听说昨天你在鸿苑等一个女人等了一整晚,早上又四处去找那个女人。难怪爹出事的时候底下人找不到你,在你心里,你祖父是不是还不如外头一个女人重要?陆家怎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几位堂伯,你们务必评评理,他这样的人也配当陆家的当家人?!”
邝志林脸色陡然阴沉了几分,闻亭丽一下子听出那是陆三爷的声音,这人居然来得这样快。
“世澄,你祖父年岁已高,你身为他挚亲的长孙,不说菽水承欢,总该处处当心吧,你怎能如此怠慢?听说你祖父出事后,底下人花了整整三个钟头才找到你,你、你实在是太让我们失望了。”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面对这样的枪林弹雨,平平淡淡地说:“所以三叔今早可曾去医院探望过祖父?”
陆克俭一噎,扭头发现外头站着闻亭丽和邝志林,立刻转动轮椅把矛头对准了闻亭丽,扫一眼闻亭丽脖子上的项链,冷飕飕地说:“是她对不对?她就是那个女明星?谁给你的胆量找到陆家来?!”
数道锐利的目光射向闻亭丽,陆世澄立即吩咐邝志林:“先把几位长辈带去医院,我稍后就来。”
“少来这一套。”陆克俭厉声道,“昨晚的事你不尽快给个交代,族中几位长辈都不会放过你!”
可是邝志林已经带着人朝他的轮椅走过去,在陆三爷的呵斥声中,不容分说把他推出去。旋即又进来客客气气请陆家那些族中长辈。几位族人并不愿意搅在他们叔侄俩的恩怨中去,邝志林这一来,当即顺坡而下,一个个全走了。
转眼间,厅里只剩下陆世澄和闻亭丽。
闻亭丽心中有着无限的愧疚和委屈,埋头朝陆世澄奔过去。
陆世澄等不及伸臂将她搂到怀里,低头细细打量她:“你昨晚去哪儿?”
他没有任何怪责的意思,语气里只有藏不住的关切。
“昨晚我一个朋友出了事,事态紧急。所以没机会给你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在鸿苑等了我一个晚上。”闻亭丽愧疚地说。
陆世澄暗暗觉得心惊,难以想象昨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脸色竟是如此的差,精神是如此的萎靡,眼神里的悲痛更是藏也藏不住。
第84章
他愈加惊疑不定,
闻亭丽眼泪夺眶而出:“我一个朋友昨晚被人暗算了,我一整晚都在忙这事,
她把脑袋挨在他的颈窝上,
陆世澄担忧地凝视着她,忽然低声追问:“如果我说我想知道呢?”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一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还记得自己那一晚都对我说过什么吗,
闻亭丽愧疚得无地自容,背过脸说:“没有人欺负我,
她陡然想起刘向之对她的警告,想起厉成英凄惨的死状,
陆世澄哑然望着她,望了足有半分钟之久,一个字都不再问,越过她向外走。
闻亭丽一凛,追上去说:“对不起,我伤心到脑子都有点糊涂了,
陆世澄缓声说:“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喜欢这个人,什么都可以不计较,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只要有一个秘密存在,就会衍生出无数的谎言……闻亭丽,我的人格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做不到在你一次次食言的时候,还能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
说着,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扯开:“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从头到尾都不曾信任我?!”
“不!”闻亭丽哭起来,“请给我一点时间,昨天晚上,我刚刚经历一场非常痛苦的离别,我现在整个人很乱,你让我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你想冷静多久就都可以。”陆世澄心中苦如黄连,哑声说,“也许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我们两个都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和我究竟适不适合在一起。”
说完这话,陆世澄避开她径直朝外走,闻亭丽急追两步却没能追上。可想而知,若非他自己愿意,别说想要拦住他,就连近他的身都不可能。
***
整整两天,闻亭丽没有去找陆世澄。
她自己还在为厉成英的牺牲而痛苦,而陆世澄多半也还没有消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两个人见了面,也会闹得不欢而散。
她常常捧着那个蓝色丝绒盒怔怔地看,看着看着就会内心酸痛难言,她不断告诉自己:等到这阵子风声过去,她一定找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那晚的事,她深信,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没有什么心结是不能打开的。
幸而赶上《窈窕侦探》第二部开机,她可以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新工作,不至于每时每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黄远山告诉闻亭丽最近报纸上有她的花边新闻,她也无心理会,只让公司帮忙处理。
第三日刚收工,有人给闻亭丽送来一封密信。
是刘护士长令人送来的,她们整理出了一批厉成英的遗物,打算将其中一部分送给闻亭丽。
翌日傍晚,闻亭丽细细乔装一番,驱车赶往慈心医院。
刘护士长在上次那间库房等她。短短几天,刘护士长就瘦了一圈,看得出这几日大家都不好过。
两个人默然相对,都觉得喉头发苦,刘护士长强打精神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递给闻亭丽:“厉姐的遗物不多,我们几个商量一回,一致决定把这个给你,收好,日后会有用处的。”
竟是一包子弹,足有二十多枚,闻亭丽将它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邓院长她老人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邓院长非常伤心,但——”刘护士垂下眼睛,“这毕竟是厉姐自己选择的道路,在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让厉姐白白牺牲的。”
闻亭丽胸膛起伏,飞快转过脸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刘护士长给了她一个新的联络方式,接下来没有再说别的,只催她离开。
闻亭丽闪身出来,走到楼梯间,迎面看见黄远山和高筱文。
换作别人,未必能一眼认出闻亭丽,她二人却没少见闻亭丽易容后的样子,两人一懵,火急火燎跑上来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能等两天再来探望孟麒光吗,你知不知道医院这会儿有许多记者!”
“记者?孟麒光?你们在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是来看他的,那你装扮成这样做什么?”
闻亭丽心头一跳:“我来看望秀德的一个老同学,孟麒光出什么事了?”
“他出车祸了,伤得很重,至今昏迷未醒。我不信你完全不知道这事,前几日报上登过他的新闻。”
“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礼拜一傍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街口出的车祸。”
礼拜一?闻亭丽心中一恸,那正是厉姐遇害的那一晚,当时她哪有空注意别的事。
等等,她心里豁然亮堂起来!原来那一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有些事她直到这一刻才想通。
不能再等了!她想现在就见到陆世澄!
“所以你们现在是要去孟麒光的病房吗?我就不进去了,我从后门出去。”
“也好,最好当心一点,省得再被人撞见。”
三个人在楼梯口分手,不料身后有人叫他们。
“远山,高小姐。”
一回头,竟是乔太太和乔杏初。
“你们也来探望麒光吗?”乔太太好奇地打量闻亭丽,“这位是?”
高筱文不动声色把闻亭丽挡在身后:“噢,她是廖小姐,我们厂子里的一个朋友,她得了皮肤病不能吹风,这次是来医院拿药的。”
趁这工夫,黄远山悄悄用胳膊肘怼了怼闻亭丽,闻亭丽一抬腿就走了。
乔太太若有所思盯着闻亭丽的背影,忽似想起了什么,抬手向前一指,乔杏初及时开腔打断她的话:“妈,我们进去吧。”
乔太太意味深长瞟瞟儿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刚走到孟麒光的病房,就看见几个陌生男子从楼梯间上来。
高筱文跟黄远山对了眼色,黄远山特地等罗太太母子俩进了病房才低声道:“多半是陈茂青找来的记者,《窈窕侦探》一上映,就盖过了他们公司新片的风头,他心里恨得不行,最近一直在谋划着抓闻亭丽的错处,可他忘了,闻亭丽已是今非昔比,这点小打小闹可搞不垮她了。”
***
闻亭丽一从慈心医院出来,就径直去陆公馆找陆世澄,结果陆世澄不在。
她又迅速赶往惠群医院,可她忘了陆家这方面口风有多严,枉她在护理站打听半天,愣是连陆老太爷住在几楼都没打听出来,末了她灵机一动,对那几个陆家的随从说:“我有一桩很急的事要找邝先生汇报,麻烦你们帮忙通传。”
不一会,邝志林下楼来,他一开始也没认出易容后的闻亭丽,只疑惑地站在台阶上观察四周。
“邝先生。”闻亭丽站在阴影里小声唤他。
邝志林愕然笑道:“闻小姐?你平日都是这样出门吗?澄少爷这会儿未必能抽得开身。”
“我只同他说两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他二人说话的这当口,楼上也有动静。有人飞快奔到陆三爷的轮椅旁,低下身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一个面生的中年太太?来找邝志林?”陆三爷眯着眼睛想了想,嗤笑道,“我看是那个女明星来找陆世澄才对,她们这班人私底下最喜欢来这一套。机会难得,你们马上到对面报社找几个记者来,剩下的事,就按照我说的做——”
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通。
“做得隐秘些,那小子机灵得很,千万别叫他识破了。”
闻亭丽在楼下等了一会,没能等到邝志林,倒看见一位陆家的随从远远朝自己走来。
“闻小姐是吧?”这人态度极为热忱,“我们陆老太爷情况不大好,澄少爷暂时走不开,他叫我把您领到后头的休息室等他一会。”
闻亭丽心中一喜,他还是心软,然而下一秒,她就狐疑地朝这人身后看了看:“邝先生呢?”
“楼上几位教授正同澄少爷商量连夜去北平请人的事,邝先生这会儿正忙着打电话呢,怕您心焦,催我赶快下来传话,闻小姐,请随我来。”
闻亭丽带着疑惑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细细打量这人的背影,怎么她从来没在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边见过这个人?
***
邝志林一到楼上就压低嗓门对陆世澄说:“闻小姐来了。”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说:“让她走。”
邝志林握拳在自己唇边咳嗽一声:“闻小姐说她只说两句话就走。”
陆世澄不响。
邝志林在心里叹了口气,拉长声调说:“那我叫闻小姐别等了?”
等了一会,不见陆世澄有接茬的意思,这正合邝志林的心意,他掉头就走,走着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动静。
一回头,陆世澄朝这边走过来,皱眉越过他的身畔,匆匆下楼而去。
邝志林不得已停在原地,心事重重喟叹一声。
***
“前头就是休息室了,那地方很清净,澄少爷特地让人安排的,闻小姐不必担心。”
闻亭丽嗯了一声。
那人又说:“澄少爷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待会闻小姐见了他,还得劝劝他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
这一回,没听到闻亭丽的回应,男子也不以为意,继续走了一段,猛一回头,就见闻亭丽正一溜烟朝另一边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去老远了。
随从大吃一惊,拔步急追:“闻小姐跑什么?这边才是休息室。”
闻亭丽冷哼,陆世澄的身边人才不会擅作主张说这么多话。
关键是,凡是与她相关的事,陆世澄从不假手他人。即使自己实在走不开,也会安排邝志林之类的亲信与她交涉,又怎会随随便便派一个她没见过的随从来找她。
她料定这其中有诈,尽管一时间还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诈,还是决定先跑为妙。
不出她所料,跑了没多远,迎面看见几个戴鸭舌帽的人鬼鬼祟祟从医院侧门进来,她不假思索调转方向,火急火燎跑到后巷上了车,刚发动汽车,就听后头有人吵吵嚷嚷追上来。
闻亭丽驱车疾驰十几里才停下来缓口气,回想刚才的事,很快想明白究竟是谁搞鬼,等不及要回击,飞快驱车去黄公馆找黄远山。
***
陆世澄立在台阶上环视一圈,继而到树丛里、后楼处找寻,谁知四处都不见闻亭丽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低声唤她的名字。
“闻亭丽?”
无人回应。
陆世澄立刻让人上楼把邝志林找来:“您刚才在哪儿见到的闻亭丽。”
“就在台阶上。”邝志林一脸莫名,“怎么,闻小姐这样快就走了吗?”
陆世澄猛地抬头朝楼上看了眼:“陆克俭呢?”
立刻有人回话说:“三爷出去了。”
陆世澄面无表情道:“把他找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又对周威说:“去一趟闻家,倘若闻亭丽回家了,不必告诉我,若是没有,赶快给我回电话。”
***
闻亭丽同黄远山商量了一回,又回家打电话联络报社相熟的记者打听内情。
自从经历过上回被污蔑「未婚生女」之后,她便开始有意培养自己在报界的人脉。
人不怕被暗算,就怕被暗算之后还在原地踏步。
几轮电话打下来,有几个跟闻亭丽关系好的记者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闻亭丽边听边记,内情果然与她此前的猜想不谋而合。
翌日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联系邝志林,周嫂却对她说:“昨晚邝先生来过家里一趟。”
闻亭丽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你趴在床上睡着了,我看你前几日总是睡不好,就没忍心叫醒你,再说邝先生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问你为何没等陆先生出来就走了。”
闻亭丽心尖一颤,等不及吃完早饭就去找邝志林,刚坐下,就看到了早报上的标题。
【沪上著名实业家陆鸿隽老先生前日因急病入院。】
“老先生至今昏迷未醒,病情这般急重,皆因发病时身边无亲人陪伴,据知情人称,当晚老先生唯一的孙辈整夜都在与某闻姓女明星厮混……「不孝」二字,被此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另一篇小报则干脆写起了打油诗。
【祖父急病突发「心中绞痛」,孙儿携美观影「心花怒放」。】
相片里,陆世澄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家电影院门口。
闻亭丽额角一跳,这明明是去年她和陆世澄去卡尔登看电影时被人偷拍下的老照片!
这时候登出来,自是为了混淆视听。
另一张相片则赫然是她那辆蓝色奥斯丁小车,就停在惠群医院外面。
幸亏她昨晚跑得快!
否则今天这新闻势必还会多出几张昨晚她在惠群医院「私会」陆世澄的照片,那一来,陆世澄头上少不得再多几条不孝的「铁证」。
等她赶到公司,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讨论这篇新闻。
“昨晚睡觉前闻亭丽已经令人撤掉了两篇,没提防半夜又冒出来一篇,肯定是陈茂青搞的鬼。”
“他哪有这个能量?”刘梦麟摆摆手,“仔细瞧,这新闻分明是冲着陆世澄来的,敢这样大张旗鼓针对陆世澄的,只有这个人。”
他竖起三根手指头。
黄远山啐道:“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夺权,可是闻亭丽又没惹他!这下好了,害得闻亭丽被大骂祸水、狐狸精……我不信陈茂青没参与这件事,他老早就想造闻亭丽和陆世澄的谣言了,可又不敢得罪陆世澄,这回得了陆三爷的支持,自是恨不得把事情闹大。”
闻亭丽一眼看见刘梦麟手里还攥着另一份报纸,忙夺过来细看。
【某位当红女明星昨夜偷偷去慈心医院探望心上人。】
“昨夜在慈心医院外科病房,某位富家太太亲眼看到女明星从一位男子的病房出来,想来是怕自己被影迷当场认出,该女明星特意乔装打扮,头戴假发,身穿一件宽松的鸭蛋青旗袍,远看像中年女子,可惜某太太从前与这位女明星打过多次交道,故而一眼就认出是她。女明星出来时满脸泪痕,可见很为该男子的病情担忧。”
黄远山只觉得头疼:“这不用猜,一定是江姨做的好事。估计在是我们走后,那几个记者上前打听,江姨历来讨厌闻亭丽,岂有不对他们添油加醋之理?不过也不怪她误会,当时连我和筱文都以为亭丽是去探望孟麒光的。”
“你昨晚真去了慈心医院?”刘梦麟一愣。
闻亭丽心乱如麻,《沪江报》发行量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看到这条新闻。
偏巧昨晚邝志林也见过她一面,陆世澄只需问一问邝志林,就能知道昨晚她的装扮是不是同文章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认定她昨晚去慈心医院探望过孟麒光。
她捂住自己的额头想了想,旋即振作精神:“我马上去一趟慈心医院。”
“你去那儿做什么?”刘梦麟跳起来拦住她,“找陆世澄?透过这两桩新闻,傻子都能瞧出一件事:昨夜你前脚去慈心医院为孟麒光流眼泪,后脚又跑去惠群医院找陆世澄,这分明是左右逢源!要不是昨晚碰巧有熟人在慈心医院撞见你,这两个男人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你觉得陆世澄这会儿还肯见你?!”
闻亭丽回身问他:“他为什么不肯见我?您以为人人都像您一样听风就是雨吗?!”
“你——”刘梦麟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动不动就当面顶撞我!”
黄远山急三火四地将两人拉开:“亭丽,你先别生气,刘老板说得有道理,这种事的确容易引人误会,你最好先想一想怎样同陆世澄解释,昨晚你不是去探望一位秀德的老同学吗,找她帮你解释两句就好了。”
怎样解释?根本没有所谓的秀德老同学。
慈心医院是她和陆世澄之间绕不过去的魔障。她能做的,要么就是不顾刘护士长等人的安危,将整件事对陆世澄和盘托出。
要么,她就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刘梦麟还在那里抱怨:“再想不出好法子,闻亭丽势必逃不掉一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影响《窈窕侦探》的票房也就算了,横竖现在公司另一部《灵珠传奇》票房成绩追上来了,怕就怕坏了《窈窕侦探》第二部的成绩。”
闻亭丽不顾刘梦麟的拦阻给周嫂打了个电话,白天小桃子上幼儿园,周嫂自己一个人在家,闻亭丽在电话里嘱咐周嫂立刻避人耳目去一趟惠群医院。
周嫂很快打电话回来:“没能见到陆小先生,也没能见到邝先生。说是连夜从北平请来了专家,这会儿正同本地的大夫一起给陆家老太爷会诊,医院里到处是等着问候陆老太爷的人,我拿着你的名片递都递不进去。”
下午周嫂再去,又是如此。
刘梦麟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料得没错吧?陆世澄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死也不肯见你的。”
闻亭丽静静坐了片刻,拿起包就起身。
“你又要去哪儿?”
“自是去找能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人!”
***
闻亭丽雷厉风行,当晚,《电影明星》和《茶余晚报》的头版位置同时放出了一篇看似不相关的新闻——是关于黄金影业公司罗殊红的一篇人物采访。
前不久,罗殊红对外宣布退出电影界,此消息引发了不小的讨论,入行三年半,罗殊红始终没有大红大紫过。但她最大优点是从不仗着「烟土大王千金」的身份在剧组横行霸道。反倒异常敬业,不管角色大小,始终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收获了一批忠实影迷。
对于她的离开,文艺界人士颇感惋惜,老早就有两家报社约了给她做人物专访。
这篇采访中,面对记者问她为何离开电影行业这个问题,罗殊红感叹。
“社会对女明星往往有畸形的看法,一言一行动辄被人误解,单说拍电影,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唯独造谣和中伤最令人难以忍受,或许我心性还不够坚强,为求心安,只有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又笑道:“例如这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闻亭丽小姐「脚踏两只船」事件,明明那一晚她和黄姐来我家里为我送别,之后一整都在我家里聊行当趣事,偏偏被人造谣成那样——这岂不是一个「捕风捉影泼污水」的活生生例子?”??
这两篇新闻一出,舆论风向一夜之间便出现了逆转,报上针对闻亭丽的谩骂集体消失,那些极力对闻亭丽进行道德批判的记者,又开始挥动笔杆互相攻击。
刘梦麟眉开眼笑翻着两份报纸:“今天造谣我们,明天又往小蝶君和周曼如头上安罪名,天天闹个不停,偏偏大多市民都爱看这类花边新闻。还好这次及时遏止了谣言,不然总归对你自己的荧幕形象不利。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这次罗殊红为何愿意帮你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不响,黄远山在旁边拍手:“这法子妙极了,外界都晓得罗殊红跟你关系不好,你出事,对她只有好处。这时候有她出面,比你自己找来一万个好朋友作证都有用。等等,你究竟是怎么说服她的,她该不是欠你什么人情吧?”
闻亭丽还是不接茬,刘梦麟笑叹:“好好好,不管罗殊红是为了什么缘故帮你的忙。总之你这法子再巧妙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狠狠报复陈茂青,这厮下作得很,真想找机会把他套了麻布袋扔到黄浦江里去。”
闻亭丽这才冷冷开腔:“不用急,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然而,一从刘梦麟的办公室出来,闻亭丽的脸色就寂寥起来。虽说她已将手头的证据令人交给了邝志林。但能不能狠狠报复到陈茂青,最终还得看陆世澄肯不肯配合她的这个局。
尽管全世界都相信了罗殊红的证词,却唯独瞒不过一个人——陆世澄。那一晚她根本没有跟罗殊红在一起,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撒谎了。
自从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圈,不知不觉越陷越深,有时候竟需要用谎言来回击谎言,用虚伪来打破虚伪,她感到有点疲累,木然坐在楼梯上,把头低下来,这让她远远看上去像在默祷。事实上,她的确在为自己的人格做祈祷。
她等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报上登出了一则意想不到的新闻:有人在惠群医院门口堵到了陆世澄。
陆世澄素来持重少言,这次面对记者的盘问,居然破天荒开了金口。
对于报上所言「祖父出事当晚,家人四处找不到他」的消息,他并不否认。
对于坊间说他「不孝」的指责,他也全盘接受。
只是在提到某位女明星就是正当红的闻亭丽小姐时,他表现得有点诧异:“什么闻小姐?”
记者们忙将前日的报纸给他看,陆世澄看了几眼,不以为然道:“的确有位女明星来找过我多次,不过不是什么闻小姐,而是另一位当红的女明星。”
众人追问女明星的名字。
陆世澄淡着脸说:“无可奉告。”
短短几句话,激起了轩然大波。
仅一个钟头,该报纸就被抢购一空。一方面,自是因为陆世澄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报上难得出现一回他本人的采访,市民自然大感好奇。
更多人买报纸的目的,则是想弄明白那位女明星究竟是谁。
当今社会,「孝道」二字仍深入人心,这当口陆世澄站出来承认自己在祖父出事时与女子幽会,少不得千夫所指,他连这样的罪名都肯认,没道理回护一个女明星。
既然不是闻亭丽,便有人开始猜测那晚跟陆世澄在一起的是不是玉佩岭或是小蝶君。
在一众报人的努力下,终于有人挖到了几张珍贵的照片,立刻将其公之于众。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陆公馆门前,照片里,一位油头粉面的瘦削男子正同陆公馆的许管事殷勤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
看不出车中女子是谁,但大家一眼都能认出那男子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其他相片的背景不是在力新银行的楼下,就是在某场宴会上。
照片里无一例外都是陈茂青试图带人跟陆世澄攀谈。
最出奇的是,务实女子中学邹校长的家门前居然也出现过陈茂青的汽车。众所周知,邹校长与陆世澄关系笃厚,可见陈茂青为了能跟陆世澄攀上关系,前前后后没少费工夫。
作为电影公司的老板,想拉拢一位年轻有魄力的实业家为自己的影片作投资,原本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从照片当中来看,陈茂青显然很想将自己旗下的女明星介绍给陆世澄。
用某位撰稿人的话来说——“这行为与拉皮条何异?!”
照片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的,此人自称「某位大明星的忠实影迷」,他在跟踪该女明星时无意中拍下这一系列相片。在感到震惊和失望的同时,也深深为该女明星的人身自由而感到忧心,早想将此事曝光。但考虑到自己的跟踪行为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敢将照片寄到报社去。
这份口述一见报,大家几乎可以断定,陆世澄口中的「女明星」要么就是玉佩玲,要么就是陈茂青的另一位爱将姚玲珠。
陈茂青一下子慌了手脚,不顾一切想要压下该新闻。可这种事越压,越是引人关注。
紧接着,便有报界的知情人跳出来透露:陈茂青不是第一次利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中伤其他女明星了。
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场乱发脾气」的新闻,以及「乐知文深夜偷会徐维安,两大童星双宿双飞」等丑闻,皆由陈茂青一手策划,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哗然。
华美电影公司的大门被愤怒的影迷们砸了个稀巴烂,公司的片场也没能逃过一劫,现场一片狼藉,贝尔浩摄像机和印片机被砸坏了三架。
陈茂青气得当场晕死过去,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陈某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调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谁。
可是这一查,竟是毫无头绪,赶紧去向陆三爷求助,陆三爷却对他避而不见。
连陆三爷都如此,陈茂青自是不敢再声张,汽车被人砸成一堆废铁他也不敢吭声,电话被打烂也不敢接,成天像个幽灵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刘梦麟的办公室里,响亮的笑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这回姓陈的总算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听说华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也正闹腾呢,说是公司账目有问题,硬逼着陈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来。”公司几名元老无不笑容满面,“这就叫墙倒众人推!这厮腌臢手段太多,早该料到有这一天,不过话说回来,陈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霉了些,会不会有人存心在幕后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样多,总归有那么几个厉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闻小姐,这几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儿。”
闻亭丽在赶往码头的路上。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为了防范陈茂青,这个局,她从上月就开始暗中部署了。
记得那一日,她去邹校长家里还钱,那位名叫「阿喜」的女佣为了同她套近乎,主动提到一位「个头矮矮的电影经理」,说这人一个劲向她打听陆世澄的动向,还说只要陆世澄来邹校长家里,就让阿喜第一时间通知他。
闻亭丽当时回说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她陡然意识到,阿喜所描述的这个人,跟陈茂青的种种面貌特征如出一辙。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会时,她亲眼看到陈茂青怂恿玉佩玲去桥牌室找陆世澄。
从此她就多留一个心眼。
她这人,是非分明,对待仇人,报复心理相当强。这姓陈的屡次害她,她不将他弄得鸡飞狗跳也就不是闻亭丽了。
筹备了这么多日子,总算叫陈茂青尝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无比快意。今日动手前,她特地委托邝志林提前打招呼。因为一旦她出手,势必会暴露陈茂青和玉佩玲屡次三番找陆世澄的事实。若是陆世澄不愿意牵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没想到,陆世澄毫不迟疑配合她的行动。
他本可以不做到这一步,本可以不认领那个「不孝」的骂名的,但他还是站出来了。
这让她的心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
可惜这两日陆世澄一直在病房看护陆老太爷,那地方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刚才,她再联系邝志林,却意外听到陆世澄今日要护送陆老太爷回南洋静养的消息。
邝志林还说,这趟陆世澄回去,很可能一两个月都不能回上海。一来,陆世澄要化解南洋陆家族人对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满,二来得处理南洋银行和橡胶园等事务。
闻亭丽疾驰赶往周家渡码头,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黄远山的汽车出来,脸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换了男士的西服长裤,把头发盘进鸭舌帽,远看就像一个瘦削的男学生。
刚下车,就听见邮轮上的汽笛声悠悠响起。
闻亭丽沿着码头跑到登船的楼梯前,有人把她拦住:“你做什么?”
闻亭丽一面踮脚朝甲板上眺望,一面从包里取出一个空白记事簿递给他们:“我有急事要找陆世澄先生,麻烦你们把这个给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谁。”
那人拿着记事簿走开了,闻亭丽在原地等了十来分钟,却迟迟不见那人回来。
这时候有船工陆续将行李扛上船,而闻亭丽因为恰巧立在楼梯前,不时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只得退到一边,回头看,码头不远处有个沙包堆起来的「高山」,她走过去猫在沙包后面,眼睛仍直勾勾望着甲板方向,等来等去,陆世澄始终没露面,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翻滚,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见一个人在后头望着她。
闻亭丽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为你在船上。
又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鸭舌帽。
“是我!”
陆世澄当然知道是她,刚才他的汽车一到码头上,他就在车里认出了她。
他赶忙把她拉到一边,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放心,来的路上我很注意,没有记者跟着我。”
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她:“你到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朝他怀里扑过去,他却把她从自己的胸前拉开,自己也后退一步。
闻亭丽懊恼地跺了跺脚,他这人简直有思想上的洁癖,每回他们闹别扭时,他都会拒绝她近他的身,她问他:“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养病对不对?听说要走一两个月?”“是。”回答得如此干脆。
“可是——你那日亲口对我说,我们两个只是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话还没有说明白,怎么说走就走?”
陆世澄不响。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得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去过慈心医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实际上我连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间都不清楚,乔太太纯粹是瞎讲,我没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你——
“好,你一定觉得我又在骗你,只恨我现在没办法证明我的这些话,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不只大前天晚上,包括礼拜一晚上我也压根没见过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后才得知他出了车祸,而且出事后我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
「糊涂蛋」猛不防开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医院找谁?”
闻亭丽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聪明,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她的这些事统统与慈心医院有关了。
在她默然时,陆世澄只是沉静地观察着她。
每当提到她的那个秘密,她都会露出这种紧张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悬崖峭壁。
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过程中,他都会觉得对面站着一个未知的情敌。
他爱,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么一次,她肯为他妥协——他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来找他时那心碎的模样。不,她不只心碎了,连整个灵魂都破碎了,那个人到底是谁?!竟让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凄惨、那样憔悴不堪。他看着她,带着一丝希冀再次开腔:“如果我告诉你心里我很介意,你肯不肯为我妥协一次?”
她惭愧地低下头。
他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了几分。
“从来没有什么误会。孟麒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秘密也罢,我只愿意相信你亲口对我说的话,可惜你从来都不愿解释。在你的心里,我的感受根本没那么重要。”
闻亭丽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这一回你宁愿挨骂,也不肯少做一点,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动,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更在乎你!我们对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为什么非要赌这口气,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陆世澄回头锋锐地看她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语,行动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这些话哄着我,却又对我撒谎,甚或失踪一整晚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你究竟同什么人在一起?为什么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分量会这样重?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想在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关系里,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问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闻亭丽含泪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船,又看着那艘船启航。
他大概是气昏了头,一次也不曾回头看。
看样子,这次他决心要忘掉她。她在极度的恼恨和伤心中,也赌气驾车离开码头,也发誓不再向后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
哭着哭着,闻亭丽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许多梦。梦里,她恍惚看见自己和陆世澄在大世界游乐场玩,他牵着她的手到处走,他给她买冰淇淋,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玩笑似地从他手里抢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只剩一片虚无。
她慌了,在梦里四处找他,不提防被脚下的人绊了一跤——是厉成英,她浑身是血躺在那儿。
“厉姐——”闻亭丽哭喊着从梦里惊醒,房里墨黑一片,也不知几点钟了,脸上全是泪,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闻亭丽惶然望向窗外的树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块,一阵阵地抽痛。
真希望那只是梦。现在她的脑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能做,只愿意一辈子在黑暗里僵卧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胃饿得烧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楼随便找点东西吃。
周嫂居然还没睡,看见她下楼,忙将一封信递过来:“这是董小姐刚才让人送来的支票,记得收好。前头好些人打电话找你,有黄小姐、什么姓洪的导演、姓李的自来水厂老板……还有高大公子,回头你记得给他们回电话……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
闻亭丽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为工作上的问题,就是为社交上的事。
随着《窈窕侦探》再获成功,她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每天有许多的事等着她亲自确认,每天有新的朋友愿意与她结识。
这种感觉,在《南国佳人》那一阵还不明显。而现在,她隐约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磁力点,越来越多的人朝她靠拢,渐渐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势力圈子。
钱和利,纷纷向她涌来。
原本她是陶醉于其间的,但今晚,大约是心情太糟糕的缘故,面对这些事,她只觉得空虚和乏累。
支票上那高额的广告酬劳,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
周嫂还在那头说:“前头潘太太打电话约你去她家打牌,你与其在家里闷着,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几上那封信你看见了吗?是荣安巷那边的房东让人送来的,想必是你某个朋友不知道咱们搬了新家,仍将信寄到旧址去了。”
闻亭丽迟钝地应了一声。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发现周嫂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下子,耳边连个念叨的声音都没有了,她骤然受到了寂寞的打击,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无论走到哪个角落,耳边都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她缩到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盖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过她,它们钻入她的毛毯,钻入她的心。
向来坚强的她,在这个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尝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她得逃避到热闹的场合里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里坐坐?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忽一眼看见了茶几上的信,她捡起来看,奇怪封皮上没有注明来信地址,只写着一行字「闻亭丽小姐亲启」。
【小闻:见字如晤。】
闻亭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是邓院长的字迹!她老人家给她寄信来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给我寄来的包裹,里头有你托她给我寄的营养品和棉服,衣服我试过了,又轻又暖……你总是这样心细体贴,营养品我会记得每日都吃,争取不辜负你的雅意……】
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闻亭丽的眼泪毫无预兆从眼眶里滚落。「平」是厉成英的代号,邓院长在写这封信时,厉成英还没有遇害。
【平还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运的是,我刚巧到城里办事,城中有一家电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样自然,那样活泼有趣,真实到就像我们日常生活里会遇到的人。】
【报上似乎将你归类为有天赋的演员,你自己以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一旦认准某个目标,就会排除万难去做,比起所谓天赋,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我能想象,为了争取饰演这两部片子,以及为了演好这两个角色,你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些话就像温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闻亭丽的心田,读着读着,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几分,只是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你收获了成功,收获了名望,将来你还会在个人成功上创造更显眼的成绩。我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过去这些年,我见过同你一样天资出众的文艺界朋友,在取得骄人的成绩后,迅速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我,别低估花花世界对人性的腐蚀力,我的年轻朋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过冒昧。】
闻亭丽对着信纸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议……厉姐她牺牲了,陆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样疼,求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不然我怕我会迷失方向。”
她的语气是那样恳切,就好像邓院长就坐在自己对面似的。
奇妙的是,这些写在信上的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真实的力量。
【一个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生活势必会发生遽变。即便这个人自己肯满足现有的成就,身边的人也会怂恿她继续向上爬。然而,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不论人们怎样追逐,这条路上都不会有所谓的终点。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整日为了个人的名与利,不知疲倦地追赶,直到……在这条路上跑到力竭为止。】
【所以答应我,今后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不要被名和利牵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纸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华,尽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闻亭丽死死攥着这封信,身体却缓缓跌坐到地毯上。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邓院长的话是在杞人忧天,现在只觉得字字诛心,邓院长显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预感到了她将会面临的困境。
纸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人脉,一些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就能办到了。每晚都有邀请她的饭局,耳边充斥着各类吹捧她的声音。
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抬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糖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抬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他心里烦乱不堪,睁开眼朝脚底下看了眼,板着脸蹲下去,将那团报纸捡起来一点点展开,对灯读起来。
他耐着性子读完孟麒光出事的新闻,又迅速浏览下一条新闻。看完这份报纸,再看下一份。
就这样,他一口气翻阅了十来份旧报纸,每一条新闻他都不错过,每个字他都仔细研究,甚至连副栏里的广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没查到什么头绪,傍晚,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总归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执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个「真相」。
事实上,翻找旧新闻是最为低效的一种调查方式。但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保护她的「真实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么,至少他永远不会出卖她。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旧报纸几乎被陆世澄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邝志林忽然送来皱皱巴巴的两份,“这是大副房里找到的,他说自己平日里喜欢买些小报来看,这些都是他上礼拜看过的,前头他只当澄少爷要找的是《沪江报》之类的大报社新闻,也就没送过来。”
陆世澄赶忙接过报纸,又对邝志林说:“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房间。
陆世澄回到灯前翻开报纸,诚如邝志林所说,这上头几乎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新闻。
其中一份小报名叫「荒唐林」,里头的新闻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无名氏惨遭不测,路上鲜血触目惊心。】
日期正是闻亭丽失踪的那一晚。
文里说:“出事的时候,围在现场看热闹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烟店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男子下午来自己的店里买过香烟,买的是日本人最喜欢抽的「大和香烟」这个牌子。”
文中还提到:法租界的巡捕闻讯赶来,迅速将该男子送去医院。但是众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时。又有人说,马路上还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迹,然此人已杳无踪迹。
“怪哉!出事时现场究竟有几人?该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为何对此讳莫如深?据本报观察,也不知是哪位义士将其刺杀!”
陆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认事发日期。
没错,是上礼拜一。
【刺杀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义士做的】
【路上鲜血刺目惊心】
陆世澄全神贯注对着这条新闻的每一个细节来来回回地读,读到最后,他惊疑不定跌坐在沙发里。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发出滔滔声响,一如此刻他内心的惊涛巨浪。
第85章
两个月后。
时值酷暑,
晌午时分,
开车人恰是闻亭丽。
她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西洋墨镜,所开汽车也是从祥生车行租来的,
闻亭丽赶忙探出车窗向对方招手。
女子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闻亭丽:“工头的眼睛就像鹰一样,
闻亭丽从皮夹子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女子,感激地说:“再查到什么,请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
曹仁秀把银票推回去:“我又不是为了钱,我是觉得这些女工太可怜才找您帮忙的。”
她回身指指那灰黑色的锅盖似的厂房,恨声说:“天气热成这样,四十多个女工挤在一间巴掌大的房间里,马桶就放在地铺旁边,
闻亭丽默然半晌,郑重向曹仁秀颔首。
“我得回去了。”曹仁秀朝里头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腼腆地说,“闻小姐,前头我们可说好了,万一我丢了饭碗,你得、你得帮我重新找事做。”
闻亭丽拍拍自己的胸脯,叫她放心。
她和这位曹小姐是半月前相识的,那日恰逢期末考试,校园里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学生,闻亭丽也是其中一员,她焦头烂额考完最后一堂试,正忙着在教室外头与同学们对答案。这时,一个名叫刘荣华的同学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她。
“闻亭丽,你上次说过的话还算数不?”
“你指哪句话?”
“你说你想拍一部反映劳工悲惨境遇的故事片,喏,素材我给你找来了。”
刘荣华把自己身边女子推到闻亭丽面前:“这是我表姐,名叫曹仁秀,她是上海师专毕业的,毕业后一直在虹口红棉纺纱厂的账房里做事,这几月她在厂子里看到了一些不平的事,很想同你聊聊,不知你有没有空?”
“有空!当然有空!”闻亭丽忙说,低头看看腕表上的时间,“要不我们到对面找家餐馆边吃边聊。”
就这样,闻亭丽得知了红棉纺纱厂的女工们的悲惨境遇,她和刘荣华当场气得拍桌子,繁华的上海滩,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龌龊角落,红棉工厂的女工何止过得不幸,简直比猪猡还惨,她义不容辞答应帮女工们讨个说法。
送走曹仁秀后,闻亭丽开始思索接下来具体怎么做,不久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何不把这些女工的遭遇拍成一部电影,以此来激起社会各界人士对女工的同情和帮助。
当然,想要实施这一计划,首先要得到黄远山和公司的支持。而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故事大纲构思出来。
恰逢放暑假,她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白天在棚里拍戏,晚上则着手整理素材和构思剧本。
到今天,她在曹仁秀手里又收获了一批新的素材,等不及就想回公司找黄姐。
一进公司的大门,就看见社会部的白经理在那里贴月历牌,好多同事在旁边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闻小姐,你回来得正好,刚才刘老板过来宣布,《窈窕侦探》的续作已经打破了第一部的上座率,现在外头都叫你票房法宝,不请大家去锦春饭店好好吃一顿,说得过去伐?”
闻亭丽笑道:“礼拜六晚上,锦春饭店二楼「名士」包厢,我请前辈们吃饭,谁都不许缺席。”
现场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闻亭丽留在原地与同事们说了几句玩笑话,便急三火四去楼上找黄远山,刚到走廊上,就听见黄远山同刘梦麟吵架的声音。
这已经是他们这个月第四次吵架了,两人之间的矛盾俨然越积越深。
“为什么要放着赚钱的片子不拍,去拍什么工厂女工?究竟是你的脑子坏掉了,还是闻亭丽的脑子坏掉了?”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我给你的草纲!红棉纺织厂的女工处境糟糕到超乎想象,这可是上好的社会片题材,只要我们根据闻亭丽提供的素材好构思剧本,未必不能拍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胡扯!这类片子除了得罪人,能给公司带来什么好处——远山,你不要一听说公司要拍《窈窕侦探》第三部就跳脚,能赚钱的片子,就算拍它个十部续作又如何?《窈窕侦探》已然成为我们黄金影业名头最响的金字招牌,更成为了她闻亭丽的个人标签。如今她走在马路上,谁不叫她一句「傅大侦探」?难得有这么多现成的影迷,道具和服装也无需再重新赶制,随随便便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拍出一部新片子,不对——”
刘梦麟蓦地笑起来:“闻亭丽放暑假了,三个月的时间说不定能拍出两部续作,轻轻松松就能大赚两笔,她又不是傻子,你帮她算算前两个月的进账,就能知道她愿不愿意继续拍了。”
“我不愿意!”闻亭丽推门而入,“第三部的剧本我看了,比起前两部毫无新意可言,再拍下去只会损害《窈窕侦探》的口碑,不如见好就收。”
“剧本可以改嘛,我马上让□□的刘经理过来,当着你的面把剧本改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闻亭丽笑吟吟坐到沙发上:“刘老板,最近上海起码有十家电影公司在筹拍校园侦探片这个题材,花样繁多,奇招频出,听说有家公司请了名笔庄晓生写剧本,还有人预备把几年前的花魁绑票杀人案(注)搬上荧幕,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窈窕侦探》未必能保持原来的号召力,何不趁此机会另辟蹊径?您忘了,当初我们正因为不想重复武侠片的套路,才另起题目,才有了《窈窕侦探》系列的成功。”
刘梦麟笑道:“你这小鬼头嘴皮子是真厉害,正话反话来回地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过公司已经对今年的市场做过评估,《窈窕侦探》离过气还早得很,早上公司已经正式宣布开拍《窈窕侦探》第三部了,所以你们的反对无效。远山,你别赌气了,拍什么不是拍?反正公司不会少了你的酬劳。”
黄远山忽然换了一副极为严肃的口吻:“刘老板,你还记不记得公司成立第一天你亲口对大家说过的话?”
刘梦麟愣了愣。
黄远山朗声道:「电影是世界第八大艺术,能够广泛地在人们心中播下扬善抑恶的种子。作为电影人,我们不应一味哗众取宠,而应当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当初我之所以义无反顾加入你的公司,就是冲着你番话,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等的狭隘、愚昧、固执己见,你早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市侩了!”
刘梦麟不怒反笑:“不拍工厂女工就是电影市侩了?好,那么我就彻彻底底地市侩一回!明白告诉你,即使我不拍《窈窕侦探》续作,也不会拍女工片的,无他,就是不想让公司赔钱。”
“你——”
刘梦麟一指黄远山:“你是资格老,但你也别以为公司离开你不行,动不动就反对这个,抗议那个的,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公司里有才华的导演一大把,你不拍,有的是人拍。从今日起,你给我休半个月的假,回去把脑子好好理理清楚,再来同我说话。”
黄远山冷冷一笑:“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现在就辞职。”
此话一出,闻亭丽和刘梦麟同时吓一跳。闻亭丽慌忙拦住黄远山:“黄姐,别说气话。”
“我说的可不是气话,这种公司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他不拍,我自己拍。”
刘梦麟正有些下不来台,听见这话,阴阳怪气地说:“行啊,看样子你打算自己开电影公司了?你走!我刘某人绝不拦着你发财,不过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开电影公司可不比当导演,不是你轻轻松松说一句「action」就能启动的。但凡你能拍一部不赔钱的片子,我刘梦麟就算你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就走着瞧。”黄远山潇洒地拉开门走了。
闻亭丽抬步追上去,刘梦麟在后头喝道:“你也要跟她一起去开电影公司?她脑子不清爽,你也要跟着犯糊涂吗。”
闻亭丽懒得理他,一径追着黄远山而去。
***
黄宅。
闻亭丽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吁吁掏出帕子擦汗:“跑得也太快了,我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黄远山也不搭腔,只在那儿翻箱倒柜找着什么。
闻亭丽望着她:“现在就我们两个人,黄姐,您跟我说句实话,刚才你是跟刘老板赌气呢,还是真打算辞职?”
黄远山把手里的钱箱重重放在茶几上:“当然是真要辞职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闻亭丽大吃一惊:“您真打算自立门户?可是,要筹办一家电影公司谈何容易,光是搭建摄影棚就要无数银子了。”
黄远山却表现得相当乐观,指了指面前的钱箱:“我手头还有一点积蓄,添置几台摄影机和碳精灯不成问题,摄影棚么,可以现租,我已经打听过了,华界如今有好几个旧厂房在招租,租金也不是承受不起。”
闻亭丽暗想,看来黄姐筹划辞职不是一日两日了,她历来佩服黄远山的魄力,索性认认真真替她谋算起来:“设备和胶卷还是其次,人员的开销才是大头。一家电影公司,少不了事业部、制片部和宣传部……服装和化妆也需要人手,还有帐房,公司总不能糊里糊涂运行……黄姐,您临时上哪去挖掘这么多可用的人才?一旦挖来了,这些人可都需要月月支付薪水的。”
黄远山环首看看四周,很洒脱地一笑:“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这幢房子是我母亲自己的陪嫁,临终前指明留给我一个人的。我爹的孩子一大堆,我娘可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当年要不是我娘鼎力支持我留洋,我也学不成电影。如今我要自己开电影公司了,我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为我感到自豪的。”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触动了心弦,低头打开手提包,毅然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个数字。
“既然黄姐样样事情都想好了,我得第一个出力支持您,这笔钱您先拿着,不够的话再给您凑。”
黄远山吓一跳:“闻亭丽,我知道你阔,却不知你如今阔到这地步。还是说你打算把手里的积蓄都给我?赶紧给我收回去!我可不差钱!”
闻亭丽不容分说把支票塞到黄远山手里:“黄姐大概是忘了当初我遇到麻烦时,您是如何帮我的。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白白送给您的,就当是我入股贵公司如何?”
黄远山无论如何不肯收:“哪天我需要钱了,第一个跟你张口如何?至于入股的事,等公司正式成立那天再说。”
两人都避而不谈闻亭丽的去向问题,尽管两人心里都知道:要拍电影,少不了合适的演员。
可黄远山脾气虽耿直,却并不鲁莽,她再缺人手,也不肯在这当口撺掇闻亭丽跟她一道辞职,电影市场的竞争有多残酷她不是不清楚。对于刚在影坛站稳脚跟的闻亭丽来说,继续留在实力雄厚的黄金电影公司发展才是明智之举。
闻亭丽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公司。
刘梦麟看到她回来,绝口不提黄远山辞职的事,只不冷不热地说:“□□的老刘我给你找来了,你同他一起修改《窈窕侦探》第三部的剧本。服装部的白经理待会就上来,服装的样式都按照你的意见来改如何?”
闻亭丽何尝不知刘梦麟这是在变相让步。虽然心乱如麻,也只得若无其事坐下来商讨剧本。
黄远山辞职的消息迅速在公司传开了,黄远山是个人尽皆知的工作狂,近年来公司凡是有点影响力的片子,几乎有一半出自黄远山之手,她这一走,免不了人心浮动。
剧组副导演谭贵望听见这消息,脸都白了,第一时间跑来询问闻亭丽发生了什么事,摄影师邓其璋、温冠云、段妙卿、罗殊红等一干老演员也都纷纷前来打听内情。
闻亭丽一概不多说。
到这时候,刘梦麟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魄力,紧急召集全体职工开会,在会上宣布《窈窕侦探》第三部即将开拍,主演仍由闻亭丽担任,导演则初步定为谭贵望。还当着大伙的面,将谭贵望的薪酬提升至公司一流水平,使之一跃成为与黄远山地位相当的导演。
众人面色各异,谭贵望是黄远山一手带出来的,黄远山刚走,公司便提拔她的徒弟来顶替她的位置,这无异于公然打黄远山的脸。
看来刘黄二人,已经决裂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刘梦麟和颜悦色地说:“自今年开年以来,公司的几部片子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放眼整个电影市场,就属黄金影业的发展势头最喜人。相信在公司同仁的共同努力下,「黄金」还将再攀高峰……小谭自进入公司以来,工作任劳任怨,凡是踏踏实实为公司效劳的人才,我刘梦麟绝不会薄待。当然,若你自认为有更好的去处,公司也绝不阻拦。”
这场会一开完,浮躁的人心顿时平复不少。利字当头,人人心中都有一把算盘,至少刘梦麟还算是个比较大方的老板,傻子才会丢下现成的「铁饭碗」不吃,跑出去搞什么自立门户。
就连一心要为师父打抱不平的谭贵望,也因为陡然被公司提拔为一流导演,在座位上发起了懵。
开会时,刘梦麟不时留意闻亭丽的反应,看她全程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情绪,不免露出几分得色。
闻亭丽的确是妥协了。
她有许多现实问题需要考虑,早在父亲遭难的那段日子,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钱,就谈不上有尊严,有钱,最起码她和小桃子不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离开黄金影业,意味着要舍弃一些现有的东西。
这太冒险了。
这方面她是输不起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往后的每一步,也必须继续保持审慎的态度。
可她忘了,有时候,生活不是妥协,就是抗争,只要妥协过一次,就可能妥协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第86章
第三部正式定于礼拜六开机,
《窈窕侦探》系列一贯以女大学生傅真真破案为主要剧情,第三部的剧本里却凭空多了一个名叫林阿俊的男主角——一个混帮派的痞子。傅真真对其一见倾心,
电影里的最后一个场景,傅真真深情款款地对林阿俊说:“阿俊哥,
这哪里还是那个机灵飒爽的傅真真?!
闻亭丽去找刘梦麟。
刘梦麟正忙着同□□的刘经理等人议事,见状,
闻亭丽忍气将剧本搁到桌上:“刘老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林阿俊是怎么来的?”
“你的搭档啊。林阿俊——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扮演,
闻亭丽咬了咬牙:“为何之前没有人跟我提这些事?”
“这是第三部的秘密武器,当然要等到片子开机这天再对外宣布,消息一出,片子势必未映先红,《窈窕侦探》的老影迷一直在等待傅真真的白马王子出现,这回来了个由朱小舟扮演的林阿俊跟傅真真谈恋爱,你想想会造成多大的轰动效应?”
“所以傅真真为了谈恋爱,
刘梦麟把脸色一沉:“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拍戏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不是你闻亭丽一个人的舞台秀。如今朱小舟那边已经就位了,你还想造反不成?别以为这片子离了你就不行!你不想演,有的是人演,公司能捧红一个闻亭丽,自然也能捧红白亭丽朱亭丽!”
闻亭丽一噎。
刘梦麟满不在乎把她撂在一旁,扭头继续同其他经理商谈明日召开发布会的事,又含笑说道:“……初步估计第三部的票房是十八万打底,第四部为了进一步刺激票房,不妨加一点傅真真跟林阿俊的亲密戏,还记得前些年大受欢迎的《马路情人》么?(注)里头的接吻戏轰动一时,轮到闻亭丽和朱小舟,也可以来个浪漫的荧幕吻戏嘛。”
白经理等人飞快瞥一眼闻亭丽,刘梦麟却自信满满地说:“别担心,她会演的,要不是公司给了她主演《窈窕侦探》的机会,她也不能成为黄金影业最红的女明星,她会弄明白自己的分量的。”
却听闻亭丽淡声说:“恐怕这回要叫您失望了,别说第四部,第三部我也不会演的。”
房里的人面面相觑,刘梦麟大约是刚经历过黄远山的事,表现得比旁人镇定许多。
“你可想好了?”他冷飕飕地说,“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闻亭丽迅速稳住自己的情绪,沉声说:“刘老板,我跟你不是仇人,即便意见不合,也没必要闹得太难看,我的诉求很简单:重新修改第三部的剧本。傅真真是《窈窕侦探》的灵魂人物,我们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将全片的灵魂改得面目全非,若是您执意不肯改回来,我和您——只能好聚好散了。”
刘梦麟铁青着脸看看左右:“你们听听,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黄远山的脾气越发像了。闻亭丽!别怪我没提醒你,黄远山是名门之后,她有任性的本钱。你呢,你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今朝你走出黄金影业的大门,明日你可能就坐冷板凳。洋房、汽车、华服,从今往后你想都不要想。电影市场日新月异,大明星过气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没有公司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
闻亭丽笑了笑道:“多谢刘老板的肺腑之言,这话我都听进去了。但我已经想清楚了,今天你们可以罔顾我的意见大改我的戏,明天就会有更出格的剧本等着我,到那时候,我的个人意志怕是一钱不值了,我可不想走到那一步。”
她微微一笑:“前两月,一位前辈叫我别被浮华蒙蔽了双眼,务必珍惜自己的才华。如今想来,她真是一位有远见的智者,我得听她的话。”
刘梦麟大声讽笑起来:“智者?你说的不就是黄远山嘛!可惜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不知道她前日刚被人骗了一大笔钱的事吧?拿着钱去斜土路租厂房,结果遇到了一个假房东,三年的房租费一下子给出去了,房子却没租上。”
闻亭丽一惊,这两日她忙着《窈窕》三开机的事,也没空去找黄远山,这事她完全不知情。
“这就是黄远山!除了拍电影,别的事情上幼稚得像个孩子。你以为你投奔她之后,还能像在黄金影业这样舒舒服服在棚里拍自己的戏?想都别想。成立公司还是第一步,运营公司才是最让人头疼的,等她把自己的那点家产都败完了,接下来就要流落街头了,你是不是打算跟她一起去讨饭?”
刘梦麟一面说,一面觑着闻亭丽的表情,看她目露思索,只当她动摇了,不禁得意洋洋地重新坐下来。
恰巧宣传部的经理过来请示拍电影画报的事,又有人跑上来喘吁吁地说:“朱小舟来了。”
刘梦麟便示意白经理走过去扶起闻亭丽。
“好了好了,别任性啦,你瞧公司多重视你,多少女明星想同朱小舟合作都没机会,白经理,你交代摄影师,这回的双人海报务必参考好莱坞的《闺梦奇缘》,让闻亭丽依偎在朱小舟的怀里,朱小舟调侃般轻弹闻亭丽的额头,叫他笑得再坏一点,现在的影迷就吃这一套,后头几张可以让朱小舟抱着闻亭丽,闻亭丽的眼神务必充满柔情,这才叫所谓的奇情浪漫片嘛……”
闻亭丽猝然打断他:“刘老板,我该告辞了,辞职信回头我让人交给你。”
刘梦麟脸色变了几变:“想走可以,先按照合同把赔偿金十倍赔给公司再说。”
闻亭丽笑着说:“刘老板真是忘性大,我跟公司可从来没有签过长期合约,何来所谓的违约赔偿金一说?”
刘梦麟额角突突直跳,怪他气昏了头,竟忘记闻亭丽有多难摆布。
年初,他曾试图借片场失火一事逼闻亭丽跟公司签一份长达十年的雇佣合约,偏偏被闻亭丽灵巧地应付了过去,那之后,闻亭丽便起了防备心理,从来只跟公司单片合作。
公司按月给她发薪酬,片酬也是拍一部计一部,就连公司的汽车和司机她也拒绝使用。至于广告费,则按照比例单独分账。
这也是他一直防着闻亭丽的原因之一。毕竟他手头没有合同可以拿捏她,他越想越觉得恼恨,厉声道:“马上让段妙卿来试妆,你立刻给我滚!最后提醒你一句,我刘某人不是慈善家,黄金影业更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以后你再想回来,是万万不能了!”
闻亭丽非但不恼,反而走上前冲刘梦麟深深鞠了一躬。
“刘老板,黄金影业是我入行的起点。对于您和公司,我心里只有一万个感激,走到这一步也是万不得已,您有您的难处,我也有我的原则。如今我虽然决定离开公司,但内心深处还是把您和同事们当作自己的家人,往后公司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一声。”
“你少拿这些场面话来哄我!你就等着跟黄远山一起吃苦头吧。她那边怕是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更别提公关、谈判、算账这些事了。”
“黄姐现在不是有我了吗?她不擅长的,还有我呢。”闻亭丽嫣然一笑。
刘梦麟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翩然离去,赌气对屋里的其他人道:“真是狂得没边了,凭她那点能耐,最多能支撑两个月,有本事硬气到底,千万别等到没饭吃的那一天再来求我们!”
***
闻亭丽赶到黄家时,黄远山正焦头烂额算账。
诚如刘梦麟所说,黄远山拍电影是天才,别的方面却缺少经验,辞职整整一个礼拜,新公司只招到了三名伙计,各方面都一团乱麻,摄影棚也因为被骗的缘故,暂时还没有着落。
按理说,黄远山入行这么多年,社会各界都有不少朋友,可她历来有个怪脾气,越是需要帮忙的时候,越怕麻烦朋友,辞职的事,她压根就没声张。
闻亭丽进屋后也不同黄远山打招呼,而是自顾自拿起案上的话筒。
“潘太太,是我。”闻亭丽甜甜地说,“上次的茶喝完了吗?明天我再给您送点过去……几天不见,我也想您了。欸,您上次不是说有个朋友有个旧厂房要盘出去?对对对,有人想租,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这人就是我,您得让您的朋友把租金算便宜点才行,谁叫您最疼我。”
说着说着,她对着电话笑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您,我们一起喝喝茶、打打麻将……”
黄远山莫名其妙看着闻亭丽,等她放下电话,忍不住问:“你跑到我家来做什么?”
闻亭丽走过去翻开黄远山手边的新公司账簿,“咦,怎么昨天开销这么大?”
“刚买了一批炭精灯和五百尺胶卷——不是,你没事看我的账簿做什么?明天《窈窕》三就要开机了,别告诉我你现在没事情做。”
“没事情做,我辞演了。”
“你疯了?!”黄远山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
闻亭丽一把将她摁回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您是为了什么缘故辞职,我就是为了什么缘故辞职,我宣布,从今日起,我闻亭丽,正式加入黄远山女士的新公司。”
黄远山声线有些发颤:“你是认真的?你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闻亭丽心中莫名感动,笑着把自己的脸凑过去:“我像是在开玩笑吗?黄姐——不对,该改口叫您黄老板了。贵公司刚开张就迎来了一位大明星,这可是个好兆头,还不快起立鼓掌!”
黄远山下意识鼓了两下掌,可当她发现所谓「公司」只有她和闻亭丽两个人时,立即清醒过来:“我没说错,你就是疯了,放着现成的女明星不做,跑到我这不毛之地这来凑什么热闹。我这边用不着你帮忙,你马上给我回去!”
闻亭丽一屁股坐下来:“回不去了。再不走,刘梦麟就要想办法逼我跟朱小舟演小情侣了。事到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红不红还是其次,一个人想要办点实事,首先得有话语权。明天我先去潘太太那儿把厂子租下来,听说那地方有两千平,足够我们搭建摄影棚和办公室。地方有了,接下来就是招人,黄姐您一个人可以兼顾摄影师和导演,账房我这里也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还差化妆师、服装师、剧务和宣传,当务之急是招到这方面的人手。”
黄远山听她安排得头头是道,表情渐渐由凝固转变为狂喜:“服装我已经联络好了老周,当初她是我介绍入行的,听说我要办公司,很愿意过来帮我。但她现在还有一个剧组要跟,大约一个礼拜就可以到我这里报道。”
闻亭丽一喜,忙提笔将纸上的「服装师」一栏删去。
“化妆这一块,我准备找顾杰,他当初在法兰西专门学过电影化妆,业界就属他最有经验,我同他交情还不错。不过他这人办事从来一码归一码,开出的价码很高,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
“他同你要多少钱?”
黄远山比划一个数字。闻亭丽毫不犹豫道:“答应他!”
黄远山吓得摆了摆手:“光是请他一个人的钱,就够请四五个化妆师了。公司还在起步阶段,哪能这样大手大脚。”
“您想想,他为什么敢同你要这个价?还不是因为他是这方面的头号人物。越是起步阶段,越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替公司竖招牌,这就叫「先声夺人」。”
黄远山想了想,不由笑道:“有道理,好,待会我就约他吃饭。影片宣传部,我打算请《沪江报》副刊原主编李镇,他在报界人脉很广,辞职后去了杭州办杂志,前天我跟他通了个电话,他说他需要考虑两天才能给我回信。”
闻亭丽眼睛一亮:“《本埠默片时代的辉煌与落幕》是不是就是他写的?黄姐,你居然连这样的人才都能挖来,别给他时间考虑了,干脆您明天就去杭州一趟,最好当面同他把聘用合同签好,也省得夜长梦多。”
【作者有话说】
注:《马路天使》,拍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该片中,演员周璇及赵丹有激吻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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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黄远山摸出一张旧票给闻亭丽看:“你同我想到一块去了。可谁叫人算不如天算,
闻亭丽感慨万千:“办公司哪有这么容易,
“两部?”黄远山一愕,“不就一部红棉纺纱厂的女工片吗?”
闻亭丽摇头:“来这的路上,
“你的意思是?”
“我们得同期拍摄另一部不同题材的片子,最好选一个影迷们喜闻乐见的题材,
“问题是拍什么?”黄远山两首一摊,
“听我说,我们何不像当初刘老板改拍月照云的《南国佳人》那样,把坊间最受欢迎的传奇小说买下来改编成电影?月姐的新故事目前还没开始动笔,不过我听燕珍珍说,近来庄晓生的新篇《双珠》很受欢迎,燕珍珍迷得不得了,
黄远山眼睛一亮:“凭他的大名加上你的名气,
闻亭丽低头思忖:“我记得燕珍珍上回跟我分析过这位作家的一个特色。噫,当时怎么说来着,隐约记得跟月姐有点关系,这样吧,我先去找燕珍珍好好打听打听这人的底细,等我把这位新红作家研究透,不愁找不到突破口。”
黄远山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头歪躺在沙发上,嘴里一个劲地感慨:“闻亭丽,没有你这军师帮忙,我还不知要忙乱到什么时候,头几天我就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钻,你一来,我肩上就卸去了千斤重担。”
“一个人办公司,自是举步维艰,而以我的资历想要出来自立门户,那更是天方夜谭,没有黄姐你带头,我还走不出这一步呢。但我相信,只要你我二人通力合作,总有办法打开局面的。我记得黄姐同我说过,当年的黄金影业也才是一家十人规模的小作坊,发展到今天,已是响当当的大公司了,他们可以,我们一定也可以!”
说了这一晌话,闻亭丽早觉得喉咙干得冒烟,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喝一口:“黄姐,给我们的新公司取个名字吧。”
黄远山一骨碌爬起,用异常郑重的语气说:“公司是你我二人一手创办的,我叫远山,你叫亭丽。远山者,谓之远景连绵,攀峰赏景,暗藏一个「峰」字;亭丽者,谓之亭亭玉立,姿貌明秀,暗藏一个「秀」字。二者结合起来,不如就叫秀峰?”
秀峰。
闻亭丽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个名字仿佛自带霞光,让人胸中陡然升起无限光明与希望。
登高峰、寻美景,蓦然回首,秀丽山峰,尽在脚下……”
回首她这一路,岂不正是「登更高的峰、寻更远的景」。
她只觉得心潮澎湃。
“好名字,再好不过了!”
一切志向和抱负,都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变得清晰和具体起来。
黄远山也是百感交集,背过身擦了把眼角的泪花,马上又回过身,煞有介事同闻亭丽握手:“那么,从今天起,你我就是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之一了,我们齐心协力将「秀峰电影公司」发扬光大,让它成为电影市场独一无二的存在!”
闻亭丽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在黄远山错愕的注视下,闻亭丽莞尔:“我很贪心,黄姐,秀峰既是在你和我手里创办的,它就不该仅仅只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还应当是「独领风骚的存在」。”
黄远山朗声大笑:“这才是我认识的闻亭丽!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最好!”
***
两人都是行动派,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开始分头行事。黄远山约知名化妆师顾杰见面,闻亭丽则给燕珍珍打电话,碰巧燕珍珍出去研学不在家,闻亭丽忙又托人将自己的名片送到庄晓生府上,打算先自己去试一试。
不曾想庄晓生压根不肯见她,她独自在汽车里等了半个钟头无果,只得先打道回府,路过学校时,她将车停好,到学校图书馆借几份关于庄晓生的旧报纸来研究。
这时,一个名叫陈秋枫的记者突然给她打来电话,他在《民乐晚报》做事,常常给闻亭丽提供报界的第一手消息。
两人是早前就认识,但真正熟起来还是上个月。那一晚,《民乐晚报》约定给闻亭丽做独家采访,派出的记者就陈秋枫,谁知半路出了车祸。等他赶到黄金电影公司时,已经迟到了整整一个钟头,闻亭丽忙着拍摄下一场戏,早已进了棚。
陈秋枫就这样被黄金公司的大门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资历尚浅,这次非但得罪了当红明星,还败坏了报社的名声。若是再空手而归,很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
几个钟头后,闻亭丽收工出来,不期然看见一个人在门口凄惶徘徊,弄明白首尾后,联想到自己刚入行时的种种情形,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很爽快地同意接受陈秋枫的拍照和采访。
这一拍,就到了夜里两点多,闻亭丽却谈笑如常,收工时还不忘给陈记者买一份宵夜。
陈秋枫投桃报李,自那之后,他只要听到一些电影界或是文艺界的内幕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透露给闻亭丽。
这回陈秋枫的语气十分焦急:“闻小姐,你是不是跟黄金影业闹翻了?下午黄金影业的刘老板亲自送了一份新闻稿到我们报社,说是要更换《窈窕侦探》第三部的女主角,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闻亭丽定了定神:“是真的,此事说来话长,刘梦麟那篇稿子怎么说的?”
“我在校对室偷偷誊写了一份,我念给您听吧。”
标题是:【本季电影市场迎来最大惊喜:《窈窕侦探三》大换血!电影皇帝朱小舟和段妙卿小姐即将携手出演《窈窕》系列片男女主角】。
正文就刻薄多了:“第三部剧情比前作更为曲折离奇,且增添了许多高难度的武打动作。闻亭丽小姐看过剧本之后,表示自己无力胜任,为了确保影片质量,片方不得不改用精通武打戏的段妙卿小姐,段小姐入行数载,向来敬业谦逊,且此前与朱小舟过合作过两次,双方互有默契,此番安排,可谓皆大欢喜,期待这对著名的影坛金童玉女为我们带来不同凡响的第三部!”
念到此处,陈秋枫忍不住说:“闻小姐,这篇文章明褒暗贬,就差明着说您能力不足和不敬业了。”
闻亭丽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就知道,刘梦麟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不只这一篇,还有一篇是预备明天傍晚发的,标题更加露骨,是——”陈秋枫咳嗽一声,“【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某位女明星人品竟如此不堪】。”
“仗着自己近日名气大涨,特地选在开机前夕狮子大开口,要求片方将其片酬涨至原来的两倍。否则便罢演,导致工作进度一度瘫痪,数十名片场人员困在原地,据悉,该女星已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要挟片方。若让其继续得逞,定会带坏整个行业的风气。故此,该家电影公司毅然改用另一位更优秀的女演员出演该片……。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闻亭丽气得眼冒金星。
陈秋枫急得挠了挠头:“闻小姐,我们《民乐晚报》几乎是本埠发行量最大的晚报,这篇文一见报,会对您的风评极为不利。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能看得出文里说的是您,现在稿子还在编辑室校对,不过马上就要付印了,您得尽快想对策。”
“我心里有数,小陈,谢谢你给我报信。”
一挂断电话,闻亭丽就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刘梦麟这招未免也太狠了,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窈窕三》换角是她咎由自取。
此篇新闻一出,刘梦麟和黄金影业赚得了外界的同情,《窈窕三》提前赚得了大众的好奇心和关注,唯有她,将会收获骂声一片。
打官司是打不赢的,文中又没有指名道姓。
倘或在报上发布一则澄清声明呢?不行,这会彻底得罪朱小舟和他的影迷。毕竟她是因为不希望
朱小舟比她入行早,比她人脉广,历来在电影界颇有口碑。对于她的临时拒演,外界不会理解她的苦衷,只会误会她是要跟朱小舟抢戏份。到时候,不仅朱小舟的影迷会纷纷站出来指责她,就连《窈窕》系列的老影迷也会心生不满。
因此,这篇澄清声明绝对不能发,否则就真中了刘梦麟的圈套。
可如果不正面回应,免不了被钉上「忘恩负义白眼狼」「不敬业」的帽子。众所周知,她是在黄金电影公司入的行,一贯又颇受公司重视,不到「万不得已」,老东家不会站出来揭发自己的爱将,因此,「错一定全在她身上」。
她的个人形象都会跌到谷底不说,关键还会损害她们秀峰电影公司今后的发展。她和黄姐的新片,还没开拍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中团团转了两圈,猛地刹住脚步,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
“什么?你要求本社撤掉刘梦麟的新闻稿?闻小姐,你在开什么玩笑,排版都弄好了,再过半个钟头就要付印,我凭什么答应你这无理要求?”
《民乐晚报》主编办公室,主编丁衡君对着闻亭丽一个劲地摇头摆手。
闻亭丽笑容不减:“换作是我,也一定不肯撤稿,没有什么新闻会比刘梦麟这篇稿子更博人眼球了——「当红女明星因为漫天要价而被东家换角」,任谁路过报摊都会买下来一探究竟,贵报纸接下来的销量必然很乐观。但您有没有想过,稿子一发,您得罪的不仅仅是我本人和我的影迷,还有许多与我交好的业内人士。”
“闻小姐这是在威胁我?你大概还不清楚报界的风气吧,我们做新闻的,从不会将几句恐吓放在眼里。”
闻亭丽软声叹气:“我只是想告诉丁主任,凡与我合作过的业内人士,都知道我闻亭丽敬业重诺,刘梦麟这番说辞根本经不起推敲。此次我从黄金出走,也是出于种种不得已的因素。所谓「片酬问题」,纯属刘梦麟捏造出来的谎言。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到时候,《民乐晚报》就是造谣生事的始作俑者了,丁主任并非短视之人,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惹来一身骚?
丁衡君眼皮霎了霎:“闻小姐,你和刘梦麟的这段公案,丁某不想评断,你有你的说辞,他有他的道理。不过我们报社一向是很公允的,刘梦麟可以诋毁你,你也可以站出来回击嘛,这样吧,我答应你,明天在头版帮你刊登一则《澄清声明》如何?”
闻亭丽露出微妙的表情,就那样静静盯着丁衡君,一直盯到丁衡君的眼神变得闪烁起来,这才慢悠悠收回视线,她打开自己的手包,将里头一篇稿子取出来夹在指间晃了晃。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用一条更博人眼球的新闻同你换,我敢保证,我手里这篇文章会比刘梦麟那一篇给贵报带来更多好处,关键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丁衡君狐疑地盯着闻亭丽的指间:“丁某不是不信你的话,只是……刘梦麟因为先前欠我一个大人情,这次给我的是独家,后头几日的稿子我们都拟好标题了,临时撤换专题,会让整间报社手忙脚乱的。”
“【闻亭丽小姐即将出演新红作家庄晓生的新作《双珠》】——这个标题如何?”闻亭丽不紧不慢开腔。
丁衡君愣了片刻,霍然起身道:“庄晓生?你买下了他《双珠》的改编权?”
闻亭丽不紧不慢往下说:“【明日中午十二点,丁香大饭店,闻亭丽小姐和著名导演黄远山女士联合在丁香大饭店举办记者招待会(注)。届时二人将宣布一爆炸性的消息】。这个标题又如何?”
丁衡君再也沉不住气了,大步走过来想要抽走闻亭丽指尖的那张纸,闻亭丽却敏捷地将稿子收回手包:“撤掉刘梦麟那篇稿子,我可以将这两条新闻交给贵社刊登。”
顿了顿,她补充:“独家!”
丁衡君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但面上仍在犹豫。
“接下来《双珠》的所有拍摄进度和棚内现场照片,也会陆续在贵报的副刊登载,持续数月,一直到上映那天为止,依然是——全程独家(注)。”
她着重咬住最后两个字,丁衡君依旧举棋不定,她用诱惑性的语调说:“您也知道,外界现在都叫我「票房灵药」,我是一块招牌,黄导演是另一块招牌。如今又多了庄晓生这块招牌,三块招牌齐聚在贵报纸的副刊上,丁主任还用担心接下来几个月的销量不能再翻一番么?刘梦麟给你的独家才能给你带来几天热度?丁主任是聪明人,自当知道如何取舍。”
丁衡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一横心,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今晚可以先不刊登刘梦麟那篇稿子。但我也不能得罪他太狠,最多帮你按一个晚上,到明天中午。倘若你给丁某的消息有假,又或是临时出现什么变故,我只好用刘梦麟的独家来救场了,到那时候,闻小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成交!”闻亭丽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说】
注:1927,上海影戏公司在拍摄《盘丝洞》一片时,专门委托《申报》副刊帮忙做长期宣传,每有拍摄进度,报上就有相应的片场拍摄跟踪报道,长达数月。那一时期,电影公司往往在电影尚未完成之际,便已有提前「预热」的意识了。
第88章
黄元山惊心动魄听着闻亭丽的讲述,
随即庆幸地拍拍自己的胸脯:“还好你唱空城计把丁衡君稳住了,
闻亭丽摇摇头:“还在想办法,
由于计划出现了变故,黄远山只得将明日上午去杭州的票改到晚上,
闻亭丽则继续联络庄晓生那边,在庄小兰的引荐之下,
闻亭丽信心满满驱车去庄公馆门外等候,这一等,就等到了夜里十点多。
忽听庄公馆门口传来说笑声,
刘经理负责黄金影业大部分的剧本改编工作,昨日她和刘梦麟争辩时,此人也在场。
刘经理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闻亭丽。“闻小姐?您也是来拜访庄晓生的?”
闻亭丽眼珠一转,作出诧异的样子笑道:“庄晓生也住在这吗?我是来找庄小兰的。”
刘经理对这话似乎未起疑心,又或者,他压根想不到闻亭丽离开黄金影业仅仅一日工夫,就已经在着手筹备自己的新公司了。
他的思绪明显还停留在闻亭丽的出走上,
闻亭丽刻意等他离开了再上前,谁知门房说:“庄先生十点之后不见客,庄小姐?庄小姐也劝说不动先生的,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闻亭丽无计可施,只得连夜去找燕珍珍打探庄晓生跟月照云当年的那段公案。
翌日一早,黄远山启程去丁香大酒店安排中午的记者招待会事宜,闻亭丽则带着公司新招的文书小田一道去拜访庄晓生,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刘梦麟和段妙卿居然比她们到得还早。
最叫人意外的是,那位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庄晓生,竟亲自送到门外,在台阶上目送刘段二人上车才返身入内。
闻亭丽暗想,看样子,昨晚老刘一回去就将昨晚碰到她的事告诉了刘梦麟,刘梦麟这会儿恨不得抽她的筋扒她的皮,自然会来坏事。她像往常一样大大方方打招呼:“刘老板,妙卿姐,这么巧。”
段妙卿同她点头,刘梦麟却怪里怪气地笑起来——“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闻亭丽小姐吗?怎么,黄远山没有戏可以给你拍,让你一大早就闲成这样?”
在他的预想中,闻亭丽这会儿怎么也该懊悔万分,乃至仓皇无措,谁知经过一日一夜的「出走」,她竟跟从前一样精神奕奕。
她越是如此,刘梦麟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假如你是为了《双珠》而来,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刘梦麟得意地说,“庄晓生是段妙卿的资深影迷,一听说可以由她来扮演自己《双珠》一书的女主角,马上同意把改编权卖给黄金影业,待会刘经理就会代表公司过来同庄晓生签合同,你啊,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吧。”
闻亭丽不动如山,小田却一下子慌了手脚,眼看刘梦麟驱车扬尘而去,慌里慌张地说:“闻小姐,这可怎么办?”
闻亭丽迈步上台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因昨晚收下了她的名片,今天没再吃闭门羹,庄晓生在书房里接待他们。
今早之前,闻亭丽料定他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派酸腐书生,这回面对面一看,竟才三十出头,鼻梁上架一副很厚的镜片,眼皮耷拉着,神情也有点呆滞,活像是没睡醒似的。
庄晓生并不看闻亭丽带来的几份贵重礼物,而是像只白鹭似的伸长脖子低头看她的名片:“闻-亭-丽小姐。我想起来了,最近好几家电影院门口都贴着您的海报,难怪看着有点面熟。”
“您看过我的电影?”闻亭丽满脸惊喜,“我真是太荣幸了,您觉得我哪一部拍得最好?”
庄晓生突然把脸一板:“抱歉,一部都没有看过。”
此人果然喜怒无常,小田担忧地望望闻亭丽,闻亭丽马上另其题目:“那您一定看过我的搭档所拍的电影,您猜她是谁?先给您一个提示:您很喜欢的段妙卿所演的那部《灵珠传奇》,就是由她执导的。”
庄晓生抬手截住她的话头:“闻小姐,您不必再往下说了,我已经猜到您的来意了。实不相瞒,在您来之前,已经有五家公司过来拜访过我,其中呢,黄金影业表现得最有诚意,我已经打算将《双珠》卖给他们了。”
***
丁香大酒店。
黄远山忙着招呼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记者,忽然有人挤过来拍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高筱文、赵青萝、燕珍珍三个。高筱文劈头盖脸来了一顿:“黄姐,你和闻亭丽究竟有没有把我们当做朋友?要不是燕珍珍一大早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打算自立门户了。”
黄远山忙把她们拢到一旁:“别提了,我和闻亭丽也是赶鸭子上架,总之一团乱,回头再跟你们细说。”
赵青萝和燕珍珍高兴地抬头望向会场上方的红色横幅:“秀峰电影公司,这名字真好!”
忽然有人急急忙忙推开人群朝这边挤过来,一看是小田。
黄远山心知不妙,一把将她拉到角落里。
“谈不拢了。”小田气喘吁吁地说,“这个庄晓生比我们想象中还难缠,就像是——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论闻小姐怎样劝说,他就是不肯将《双珠》卖给咱们。”
燕珍珍忙问:“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闻亭丽,还是拿他没办法吗?”
“不行,估计刘梦麟没少同他说我们的坏话,庄晓生说,他已经知道我们这家新公司的状况了。据说至今连摄影棚都还没搭好,相关演员也都没到位,他想不出理由不把《双珠》卖给财雄势厚的黄金影业,而卖给我们这种草台班子。他还说,他从前没有看过闻小姐的戏,怎知道她会不会演砸他的作品。”
黄远山一时也顾不上骂刘梦麟:“这可如何是好?!中午之前谈不下来的话,今天怕是无法收场了。”
高筱文第一次看黄远山这样慌乱,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人是不是对你们你们开的价不满意?这还不简单,我去会他一会,他要多少我就出多少,就当我出资入股你和闻亭丽的公司了。”
小田白着脸摇头:“这些话闻小姐早就提过了,但庄晓生说了,刘梦麟走之前对他保证过:不论闻小姐给他出什么价,黄金影业都出双倍。”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黄远山看看四方,眼看入场的记者越来越多,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
***
“希望将来有机会同贵公司合作,但这回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了,喝完这碗茶,您就随意吧。”庄晓生冷着脸端茶送客。
闻亭丽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反而满脸笑容从包里取出两份旧报纸。
“庄先生,您最钦佩的作家就是月照云吧?”
庄晓生怫然变色:“越说越不像话了,庄某没空听你东拉西扯。阿朗,进来送客。”
闻亭丽却自顾自对着报上一篇旧文念起来。
“‘对于月照云近日的走红,一位名叫庄晓生的不知名作家表示十分不屑,他认为月照云故事情节乏味,人物呆板如木偶,能够走红于市,不过是恰逢其时、恰逢其势罢了。换作其他作家来写,说不定会比她引起更大的轰动。如今随着世情小说市场竞争愈发激烈,越来越多优秀的作家涌现,月照云不出一年就会过气。”
庄晓生正要发怒,闻亭丽举起另一份报纸念道:“对于月照云的新书再次创下销量奇观一事,庄晓生仍维持半年前的观点。在他看来,月照云不过是善于讨好坊间喜好罢了,人们爱看什么,她就写什么,活脱脱就是书界最会哗众取宠的小丑,兼之此人十分懂得利用报界的关系为自己造势,作风不像作家,倒像一介商人……他相信,一味用文字讨巧并非长久之计,不出一年,月照云就会江郎才尽。”
念完这两则旧闻,闻亭丽笑道:“三年过去了,月照云非但没有「江郎才尽」。反而比从前更红了,今年经她新作改编的《南国佳人》一片更是红极一时,庄先生,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庄晓生气得面色铁青:“你到底想说什么?!”
“拜访您之前,我特地查过许多相关资料,您的成名之路比月照云要坎坷得多,明明比她早一年发表小说,却始终寂寂无闻,当月照云的小说一次次创下当年世情小说销售记录的时候,您的稿酬一直维持在四千字一块大洋的较低水平。大前年你好不容易凭借《女大当家》一炮而红。然而,这篇小说仅在各大副刊的头条盘踞了一个礼拜,就被月照云的新作《自由之声》给打了下去。尽管之后的两年您再一次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并由此在书界声名鹊起。但在书迷心中,你的名字似乎永远排在月照云的后面。我想,对着她的名字,您大概经常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恨吧?”
“够了!”庄晓生浑身乱颤,“你、你这是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报上那两篇议论月照云作品的旧闻。不过是我当年不懂事信口胡诌罢了,我与她文风截然不同,我也有我自己的忠实读者,何需将她视为对手?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把你乱棍打出去。”
“「南淇最爱穿水粉色的衣裳」——「玲珠最恨水粉色,认为这颜色轻浮不堪,只有浅薄之人才喜穿」;「南淇年纪越大,越嗜甜,总认为甜物能填补心里的空虚」——「呸,这东西甜成这样,快撤走,当心越吃越蠢」;「南淇常去吃的那家台州馆子名叫」立山坊’。’——「这立山坊啊,是一家新开的洗脚池子,几个修脚的师傅手艺不错。」”
闻亭丽念一句,庄晓生的额角就跳一下。
闻亭丽煞有介事将自己做的摘抄本递给庄晓生,请他自己看:“前头都是《南国佳人》里的台词,后头那些是您最近发表的《双珠》里的句子,这些话,活像是在照镜子,都是您下意识为了贬低她的作品所写的,她的人物喜欢珍珠,您笔下的人物就必定憎恨珍珠,她往东,你偏要往西。换作旁人,未必能注意到这些描写,可巧《南国佳人》里南淇这个角色,是我演的。”
闻亭丽笑了笑:“当初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我几乎将剧本一字不落都背下来了,就连原著我也读了十来遍。所以昨晚我一到我同学处借来《双珠》一读就明白了:您根本不像您自己说的从未将月照云视作对手,她分明已成为了您的一块心病。”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把你叉出去。你去打听打听,我所作的《双珠》是今年最受市面欢迎的世情小说,成绩远远超过月照云去年同期的《旧时繁华》,别说我不屑于与她比较。即便真要比,月照云俨然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这难道不是因为月照云今年并未发表新作品吗?只要她出手,您的《双珠》照样会迅速败下阵来。”
“放屁!明明是——”庄晓生气得浑身直哆嗦,“差点就中了你的圈套。随你怎么说吧,我不跟你争辩,总之我不会把《双珠》的改编权卖给你。阿朗,阿朗,快把这位胡搅蛮缠的小姐请去。”
“您当然不敢卖给我们,因为您怕露怯。”闻亭丽悠然叹口气,“一个逐字逐句读过《南国佳人》原著的人,怎会不关注《南国佳人》拍成影片后的动向?您拿到我名片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出我是《南国佳人》的主演。可您一上来就表态说自己没有看过我的任何一部片子。一则,以此来表达你对月照云相关人和事的不屑。二则,你知道我是靠这部片子红起来的,你一早打定主意不将《双珠》交给我们。同样的主演和导演,倘若将来《双珠》的票房成绩远不如《南国佳人》,岂不证明你依旧是月照云的手下败将?
“你给我闭嘴!”
“我要是您,就会把片子交给我们来拍,您想想,把片子交给黄金来拍,将来不管成绩如何,外界要么将功劳归给黄金电影公司,要么归功于导演和主演,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庄晓生的大名。唯有启动原班人马,人们才会客观地对两部片子的原著进行比较。
“一旦您的《双珠》票房成绩比《南国佳人》更好,便可以向世人证明您的故事比她的更吸引人,过去十年的不得志,并非您技不如人,只是因为您的运气没有别人好。”
她话锋一转:“当然,假如您又一次输了,从今往后,您对月照云,不服气也得服气,敢不敢赌一把?”
庄晓生像猴子一样开始抓耳挠腮。那个叫阿朗的下人见状,吓得进来拉拽闻亭丽:“别再刺激我们老爷了,您快走吧。”
闻亭丽眼疾手快,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杂录塞给庄晓生:“再说两句我就走。庄先生,这是黄金公司近两年来购买的世情小说名单,足有二十来本!
“这么多书,只有黄远山导演的《南国佳人》火了!
“其他的,要么因为粗制滥造在票房上惨败,要么被彻底遗忘在剧本柜里。您将《双珠》卖给他们,也会遭受相同的命运。这次刘梦麟出的价钱是比我们高一点。但从长远的利益来考虑,您千万不能把书交给他!”
说话间她已被推到了门口,阿朗又叫了两个人过来帮忙,闻亭丽死死扒住门框:“交给我们就不一样了,公司刚成立,《双珠》就是我们的开山之作,黄导演和我,一定会万分珍惜您的心血!您没看过《南国佳人》,总该听说过这片子的口碑有多好吧?究竟是让《双珠》在黄金公司的柜子里落灰,还是让它在我们手里大放异彩,就看您自己的选择了,切莫因小失大!庄先生!庄先生?!”
***
会场上,各方记者已经落座,黄远山对着人头攒动的招待席,背上的汗是出了一层又一层。
不远处的角落里,《民乐晚报》的丁衡君正死死盯着她,闻亭丽再不出现的话,丁衡君保不齐会公然发难。
小田早已吓得双腿直发软:“黄老板,高小姐她们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您真不打算亲自过去一趟?”
黄远山闭了闭眼,这边不能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她在这儿,好歹可以稳一稳场面。
再说,闻亭丽的个人能力有多强她不是不清楚,她得对她有信心。
但——眼看已经过了十二点。别说闻亭丽,高筱文几个也是全无踪影。
黄远山的心像秤砣似地往下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许,有些事,不是光靠个人能力就能逆转的,最终还得看命。
莫非这次连老天也不打算站在她们这边?
大门方向传来喧嚷声,黄远山喜出望外,定睛看去,却是刘梦麟大摇大摆带人来了,会场上的记者纷纷同他打招呼:“刘老板。”
“听说这里很热闹,过来看一看。”
说话间,刘梦麟走到最前排坐下,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黄远山。
黄远山只得堆起笑脸上前打招呼:“刘老板,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我怎么不能来?我手下的两名爱打算自立门户,我这老东家当然要亲自过来送份大礼。”
他用目光示意左右,马上有人起哄道:“黄老板,不是说十二点准时宣布一则重大新闻吗?大家可都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这都十二点过五分了,为何还不开始?”
“就是,哪有记者招待会过了正点还没动静的,黄老板不是诚心要耍人吧?”
黄远山抬手往下压了呀:“诸位少安毋躁,三分钟,最多三分钟就开场。”
“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这都过去几个三分钟了?大家手里不知有多少新闻要写,天气这样热,没空继续陪你耗,我可要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出声附和:“走走,大家一起走。”
眼看现场就要大乱,外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抱歉,我和庄先生来迟了。”
刘梦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来人不只是闻亭丽,竟还有庄晓生。
黄远山狂喜地朝二人迎过去。
闻亭丽满面春风,在近百人的集体注视下,笑吟吟带领庄晓生朝高台走去。
【作者有话说】
注:民国时期已有召开记者招待会一说,1936年8月5日,明星公司因经营不善决定进行改组,也在邓脱摩饭店召开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宴请全市报社编辑记者、影评人、文艺戏剧界朋友到场,经理周剑云在会上发表讲话,宣传公司改组成果,斥责舆论不公正宣传,委托大家帮助明星公司共渡难关」。
第89章
“干杯!”
欢快的笑声中,
刚喝一口,赵青萝噗呲笑出声:“刚才你们都瞧见了吗?闻亭丽拿出《双珠》的改编合同的那一刹,刘梦麟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亭丽,
闻亭丽红光满面放下酒杯,坦诚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诚意。”
“你少卖关子,刘梦麟难道缺乏诚意吗?比起你们,
闻亭丽摇头:“不对,他有银元、有实力,
眼看桌上四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你们想想,
燕珍珍目露思索:“你跟庄晓生谈到了你们目前的窘境?还是说,
闻亭丽笑着摇头头:“谈合作,最忌讳只谈我这边的困难和需求,应当牢牢咬住对方的需求和利益,从头到尾我没提过这次合作对我们秀峰的好处,我只谈对他庄晓生的好处,你们认为。对于眼下的庄晓生来说,
“名气?钱财?”
“都不是,
高筱文若有所思:“
“还能是从哪学来的,「生活」这位老先生教她的呗。”黄远山似是颇有感触,放下酒杯,拍了拍闻亭丽的肩膀,“十八岁就成了孤儿,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妹妹要抚养,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得学着解决各种问题。久而久之,自然就学会跟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了。只不过,她的悟性比一般人更好而已。亭丽,我敬你一杯,多亏有你,我们秀峰才能顺利渡过这次危机。”
闻亭丽举杯回敬:“黄姐,应当我敬您才对。没有您带头,我未必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更别提下决心跟您联手创办秀峰了,您始终是我人生路上的楷模。”
燕珍珍等人默然陪饮一杯。
“不能再喝了。”黄远山拍拍自己的脸颊,“我得坐车去杭州找李镇了,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几个人帮着黄远山拿外套,闻亭丽打电话从祥升车行叫车,没多久又听门铃响,开门一看,黄远山竟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你们看谁来了。”黄远山把那人往前一推。
“月姐!”几人争先恐后拥住月照云问长问短,“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您怎么知道我们都在闻亭丽的家里?”??
“前头我给月姐打了电话。”闻亭丽笑着抢下月照云手里的行李箱。
月照云愉悦地说:“上礼拜我就听说了远山辞职的事,本想立刻动身来上海,不巧被别的事耽搁了几天,好不容易出发,又错过了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听说办得很成功?快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成功极了!您不知道,黄姐和闻亭丽简直是过五关斩六将。”
“月姐,我得给您赔礼道歉,没经过您的同意,就擅自用您的名头去激庄晓生。”
“你在电话里都同我道过多少次歉了,再说我怪你做什么?某位优秀同行多年来一直把我当作对手,我该为此感到荣幸才对,但这消息可靠吗?这个庄晓生居然暗中与我较量了这么多年,我全不知情。”
“这样一说,庄晓生就是一条可怜虫嘛,暗中比较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全是他自己的独角戏,月姐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赵青萝愣愣地说。
大伙愈发笑成一团。
闲聊中,月照云得知还有一部女工片,好奇同闻亭丽要了素材和草纲来看。
看着看着,大约是作家的本能开始作祟,忍不住跟自己的小书迷燕珍珍要了自来水笔和本子,边看边改:“怎么想起来拍这个题材了?这多半是不卖座的。”
闻亭丽这会儿已有了几分醉意,把脑袋搁在沙发上歪望着月照云:“黄姐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她早就想拍一部劳工片了,我呢……”
她伸指抵住自己的额头,试图理清头绪。然而喝进肚子里的酒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将一个人藏在最深处的心事全都掀腾起来。不知不觉间,高兴的情绪像退潮一般慢慢褪去,难过的情绪逐渐占领了她的心头,甩甩头,不管用,把空酒杯抵在嘴唇上,也不管用,无数苦水像泡泡一般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
“我为什么想拍女工片……我想想,也许是为了纪念吧,不久之前,我有位很敬佩的前辈去世了。嗝,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和伤心,她让我明白,人生苦短,一个人在世上,除了名利之外,还得有点别的追求,这些女工很惨,真的很惨……我呢……陆世澄……你看着我做什么,你别问了。”
月照云前头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忙要从闻亭丽手里抽走酒杯:“小闻,你醉了。”
闻亭丽却把酒杯当作宝贝牢牢抱在怀里,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我没醉……”
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她累到了极点,嘟囔几句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只觉得阳光刺眼,四周的环境熟悉而温暖,脑海里残留着酒劲勾上来的情绪,让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不,不是酒的缘故,昨晚醉得再厉害,她心里也是清醒的。
她只是有些怅惘,那些人和物在她心底压得太深,深到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原来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像当初那样鲜明可触……
一开始,她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不动,忽想起今日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要去找潘太太租摄影棚,二要去请刘亚乔兼任公司的法律顾问。
这一想,她一个激灵爬起来。就见赵青萝、燕珍珍、高筱文歪七竖八躺在地毯上,另一头的长沙发上,月照云一个人蜷缩着,也睡得正香。昨晚大家高兴过了头,竟集体睡在她家的客厅里,还好周嫂体贴地给每个人都盖了一床薄毯。
眼看月照云身上的被子将要滑落到地上,她蹑手蹑脚上前帮她重新盖上,忽瞥见月照云的手边跌落着两个本子。
捡起来看,一个是女工片的草纲,另一个……似乎是一份新写出来的剧本。
翻着翻着,闻亭丽蓦然瞪大了双眼,月照云竟连夜将女工片的草纲修改了一遍。
原来的草纲是杂乱无章的,而现在的剧本,第一幕就增加了大的剧情冲突,使得故事一开场就充满了悬念,第二幕、第三幕——
闻亭丽急不可待地读下去,几乎每一幕戏都做了大的调整,素材里的情节全部串联起来了,故事相当引人入胜,人物也更生动。假如说原来草纲只有五六十分,月照云这一润笔,已然成了一个可看性极强的电影剧本。
片名也拟好了,叫《春风吹又生》。
闻亭丽只觉得会心一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厉姐牺牲后,她常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月姐她太敏锐了,她居然从自己那个无比粗糙的草纲里,读出了字里行间的信念。
闻亭丽寂然低头,为这句《春风吹又生》,为这一刻的被人理解,又或是为别的什么,她必须让自己在这种汹涌的情绪里待一会,再待一会,才能带着这份友人间的善意和馈赠向前出发。
***
一个礼拜后,秀峰电影公司正式挂牌营业。
当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争相报道这一新闻,能够引起这样大的轰动,一是拜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双珠》抢购风波所赐。二来,诚如闻亭丽所料,公司花天价聘请化妆师顾杰、老板亲自赶赴杭州延请原《沪江报》副刊主编李镇,以上种种,都成了坊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李镇和顾杰的聘用合同一经敲定,《民乐晚报》即在闻亭丽的示意下大肆宣扬此事,并在文章里戏称他们为「秀峰四大金刚」。
第一大「金刚」:黄远山出任公司总经理,负责导演和制片业务。
第二大金刚:闻亭丽,也是公司的老板之一,负责演员管理、公司企划以及对外公共事务。
大名鼎鼎的化妆师顾杰被任命为服化部经理一职,主抓演员化妆,兼任场景布置。
李镇文笔好、人面广,由他出任宣传部经理。
这四人的实力有目共睹,「四大金刚」的称号一打出,坊间对秀峰的实力顿时有了新的认识。
《民乐晚报》还专门出了一期「秀峰电影公司实地采访报道」。
报道里称,秀峰虽是新成立的电影公司,但规模并不输给其他公司,办公楼已经建好,主楼共有上下两层,并配有地下室和花园,一楼是公司的招待厅和行政办公室,二楼则是演员化妆间、饭厅和库房,地下室设置洗片室、印室放映室、摄影室、美工室等等。后花园里,正「不惜重金」搭建摄影棚。
这些内容,一半是夸大其辞。
实际上,闻亭丽从潘太太朋友手里租下这幢楼房还不到一个星期,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完成,勉强可以办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厂,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位置坐落在华界,用来办工厂的话,规模太小,用来做花园住宅,先生太太们又嫌地段不好,荒废了快一年,愈发显得凋敝不堪。
闻亭丽和黄远山却一来就相中了,这地方实在太适合办电影公司。租下后,她们立刻着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时紧锣密鼓搭建摄影棚,几日下来,各方面都已初见雏形。
巧的是,《民乐晚报》派来做专访的不是别人,正是闻亭丽的老熟人陈秋枫记者,他专挑已经修缮完善的角落拍,专拣漂亮话来写,恨不能将面前这间稍显简陋的电影作坊,吹嘘成一家实力雄厚的电影托拉斯机构。
这篇专访一见报,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前来应聘。有应聘演员的,有应聘编剧、道具、摄影师的……甚至还有从天津北平等地专程赶来的。
黄远山乐得合不拢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应征者,何愁不能早日开机。
第一个定下来的是公司账房。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主动为闻亭丽提供红棉纺织厂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极富正义感,又是上海师专会计系毕业,此前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工作数年,不缺工作经验,这样的人帮公司管账,放心。
关键是,将来女工片一上映,曹小姐的工作未必还保得住因此,闻亭丽一早就答应过帮曹小姐另谋差事。
她们没有看错人,曹仁秀工作起来极其认真负责,短短几日就将公司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这一来,黄远山和闻亭丽愈发放开了手脚,陆陆续续又招到了三十多个人,包括一个会计科出纳、几名富有经验的专门跑龙套的剧组演员、场记、美工、编剧等等。就连员工饭堂的师傅都招到了合适的人选。
至于法律顾问,刘亚乔当仁不让。
唯独在招聘制片部职员时卡了壳。
按照公司的初步计划,《双珠》和《春风吹又生》是要同期开拍的,黄远山一个人可以兼任导演和后期剪辑,但仍有大量的现场摄影和制片工作需要助手帮忙,这意味着相关专业人员越多越好。
然而,市面上专门学过电影的摄影人才本就稀少,且这拨人基本已在各大电影公司就业,剩下那些。要么是刚入行没多久的新人,要么是对导演和摄影技术一窍不通的外行,让他们在棚里打打杂可以,做正事是万万不行的。
接连面试了一个星期,黄远山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这天的工作结束后,黄远山焦躁地望着窗外的夕阳:“今天又是一个都不成,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到明年我们都别指望能开机。”
「四大金刚」之一李镇也全程参与了公司的招聘工作,他在旁接话道:“薪酬已经提到八十大洋一个月了,论理不至于一个有经验的应征者都没有,这其中一定猫腻,要不我托人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镇在报界人面极广,几通电话打下来,还真叫他打听出了一些门道。
“你们跟华美电影公司老板的陈茂青有过节?”他放下电话问。
黄远山跟闻亭丽迅速对了个眼:“何止有过节,几乎是势不两立,他忌惮闻亭丽跟他们公司的玉佩玲有些撞型,这一年不知明里暗里陷害过闻亭丽多好回,不过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先不提这个,怎么,这次是他在玩花样?”
“一个他,一个刘梦麟,两人都正式发了话,谁来秀峰任职,就等于公开跟他们过不去。陈茂青还让人在业内暗中散播谣言,说秀峰不过是个小作坊,顶多撑三个月就会倒闭。到时候,凡是在秀峰任过职的,一律不许再进华美的大门。华美和黄金算是现下风头最盛的两家电影公司了,做这一行的,都不想公然得罪他们。”
黄远山暴跳如雷:“这猢狲!我就说这些日子一个来应聘的内行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顾杰为人随性懒散,平日甚少发表意见,这会儿忍不住开了腔,“人家不肯来,我们总不能去各家电影公司强行绑人吧?”
闻亭丽没说话,只忙着翻阅摆在桌上的各大电影公司的期刊,这是顾杰拿来的,为的是了解各家公司近日的动向。
忽听李镇唤她:“闻小姐,你怎么想?”
自从李镇来公司上任,只称黄远山为「黄老板」。对于闻亭丽,一直叫的是「闻小姐」。
这次也不例外,闻亭丽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她从来都是坦然处之,闻言,她沉思着将手上的《华美电影周报》合上:“我马上去一趟黄金和华美。”
其他三个人吓一大跳:“做什么去,去找刘梦麟和陈茂青吵架?你先别冲动,他们耍的是阴招,你吵破天也没用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先会他们一面再说。”
***
闻亭丽把车停在华美电影公司门口,大大方方就往内闯,门房上前阻拦,她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他。
门房肃然起敬,只见名片上写着(秀峰电影公司总经理:闻亭丽女士。)
“这位、这位女老板,我们陈老板不在公司。”
“我不是来找陈茂青的,我是来找玉佩玲小姐的,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她在公司试妆,麻烦您拿着我的名片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她。”
半个钟头后,玉佩玲一脸错愕找来。
“我还当是有人在耍人,原来真是你?”她带着几分防备的神色在对桌坐下,一眨眼的工夫,脸上便恢复了平常惯有的娇懒表情。
“闻小姐有何贵干?”她笑吟吟地说。
“我来挖人。”
玉佩玲仿佛觉得有点好笑:“挖人?闻小姐打算挖谁?”
“挖你。”
玉佩玲低头吃吃轻笑:“闻小姐真会讲笑话。”
闻亭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不慌不忙喝着茶,而后从包里取出一份两月前的旧报纸,将其推到玉佩玲的面前。
只见报上赫然刊登着一张相片,镜头对着陈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陆公馆的许管事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的侧影很模糊。但当时报界都默认该女子是玉佩玲。
顷刻间,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
“看来玉小姐也对这条新闻记忆深刻,【陈茂青携女明星多次拜访陆世澄,却被陆公馆拒之门外。】让我猜猜,这是陈茂青第几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东银行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再上一次是茂丰百货的小开,还有什么飞迪儿的老板、桃仙茶园的东家——光是在报上见过的,大概就有五六个。“
“你是来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断她,“你也配?”
闻亭丽不予辩驳,继续用同情的语调往下说:“我猜,每次陈茂青想要拉赞助,都会拉着手下最当红的女明星去作陪。这法子很管用,短短两年时间,华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来部电影,赚了个盆满钵满,陈茂青也顺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最大的股东。直到他将主意打到陆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铁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长声调,“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这是怪我招惹了陆世澄?也对,我早就该猜到你们两个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头对准华美,就是为了帮你解围吧。听说他回南洋了?我来猜一猜,你们俩究竟是谁甩了谁。没名没份的,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来。
“收起你脑子里那可笑的竞争思想。”闻亭丽面沉如水,“今日我是来帮你的。”
玉佩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帮我?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帮忙?谁不知道我是华美公司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你以为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处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闻亭丽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上个礼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茂丰百货的小开,他有芙蓉癖,一口烂牙臭不可闻。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倒是不抽大烟,可他老得足够当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陈茂青逼着你去跟这些男人打交道时,你心里都厌烦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毕竟只要你不听话,华美电影公司马上就会换人来捧——你的前辈章小凤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凤曾经是华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现如今她在何处?”
玉佩玲的笑脸渐渐变得有些发僵。
“失宠之后,章小凤在贵公司坐了长达两年的冷板凳,没有戏拍、没有曝光、没有任何收入,就这样被慢慢折磨着。直到她在电影界彻底丧失名字,陈茂青才将她扫地出门,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你猜,他这套招数大概什么时候会落到你头上。”
“你少危言耸听!”玉佩玲强自镇定,“章小凤是章小凤,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再说,我如今的名气可不是章小姐当年能比的,陈茂青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么,贵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么回事,听说陈茂青就已经打算让她在下一部《流浪儿》里当主角了,她进贵公司也就两三个月吧,当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当上主角,可见这位姚小姐有多讨陈茂青的欢心。也许,用不了一年,就要轮到你给她做配角了,就像当初你取代章小凤那样。”
玉佩玲发泄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刚好她今日穿着一件白纱百合花纹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溅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团团氤氲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玉佩玲急乱地想要从包里找手帕擦那污点,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时,对桌突然递过来一块干净手帕。
“用我的吧。”
一抬眸,对上闻亭丽异常真诚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她的帕子胡乱擦了两把,又将手帕扔回去。
“别绕弯子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闻亭丽垂眸用银匙搅了搅咖啡,幽幽地说:“实不相瞒,这次我从黄金出走,也是因为差不多的缘故,他们删掉我的戏份,拿一个我没见过的剧本逼我跟男演员搭档演戏,那一刻我就明白,这次我若是就范,接下来就会丧失更多自由,直到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傀儡为止。所以,对于玉小姐如今的困境,我没有任何看笑话的意思,有的只是惺惺相惜之感,我是真心想帮你,请你相信我。”
玉佩玲眼中的敌意慢慢消融了几分。
她心烦意乱地拨了拨头发,又转头望向窗外的马路,表情显得相当迷惘,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她苦闷地叹口气:“我承认,我的兴趣只在拍戏,那些乱七八糟的臭男人,我连看都不想看。可是自打进了华美,我处处身不由己,陈茂青他——”她咬住下嘴唇,抬眸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闻亭丽,“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帮我?说空话就算了,我都听够了。”
“到我们秀峰来。”
玉佩玲一讶。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跟华美签的是三年的合同,今年恰是第三年,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你就可以跟陈茂青解约了。到时候,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诱哄你跟他续约你都不要听,直接跳槽到华美来。”
玉佩玲乐不可支:“我凭什么到你们华美去?你们开得出我的片酬、养得起我这样的大明星吗?还有,我已经习惯了当女主角,让我去小公司做配角是绝不可能的。”
“至少我和黄姐不会逼你去应酬男人。”
对面一阵沉默。
闻亭丽恳切地说:“就算你不信任我,总该相信黄姐吧?她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何曾逼自己的人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她在,你只管安安心心拍你的戏。至于片酬,只要你肯来,公司每年会为你量身打造两部质量上乘的片子,指定你做女主角,不拍戏的时候,每月薪水照发,我给你这个数——”
闻亭丽取下前襟的自来水笔,在名片的反面写下一个数字。
玉佩玲明显有些动摇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着怀疑。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算话。”闻亭丽翘起嘴角,“别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我……”玉佩玲烦乱地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实上,玉小姐的选择不多,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我们秀峰才能给你这样的自由。当然,这事不着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只是——”闻亭丽话锋一转,“现在想来我们公司的演员很多,为了让我们的黄老板对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帮我们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边露出一抹讽笑:“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你得劝贵公司的于鸿杰跳槽到我们公司来,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乡,交情很不错,你尽快安排我跟于鸿杰见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玉佩玲傲然抬起头:“这算是投名状么?”
闻亭丽笑容真挚:“不算,因为我们秀峰的大门随时向玉小姐敞开。况且,这个建议对你只有好处,你让你的朋友先来秀峰探路,刚好可以通过他了解我们公司是不是传闻中的「小作坊」,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你说呢?”
***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抬头望望日头,马上调转车头赶往黄金电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办公室,黄远山对着桌上于鸿杰的聘用书放声大笑。
“陈茂青给我们使绊子,我们索性上门挖他的墙角,一挖还是两个大墙角,玉佩玲和于鸿杰!回头等陈茂青知道了,非得气疯不可!”
闻亭丽笑道:“这都要怪陈茂青自己,他们华美的内部派系斗争太严重。自从陈茂青当上了大东家,于鸿杰就被发配到了三组,远不如从前受重视,他早就想另谋出路了,先前他误信坊间的谣言。再则,也担心自己过来之后会不受重视,昨天我跟他见了一面,他当场就打消了疑虑,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长期合约在身,所以二话不说就来了。”
黄远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了于鸿杰,《双珠》应该可以启动了,只是人手还是不够,再从何处撬来一个资深摄影师就好了。”
众人一边高兴一边发愁,于鸿杰这一出走,陈茂青那边必然有了防备,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华美抢人是不可能了,黄金那边,更是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李镇说:“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几则招聘广告?”
顾杰也说:“我也联系一下广州那边的朋友,让他们在当地帮着找一找合适的人选,经验实在欠缺的话,大不了黄老板边拍边教。”
“黄老板,闻老板。”小田跑进来,“有个男人在大门口徘徊快一个钟头了,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赶走?”
闻亭丽喜出望外,他来了。
“别赶,你快把他请进来。”
黄远山和李镇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领到门口,黄远山像弹簧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这不欢迎你!”
来人正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
当日黄远山一辞职,刘梦麟立即将谭贵望提升为公司的一流导演,让他单独执导新片,还将他的薪资提升至黄远山在职时的水平。
谭贵望就这样被「收买」了,对于师父的出走,他表现得相当没骨气,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职位。
这也就罢了,黄远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谭贵望不曾来探望过师父一次。对于师父创业时遇到的种种艰辛,也是不闻不问,那种冷漠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寒。直到一个礼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谭贵望才怯怯地给黄远山打了一通电话,黄远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就是一头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黄远山如是说。
三年的师徒情谊,就这样断了。
眼看闻亭丽要将谭贵望请进来,黄远山抬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卡在门框上:“不许进!他可是黄金公司如今最得宠的谭大导演,当心我这贱地,脏了他的贵脚!”
面对黄远山的嘲讽和驱赶,谭贵望不作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闻亭丽挡在两人中间,极力劝道:“黄姐,你先别急,好歹给小谭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还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吗?”
“算我当初眼瞎!快让他滚,以后胆敢再走进我们秀峰的大门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间,谭贵望的口袋里意外掉出来一样东西,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孝布。
谭贵望面色惨白,飞快蹲下去将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发。
闻亭丽趁机将谭贵望拉进门,低声对黄远山说:“谭贵望的母亲上礼拜去世了。”
黄远山愣了愣。
闻亭丽叹口气:“还记得上个月小谭跟你请过一次假回乡探亲吗,就是那一回,小谭发现自己母亲身体出了问题,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当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几家西洋医院能够做手术,医药费高得吓人,刚巧那一阵黄姐你辞职。”
谭贵望喉结滚动,出声打断闻亭丽:“闻小姐,您帮我够多了,让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他走上前对着黄远山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您骂我吧,我错了,我私心太重,我担心跟你出来单干,接下来会没有固定的收入给我母亲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讲义气的软骨头,昨天要不是闻小姐来劝我,我至今没有勇气来面对您,可我没忘记自己这身本领是谁亲手教的。不管您怎么骂我,您都是我的师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让我来秀峰吧,师父,就算您不给我发工钱我也要跟着您干。”
“你!”黄远山恨得跺了跺脚,“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创办公司需要很多钱,当初您走的时候是同刘梦麟撂过狠话的,我不想在这种关键时节拖你的后腿。何况当时我姆妈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术——”他脸色一黯,迅速回头擦了把眼角。
闻亭丽触景生情,鼻根也有些发胀,上前牵紧黄远山,另一手拉住谭贵望:“好了好了,话开了就好,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让小谭来秀峰帮忙吧。”
黄远山一肚子的话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语气依旧有些凶:“来可以,工钱是不会高的,还有,伯母的丧事料理好了吗?你看看你脸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来正式上班!”
***
闻亭丽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望风景,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窗子。
窗户里,黄远山兴高采烈对着剧本比划着什么,谭贵望也差不多,一边听,一边手舞足蹈。
闻亭丽不觉会心一笑,这对师徒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谈电影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有电影,天塌下来也浑然不知。
“闻小姐。”李镇走到她身边打声招呼,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了望,“其实你早就想把谭贵望挖过来了对不对?”
闻亭丽但笑不语。
“黄老板这爆炭性子……”李镇无奈一笑,“亏得你在中间想办法,不然这误会还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黄姐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肠比谁都软,有些话说开了就好,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记仇。”
李镇回头很认真地打量闻亭丽。
“怎么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几年前第一次跟远山打交道时,我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实干家。实际上她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你,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不谙世事的浪漫主义者,结果你——”
“是个精明现实的实干家?”
“不不不。”李镇低头笑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闻老板年纪虽轻,却比许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样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一旦到了你的手里,即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去解决。就像这一次,一个华美的于宏杰,一个黄金的谭贵望,老实人再也想不到用这种……用这种挖墙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闻老板偏偏能想到。”
闻亭丽注意到李镇对她的称呼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佯作未觉,只是瞅着他:“李经理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李镇由衷地说,“实不相瞒,当初远山来杭州找我,我虽然答应了来帮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这几日看到闻老板的作风,我这颗心才彻底踏实下来,秀峰公司有闻小姐这样的老板带领,才能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当中站稳脚跟。”
闻亭丽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视线抬高一点,远远望向远处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阳的照耀下,那排窗户红得像着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开了腔:“想过没有,谭贵望也好,你李经理也罢,真正吸引你们来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黄姐。”
李镇怔了怔。
“大家钦佩她的才华,信赖她的为人,相信她能带领你们创建一番事业。所以你们来了,这就是黄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她慨然笑道:“生活当中不乏实干家,而像黄姐这样的人,却少之又少。她们可以为了理想破釜沉舟,可以毕生为一个目标勇往无前……这一点很多人都无法做到,所以自打秀峰成立后,我每一天都心怀感激,感激黄姐创建了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世界,我也好,将来的玉佩玲也罢,这地方无意间给许多人提供了一条退路。因此,黄姐才是秀峰真正的精神力量所在,我只是一介俗人,甘愿帮她解决前进路上的荆棘罢了。”
李镇几乎为这番话酥倒。
“对不住,我前头的话太片面了,这世上少不了闻老板这样的能人,更少不了远山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否则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向前推进。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闻老板绝非一介俗人,您是一位实打实的强者——原谅我可怜的男性自尊心在作祟,从前我很不情愿将「强」这个字眼用在女性身上。”
“李经理倒是够坦率。”闻亭丽不由得笑起来。
李镇郑重其事把手伸向闻亭丽,同她握了握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李镇,很荣幸与闻老板和黄老板这样的人物共事,良禽择木而栖,以后秀峰就是我的家了。”
二人说笑间,注意到顾杰一个人在楼底下吸烟,他大概是看到了楼上两人握手的这一幕,居然掐灭烟头,也相当隆重地对楼上做了个握手的手势。
闻亭丽微微地笑,她很清楚李顾二人这几日一直在观察她们是否有能力驾驭秀峰,她又何尝没暗中观察他们。
经过今晚的这番谈话,她开始相信自己和黄远山没有找错人,至少他们懂分寸,不自大。
思量间,身后飘来笑声,原来是曹仁秀同小田提着晚饭从外面回来了,曹仁秀笑哈哈地探出身叫他们:“闻到香味没,还不快进来吃饭?”
李镇和闻亭丽笑应一声,夜风有点凉意,闻亭丽进屋时顺手关上落地窗,再一次,她抬头眺望远处那排玻璃窗,红红的窗户不见了,银色的月光流水般映在那一排排窗上。
真是个静谧而可爱的世界,对于明天、对于秀峰,她的心头,就如面前这轮明月一般笼罩着柔和的光辉,静静地升起无限希望。
第90章
谭贵望和于鸿杰这一来,
闻亭丽常常从早忙到晚,可她丝毫不觉得疲惫,
这期间也出现过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
她和黄远山配合越来越默契,彼此间的信任越来越深,
鉴于《春风吹又生》大部分是夜间戏,
考虑到成片效果以及长远的发展,大家都赞成这个决定。这是大手笔,公司账上的钱一下子少了一多半,不过好在闻亭丽手头还有不少积蓄,加之《时间的沙》的票房分红已到账,维持日常运营不成问题。
再过一些日子,
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商量,先保证《双珠》开机,《春风吹又生》不妨等设备都到齐了再开拍。
同时,她还建议在开机之前举办一个隆重点的招待宴会。一来,可以借此机会让她们的新片提前收获更多关注度。同时,也可以在社会各界面前展现秀峰的实力。办得好的话,秀峰便会顺理成章成为上海滩的一张社交名片,将来拉赞助也好,与人合作也罢,都有了更多人脉和话语权。
黄远山举双手赞成,闻亭丽便动身去《民乐晚报》找丁衡君商量发布会的细节,一切都出乎寻常地顺利,宴会日期定在了开机前晚。
这天一早,曹仁秀有点好笑地拿着几张请帖走进来:“闻老板,你瞧瞧这是什么?黄老板上车时掉下来的,我在后头喊了好几声她也没听见,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我瞧瞧,噢,这是请帖。”闻亭丽莞尔,“今天得全部送出去,估计黄姐走的时候太着急了,给我吧。”
三张请帖面上沾了不少灰尘,闻亭丽用湿毛巾将它们一一擦干净,不用打开也知道帖子里都是秀峰的贵客,否则黄姐也不会亲自去送。
刚好她准备去上海电影协会找翁副会长谈点事情,便顺手将其放进自己的包里。
闻亭丽所料不差,请帖前两张都是老熟人。一个是欣欣百货的掌事人董沁芳,另一个是月照云,闻亭丽将请帖一一送上门。
燕珍珍居然也在月照云处,看到闻亭丽进来,煞有介事要把什么东西藏进抽屉里。
“我偏要看!”闻亭丽抢到手里。
竟是燕珍珍写的新小说,早在务实中学念书时,燕珍珍就对文学充满兴趣,可惜她家里人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坚持反对她这个,念大学之后,燕珍珍并没有放弃这一爱好,经常背地里写些小故事,最近大概是写到了不通的地方,而她的偶像月照云刚好暂寓在上海,于是带着稿子前来讨教。
闻亭丽一边躲闪,一边匆匆读着,由衷地说:“咦,这开头比上次那篇更好了!”
“你少打趣我。”燕珍珍好不容易才手稿抢回手中。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不信你问问月姐。”
燕珍珍用手稿挡着自己的脸,然而忍不住露出自己的眼睛,满眼期待地瞄向月照云。
“小闻说得对,确实是写得好,来,快把稿子给我,我迫不及待向往下看呢。”
这话对燕珍珍无疑是莫大的鼓励,她兴冲冲把手稿交还给月照云,搬一把凳子挨着自己的偶像坐下。
闻亭丽同她们说了一晌话才出来。正值晌午时分,马路上热浪滚滚,她热得晕头转向,上车打开最后一张请帖,上头写着孟麒光的名字。黄姐跟孟麒光有些亲戚关系,而且以孟麒光如今在上海滩的人脉和影响力,请他来捧场也不意外。
她发车去往孟公馆,下车走到门前的紫薇树下按门铃,头顶的烈日几乎要将她融化,她一边擦汗一边往里看,很快就有人出来了。
“请问您是……”孟家的下人例行公事发问,忽然喜道,“您是那位闻亭丽小姐吧,我们孟先生在家,您快请进。”
闻亭丽只当这人看过自己的电影,点头笑道:“麻烦了。”
她被安排在孟家的招待室里等候,就像上次来时一样。只是这一回等得格外久,大约差不多十多分钟后,后廊上才传来动静。
那声响有点奇怪,「笃笃笃」,仿佛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像是有人正撑着拐杖慢慢朝这边走。
闻亭丽一讶,这绝不会是孟麒光走路的动静,稍顷,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拄着拐杖出现在招待室门口,居然就是孟麒光。
他里头穿着一套银白色的睡衣,外头系一件黑色夹金丝的睡袍,仿佛午睡刚醒的样子,头发有点凌乱,底下光脚趿着一双轻便的拖鞋,这样随意,倒比往日衣冠楚楚时看着稍微英俊一点,他左腋下方杵着一根拐杖,这想必就是刚才那怪声的来源了。
闻亭丽大感意外:“孟先生这是?”
突然想起几月前孟麒光出过一次车祸,忙改口说:“孟先生的伤好一点了么?”
孟麒光目光沉沉盯着闻亭丽,有那么几秒,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闻亭丽撵走,双方静滞了一会,他终于开了腔:“难为闻小姐还记得这事。”
闻亭丽扭头咳嗽一声,孟麒光出车祸之后,她一次也没探望过他,两人从此不来往也就罢了,今日既主动登门送请帖,不解释两句实在说不过去。
她忙用真诚的口吻说:“好几次想去医院探望孟先生,只是那一阵报上老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绯闻,为了避嫌,只好作罢。”
她低头望向在他的右脚,脸上挂着再真挚不过的关心:“听说孟先生当时伤得很重,如今还是行走不便吗?”
孟麒光睨着她,忽笑道:“不关心就是不关心,闻小姐又何必临时装样子,当我是小孩子么?”
闻亭丽噎在原地,这时孟家一位男管事端着茶盘进来,里头竟不是热茶,而是一盏冒着丝丝凉气的冰淇淋,另有一瓶冰镇汽水。
孟麒光移目看向闻亭丽。闻亭丽两眼望着冷饮,这一路走来,她热得几乎快中暑,这份茶点送得恰是时候,她由衷地对那男管事说:“谢谢。”
男管事悄悄望一眼孟麒光,看孟麒光仍站在原地看着这边,想要上前搀扶,孟麒光往后一抽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随后,他自行在沙发上坐下,顺便把拐杖搁在一旁,等到闻亭丽喝得差不多了,这才懒洋洋开腔:“找我什么事?”
言谈间,已恢复了往日的那份潇洒老练,不像刚才,他简直有点幼稚。
闻亭丽忙将手里的冷饮杯放在一边:“八月四号,我们秀峰会举办一场晚宴,我和黄姐想请孟先生赏光,就是不知孟先生的身体方不方便。”
她取出那张请帖,有点迟疑地送到他面前。
孟麒光仰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闻亭丽,他一向比她高大半个头,这是第一次他的视线比她的矮。一伸手,他将那张帖子从她手里抽出,展开看。
请帖上分明只有黄远山的笔迹,他牵牵嘴角:“好,我知道了。对了,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闻老板了?”
他含笑注视着她。
闻亭丽只当听不出他口里的揶揄之意,大大方方点头笑道:“鄙人正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她煞有介事与他握手:“听说孟先生做生意眼光很准,希望日后秀峰有机会能跟孟先生合作。”
这是一种平等的交往姿态。
孟麒光垂眸望着她伸过来的手,好半晌才慢吞吞与她握了握。不过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表情有点奇怪:“才一年多的时间……真不知道一年之后你又会是什么样。”
他虽是望着她说的这话,但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
回去后,闻亭丽同黄远山说了送帖子的经过。
“董小姐和月姐一定会来,至于孟麒光……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黄远山却很笃定地说:“放心,他会来捧场的,孟麒光这人,最给朋友面子了。”
这一晚,率先到场的是务实女子中学的邹校长,她带来了一个硕大的花篮,满脸荣光同闻亭丽拥抱:“校长真为你感到自豪。”
闻亭丽眼眶直发热,用全力抱紧邹校长,回想当时在务实念书的情形,心里仿佛有许多话想对校长说,最后却只是含泪微笑。
赵青萝和燕珍珍陪伴闻亭丽一路走来,不免触景生情,也无声上前环抱。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陆续续地,客人们都到场了,孟麒光却迟迟未露面,黄远山有些意外:“不应该啊,准是被什么要紧的事绊住了。”
大约到了十点钟,才听有人说孟先生来了。因着受伤的缘故,孟麒光最近鲜少在社交场合中露面,他这一亮相,一半宾客都涌上前同他打招呼。
闻亭丽远远看着孟麒光,他没有像那日一样杵着拐杖,而是径直走进来的,仔细看,能看出他右脚落地时不是很自然,并且走路很慢。
这一来,闻亭丽也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去跟他打声招呼,到了近前,就听孟麒光笑着说:“瘸不了,只是大夫说仍在康复期间,这只受伤的脚不宜走太多路。”
这时,高筱文她们过来来找闻亭丽,闻亭丽只得撇下这边,等她再出来,人群中已经找不到孟麒光的身影了。
她也没在意,让两名仆欧准备了一些酒,预备回大厅招呼客人,忽听侧边的房间里有人叫她:“闻亭丽。”
“孟先生?”
孟麒光走到近前,在仆欧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酒:“你们下去吧,我跟闻小姐说两句话。”
两个人留在了走廊上,孟麒光淡然望着另一头的热闹景象。
“我要是你,就不会筹办这场盛大的宴会。”
闻亭丽露出不解的表情。
“树大招风。贵公司最近频频登报,今晚又大宴宾客,形形色色的人来了这么多,你就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闻亭丽想了想说:“可我们秀峰是一家电影公司,将来要靠票房和人脉吃饭,作风太低调是行不通的。”
“可你别忘了,你是有仇家的。”
闻亭丽心口一跳:“孟先生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有些事还不确定,不过我得奉劝你一句,明日开机就不要再搞什么仪式了,关上门闷头干活,接下来这些日子,也要时刻留意你们的设备和人员,有句话叫暗箭难防——”
这时候,高庭新和高筱文兄妹俩找来了。
“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在说什么呢?方不方便也让我们听听?”
第二天,《双珠》如期开机。鉴于孟麒光的警告,闻亭丽果断取消了开机仪式。此外,她原打算在《民乐晚报》上刊登关于秀峰新片开机的头条新闻,也因为这个缘故而作罢。
秀峰的开山之作,便以这样一种异常低调的方式开了场。
一整天闻亭丽都悬着心,幸而进棚后异常顺利,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拍摄过程中,与其他演员以及于宏杰等人都配合默契。
一天之内就顺利拍完了三场戏,进度超过大家的预期,收工时,黄远山振奋地直鼓掌:“好好好,好得不能再好,我们秀峰真正开了一个好头,今晚去东兴楼庆祝一顿如何?”
大伙欢天喜地应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让闻亭丽心中的隐忧打消了一半。
第二日,棚内也是一片风平浪静,闻亭丽开始安慰自己。或许,孟麒光也有消息不准确的时候。
又过两日,她估计美国那批货差不多快到了,就让曹仁秀和谭贵望带着提货单去港口提货,谁知两人搞到夜里才回来,并且一开口就是坏消息:“我们那批货不见了。”
黄远山跟闻亭丽迅速对了个眼:“什么叫货不见了?”
谭贵望焦灼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找遍了港口的货仓,就是找不到,弄到后头,那个日本经理甚至开始怀疑我们的提货单是假的。”
“这不是乱来吗?”黄远山大惊失色,“大几万的货,说找不到就找不到?”
闻亭丽沉着吩咐曹仁秀:“仁秀,你立刻打电话给美国那边,同他们再次核对运号,李镇,你马上打听打听这家日本公司的底细。”
没一会,曹仁秀就联系上了美国公司,对方在电话里确定是这个运号没有错,并答应马上同这家日本货运公司交涉,最迟明天就会给他们答复。
“既然运号没有错,货轮也顺利到港了,我们的东西怎会凭空消失?”黄远山突然一跺脚,“行了,大家先别慌,我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她火速拨通一个号吗。
那头刚说一声「喂」,她就迫不及待对着电话骂起来:“刘梦麟,你闹够了没有?先前我不过是看在跟你共事过这么多年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没想到你得寸进尺,你真以为我黄远山怕你这些阴招?!”
刘梦麟似乎在那头愣了几秒,随即也在话筒里激动地嚷嚷起来,吼声大到这边也能听见。
“你放屁,我刘梦麟要搞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搞,用得着耍阴招?前头两次,算是给你们一点教训,如今我也累了,懒得再同你们一般见识,什么时候我又对你们耍阴招了?姓黄的,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黄远山先是把听筒推得远远的,后来便悻悻然挂掉电话:“看来不是他。”
她猛拍桌子:“那一定是陈茂青干的!这瘪三惯爱耍阴招,我立刻去华美找他要设备,他不给,我就一把火把他们华美的摄影棚全烧了!”
李镇进来时,这一幕刚好落入他眼中,忙上前拦住黄远山:“我已经托人查过了,这家日本货运是家老牌海运公司,开业二十多年了,口碑相当不错。照理说,陈茂青还没这个本事在这样的大型货运公司做手脚,那可是大几万银元的设备,谁也不可能为着他一个人的私怨,损害自己公司的口碑。”
“那还能是谁?”黄远山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焦灼地说,“除了他们,还有谁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从方才到现在,闻亭丽大部分时间都在皱眉沉思,听到黄远山最后一句话,她霍然抬起头:“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黄姐你先别急,等我查准了是谁,立刻打电话回来。”
她径直驱车去孟公馆找孟麒光。
夜里八点钟,正是闻人们出门社交的时间,孟麒光多半不在家,不过没关系,她会在孟公馆等到他露面为止。
不曾想孟麒光在家,只不过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下人领闻亭丽进来时,他刚好走到门廊处拿外套。
他也不问她为何来找他,只是停下来瞅着她。
闻亭丽顾不上与他寒暄,开门见山地说:“孟先生,今晚我们公司一批设备无故在港口失踪了,我猜,你头些日子就听到了一些风声,请你照实告诉我,这次是不是白龙帮搞的鬼。”
「白龙帮」这三个字一说出来,她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
许久不曾与这帮恶徒打交道了,但她绝不会忘记这群人的手段有多肮脏。
孟麒光坦然点头:“是。”
闻亭丽眼里燃起两小簇火焰:“孟先生从何处得到的消息?难道姓邱的真活下来了?”
孟麒光摇头:“我没见到姓邱的,这次是曹帮主亲自出手了,也许他听信了当初邱氏父子的挑拨,不想看你过得太风光,又或者,是帮中的其他兄弟怂恿曹帮主给你一点教训。”
闻亭丽咬了咬牙关,确定是谁在背后搞鬼就好,至少她不再毫无方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孟先生直言相告,再会。”
她转身就走,孟麒光追上来拽住她的胳膊。
“你准备去哪儿?”
闻亭丽忙不迭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把我们的设备要回来。”
“找谁要?怎么要?这次可不是你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讲文明的电影公司,而是曹振元。”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想孟麒光抓得更紧了。
她脸色一沉:“放手!”
孟麒光一嗤:“闻亭丽,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亲手解决过一些麻烦,就从此无所不能了?如果你此刻脑子还清楚,就该知道这次的事你没能力解决。”
闻亭丽眯了眯眼:“我想,还轮不到孟先生教我如何做事!”
她开始用力挣扎,孟麒光却不容分说牵着她往回走,前面正是会客室的方向,他把她拉到门前:“在这等我回来!”
她不禁有些骇然,孟麒光像要把她关起来。
“你要做什么,再不放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打算如何对我不客气?”
说话间,他便把闻亭丽往会客室里推,忽觉自己的心口被什么硬物给抵住了,诧异低头,就见闻亭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
她的枪管冷冰冰地抵着他的胸膛。
她的语气更是冷冰冰。
“不想死的话,就别挡我的路!”
空气凝固了一瞬,孟麒光缓缓抬眸望向她。
他没有退,而是顺势抵着她的枪管前进几步。这样,闻亭丽被他紧紧压在了墙上。
“开枪啊。”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咔嗒」一声,闻亭丽果断上了膛。然而食指压在板机上,迟迟没有压下去。
“怕了?”孟麒光低笑,“别怂,尽管开枪打我,你以为我在乎?”
闻亭丽脑中飞快运转,看得出孟麒光是真不怕,但她不得不考虑开枪杀人的后果。
她缓缓把枪管移向他腹部的位置。
孟麒光扬眉:“换一个位置开枪?这样既可以给我一点教训,又不至于承担不起后果?”
他笑着点点头:“闻亭丽,你果然了不起,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准确地计算得与失。”
“我承认,我承担不起杀你的后果。”闻亭丽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敢保证,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会让你在病床上再躺上两三个月!”
“那样太费事了。”孟麒光指指自己的心口,“还是直接打这儿吧。这样更解气,因为,我今晚就是要冒犯你。”
他迅速低下头欺到她的腮边亲她一口,又顺势吻向她的唇。
「砰」的一声。
子弹应声而出,孟麒光却早有防备,电光石火间扣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枪管打向旁处。
那颗子弹擦过他的腰畔,击中对面的墙角。
下人们慌忙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喝道:“下去!”
等到四周恢复安静,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衣,上面赫然多了一条口子,微微冒着烟。
只差半公分,那颗子弹就打在了他的腹部。
“手够快,心也够狠,下一枪打算打哪儿?”孟麒光捏住她的下巴,“无所谓,随你打哪儿,今晚有些话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双方都清楚,这是枪再次上膛的声音。刚才是警告,这次会要了他的命。
但他连看都不看,反而把闻亭丽的脸抬高几分。这样,他的目光便可以肆无忌惮在她脸上流连。
此时此刻,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征服欲。
“为什么一次都不肯让我帮你?你不是很输得起吗?”
两人的身体贴得那样近,闻亭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胸壁传来的心跳声,那样急,那样快。
他根本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无所谓。
她的手指依旧牢牢搭在板机上,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你要的太多,我还不起。”
“陆世澄就可以?”
“他尊重我。不像你,表面上表现得再尊重,骨子里却从来没有真正瞧得起过女人。”
孟麒光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种近乎迷茫的表情。
“在你开口让我做你的女人的那一次,我和你之间就不可能了。”趁他晃神,她用力推开他,举枪对准他的胸膛,不许他再靠近自己。
“你站住,我不想再浪费一颗子弹。”
孟麒光不为所动,继续向她走来,她对准他的脚下打出一枪,喝道:“既然你想听答案,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野心勃勃的孤女,你高高在上观察着我,就像看待一个新奇的宠物一般。在你这种男人的心里,女人不外乎是两种:门第高贵的女人和随便玩玩的女人。前者是将来要做你妻子的,最好端庄些、稳重些、体贴些。因为你的人生需要这种高贵妻子来装点门面,类似于家中豪华汽车的地位!而外头那些,当然是越不守规矩越好,因为这会让你觉得有趣。
“所以在乔家那场宴会上,我一出现就引发了你的兴趣,你自以为把我看得很透,你有把握把我弄到手。毕竟你是个比乔杏初更有本事的男人。所以你在我遇到麻烦时,便趁人之危让我跟你。跟你?你大概从来想过我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一年、两年之后,等你玩腻了自会再换一只新的金丝雀,而我这个旧玩具,就会被你抛到脑后,也只有那些天真的女人才会相信你这套鬼话!更让你意难平的是,我这个孤女居然拒绝了你,从此你对我念念不忘,这并非因为你有多爱我,你只不过想证明自己不输给别的男人罢了!”
孟麒光没有打断她,只是一声不响听她往下说。
“哪怕是此时此刻,你也认为我应当服从你的安排,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罔顾我的个人意愿插手我的事。我不听话,你就要把我扣留在你的家里。”她冷笑,“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征服欲吧,我不是你没能抢到手的玩具!即便我没有遇到陆世澄,你也不可能征服我,一辈子都别想!从你骨子里轻视我那一刻开始,我和你之间就不可能了。”
“说够了吗。”孟麒光忽然开了腔。
顿了一晌,他沉着脸,缓声说:“你的话,我会好好理解和消化,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但今晚这件事我管定了,因为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放心,这次我根本没打算同你索要什么报酬,因为我还没那么卑鄙。”
闻亭丽缓步向后退,一直退到自己与孟麒光拉开足够远的距离,转身飞奔而去。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孟麒光追了几步,又停下。
她闭了闭眼,迎着夜风一个劲向前跑,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汽车前,拉开车门跳上去。
***
驱车开了一段,迎面开来一辆车,是黄姐的车,闻亭丽赶紧冲对方按喇叭。
两人把车停靠在路边。
“你刚才去哪了?我到处找你。”黄远山满头是汗,“我已经打听出一点门道了,这次可能是白龙帮在暗中搞鬼。”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也想到对付他们的法子了,黄姐你先回去,这事我来办。”
黄远山一骇:“不行,那可是白龙帮,不管谁沾上都会惹上一身腥,我好歹认识一些乡亲和长辈,我去想办法,你赶紧给我回家。”
“黄姐,你冷静点听我说,白龙帮的梁子是我结下的,这个大麻烦也只能我来解决。而且,你别忘了你是秀峰的大当家,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秀峰的未来。假如你不想让白龙帮彻底缠上秀峰的话,这次请你务必置身事外,只有我来办,才能真正永绝后患,你放心,我会处理得干净利落的。”
黄远山惊惶地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低声:“你不相信我吗,黄姐?”
黄远山一咬牙:“我当然信你!好,我不添乱,我回家等你消息,但你记住,设备也好,胶卷也罢,这些都是身外物,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答应我,千万别逞强!”
闻亭丽如释重负,至少黄姐永远无条件地相信她。
她帮黄远打开开车门,看着她坐上去。
等到黄远山开车离去了,她驱车沿着另一条路回到自己的家,拿起话筒拨出那串尘封已久的号码。
“你好,我找厉——”一股心酸的感觉猝然袭上她的心头,再也不可能在这个电话里听到那道沉稳柔和的嗓音了,她努力把喉间的苦涩吞下去,“我找刘护士长……”
对方立刻听出了她。“是小闻吗?”
闻亭丽眼眶一热:“是我,刘护士长。”
***
一个钟头后,闻亭丽准时赶到约定的地点等候。
夜里一点钟,直条条的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正好,她需要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想事情,她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倚着墙沉思。
厉姐在世时,曾说过白龙帮内部有她们的内线。所以朱紫荷那次,她们能够迅速将朱母从白龙帮手里解救出来。
之后伏击邱大鹏,她们又一次全身而退。
她敢确定,厉姐暗中铺这条线绝对不是短短一两年,而是更长的时间……
也只有她们知道如何对付白龙帮。
思索间,身后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闻亭丽心照不宣跟着那人往前走,两人一先一后闪身进了路边的一个铺子。
“刘护士长。”
“小闻!”刘护士长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
“别担心,我已经打听到你们那批设备被藏在何处了,今晚我们就动手,最迟明早就会把东西送还给你们。谢什么?那一晚要不是你拼死相救,我们都没机会跟厉姐见上最后一面,厉姐能不能保留全尸都是个问题,这是我们大家欠你的。”
闻亭丽含泪低头:“不,厉姐帮过我那么多回,我只恨当时没能早些救下厉姐。”
“傻姑娘,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你为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刘护士长温柔地帮闻亭丽整了整额上的乱发,“这次的事让你很心焦吧?你真聪明,这么快就想到找我们帮忙。我们认真考虑了你的建议,你说得对,要让白龙帮从此不再找你们的麻烦,就得掐准他们的弱点来处理这件事,放心,一切都会按照你说的法子来办。”
闻亭丽大松一口气,深深对刘护士长欠身,刘护士长拉住她的胳膊:“别忙着谢,我们也有事请你帮忙。”
说着便将手里的小皮箱给她看:“今晚的行动是临时决定的,原本有位伙计今晚要出发去宁波送东西。如今因要帮忙去运货,计划全都打乱了,情况十分紧急,可能要委托你帮忙跑一趟,就不知道——”
闻亭丽毅然接过皮箱:“没问题。”
刘护士长无声点点头,细细叮嘱一番,最后说:“……你记下这个地址,把东西送到就马上赶回来。”
***
凌晨四点钟,整座城市都在酣睡,白龙帮里却依旧热闹非凡。
到处是人。
搓麻将的、抽大烟的、喝酒的、议事的、听小曲的……这地方就跟白天的闹市没什么两样。
与前堂的喧腾不同,后堂安静得像座坟。
这是曹帮主专门待客的地方,没有他老人家的吩咐,没人敢擅闯。这会儿,偌大一间客室只听见西洋钟走动的声音。不过很快就有人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麒光,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姓闻的小姑娘究竟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帮她。”
孟麒光仰头望着天花板,自嘲一哂:“什么人都不是。”
“那你岂不是亏大了?她既不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大半夜跑我这为她说项。”
“曹帮主。”孟麒光看看自己的腕表,“天就快要亮了,假如你对我开出的条件还算满意,就早点让人把她的东西还回去,今后也别再为难她。不够满意的话,我们不妨再好好谈一谈。”
曹振远敲了敲手里的银烟杆:“曹某呢,不是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位闻小姐三番两次谋害我的人,不狠狠给她一点教训的话。不仅邱堂主咽不下这口气,我们白龙帮的面子也挂不住,所以——”
孟麒光微微沉下脸,这令他英俊平静的脸庞莫名现出一股肃杀之气。
曹振远乜斜他一眼,待要再开腔,案上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
曹振远习惯性地看看左右,无奈刚才为了谈话方便,已将身边人都遣了出去,听那电话声响个不停,只好自己起来接电话。
刚开始他只是皱着眉头听,听到后来,眼睛蓦然睁得老圆。
“你们这群饭桶,还不赶快去找!什么意思?什么叫先前我们丢的那批面粉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库房?放屁——
“老子能不知道这是交换?换回来多少?
“全部?!”曹振远倒抽一口气,“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还找什么找?我们白龙帮也不是不懂江湖规矩,传出去让人笑话吗?算她走运!这次先放她一马!”
在他打电话的同时,孟麒光迅速抬眸,全神贯注看着那边的曹振远。
曹振远阴着脸在原地转起了圈圈,未几,停下来对孟麒光冷笑道:“这下,我算是彻底相信她不是你的女人了。”
孟麒光屏住呼吸发问:“怎么,她把东西弄回去了?”
曹振远不甘心地冷哼一声:“是,这小姑娘可比你想象得有能耐得多,她压根用不着你帮忙。”
他忿忿然说个不休,话声中,孟麒光面色变幻莫测,出神地望着案上的电话,半天没再接茬。
***
早上,上海某码头。
闻亭丽避开人群,走到一家僻静的电话局给公司打电话。
“是我。”
那边传来曹仁秀高兴的声音:“啊!是闻老板。对,东西送回来了,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大箱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公司,我还纳闷呢,是不是哪位英雄替我们打抱不平,后来黄老板说,是一位姓闻的英雄豪杰干的!”
闻亭丽忍俊不禁。
“闻老板你放心,东西我们已经检查过了,全都完好无损,黄老板担心得不行,却又不敢乱跑,硬是在公司办公室守了一晚上,刚才实在等不及,开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默了默才说:“等黄老板回来,帮我转告她一句:我得出门几天,我不在这几日,你们大家多辛苦辛苦。”
曹仁秀一愣,不过如今她对闻亭丽的一切决定都持支持态度,忙改口说:“好,闻老板,你多小心。”
李镇几个等不及挤上来夺话筒,七嘴八舌叮嘱:“闻老板,你要出门吗?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会配合黄老板好好打理秀峰,你也多注意安全,我们大家等你回来。”
哪怕是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情和真挚。
闻亭丽嘴角上扬,经此一役,秀峰似乎更团结了。
她心里暖丝丝的,放下电话,走出电话局,将墨镜重新戴在脸上,对着朝阳轻吁了一口气,那种从骨子里静静散发出来的从容,让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回头张望。
闻亭丽向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这次也不例外,她旁若无人对着天边的清光欣赏一番,潇洒转身,提着手中的小皮箱,朝熙熙攘攘的码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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