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腥甜的铁锈味愈发明显, 织田作之助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在地上的尸体。

    皆是一枪毙命,或穿过下颚, 或命中太阳穴,甚至还有自胸口淌开的血洼。

    织田作之助敏锐发现其中的两人甚至出现局部骨折的痕迹,说明死前至少与敌人有过近身格斗的交战。

    “在看他们吗?”

    陀思松开咬出深刻印痕的指节, 出声时的嗓音是低低的,好似在诵着某句神圣的箴言, “他们已坠落地狱了, 天国没有赦免他们的罪。”

    “要问为什么, ”

    ——抬起手的他轻声解释, 将那份不着痕迹的睥睨融于看似谦卑的敬语措辞中。

    “因为他们乃是自杀。他们触犯了不可杀人的诫。”

    织田作之助直视着他说出这些台词, 神情没有片刻动摇。

    他明白自己好似又再度回到了真正的初见那刻,眼前的少年不再是那位主动邀请他成为好友,会双手合十拜托他教导日语、□□以及更多东西的费奥多尔,而是某种谈吐优雅、实质却危险至极的, 混乱未知的“恶”。

    [织田作,如果我之后突然沉睡, ]

    会坐在榻榻米上学着和他一起用松油保养枪支的叶伊赫对他说过, [假装不认识我就好。]

    [我知道你能分出来我和他的区别。所以到时候,哪怕我和你面对面,你也必须要装作不认识我。]

    织田作之助并不清楚叶伊赫这样交代是因为系统会合理化陀思的记忆——只要织田作在陀思这边依旧被归类于陌生人, 他在陀思自我重塑的合理记忆里占比重就会越少, 甚至可能会沦为短暂的交易伙伴。

    但眼下场景远超叶伊赫的预料之外:他被绑架,反杀完成的同时事件解决, 交还身体给陀思,连半声预警没机会传达出去。

    对此毫无察觉的织田作赶来救人, 喊出名字的那刻双方相见。

    仅需要这一声,陀思那段过往的记忆便被迅速打散、重塑,覆盖为一段更为合理的、天衣无缝的相处经历。

    啃咬的瘢痕消失、指甲再度变得圆润,他的“心血来潮”又出现了。

    但一切回忆起来又是那样的顺其自然,他答应[V]组织邀请前往剧院,反而由于偷渡的身份暴露被关押进了拘留所,并因此偶遇了同在一间囚室的少年顶尖杀手织田作之助。

    接着,知晓[V]据点的他又顺势与那位和服男性做交易,换来他被警方释放的同时获得合法身份,且在之后与那位少年杀手分道扬——

    滋啦。

    在听到那声“费奥多尔……!”的转瞬之间,大脑内似乎卡顿着闪烁过雪花般的噪点,旧的悖论记忆被擦除,新的合理逻辑被替换上去。

    ——他在之后与那位少年杀手确立了合作关系,目的是彻底清扫[V]组织留下来的麻烦。

    绑架夏目漱石的计划没有成功,那位狡诈而精明的先生甚至反过来出招了,正在动用一切力量尝试顺藤摸出背后的主使者,埋在政府内的钉子一个接一个被“消失”。

    既然如此,他要做的就是将尚且在外活动的[V]组织余党尽数抹去,尤其是知晓他身份的那几位高层。

    精通暗杀的织田作之助就是最好的工具。

    这段记忆真是合情合理极了,他假装背叛、以身作饵,钓到了大鱼上钩;又用几句轻巧的言语轻而易举让他们互相残杀,生还者饮弹自尽。

    指节传来的钝痛加重,陀思望向闯进来的织田作之助,张口道出一个他在记忆里从未响起的称呼。

    一个,不在他那段合理记忆里的昵称。

    ——没人能够阻止,毕竟这也属于他的“心血来潮”,不是吗?

    只是一次试探而已。

    而对方没有疑惑、没有否认,任何能够观察到的微表情都在说明,对方听过、且习惯他这么喊他。

    对【死屋之鼠】的反应则说明对方之前从未听过,对这个名词仅有陌生。

    且对他保持额外的警惕。

    面对举起的枪口,陀思没有任何动作。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的姿态仍旧优雅斯文,嘴角笑意也未散去,仅有望向织田作之助的眸光变深些许。

    “要朝我开枪吗?”

    “我没有听过【死屋之鼠】,也不打算要任何同伴或上司。”

    与陀思的好整以暇相比,织田作之助的声音被他压得低而冷淡,好似又回到了遇见叶伊赫之前的性格,“你的组织,我不会去。”

    话出口后,织田作之助的枪反而缓慢放下了。

    并非判断对方对他毫无威胁,相反,他已经在举起枪的同时发动过了自己的异能——[天衣无缝]。

    这份能够在视野内预知五秒到六秒未来的异能力,使他天然能够提前预判并闪躲偷袭、狙丨击或爆炸类的突发伤害;此刻也足够他扣动好几次扳机,观测对方的反应。

    正是这个与常人不同的独特天赋,让他成为了行业内的顶尖杀手。

    如果对方有任何能够反击或躲避的措施,只需发动异能就可以提前知晓,并以此制定战术。

    而在织田作之助的未来视内,他确实对眼前的费奥多尔扣下了扳机。

    但那枚子弹毫无阻碍地没入了他的胸口,血花飞溅在墙壁与窗户玻璃上,迅速失去体温的身体自木椅上歪倒,落在地面——

    咔,场景消失,回到现实。

    织田作之助在心底困惑片刻。

    此刻的未来视时间尚未过去五秒,[天衣无缝]应当还在发动中才对。

    尸体倒在地面后,接着发生了什么?

    织田作之助思考不出所以然来,但至少他知道了这样做并不会让费奥多尔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便也索性放弃开枪。

    当然也拒绝了这位费奥多尔的邀请。

    “答案是拒绝吗……”

    陀思微微偏过点脑袋,落在眼前的发丝掩去了些许眸光,“有点令人遗憾,他还挺希望你加入的。”

    “……他?”织田作之助出声。

    “对,他。”

    ——陀思摊开两只手,唇角微微弯起,“他虽然没有和你提过【死屋之鼠】,但我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拥有过往全部的记忆。”

    【他】。

    陀思用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人称代词,用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没有任何明确的人物指向性,说出口的句句为真实。

    如果此刻叶伊赫的意识尚且清醒,听到这些的他一定会对系统发出警告——[喂喂,他在卡你的判定系统漏洞套话呢。]

    但系统无法辨别这种好似在谈论其他人的言外之意,由字符串构造出的程序监测、审查了这几句话,又为它亮起绿灯。

    “……是吗。”

    织田作之助则会将陀思的这句“什么都知道”当成是【主人格的特权】。

    因为对方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所以拥有副人格的记忆也并不奇怪。

    遑论他方才喊出的称呼是“织田作“,而不是初次见面时的“织田君”。

    虽然副人格的费奥多尔向他强调过要装作不认识主人格,但这打算在最初就破灭了。

    而眼下,织田作之助面对着同一具身体、同一张脸,只是性格略有差异,谈吐也十分有礼貌的费奥多尔,警惕性虽然没有消失,却也产生了些许动摇。

    如果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期望……要答应加入【死屋之鼠】吗?

    织田作之助的神色明显迟疑了,似乎在思考对方的话。

    他以往也收到过很多组织的加入邀约,但无一例外是拒绝。

    于他而言,必须无条件服从上司的命令这点,是比独自完成杀手工作还要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但如果是会双手合十,笑着向他拜托拜托的费奥多尔……

    织田作之助的思绪恍惚了下,忽然想起对方对这段关系的定义——友人。

    “我的答案还是拒绝。”

    沉默许久,他才再度开口道,“他的忙我可以帮,但我不会听你的命令。”

    织田作之助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

    如果只是出手帮忙,不加入【死屋之鼠】也可以做到。

    “这样啊。”

    陀思却好似已经听到了正确答案那般,分外愉快的微笑着。

    即使织田作之助可以肯定,对方的眼底根本没有丝毫笑意,也并没有真的感到高兴。

    “那就这样也不错。”

    靴底踩在稍显黏腻的血泊中,陀思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陀思身上这套带有洁白绒毛边的黑色披风是织田作之助找裁缝订做的,连同那顶白绒绒的护耳毛毡帽一道,仍旧没有沾染半分血迹。

    倒是沾上了点灰尘,陀思发现了,抬手轻轻拍去。

    “如果织田作以后改变主意,我是随时欢迎的。”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友好,日语远比苦练多时的叶伊赫流利且标准得多,“祝愿我们未来再会。”

    “你把这些人都灭口了,”

    织田作之助紧盯着陀思的暗蓝眼瞳一眨不眨,话语变回以往面对委托人时公事公办般的平淡,“不打算连我一起吗。”

    毕竟他所知道的情报,要比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多得多。

    遑论还有他用异能力所看到的那个不到五秒的未来,格外诡异。常年工作所磨砺出的直觉也在告诉他如果此刻向对方发动攻击,自身将会陷入凶险。

    “嗯?并不打算这样做。”

    听到这句话时,陀思的步伐已越过织田作之助,却随之微作停顿。

    屋内腥甜的气味仍然浮动着蔓延开来,在片刻的死寂后,陀思回过头,唇角终于向对方扬起一点点冷淡的、真切的微笑。

    “我想见识下【可能性】。”

    “一种位于我预测之外的,有趣变数。”

    ……………………

    嘈杂喧闹的动静,但离他很远。

    似乎有尖锐的警笛在响起,还有喇叭在高喊着什么话语,但他的五感好似沉在海底,听到的东西都显得格外朦胧而遥远。

    叶伊赫醒来时,脑袋还在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好像被人痛殴了一拳。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脑袋,在摸到毛茸茸的护耳毡帽前,先被骤然尖锐起来的痛觉激出了声轻嘶。

    指缝间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大概率是出血了,量还不少。

    什么情况,这具身体的原主是被哪个王八蛋揍了一顿吗?别让他知道是谁。

    打是原主捱的,疼可是他现在受着,那打了原主不就等于在打他——这根本就是活脱脱的挑衅!

    在等待视觉恢复的短暂过程里,叶伊赫在心里已经给对方判了死刑。

    眩晕勉强消失后,他松开手,发现指间确实沾了些许暗血,看起来受伤不轻,需要尽快治疗。

    当叶伊赫再抬起视线时,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里是一处相当气派的大堂,挑高的穹顶宽阔且极具现代感,大面积的玻璃隔断比比皆是,有着繁复水晶坠饰的琉璃灯高悬在正中央。

    往左边望去,能看见一整排空荡荡的封闭式柜台;往右边望去,等候用的软椅此刻无人敢坐,许多人都惊恐的挤在角落里。

    他自己也是,跟着好些人一起靠墙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叶伊赫粗略辨认了下,都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一看就明白他已经离开日本,不知道又被迫跟着原主来到了哪个国家。

    不远处站有全副武装、脸上戴着头套的三个高大壮汉,两个持枪看着他们,剩下一个在与门外的特警对峙。

    这种场景,叶伊赫在现实里从来没遇到过,但在影视作品里看的次数可太多了。

    “孩子,你还好吗?”

    不知道他醒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刻身边有位老婆婆很是担忧的看着他,甚至抬手轻轻抚摸上他正突突钝痛着的脑袋部位。

    她看起来试图找到东西给他止血,但银行必备的急救箱距离他们都太远了,想要离开原位又会被劫匪怒斥。

    “真的很抱歉,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他们用枪托砸……”

    叶伊赫的身体有点僵硬,不,简直可以说是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这位面容慈祥温和的老婆婆靠得太近,而是她说出口时的发音。

    还有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着传来的模糊话语。

    这、这被称为十分优美动听,但语速过快时总感觉会出现近似咯痰的紧咽音,但整体依旧偏向柔和的发音……

    哈?该不会是法语吧?

    反正肯定不是俄语汉语或者日语啊!

    ……不是吧?!这家伙到底有多能跑???!

    叶伊赫的母语已经快要进化成无语。

    得了,他努力学了这么久的俄语和日语,一下子又给他前功尽弃了!

    还有被他顶号的费奥多尔老兄,这位的语言天赋是不是有点太好了,都几种外语了啊居然全部精通??!

    这要让他怎么办?!好家伙,每次都是哑巴开局!

    面无表情的叶伊赫,整个人都快要淡淡的裂开。

    但他现在还不能碎,身边正有个打扮精致的老婆婆在等他给出回应。

    “…………”

    叶伊赫只能勉强挤出微笑,轻轻向她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事情。

    法语他只会一句干巴巴的bonjour(你好),还是当年第二外语为法语的大学室友教他的。

    在这种气氛焦灼的紧张时刻,显然他无论对着谁bonjour都不太对。

    那位老婆婆似乎还很担忧,但眼下她也做不到更多的事情了,只能满目忧愁的将双手并拢在胸前,默默祈祷。

    叶伊赫瞥了一眼那个祷告姿势,感觉和他之前待过的东正教还挺像——但东正教本身就是基督教的分支,他不怎么能搞清这其中的细节差异。

    话说回来,他记得原主是位严格秉持优雅矜持的高智商法外狂徒,怎么现在也被劫匪一起当成银行人质,脑袋还捱了一枪托?

    如果是告诉他原主跟着劫匪一起把银行抢了,他反而并不怎么感到奇怪……

    所以这次的任务是解决银行劫匪?

    “让帕斯卡尔·莫努理来见我们!”站在门口的那个劫匪在高喊,“让那个混账滚出来!”

    外面也在用喇叭回话,声音里夹杂着嗡嗡的电流串扰,似乎只是在和他谈判以拖延时间,压根不打算满足他们的要求。

    叶伊赫只认真听了几句就收回注意力,不值得为那些车轱辘话浪费时间。

    头上的伤口似乎自己止住血了,只剩下鬓角有几绺黑发被血浸湿,黏腻的粘在脸侧。

    没有动手处理,叶伊赫认为自己此刻更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做才能顺其自然的引来单个绑匪,同时不让他对自己产生警惕。

    他正敛眉思索,披风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拉了拉。

    转头看过去,叶伊赫发现原来是个小女孩正用双手向他举起创口贴,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给哥哥。”

    叶伊赫正要伸手去接,就被持枪的劫匪喝止了,“喂你,不准动!”

    随着这句话的,还有威胁意味十足地举了举手里的枪。

    “………”

    他还偏要拿到手不可了。

    叶伊赫置若罔闻,手指继续向前伸去。

    既然之前是用枪托打他,就证明这帮劫匪没有想要开枪射杀人质的打算;而他已经挨过一记攻击,清瘦的体格看上去就很虚弱,劫匪对他的警惕性几乎为零。

    果然,其中一个壮汉立刻沉不住气了,愤怒地大步迈过来,打算给他一点教训。

    身边顿时响起了一阵压低的惊呼。

    连有着浅色金发的小女孩嘴唇也立刻抿紧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手依旧倔强的伸着。

    而叶伊赫的注意力好似完全没有在那位走过来的劫匪身上,只关注于要拿到创口贴——劫匪只差三步——两步——就在最后抬起脚往前跨之时——

    咚!

    叶伊赫伏低身体,原本要去拿创口贴的手转而继续往下至撑地,作为支点也作为重心的借力让他扭身做了个干净利落的扫堂腿,让正处于惯性朝前的劫匪毫无防备,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不懂法语,但他懂无规则自由格斗。

    这正是以截拳道对战敌人的核心宗旨——如流水般的灵活思维,以及快且准的无预警出击。

    没等倒在地上的劫匪出声怒骂,叶伊赫已捡起了那把被甩飞的手丨枪,上膛开保险瞄准一气呵成,反手对准另一位仍持有火力的壮汉劫匪。

    “等——”

    对方的话没能完整说出口,叶伊赫扣下了扳机。

    等什么等,他才不等,反派就是死于话多,正派基本败于心软。

    紧随第一声枪响之后,接下来的两声枪响几乎没有间隔,叶伊赫瞄得很准,三枪收拾掉三个劫匪,让他们只能哀嚎着束手就擒。

    没有对准要害,毕竟叶伊赫不清楚法国的规定里有没有防卫过当一说,并且他也不打算每到一个新国家,就先亲自体验当地的监狱文化。

    事态转变不过转瞬之间,银行里的其他人都看呆了。

    外面围成一片的警察也呆住了,还不太明白刚才正说话的劫匪怎么会突然倒下。

    吐出口气,叶伊赫将手枪丢至一旁,抬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安全的离开这里了。

    真是感谢织田作的特训。

    还有他自己,他这决定是多有先见之明啊。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这间大堂爆发出一片欢呼。

    见到人质涌出的警察也立刻明白过来是里面出现了变故,迅速前去大堂内接手局面。

    而叶伊赫贴着墙站在人群边缘,神情从期待逐渐过渡到沉默。

    制服银行劫匪竟然也不是他要做的好事……

    这次他又得在法国停留好久?又要开始爆学法语?

    叶伊赫的内心在无语望天:…………

    天呐,他绑定的到底是复活系统,还是多国语言速成模拟器?

    就算是语言速成模拟器,也没见过这么卷的!

    叶伊赫带着了无生趣的颓丧开始惯例摸口袋,发现这次他上次在日本拿到的护照竟然一直被原主揣着,属于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至少这次不会被当成偷渡客逮起来。

    即使人质会很快的被放出去,但毕竟动手制服劫匪的还是他。为了不被警察盘问事情经过与细节,伤口还在流血的叶伊赫打算装晕。

    等到医院后,他就可以找个机会偷偷溜走。

    一点也不想应付后面的麻烦事,特别是在他对法语完全不懂的情况下——想到万一之后还会上新闻采访什么的,那场面光是想一想都感觉离奇。

    就说要是之后原主醒来看到自己上电视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街头各处都卖着印有他照片的报纸,人们纷纷议论着他精彩的夺枪瞬间,系统就算把指令行跑起火了也没办法处理干净吧。

    叶伊赫看准了块干净的地板,正要躺下去装晕时,之前一直坐在他身边的老婆婆拉住了他。

    “孩子,我看你一直在躲着警察,你是不是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她开口说道。声音又轻又快,有些单词连读时的吞音严重,如果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够给力,靠叶伊赫自己是一个单词也听不明白。

    大堂另一边的声音嘈杂响亮,显然有人说了他刚才夺枪反杀的经过,数位警察都已经格外感兴趣的看过来了。

    “………”

    刚才反杀劫匪异常利落的叶伊赫此刻开始紧张起来了,对着老婆婆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老婆婆眼底露出和蔼的笑意,“放轻松,你是个好孩子,我已经被你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陷入困境。”

    说着,她让叶伊赫站到身后,自己则面对那群走来的警察。

    “贵安,诸位。”

    没等他们出声询问,老婆婆先一步自我介绍道,“我是奥伦比德·伯恩哈特,萨特·伯恩哈特的母亲。”

    “竟然是伯恩哈特长官的母亲!属下真是失礼了。”

    警察的口吻立刻变得十分恭敬,“早知您也在这里,我们应当提前发动攻势才是。”

    “如果我刚才暴露身份,我可怜的安东尼就不只是脑袋捱一下枪托了。”

    伯恩哈特婆婆叹息着,向他们摆了摆手,“而我不希望我家的孩子出名,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再想想看劫匪刚才喊的那个名字,我能猜的出他们是想喊冤哪一桩……嗯,丑闻。”

    叶伊赫在后面默默的听这位伯恩哈特婆婆亮明身份牌,甚至给他也捏了一个假称呼,并口头暗示性的劝说警察封锁消息,不要外露。

    除了感激以外,他有点想知道那是什么丑闻,没准他要做的好事就和这个有关。

    “当然,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尊贵的夫人。”

    沉默片刻,警察敬了个礼,为伯恩哈特婆婆和叶伊赫让开道路。

    同时也标志着,这起绑架案不会成为当地的第二天头版新闻。

    伯恩哈特婆婆笑了笑,带着叶伊赫顺利离开了这间层层封锁中的银行。

    叶伊赫想表达感激,但不知道法语的谢谢该怎么说。

    憋了半天,他只能吐出一句英语的谢谢——这是他当年学英语还剩在脑子里的些许残留,寄希望于眼前这位法国婆婆能听懂。

    “我刚才看到你拿着其他国家的护照,”

    伯恩哈特婆婆听懂了,笑着问他,“听得懂,但不会说法语?”

    叶伊赫叹着气点头,希望对方别继续追问为什么他被砸脑袋前还会说法语,现在突然变成了会听不会说的哑巴。

    “到我这把年纪,已经对很多问题都失去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了。”

    伯恩哈特婆婆轻拍他的背安抚,“忘性也大,只记得你是个好孩子。”

    叶伊赫眼睛亮了下,认真的又用英语说了声谢谢。

    虽然想靠世界普及率最高的英语在这里挨过做好事的日子,但很遗憾的是他英语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足以支撑他的日常交流对话。

    话说他这次又没在身上找到钱包,这位身无分文的费奥多尔老兄到底是怎么做到优雅活着的……

    因此,当伯恩哈特婆婆打算喊出租车来把他送回去时,只能换来叶伊赫的三连摇头。

    不认路,不知道自己住在哪,身上一分钱没有。

    饶是对叶伊赫身上许多异常刻意视而不见的伯恩哈特婆婆,此时也不禁陷入了沉默。

    “那么就这样做好了,”

    思索片刻,伯恩哈特婆婆轻拍下手,“这片街区的治安最近下降很厉害,而我每次出门又不愿意让那些气场骇人的护卫跟着,导致今天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幸好有你能及时制服他们。”

    “那么,我可以邀请你成为我出门时的保镖吗?只在出门期间。我会按照市场价付薪水,额外还有间公寓可以低价出租给你。这样一来,你既不必为了找工作养活自己而奔波,也有住所可去。”

    叶伊赫只用了半秒钟思考,就点头答应了这份工作邀约。

    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伯恩哈特婆婆在委婉的帮他解决问题,让人无法拒绝这份好意。

    既然眼下他和伯恩哈特婆婆的目的地变成同一个,就索性坐同一辆出租车去了婆婆口中的公寓。

    离市区稍远的一栋三层法式复古小楼,面积并不算大,但光是外墙就能看出装修非常精致,细腻精致的雕花与严格对称的设计让这栋小楼十分赏心悦目,更别提门口还有种满了鸢尾花、刺槐和康乃馨的小院,在阳光下仿佛一副配色精妙的油画。

    “以前我和丈夫、还有儿子一起住在这里。但我的丈夫前几年走了,儿子也与他的妻女住在另一栋房子里。”

    “想着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也太寂寞了些,就请儿子帮忙改造成公寓了。”

    伯恩哈特婆婆笑着给叶伊赫介绍,“目前我在住一楼,三楼租给了另一位住户,二楼还空着,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搬进来。”

    叶伊赫自然答应了下来。

    做好事这么多次,他还没住过这么精致高档的公寓。

    甚至连赚钱的事情也一并解决了!

    打开底下的大门后,这间被改造的公寓内修有通往每一层的楼梯,不至于出现想要去三楼还需要从二楼家里穿过的滑稽场景。

    “二楼很久没有打扫了,但家居配置都是齐全的,只需要买点必需品就可以入住。”

    伯恩哈特婆婆交给他一把大门钥匙,便先让他稍微等在原地,自己则去拎了急救箱过来,叶伊赫头上的伤口总算能够得到处理。

    那顶原本洁白的毛绒绒帽子侧边已经染上血,叶伊赫不太确定能不能清洗干净。

    等伤口与脸颊的血渍清理完毕,又用绷带仔细缠了两圈包扎,伯恩哈特婆婆才带他上楼参观之后的住所。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公寓,四周都贴有精美的欧式墙布,开放式厨房、客厅和餐厅分割得非常清楚,摆在电视机对面的浅咖色布艺沙发看上去就格外柔软,只是沉积了一层浅灰,昭示着很久没有人来住的痕迹。

    叶伊赫大概扫视了圈,发现基本家电也都在,不必特意买新的了。

    但他这次是两手空空的来,像床铺、洗漱用品、换洗用的干净衣服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就得要去商场买齐。

    也不知道其他法国人能不能听懂他用英语说【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了】。

    伯恩哈特婆婆看出了他的顾虑,“我等会想休息一下,喝杯红茶,就先让三楼的住户带你熟悉附近的商场,顺带买些东西吧。正好我看你们年龄也差不多,可以熟悉下,或许能让他改改没工作时就几乎不出门的习惯。”

    叶伊赫觉得自己眼下急需的不是同龄好友,而是法语老师……话说那位都不爱出门了,还会乐意带他去购物吗。

    “没事的,他也是个好孩子,平时见到还会主动帮忙拎东西。”伯恩哈特婆婆笑得很亲切,“来,薪水就先预支一周的给你。”

    保镖的行情一般都很贵,好点的每日定价数千欧都有。

    因为叶伊赫本身没有资质证明,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随行,伯恩哈特婆婆在扣除房租后,给了他三百欧。

    当地的每月基本生活成本大约是800到1400欧元,意味着只要叶伊赫不乱花钱,一周三百欧的开销完全足够。

    叶伊赫接过这笔欧元,英语的谢谢说得愈发顺畅,发自真心。

    正好伯恩哈特婆婆也带着他来到三楼,按响门铃。

    叶伊赫暗自深吸口气,做好心理准备。

    在这扇雕花木门的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咯哒。

    门锁被拧动,缓慢拉开,直至露出来者的全貌。

    浅金色的发丝被丝带拢成一束,搭在左侧肩头。当他向这边看过来时,叶伊赫注意到他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眸,偏浅的鸢色会让人联想到某种鹰类的羽毛,但要显得更澄澈一些,就像能够投射光线的琥珀。

    那身月白色高级绅装剪裁得恰到好处,肉眼所见没有丝毫褶皱,很难想象会有人独自在家也穿得如此体面。

    无论是谁看到,第一印象都会是神秘。

    神秘且高贵。

    比起公寓,他看起来更适合住在某座宫殿里。

    “保罗,这位是费奥多尔。”

    在来这边的路上,叶伊赫就已经给伯恩哈特婆婆展示过护照上的名字,“他将会成为我们的邻居。”

    “另外,”——她停顿片刻,“费奥多尔还不怎么会说法语。可以请你带他去购买些生活用品吗?”

    “嗯……这样啊。”听完介绍的保罗眼眸微动,又朝叶伊赫这边看来,“谨遵您的嘱托,夫人。”

    等伯恩哈特婆婆放心的离开后,只剩叶伊赫停在原地。

    “能在这里见到你很愉快,费奥多尔,”

    ——在仅有二人的空间里,对方微微笑起来,一口道破这具身体的全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是保罗·魏尔伦。”

    第25章

    保罗·魏尔伦。

    叶伊赫在内心默默过了一遍这个名字, 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

    毕竟眼前这位土著开口就是正宗的法语,而他只会一句你好。

    即使对方看起来是认识原主的,他也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同样装作认识他——无论这两人的关系是友是敌。

    嗯, 看面前这位身高腿长的帅哥一副从容优雅的做派,应该也不会是伊万那种狂信徒类型的…吧。

    很难想象他满脸虔诚的念出费奥多尔名字,感觉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保罗…魏尔伦。”

    隔着一扇打开的房门, 叶伊赫与魏尔伦微笑而视,除去轻声的、缓慢的复述了遍这个名字外, 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音节。

    仅仅只是微微笑着, 洁白绷带下是略长的柔软黑发轻落脸颊两侧, 也掩去了不含任何情绪的暗红眼眸。

    无论对方是谁, 他有义务向别人解释任何举动背后的任何缘由吗?没有。

    只要他表现得足够淡然又自若, 就没人敢对着他指指点点。

    魏尔伦先认真观察过叶伊赫头上那两圈绷带,晦暗难辨的视线便接着下移,似乎在评估他突然来到此处的目的,以及对自己能够产生的最大威胁程度。

    “我还不知道你也盯上了这里。”

    相比叶伊赫, 魏尔伦唇角的笑意要显得更轻慢些,却并非是掌权者蔑视平民的倨傲;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神祇在俯瞰众生, 似乎并不将一般人放在眼底。

    “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说这句话的口吻是轻松的, 没有包含任何紧张或警惕的成分,但试探的意味十足。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种台词传到叶伊赫耳朵里,基本就摸清眼前这位的身份牌了——都是一个行业内的法外狂徒, 难怪认识。

    而且这位魏尔伦的等级要高很多啊, 看他对原主的出现如此毫不在意,应该是笃信就算费奥多尔打算亲自来破坏他的计划, 也不可能成功。

    可眼下站他面前的是叶伊赫。

    叶伊赫连费奥多尔来法国是有什么想法都不知道,遑论猜出魏尔伦的目标。

    所以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含笑歪了点脑袋, 佯装在若无其事的思考,又或是一种委婉的避而不答。

    答什么答,他连【不知道】的法语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保持沉默。

    只要他不开口,那么魏尔伦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是否开口,此正所谓“薛定谔的开口”。

    “…………”

    面对始终不愿开门见山的陀思,魏尔伦噙在嘴角的笑意收敛稍许。

    他当然听说过眼前这位【魔人】的鼎鼎大名。对方的组织也并不算特别强大,听说连块像样的地盘也没有,还尽是些藏头露尾、身份成谜的家伙,被戏称为“躲在下水道的老鼠”。

    和俄国本土的律贼比起来,这位魔人的行事作风低调到令人心惊。

    毕竟那帮律贼不仅用纹身作为高度明确的识别标志,内部还有着堪称严苛的规矩:断绝亲人关系、禁止结婚、禁止从事合法劳动、禁止以任何形式为政府和军队服务,并对任何罪犯提供援助。

    甚至在被任何人问话“是不是律贼”时,律贼都必须诚实回答“是”,不允许撒谎。

    但眼前这位费奥多尔却截然相反。

    传闻他神出鬼没,极少亲自行动。除去一些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是他谋划的事件,还不清楚有多少事情是他在背后推动发展,悄无声息的。

    魏尔伦在成为如今的欧洲【暗杀王】之前,还做过很长时间的法国谍报人员。

    至少两年前,魔人的名号便开始隐秘的流传在里侧世界里,成为一个大多数人都不愿提起的避讳。

    在很多人眼里,他甚至是一个【只要说话就会夺走人心智】的怪物。

    而眼下,对方却打着“不怎么会说法语”的旗号,带着头顶的伤口,被一楼的伯恩哈特夫人怜惜又同情的领了回来。

    狡猾且危险的他正在新计划里让自己表现得足够无害、足够令人掉以轻心。

    甚至连他自身的异能也神秘莫测,成为里侧世界内一个未知的谜——迄今为止他听到的猜测有许多,但在没有确凿证据前都不可信。

    即使是他曾经有过寥寥几次的碰面,也都以对方随即欠身离开为结束,从未发生过正面冲突。

    越是回忆,对眼前这位魔人的警惕性就越高。

    他是绝不相信对方如表面那般体弱的,遑论异能的发动更多与精神力相关,即使看上去再羸弱的家伙,真身也有可能是强大残忍的杀人魔。

    魏尔伦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畏惧魔人,但某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极难对付,并非靠武力就能解决的对象。

    那么,他现在这样做的目标是什么?和自己一样吗?

    魏尔伦沉默的思索着。

    可那仅是他这次的暗杀目标而已。

    或许在动手前还会向对方收集一些情报,但那只与他自己的疑问有关——甚至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并非什么特别的大事,能让魔人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亲自前来。

    ……莫非,那个部长当真知晓些密辛?…会不会是关乎那样东西?

    或者说,对方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保罗·魏尔伦的眸光微沉下去,神情凝重。

    叶伊赫当然不清楚魏尔伦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以他的危险性拉满为前提来思考之后的对策。

    事实上,他在等了魏尔伦半天都没有等来下一句话、也没有其它举动后,此刻脑海里正在列待会要去购买的物品清单。

    法国的气温挺暖和,嗯,他要不要继续穿着这一身呢……感觉出太阳会有点热……算了,先随便买两身普通的外套。

    也不知道这里的商场有没有折耳根卖,他有点想吃了。

    “…………”

    当叶伊赫已经在脑子里把要买的东西仔仔细细盘清了三遍,才终于听到对方开口,声音温和低沉。

    “真抱歉,忘记你不怎么会说法语了。”

    魏尔伦向门外跨了一步,反手将那扇实木门轻轻带上,“听夫人的吩咐,先带你去买些东西。”

    两人之间那股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骤然消失了。

    魏尔伦好像忽然接受了他的解释,绝口不提刚才的问题。

    就像伊万之前突然不计较他给自己安排的第二人格身份一样。

    无论对方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叶伊赫都乐于不需要继续应付他——何况这位魏尔伦看起来一点也不简单,叶伊赫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信心能够打赢他。

    ……嗯,仔细琢磨了那股萦绕在心底的微妙异样,发现自己确实是没信心打赢他,但同时也抱有绝对不会有事的自信。

    这两者还挺矛盾的。

    跟着魏尔伦下楼的叶伊赫走神想了些解释,可惜没什么具体的头绪。

    在商场买全东西很快,叶伊赫顺便从图书区域那边拿了好几本法语初级入门教材。

    不愧是法语,教材都要比别家更厚一点。

    他以前就听说过法语是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中文八页纸的文件他们得用到十五页,遣词造句中包含无数的动词变位与阴阳性变化——光是这点让叶伊赫眼神里透出淡淡的悲凉。

    这得背多少个单词啊。

    还有那个发音,和俄语日语又都不一样……唉。

    这真是上贼船如掉火坑,当初答应系统时,他又怎么会想到做好事的难点竟然是必须努力学外语?

    魏尔伦看了眼叶伊赫拿在手里的法语教材,没有多说什么。

    他已决定暂时与魔人拉开距离,在保持观察的同时完成他的暗杀计划——在没有摸清敌人的底细前就发动袭击,是十分愚蠢且送命的行为。

    正好他所掌握的魔人相关情报多是来自里侧世界的传闻,这次同样是个机会。

    而察觉到对方视线的叶伊赫偏过头,向他弯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好似在询问“我拿这个有哪里不对吗?”。

    魏尔伦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底对他的警觉程度又抬高一层。

    结账付完现金,叶伊赫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回到公寓。

    生存问题目前是解决了,他开始琢磨上哪去找一位法语老师。

    和魏尔伦的这次会面是用高深莫测的神情蒙混过关了,之后要怎么办,又不能真的一直当哑巴。

    实在不行…可以尝试联络下伊万?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能用法语在晚宴上交际得游刃有余的外国贵族。

    手边暂时没有电话,叶伊赫决定之后问问看,反正他有背下伊万的联络方式。

    作为新住户搬来这里的第一晚,伯恩哈特婆婆热情的准备了顿丰盛的法式晚餐,邀请他和魏尔伦过来一起享用。

    通心粉、蔬菜杂烩、 红酒炖鸡、蛋白饼、面包配奶酪还有一大锅马赛鱼汤,非常讲究,还分开胃酒、前菜、主菜和甜点。

    即使不确定原主的身体到底有没有满十六岁,伯恩哈特婆婆依旧给他倒了杯葡萄酒,并强调这是酒精浓度不高于3%的甜酒,就算是他喝一点也没问题。

    叶伊赫欣然接受了,并觉得这顿饭比在教堂那会好吃十倍以上,不愧是大多数人认可的西餐之首。

    魏尔伦则坐在他对面,此刻正用刀叉举止优雅的切着鸡肉,将它分割为更好入口的小块。

    在用餐期间,他甚至会认真回应伯恩哈特婆婆的关心,或是不厌其烦的附和她反复的叮嘱,显得既礼貌又体贴。

    纵使并不清楚他是出于伪装还是真心,至少在成为这栋公寓租户的期间内,他没有向婆婆表现出更冷酷的一面。

    “费奥多尔,我的好孩子,”

    给叶伊赫又盛了一大碗用料十足的马赛鱼汤,伯恩哈特婆婆笑着对他说道。

    “我看到你买了些教材,是打算自学法语吗?”

    叶伊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用勺子舀起一勺碗里乳白色的汤。

    “自学就太辛苦了,很多单词在句子里的使用要比你想象中的困难,”伯恩哈特婆婆不赞同的皱起眉毛——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她将目光转向魏尔伦,“保罗,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目前的工作是私人家庭教师?”

    ——是掩盖出门暗杀用的假工作,用自由职业来包装自己是通常情况下非常合适的选择。

    但此刻,魏尔伦的心底生出点不妙的预感。

    “正好你最近没有接到工作,可以麻烦你帮忙教一教费奥多尔的法语吗?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学得辛苦且艰难。”

    伯恩哈特婆婆展颜笑得慈祥亲切,“报酬就从他的薪水里扣给你。”

    氛围突然陷入死寂。

    正在喝汤的叶伊赫险些发出被呛到的闷咳声,被他忍回去了。

    至少不能在原主的同行面前给他掉链子。

    “…………”

    打算与对方谨慎拉开距离还没一天就失败的魏尔伦,此刻忽然顿悟。

    装作不会法语……原来,竟然连这一步也在魔人的算计之内吗。

    第26章

    来自伯恩哈特夫人的请求合情合理到无法拒绝, 魏尔伦没料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被自己坑到的一天。

    以他平时在对方面前展现出的处事习惯,魏尔伦心知自己要是此刻拒绝教授法语,反而显得格外反常。

    若因这点细节而导致任务失败, 进而导致他的职业生涯沾上污点,简直是魏尔伦无论如何都拒绝接受的耻辱。

    “如您所愿,夫人。”

    魏尔伦嘴角挂起温和的笑意, 容貌俊秀精致的他十分彬彬有礼,“既然这样做也有益于帮助我们的新邻居尽快适应在这个国家生活, 那么我没有什么理由来拒绝这份意外得到的新工作。”

    握着汤勺的叶伊赫:“…………”

    开玩笑, 这个魏尔伦明明不满意到爆, 甚至想半夜来刀了他的那种。

    “好的, 好的,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保罗。”

    伯恩哈特婆婆很高兴,“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下周末我的儿子会带着家人来吃晚饭。我想邀请你们一起参加。”

    说到她儿子, 叶伊赫想起来在银行那里,伯恩哈特婆婆也是只报上她儿子的名字, 就轻松获得了对社会封锁这起事件的权力。

    一定是政府内的高官, 或许与军方有联系。

    毕竟他还记得法国是一个半总统半议会制的国家,很多政权都互相受到牵扯。能拥有类似这种连亲人都具备令行禁止的影响力,基本就是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了, 且还必须握有实权。

    要说实权, 没什么比武装力量更大了。

    政府内的顶级大人物,让他这个居住时间还不满一天、且根本不会说法语的人去接触, 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叶伊赫喝着汤默默想道。

    或许他真的得把伊万好兄弟摇过来应急了,哪怕是暂时当他的嘴替也行。

    “是为了庆祝祖母节吗?”

    不愧是本地土著, 魏尔伦一语道破周末聚餐的缘由。

    祖母节是每年三月的第一个星期日,顾名思义,是家里的晚辈来向祖母献上祝福的美好日子。

    当然,伯恩哈特婆婆更高兴的是大家可以陪她热热闹闹的享用一顿丰盛又美味的饭菜。

    “不愧是您教出的孩子,”魏尔伦微笑着继续说道,“他永远是如此的爱您,即使当他自己也成了长辈。”

    “在我看来,这仿佛像落叶自愿将未来献予树根。是一段长久且稳定、令人欣羡的深刻亲情。”

    叶伊赫越听越感觉这句有点奇怪,但也有可能是他不懂法国当地的习俗吧……或许这其实是一句俚语,就像英语那边会用【rain cats and dogs(天上在下猫猫和狗狗)】来比喻倾盆大雨,听上去还怪可爱的。

    被好听话恭维的伯恩哈特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他总是这样,虽然嘴上不善言辞,但十分注重与家人间的联系。”

    见叶伊赫一直在默默喝汤,她便又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小臂安抚。

    “不用紧张,萨特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

    叶伊赫心想如果和他一样,那才是不能被称为好孩子了……祖母的好孩子滤镜真的很厚,甚至波及到了他这里。

    ——说完上句话,伯恩哈特婆婆还特意转过头对着魏尔伦,“保罗是不是也只见过他一次?他只是这段时间太忙了才一直没能过来。谁能想到呢?战事结束后反而有更多的事情处理。”

    魏尔伦嘴角轻轻弯起的弧度始终维持着,点头认同她的话语。

    因为提前清楚他是原主的同行,叶伊赫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下意识带了有点揣测。

    没别的,就是感觉他不怀好意。

    说起原主之前待的那个组织,后来竟然还反过来绑架他,真是岂有此理。

    “能够参与如此隆重且私密的家庭聚会,是我的荣幸。”

    魏尔伦坐在餐桌前,但仍然极为礼貌地欠了欠身。

    叶伊赫自然也是点头答应,他至少不能扫了伯恩哈特婆婆的兴致。

    来到法国的第一顿晚餐就此落幕,叶伊赫喜提法语老师一位。

    虽然他其实想要更安全一点的法语老师,各种意义上的。

    但与此同时,他很很佩服魏尔伦的演技——这个人竟然真的能面不改色的来教他法语,在明知原主精通法语的情况下!

    而且还教得怪好的!

    “针对你的情况,我制作了这张法语速成的进度表,”

    魏尔伦笑了笑,用图钉将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钉在墙上。

    “请加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如果您表现得太愚笨,可是会令我大失所望的。”

    叶伊赫:“…………”

    竟然还拐弯抹角的挑衅他,拳头都会邦邦硬。

    但看对方教学水平足够好的份上,叶伊赫便只是向他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些许似笑非笑的锐意来。

    就算没办法开口,他照样可以挑衅回去。

    叶伊赫基本可以肯定,对方绝对是出于某个目的才来到这间公寓。

    在那之前,他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必须始终扮演着他给自己精心捏造出的人设,优雅、温柔又体贴。

    由于叶伊赫自己也在根据只言片语的了解来摸索着尝试扮演原主,他莫名感觉魏尔伦同样在扮演某个人——因为他的有些行为看起来并非出于【如果是这个人设,他该如何做】,而是【如果是他,他会如何做】。

    但这些都只是他在刻苦学习法语期间进行短暂休息,大脑放空时的一些发散性思维,并没有打算探究到底。

    还是那句话,他对很多事都没有好奇心。

    离那个家庭聚会还有不到两周,他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学好法语。

    虽说在魏尔伦看来,大概就是两个同行不慎在相同的计划地点撞头,然后一个不是老师的老师在教一个实际上精通法语但装成文盲的学生如何快速掌握法语……突出一个法国版的间谍过家家。

    难为他竟然会教得这么认真。

    叶伊赫将教材翻过一页,边听边继续做笔记。

    搞不好对方可能也在感叹他怎么能把法语文盲装得这么像。

    总之还得感谢费奥多尔老兄脑子有够好使,他从来没记东西这么快过,甚至感觉这还不是极限。

    位于一楼的时钟悠长敲过五下,从不拖堂的魏尔伦准时停笔,叶伊赫也合上教材。

    “感谢您的聆听,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感谢您的教导,魏尔伦老师。”

    叶伊赫和魏尔伦用客套的话语互相道别,默契地走完授课的最后一步流程。

    等魏尔伦离开后,叶伊赫也要出门去购买今天份的食材了。

    第一天的聚餐是伯恩哈特婆婆特意邀请他们的,实际上每间公寓都有独立的厨房,平常吃饭并不会一起。

    只不过今天除了买东西外,叶伊赫还需要见一个人。

    …………

    约定的周末到来,伯恩哈特婆婆的儿子萨特·伯恩哈特开了辆低调的黑车过来探望她,甚至没有任何保镖随行。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希望那些无趣的家伙出现在这种温馨的场所,便让他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放哨了”。

    他的妻子也非常漂亮,叶伊赫最近在靠看新闻来学习听力,能够辨认出她经常在各种采访中露脸,似乎自身同样是成功的演讲家。

    “这就是您之前和我提过的那两位吗?”

    餐桌上,萨特·伯恩哈特仔细看了眼叶伊赫和魏尔伦,并向他们进行礼节性的问好;其中还特别感谢叶伊赫在银行抢劫案中挺身而出,阻止了劫匪对他母亲的意图施暴。

    “都有着令人惊讶的漂亮容貌,姑娘会为你们神魂颠倒的,小伙子们,但注意别忘记你们的绅士风度。”

    ——他最后随口夸出一句,便继续和他的母亲聊些其他的趣事了。

    萨特·伯恩哈特对他们不怎么热情才是正常的,毕竟之前从来没见过面,也没有可以谈论的话题。

    他的儿子倒是对叶伊赫毛绒绒的披风和帽子感兴趣,小手啊呜啊呜的朝这边伸了好几次,叶伊赫便将披风的一角塞给他玩。

    “说起您之前不幸遭遇的银行抢劫,”

    萨特·伯恩哈特好像这才又注意到他们似的,主动谈起这个话题,“我们得知了他们的身份与目的。”

    “是为了见帕斯卡尔·莫努理?”伯恩哈特婆婆想起这个名字,“听说他做过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争罪陷阱。我早就和他说过不该这么做,可他擅自发出了命令。”

    萨特·伯恩哈特叹气,“在我想办法为他们平反的期间,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即使我很生气您受到了连累,但我依旧能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缘由。”

    到此刻,叶伊赫才终于得知了来龙去脉。银行劫匪的目标并不是钱财或权力,而是为他们自身的清白在抗争。

    在大战尚未结束时,劫匪也曾是军队中的一员,且被一位能力相当优秀、同时为异能力者的军官率领。

    他们遵守来自总部的出战命令,并顺利攻占了敌人的要塞,却在喜悦中得知那时他们国家已经与敌国签订了和平条约,他们沦为犯下战争罪的叛国贼,失去了曾经为保家卫国而奋战的军人荣耀。

    即使杀出被友军重重包围的囹圄,这支四十人所有的部队也没办法再提出上诉了,国家彻底抛弃他们,也断绝了任何抗争的渠道。

    “我想他们孤注一掷的决定抢劫银行,将人质作为筹码与政府谈判,也是他们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

    萨特·伯恩哈特说,“应该是以某种方式偷渡进的法国,毕竟他们目前还在被通缉中……嗯,听说现在成了游荡欧洲的佣兵团,似乎是叫[Mimic]这个名字。”

    “但这也是我的一个机会。正好快到换届期了,我们这边准备将这件事的真相放出来,肯定会给他们带来严重的舆论压力与负支持率。”

    在这种冷酷的顶层权术斗争下,劫匪不过是又一次的政治牺牲品。

    与法语还不流利,因而寡言少语的叶伊赫不同,魏尔伦在用餐的全程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倾听,没发表任何意见。

    等时间逐渐来到深夜,聚会结束的萨特·伯恩哈特在门口与母亲道别,预备驾车返回自己的住所。

    始终关注魏尔伦动向的叶伊赫,立刻察觉到他不见了。

    换句话说,他终于开始了行动。

    目标其实是萨特·伯恩哈特吗……

    叶伊赫站在离门口不远的马路边,敛眉沉思。

    虽然不确定自己要做的好事是否与对方有关,但至少不能任由魏尔伦杀了他,不然伯恩哈特婆婆得多伤心啊。

    今夜的云层厚重,不仅挡去了月光,连眼前的路灯也显得格外昏暗,更别提沿途还坏了几盏。

    他既没有追踪的能力,也没有赶路的体力,想要追上已经消失的魏尔伦是不可能的——或许对方同样抱着这种想法,才会选择在此刻突然甩开他行动。

    “到你出场的时候了,”

    叶伊赫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开口,用的却是俄语。

    “阻止他。”

    ——两侧平整的土地上,忽然产生了砂砾震动的细微声响。

    “啊啊,我尊敬的主人,您终于准许我为您献上自己的一切……”

    带着歌剧般的抑扬韵律,语速却缓且轻,好似信徒在为神迹发出喜悦的低吟。

    无数石块被无形牵引、聚合,最终在夜色下化作高挑而纤长的身影,月光般柔和的银色长发垂至腰间。

    “大地之上,是属于我的领域。”

    第27章

    九十年代街道上更普及的是瓦斯路灯, 不算十分明亮,但在没有月亮的暗沉夜色下,也足以帮助司机辨认道路。

    萨特·伯恩哈特正坐在后座上打盹。

    他今天晚上实在很高兴, 不由得多喝了些葡萄酒。此刻酒精的后劲涌上,使他陷入了一种醺然的昏昏欲睡状态,精神十分餍足。

    窗外是昏暗的风景, 他原本没有兴趣仔细看,遑论窗户被贴了防窥膜, 往外看去的景象都笼罩在暗淡的雾里。

    直至有道光斑似的影子自萨特·伯恩哈特眼前一闪而过。

    什么……?

    他正想眯起眼看得更仔细些, 变故陡生。

    从天而降的高挑身影轻盈落在这辆高级轿车的引擎盖上, 浅金色的发丝在夜风中飞舞, 那双正弯出浅笑的淡鸢眼眸正望向他们, 彬彬有礼,居高临下。

    轰——!

    随之而来的却是行驶中的轿车被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怖重力压迫,轮胎无法再朝前哪怕一步,与沥青地面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抓着方向盘的司机已经吓到视线发直, 连刹车都忘记踩。

    萨特·伯恩哈特的妻子下意识抱紧身侧正玩着积木的孩子。

    重力还在逐渐增强,一声接一声的吱呀声响起, 大块合金仿佛像纸张揉出褶皱般, 轻而易举的朝着受力方向扭曲。

    即使如此,那位站在引擎盖上的青年仍在微笑着,双手负在身后, 被风微微拂起的月白西装一丝不苟。

    “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萨特·伯恩哈特先生。”

    他说得很客气, 措辞非常有礼貌。

    “哈…哈……?”

    在这番超越常识的变故下,萨特·伯恩哈特的酒瞬间褪去了抚慰精神的效力, 他的思维再度变得敏捷而清醒。

    “原来你是…异能者?为何我的护卫没有预警?”

    这可不是普通人力所能达到的程度——不如说,普通异能者也做不到这般举重若轻的攻击。

    他认出了眼前这位容貌俊美的青年, 正是租住在他母亲公寓中的保罗·魏尔伦。

    “他们已经被我全部杀掉了。”

    即使谈论起【全灭】这个字眼,魏尔伦的语气依旧轻描淡写,仿佛仅是完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拆掉你的一只胳膊,再问一遍。”

    “……等等,我想起来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性命危机,萨特·伯恩哈特的冷汗不受控地沁出鬓角,但久居高位的他神情依旧镇定,“你的容貌特征,加上这股力量……你是那位能力非常优异且出色的DGSS特殊作战部的情报员,那位如今已经失踪两年多的兰波先生的……”

    “亲友。”

    他吐出这两个字。伴随这几个音节落下的,则是又一声剧烈的金属扭曲声。

    魏尔伦没有回答一句话,仅是意味深长注视着萨特·伯恩哈特。

    这是对禁忌字眼发出的警告。

    “…你想问什么,”萨特·伯恩哈特深深吸口气,“说吧。”

    即使为了他的家人,他的母亲、妻子以及孩子,他也必须配合对方的行动——哪怕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涉及到泄露国家机密,一旦被人知道将会把他送上最高军事法庭。

    甚至更有可能,他会直接在这里死去。

    若是如此,他希望对方能看到他诚实且积极配合的情况下,不要伤及其他人。

    “为了家人?”

    听出他话外之意的魏尔伦视线微动,似笑非笑地落在他身旁的妻子身上,“嗯,我倒是并不讨厌这点。”

    凝滞沉重的气氛好似有些许放松了,又好似仅是错觉。

    “既然你知道兰波,想必也清楚我的身份。”

    魏尔伦依旧维持着重力操纵,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脚下这辆轿车被他压得车尾轻微翘起,即使控制着轮胎的四驱发动机仍在努力工作,车辆却始终无法前行分毫。

    “……【牧神】。”萨特·伯恩哈特说道,“一场反政府运动的棘手主谋。那是大约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只是一个低阶军官。”

    “低阶军官可不会知道这些历史。”

    ——魏尔伦发出轻笑声,“没错,我只是一个好用的人工异能生命体罢了。”

    连保罗·魏尔伦这个名字,也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诞生、不,是被创造于七年前的一次实验。

    被称为【牧神】的那位异能者,用玻璃制的圆柱形培养皿代替子宫,用淹没口鼻的营养液代替羊水,甚至用异能金属粉操纵着他的理智,使他孤独的、冰冷的诞生在了这世上。

    他的诞生从未受过神明的祝福,这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妄图推翻政府的【牧神】最终死于本国情报员之手,而兰波也将他带了回去,受到政府的要求来监视他、培育他、驯化他,让他反过来成为政府的看门狗。

    由几千行命令式构成的他既没有身为人类的身份,也没有被当作人类看待过。

    兰波的亲友?啊,那或许是应当感到荣幸的事情,他想。

    毕竟,保罗·魏尔伦这个名字也是他赠予自己的礼物之一。

    在两年前的那件事情尚未发生之前。

    “当然,我要问的并不是这些。”

    ——思绪回归,魏尔伦的目光重新定格在萨特·伯恩哈特身上,“你应当知道一份文件的最终章内容,我要的是这个。”

    那文件是一份生成人工异能的操作指南,是一份针对他的说明书;不仅记载了他体内真正怪物的秘密,还详细描述了该如何控制身为保险开关装置的他。

    “收录在政府的部分,我已经看过了,但最终章《温柔森林的秘密》是缺失的。”魏尔伦淡淡道,“我想你应当会知道内容。”

    “…………我确实看过那份文件,”

    萨特·伯恩哈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可当我有资格查阅时,它同样是缺失的。”

    魏尔伦不置可否,明显不相信对方说的话,“是吗?”

    “是真的,我听上任说当时……兰波先生上交这份文件时,就已经是缺失状态了。”

    萨特·伯恩哈特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感觉自己的嘴里微微发苦。

    “……不可能。”

    沉默片刻,魏尔伦开口,“如果他知道,就不可能对我隐瞒。”

    即使如此笃定,他也没有说出【我会去问兰波】之类的话来,却是连周身气场都逐渐变得凝重而危险。

    话说到这份上,萨特·伯恩哈特大概猜到那位失踪两年的情报员兰波大概率是死了……且他很有可能也即将死去。

    没有尖叫与求饶的动静,此时的车内外皆格外死寂。

    只有萨特·伯恩哈特妻子怀里的孩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她怀里专心致志地拼着手里的积木,不时发出啊呜几声的自言自语。

    “谈话到此结束。”

    魏尔伦取出一枚用白桦树枝雕刻而成的十字架,大约手腕长度。

    这是他工作的证明。

    每一次杀完人后,他都会将一枚十字架放置在现场,好似某种郑重肃穆的仪式感。

    这次也不例外。他并没有要放过萨特·伯恩哈特的意思,对方是他这次的暗杀目标,那些问话仅是顺带罢了。

    “看在你很诚实的份上,我会留下你家人的性命。”

    踩在引擎盖上的魏尔伦,向前踏出一步。

    萨特·伯恩哈特几乎感觉自己已经喘不过气了,心脏在胸腔里急速鼓动,甚至能听见声音。

    ——轰隆!

    在死神即将伸出镰刀的刹那之间,一只由石块组成的巨大手掌,自震颤不已的大地上抬起,又用五指拢成钵状,重重倒扣而下。

    魏尔伦的反应非常迅速,几乎是与异常发生的同时间后跃,躲开拍下来的巨手——也同样拉开了与萨特·伯恩哈特的距离。

    那辆已经宣告报废的轿车就这么被那只手掌牢牢扣在天与地之间,逐渐化作一个巨大的隆起山丘。

    魏尔伦冷静打量着眼前被层层叠起的人造山丘,缓慢转目,望向出现于此处的不速之客。

    “是呢,谈话到此结束。”

    拥有月白色长发的青年露出神情微妙的笑意,同样穿着绅装的他仿佛仅是受邀来参加某个庄重的上流舞会,“很抱歉,[暗杀王]魏尔伦先生,我的主人不允许你对他们动粗。”

    “…你认识我,”魏尔伦说道,“让我来猜猜,你口中的主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万但笑不语。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也该清楚他派你过来只是送死而已。”魏尔伦轻叹道,“或许还不如他自己来。”

    “您同样对自己充满自信,即使从未通往过幸福之路。”伊万微笑着回道。

    在他的脚边,无数砂砾正蠢蠢欲动。

    “什么?”魏尔伦皱起眉毛。

    “我的意思是,”

    伊万抬起手指,被操纵的砂砾仿若金色的洪流,在夜色下向魏尔伦奔涌而去。

    “您体会过什么是幸福吗?啊啊,比如我,眼下正在体会着主人给予的无上幸福——”

    自顾自陶醉于荒谬情感的家伙。这家伙会在起手用出无数直径细小的砂砾,想必是猜到他明面上的重力异能无法操纵没接触到身体的部分吧。

    即使能用重力弹开接触到的部分,在这片随对方如臂指使的大地上,也会有更多的砂砾向这边聚集,大有直接将他活埋的趋势——而他总有身体无法接触到、或是来不及弹开的部分。

    这就是对方的异能力吗,土石相关的操控系?

    这种攻击方式,确实是针对他的弱点所用出的,对方要么是听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指挥,要么是自身的头脑足够聪明。

    既然无法正面应对,那么抢在这股洪流跟上自己之前杀了对方就足够。

    魏尔伦的速度很快,减去自身重力的他轻得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羽毛,赶在砂砾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尚处于空中的他甩手向伊万飞出一颗从地上捡起的石子,在[重力操纵]下也拥有如同炮丨弹般的动力势能,甚至因过快的速度而产生些许的音爆声。

    伊万歪过脑袋,嘴角笑容拉大。

    同样一颗超高速的石块向这颗“炮丨弹”撞来,好似小行星的轨道正好交错,于是便双双湮灭于空中。

    “我也是拥有防御性能的,魏尔伦先生。”

    伊万伸出一根食指,“而您,最好别落在地面了。”

    魏尔伦向地面望去,发现范围极广的一大块地面,都化作了沼泽般的液状——即使路边的瓦斯灯尚能提供些许照明,却几乎没有泛出任何光泽。

    对于只能靠肌肤接触才能发动的物理系[重力操纵]而言,这两招都是专门用来针对他的绝杀。

    “有点意思。”

    魏尔伦露出微笑。

    第28章

    魏尔伦稍微拉开距离, 躲着砂砾扑来的间隙停留于尚未彻底沉没下去的路灯上,又用[重力操纵]朝伊万甩出几枚捡来的石子,皆被同样的招数打落。

    在沙金色的洪流袭来之前, 魏尔伦再度换了个位置。

    这几招操纵土石的小技巧或许给他的暗杀计划带来些麻烦,但还不至于到无法解决的程度。

    既然地面没有落脚的余地,而他又不想彻底远离这处战场之外, 那么最好的落脚点就是——

    敌人身边!

    银白长发的青年依旧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看起来对自己高速环绕在周身的砾岩防御十分有自信。

    对方的身侧, 是仍旧固化的坚硬土地。

    魏尔伦目光瞄准的正是那里。

    若是他的远距离攻击会被那些砾岩挡下, 那么就来打近身战好了。

    只要是异能者, 终归仅属于肉体凡胎, 在物理系的近战格斗上, 他没有任何理由会输。

    至于那些环绕在伊万身侧的数十块砾岩,魏尔伦还不放在眼里。

    细密的砂砾他没有办法在贴近皮肤的瞬间全部弹开,难道还会拿这些大块的石头没办法吗?

    踩在路灯上的鞋底微微发力,瞬间加持的反重力让他将自身化作一颗浅色的流星, 几乎是半个呼吸间的功夫便穿过偌大的沼泽、也穿过砾岩防御的间隙,来到伊万身边。

    那小块坚硬的土地, 此刻同样被他占据了一席之地。

    即使在主人指挥下高速旋转的砾岩终于姗姗来迟, 接触到魏尔伦身体的同时也会立刻崩解,碎片则以违反物理定律的重力势能直直坠入地面。

    砂砾更是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无法及时赶到。

    战况千变万化, 一切转折不过发生于瞬息之间, 眼看伸出手的魏尔伦将要触碰到伊万,赐予他身体必死无疑的恐怖重力——

    下一刹那, 伊万脚边的岩块迅速升高、隆起,看来是打算将自己裹在坚固的堡垒里, 哪怕会失去能够观察战场的视野、哪怕仅能给他坚持片刻不被魏尔伦打破的功夫。

    “感谢你,为我提供如此好用的道具。”

    魏尔伦的五指轻轻按在眼前这处垒砌的严密防护之上。

    这才是他刚才特意近身伊万的目的——为了引诱对方用出更坚固的防御性技能,且丢失视野。

    他的暗杀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萨特·伯恩哈特。

    而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处类梭形堡垒足够高,又兼具更强的摩氏硬度,只需要由他来施加足够大的[重力],打碎不远处的人造山丘不成问题。

    连同山丘内被保护的对象,也会一并死亡。

    他原本还想放过除萨特·伯恩哈特以外的人,现在看来是没办法了。

    魏尔伦的指尖微微用力,暗色的薄膜自他周身蔓延,向指尖之外延伸。

    轰——!

    岩石手掌化作的山丘被巨大的动能狠狠击穿,发出响且沉闷的撞击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岩石接连破碎,直至露出一前一后的豁口。

    空荡的山丘内露出里面被砸扁的轿车,有几道身影歪七扭八的倒在车里,已经分辨不清完整的形状。

    无论怎么看,暗杀目标都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状态。

    “…………”

    但魏尔伦并没有放松。

    不仅没有放松,他的嘴角也绷紧了,翻涌在眼底情绪变得更冷。

    他并非末流的暗杀者,不至于连那几具尸体是真是假都分不出来——他没闻到任何血腥味。

    还有原本藏身在防御岩垒里的伊万,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能想出这种招数的土石操控系异能者,魏尔伦不相信他会被这样的伎俩蒙骗、失去性命。

    还有脚边的大块沼泽,即将贴上他身体的无数金色砂砾,都没有随着异能拥有者死亡而自动解除。

    那就意味着,对方还没有死。

    “看啊,我是多么的幸福——被托付了如此完美的剧本,正在按照主人的意志而逐一上演。”

    咏叹般的轻诵不知从何处响起,银发青年的身体逐渐自那处人造山丘的石壁上浮现,四肢、头颅、躯干——又一个伊万走出在魏尔伦的面前,完好无损。

    “…用泥土拟态出的人偶。”

    再度躲开砂砾的魏尔伦微微眯起那双浅色的鸢眸,一语道破对方的新招式。

    “正解。”

    拥有异能力名为[悬崖]的伊万,可以操纵地上一切形态的土石岩块,自然也能用泥土捏出肖似某位人类的泥偶。

    视觉遮蔽这招伊万也会,且在最初就完成了偷天换日——就在手掌扣下的瞬间,那辆轿车连带乘客,都已经被自动塌陷出地道的大地送往安全的位置去了。

    大概就跟过隧道差不多的感觉吧,等视野再亮起时,便能看见叶伊赫站在他们面前。

    “还以为你们终于敢和我起正面冲突……原来还是只狡猾的老鼠。”

    魏尔伦挥手甩出石子,“我眼前的你依旧是个泥偶。”

    这次没有用砾岩防御,人偶伊万在被那颗石子打碎前,配合的向他露出微笑。

    再打下去也毫无意义,他想杀的目标已经不在此处了。

    而这家伙的本体也不知正藏在附近的哪处,找起来很浪费时间。

    “能高兴您终于能看清这一点。”

    液化的沼泽与金色的砂砾洪流皆被解除,又一具人偶伊万自岩壁优雅的走出,“当然,我知道魏尔伦先生在暗杀方面从未失手过,即使由我这次阻挠了您,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何况,不需要再向他询问情报的魏尔伦先生,之后便不会再耐心的用假身份迂回接近,寻找能够拷问目标的时机——直接杀入政府办公大楼,也是您曾经做过的事。”

    魏尔伦的视线冷淡,但没有出声,默认了伊万所说的内容都十分正确。

    “因此,我的主人想向您提出一个交易。”

    伊万竖起食指,“《温柔森林的秘密》。用这份文件的内容作为交换,换取您不对萨特·伯恩哈特以及家人出手,以及一次小小的帮助。”

    “……你知道那里面的内容?”魏尔伦危险的眯起眼。

    能够操纵他的人,一个也不会被容许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不,目前还不知道。”

    伊万微笑着以手抚胸,微微欠身行礼,“但请相信【死屋之鼠】收集情报的能力,魏尔伦先生。这绝对比您单枪匹马的效率要来得高。毕竟,”

    “老鼠到处都是。”

    “…………”

    魏尔伦沉默着,在心底评估许久。

    “我还不知道原来【魔人】也会为了保护陌生人而向我提出这种交易,”

    在转身离开前,他开口说道。

    “告诉你的主人,交易是有期限的——在我的耐心消失之前。”

    伊万微笑着目送他背影消失。

    暗杀中止,魏尔伦第一次放弃任务——暂时。

    叶伊赫没能等到伊万回来,因为意识里的小爱同学立刻给他放炮庆祝。

    [恭喜宿主解决事件,复活点+100。]

    “欸……”

    面对萨特·伯恩哈特一家道谢的叶伊赫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具身体便已切换回真正的所有者。

    ……草本植物,每次还身体都是这么突然,他本来还等着伊万回来称赞他的战术安排牛蛙牛蛙的!

    毕竟战斗这种事情,他打小就在行。

    [小爱同学,投诉你…]

    ——在即将陷入沉睡的最后一刻,叶伊赫的心声在意识内回荡。

    “…………”

    而眼下,没人知道面前这具身体已换了个内芯。

    陀思站在用各种溢美之辞感恩他的出手的萨特·伯恩哈特一家面前,用回忆与思考的沉默代替发问。

    他为什么…要救这几个人来着?

    第29章

    陀思甚至还能感受到自己嘴角正朝他们弯出微笑, 安抚的,友善的。

    记忆没有丝毫缺失,眼前状况却令人捉摸不透。

    或许, 可以推断成……“他”又出现了。

    陀思的嘴角缓缓放平,恢复为惯常的面无表情,神色淡漠。

    在那件纯黑带白色毛边的披风遮挡下, 他的拇指缓而慢的摩挲过食指的关节,以及指甲边缘。

    指节的肌肤是柔软光滑的, 每根手指的指甲也都修剪整齐, 摸上去十分圆润。

    这也是他的“心血来潮”吗。

    还是记忆在试图向他证明, 是他自己想要戒断这一项坏习惯?

    陀思抬起右手, 食指的关节被压在齿尖, 咬下。

    熟悉的钝痛令他思维清晰而敏锐,宛如一款见效极快的情绪安慰剂。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感谢的话语说不下去了,萨特·伯恩哈特发现对方压根没有关注他这边,但这种不同寻常的沉默令神经下意识感到脊背发凉。

    原本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们性命, 面容带着友善笑意的漂亮少年,此刻再抬起眼望向他们时, 酒红色的虹膜在瓦斯灯下显得更暗沉、似乎更偏向阴郁疏离的深紫。

    在他的身上, 有一种微妙的气场在不动声色间被改变了。

    仅是被那双眼眸平淡注视着,萨特·伯恩哈特竟然发现自己比面对刚才的暗杀时还要紧张、怯懦。

    他们就像被某种恶魔盯上了。

    相比胸腔内愈发急促的心跳鼓动,对方仅是屈起指节, 在那不紧不慢的一声一声敲门中, 用冷酷的死意逐渐扼紧他们的喉咙。

    深渊。

    面对始终注视他们、眼底却没有倒映出丝毫情绪的陀思,萨特·伯恩哈特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

    和恶魔做交易, 还是被暴君杀死?

    萨特·伯恩哈特只希望自己此刻有的选。

    昏暗的瓦斯路灯下,陀思终于开口了。

    “不必感谢, 伯恩哈特先生。”

    他的语速很慢,“我只是做了点应该做的事情,不忍心看到一位高级官员就这么被杀害。”

    用词精确、口音标准,复杂的法语长难句于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

    就仿佛…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正是您的不忍心让我得以继续存活在这世界上。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请尽管说。”

    萨特·伯恩哈特终于没有扛住这份愈发难以呼吸的压力,主动向他提出交易。

    一位军方侧的政府高官,哪怕仅在法国拥有完整的权力,也是他值得为此付出些许代价。

    伊万回来时,陀思正坐在那辆报废的轿车顶。长长的披风衣摆被压住一部分,其余又顺应着重力垂落,柔软的盖在车窗玻璃上。

    他放在大腿上的十指交叉,端坐于车顶的身姿算不上完全谨守礼仪规范——甚至在白绒绒毛领下的肩头朝内微扣,有些不易令人察觉到的驼背——但仅是这样随意的坐姿,依旧透出一种游刃有余的优雅。

    瓦斯灯并不能照亮他的面孔,使其落入鸦黑发丝遮挡下的,浓重的阴影里。

    他的主人在这段时间内没有打理,使发尾更变得长了些。

    四周没有见到任何身影。连他送过来的司机都不在。

    伊万可以肯定现场没有血腥味——他们这种人天然对黑暗相关的气息更敏感,尤其是某些指代危险的征兆。

    追踪魏尔伦的位置对他而言没有难度,大地的轻微振动会告诉他一切线索;就像趴在蜘蛛网正中央的猎手,依靠每一根蛛丝的反馈来区分、捕捉猎物。

    至于战斗走向几乎都在他的主人预料之内这件事,伊万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这即是他的主人,代替全知的神明睁开眼,看向这个朝着污泥里逐步落陷的世界。

    ——但这一刻转瞬即逝,他注视世间的眼眸此时已再度合起。

    伊万没有出声问任何事,仅是手掌压在胸口,向陀思鞠了一躬。

    “他们步行离开了。”

    陀思好似猜到伊万在想什么,原本投于浓重夜色深处的目光收回,落在他身上。

    “司机认识路,而这里离那间公寓并不远。他们会安全的。”

    “是,我的主人。”

    伊万微笑着回答道,没有任何异议,“魏尔伦答应了交易,用《温柔森林的秘密》作为交换。”——他仅是做出了对于魏尔伦那边结果的说明。

    “是吗……交易的内容?”

    陀思开口,“再说一次给我听。”

    “不对萨特·伯恩哈特以及他的家人出手,以及一次帮助。”伊万如实回——

    嗞。

    在短到无人能察觉的几千分之一纳秒间,陀思的耳边传来好似收音机调频的声音。

    “来自[暗杀王]的一次帮助。”伊万如实回答道。

    “………”

    陀思的嘴角露出笑意——那种冷淡的、了然的微笑,好似他再度从棋盘上执起一枚黑色的国王棋子。

    “原来如此。”

    他轻叹着开口,宛若在低吟一首童谣。

    “我的记忆在欺骗我,”

    “我的眼睛在愚弄我,”

    “我的耳朵在蒙蔽我。”

    “我清醒着,又好似已安眠于梦中。”

    “那是否也属于真正的我?”

    这一切组合构造出的幻境,使他的过往在逻辑上变得无懈可击。

    要来听听看他在这段时间的记忆吗?

    陀思抬起手,食指虚指着他的额角,脑袋微微往另一侧偏了些时,唇角仍弯起星点微妙的笑意。

    在这里出现伤口之前,计划的进展都很顺利。

    那几位银行劫匪陪他演了一出精彩的戏剧。

    他以自身受伤为代价,成功取信伯恩哈特的母亲,让她在对自己的初始印象为正面的前提下,成功以租户的身份搬进了那间公寓里。

    理由是他刚从俄国前来法国,正在尝试找一份工作,只是目前却连住处都还没有着落,希望可以靠近市区,且房租不会高昂到难以负担。

    这种足够令人引起同情的台词很容易获取了伯恩哈特母亲的怜悯,主动提出她的公寓二楼还有空置。

    接着,成功接触位于三楼的[暗杀王]魏尔伦,但对方认识他,并保持足够的警惕。

    不过这同样在他的预想之内,并不会打乱计划本身。

    魏尔伦的目标是萨特·伯恩哈特,他也同样——只不过他想要的并不是对方的性命,而是能够挟持住魏尔伦的弱点。

    【将自我矛盾型异能创造出的二重特异点化作程序可控的内核,放入人工制造的完美生命体容器中驱使】这个概念很有趣,他既想亲眼见见这份来自牧神的杰作,更想尝试使用他——哪怕一次。

    为此,他特意打电话将伊万从俄国叫过来。

    在察觉到魏尔伦打算在祖母节晚宴动手后,伊万便始终守在公寓旁边,随时出动。

    他推断魏尔伦也会先询问那份文件的内容,便先让能够遁入土石内的伊万潜伏在一旁,听完对方拷问的结果再考虑是否要动手。

    不排除萨特·伯恩哈特能用谎言欺瞒过魏尔伦的可能性,尽可能保证前者的性命——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这是一句相当愚蠢的指令,身为超越者的魏尔伦想要杀伯恩哈特易如反掌,即使伊万今夜成功阻扰了一次,伯恩哈特也不可能活过第二天的太阳。

    最糟糕的结果则是伊万也在与魏尔伦的对战中死亡。

    假如要让这句指令实现,唯一的办法是通过某个承诺让魏尔伦主动收手。

    但在他的思维逻辑里,记忆中出现的情况或许说得通,于他而言却是极其荒谬的。

    他根本不在意伯恩哈特的死活,“老鼠”前往现场的唯一目的应当是探听情报,无论虚实,不分真假。

    所谓的交易更是完全多余——除非在那一刻,有事情值得伊万当场提出交易。

    结合伯恩哈特一家平安脱离现场的结果来分析,魏尔伦必定同意了【包括放过伯恩哈特一家】在内的某个交易。

    记忆到这里结束,除去他那“心血来潮”的救人之心外,一切倒还说得过去。

    前提是,记忆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若他的记忆都是真的,那么在他催眠了自己、重塑部分记忆的情况下,从伊万口中听到的也应当是与原版记忆里相同的交易内容。

    “我洗脑自己,将保证伯恩哈特存活的指令改为无需在意他的死活。”

    陀思微笑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饶有兴致,“但我同时又保留了原始的部分线索,让我能够推断出你应当回答的正确答案。”

    “但你的回答在我听来,契合的竟然是被催眠修改过的记忆。”

    系统在处理听觉与视觉上的合理性是根据记忆来判断的。

    它压根想不到会有陀思这种狠人,能够通过催眠自己来主动修改记忆,以至于它将修改后的记忆当成了【经它处理、且原主认为合理的记忆】来作为标准参考,去处理听觉与视觉的合理化。

    而这便遭至了陀思从伊万口中听到的,与陀思从原版记忆中推断出的内容相悖这个结果。

    简而言之就是,一板一眼的程序被狡猾的人类第二次卡bug欺骗了。

    “是我在创造幻觉来回避自身的真实吗?”

    坐在车顶的陀思张开手,抬头仰望着的天空之中仅有厚重的云层,找不到月亮与星辰的踪迹。

    那双酒红色的眼眸微微睁大,晦涩的希腊语自口中吐出,每个音节皆缓慢的,安静的落在这幕漆黑的穹顶里。

    “啊啊,〖我若说‘黑暗必定遮蔽我,我周围的亮光必成为黑夜’……可如今,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见,黑夜亦如白昼发亮。〗”

    “〖光和暗,在你眼中是否一样? 〗”

    …………

    漫长的无言静默之中,伊万始终恭敬地行着礼,视线低垂。

    “伊万。”

    陀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依旧冷静、从容,将每一步都走得游刃有余。

    “是。”伊万应声。

    “帮我找支手枪来。”

    陀思淡淡道。

    第30章

    伊万最终交给陀思的, 并不只有一支手枪。

    后半夜的黑暗更深、更沉,好似一张能吞没所有光线的无垠巨口。

    一切都显得冰冷而死寂,压抑的恐惧如薄雾般向外扩散, 连侵蚀神经也是缓慢的、安静的,就像烛火的光芒愈发昏暗,浸着棉芯的灯油即将枯竭。

    魏尔伦已经离开伯恩哈特婆婆的公寓, 不知去向了。

    此刻,公寓里仅剩徒步走回来, 精疲力尽坐在客厅里的萨特·伯恩哈特以及他的妻子。

    他的母亲已经睡着了, 萨特·伯恩哈特没有选择去吵醒她。

    那间卧室的隔音很好, 只要不特意开门去唤醒她, 他的母亲就不会知道他们今晚所面临的那些惊心动魄。

    至于那位暗杀王为了杀他而乔装成普通教师, 住进他母亲的公寓这件事,萨特·伯恩哈特并没有打算向他的母亲说出这些真相。

    包括是后来那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安排人来救他……也不是能说给母亲听的谈资。

    萨特·伯恩哈特很清楚,自己的性命并没有值得对方这样耗费力气、乃至与那位暗杀王敌对。

    一定是还有更关键的因素导向了这个结果,而他隐隐猜测与对方最后气场的彻底变化有关。

    “你觉得……那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是特意来救我们的吗, ”他的妻子小声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孩子已经玩累了, 蜷在她怀里睡得很香。

    他对自己今晚所经历过的那些九死一生全然不知, 这也是好事。

    萨特·伯恩哈特微微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听他最后让我们离开的语气, 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关于这点, 他的妻子并不这么想。

    “但我总感觉他还会回来。”

    她抱紧孩子,冷静的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先将他送去母亲的房间,那个小书房的沙发上也可以……”

    ——叮咚。

    门铃响了。

    这么晚了, 会有谁特意来访?

    伯恩哈特夫人的肩膀明显一颤,将要踏在地板上的下一步硬生生停顿住了。

    她穿得是高跟鞋,走在这样的木制地板上,绝对会发出明显的咯吱动静,让门外的不速之客知道公寓里有人。

    但想要伪装没人在家是徒劳的,客厅的灯还亮着,即便那是并不算明亮,只有一只巴掌的普通钨丝灯泡。

    萨特·伯恩哈特曾经和母亲提议过这盏灯太老旧了,照明的效果很差,不如换成时下流行的珐琅镶嵌水晶灯——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这盏破灯的照明再差一些,最好直接坏掉。

    因为他深知刚联系的部下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此处,也不可能只按一声门铃。

    公寓内的气氛,逐步滑向浓重的、无言的寂静。

    门铃的第一声响完许久,内外双方都没有任何动作。

    就在伯恩哈特夫人想要松一口气时,门外传来了锁孔被钥匙插入的轻响。

    ……!

    对方拥有进门的钥匙。二楼的那位住户吗,还是三楼的?无论是哪位回来,对他而言都不会是好消息。

    萨特·伯恩哈特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镇定的神色了。

    终于,钥匙被插到底、旋动——咔嚓,把手被压下,门缝逐渐变大——

    之前放他们离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此刻身影逐渐完整的倒映在萨特·伯恩哈特和他妻子的眼底。

    如果在[暗杀王]魏尔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中选一个回来,萨特·伯恩哈特自然是更愿意见到后者的。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持续到萨特·伯恩哈特发现对方露出微笑,抬起的左手将那件足够遮挡他全身的披风解开,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而他始终垂下的右手,则握着手枪。

    更让萨特·伯恩哈特吃惊的是有大量血液渗开在他左边的衣袖上,一直朝外扩散的暗红与月白交织,堪称触目惊心。

    他根本不清楚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就如同他也不清楚眼前这位看似重伤虚弱的恶魔,却仍旧能够神情平淡地向他举起枪口。

    “您是他这次出现的目标,伯恩哈特先生。”

    恶魔的声音很低、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些许礼节性的微笑,望向他这边的眼底既不残忍、也不疯狂。

    “而我,或许需要用到您再验证一个猜想。”

    就像对方在进门时会脱下披风那般,即使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也依旧十分注重礼仪,连谈吐间也依旧带着敬意。

    “需…需要什么?”

    面对着枪口的萨特·伯恩哈特完全不敢动。

    此刻,他又开始在内心疯狂催促那些部下怎么还没有过来了。

    “您的死,伯恩哈特先生。”

    陀思轻轻出声道。

    他扣下了扳机。

    ———嗞。

    屈起的食指骨节纤细、肌肤苍白,在千钧一发之际,停留在击锤敲向撞针的前一刻。

    人类眨一次眼睛的平均用时为200毫秒到400毫秒。

    而在这瞬息便逝的时间内,叶伊赫睁开了眼。

    “………嘶。”

    在叶伊赫对眼前这副他持枪对准萨特·伯恩哈特的场景感到迷惑之前,左手处传来的剧痛便立刻占据了几乎所有脑内感想。

    不行了,这伤口怎么比上次在银行里醒来还疼,到底是哪个混账又伤害这具身体?!

    他以前跟人对战时都没这么痛过!

    而且眼前的萨特·伯恩哈特是他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为什么现在的场景是他拿着枪对准他,一副即将开枪的架势?

    清洗包扎伤口什么的等会再说,叶伊赫紧盯对方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犀利,“请解释一下,伯恩哈特先生。”

    该不会是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叶伊赫与伯恩哈特……

    “欸,啊…解释…?”

    在二度以为自己要死时突然峰回路转,饶是心理承受与抗压能力再强的萨特·伯恩哈特,此刻也呈现出一副茫然到近乎懵逼的状态。

    “就、就你突然冲进来要开枪杀我……”

    “…………”叶伊赫动了动左手,“……在已经带着伤的情况下?”

    “已经带着伤的情况下。”

    “你没有指示任何人袭击我?”

    “什么,当然没有,我甚至才刚联系上我的部下!”

    叶伊赫:“……………”

    [请解释一下,小爱同学。]

    他开始在心里狂戳急呼。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系统上线得格外缓慢,应答得格外心虚,[在,宿主。]

    [来说说看这都是什么情况,]叶伊赫说,[为什么我会这么快又醒来?]

    以往都是隔了十天半个月的,甚至三四个月也有过。

    而这次,他粗略撇了眼墙上的挂钟——可能都没超过一个晚上。

    [……]过了片刻,系统才又出声,[本系统的监测复判依旧显示过往数据一切正常……]

    [如果这也算正常,明天再睁眼就是我被丢进法国大牢了。这里还有那什么来着吗,巴士底狱?]

    叶伊赫面无表情吐槽道,[而显然我自己也受伤不轻。既然你在我沉睡后也会继续监测原主的一举一动,那么对于他说过的话语,你应该都有记录了才对。]

    [稍等,本系统需要查阅宿主特殊权限的开放条件……]

    脑海里又不出现它的声音了,叶伊赫猜测它眼下大概正在翻各种操作手册或者颁布法令之类的东西,或者尝试从过往的工作日志中寻找与此刻情况类似的特例。

    面前的萨特·伯恩哈特依旧被他用枪指着,神情惊恐、如临大敌,原本一丝不苟的鬓角都被汗浸湿了,软塌塌的黏在额角上。

    他默默垂下握在右手的那把枪,想了想,又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离它远了点。

    叶伊赫假装没听见那位往日呼风唤雨的军部高官,此刻宛若劫后余生般大喘了口气。

    “看来这是个误会,”叶伊赫幽幽开口,“希望您不要介意。”

    谁懂啊,一睁眼就发现还在对着自己感恩戴德的一家人,突然就变成受害者未遂——凶手还是他。

    “对、没错,是个误会。”

    萨特·伯恩哈特擦了擦满头的冷汗,感谢自己的心脏在今夜表现得有够坚韧,“看来是有恶人在我们离开后袭击了您,甚至还误导您以为幕后指使者是我。”

    他很识相的给出台阶下,连脾气也不敢发一句。

    万一、他是说万一,眼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其实是个疯子,不发作的时候性格良善、待人温和,一旦发作就像杀人魔那般残忍无情……

    否则很难解释得通对方在今晚的一连串表现——无论是法语的熟练程度、气质的彻底转变,亦或是行动时体现的风格做派。

    但这种话就没必要说出口了,他可不想再度刺激到对方,体验第三次死里逃生……假设能逃生的话。

    [权限开启完成,]系统终于重新出现,连带小爱同学的声线都变得甜甜的,[请宿主选择查阅时间。]

    还用说,叶伊赫立刻选择今晚他交还身体后的所有语音记录,听系统用相当逼真的声音模拟还原当时的对话。

    原本以为要翻很久才能找到真相的叶伊赫,才听了个开头就不禁在内心无语望天。

    [这就是你说的合理化记忆?从来没出过意外?不会有丝毫破绽?]

    ——听不出费奥多尔话外之意的系统傻,叶伊赫又不傻,[你都快被人贴脸开大了。]

    再往前翻翻,估计还会有惊喜。

    [这就是为什么会紧急唤醒宿主的缘故……]

    小爱同学的声音越来越低。

    它也没料到已经解决的事件会再度面临危机,还是来自这具身体的原主……

    情急之下只能切换成叶伊赫紧急救火。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没猜出我的意识里还有个你,认为这一切的异常是出于他自身,是他潜意识构造出幻觉来回避我的存在。]

    也是,毕竟这种现象用双重人格就已经能解释得通了,谁又能想到自己的脑子里还会有个俄罗斯套娃呢。

    他与系统交流的时间并不短,萨特·伯恩哈特大概正在等待他的回应,但叶伊赫暂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能够分给他。

    随着模拟对话的继续播放,他的目光落在仍旧传递着尖锐痛楚的左手小臂上。

    那截被血湿透的衣袖即使十分宽松,也依旧在血液干涸的过程中紧黏在肌肤上,动作一大就会牵扯得指尖都疼到轻颤。

    但他依旧抬起小臂,缓慢的,坚定的朝上捋起袖口。

    直至露出那一笔一划,用匕首的刃尖在小臂上刻出的深深伤痕。

    【нашёлтебя.(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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