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玉蛇镯
自过天街, 随着官兵列阵阻隔,鼓乐暂歇,拥簇围观的人群渐散, 新科状元携榜眼探花,并四百三十四名进士,在京兆府门前下马。
京兆府尹亲自接待,引入大门。衙署内早为这些后起之秀, 筹备好午宴。
丰盛的宴席上,杯觥交错, 语笑喧哗。
各人互相打探起来, 好为今后仕途筹算。
除去上座各位高官,敬酒状元陆松之人最多。
席面座次排布, 按春闱名次安置。
许执为第九名进士, 自在数百人中坐到前方。
又年轻得很,相貌清正端方,府尹询问,竟才二十三,比状元还小一岁,想与之结交的人不少,他亦笑饮薄酒,与其说谈。
比及申时过两刻, 众人再拜谢皇恩,宴才结束, 出府各自归去。
许执略微整袖,跟着步出京兆府, 在大门处的拴马石旁见到张琢。
张琢考试过后,总疑未理解透彻文章立意, 自己所做策论偏倒甚重,便很颓丧,都让陪行的小厮收拾好行礼,准备得到确凿落榜消息后,就回家去,再苦读三年,为下一个春闱。
不想中次第四百二十六,虽是倒数,却足以欣喜,好歹全了爹娘期盼,还有自己这几十年的辛劳。
更没料到在下榻的百福客栈,结识交友的许执会得第九的名次!
纵使看出此人才学斐然,又虚怀若谷地向人问学,该是个人物,但二甲第六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想到方才席上,两人隔着百余人,都瞧不清前面,被皇帝赐宴到底喜悦,却在那般场景下,落差到底有。
张琢现下徘徊,有些担心许执与他疏远,故在此等候,便不为多一个二甲的朋友,也为在客栈备考时,许执有时会指点他些经术时文,当作感谢。
当见人立即就迎上去,被酒晕染红透的脸上满是笑意,“我此次中第是托了你的福,终不用再埋头苦读。适才人多围着,我没得机会与你说话。”
“我让小厮叫了马车回客栈,就等着巷口外,你与我一道?”
许执往石阶走下,与人一同站到平地,才笑着道:“是治玉兄自己勤勉刻苦,能托我什么福?倒是我时常得了你的照顾,还未来得及道谢。”
他没有拒绝与人同乘,作揖道:“劳烦你载我一程了。”
“哎,说的哪里话,用得上劳烦?”张琢连忙将人的手托起,笑颜逐开。
许执能再叫他的字,称他兄,便当如之前。
“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客气,走走,回去再说。”
张琢拉着人,便一起出了京兆府所在的巷口,先让人上了马车,自己才借着车夫的搀扶上去。
他喝得不少,已经醉醺六分。
摇晃着上了车,被许执扶住落座,吩咐完车夫赶马,便转头与许执说起话来。
起初尚有些清醒,谈及状元陆松,好一阵羡慕,说及游街时那阵浓香花雨,楼窗前各色女子们都朝他看。
方才席上京兆府尹还邀请落座,实在风光得很。
到后头话语囫囵,醉地揽住许执的肩膀,哈哈笑说若是以后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他这个半路认的兄长,多多帮忙提携才是。
又说明日还有恩荣宴,到时便可见到此次春闱的座师。
最后咕哝说自己要赶紧修书一封,快马送回家去,让爹娘妻子高兴。
“对了,怎从没听你说起过家人?你也该写封信回去,让他们晓得你的功名。”
……
一路上,许执留意不让醉倒的人摔落座,等到客栈侧门,和车夫一道把人扶下车,送进房内,交给书童照料。
正要回去自己的房间,掌柜急步过来,一张脸堆绉地笑起,说要给他换个好地,原先那间屋简陋得很,还不收银子。
在京城这富贵地待得久了,做的又是八方来客的生意,掌柜懂的道理可比别人多。
保不准这些落榻他客栈的学子们以后发达起来,念旧照顾生意,那可比一二两银子贵重得多。
许执却笑着礼拒,道是习惯了。
进了房,将门关上。
他所住的这间屋内设清简,还有杂声,多是大堂传来,仍在议论朝时的状元游街。
许执将袖里藏的紫丁香拿出。
小半日过去,已经蔫巴好些。
放到案上赋文书堆旁,他先是摘下巾帽,然后解腰间的单挞尾革带,微仰起下颚,松颈间扭结,将身上的礼服脱了下来。
衣裳是从国子监领取,要归还回去。
他仔细折叠好,放在一边。
又取过竹箱上搭放的灰袍穿上,整理好袍袖衣襟后,走去外间,寻小二要了一只小白瓷酒瓶,洗净后装了半瓶子水。
回房,推开窗,坐到桌案前,将丁香放入瓶里斜插着。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淡紫柔嫩的花瓣上,逐渐复有生机。
许执看得分明,那时她将这枝花抛掷而下时,是给他的。
将花移到案角,他撑手抵额,望了一会儿墙边靠立的那柄桐油伞,待暖风吹散午宴残剩的酒意,缓出一口气,才将赋文翻开昨夜做记的那页,埋首续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光暗下。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天已黑透。
晌午那顿饭后,目送曦珠和妹妹乘车离去,他与洛平又一道去找姚崇宪。
寒食将近,每年到这个时候,皇帝都会举办马球赛。
此番休沐,不当为了休息,得要提前预练,免得到时比赛输了。
寻了十几人,直在近城郊的一处草场玩到日头偏西,云霞漫天,又去酒肆吃喝一顿后,才各自分别回家。
满身凉下来的潮腻汗水,解了外袍,随手挂到木施上,松着领口,阿墨唤人送来温水。
沐浴过后,换上崭新的、熏过香的白色里衣。
将人都屏退出去,坐到翘头案前。
疏窗大开,墨蓝的半空之上明月高悬,星子闪烁,映落院墙边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如雪堆覆的花枝,夜风缓吹,零落洒下一阵花雨。
他不禁想到那支花。
他知道,她是扔给许执的。
今天一整日球场上的奔驰击球,挥汗如雨,也没能消解心里的那点不安。
尽管清楚她对许执不再有更多的感情。
卫陵闭眸缓了片刻,目光移转案前,将烛挑地更亮些,沉静下来,压袖磨墨,回想今日与洛平父亲谈及到的火.枪机关细处,继续伏案修改画图。
微晃的光亮里,夜色沉落,案上慢摞起一叠精绘的军器图纸。
*
柳枝抽出嫩黄的穗芽,盎然韶光里,京城进入四月。
厚重冬衣被脱下,各色春裳被穿上。
一个风暄日丽的日子,趁着天气盛暖,蓉娘将箱笼里堆放了一个冬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纵使姑娘因在孝期,不能穿这些色艳的衣裳,但也得晒晒去尘,免得陈旧生味了。
此时内室桌上、床上、椅上,到处摆放着衣裙。
青坠看晃了眼,表姑娘自进公府,一直穿的都是霜白荼白这般的素裙,就连裙上的花纹都淡的瞧不清。
她还从未见表姑娘穿过稍艳的衣。
映入眼帘的,怕不下百余件衣裙,颜色多地好似没有重复,布料全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花纹繁复明快,样式亦多的让青坠惊讶。
其中有些裁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蓉娘笑地拿起手边的一件胭红扩口袖短襟,道:“这是津州的衣裳样式,只那里的姑娘穿,京城还没见过呢。”
说着拉起曦珠,拿衣上下比划一番,唉声道:“这袖子短了,怕是以后穿不得了。”
自姑娘前年来过月信,个子就长得快,去年及笄之后,更是窜着朝上长。
比同龄的姑娘们,都要高出半个多头来。
这还不满十六,以后且有的长。
长得高好啊,是说养得好,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若过高,以后嫁人又多个难处。
总不见得丈夫乐意娶个比自己还高的妻子,便不说走出去让人瞧见说笑,光是男人那点自尊心作祟,都会觉得没脸。
蓉娘吃了几十年盐,还能不明白。
曦珠被展开手臂,低眼望着这件衣。
她摸着柔滑的缎布,记忆模糊,道:“好似是阿娘在我十三岁开春时做的。”
就似打开话匣子般,这年过去,对故去之人有了释然,蓉娘便絮叨起来,笑说:“可不是嘛,那时夫人让绣娘给你做了好几件春衣,你最喜欢这件,说是颜色最艳最好看了,常穿出去玩。”
姑娘小时爱玩,却也爱俏,凡穿着都要最漂亮的。
便是连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老爷曾抱着姑娘问:“以后爹爹给咱们珠儿招婿,你说咱们要找个什么样的?”
姑娘没有任何迟疑和害羞,张口就道:“要找好看的!”
逗地老爷和夫人直笑。
蓉娘及时压了压哽声,赶忙拿过后边一条簇新的莺黄刺绣妆花裙,再对比起来,也短了。
姑娘腿长,前年能遮鞋面的裙,现今却短过脚踝。
还有一年半的孝期,到时定穿不了。
蓉娘少不得感慨:“可惜啊,这裙子姑娘还未穿过。”
柳家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娇养长大,衣裙每年四季都做的多,不穿也要摆在柜里。
曦珠看过一转周遭,觉得浪费了,便问起青坠:“这裙我一次都没穿过的,看你应当能穿,若是喜欢,拿去就好。”
青坠一眼就知裙子价贵,不论绣纹,光是布料,她怕是半年的月钱都买不起。
忙摇头道:“姑娘不用的。”
曦珠笑道:“你不要,我又穿不得,少不了要扔掉。再者你马上要成婚,你侍候我一年了,我没什么现成的东西送你,只要你不嫌弃这衣放箱笼里一年了,拿去晒晒就可以穿的。”
青坠并非家生奴婢,与人成婚是在外头,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姑娘这般说了,她不好再推,也是真喜欢那裙子,接了过来,欢喜道谢。
曦珠接着和蓉娘一起,把自己不能穿,又全新一次未穿过的衣裙整理出来,先让青坠选。
青坠挑了七八条,心里高兴得很,却不好意思再拿了。
剩下的,曦珠让她拿去问院里的其他丫鬟。
正莳花打扫的两个小丫头欣喜地选过,在窗外喊道:“多谢表姑娘!”
曦珠朝她们笑笑,接着与蓉娘收拾起旧物。
她已经穿惯了素裙。
即便前世脱了孝期,在公府穿的仍然清淡,只有与许执出去玩时,才会穿的稍艳些。
后来流放峡州,在那样一个海寇肆虐的地方,连容貌都恨不得毁去,怕惹来恶意觊觎,哪里敢穿这些,成日裹在灰布里。久而久之,曾经令人艳羡的容貌损折,她连镜子都不敢照,也不再奢望。
将衣裳收拾完,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青坠找来绳子,踩着高凳垫脚,栓绑在几根白玉兰树丫之间,牵出四五条长线来。
曦珠与蓉娘把衣裳和裙子抱出去,扯开袖子和裙摆,搭晒在太阳底下,用竹夹携住,不被风吹落。
等忙活完,又过去半个时辰。
春月庭的后院,满眼看去,一片缤纷。
洁白的玉兰花随风飘动,春光铺在晃荡的衣裙上,金银绣线若隐若现地折散碎光。
前院石匾旁栽种的黄木香,今岁春天竟顺着青墙黛瓦,延伸至后院,与攀墙的粉蔷薇纠缠,成云般的花引来蜂蝶,在隐有暗香的衣间翩跹。
燕子南归,飞撷春泥,嘁嘁喳喳地叫,修筑檐下去年的旧巢。
曦珠坐在廊庑,望着眼前的景象,不觉眼眸微弯,唇角翘起。
柳伯已于两日前启程回津州,说会回去照看老宅。
如今只有蓉娘陪在身边,她却感到一切都在变好。
重生将近一年,此时的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镯子?”
身后的窗里忽地传来蓉娘的一声惊叹。
曦珠回头,蓉娘已经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打开的红匣。
待近处,她看见了递来面前的匣子里,一块月白素纱上,一只湖蓝的蛇形玉镯静静地躺着,绿松石的玉化料,色纯无质,水波纹路。
蛇首蛇尾相错而过,栩栩如生,就连鳞片也纤毫毕现。
不是寻常的镯子样式。
曦珠愣住,她没有这只镯子的。
蓉娘也疑惑,晒完衣裳,她去整理其余箱子里的杂物,便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沉香木匣子,不应放在那里的,又是何时放进去的?她打开来看,当见里面的玉镯,登时就睁大了眼。
活这么大岁数,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这么一大块绿松石料子,还没一丝杂色,价贵不可想,便是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还雕刻成蛇。
蛇,正是姑娘的属相。
“难不成是之前谁送的?”
蓉娘实在想不起来,可这样的玉镯,凡人见过都不会忘记,难不成自己真是老了?
曦珠接过匣子,看清了它,瞬时,她捏紧了手指。
是那个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去年及笄那日,卫陵送给她的。
她从没有打开过一次,便将它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原来里面装的是这样一只镯子。
她将它拿了出来,触及冰冷,是被困于黑暗里太久,熬过寒秋严冬,终在这日得见天光。
一刹那,前世的不堪,与今生的荒诞,如同双绞的线,将她心里那个残酷冷漠的他更加剥离,绞碎了些。
曦珠笑了笑。
“我也记不得了。”
迟疑了下,她将镯子戴进左手,尺寸没有偏差,全然合适。
明媚春光下,她抬起手,在光下看它。
玉蛇颜色艳丽,纯粹的蓝,宛如家乡一望无际的海,弯曲盘绕上自己的手腕。
第062章 一起玩
清明前两日为寒食, 万家禁烟冷食,多用杏花饧粥。
大燕开国皇帝热衷马球,在世时, 每年此节都会举办马球赛事,不仅为娱己乐人,也为检视膝下皇子武艺,及其领导才能, 所附官员党派。
国祚至今一百二十六年,历代皇帝都如此, 这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神瑞帝早年夭折过一个皇子, 现今只有四位皇子,不算多嗣。
其中嫡长子太子出自中宫, 六皇子出自温贵妃。
另两位皇子平庸, 其母都是不受宠的妃嫔,家族也不足显赫。
这年的马球赛照旧在观鹿苑举行。
上任皇帝因喜爱鹿,大肆扩建林苑,下旨命各州府搜寻当地形美貌异的鹿,贡入京城此苑,并改名观鹿。
神瑞帝登基后,将苑里的千余只鹿选出百数,着人继续饲养, 其余都放归山林。以至于好一段时日,有人时常在山道上遇到窜逃的鹿, 至于胆子大的逮杀吃鹿,便是另一裆事。
院地空出, 充作草场,平日达官显贵的子弟可来此处游玩。
今日却禁严, 金吾卫抽调了最精锐的军士,将整个林苑围住,披甲覆胄,持枪握刀,间无空隙地巡视防备,出入大门,以及各个侧门都需令牌手谕。
皇帝携皇后贵妃、太子和皇子们出宫游乐,王公大臣及各家女眷子嗣陪同,此种关头,唯恐出事。
再是这年三月初,六皇子年满十六,依照祖宗例制,应当划分藩地,封王出京,此后不得召,永世待在藩地不得出。违者,视为判臣谋逆。
三月中旬起,朝堂就此事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果。
争论双方,自是太子党和六皇子党。
势强势弱,一眼可见。
太子有镇国公府卫家作母族,内阁也多站嫡出正统。
纵使卫家二子卫度与孔次辅的女儿和离,也丝毫不影响孔次辅上折,洋洋洒洒地恳切言说,不承大统之皇子封王就藩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
首辅及朝廷大半的官员亦附言,此前百年未有帝王违制,若今朝破例,此后嫡庶尊卑岂非乱套了?
忠君之言都快将皇帝的御案淹没。
而六皇子背后的母族却拖后腿,一个温家庶子都将老爹折腾的丢官,尚待在家里反省,今次的赛事都未来。
若其出京,以后再难回来,如此一来,帝位毫无悬念,必属太子。
但闹得再厉害,最后定板还得是皇帝。
有皇帝撑腰,一时双方尚在对峙,没出结果。
这还是太子和六皇子第一次对阵马球赛。
姚顺成稳坐金吾卫统领三十多年,虽为人五大三粗,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马虎不得,倘若有个什么杀手刺客混进苑里,自己必定第一个被治罪。
再三吩咐属下小心巡视时,林苑里恰传来阵阵鼓声,伴随二十多匹马的铁蹄落地,一时轰隆作响,球赛将要结束。
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一众儿郎身着窄袖锦袍,义襕束带,紧揽缰绳纵马疾驰,如风飞掠,冲锋陷阵,攻入对方阵地,手里球仗高扬,追逐急飞滚落的白球。
太子虽自小学习诗书礼御,却温慈性软,还多次因此被皇帝责说。
在此等激烈赛事上,观台处父皇高坐,母后陪同,另官员勋贵汇聚,纵然再想表现,依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见六皇弟指挥人冲开阵势,挥仗而来,将要抢去球,更是心急不已。
便在这时,一个玄影疾行冲来,替他格开了六皇弟的攻势,一记俯低推杆,将球转入自己的球仗下,驾马往对方的防守球门而去。
太子看去,是表弟卫陵。
“殿下跟着我!”
姚崇宪、洛平追随其后,持球仗护在两侧,挡住奔赶而来,要劫走球的敌营之人。另有其余世家子弟随后,负责善尾。
鼓点愈加剧烈,昭示球赛将要收场,而双方持平得分。
太子不再迟疑,跟在表弟身边。
卫陵始终将球控在仗下,直到对方球门前,朝左侧之人睇去,姚崇宪收到示意,与之前敌对的洛平交换眼神,两人各自带队引开围攻。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趁防守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卫陵倏地将球传给太子。
“殿下,快进球!”
太子甚至不及明白表弟的用意,球仗已下意识扬高,猛地击打在旋转的白球上,尘土飞扬,一道流光迅疾在半空划过,在不被设防的状况下,飞入球网。
鼓槌落下,回音不绝,年轻的起身拍掌叫好,百官则沉稳许多,只脸上各异的神情。
皇后浅笑。
温贵妃面色淡郁。
皇帝先是看看喜悦的太子,又看看气愤丢下球仗的小儿子。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正与同伴笑闹获胜的少年身上。
卫旷这第三个儿子,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前年的武状元,怎么与卫家交好了?
*
太子没想到最后定胜负的一球,卫陵会传给自己。
他知道以表弟的球技,必定能进球,却给自己,是为了他的颜面。
太子擦汗道:“若非你护着孤,又将球让与孤,那球怕要被抢去,也赢不了。”
卫陵笑道:“我们为殿下而战,自要护殿下平安,说不上让,殿下客气了,况且我们能险胜,还要靠大家的努力,怎好说是我一人的功劳?”
太子在前半段话里感动,又在后半段话里醒悟过来,好在这番话淹在人声里,并无人听见。
在与母族卫家的交往里,其实他与这个表弟并不多热络。
最熟悉,也最要好的是自小作为太子伴读的二表兄卫度。
但今日,卫陵这份情他是铭记在心的。
在近日与六皇弟的争斗里,倘或此次比赛输了,无疑会狠打脸面,下不了场。
他转过身,与今日一道参赛的众人道谢。一众儿郎们虽还沉浸喜悦,却还知受不起这声谢,纷纷还礼。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六皇子愤然,他的球队还是父皇下令,从禁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士组成,与太子那帮全精通马球的子弟比起来,不知要强多少。
原以为要赢了,却不想败在最后一局,让太子进了球。
回到观台,坐到母妃下首,父皇安慰说:“年纪还小嘛,再练练,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你哥哥比。”
他才舒坦了。
只要父皇不松口,谁能赶他出京!
不由向太子瞥去。
与皇弟一同来的太子闻言一凛。
皇后看了又去安抚温贵妃的皇帝一眼,收敛了对儿子获胜后的笑,面容重变得端庄雍容。
这话让离得近的太监们都低下头去。
陛下可不是在暗示不会将六皇子封王就藩么,不然还有什么机会,继续留在京城,接着和太子殿下比打球?
卫陵隔着高台,眺到太子低头,六皇子昂首的情形。
望过一眼,转头来,得胜后的笑犹在,与好友们哈哈说着话。
暂且不提此话被消息灵通的各党得知后,又是如何一番暗涌。
球赛过后,要移驾清凉殿摆宴。
一众上场打马球的人早有预备,带了更换的衣裳,四月的天,纵马打球下来,身上必然大汗淋漓,不能不洁于宴上。
卫陵去偏殿擦过身上的汗,又仔细洗净手脸,换过一身杏黄底团花窄袖锦衣,出来找到正与首辅长子说话的大哥,拉到一边角落,说自己要先走。
卫远低声:“你二哥今日不来,你也要走,到时爹问起来,要我怎么说?”
卫陵笑嘻嘻道:“大哥再帮我瞒一回。”
卫远见他簇新鲜亮、好一副去见心上人的装扮,不打哑谜,直问:“又和上回一样?”
指的是除夕宫宴,提前走人,就为了回去陪表妹。
卫陵应了声。
卫远算是看明白了,三弟一逮住机会就要找表妹去。这个过节的日子,爹娘都被邀来林苑,若是两人私会,确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昨晚三弟来找他借马,分明自己有马,他以为做什么呢,原来在这里等着。
卫远皱眉问:“她可会骑马?”
卫陵止不住地笑:“会。”
“那就行。”
卫远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我那匹马瞧着温驯,但发起脾气来很是厉害,你可小心别让人摔了。”
卫陵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
两人见太子过来,卫远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赶紧去吧,别带人跑远了,记得早点回家来。”
“知道!”
话音甫落,人跑地没影了。
卫远好笑地背过手,真是够精神,打完球半点不见累,还要约人去玩。
太子望着远去的欢快背影,疑问:“要开宴了,表弟到哪里去?”
卫远随便胡诌了,回道:“他说腹痛难忍,先走了。”
下一刻,他看向太子,神情沉下,嗓音跟着低了下去,问道:“我方听说陛下与六皇子殿下……”
等及开宴,卫旷见到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谈到卫陵这半年来在营里的表现,向来苛刻的陆桓连声夸赞,再是方才球场上,无顾自己的得失,反倒让太子击球落网,显然心性有所成长。
其中不乏有要与卫家联姻的意思。
说地高兴,卫旷一转头,没见到那个小子,问长子人呢。
卫远又以那个理由道。
卫旷听知敷衍,想必跑哪里玩去了,骂一声,遂作罢。
*
京城西郊有一处草甸原野,名潇水湾。背抵小琼山,春梅盛放,满山粉白,面临云湖水,清波荡漾,岸堤杨柳依水飘动,拂碎湖上金光。
每年清明前后,来此处踏青插柳、游湖赏景、野炊纵酒、放纸鸢的人络绎不绝。
今年同样如此。
就连春闱中榜的进士们也出城赶来,举目望去,多着蓝白青袍,几人成聚。或闻名此处风景来观,或被友人拉来作伴,或借此机会结交同年。
当然,还有人怀揣艳遇的心思来此,难得贵女出游。
京城贵女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与男子所参加的春闱一般,每隔三年,四月春时,都要在此处办一次诗会,常人称潇水诗会,以此评出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
三年前是文家的七娘子,当年年末嫁给了榜眼,如今姻缘美满;
六年前是孔采芙,当年夏时嫁给了探花卫度,虽这年初和离,但好歹嫁进过镇国公府;
……
更早些时候,甚至连当今陛下宠爱的温贵妃,曾也是诗会的胜者。
今日来此的贵女们,早年前做足了准备,遑论围观状元游街之后,见到惊才绝艳的陆松,恨不能通宵将上下三千年间的诗歌文辞学透了,以此夺得这年的才女称号。
其实诗会和春闱并无必然联系。
但常困深闺的女子们,总有些浮想。正如诗会与春闱都是同年而办。
尽管传出些消息,什么陆松被翰林学士姜复赏识,已与女儿定下婚事;
什么姜嫣和陆松早就两情相悦,上元灯会,陆松将在赊月楼猜谜得到的那盏宫灯,送给了姜嫣。
但事既未成,便还有机会。
家里凡有心思的,都遣人去请状元郎陆松做客。
为官的爹帮着做功,这头自己也要争气。
听说陆松今日会来此处,若夺得名次,定使人留意自己。
便不为陆松,赢了这场诗会,名声更盛,于自己的婚事也极有好处。
衣香鬓影里,姑娘们和气问好,笑声盈盈,却待诗会开场,便要正锋相对了。
姜嫣随丫鬟走近,眼见这样的场面,心里一沉,就知这年的潇水诗会,比起往年要更多危机。
她暗下缓口气,想到陆郎已与自己交换过定情信物,抬眸,重振信心。
*
与孔采芙和离恍若昨日的事,不过三月,便有人陆续登公府的门,与父亲母亲说及继妻的事。
卫锦和卫若听说要有一个新的阿娘,又闹起来。
卫度罚过多嘴的仆妇,驱逐出府,仍是不抵两个孩子的哭吵,几个夜晚没睡着,烦躁难消,连今日观鹿苑的马球会都推辞不去。
在家榻上躺了大半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莫名来到潇水湾。
在一处缓坡俯瞰下方,暖风由湖面吹来,繁花盛放处,正聚集今岁将要参与诗会的姑娘们。
当年,他与孔采芙便是在此立定情意。
一股怅然涌入心间,他轻叹声。
忽地,身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卫二爷?”
卫度紧唇转身,凝眉看向来人。
一下子,他认出是谁。
那个贪权附势的郭姨父的侄女,寄住在郭家,还妄想说亲给三弟,嫁进公府。
卫度本记不住这等人。
偏生年初正月,父亲邀同僚官员的那场宴,他得知俞花黛不见后,急让随从去寻。
整日恍惚,随从来后院报消息时,他没留意白墙背后还有一个人。
等要离去,骤听到一声松缓的气息。
蓦地回头厉呵。
“谁!”
静谧中,一株木绣球萧疏干枝掩映下,从贝叶纹花窗后面,慢慢转出一个上穿耦合小袄,下着淡黄彩绣裙的姑娘,揪着帕子,吓地低头垂泪,连忙说自己一个人游逛到此处,没想偷听,也什么都没听到。
便是那时,得知她叫郭华音。
兴许如今得知他与孔采芙和离的真正缘由,在外的还有她。
卫度颔首应了声。
郭华音望着湖边姹紫嫣红的裙衫,柔声问:“二爷也是来看诗会的吗?”
有时候不得不说有些姑娘聪明,能轻易察觉他人的情绪,知道何时说些戳人心的话。
初见胆小地被吓哭,这会又胆大到直接发问。
兴许是她知他此时的烦闷,春风和煦,卫度不知怎么就记起带俞花黛回京那日,ῳ*Ɩ 他在孔采芙那里看到的那首端午诗。
绝妙非常,押韵平仄,全都顾全。
他心下称叹过。
未见其人,得见其诗。
倘若不是生在郭家,而是诗礼簪缨的官家,必然好极。
卫度反问:“你是来参加诗会的?”
郭华音神色微怔,挽了挽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而后垂眸微笑道:“是啊。”
她福身一礼,道别:“二爷,我先走了。”
卫度不语,看她携丫鬟朝下方即将开场的诗会走去。
*
恩荣宴上,许执结交认识了些人,受了对方邀请,于四月三日,与张琢为伴,来西郊游玩。
确是一个好地方,烟柳画桥,涴花新水。
当下沿着湖畔慢走,观望画舫游湖的远景,伸手拂开杨柳枝,听同年说话,左不过是几个进士被榜下捉婿的好事。
谈及此,众人免不得将话引到许执身上,虽是清贫,但人年轻,相貌好,气度渊澄如璋,还没半分不通达,与谁都能交往,又是二甲第九的好名次。
自然有京官递来橄榄枝,要嫁女帮衬一把,听得官位最高的是工部右侍郎,家中有六女,愿嫁第五女给许执。
许执却婉拒了。
有人好奇问道:“难不成是那小姐长得不行?还是脾性不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如意?”
许执摇头笑道:“小姐很好,是我自己贫寒,家无资产田地,再上无父母长辈,长年孑然一身,实在不是良配人。”
“你这不是托词?若娶了人,你说的什么钱财、田产、爹娘,可不都来了?”
能读得起书,且春榜有名,多的是脑子灵活之人,一听许执这话,就知他没瞧上人家。
但先前大家相邀,夜游坊市,少不得叫上四五个秦楼楚馆的姑娘,个个貌美身娇,弹琴唱曲,联诗陪酒。
都沉溺温柔乡,唯许执一人正襟危坐。
看着竟是不近女色之人。
也不知他瞧得上什么样的女子,眼光忒高了,同年腹诽。
这时,有人遥指不远处的潇水诗会,那里可聚集不少当朝大官的女儿,便连勋贵的女儿也有,若能娶得其中一个,还用发愁自己的仕途,老丈人不得帮着开路?
这话让大家笑起来。
“你一个已经娶妻生子的,还妄想这个,别来个铡美案才好!”
虽这般说,众人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瞧。
京城富贵地养出来的姑娘,就是比别处不一样,蹁跹香衣,金簪玉钗,让人觉得晃眼。
还都是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娇俏可爱。
许执随着看过去,目光倏地顿住,纸鸢飞于碧青高空,草色山道停了一辆双色白马并驱的华贵马车,车窗内一张笑靥,正对车下一个着菱红华裙的姑娘说话。
没一会,帷裳落下,车夫扬鞭,马车接着朝前去,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山道里。
她并未下车。
张琢见许执望着某处不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远去的马车,还有正往诗会而去的一个姑娘。
嚯,那身打扮光瞧着就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和四个威严护卫。
排场是在场的谁都没有的。
甫临近已经搭起台子的诗会,那些贵女们都朝她围去,殷切的模样。
一个京籍的进士识得人,啧道:“那是镇国公府的卫四姑娘。”
大家震然,却不多议论。
各自心里清楚,那与他们差距甚大,不是一路人。
许执默然地收回目光。
游街的第二天,他曾拿着那把柄上刻有藏香居字样的油桐伞,找到了那里,想要将伞归还她,但店铺大门关闭,问询临铺,才知道了上元日的那场大火。
原来初见时,她跑地那样慌急,是为此。
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是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姓柳。
当时卫四姑娘呼喊三哥,那个对他隐有冷意的人,便当是镇国公的第三子。
但他生长西北,至春考才至京城,此前并未与卫家三子有任何交集,更谈不上得罪。
若硬要找出联系来,只能是……柳姑娘了。
*
青布帘子被暖风掀起一角,掠过半坡上葱茏树木里草亭的檐牙,曦珠看过一眼。
那是前世她避雨,初见许执的地方。
他应当来了此处,或是此时就在云湖水畔的哪里,与友人相谈甚欢。
去法兴寺要经过此地,她才会与卫虞同路。
春光落在膝上的白裙,她翻转过手,斑驳的光影浮在手心。
今日是一个朗天,该不会下雨。
他应不会再为她,吃那些苦了。
马车摇摇晃晃,顺延山道,往寺庙而去,等到时已是晌午过后。
这样的日子,来庙上香祭拜的人许多,佛殿外的铜鼎堆满将溢的香灰,烟雾如团云,飘散春风中。
由沙弥带领,绕过佛殿,来到供奉长明灯的后堂。
青坠守在外面,曦珠独自进去。
提裙跪到蒲团上,她接过沙弥递来的长香,低声道谢,沙弥退出门去。
堂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清寂里,檀香弥漫,沉重的撞钟声,自远处悠悠传来。
她跪了很久,香都烧掉一半,残灰落在手上,微烫,都没有动一下。
忽有一阵沉稳脚步声自身后而来。
她轻颤下长睫。
一人在她身边的蒲团跪下,手里也拿着香,沉肩持肘,对着桌案上释迦佛前的两盏长明灯,静跪片刻后,恭敬地磕头。
三下,坚硬的青砖发出三声轻响。
又一段香灰断裂,扑落而下。
她微抿下唇,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被跪着的他伸手扶了一把,站稳后,将剩下的香插.入香炉,她转身走出后堂。
他跟着起身,将香与她的并在一起,追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没有说一句话,走下石阶,直到红墙下,一排蓄水的太平缸旁。
墙外的菩提枝叶越过黄瓦,婆娑摇曳,映照石缸里初出水面的嫩绿荷尖。
她被拉住了手腕。
卫陵的声音忐忑:“你是不是生气了?”
曦珠转身看向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我来找你,想着既然来了,我这个晚辈,应该与姨母姨父上柱香,总不能无礼。”
不说他是肆意惯的人,难得见对人有礼。
更何况她与他攀上表亲关系,是为了暂时的庇护寄住,那他呢,与一家商户称亲戚,还是那样的三个响头,是为的什么,曦珠心里清楚。
默了会,她问:“来找我做什么?”
卫陵见她没有生气,双手牵住她的手晃了晃,眸光晶亮,笑起来。
“想带你去玩,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第063章 春日歌
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 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公府,身边总有眼睛盯着, 更何况单独相见,多讲几句话。
曦珠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的自己,想要见他一面,或是经与别人的旁敲侧击, 或是园子小径上的偶遇,无法预料, 也许下一刻就看到他, 也许十天半个月连个背影都瞧不到。
从来都是她主动,重新来过, 反而成了他。
寺庙后山的一条林荫小路上, 连片的乌桕枝叶随风滟动,斑驳金光筛漏,在她月白的素纱裙上浮游,卫陵托住她的腰身,又压住她飘飞的裙摆,将她扶上了马鞍。
他的马太高了,她不大能自己上去。
“怕摔吗?”他问。
曦珠垂眼看他接着将自己的裙,凌乱的地方整理, 很仔细。
她抚摸了下马脖子,看着马扬起漂亮的头颅, 甩动长顺乌黑的鬃毛,在光下晃过一道流畅的弧, 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响鼻。
反问:“它会摔我吗?”
他的马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价值千金, 高贵的血统,自然有桀骜的脾性,难以降服为骑。即便驯从,除去主人,并不允其他人上身。
曦珠从未单独骑它,上回冬夜的小琼山,始终有卫陵牵绳,它不敢摔她。
倘若要她一人控缰,怕会出事。
卫陵抬头,见她有些紧张的神情,笑道:“有我在,它不敢。”
他拍了拍马首,薅了一把它的耳朵,才转身抬脚踩镫,上了另一匹银鬃马。
曦珠放心下来,驾马跟在他身侧,朝小路深处去。
目光却不由落在那马上,迟疑道:“这是大表哥的马吗?”
卫陵点头。
转见她微咬的唇,明白她的担忧,是怕家中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揽缰驱马,将上半身靠近她,凑上来说:“别担心,他不知道,是我偷偷从马厩里牵出来的。”
他的嗓音本就清冽,加之刻意的轻声,果真像他偷摸去做了坏事。
“这马的性子是要比我的好得多,但我不敢让你骑它,怕会真摔了。”
轻笑在耳,曦珠信他没让人察觉后,随即问道:“现下你与大表哥他们不是应当在观鹿苑吗?球赛比完了?”
“早比完了,在赐宴呢,又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喝,我不想在那里。再说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来找你玩。”
他的话极其率直,紧跟着说起马球赛的战况,绘声绘色地,让人身临其境。一张英朗风流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曦珠静静地听他说着。
春日树林里鸟雀多叽喳,但都比不上他吵闹。
说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他倏地停下,唇角翘起,问她:“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曦珠道:“是太子殿下赢了。”
没有一丝犹豫,语气笃定。
卫陵挑眉:“怎么猜的?”
曦珠看一眼他,到底耐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若是输了,你应当不会有现在的高兴了。”
卫陵笑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那场马球赛,太子输了,他也受了伤。昨晚的信里,还嘱咐他不要逞强意气,留意别受伤了。
他当然会听她的话。
阒无人声的林间,马蹄嗒嗒踏进山泥,一丛淡黄春兰被踩弯,簌出一阵幽香。头顶是遮蔽的绿影,阳光跃动而下,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一直望着她,没再说话。
直到曦珠受不住这样被紧盯的沉默,再转头过来,就对上一双漾着笑的漆黑眼眸。
“你……”
“我原本以为表妹不乐意和我出来玩,还想着要怎么说服你。”
他分明笑着,神色却恍若疑惑。
曦珠一时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偏眼回去。
再往下说,便要将当下两人的相处摊开了。
卫陵了然地笑笑,没有接下去,也看向前方的道路,“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这么放心跟我走啊。”
“若是我将你拐去卖了呢?”
此时,他的语调陡地沉了下去,周围林木茂密昏暗,细虫戛戛,便有些阴森森的。
他总喜欢在言语上逗弄人,尤其这段日子以来,本性更是暴露出来。
曦珠没觉得害怕,又不觉失笑:“那三表哥要将我卖多少银子?”
这话将卫陵噎住,闷会方道:“玩笑话,我哪里舍得了。”
京郊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崴嵬险峻。此处又不知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林了。
三番两次,他总带她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曦珠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一直跟着他,从寺庙后山,在深林慢行,并不知要去往何地。过了许久,直到此刻,经由他的话,才想起来问。
话落正转过崎岖山道,一股凉风便从一个峡谷窄道,细细地吹来,穿梭过两岸成片的桃花林,拂低十里碧草,挟来山泉的流动潺声,将粉嫩的花瓣吹扑到她的身上。
曦珠微微睁大眼,望着这幕景象。
卫陵笑道:“我也不知这儿叫什么,没名的地界。”
他持鞭的手抬起,以柄指向不远处的夹道,说:“过了那里,会有一大片草地,花也更多,比这里更好看。”
曦珠伸出一只手,看着花儿飞落掌心,须臾,又被风吹向溪涧,随水漂泊远去了。
她问:“这里景色这样好,不会有人来吗?”
卫陵见她喜欢,又带着她朝前去,道:“这处鲜少人知,我从前来时,偶然发现的地方,还从没见其他人来过。再说了,今日踏青赏景,都去郊外了,谁会往那么一大片深山林子钻,也不怕迷路。”
这时曦珠再回首,才发现来时的路左转右拐,异常弯绕。
她回想,真地都忘了要怎么回去。
“表妹可得跟紧我,我许久没来这里,都有些记不得路了,若是弄丢了,我又找不到,怕是哪个草丛角落藏只饿急的老虎,或是狼什么的,将表妹吃了,可怎么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一直叫她的名,只有在旁人面前或是玩笑时,才会唤她表妹了。
一而再,再而三。在这样的灿然春日里,他仿若不逗她,会浑身难受似的。
曦珠懒得看他。
“那我要回去了,不跟你走了。”
说着,就要驾马折返,又蓦地一顿,垂头看骑的黑马,道:“这是你的马,我也不要,自己走回去算了。”
她按住马鞍,就要翻身下去。
卫陵忙道:“别,是我说错话,不是故意吓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挣扎着。
卫陵连连认错。
“我真错了,要有什么豺狼虎豹,我一定护在你前头,让它们先吃了我好不好。你身上几两肉啊,够它们吃吗,它们要不笨,也得先奔我来。至少吃我,比吃你要饱些不是?”
曦珠挣动两下,又兀地被他的话逗笑,急撇开脸,抿唇望着桃花流水,只不看他。
卫陵弯唇。
这个样子的她,他还从未见过。
“走吧走吧,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呢,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他拉着她的袖子,摇啊摇的,继续哄道。
半晌,曦珠扯回自己的衣,撂下一句“你的话就没可信的。”就驱马朝前走。
卫陵笑跟了上去。
“如何不可信?我难不成真会丢了你不管?”
“那你之前出事,差些被狼吃了怎么说?”
曦珠看向他。
踟蹰下,终究道:“自己都顾不来,还能多护一个我吗?”
这话将前事揭开,不免牵扯她拒绝过他的表白,又很有些伤男人想在爱慕之人面前,示强的自尊,尤其对他这般极其要脸的人。
她心里暗紧。
却听到他的一记笑哼。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这大半年来,我可没缺一日地往神枢营去,在里面跟练兵似的,休沐也没偷一点懒,早起还练武半个时辰呢,身体都比从前强健许多。倘再碰上当时的情景,我决计不会再出那样丢脸的事。”
还怕她不信。
“要不我脱衣裳给你瞧?”
伸手就将襟前的盘扣解开了。
曦珠一惊,实在怕他动真格。她慌张挪开视线,道:“我信你,你别脱。”
“噗嗤”笑声。
卫陵到底解开了剩余的盘扣,将一只杏黄的袖子褪下,压折进腰间的蹀躞。露出右边宽阔的臂膀和胸膛,雪白单薄的衣,勾勒蜿蜒且挺拔的线,小臂处玄色的护腕紧束。
他揽缰赶到她前头,扬唇。
“天热,还不准我脱衣裳凉快些了?”
曦珠瞥他,这样的穿着在白日底下,确没不妥。他方才又在耍她了,觉得郁闷起来。
卫陵见她额上有些细汗,憋不住地笑问:“你热不热?”
今日春光大好,骑马又难免出汗。
“不热。”
怕他再说些什么,曦珠忍不住道:“你少话些,行吗?”
“不行,出来玩儿,哪有不准人说话的。”
“那有你这样多话的?”
“我不说,你会有得与我说?喔,我要是一句话不说,你不定觉得我无聊呢,更不喜欢我。”
“到时,你能负责么?”
“……”
等过峡道,入目一片低缓草坡,广袤无垠。青草上点缀着野花,坡上生长着数以百计的,顶着一冠粉紫繁花的高树,密密麻麻,像一大团轻飘的棉云。
从坡沿俯瞰到山下,鲜红的杜鹃花锦簇,迎风招摇。更远处,溪流纵横,如一条条交错的银带,围绕成海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
山远天高,万里无云。湛蓝空中,悬飞着极远之地的,数不清的彩色纸鸢。
万千线索的另一端,被牵引着往潇水湾去。
隔重山水,好似那挤满了人的红尘喧嚣,与她离得很远很远。
清风徐来,拂散曦珠鬓边的发丝,她望着眼前的一切,辽阔天地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问:“要不要比一场?”
她转目。
卫陵眸子微挑,“怎么,不敢?”
兴许是他玩笑似的挑衅,激将了本身的她;更兴许是那时的风很和煦,光也很温暖,让她对他的话动了心。
“为何不敢?”
等曦珠回神过来,她已经握紧缰绳,纵马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春色里。
马背猛烈起伏,她俯低了身,疾风扑面,将她的长发都吹乱,飞舞在身后。心口狂跳不止,余光里,杏黄的影飞掠追来。
他眉眼含笑地望她。下一瞬,赶超过她。
她催马急奔,四蹄飞扬,不过一刹,与他持平。
盎然春光里,两人在山坡上策马追逐,一直到精疲力尽,汗水湿透衣裳。
最终在一棵花树下,卫陵下马,来到曦珠马前,拦腰将她抱了下来,见她潮红的脸,一双琥珀色眼眸熠熠发光,比平日明亮许多,他拨着她面颊上被汗湿黏的头发,低头,微微喘息地笑问:“高兴吗?”
欢乐之后,她气息尤乱,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两匹马踱步在不远处吃草。卫陵仰身躺倒在地上,树底的阴影里,他的胸膛还在震动,笑着拍了下身侧的草地,想让她也躺下歇息。
离他一臂之遥,曦珠只是坐了下来。
双腿并拢,手撑在如茵青草上,仰起头,张唇呼吸着。
天苍野茫,他们远眺山景。
此刻,晌午最为炽热的时候。
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过去多久,似是所有的狂热都退散,心跳平复下来。
花香浓郁,蜜蜂嗡飞。
卫陵倏地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喜欢我什么?”
他一下愣住,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偏头看她。
曦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静地没有一点波澜。
她之前一直对此沉默,他惑疑起来。
卫陵看着她。
她一身素白纱裙,曲膝席地而坐,手搭在膝上,指甲齐整半月形,没有染蔻丹,干干净净。她瓷白的面庞仍然因骑马,还有些红晕,丰盈的唇瓣润红。秀挺的鼻上,浓卷的长睫下,是一双如猫似的眼。
比前些日要圆润些了,脸上也多了肉。该是吃好睡好的。
卫陵眉梢微扬,轻佻道:“看表妹姿色动人,我见色起意成不成?”
曦珠问:“难道这世上没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姑娘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千姿百态,各自姝丽。
他出身镇国公府,又生性爱玩,常去那些风月之地,不管是世家小姐,还是红尘女子,多识美貌。遑论他真地只是看重容貌,又怎么会发生前世的那些事。
她也能辨出,他每回看她,甚至捉弄她时,那些视线里并无因容貌的狎昵。
她不信他的话。
曦珠俯视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的卫陵。他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长久的沉寂后。
方听到他问:“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蓦地重提一年前,曦珠有些惊讶。
她至今回想,大抵是无法相信重生这样荒诞的事,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他,才会相信。
卫陵脸上的笑敛淡了,道:“那时我感觉你都要哭了,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你,才会让你那么难过。”
他望着缄默的她,认真道:“其实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清,我唯一确定的便是要让你以后高高兴兴的,可别再伤心了。怎么之前每次见我,都那么难过呢?你一要哭,我心里就难受。”
曦珠怔怔。
卫陵伸手过去,捏住她的脸蛋,笑起来,“你问我这个,怎么,这样坦白,是要与我摊牌了?”
“现在与我在一起,还会觉得难过吗?”
有些事,还不到时机,不能摊开来说,以至于两人不上不下。他满腔赤诚爱意,捧送到她面前,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但今日,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松动。
曦珠被他揪地脸肉变形,拍掉他的手,偏头过去。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他的问。
卫陵没有执着地追问,收手回来,继续看一碧如洗的天空。
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他已经明白了。
过了很久,再听到她的声音。
“卫陵。”
曦珠没有唤他三表哥,而是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复看向她。
曦珠垂眼注视他。
“我以后不会留在京城,是要回去津州的。”
她的语气极坚定,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含糊。
卫陵终于知道今天,她为何愿意与他出来,还与他说那许多。所有,都只为引出这句话。
他没有一丝迟疑,无所谓道:“你是不是想回家去,以后我与你一道回去,反正待在京城十多年也腻了。”
曦珠先是诧异了下,而后咬住唇,攥紧了裙摆。
“可姨母和公爷……”
“家里还有大哥二哥,少我一个不会怎样。”
这番话几乎骇俗,但卫陵的神情很平静,他意识到她并非完全放下过去,对他生有情意,才会问的这话。这只是她心里的一个想法,只关乎她一人的,但她愿意袒露,甚至可以说是试探他。
更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重来,她不会妥协,他更不愿意她再妥协。
他说的话也全是真的,心甘情愿,不是敷衍哄说。
卫陵心里极喜悦,骤然急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盯她如同审视的眼睛,如同誓言般。
“曦珠,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曦珠的手指不觉扣紧。
便是在这刻,他在她心里,彻底与前世的那个他分裂。
潜藏在那些沟壑深处的痛楚,仿若都随着从山坡吹涌来的一阵春风,携来花香,散了干净。
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莫名觉得酸涩。
遽然地,就被一道急力猛地扑倒在地。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等睁开,看到身前的他。
卫陵撑跪在她身侧,垂头看见她潮湿的眼,按在地上的手,筋脉尽显,抓断了几许青草,可他还是笑的,缓缓压低了身子,直到两人呼吸勾结纠缠,他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喉咙微微发干,嗓音放低,柔声问:“我想亲你,让不让?”
她的睫毛颤抖着,在愈加亲近,两人鼻尖即将相贴时,忽地一只手抵在他的肩膀,一把推开了。
“不要。”
卫陵顺势躺了回去,被从叶隙射来的光照地闭下眼,喉结滚动,吞咽了下,转见她要起身,笑道:“躺着舒服些,起来做什么。”
被他这样一闹,那点微末的酸都没了踪影。
曦珠盯着干净的草地,道:“脏。”
她穿的是白衣,最易留下印记,可不比他,随便去哪里都没谁追究。
闻言,卫陵站起身,就将整件杏黄团花锦衣都脱了下来。
“做什么这副样子,我连亲你一下都不敢,还敢做更过分的事?”
他将外袍拿给她垫,又笑她躲避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只一身雪白里衣躺下。
曦珠夷犹下,也在树荫里躺了下来,眺望向青空远山。
“那你夜里还翻墙来找,就不过分了吗?”
卫陵反驳:“那也是白日根本没机会与你说话。”
“好多次都想不管不顾地亲你,可想着你本来就不大喜欢我,要是觉得我人不好,更不敢动了。”
他哼道:“是不是觉得我不好啊?你知不知道与我玩的好那些人,但凡有个喜欢的,可使上不少手段偷香窃玉的。”
就没见谁这般坦坦荡荡的。
曦珠笑了下,刺声:“那我是不是该称赞三表哥品性高洁,没与你那些朋友学坏了?”
明知他不会是那样下流的人,或许是山风和煦到,让她如此回他。
卫陵忍俊不禁,道:“你不如说是我太喜欢你了,不想你受委屈,哪怕是我给的。”
她的脸皮没他厚,有些时候注定落败,曦珠不做声了。
一会儿,他自己没忍住。
“你怎么不问我在外头,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姑娘?”
好似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会听到他的那堆烂事。
曦珠道:“不想问。”
他又笑:“你今天与我说这些,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问吧问吧,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不想知道。”
事实上,不需她主动问,他已急于展露自己的忠贞心意,说了起来:“你可别听人胡说,我之前是喜欢去那些青楼巷子,但都不过听曲看舞,再喝些酒,其他可什么都没做。喜欢上你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外头与朋友吃酒,他们请来弹唱的那些姑娘,我也没多看她们一眼。”
难得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自己多喜欢她。
他的话真多。
直到他随手捡起落到身上的一片叶子,像是想起什么,说:“早知该把笛子带出来的,将就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将微硬的碧绿叶片卷绕在指上,凑到唇边,试了两个音。
卫陵垂下眼,望着她笑,慢慢回想着,重又吹奏起那首曲。
空空荡荡的山谷里,轻快明亮的曲调,悠然流淌,萦绕不去。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晚回去后,从破空苑那边传来了一阵笛声,她坐在窗边听着,心神一霎震颤,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她病重,搬离破空苑,回到这里养病。有一天,卫虞突然带来了一个木盒子,说是从前交托他人,再辗转多处,没想到还能归来。
卫家被抄后,除去金银玉器直充国库,还有许多东西流于市井。
想必这个奇怪的盒子,那时也流落了。
卫虞却流泪道:“三嫂,这是三哥临走前,让我送给你与许……送给你的。”
那时她的眼睛半瞎,也不大能听得清声音了。
盒子里的机关齿轮斑斑生锈,滚动碾压间,发出喑哑嘲哳的噪声。
卫虞应当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会那样说。
他怎么会送给她东西呢。
但她还是卧在病榻上,模糊地看窗外的春光,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怪盒子,却只能混沌地听出前半段的曲调,后面都堵塞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响动。
原来完整的一首曲是这样的。
今日的后来,她觉得曲子好听,没忍住问他叫什么。
摇曳的树影底下,他懒散笑说:“没名字的,两年前的春天,我无意跑到这儿来,发现这处没人的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一时兴致,随便吹的。”
常混歌舞,自然熟知音律。
他又说:“我那时就想,若是我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带她来这里,就我们两个,然后吹这个给她听。”
关于她与他的前尘旧事,曦珠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连同那个怪盒子。
她决定,要彻彻底底地放下那些。
当在花树下,他问,是否可以亲她时,她放任了他。
她想知道,自己对重生后,却喜欢上她的卫陵,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疼惜,才推开了他。
今日,卫陵带她看那样的景色,与她比赛骑马,对她说那些话,都是想让她高兴。
他说,见不得她难过。
曦珠不是真的十五六岁了,早已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亦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年少时的初次动心,她不会再有了。
如今的她,只是听着窗外的笛声,忆起沉重的将来,想,倘若没有他,绝不会比现在好。
*
前世,是从何时喜欢上曦珠的,连卫陵自己都不确定。
假若一定要有所谓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从那个雪天,她目睹姜嫣对他的背后之言计较吧。
现在想想,他都记不清那些奚落的话了,大抵与爹娘对他的训斥,外人对他的调侃一样。
只记得很清楚,她笨拙的安慰,维护他被人贬到地上的骄傲。
从没有谁像她一样,坚定地相信他,认定他不是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说他很好。还替他伤心。
他听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两人才见过几次啊。
又那么傻,脚伤了流血,一声都不吭。若非他回头,她是不是要一个人待在那里,哭红眼睛,被漫天大雪给埋了。
他背起她时,觉得好轻。
那是他生平第一回背一个姑娘,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敢动,却还问他冷不冷。
她应该又哭了,泪水都落进他的后背。
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天ῳ*Ɩ 地,不知怎么想起来,好似她刚来公府,第一次相见时,她也是哭的。
怎么那么爱哭呢。
后来入职神枢营,不知是向谁证明。或许是被家中催得紧,也或许和她话里一样,自己真不是纨绔子弟,虽比不上两个哥哥,但好歹有点正事做。
那年除夕宫宴,美酒佳肴,歌台舞榭。
他厌烦宴会上的那些恭维交锋,只觉无聊至极,到御花园游逛,看到了雪中红梅,忽地想到小琼山的那片梅林,也想到了她。
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在府里。
不过一个小念头,很快从脑海里滑过去。但他在宫里待得倦了,还不如出去玩,随便差一个太监去与家人说过,就步出了宫门。
可在那些张灯结彩的街道上,或是三三两两的观看百戏杂技,或是一家人牵着手游玩。
他们脸上都是笑容。
他一个人,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又一个人冒雪骑马,四处晃荡,最终回到公府。
他直接回去破空苑,却在园子的路上,听到两个丫鬟说起表姑娘。是春月庭的丫鬟,得了她发的压岁钱,很欢喜。
他停下脚步,不由想到,她有没有收到新年的压岁钱。
她一个人来京城,这里没什么其他的亲友。
他这人虽纨绔些,但对家里人都很好。
衣袖口袋里有长辈们送的压岁钱,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回去院子,从一堆新红封里翻出最好看的那个,重新封了一个红包。
来到春月庭外,才想起男女有别,终不好进院子的。
他又要折返回去,打算找一个丫鬟送去给她。
却一个错眼,看到门里,一盏明煌灯笼下,她就坐在廊庑旁,望着墙角的光秃树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孤孤单单的,也是一个人。
他踌躇顿住,不过一瞬,她抬起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他。
一下子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她跑地太急了,堪要撞上他,又很快站好。
“三表哥,你回来了。”
她仰起脸,轻声叫了他,眼眸弯弯的,也亮晶晶的。
他被她的样子讨喜,弯了下唇,低嗯了声,从袖子里将压岁红包拿出来,递给她,祝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看到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一般,怯问:“是给我的吗?”
“这里还有别人?”
“拿着。”他说。
她接了过去,脸都被寒风吹得发红,微微低了头。
“谢谢三表哥。”
“进屋子里去,外头风大。”
转身临去前,他对她说。
已经走出七步,听到一声“三表哥!”
他顿步回首,她还站在那里,一身白裙,怀里紧抱着压岁红包,盈着浅泪的明眸泛红,朝他温柔地笑。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深夜雪下,烟花绽放,绚烂了半空。
___
再相见,是十五日后,上元游灯会。
爹娘在府上,大哥大嫂带着阿朝去玩,二哥跟二嫂带着阿锦阿若,回了孔家过节。
他无所事事,妹妹缠着要去赊月楼,道今年那里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准那个叫陆松的状元郎要去呢。
他不喜文墨,不爱读书,自然对春闱没兴趣,更对谁得什么名次不在意。
只是几日前家中办宴,听说那个陆松竟借住在姜府,姜嫣还对其有意的样子。
再想到姜嫣的贬低,心下暗嗤。
春闱还没开考,满城就谈什么状元郎,非陆松莫属,未免太自信些了。
笑说两句妹妹,到底一起去了赊月楼。
还有表妹。
到处都是人,喧嚷欢腾。
他百无聊赖地,陪她们游逛着,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没多大意思,每年都是那些花样,都看了十多年,早腻了。
不知何时,妹妹与偶遇上的闺友,一起去猜灯谜了。
留下她与他。
他这才注意到她停落在那些花灯上,兴致勃勃的目光。
背靠廊道的凭栏,他对着拥挤的人群,抬了抬下颌,道:“想玩?去好了,我在这儿等你。”
她望一望那里,又转过头来,望一望他,最终摇了摇头。
小声说:“三表哥,我不想玩的。”
他看了一眼她揪紧的手指,没再多说。
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在那处稍静的地待着,等妹妹回来,再一起归家。
他撑在栏杆上,在迷离灯火里,望着四周欢闹。
好一会过去,余光瞥到她,还在看那些灯。
分明想玩,却要待在他身边。
“走吧,我们去看看。”
他站直身,见到她如玉般的脸上顷刻有了笑容,追了上来。
他的唇角提了提。
她显然不大会猜谜,连着七个,只猜出三个来。
他也不大会,但能帮着再多猜出两个。
与一旁那些来松缓考试前紧张心绪的贡士们,连连猜中的场景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但对于不擅之事,各人有所长,他向来不强求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工部规制,以示与民同乐的琉璃灯摆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全都看向那盏精致夺目的宫灯。
若想得到,需猜出礼部的九道谜,最快者获胜。
他在身后,看到她也盯着那盏灯。
“喜欢吗?”
她眼都不眨一下地还在看,道:“喜欢。”
话音甫落,才回神过来,转身看了下他,脸有些红了,似不知要说什么,又咬着唇说:“肯定很难的。”
“喜欢就去试试。”
他说,带着她朝前去,纯粹凑热闹罢了。
她却蹙起细眉,捏着白纸黑字,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绞尽脑汁地思索谜底。他跟着想起来,真是好些时候,没这般费脑子了。
周遭纷议起来那些谜。
便是在那喧哗里,两人珊珊来到。
姜嫣和陆松。
比肩而站,几分亲昵,也来猜灯谜,想得那盏宫灯。
一个抬头,才子佳人的景象。
他看着。
“三表哥,我猜的这个不知对不对。”
一道兴奋的声音,伴随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你看,这四个字的意思是……”
她倏地停下。
他低头看向她,她已循着他的视线,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幕,怔怔地呆住。
不过须臾间,众人哄笑,那盏琉璃宫灯被送入姜嫣的手上。
陆松笑看姜嫣。
他的唇角牵动了下,扯回她手中的衣袖,转身抬脚往外走。
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将那些令他烦躁的扰声都甩在身后。
“三表哥!”
他听到了她叫他,但他没有回头。
“三表哥!”一声声的。
他走地愈来愈快,穿梭过那些眩目的花灯。街道上都是笑声,她的呼唤也越来越弱。
终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听到接踵的人潮中一声凄厉嘶喊:“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他蓦然停住脚步。
今日人那么多,若是她也丢了怎么办?
那刻,他冒出这个念头。
他转回身,重又延着来路回去,回去找她。
每年这个时候的拐子很多,她那样的容貌,又那样傻,若被拐走……
想到后面,他走地更快了。
可一路上,没有看到她,那些被彩灯映落的脸,全都不是她。
他四处观望,目光从一张张脸扫过去。
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
胸腔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他张了张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要喊她的名。
但就在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了她。
隔着五六个小摊子,一身素白的裙衫,从远处奔来。
骤然地,他松了一口气,吞了吞干涩的喉。
她跑过来,再次回到他身前。
纤弱的肩膀发着颤,额发已然被汗水润湿,脸颊红透,不断地喘着气,一双眼含着泪花,将落不落地望着他。
“三表……”
“你的右耳坠呢?”
他一下注意到她右耳的坠子不见了,只有左耳下,银蝴蝶的穗子还在摇动,晃过沁着细汗的耳根。
她摸了摸右边耳朵,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像是想了想,才张口说:“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应当落哪里了。”
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了。
“回去吧。”
他偏开眼,道。
“好。”
她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很慢了,听着她逐渐缓和的喘息声,跳动剧烈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沉默中,忽然她停了下来。
他侧首,见她正瞧向一个卖灯的摊子,木架子上悬挂着各种样式的花灯,旁边蹲着一个戴皮帽的老人。
她轻声唤了一声“三表哥。”
而后听到她说:“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那盏灯。”
她指向了那许多灯里,其中的一盏,小心翼翼地问:“我更喜欢那个,你可不可以给我买那个?”
他滞住,垂眸看她。
她的手不安地绞紧。
最后,他走向了那个摊子,她跟上来。
“是这个?”他指着一盏红色鱼灯,问。
她垫起脚,指向另一盏,道:“不是那个,是这个粉色的,这个更好看!”
他便抬手,将那盏粉色的彩鳞鱼灯从高架上摘了下来。
很寻常的一盏灯,只要十六个铜板。
他身上带的最少是半两碎银,也没有让老人找,都给了出去。
接着一路回去,她提着灯,一晃一晃地跟在他身边,昏黄的粉光落在她的白裙上,时不时仰头朝他笑。
笑靥如花明媚。
她又一次维护了骄矜的他。
___
寒食节那日,他没料到她又丢了。
那天,观鹿苑的马球赛,六皇子得胜,太子败了。
沉压的氛围中,仍要赐宴聚会,父亲大哥脸色不好,二哥暗讽。
天飘落雨丝,他独自回了公府,下马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他的膝盖受了伤,被对方队伍里的谁,用球仗击中,抢走了那个球。
那支球队是皇帝为了六皇子,从禁卫军里选拔出来组成的,力气皆大,策略奇善。他平日再如何与好友击鞠,几无败绩,但多以玩乐,与那些专从武事的人相比,终较量不过。
没让仆从搀扶。
不是断腿了,还能走。
他要回去院子,很累,想要躺下睡一会。
但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阵马车的动静。
他回头,看到朦胧细雨里,丫鬟撑伞,妹妹正踩凳下了马车,走上台阶,抖着裙角的水珠。
仆妇收起了轿凳,然后马车被车夫驱使,往马厩去。
他想到今日妹妹去潇水湾,表妹也是一道去踏青赏景的。
“三哥,你不是该在观鹿苑,怎么回来了?”
他只问:“表妹呢?怎么没见她?”
妹妹惊讶住,道:“她没回来吗?”
转听妹妹问门房。门房摇头,说从未见到表姑娘。
他问:“人呢?”
“她不是自己回来了?”
他皱眉,再问:“她自己怎么回来?”
“原本我们一起的,可后来表姐说走的脚酸,就不跟我和枝月、嫣姐姐她们去玩了,说去亭子那里等我,可后来下雨,我让丫鬟去找,却没找到,又听那里的一个茶摊子伙计说,表姐留话给我,她自己雇车回来了。”
囫囵难言,不辨真假。越往后说,着急起来。
“我以为表姐回来了……”隐隐哭音。
他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制不住,怒呵出口:“你与她一起出去,不顾着她,只自己去玩!这般大的雨,你让她自己回来!”
“什么伙计?姓甚名谁?他说什么你都信?”
“蠢货!”
那是他第一次朝妹妹发火,骂她至此。
见一边呆站的仆从,更是火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他叫牵来自己的马,推开上前阻拦的管事,翻身上马,疾驰在滂沱大雨里,往京郊去找她。
天上乌云聚拢,雨丝成串,砸在他身上。
眼前模糊一片,他不停眨眼,却看到越来越沉的天色。
他赶到潇水湾时,天都黑尽,雨也停了,那个茶摊早已没人。
一片广阔原野,明月高悬,湖泊远山。
他没有找到她。
遍寻三回,不见一点踪迹。
直到追赶上来的仆从说,表姑娘早半个多时辰前回府了。
只是他纵马太快,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所以他们错过了。
他的肩膀陡然松弛,松了口气。
月光下,他又骑马回去了。
那时,他只以为是一件小事,虚惊一场。
但不曾想过,就是在这一天,同样另一件小事的发生,将会引发后来的天翻地覆。
直至回到公府,自己的院子,才听到阿墨从哪儿来的小报,今日的潇水诗会上,姜嫣得了魁首,与陆松同游。
但那时他腿疼的厉害。
“滚出去,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阿墨滚出去没一会,又滚回来,说:“表姑娘来看三爷您了。”
“我好得很,让她走!”
他恼火地忍受疼痛。
寻她的路途颠簸,腿受雨淋,肿胀不堪,似欲断掉,到回来才察觉出。
便是在这刻,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还从未为一个姑娘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姜嫣,他也不曾。
去年七月的赏荷宴,因王颐之死,他躲在藕花深处的一条小船里,酩酊饮醉,不想那群贵女乘舟游玩,闯入进来。
而当时,姜嫣坐在船头,怀里一捧荷,他最先看到。
将近半年,他是对她各种殷勤,但至那回梅林,听到那番折损他的话,心里愤然,他已不作多想。
他生来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没有?何至卑微轻贱到去讨好人。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他自伤。
表妹,也不能够。
他怎么会看不懂她,每回望向他时,眼里流露出的爱慕。
与那些想要嫁给他,以图权势的贵门女子;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搜刮钱财的青楼女子一样。
甚至有一些女子的眼神,比她的更动人。
三番两次,他可以对她好。
但因她住在公府,暂算卫家的人,年纪又比他小些,还长得好看,性子乖软,他便当她与卫虞妹妹一般。
可是从何时起,哪里不对劲起来。
疼痛一阵阵地从腿膝传来,他一遍遍地回溯两人屈指可数的见面,却记不大清了。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不会牢记每一日发生的事,更甚过一日忘一日,及时行乐,方是他心里的道。
当晚,他腿疼地没睡着。
天亮了,一整日,破空苑人来人往,独她没来看他。
他为何躺到现在,她不知?
没良心的。
紧跟着混乱的思绪,他愈加烦,不明自己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
自姜嫣之后,他只会更慎重地考虑此事。
当时的他,自然想到两人的家世,若按俗世言论,全然不配。但他并不多思,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喜欢,便没什么能比之更重要的。
半个月后,传出姜嫣与陆松定亲的消息。
他听过一耳,到底有些落寞,并非难过,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再想起王颐来。
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是他杀害,但是他没拉住,才会掉落坑洞,尸骨无存。
下月初三,是其祭日。
仍然记得在那一片黑暗里,他的无能为力。
入夜之后,他坐在池畔,独自喝酒。
她不知哪时来的,等他回神,就见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直到跟前,却不敢更靠近。
“三表哥。”
她轻声唤他,有些哑了。
眼睛是红的,好似又要哭。
看到她,更是想到这桩未理清的情。他还没想好。
闷灌下一口酒,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在清楚前见到她,哄她别哭云云。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率先说出了。
“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前面半句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明白。
至于后面的话,他早知道了。
她当然对他很好。
可他都没办法给自己答案,怎么给她回答。
他沉默下来。
便是在这沉默中,他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她。究竟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
他脾气不好,也真厌恶管束。
近日,爹娘不知与他提了多少遍相看婚事,与他说了多少家贵女。
他还得想想。
那时,他便是如此想的,以至他与她之间,所有的事都从这个夜晚,开始偏离,最终背反。
他的无言,她哭着跑远。
而这一幕,都被二哥看见了,去告诉母亲。很快,也许就是翌日,母亲就与她相看了人家,尽管她还在孝期。
也许再隔了两日,亲事就定下了。
比他的亲事定地还要快。
快地他措手不及,完全呆愣。
不过短短几日,她竟然就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下了亲事。
他愤怒至极,去质问母亲,却听到了母亲与二哥的那番话。
他以为家世阶级,门当户对是无甚重要的,原来在他们口中,是最为重要的。他之所以胡说,全然是他年轻,靠家族荫庇,没受到一点苦,才不懂半点俗世。
那个进士虽然贫寒,但观其才学品性,定大有前程。
而表妹她,也答应了。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那时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答应的。
一定是说了的。
后来的他,已经明了了世上那些难以破除的规则。
难,也并非一定不能。
但自那年起,卫家接连出事,父兄逝去,太子党式微,他便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三年后,他看到她的目光已经移转到那个叫许执的男人身上,会对那人笑,会与那人相约。
会在他面前,说着想嫁给那人的话。
前世的最后一个上元,在他还未坠入黑暗,还能看见光亮时。
他再次见到了那盏琉璃灯,但不一样,更漂亮了,就在她的手中。
许执送给她的。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欢那盏琉璃灯,只是他不是那个能为她赢灯的人。
那样漂亮的一盏灯,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石桥上,她盛装提灯,望着许执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
她与许执,初见于那年寒食的春雨。
他弄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
可一切都重来了。
卫陵坐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
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缓缓放下了笛子,看着满地雪白梨花。
他感觉她对他不一样了,在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尤其是今日在山坡上的那番对话。
可他还是会有点迷惘,不知这样走下去,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他在骗她。
柔和月色下,他望向春月庭的方向,弯唇笑了笑。
但她还会爱上自己,这个诱惑又足以摧毁他的迷茫。
第064章 八音盒与信(番外)
——匏土革, 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
匠人姓苗, 年六十四,居于京城的西南坊市,一条满墙爬满凌霄花的长窄巷子里。
这日一早起床后,迎着寒露凉光, 边提着小紫砂壶往嘴里灌茶,边嘬嘬地逗弄笼子里的八哥。给鸟喂食后, 才挺着大肚往门外去, 慢悠悠地,直走到巷子口, 在一株垂柳树旁的馄饨摊子落座。
“一大碗的笋蕨馄饨, 多加辣子。”
“哎,您坐会儿,马上好!”
摊子不大,只小夫妻两个忙碌。
大筒里满当地滚着骨头汤,清透白亮,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噗呲噗呲地沸着水,往里丢入十五个新包的大馄饨, 待过熟透,抄子捞起, 倒入碗里,给加上骨汤。
木柜的小抽屉全都打开, 依次加酱油、陈醋、香油、小葱,再是一满勺红腻油亮的辣子。
妻子方擦净桌椅, 要接过丈夫手里的碗,送去给客人。
“我去送。”
丈夫望一眼她的肚子,憨道:“你歇会,可别累着。”
妻子搓洗抹布,斜他道:“现还不忙,要等会忙起来,你一个人来得赢?”
馄饨摆到桌上,匙子一舀,油辣子侵入汤里,翻动出喷香的热气来,直朝鼻子里钻。苗匠人撅起两寸短须,低头吹着气,笑道:“这是有喜事了?”
“昨日才诊出的,回家去昏了,找大夫来看,原是有孩子了,还吓我一大跳!”
“好事,头先几月要注意些。”
“大夫也是这般说,我让她别来,偏要来。”
……
苗匠人在这家馄饨摊子吃了十余年,与之闲谈几句,等圆肚里热乎乎,将铜板给了,才捏着茶壶,又喝口茶,往自己的铺子去。
铺子离住的地不远,就一刻钟功夫。做的是典当古玩、修理器物等一些闲杂生意。
徒弟早半个时辰前就挪开板子,敞开铺门迎客,见苗匠人来了,忙上前说:“师傅,那梁商人又来了,就坐里头等您。”
苗匠人走进去,不等那人开口,径直挥手道:“不卖,你走吧。”
梁商人起身道:“上回的价你不满意,我便再加一千两。”
苗匠人仍然摆手,“不卖。”
梁商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个价,道:“我再给八百两,我是真心喜欢那东西。”
一番纠缠,苗匠人烦了。
“那是卫提督留下的东西,人是为国战死,不管出多少价,我都不卖!”
也怪他那日没留意,将八音盒露外,让这姓梁的瞧见,要买去。
梁商人被这死活不卖的态度给激怒了,道:“嘿,我看是你想私自昧下!”
苗匠人赶人:“走走,别搁我店里,耽误生意!”
等人走了好半会儿,苗匠人才从衣兜里掏出把钥匙来,将一个柜锁打开,从里把那个四方的八音盒小心拿出来,仔细给擦抹灰尘,又拆解那些零琐的机关,用个小棉签子,给里面复杂的机关上油。
年纪大了以后,愈发老眼昏花,手上动作慢得很,也不由想起当年卫四小姐将这物拿来时,外部被摔,内里有缺,给足定银,叮嘱他定要修好,说是卫提督的东西。
当时观其外表,上等檀木,外绘华纹,已很精美。等拆开来,他更是惊叹里面的构造,冷冰冰的铁石金玉,机关齿轮相互牵制,无一处不精巧,比外更甚。
极尽其能,虽仍于外,全然是好,只需拨转那个圆钮,便从盒子里传出一首曲来,曲调优美,也非世上现存的任何一首曲,但还是在修复后留下了瑕疵,隐于里面。
这样的稀奇物件,乃他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叫什么,思索许久,遂取名八音盒。
后来,苗匠人想过复刻,终是不能。
他一直等卫四小姐派人来取,但不想翻年后,就传出卫提督战死北疆、卫家满门流放的消息,他便将这八音盒留了下来,隔段日子就给除尘上油,免得锈掉了。
苗匠人是认识卫提督的。
第一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就在今早用朝食的馄饨摊子。
那时摊子还是一个老婆子带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做生意,孙子便是晨时的那个男人。虽才开张不久,但味道好极,他喜欢去吃。
那条巷子紧挨着梨园戏楼,那天正是冬至,天色只一丝蒙亮。他坐在条凳上,等馄饨端来。
闲等时,就见半昏的街道前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衫锦袍,牵着一匹黑马,从戏楼而来。
将马引到摊子旁的柳树边,系好缰绳,怏怏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一碗馄饨,不要葱。”
说完话,就撩袍落座,满身一股脂粉香气,撑着胳膊在桌上,眼皮半低着,似是没睡醒。
馄饨煮好后,是孩子捧来。
快到跟前,兴许是太烫了,碗一倾,差些洒出来。还泛着困意的人一下子睁眼,伸手端起,问:“烫着没有?”
孩子忙摇头。
老婆子急来,慌忙说是孙子不当心,有没有烫到他。又抹着泪说这孩子爹前些日才打仗死了,娘也早产死了,总归放一个孩子在家不放心,今日才第一回带他出摊子,帮帮忙。
等馄饨吃完,少年给了一整两的银子,老婆子为难地翻找着所有的铜板,凑出来给余钱。
“你家的馄饨好吃,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想揣着铜板叮当地走路。”
话落,就走去牵马,翻身上去,往远处去了。
可那时苗匠人分明瞧见他是有碎银子的,不必给那一两。
后来又在那个馄饨摊子遇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不要葱,走后给一两银子。
一次偶然,苗匠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原是镇国公的第三子,那个满京逍遥玩乐的常客。
好一段日子,他没再见过卫三子,直到听说了镇国世子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国公病逝北疆。接二连三的丧事,出殡时十里长街,人山人海,铺天的雪白纸钱,和哀哭嚎声。
卫三子一身白麻,头缠白巾,默低着头,捧着灵牌在最前头。
自那之后,苗匠人再听说卫三子,已换了身份。
镇国公府已是他主家,卫家军也交到他手上,北疆防线赖其驻守抗敌,他有了另一个名头,卫提督。
大致两年后,上元的彩灯还未摘完,就传出卫提督吞没军田的事。
苗匠人听人义愤填膺地辱骂,一耳朵过去,并不大信,虽天子脚下,比及他地,能更快得知些消息,但朝廷的水可混着呢,那些大官斗地你死我活,哪知道背后真相什么样子。
便在之后两日,苗匠人见到了卫提督。
天未亮,摊子才点炉子生火。
他一身玄服,外披大氅,在细雪里,独自一人牵马走来。
他还未开口。
“卫大人,小的知道,一大碗肉馄饨,不加葱!”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僵冷的脸上笑了下,又很快敛淡下去。
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耐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他喜听靡靡之音,那般清淡的曲子听过两遍,觉得无趣,便将八音盒丢到了一个角落。
他一个得宠的妾看见后,很喜欢,讨要了去。
妾细细地用帕子将盒子上的灰尘擦去,拨转着曲子,听着轻快的调子,心里很难过。
她是一个月前被父亲送给的温滔,但她早有心悦之人,说等他考取功名,就立即上门提亲,但最终不了了之。
妾听着曲,想到了那些年与竹马嬉戏玩闹的场景,那时春日,他会采摘最鲜艳的花儿,给她编一顶最美的花冠,笑着给她戴上。太阳落山,漫天夕霞,他会牵着她的手奔跑,说:“回家了!”
只是竹马家世不好,抵挡不住温家权势罢了。
半月后,妾失宠了。
别院又来了几个美貌的女子。
妾还在听八音盒的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动听极了,也听说了是那位卫提督的东西,是送给谁。她觉得定是送给一个女子的。
她每日都给盒子擦拭灰尘,外面锃亮精美,但她并不知如何打理内部。
终于有一日,八音盒发出了ῳ*Ɩ 聒噪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又在一天,盒子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她惊慌地站起身,听到外边的兵荒马乱,侍妾们的逃跑哭喊声。
温滔被皇帝下旨处死了。
不知何时起,皇帝忌惮起母族温氏,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作恶多端,被百姓所耻恨的国舅。区区一个庶子,便拿其开刀。
别院的妾都被遣散了。
她们围在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最终,许多人都说要回家去,但回家后呢?谁也不知。
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送回去的。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上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抬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
——卫家军不服我,其是父亲一手组建,又交给大哥,都是父兄的旧部。尽管我是父亲的第三子,仍不可掌控,一些人拥护我,但更多人想自立,或是脱离,现军中混乱,我准备借势杀一人……兴许之后,会好很多。(五月十三落笔)
卫虞顿了顿,更快地拆信来看,一封又一封。
——进入腊月,北疆下雪很大,城墙结了厚冰,羌人又来攻打,战死一百四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一人。我第一回独自处理这些事,伤药不够……京城可落雪了?
——几日后有一场仗要打,大抵没空写信予你。
——我第一回杀那么多人,手都在抖,盔甲上都是血,但我需立威服众。此次奔袭……真是很累,此句落笔,我便要睡去。暂至此处,你可也要安睡?祝好梦。
——汗王阿托泰吉已领兵驻扎在沙门关外,朝廷又在催促出兵,但当前出兵必败……你还好?(九月三日落笔)
——我还是有些怕死的,尽管有你送的平安符。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胸口,我并不大信这些,但望你能护我平安。很想你。(十二月二十三日落笔)
——我今日预判失误了……本不该死那些人。我真该死。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最近我头疼地越加厉害,郑丑给我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即使将来战事休止,我也不会活的长久。我有些怕。你还好吗?(四月十二落笔)
——近日又发了一通火,心情很差,一将未按我令,穷寇莫追,以致死伤百人……北疆形势严峻,防线拉的太长,我很担心,若要解决,需一劳永逸解决狄羌,但当前限制太多,我没有办法……太子又与信给我,京城……
——最近很忙,有大半月没写信了……还有三日是你十七生辰,我没法与你过,真是抱歉……我很想你。(八月二十七落笔)
——战事又起。
——军营又起一场哗变,是第四起,因军费户部未批,一再拖延……人人都说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但谁无私心,钱财权势、封侯拜将,总得让人向上爬,若无这些实际利益吊着,那些都不过动听白话……再如此下去,后果不可设想,我好像不该与你说这些。
——我想将北疆那些可耕种的军田籍册重理,按劳重分,势必得罪一些人,但我没别的办法。
——要过年了,我还得驻守北疆,不能回京与你们过节……你会想我吗?
——明日要前往雁鸣口,兴许那里可以设伏。
——前面一场战役我受了些伤,左胸被长戟贯入,好在平安符护着我,没刺中心脏。……伤好后有了咳嗽的毛病,每次隐疼,都难以喘气。你会担心吗?不用担心,喝过药好多了,这是我吃过最苦的一副药,有些想吃糖,但不大方便开口。
……
——我快要回京了,你会不会有些想见我?我好想你。(九月二十二日落笔)
最后一封信。
卫虞早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那些年,父兄皆逝,二哥罢官在家,唯有三哥在外撑着整个卫家。他不再笑,沉默寡言,瘦了许多,面容更甚阴冷,看人时,目光犹盯死物。
她好几次见三哥对人发火,神情狠戾。
就连最后的除夕,嘉乐堂前,若非因母亲急病,是不是就要对二哥动手了。
卫家未出事前,她与三哥打闹玩笑,但那时,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也不敢再靠近。
却原来三哥是会有这许多怕,会有脆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吐露给他们知道,那些寄回的家信里,一字一言都没有。
直到此刻,卫虞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那番想法是何等……那时的三哥,是如何想的。
这些信,全都是写给三嫂的。
她想到一件很小的事。神瑞二十六年十月初二,三哥率军归京那日,席面散去,问她表姐去了哪里,之后母亲寻人,却不知三哥到何处去了。
那个一直被三嫂放在身边,不曾离身的平安符,是法兴寺的平安符。
六十三封书信,被雨水洇湿,再也看不清字了。
所有的书信落笔于神瑞二十五年四月至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而那时,三嫂与许执定亲,可三哥还是这样写信,却只能藏起来,不被谁看见。
到最后一年断了,应是前往北疆之后,不再写信。
三哥离京前晚的神情,缓慢地,清晰地映入卫虞的脑海。
他交托给她新婚礼,明月下,久不见笑的脸上竟有笑意,但是否太久不笑,些许僵硬。
声音很平静,他说:“到时,小虞你就与你表姐说,祝她与许执……此后……”
他微低下头,停了下,“祝他们此后……”
“与她说……”
嗓音似是含沙,哑地难以继续一般。
“三哥。”
“只将这个交给她吧。”
他抬起头,叹了很轻的一声,笑了下。
他说不出来。
卫虞望着倒塌的梨花树,和一地残墙碎瓦,忽地流下泪来。
原来母亲当时的话不是假的。
但三嫂已经过世一年,再看不见这些信,也不会知道三哥同样喜欢她。
人会有轮回吗?若是有,现今他们遇见了吗?
第065章 说亲事
细雨斜疏, 丝丝涓流汇于黛瓦,顺着瓦当滴落下方的陶缸,叮叮当当, 敲碎一层层青绿的涟漪。
波光碧藻间,一群青鳉正欢快地游动。
连日多雨,檐下的燕巢里雏鸟嘁喳不停。
墙角的杏花树零落一地花瓣,密匝围簇, 半掩冒出的翠色青苔,陡地跳出一只指头大小的蛙, 四腿一蹦, 跳进草丛里,又不见了影子。
门是紧闭的, 支摘窗是半开的, 微凉雨气飘进来。
窗前,两人正做绣活。
“曦珠,三爷是不是对你……”
蓉娘踟蹰大半日,终是停下手上的针线,看着姑娘开了口。说到后头,又不知该如何续接。
藏香居关闭后,柳伯携妻女返回津州,回去照看柳家老宅, 临走前来找她要老宅的钥匙,并告诉了她一桩事。
上元那晚, 铺子失火,三爷帮着大家救火, 那番样子瞧着,对姑娘可是不同。后头去城外祭拜曹伍那回, 曹家人为难,三爷带公府管事去解围,他又细观,怕三爷真是对姑娘有意。
柳伯不好与姑娘说这事,只得让蓉娘留意着些。
先前事都堆着,又接着寒食清明,姑娘要往法兴寺惦念爹娘,蓉娘也就没提,现下有空闲,见青坠去膳房拿汤水,屋里没其他人,才问起来。
蓉娘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你与三爷,有没有那回事?”
曦珠低着头,正在绣绷上的一块白色丝绢上,绣一朵粉色木芙蓉的叶萼。闻言一顿,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容。
她抿了下唇,轻声平稳道:“我与三表哥能有什么?就先前他帮过我几次。”
她又笑说:“我现寄住在公府,三表哥又是那样的好心,他帮我,我都没如何感谢他,您怎么会这样想?”
蓉娘观望姑娘的神色,心上的一块大石慢慢落下。
姑娘是她自小带大的,再如何藏心思,能躲得过她的眼睛?如此细致一看,的确是没什么的。
但既论到该事,免不得多讲两句,以作防患。
蓉娘凑近些,声低了。
“他长得是好,那模样多招姑娘们喜欢,性子也算不错,家世更是好的没边了,但你可别对他有了心,这公府里的弯弯道道实在太多。”
这一年来,蓉娘时不时跟府里的一些嬷嬷婆子混说过话,知道了些事。一些高门大户瞧着威风清贵,但哪能没点肮脏龌龊,尤以妻妾嫡庶争斗为重,甚至闹出人命来,再是恶奴逮仆寻衅滋事一类。
而镇国公府治理严正,未听说过一桩。
“你瞧咱们进府一年,出过什么事没有?只一件二爷和离,不知缘由地就和次辅家断了姻亲,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蓉娘也是奇怪和离那般大的事,轻飘飘地就过去了,但她不认为简单,却不敢多问,与她们也无丁点关系。
她接着道:“就这事,可见公爷和国公夫人治家的手段。虽没什么媳妇每日给婆母请安侍饭,咱们也不用去正院那边问候,此前几乎每日外出去藏香居,也是二话不说就允许的,但你别瞧表面松散,实则严着。”
曦珠的手不禁收紧。
“正是治家严,这子嗣婚姻只会更严,别瞧三爷爱出去玩,平日不把规矩放心上,但真论到婚姻大事,那都是公爷和国公夫人做主。”
蓉娘稍顿,声愈发低了,悄悄说:“你别瞧你姨母对咱们是好,但若在眼皮子底下惹出祸来,亲儿子是没什么事,到时遭罪的便是咱们。”
风雨几十年,蓉娘可不是白过来的,尽管津州与京城两处风土大相不同,但人情世故,在哪儿都一样。
蓉娘又回想起夫人临死前的托付了。
“您来咱们家十多年,珠儿多少岁,您便也跟了多少年,是看着她长大的,我走了后,您请一定要照看好她啊。”
那时夫人重病在床,却坚持要下地,蓉娘便只能搀着她下来,却不想夫人还未站稳,双膝直接朝她跪下,眉眼满是担忧,落泪对她说了这番话。
夫人曾在京城杨家长大,知道那儿是怎样的地方。
她不知将女儿送往镇国公府是不是一条好路,没有了爹娘保护,怕女儿在那里受了别人诘难,孑然一人,哭地都没人抱一抱她的女儿。只是她没其他办法了啊。
“蓉娘,虽我将珠儿托给了她姨母,但凡事不可尽赖他人,以为事事别人都会应承,也要有所谋划,您一定切记。”
蓉娘哽咽。
她摸着姑娘稚嫩却姣好的面容,轻柔地将鬓发抚了抚,劝慰道:“三爷惯去那些风月地,会说好话哄骗,姑娘你可别上当,让人得了便宜。等孝期过去,国公夫人给你找门好亲事,我就额弥陀福了。你阿娘说不要门第高的,就是怕你受委屈,你可别糊涂。”
“我也不是说咱们姑娘配不上三爷,姑娘这般好,却到时世人说起来,他一个男人能如何,不痛不痒的,咱们寄住公府,怕是言论都往姑娘身上来啊。”
曦珠的指甲扣进手心里,好半晌,她垂眸点头道:“我都知道的。”
蓉娘叹气:“你别嫌我多话,你年纪还小,不知这些,以后会明白的。”
曦珠笑了笑,“我明白的,您都是为了我好。”
她将刺绣递到蓉娘面前,近问:“您看这花绣的好不好?”
蓉娘将那木芙蓉的针脚看过,走线缜密,配色淡雅,赞道:“好,哪儿能不好?”
她眼角的细纹笑皱起,“我原以为你不擅这些,学起来难呢。”
老爷夫人尚在时,家业是要传给姑娘的,要招婿入赘,今后要学的也是打理生意。老爷不让学这些女红,说是没用的,反倒送去学堂读书。
但来了京城,今后说亲嫁人,女红便要拿得出手。
此前有藏香居的生意,现关闭后,在春月庭无所事事,蓉娘索性教起来,没成想这般需要精心的绣花,姑娘会绣地如此好。
曦珠复低下头,继续行针在剩下的花瓣上。
这个时候的她,本不会精绣,只是前世在做那件嫁衣时学过,其实也不大好。
后来流放峡州劳役,要给那些将士缝补衣裳,日日夜夜地,才会了更多的样式,也知怎样绣地更快,少费些油烛。
重来一世,她并不想再做这些,总让她觉得累,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事做。
她缓慢地一针一线,将藕粉的丝线勾勒出娇嫩的花儿,与蓉娘时不时笑说起另外的事来。
前世当蓉娘说出这番劝诫的话时,好似不是这样的。
曦珠模模糊糊地忆起,与卫陵表白失败之后,她回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伏枕大哭起来,蓉娘慌张来问发生何事了,她抱着蓉娘哭个不停,似要断气。
蓉娘搂着她,不知情形,更问不出来,急地跟着哭,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翌日,蓉娘就被姨母叫去了正院。
等回来,应当对她说了什么,现在回想,却都忘了。大抵跟今日的话差不离,让她不要再喜欢卫陵。
她不知姨母如何知晓昨晚的事,如何得知她喜欢三表哥,并让蓉娘来告知意思。
明明白白的,她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商户女,配不上三表哥镇国公府嫡出三子的出身。
身边最亲近的人委婉劝说。
便还在孝期,她答应了蓉娘,允准姨母的说亲。
那些男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听姨母介绍他们的家世相貌品性,又在屏风后见过好几个人。
每日回来春月庭,她都会哭,一直到夜里,泪水还在淌,浸透枕襟。
她不想在公府,她想回家去了。
但她没家了,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选了一个叫许执的人。
他是那些人里,她唯一见过的。那日寒食的春雨里,他给了她一把伞避雨。
而她,还未将伞还给他。
那夜,昏黄的灯光里,听着窗外淅沥夜雨,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墙角的油纸伞,想起白日屏风前,他与姨母之间的对话,温润清正,条理分明。
临去前,还对屏风后的她微弯唇笑了下。
她一点一点,擦干了眼泪。
第二日,她便与姨母说,自己想要嫁给许执。
很快,她与许执的亲事就定下了。
而当时,公爷和姨母已在给三表哥相看贵女,只是紧跟外室祸端,卫家遭皇帝为难,说亲终止,后大表哥围困孤城战死,董纯礼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一连串事砸下来,公府势力渐弱。
三表哥忙于战事,常年不在京城,之后卫家又在其手中重振,病重的姨母再帮他相看起未来妻子。
曦珠是知道的。
因那时公府里里外外,一大堆的庶务需要处理。
但作为长媳的董纯礼难产而死;孔采芙早在外室祸发后和离再嫁;姨母病重在床,整日咳嗽不止;卫虞千娇百宠长大,根本不会打理庶务。
从前爹娘尚在时,她是贪玩,但学过这些,又因亲事定下,便帮着姨母管理中馈。
也在那时,常出入正院,姨母与元嬷嬷谈论起三表哥的婚事,不再避讳她了,还问她觉得哪家姑娘更好些。
等三表哥从北疆回京,大抵便要说看,定下亲事,等脱了孝期,就能成婚。
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曦珠不再去听这些事,她的嫁衣还未绣好。
有时她去找许执,他会笑问,嫁衣做的如何了。
但某一日,一桩奇怪的事发生了。
三表哥因吞没军田的罪,而被夺权归京。姨母遣人找她,记不清何时了,好似是除夕之后,姨母让她去劝说三表哥娶妻,他的年纪不小了,需后继有人。
她觉得真是奇怪,为何他不愿意娶妻生子,要她去劝。
但看着床榻上姨母苍白的病容,及听其恳切的言辞,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在公府这些年,姨母待她是很好的,还与她说了一门很好的亲事。
许执很好,她很喜欢他。
好久没与三表哥说过话,除夕那晚不算,那时她喝醉了,全忘了。等醒来,三表哥已然外出做事,身边只有青坠侍候。
曦珠其实有些怕他了。
满身的阴沉煞气,却又平静地无澜,但冷不防暴怒,戾气横生骇人。
他看她时,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想要转身逃跑。
但这般感觉,几年前是没有的。
曦珠更不知该怎么与他说那般亲密的事,拖延着,思索着,烦恼着。
他又时常不在公府,不知在外忙什么,即便回来了,总有官员来找,商议要事。
可一个府上,总有遇见的时候。
还是后园子的小道,偶然撞见,她惶然地先是行礼,轻唤了声:“三表哥。”
他的身后有两个亲卫,其中一个就是除夕那晚领她到静室的人。
他的手里拿着似是卷宗的东西,像是有事要出府,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
步子很大,不过一刹,就离她好远了。
“三表哥!”
曦珠犹豫了下,还是喊住他。
他停步转过身,问道:“什么事?”
嗓音很沉,带着些倦意。
曦珠望着他愈加瘦削,甚至些微凹陷的脸颊,又踟蹰地咬了下唇,终究对他说:“姨母说你不愿意娶妻,但那个白姑娘是很好的,之前她来府上,我见过她,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婉,而且她的外祖父就是神枢营的……”
兀地被一声冷笑打断。
“你叫住我,就是与我说这个?”
曦珠蓦地抬头,对上一道讥嘲的视线。
她一霎无地自容到想立即跑走。
自姨母与她说过,折磨地她整晚都睡不好。若这回不与他说,不知他哪时得空,她不想去破空苑找他,就为说这个。
“我娘让你来劝我?”
他的声仍是冷的,却当真有些好笑了。
曦珠尴尬起来。
“我不该多管闲事的,三表哥便当我没说吧。”
她的头低地不能再低,听到他说。
“若她再问,你就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但好歹是将姨母交代的事做了,松了一口气,至于后边,便与她无关。
她重抬头,见他玄色的背影,早在苍茫冷白的雪景里远去。
他有许多事要忙,要撑着整个镇国公府,没空管儿女情长。
倘或没有那些事呢,公爷和世子还在,卫家权势仍如日中天,依照他将要十九的年纪,也到了议亲的时候。
……
冥冥之中,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青坠从正院那头匆忙奔来,告知表姑娘,才从交好丫鬟那里得知的消息,公爷和国公夫人预备让三爷去陆家相看:神枢营提督内臣陆桓的外孙女,姓白,名梦茹。
前世后来,姨母要与卫陵相看的那个姑娘。
青坠来不及抹汗,喘气着急道:“这怎么办啊?”
她可盼着表姑娘能嫁给三爷的,这要是三爷娶了别人,那表姑娘呢?
“姑娘,不如我去找阿墨,问问三爷的意思?”
青坠忙不迭地出主意。
曦珠道:“别去。”
青坠跺脚,“那您总得知道三爷怎么想的不是?我去找阿墨……”
她一转身,就要出去。
曦珠拉住了她的手臂,微微用力,轻声说:“别去找他问。”
*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卫陵坐在圈椅上,靴底踩着椅下的横木,翘起一只脚,玄服武袍半敛地搭在腿上,懒眉懒眼地靠着茶几,拣着青瓷果盘里的一个蜜橘,剥皮来吃。
“你看看你,将要十九了,还不娶妻生子,成什么样子!崇宪小你半岁,二月成的婚,如今孩子都在肚里了!”
两日前卫陵供职所在,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派人送来请帖,是七日后,其夫人的六十大寿。
便趁这个机会,让卫陵与陆桓的外孙女白梦茹相看。
杨毓前段日子往陆府走动,见过那姑娘,品貌家世性子才学,无论哪样都挺好。
她真是被这个小儿子气地半死,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以后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便算可以。最最要紧的,就是这亲事,连点动静都没有,让做父母的操心不已。
卫陵嗤笑:“别人成婚生子,那我也得赶鸭子上架地随便娶个谁,生个孩子,可别又生出我这样的混账玩意来,我这个做爹的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简直逆言!
杨毓被气地说不出话来,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推了把一旁的丈夫,让他说。
卫旷也被气的竖起浓眉,在别处再能忍的脾气,在这个逆子前面,都得破功。
将茶盏一把拍掷在案,震出茶水来。
“说的什么混账话!”
“陆桓是你的顶头长官,你既在他手下做事,他又对你多有夸赞赏识,于情于理,你此次都得去这寿宴!不去也得去!”
自二子卫度与孔家女和离,有些同僚来问继妻一事,有意结亲。
卫旷更是谨慎小儿子的婚事,不若以这个爹娘都管不住的性子,再闹出丑闻来,让满京城笑话了。
当前要先把卫陵的亲事定下,再将卫度的继妻人家考虑。卫锦和卫若闹地厉害,趁这个空,好给两个孩子缓缓,总不能一直没娘。
“成,你们是我爹娘,陆桓是我长官,我能不去?我去还不成吗?”
卫陵自嘲了下,将橘子皮丢去果盘里,问道:“我能回去歇息了吗?”
他才从神枢营下值回来,就被正院的丫鬟堵在门口,一直请到这处,就听了好一番长篇大论。
“行了,去吧。”
卫陵给两人行过别礼,才走了出来,手里还有一大半的橘子,是从南边快马送来的。
浓浓夜色里,他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瓣橘压进嘴里,慢慢咀嚼,甜津津的,走在归去的路途。
*
他又来找她了。
仍投了小石子到窗棂上,发出嗵的一声,接着就听到他轻低地唤她:“曦珠,曦珠。”
仿若她不开窗,他就会一直唤,直至引发山崩海啸的大祸为止。
曦珠在床上侧枕着,闭眼听了好一会,才烦躁地蹙眉坐起身,掀被穿鞋,走到窗前,打开了它。
卫陵一下子翻身进来。
他反身将窗阖上,这才回转看她。
她垂落微尖的下巴,偏开与他对视的目光,缄默不语。
卫陵瞬间心疼漫涌,心口抽疼。他低头问:“你是不是知道了我要去陆家寿宴的事,还要与那个白梦茹相看?”
曦珠点了点头。
她平静道:“青坠与我说过,她今日去了正院那边。”
卫陵握住她纤弱的肩膀,不再迟疑,道:“这次寿宴我必须去,等这回过去,我有法子让爹娘不再费力在我的婚事上,你别多想,我绝不会娶别人。”
他的嗓音温柔至极,哄她说:“我只喜欢你,这辈子也只娶你。”
“接下来不管听到别人说什么,都别信。”
他的手扶起她低下的头,看着她明眸里流露出的退缩,俯首,贴近她,再一次轻声:“无论其他人说什么,你都别信,只要相信我就好。”
他一直紧盯着她,要得到一个回答。
“听到没?”
最终,曦珠缓慢地轻嗯了声。
第066章 他有病
陆桓与其夫人生有两儿两女。
两个儿子皆是平庸之辈, 年近不惑,仍才疏浅薄,观来不再有前程。
至于两个女婿, 大女婿不提,有出息的是二女婿。
这么多年,二女婿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去年还接任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淮安知府。
此次外孙女上京携带的贺礼, 足见那是一个肥差。
陆桓思量一番,ῳ*Ɩ 自己担任神枢营提督内臣, 也已十二年。再过一年半载, 得让后辈顶上。
今后能依靠的,便是二女婿。
现可在南方做官几年, 但那位置不好久坐, 再要触到朝廷中枢,还得做京官。
外孙女带来的书信里,有这个意思。
若能与镇国公府卫家结亲,以后就好提拔二女婿上京。
再是外孙女那样娇娇的一个姑娘,陆桓做外祖父的,很是疼爱,便要给其谋个好亲事。
当下坐在榻边,一壁泡脚, 一壁问铜镜前的夫人。
“你可与国公夫人都说好了?”
陆夫人正往脸上搽润肤的香膏,将要大寿宴会, 总得光鲜些,不好老态。
她对镜照着, 笑说:“放心好了,我与她都说好, 到时就让茹茹与卫三小子见面。茹茹也知道了的。”
陆桓道:“若这事能成,女婿在淮安做出政绩来,今后少不得被调入京城,咱们的女儿也能回来,能常来看看我们,不至于几年见不着一面。”
“茹茹呢,也算嫁个贵婿,以后不知省多少心。”
话落,陆桓将湿淋淋的双脚从盆里抬起。
丫鬟拿来巾子,蹲身擦干。
趁势夸道:“姑娘仙姿玉貌,温良贤淑,那卫家三爷见了,定会欢喜。”
说的陆桓和陆夫人皆笑起来。
四月底,连着两日的绵雨停落,天恰放晴。
朗日高悬,惠风和畅。
神枢营提督内臣陆桓其夫人的六十寿宴,正是热闹。
申时一刻,杨毓带着卫陵到陆家,直到后院的正屋,守在外的丫鬟忙笑迎上来,又给迎进门里。
各自见过。
卫陵拱手作揖,给上位的陆夫人祝辞:“祝陆夫人福如沧海无穷极,寿比灵椿过八千。”
又递上一份寿礼。
陆夫人望着眼前的英俊后生,笑着连说两个好,让丫鬟接礼,赶忙道:“快坐下。”
丫鬟请客至西面,卫陵撩袍在一把官帽椅坐下,接过递来的青花茶盏。
揭盖一瞧,清亮碧色茶汤,扑鼻淡雅清香,是今岁清明前后的龙井新茶。
他端起喝了一口,听母亲与陆夫人正说起这茶。
“是今年的新茶,茹茹父亲道才从茶树上摘下,就立即送进京来。待会你走时,我让人给包些。”
“不必客气,两日前,府上有人送了几斤。”
“还是要再带些回去,才能算我的心意,茹茹他外祖还提说过。”
打了几句机锋,都带个茹茹。
陆夫人观一观下边巍然不动喝茶,眼神都不瞟一下的卫家三小子,拍抚着一边外孙女的小手,笑对国公夫人道:“这光喝茶也是淡,茹茹将做些酥油鲍螺,她的手艺极好,正好你尝尝。”
早等候在此的白梦茹心跳略快,款裙摆摆,将自己花费一上晌做的点心,小心地呈一碟子到国公夫人座旁的桌上。
“国公夫人,您尝吃。”
她的声音细软柔和,似同缠绵的江南烟雨。又牵着嘴角笑,两腮的酒窝都陷进去,甜地似能醉人。
杨毓将白梦茹再三细看。
不愧是淮安那样地方生养出来的姑娘。
娇小玲珑,巴掌大的小脸上,黛眉杏眸,眸是剪水秋瞳,皓齿朱唇,十分的温软动人。
蝉鬓垂鬟,发簪并蒂海棠珠花步摇,耳坠金丝垂珠,穿身淡玫瑰红绫撒花裙,臂挽一条粉霞刺绣西番花的披帛。
凝脂白肌,一把细腰,身姿窈窕芊芊。
“茹茹,也拿些给卫三爷尝尝。”
陆夫人含笑道。
这声惊动只十六岁的盼春姑娘。
再将一白瓷碟子的酥油鲍螺取来,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地慢行到西边的座。
盎然春光正从门外照进来,映在他冷淡却蕴藉风流的面容上,浓眉挺鼻,薄唇轻抿,一双乌黑长眸微垂着,仍落在他空青刻丝游鳞圆领袍上。
她走过来,他却稳当挺直地坐着,不偏一眼地看她,只盯着衣裳瞧。
“三爷,你试试可合口味?”
白梦茹柔声道。
卫陵的目光半点不落她脸上,见她不把碟子放桌上,反倒递来自己面前,便抬手接来,道声:“多谢。”
嗓音清冽,带着些沉,几如夜雨后的深林山泉。
白梦茹一刹有些热了脸。
卫陵又接筷箸,夹起一个油腻的鲍螺吃了,咽下去后,道:“挺好。”
随之不再动剩下的两个,将碟子连筷搁置在一边的桌上,扛着上头母亲和陆夫人的视线压力,一派平静。
白梦茹扇动两下长睫,回到外祖母身边。
陆夫人笑道:“茹茹平日没什么喜好,除去弹琴看书,再侍弄些花草,也就这糕点做的最好。在淮安时,还专门找人学了的,便连我这个不大喜欢甜的,茹茹上京这几月,我都多吃些,瞧瞧,这开春来都胖好些了。”
这打趣的话让白梦茹的脸愈加红,拉着陆夫人的衣袖,小声道:“外祖母。”
杨毓吃过鲍螺,也笑。
“这手艺难得,如此甜而不腻的鲍螺,我之前只在宫里用过,就连我府上专擅白案的师傅也是不会的。”
好一番捧场,将白梦茹夸地耳根都要烧起来。
卫陵厌倦地听着,待觉得时辰差不多,便起身来,要先辞出去见陆桓。
好歹是顶头长官,来了陆府,自然要去拜见。
却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厮跨进门槛,报说:“老爷牙疼,让来拿药。”
这般突发,卫陵不好直接离去,停住脚步。
陆夫人忙让丫鬟去内室取,白梦茹道:“祖母,我去拿。”
说着,她掀开一方竹篾帘子,走进去,只稍会功夫,从里出来,手里握着一小棕色的盒子,里面装着压解牙疼的药。
陆桓有牙疼的毛病,随身都会带药。
何故此时留在室内,未外出带着,可不因在自家,少不得借机生事。
卫陵冷眼暗看。
果不其然,白梦茹自告奋勇地要去送药,这便是要一路。
陆夫人又笑说:“自这丫头来了京城,我与老头子可算是身边有人关心了。”
杨毓自然接道:“是个懂事的孩子。”
她看向卫陵,道:“你就与茹茹一道去见陆内臣。”
话至此处,只能两人同行。
一路红木长廊,蜿蜒地好似心里绕不清楚的情。
婆娑叶影,与灿然金光,交相辉映地落在墙面,庭院中栽种了一丛粉白芍药,昨夜的露水尚有残留,微风一卷,晶莹剔透地从叶片上滚动下来。
芬芳四溢,清丽雅致。
白梦茹走在靠墙里侧,时不时偷窥外侧人的背影。
身形峻拔,欣长强健。
真是很高,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来。
堪见的半张侧脸,眼尾微挑,下颌硬朗,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走至半路,却一个字都不说。
白梦茹觉得些微难堪,但瞧他的脸,想到难得的机会,只得主动起了话。
“三爷,方才的鲍螺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我见你只吃了一个。江南那边嗜甜些,外祖母年纪大了,我不敢多加糖,你是否觉得淡了?”
她鼓足一腔勇气,却得两个字。
“挺好。”
与厅上一样。
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步子稍快。
白梦茹捏紧团扇的柄,跟走地急促,再深吸口气,浅笑道:“祖父说三爷你在神枢营很是尽职尽责,交代下的差事都做的很好,不像有些官员子弟,到里头挂个职,却什么都不管。”
她以为这回能得他些话,不想是一句“有赖陆内臣赏识。”
白梦茹的心泛凉起来,但想这般高贵的世家子弟,还是镇国公的三子,有桀骜冷淡是自然的。
一个心思纷飞,她手里的团扇倏地滑过裙衫,坠落在地。
正巧落在卫陵脚下。
他险些踩上去。
是一把绸绣花蝶的团扇,绢丝上一丛月白兰花,绕飞两只蝴蝶。
卫陵停步,又后退一步。
这回,终于真正地将目光放到白梦茹的脸上。
回首前世岁月,便也是这白梦茹,是母亲心仪的儿媳。
母亲既知他喜欢曦珠,也清楚曾经的曦珠喜欢他。
竟还让曦珠去劝说他娶白梦茹。
当真可笑至极。
她不会知道,当她以怯怕的神情,说出那番将他让至别人的话时,他眼眶瞬时涌热,心痛到几乎遏制不住,要朝她嘶吼出声。
他已决定放手,任由她与许执成婚,她却还要来搅碎他那颗残破的心。
他要她多管闲事!
当白梦茹得知他将要出征,要送他一面在佛前开过光的护心镜。
他没有接受。
白梦茹问:“为什么?”
他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她送了我一个平安符,因此我不需其他的东西庇佑我。”
“我的妻子,只能是她。”
除了曦珠,他的余生,便没再娶其他人的想法。
即便不久后,她与许执要举行大婚。
他的余生?
那时,他半是苦笑,半是嘲弄地想,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白小姐,你的扇子掉了,不捡起来吗?”
卫陵看着一动不动的白梦茹,这般道。
须臾不见卫三爷帮忙,白梦茹终于窘迫地低下头,丫鬟赶紧上前捡起,给到小姐手里。
再走几步,穿过月洞门,宴客闹声愈加喧嚷。
卫陵看到了洛平,洛平也看过来,做了招手的动作。
他停下步子,最后看一眼白梦茹,作揖告辞道:“我的朋友在那边等我,我先走一步,待会再与他一次去拜见陆内臣。”
话音落后,他径直转身离开。
洛平前年中举武状元之后,便领职进了神枢营,很得提督内臣陆桓的赏识,这次恰是休沐,陆府大办寿宴,他自然要携礼恭贺。将礼记过名,便找起卫陵来,这种宴,他定是要来的。
等卫陵过来,洛平问:“方才与你一处的是哪家小姐?”
卫陵直道:“陆桓的外孙女。”
洛平瞧出不对劲来,但卫陵不多话,他有分寸,转说起另一桩事。
原是卫陵上回去他家做客,无意提到一个改进火.枪的法子。
他的父亲琢磨好些日子,想到可以用以改进射程,只是当前尚在试炼。若结果可以,便能上禀卫陵的父亲,也即是如今的军督府都督同知。
卫陵闻言露出笑来。
“我过些日子得空到你家看看,我其他倒不如何感兴趣,唯这个喜欢些。”
洛平笑道:“自然,若非你,我爹也想不出来,若行得通,少不得记功升职。”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去见陆桓。
白梦茹却还在那丛浓匝芍药花旁,手指紧握着团扇。
今日相看,卫三爷冷漠,却不与传闻中的纨绔一般。
更听说卫家的男子只娶一个嫡妻,不会有那些妾庶的争斗;国公夫人又是很好的,曾能容忍孔家女那般的性子,若作婆母,便没那些扰心的事。
外祖父说卫三爷年纪尚轻,虽是家中第三子,以后承不到公府爵位,但偌大家业分下来,也是不容小觑的。再有公爷和两个哥哥帮衬,以卫三爷的秉性能力,仕途只会步步高升。
倘若她能嫁进镇国公府,以后就会轻省许多。
当下,白梦茹疑惑起自己的容貌装扮来,是不是妆容不够精致,还是今早该穿那条嫩黄色的如意云烟裙。
她听闻京城男子好细腰,晨时,还特意将本就袅娜的腰身,勒地更紧了。
怎么卫三爷对她没一点动容。
并非她自夸,凡见过她的男子,多少会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
但方才,卫三爷没有。
丫鬟忙安慰道:“小姐当然是美的,只是卫三爷怎么好冒犯呢。”
白梦茹却道:“他先前去那些秦楼楚馆,定是见过许多美人的。”
丫鬟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老爷不是说卫三爷没再去过了?”
如此暖心之言,白梦茹还是有些失落。
想到片刻前的落扇之事,她对丫鬟叮嘱,不可告知外祖父母,以免他们以为卫三爷不懂顾全她的脸面,而觉得他不好。
*
宴散后,杨毓便将小儿子叫上马车,卫陵只得弃马,登车掀帘。
一落座,迎面母亲的问话:“白梦茹怎样?”
卫陵毫不犹豫道:“不喜欢。”
杨毓一见他这样子,就知他又要混过去,摆起脸色来。
“不喜欢?人生得好,性情也好,哪处不满意了?”
卫陵掀着帷裳吹风,靠在车壁上,慢声道:“好看是好看,个子却将才我的下巴,我不喜欢矮的,低头看得我脖子累;性情也挺好,说话却细声细气,不仔细听,都不知说了什么。”
杨毓气道:“那你们一道出去路上,什么都没说?”
“说了两句。”
卫陵原原本本地将当时情景述出。
杨毓听着,真快被这个小儿子气死,之前往那些脂粉腌臜地去,还整晚地与姚崇宪不归家,惹出那与温滔为个花魁打架的事来,闹地京城笑话。
半点风趣不知,她可不信。
当下伸手过去,扭起他的耳朵。
“你这些话好在没到人跟前说,保不准别人如何想咱们家没教养。人问糕点如何,你就敷衍两字,晓得该怎么与姑娘说话么?”
车厢就那么大,卫陵躲不过去,咋呼道:“娘啊,我都多大了,你还当小孩子教训我,那让我娶妻做什么。”
杨毓松开了手。
卫陵揉把耳朵,有些唉声叹气,无奈道:“我不说挺好,说什么,夸那糕点天上有,地下无的?还没饭菜能填饱肚子。”
杨毓冷道:“合着再好的姑娘,你都能挑出毛病来。”
卫陵无谓地应说:“你问我,我自然说了。再者,她会的那些琴棋书画,我不懂,更没丁点兴趣,难不成娶了人回家,大眼瞪小眼,都没话讲。
“总之,我不喜欢。”
杨毓只得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又有些疑惑地凝着卫陵的脸,突地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就觉得最近他怎么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来为何。
但由着这问,她不知怎么想起曦珠来,陡地吓一跳。
上元藏香居失火后的种种。
原本整个铺子的全部损失,该是卫家来还,她尚未送去银票,哪知卫陵动作更快,早把自己的家底给出去了。后头在赌坊赢下的那些庄园田地,将才弥够缺洞。
还有那回找她,又急慌地拉着管事,往郊外的曹家去,就为给曦珠解围。
“你该不会喜欢曦珠?”
在儿子面前,哪有那么多讲究,直接就问了。
卫陵就笑。
“表妹才来公府时,您还对我说她没了爹娘,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京城,让我照看着些。我当然拿她和小虞一般做妹妹对待,能有什么心思?”
“至于藏香居失火,难道不是受我牵连?若连这您都要计较,那我无话可说。”
他懒坐在马车里,被风吹得有些心凉,玩笑道:“您和爹若一定要我娶媳妇生孩子,不如就表妹好了,总归这一年来,您也是看她在眼里的。长得好吧,还温柔听话,要照这样,我还挺喜欢她。”
一番话下来,再看这副模样,杨毓并不放心上。
若真对曦珠有意思,以他从小到大按捺不住的急性子,早与她和丈夫说开,怎么到这个档口,她提到才会如此说。
杨毓对这个儿子没办法了。
“你在我这儿狡言没用,你爹那里,可过不去。”
说到底,镇国公府卫家的每一起大事,都得父亲点头。
卫陵转目望向车外疾掠的街道,沉默下来。
当晚卫旷从外忙事归来,尚满身疲惫,听完妻子的那些话,顿时火冒三丈。
照这般挑挑拣拣,是要怎样!
将人从破空苑叫来,指着就是一顿骂:“你自己什么样,不清楚?还挑拣起来了,什么样的姑娘都配不上你?真是王爷娶妻都没你麻烦!”
“少给我磨混过去,今年你就给我定下亲事!也别挑了,就陆桓的外孙女,这月给定亲了,明年就成婚!”
陆桓那外孙女,妻子见过既觉得好,便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他这第三个儿子的婚事,不必要多好的贵门人家,前头两个儿子的婚事已是足够。
再多一个,照现今皇帝对太子党剑拔弩张的态势,少不得又给他记上一笔。
至于陆桓的心思,卫旷也是门清。
父子两个在一处,难得祥和,更甚扯到婚事,就似点了炮仗。
强硬的语气,卫陵望着他的父亲,微颔首,而后站起身,一脚就把椅子踹翻,连带着桌几,和上面的白葵口瓷盘、几个黄澄澄的果子掀倒在地,咕噜地在毯子上滚动。
他黑沉着眼眸,冷笑了一声:
“你们若敢给我定下亲事,我就夜夜睡在外头,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
且说当晚卫陵撂下句狠话,就往外跑地没影了,卫旷要逮住打,却将人溜过去,气地连连拍案,被杨毓和赶来的长子扶住。
“那个混账有能耐了,都敢对着他老子发脾气了!”
杨毓怕他气地犯病,再三劝说。
卫远知道三弟与表妹的事。
况陆家请帖送来公府后,三弟来对他说过,让他保守秘密,别露话。
看这情形,怕是三弟要和父亲犟到底。
其他事上,他会帮着爹娘,但观三弟对表妹的态度,他选择还是别管的好。
卫远一时作壁上观,只对父亲道:“大夫早说您要精心修养,再大动肝火,身体可好不了。”
*
卫陵这一跑,翌日,神枢营的上职都没去。
陆桓昨晚察外孙女的郁郁神情,再是卫陵这缺勤,风霜雨雪都赶早的人,偏在相看次日不来了。
他人都默了。
连着好些日,陆夫人坐不住,安抚伤心的外孙女后,便赶到镇国公府,与国公夫人说了这事。
杨毓才得知卫陵好些日不归家,连上职也不去。不知去哪儿混了。
这还了得,立即与丈夫说。
卫旷百忙之中抽出空,让亲卫去把人抓回来,亲卫领命去找,先是各大城门,都说卫三爷没出去,那便是在城内。
但怎么也找不见人。
春月庭中,蓉娘送走过来玩的四姑娘,与青坠说起三爷。再不满意那陆家姑娘,也不能闹成这般。
她心里轻松,只要别与她家姑娘沾边就成。
青坠却半是着急,半是松懈。
着急为怕三爷顶不住压力,娶了别家的姑娘;松懈为现下三爷跑了,心里那是有表姑娘的。
青坠面上不显地与蓉娘闲聊,又瞧表姑娘,仍在安静地绣花,没一丝波动。
那晚卫陵翻窗离去前,对她说。
去过寿宴后,他要出去躲一阵子,别惦念他,等他再回来,公爷和姨母就不会再提说亲的事了。
曦珠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但决定信他,也不问。
此前他遇到什么事,都会与她阐明清楚,这次不说,是有缘由的。
曦珠又想起方才卫虞来找她说话,提到一件怪事。
潇水诗会上,姜嫣未得首魁,分明前世是她所得,接着就与状元陆松定亲。
这世的首魁,竟然是郭华音。
此前见过三次的那个郭家侄女。
尽管如此,几日前,姜嫣还是与陆松定下了亲事。
重来一世,许多事,全然不同了。
曦珠不过想了一转,低头,接着做木芙蓉花的绣活,还有最后的收尾。等做完,她准备找些书来看,好消磨这只能待在春月庭的无聊日子。
*
“枝月听说你要定亲陆家的姑娘,在家闹得厉害呢。”
姚崇宪躺在榻上,拣着盘里的糖霜花生吃,咯嘣地说着。
卫陵靠在对面,腿搭在炕桌上,一下接一下地,开合着手里的泥金扇,懒怠道:“你可别透露我在你这儿,不然朋友没得做了。”
如今姚崇宪也知镇国公大抵无意秦家。
甭管上头爹娘过不过地了关,就单枝月妹妹那性子,动不动给你演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哪个男人受得了。
他打趣两句。
“我是那出卖好友的人吗?”
卫陵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了下,淡若无风。
也丢了一颗花生进嘴里嚼,转问道:“她不忙着关心自家哥哥,还有心思来操心我的事了?”
半月前,身为巡抚秦令筠在黄源府,被官匪沆瀣一气,差些没死在当地。
姚崇宪道:“我前两日去看过姐姐,家信上说伤倒是不重,已能公务,现在处理那批尸位素餐的官员。”
黄源府就是一个烂摊子,匪患严重,官员也跟韭菜似的,一茬茬地换,为了性命和官位,少不得官匪勾结。
朝廷没银子,治不好这块烂疮,又割不掉,只能这般让它横亘,睁一眼闭一眼。
也是去年闹地太过火,竟杀了七名赶考举人,才遣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秦令筠前往处理。
建朝百年,死在那里的巡抚都好几个了。
姚崇宪委实佩服姐夫的胆量,敢去那地方,又高兴说:“若是顺利,下月初,我姐夫就该回京了。”
“唰”的一声,泥金扇蓦地合上。
姚崇宪歪靠在枕上,踢了踢卫陵的腿,道:“你还不往群芳阁走一趟,初鸢还念着你呢,上次我去,她又问起你。”
卫陵踢开他的脚。
“是念着我,还是我的银子?”
姚崇宪笑地差些被花生呛着,评道:“真够无情。”
不过也是,之前卫陵去那处只点曲喝酒,姑娘们随便给弹个琵琶敲个扬琴,都够她们伺候好些人了的。
“这大半年让你去玩,竟一次都不去。最近又新来几个好看的,去不去?”
“不去,修身养性。”
卫陵随口道:“你夫人不是有孕,你还出去?”
姚崇宪喝茶咽下嘴里的干涩,回道:“就是有孕了才出去。”
他来劲了,问道:“你觉得方才进来给咱们端茶的那丫鬟如何?”
卫陵斜他。
“怎么?”
姚崇宪道:“预备让她做通房。”
“自我夫人有孕,她那边怕我又出去混,身边的老嬷嬷已在偷摸劝了,这些日我娘也在说,想来过不了多久,抬房妾不是什么事。”
有些事,男人可不是不知道,只是装傻充愣,由着女人在后面折腾。
卫陵会然一笑,问道:“你先前那两个通房呢,跟了许多年的,不要回来?”
如今姚崇宪对她们兴致缺缺。
“都放出去了,还要回来做什么。”
两人闲扯两句,姚崇宪还是担忧道:“你不去神枢营,是不知道陆桓脸色多差,你爹也在到处找你,还不回家去,别真找到我这处院子,连着我一起打。”
卫陵哈哈笑两声,道:“你从小跟着我挨打的日子少吗?”
……
夜幕沉落,躺倒在陌生的床上,戏差不多演了小半,还有大半。
以父亲那个多疑的性子,不如此做,怎么彻底放心。
他也想快些回家去。
在这儿离她那么远,整夜都难以安眠。
都有七天没见她了。
卫陵轻晃着指间的香缨带,在幽幽烛火下看着,回想姚崇宪的话。
*
卫旷让亲卫找人,满京城都没找着,竟过端午两日,反倒自己回来了。
在见到小儿子眼底乌青,神情萎靡地站着,一副准备挨骂的模样,窝在肚里的好大一团气,就不知怎么发出了。
往来走两步,卫旷终是开骂:“那天骂你两句怎么了,都敢当你老子的面摔砸东西!脾气再大,也得去上职,照你这样,那明日谁要在堂上弹劾我,我也别去早朝了。你这几日,不是活生生下那陆桓的脸面!”
“不想娶他家的外孙女,我是能绑你去娶,还是怎样!”
“我看你以后不用去神枢营,回家待着算了,免得别人说我教不好儿子!”
“啊,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过节都不回来,找都见不着人,你娘多担心不知道!”
卫旷一说骂起来,就停不下。
杨毓在旁看着,怕等会父子两个要吵打起来,好上前拦住。
忽地,卫陵嘶哑着嗓子地喊了声:“爹。”
这一声,就把卫旷给叫住了。
“爹,我有事,只想和你说。”
杨毓愣住。
书房内,门窗紧闭。
阒静里,只有一盏纱灯在侧,昏昧地燃着光。
卫陵坐在背窗的圈椅,弯腰躬着身,肩背塌下,手肘抵在膝上,双手捂住了头。
还别说,卫旷一瞧他这副颓然的样子,再多的话都噎在喉咙。
好半晌过去,不见他开口,做爹的先问了。
“你要说什么?”
卫陵垂着头,紧抓着头发,呼吸沉哑,带着隐约的抽咽。
“爹,去年那次秋猎出事后,我就发觉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时好时坏。”
卫旷骇然大惊。
“你说什么!”
第067章 错哪了
风霜雪雨, 几十年的沙场厮杀,卫旷的身上自累了一堆的疾病。久而久之,那些病症堆成顽疾, 再难以根除。
尤其这两年,卫旷更觉力不从心,在外不敢显露,回府后却疼痛难忍。
有时连坐都不成, 必须躺下。
幸去岁狄羌内讧争权,与大燕签立暂缓条约, 他不用驻守严寒北疆, 不若身体更受不住。
因此有一名大夫随身,以应对病发。
太医院出身, 姓黄名孟, 为其诊疾二十余年,现居公府。
听过卫陵的一番话后,卫旷沉思了瞬,立即对外扬声,让亲卫去把人叫来。
杨毓在外焦灼地观望,以为丈夫是被小儿子气病了,但闻声又不像,很是严肃。等黄孟过来, 敲门进去,门又被阖地严实, 半点听不到里面的说谈。
她便让一个丫鬟赶去看长子回府没有,快请来这边。
书房内, 黄孟知此行的缘由后,霍地瞪大眼, 但极快收敛诧然神情,将药箱放到条桌上,仍有些头皮发紧,对正一脸丧废的三爷轻声道:“您坐到这处亮地,我好给您看看。”
卫旷正过身,端凝着小儿子,满面肃穆,负背的双手紧握成拳。
好半晌过去,黄孟战战兢兢道:“确有些问题。”
卫旷呼吸一沉,问:“如何说?”
黄孟仔细讲过。
……
深吸口气,卫旷皱紧眉头,再问:“可能治好?”
黄孟额头不住冒汗,脊背发寒。术业有专攻,病症也分门类,这非他擅长啊。
他不敢夸下海口,“这,这。”
卫旷的眸光犀利如刃,脸色冷到不能再冷。
黄孟支吾两句,不知该怎么办,也急道:“公爷容我回去想想。”
却在此时,耷拉着头的卫陵倏地道:“爹,我有请大夫在看,之前全然无知,但自他治下,好转许多,才有现今的状况。”
他又埋下脑袋,隐于暗处。
“我本不想说,也想等治好了,只我一个人知道,但你和娘一直在逼我成亲,我这个样子,如何娶妻。”
“爹,我没有办法。”
声都哑掉了,头更低了。
卫旷并不责备他,明白过来为何这些天小儿子跑出去躲着,怕是在苦恼该不该与他说。这种事轮到哪个男人身上,谁都受不了。
只抓住关键,急问:“你说的大夫是谁?”
卫陵低声道:“一个叫郑丑的人。”
既提到,虽入夜天黑,但此事重大,卫旷还是连忙让亲卫去把人请到公府。
卫远正好过来,还没进门,就听父亲冷声。
“在外面等着。”
他一怔,只好去过问一旁在等的母亲。
灯烛静静地烧着,一豆之光。
书房内,父子两人,一个坐上首的太师椅,一个坐下首的圈椅,各自沉默。
黄孟同坐下边,没得公爷的话,不敢离开,也想见见那郑丑。
小半个时辰过去,门再打开,就走进一矮个中年男人,不足五尺,且瘦,面上还覆着灰色的厚重面纱。肩上担着一个大长形的药箱,看着颇为费劲。
卫旷拧眉地厉害,那人见到他也不拜见,只叫了声公爷,就将目光转向了看来的卫陵,惹地黄孟骤然站起身,喝道:“无礼!”
卫旷抬手止音。
“你是郑丑?我小儿的病是你在治?”
郑丑毫不畏势道:“是。”
“可能好全?”
“可以。”
……
换成黄孟与郑丑的问答。
好一番话过去,卫旷收到黄孟递来的眼神,便知都是对的,他端起冷茶灌了口。
卫陵抬头,见父亲松缓下来的神情,转望郑丑。
黄孟正趁机问及治疗之法。
郑丑却转身侧过。
“这是草民赖以为生的东西,不可外传。”
黄孟便有些讪讪。
卫旷将茶盏放下,问:“你何以纱覆面?”
郑丑平声道:“草民貌丑,怕吓到公爷。”
卫旷有些奇道:“残肢断臂我多见,血肉模糊也有,没什么能吓到我。”
如此说,郑丑只得揭下面纱,露出真容。
灰纱落下后,卫旷心下微惊,面上却不显。
反倒黄孟吓大跳,连退好几步。
已不是常人说的貌丑,那下半张脸上拥挤在一处的不堪五官,崎岖凹凸,真是令人不忍多看,怕连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不愧名丑。
卫陵瞥了黄孟一眼。
这时,郑丑有些恭敬之意了,直相镇国公那只瞎掉的左眼。
“蒙公爷不嫌碍眼。”
接着便说道:“公爷平素夜里可是咳嗽不止,难以躺平,甚要趴下才能睡得着,右眼还时不时的发痒……”
这比黄孟的诊断更为精准。
才被丑容吓住的人瞬间惶然起来,说起大夫,免不ῳ*Ɩ 得济世悬壶、着手成春,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但只要为人,总少不了钻研些上进之道。
神医都不能免俗。
这奇丑之人,怕不是要通过三爷的不行之病,攀上国公,到时自己要往哪里去。
正要说话,就被打断。
“请郑大夫与我诊脉看过。”
卫旷向来对能人异士有崇敬,对郑丑道。
不过观望,就能看出病症,此人医术了得。
卫陵膝上搁置的手微握。
郑丑不再将纱覆上丑容,走上前去,先是号脉,片刻放开,又说冒犯,要细看那只瞎掉的左眼。
卫旷的左眼是在当年宫城大乱,清君侧时,被乱矢射穿,血流不止,却形势严峻,只得先将还是十三皇子的神瑞帝扶持登基。后来再如何医治,眼还是瞎了,留有一个黑漆的洞疤。
现今唯有右眼可视物。
但近几个月,右眼泛起痛痒,晚上不能在灯下多待。
郑丑一面细察,一边问:“是否从三四个月前,就有些看不清字,还有重叠飞蚊之症?”
卫旷回过。
一问一答间,烛烧掉小段,淌下烛泪来。
卫陵抿唇听着。
随后郑丑退开,张口要纸笔。
书案在里室,堆放有朝廷公文,一旁无事而立的黄孟不宜去取,卫陵便起身过去。
待回来,郑丑接过白纸墨笔,写起字来,然后递给镇国公。
卫旷接过写了一行字的纸,看过之后,立时将其揉进手心,怒目圆睁,脸色可怖,拍桌对郑丑厉斥道:“你可知欺罪本公爷的下场!”
郑丑无惧道:“不敢欺罪公爷,倘或公爷信不过,便将草民当个屁放了,何必为此生气,而让身体损害。公爷也该清楚,草民本是为了三爷而来,给您诊病,是顺便随手的事。”
狂妄不雅之言!
黄孟都忍不住为其捏把汗,尽管他极想知道郑丑写了甚,但瞧公爷大发雷霆,不敢凑上去。
*
卫陵亲自送郑丑出府,书房的门一开,外面站着好几人。
卫远正与赶来的二弟说及内阁进人的事,转头来,眉毛还是紧锁的,不待问三弟发生何事,二弟先冷声了。
卫度呵道:“你又惹地父亲犯病了?”
“你院里的事都管不好,少来管我。”
卫陵乜斜地甩他一句。
卫度被怼地要骂人,卫陵却已对杨毓和卫远说自己先送大夫出门,带人走远。
那口气就给硬忍下了。
今夜之奇怪,卫远眺望那矮个戴纱的大夫,将眉又深凝两分,准备待人回来问清楚。
出府的路上,浓云障月,风摇花坠。
郑丑直言:“公爷的旧疾甚多,他又多操劳,常动肝火,好好修养,便还有七年可活,不若就是这两三年的事。”
再将那纸上墨字复说,语气沉重。
“身体倒是可以调理,但眼睛没有办法。”
卫陵沉吟道:“真没有保住的法子吗?”
郑丑摇头道:“最迟两年就会全瞎,再不能视物。”
卫陵捏紧了拳头。
“你再想办法试试。”
郑丑听这般语气,只能应下。
“我尽力。”
卫陵回想前世父亲因卸甲风病逝之惨景,胸腔一阵沉钝闷痛。
“劳烦你。”
郑丑如今愿意受这卫家三爷差遣,全因其有他想要的东西。
去年九月初,那起镇国公府卫家悬金求医,为让去秋猎重伤后昏睡多日的三子醒转。当时的郑丑听说了,却没有搭理,仍在院落研习医术、晾晒草药,时不时救治两个病人。
却不想几日后,那醒来的卫三爷亲自找来,说知道记载有传闻中长生丹的医书在何处,但需三四年的时间,他会将医书送给郑丑。
而这期间,郑丑必须为他所用。且无论有何种要求,都可向他提出。
早已失传在前朝的医书,谁人不知去向。
不世出的郑丑思索良久,答应了。
快至公府侧门时,郑丑将一瓶药给了过去,嘱咐道:“要尽快服用,大致两个时辰就能好过来。”
卫陵接过收拢在袖里。
“多谢。”
想要骗过父亲,谈何容易,可不是光骗说几句话就管用的。
郑丑又说:“你如今少头疼了,我这两日把方子改过,重新制药,到时你自己来取。”
卫陵很理解郑丑不谓权势的脾性,前世便是。他的头疾也是用过郑丑的药后才能缓解。
他点头道:“再过些日子,我父亲应当就会让你为他主治病情。”
郑丑应过。
到侧门处登上公府的马车,听卫三爷对车夫吩咐路上慢行。
他生来一副奇丑的残缺容貌,见过太多人,也领略过太多厌弃鄙夷。
便为了出人头地,凭借天赋学得一手医术,想要效劳朝廷,却十七年前去太医院应考,被那些头戴乌纱帽的院判御医嫌恶,最后被赶走,又被路过的哪家权贵小姐耻笑取乐。
这卫三爷不是一般人,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真正可以长生的丹药,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只是想要求证罢了。
除此之外,为这般态度,郑丑也愿意为其做事。
*
一路慢步回去书房,卫陵望着园中的葱茏松柏,想起方才大哥与卫度说及内阁重组。
内阁原本有五人,但其中两人,一人去岁年末因病,以通政司左参议致仕,一人则是回乡丁忧三年。现只有三人,皇帝想再加一人,翰林院学士姜复和刑部尚书卢冰壶都在考虑范畴内。
虽卢冰壶曾是太子老师,但性情耿直,为官多年,从来实话实说,办事得利,甚至曾就一事弹劾过太子。
至于姜复,则是他也算有能力,同时贿赂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而前世的这时候,正出了那起外室祸端,卢冰壶被卷入进去,最后被贬谪出京,而姜复进入内阁。
其中姜复不动点手脚,卫陵都不信。
至于次辅孔光维,老奸巨猾,是首辅的门生,却想干下首辅,自己上位。
当时太子势强,因此与卫家结亲,后外室之祸不受控,孔光维怕是明白皇帝想要扳倒卫家,再不脱身,就要殃及孔家,迅速表明态度,让女儿和离,又上折弹劾起卫度。
能在朝廷混的风生水起,谁不是聪明人?
但这世没有那起外室之祸,孔采芙为与沈鹤之事而不露声,和平脱离卫家。皇帝暂拿不到卫家的把柄为难,孔光维仍站太子阵营弹劾温家,姜复也陷害不了卢冰壶。
这世的内阁人选,得看是卢冰壶,还是姜复了。
若还是姜复,当前六皇子封王就藩的阵势愈演愈烈,少不得皇帝把他当刀使。
卫陵眸色微暗。
算算日子,又想到四个月后的狄羌政权更迭完成,成为新汗王的阿托泰吉会领兵南下。
照父亲如今的身体,不必如前世往北疆抗敌,更需在京城修养身体,卫家也要其坐镇,与前世不同的局势,就卫度一人在,他不能放心。
而他也需借助战争夺势,当前手里没半点实权,被辖制地处处受限。
……
但父亲的那些固疾,最久七年可活,两年后全然失明。郑丑的断言不会有假。
有些事情,即便重生,也毫无改变的余地。
他闭了闭眼。
天上乌云被晚风吹远些,洒落皎洁月光下来。
*
端午的第四日晚。
窗棂发出“嗵”的一声,伴随“曦珠,曦珠”的轻声。
他又来找她了。
曦珠睡得有些迷糊,揉把惺忪的眼,从床上爬起来,掀开缥碧色的幔帐坐了下,才站起身,拢紧衣裳,趿鞋过去。
开窗后,他撑身跃跳进来,闪进一袭沧浪色织缎袍摆,接着将漏进一刹的月光,又给关在外头。
他忙地拉着她的手到榻边,从衣襟里掏出一纸油包的什么,放到桌上打开来,是一包糕饼,外皮淡青,层叠油润的酥皮碎了些,还撒了干桂花。
“快尝尝好吃吗?信春堂今日才出的新糕点,用艾草做的。”
都等不及她拿,卫陵已经先拣起一块,送来她唇边。
“我吃过觉得好吃,带来给你,还有热气,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副急哄哄的样子,曦珠原想说自己都洗漱好的,夜里也不吃东西,但见他凑过来的脸上,满是喜悦,又被碰到唇,就张开口咬住了,再抬手,从他的手里接过。
她兜着另一只手接碎落的渣,垂着浓密的睫毛,腮颊一鼓一鼓的。
被他盯着吃东西,些许不适,偏过身子,只想赶紧吃完。
卫陵看着就笑起来。
“慢些,我不抢你的。”
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曦珠恰吃完最后一口,没接茶,手心还有酥皮渣子,唇上怕也沾了些,想找帕子来擦。
却在他坐的榻后枕边放着。
“帕子,你拿给我,就你坐的后边。”
卫陵将茶放下,回身将一方白丝帕找出,送来给她。
乱糟糟的一团忙活,曦珠终是擦了嘴和手,收拾好自己,而后将包着碎渣的帕子放到桌上。
卫陵光是看她吃东西,就觉得高兴。
“不吃了?”
曦珠瞪他一眼,“都夜里了,吃多睡不着。”
卫陵略歪头看她,扬眉道:“瞧着还长了些肉,没胡思乱想,吃不好睡不好就成。”
“好吃吗?”
曦珠到底嗯了声,微偏开脸,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坐在榻上,看着她躲开的目光笑。
“我再不来,怕你胡想我是不是看中了谁家的姑娘,要去做谁家的女婿了?”
“你想去就去。”
“我真去了,你不得难过,背着我偷偷抹眼泪,我的心可都要碎了。”
好些日没见面,越加不正经起来。
曦珠懒得理他了,要去另边坐。
卫陵一伸长手臂,就揽过她的腰,将她拖到怀里,摔坐在他的腿上。
曦珠去推他的肩膀,却被抱地动弹不得,踢他,又被曲膝抵住。
“放开,我自己坐。”
声还得压地小,担忧旁边屋睡着的蓉娘或是其他丫鬟听见动静。
卫陵不放,掌住她的细腰,笑哼道:“好久没见了,我就抱一抱你,不做别的。没你答应,你也还没嫁给我,我哪儿敢。”
曦珠真是怕了他,外边就算了,这是在公府,什么话都敢说。
佯怒道:“你再乱说话,现就出去。”
卫陵跟她闹两句,这才收敛了捉弄,神情认真道:“别动了,有正经事与你说。”
曦珠挣不脱他,再见他这般,只得罢了。
“什么事?”
卫陵见她安静下来,便说道:“明日起我就不去神枢营上职了。”
曦珠讶然道:“为什么?”
方问出就明白过来卫陵不好再去,只好改口说:“是陆桓……陆大人他会为难你?”
他今晚来找她,想必是与陆家的那桩亲事解决了。
昨日,她还听卫虞说陆家人都快被三哥气倒,那个叫白梦茹的姑娘哭地很伤心可怜。
“叫什么陆大人,就叫陆桓,这儿就我们两个,我还直呼他陆老头呢。再说了,他竟敢谋我的婚事,差些拆散咱们,用不着客气。”
卫陵捏了下她腮侧的软肉。
曦珠拍开他的手,愤声:“别捏。”
“你别总是打岔,成不成?”
卫陵收回手放到膝上,继续道:“陆桓这一两年就会从提督内臣的职位退下,赶着这年要给自己谋划,他两个儿子都平平,只二女婿有些本事,便是那白梦茹的爹。哦,去年卫度那个外室的爹被论罪判刑后,淮安知府空出来,就是白梦茹的爹去填的差事。仗着与我爹的一些交情,都已要了一个职,这回要与卫家联亲,是想着以后再帮他们陆家升官。”
闻言,曦珠才知道其中纠葛。
她也早清楚卫陵的婚事,并非他一人能做主,两姓缔约,其中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往来。
而他现在却全然不顾地,就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与她说着这些。
是想她安心,她心里明白。
曦珠垂眸看他。
他恣意的眉眼尽是不屑,“陆桓敢为难我?即使是长官,或以长辈身份,也不大敢,只是闹过这回,我怕再去神枢营,日日有冷板凳坐,我更不想去见到他的那张脸。”
“之前进神枢营,是想着为我们的将来找个差事做,又一时没去处,姚崇宪正在里面,有个朋友照应罢了。结果什么都没照应到,反倒让陆桓看准了我。明日起,我就去爹手下做事,他直接管我,还更放心些。”
曦珠有些吃惊。
“公爷那里?”
卫陵道:“他现下督管的军器局。”
曦珠细眉颦蹙,问道:“你去做什么官职,又忙些什么?”
这个地方,前世在峡州,她就知道。不仅京城有,凡是大燕各州府都有。
分部甲局、弓局、箭局、弦局、杂造局等,专造刀枪剑戟兵器。还有枪部,火.药枪炮一类,该当十多年后,战场上会应用广泛,只是如今,不知什么情形。
但他进那里做什么。
卫陵嘴角微挑,却语调沉静。
“你这样子是不是不信我的能力,我不至于连打铁都不会。”
曦珠乍听不信他,只是犹豫了下,见他几分郑重的神情给诧异。
“你真去打铁?”
卫陵被她的话谑笑,忍着没大声。
“去啊,哪能不去。就那点俸禄,怕是我打一个月铁,都买不起一件像样的首饰送你,得打两个月。”
曦珠就知他三句里只有一句正经,抿着唇不讲话。
卫陵不再逗她,看怀里披散着长发的她,轻声道:“还没定,明日先去看看。”
他又将陆家整个寿宴上发生的事都告诉她,包括在长廊上与白梦茹的每句话。
曦珠微颤眼睫听着。
卫陵握住她的手,用了些力。
他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眸,靠近些,低声轻语:“我没与她多说一句话,也不喜欢她,你别多想。”
“放心好了,娘明日就去陆家那边和陆夫人说过,这事就算结了,之前允诺你的,以后爹娘绝不会再催我成亲。我也绝不会娶别人。”
他哪些玩笑话,哪些真话,曦珠是分得清的。
两人的气息将近纠缠,她往后退了些。
疑惑问:“你怎么说服姨母和公爷的?”
卫陵见她好奇的神情,轻笑一声,颠了下腿,她也跟着轻晃了下。
“表妹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曦珠眨下眼,转过脸去。
“那我不想知道了。”
也要从他的腿上下来。
“时辰不早了,你走吧,别被人发现。”
话说的差不多,她就要赶他走。
“明早还要起来上职,快些去睡。”
卫陵兜住她即将离去的腰,柔软馨香的发丝滑过他的手背,一阵酥痒直往心里钻,不觉哂然:“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让我亲你。”
曦珠回首,终于禁不住弯了眸。
“你今日怎么这般不要脸。”
“我若是要脸,你现还不愿意和我说话,更不准我抱你。”
他宽厚的手掌扣住她,没丁点松动的样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做错事?”
曦珠有些错愕。
“我做错什么了?”
他的目光深邃,紧盯着她,幽幽地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哀怨。
“自己想,不然今晚我不走,你也别下来了。”
曦珠顺着他的视线,见他还在往桌上,插着一瓶瑞香松枝旁的筐篾里瞧。里面装着些斑斓彩线,是前几日端午,给姨母小虞他们做香缨带剩下的。
其实从片刻前,她就发觉了。
她默下来。
卫陵轻捏着她的手指玩,催促道。
“想出没有?”
曦珠踌躇几番,低声道:“我给你做香缨带还不成吗?”
“我要不这么问,你是不是要给我蒙混过去,等我都忘了。”
他得偿所愿般地哼笑,从襟内将去年的香缨带拿出来,递到她面前。
“我都戴了快一年,旧成这样,出门还时时揣在怀里,都怕弄丢了,就望着这年端午你给重做一个,结果呢,你倒心好的给府上谁都做了。我不过出去躲几日,连端午都没回来,你就忘了我。”
“若非瞧见小虞带的,我都没记起。”
“我也要新的,便当给我的生辰礼,三日后我来拿。”
曦珠听他的话,再见那个香缨带是有些旧,但都好全,可见是常带的,她的心里泛涌酸意,终是坚定地答应他:“好,给你做。”
这应当算是两人在一起后,她第一次送东西给他,虽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只编织些彩线罢了,但到底亲手做的。
所以她并没在端午那日做他的。
直至此时他主动问起。
他今年的生辰,是十九了。
怎么还这般幼稚?
“若是你能年年都给我做,做到一百岁就好了。”
他眸中含着浅笑望她,语气轻柔,忽地冒出这样的话,曦珠有些被那么长远的将来给窘迫,忙从他身上起来,站到地上,又拽拉他的手。
“别说了,快走吧。”
“我们可约好了,那天晚上来找你要。”
他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又问:“会不会麻烦,做的费劲吗?”
曦珠无奈道:“不麻烦,一会的功夫。”
卫陵便笑说:“那就成。”
旧的是给重生前的那个他,而他将拥有她真正送给他的东西。
临走前,卫陵想到秦令筠下月初将回京的事,还有青坠的话,回头来,到底对她说了一句。
“这段日子想出去哪里玩,就约着小虞一道去街上逛逛,买些喜欢的玩意。你别总闷在屋里,绣活什么的就别做了,费眼睛,不若就园子里走走,现在花正开的好,还有秋千可以荡着玩……”
曦珠笑推他的后背一把。
“走吧,话太多了。”
第068章 欲与爱
这大半年来, 自卫陵进神枢营任职中军司官后,恪尽职守,每月只得休沐两日, 不再如从前时常肆玩。加之另一个混世魔王温滔因纵火杀人、抢掠民女等罪名被判秋后处决,偌大的京城没了两人的逞凶争斗,一帮混玩的膏粱子弟偶感无聊。
五月十二这日,距上回卫陵宴请,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是为其十九生辰。
仍在岁寒堂, 请了两个貌美的歌伎弹唱曲子。
珍馐佳肴延摆满桌, 美酒续盏簌簌不断。
席上有人听闻陆家有意结亲的事,打趣那次寿宴他也去了, 惊鸿一面那白小姐, 真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那样的大美人实是难寻,可堪万里挑一,卫三竟还看不上,不知要娶个什么神女人物了?
这话撩动的众人心意波澜。
此人在歌榭妓院阅女无数,极有经验,只需观一观女人的面相身段,就知内里。
难得见他夸人, 那白小姐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皆举杯去问卫三。
被一同邀来的洛平捏紧筷箸, 暗下皱眉。
卫陵却浑不在意,与他们大笑。倘或世上真有神女, 他也没什么兴趣。
有人满面通红,结巴道:“怕不是不行?一连拒了多家。”
是国子监祭酒的第五子, 他家的六妹妹原被国公夫人看中,要说与卫三,哪知中途蹦出一个白小姐,六妹妹在家难过不已。
即便与陆家亲事不成了,但喝得多,免不得为妹妹出口气,才讲出这句话。
声很小,又周遭哄吵,却还是被耳尖的人听到。
话音甫落,迎面砸来半块青瓜,力道颇重,正中他的中堂,将他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卫陵散漫地靠坐椅背,望着对面之人眸子微眯,挑唇嘲笑:“我好心告诉你,回家去和祭酒大人说清楚,我再是娶妻,你家妹妹是轮不到的,还是早些相看其他人的好。”
一旁的姚崇宪赶着劝架,几人也忙着劝。
不过一个小插曲,须臾间,雅间内又是一番欢闹说笑,酒令划拳。
疏窗大开,正对月下的护城河。
夜色昏沉,涓流不息的河水缓缓流淌,闪动着粼粼波光,两岸烟柳花树随风摇晃,婆娑生姿。
九里三十步街中,遥远地,隐约有打更的梆子声传来,已近戌时末。
宴散时,对岸正是灯火通明,粉香迷惑,娇声缠绵媚人。
姚崇宪等好几人勾结搭背的过桥,要往那笙歌醉梦的地界去。
长平侯长子忽地顿步,对也要离去归家的卫陵喊道:“卫三,那只猫儿你是要不要,我一个远房的表妹吵着要,我被烦得很,你若要,明日就让人到我府上接走,不要的话,我可就给我表妹!”
卫陵隔着半条街,应道:“知道,麻烦你再给留明日一天!”
“成,尽快来接走啊!”
说罢,就跟着好友走远了。
远远地,谁在问。
“什么猫儿?”
“哦,前两日家里生了一窝狮子猫,卫三去看过,说要留只给他,还是那最漂亮的。”
“他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哈哈,怕不是送给哪个姑娘的?”
“得了吧,你这更不靠谱,他这年瞧着是要修佛,清心寡欲地都不跟我们去玩,哪个姑娘多看过一眼?我爹娘都骂我了,说他都改邪归正,我还一整日地胡混厮玩。”
“勿说你,我爹也骂我了。”
……
岁寒堂前的街道口,卫陵与洛平正欲登车离去。
楼廊恰走下一行人,是一群多穿青白蓝袍,带书卷气的青年,正侃侃谈论朝考。
春闱之后,除去状元直授翰林院修撰职位,榜眼、探花同授编修。
其余四百三十四名进士还要再经一场考试。所谓朝考,内容奏议诗赋,最终选取其中精于文学,书法工整的为庶吉士。剩下之人,或分授各部主事,或外放京城为知县历练。
今日考试结果放出,免不了一场酒宴庆祝。
座上恭贺最多的便是许执,被授刑部主事,直接在刑部尚书卢冰壶手下做事。
虽不为庶吉士,但卢大人直接点名要人,这是何等的荣耀。
再是最近的内阁重组,这些进士们也多有耳闻,倘若卢大人进入内阁,作为门生的许执,以后的仕途怕更是通畅,一时羡慕地连祝词里都泛酸。
更何况两人同乡,先前客栈住宿应考春闱时,许执说并无帮忙,但依此情形看,这外表清隽德润,又虚怀若谷的人,不可尽信。
众人心思纷纷,却都是面上带笑。
即将分别,一个头缠唐巾,穿蜜合色道袍的进士,望向一身清减月魄直缀的人,问道。
“你近来可找到住处了?倘或没有,我知道一处,离衙署近,且月租价钱合适,不若介绍给你,我才在附近租下。”
官职一下来,紧跟着是吃穿住行。才在京城做官,哪儿买得起这寸土尺金地方的宅子,都是赁租房屋暂住。
朝廷也给了他们三日安排,再前往上职。
大家都是同僚,便要相互关照。
许执温和笑说:“多谢你好意,前几日我也将找好住处。”
接着人问道:“是在哪儿?我好得空去拜见。”
“西城保宁大街的铜驼巷,走到尽头,最里那家红漆门就是。”
“听着有些远,上职岂非要摸黑起了?”
“还算好,那地方僻静,我算是喜欢。”
众人闻言,都笑说得闲要去做客。许执一一应下。
话至此处,便真到分别时候。
张琢拉着许执,一同往乘坐马车的街口而去。
“你不必叫车,我送你回去。”
张琢在朝考中不甚如意,被外放出京,到一个西南偏远地方任知县。那地方山岭叠嶂,瘴气漫生,人烟稀少,却土司派系林立,很是让官员害怕的地方。
但扎付调令不日下来,张琢只得唉声叹气,时感好不容易吊尾中了进士,却到那么个地方去。
当下,更是有些奉承起许执,只盼他来日升官,惦念这几月来的同年顾旧之情,想法子帮衬自己一把。
不过送人归家,小事罢了,便挽着两人胳膊,跟同胞兄弟般亲密。
许执奈何不得,也知他的意,只得跟着一道走。
却到街口,见到那处停着一辆华贵马车,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子弟。
他的目光只落向车悬壁灯,昏黄光影中,那个身穿翠涛圆领袍的镇国公三子。
对面眺来一眼,还是那般淡然的冷意,一如之前两次。
不过转瞬收回。
“怎么?那人你认识?”
洛平望向不远处登车离去的两人,问道。
卫陵唇角微动。
“不认识。”
归家的漫长里,在谈论改制火.枪的议声中过去,顺路将洛平送到洛家,车夫又重新鞭马,转向大道,往镇国公府而去。
车厢寂静,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轻响,悠悠扬扬地,哪家飞出清越琴音,暗合墙外的玲琅箫声,拂落一地春花。
整日在军器局忙碌,又要应付这场生辰宴,浅薄的酒意被微风吹散,一丝疲累涌上来。
卫陵不觉手肘撑在车窗的边沿,抵住了额角,阖上了双眸。
他无意再次跌入了黑暗,看见了里面的自己。
*
前世。
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该也是男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二十及冠。
那天是神瑞二十五年的五月十二,父亲即将出殡的前夜。
在漫无边际的素缟白幡里,在哀惋悲怆的薤露挽歌里,在昼夜不停的唱经敲钟里。
来来往往的人,皆腰扎孝麻,到处惨白,云烟火燎。
背对着当空那轮高照的太阳,好似有蝉鸣从繁树茂叶间传来,灵堂上哭声不绝。
他跪在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望着上面蜿蜒盘绕的木纹,长久地,双腿失去了知觉。
直至听谁高声嚎道:“夫人!”
紧跟着是“阿娘!”
他偏转过脸,然后看见围簇上来的仆妇丫鬟,七手八脚地慌张忙乱,正中的是晕厥过去的母亲,妹妹满面泪水地扑在母亲身上。
他想要站起,眼前却一时眩晕,什么都看不清,撑着爬起来,趔趄两步走过去,挥退了他们。
抱起母亲,在刺目的光下,走回了正院,又叫来大夫,守在一边,拿湿透的巾子,慢慢地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到药煎煮来,扶住母亲喂下,见她睁开眼,泪再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二哥赶来在床畔,涩哑着声音,说着那所谓无用,却又不得不说的宽慰之词。
他沉默不语,转目望向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以及遥远的碧蓝天空。
最终,他走了出去。
在母亲与妹妹的哭声里,在二哥的安抚里。
经过大哥的院子时,他听到了卫朝的喊声:“三叔。”
二月时,大哥被围黄源府孤城战死,怀胎八月的大嫂闻听噩耗,难产而亡。
卫朝握紧拳头,愤恨冲涌在通红的眼中,咬牙切齿说:“祖父不在了,我要给爹娘报仇!”
他迟慢地抚摸着卫朝的头,道:“还有三叔在,用不着你。”
干裂的唇角扯动,破出鲜血,他舔了舔唇上的腥味,咽下去。
迎着那仿若自地府而来的盛大奏乐,重走入那一片灰白的世里,掠过携礼来吊唁的官员,目光从他们一张张脸上看过去。
他只认识一些,大半都认不出。
却仔细分辨他们的神情,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是幸灾乐祸。
但他们的年纪翻他许多,又久历朝廷风雨险恶,早已生出一幅幅见神拜神、见鬼拜鬼的面孔。
兴许这些人里,就有与皇帝、姜复、陆松、秦令筠等一般,构陷卫家之人。
但他看不出来。
一直到深夜,星子缀满高空,施法念经的僧道都先归去,他还坐在正堂的门前台阶。
“三表哥。”
一道柔和的声音唤他。
他抬起头,看见表妹停在一步之遥,弯腰放下了食盒,又蹲下身,在矮他一阶,仰头望他,轻声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做了碗面,你吃些好不好?”
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一碗面端出来,清汤,卧着金黄的煎蛋,还切有几片肉。
她捧到他的眼前。
“吃些吧,不然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又往前挪了些,声愈加低了。
“我其他都不会做,但做面还算可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半晌,他终于接了过来,又接过她递来的筷。
手在发颤,他缓慢地挑起一筷面,张口,往嘴里放,咬住往喉咙里吞,却怎么也夹不到尽头。
这是一碗长寿面。
今日是他的二十生辰。
一阵阵的哽痛反泛出来,他不断地吃着面,更快地往自己的身体里填塞,好将那股酸楚压下去。
直到连汤都喝完,一干二净。
她接回空碗,低头放回食盒,问:“三表哥,你吃饱了吗?若是还饿,我再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轻柔的话,忽地滚落下泪来,倾身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颈。
他哽声问她:“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等她回答,他的泪又流下,沁透了她的衣裳。
“我什么都不懂,从前一直是父亲大哥在守着这个家,可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紧抱着她,几乎将她侵压进血肉里。
“我后悔了,从前不该只知道ῳ*Ɩ 玩。”
他听到了她轻微的呼痛,但她却也抱住了他,似是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她温柔地,笃定地说着:“三表哥,公爷和大表哥可以,你也可以的。”
“别害怕,我相信你。”
“真的吗?”
“真的,我会一直相信你。”
……
他渐渐湮息了泪,她反手将一张帕子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给他自容的余地。
她一直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擦干脸上的痕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她留下的帕子,站了起来。
后来无数次的征伐战争,几经生死,他总是记得这一晚上,他喜欢的她,所说过的话。
无情的杀伐,骨肉横飞,残肢遍地。
从接手卫家军那刻起,他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神经时时紧绷,警惕朝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又要镇守北疆抗敌狄羌。
皇帝的猜疑,太子被打压,六皇子党的步步紧逼。
想杀他的人与日俱增,他连睡觉都是怀揣平安符浅眠,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
常常失眠,死在他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回归营洗手,满盆的水被染红。
不知何时起,他的脾气越加暴躁易怒。
有时厌恨到甚至想杀人,尽管这兴许就是杀了太多人带来的后症。
他的头开始疼痛,只有吃了药,才能镇静下来。郑丑曾再三劝说,这般不会活得长久,但没有办法。
他本非适于战场之人,不过强撑着。
每当此时,伴随而来的,是愈加想念曦珠。
身处边疆的将士,或多或少有身体上,精神上的病。
而宣泄欲.望,得以让他们释解压力。
属下也曾向他献上美人,姿势婀娜,肤白胜雪地躺在他的床上,他暴怒喝斥:“滚出去!”
但他是有欲的。
深夜灯下,就在处理完那些军务,又给她写完一封不能送出的信后,抬起下颌,靠在椅背,掏出了她的那方帕子,干干净净,只是一层白色的绢纱。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样子。
他从前所有的不堪,她都目睹;而他现在真正的卑劣,却不敢让她知道。
不停呢喃呓语着:“曦珠,曦珠。”
恍惚里,仿若看见她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秾丽明媚的容颜,丰腴合度的身体。
她对他笑了笑,俯首吻上他,从眉弓,顺着眼,延至鼻,直到唇,细细地轻啄着,湿润温暖。
她从来不说话,只是笑靥含情,犹如她还喜欢他时,那期盼得到他回应的眼神。
所以即便他知自己的虐行,会让她疼痛,但他还是无所顾忌。
他甚至再次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她不会说话,很好,就可以承受他所有的肆意。倘若她哭了,他也看不见。
在那个虚幻里,她包容了他所有的暴虐与痛苦。
直到宣泄完,他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她已经离开了。
但当他清洗帕子时,觉得恶心起来,自己竟将这般污秽弄在她的东西上。
他以为自己的那些虐行,她下次不会来了。但下次,他想她时,她还是会来。
她仍不说话,只是柔和地笑。
不管他做什么,她从不拒绝。
“曦珠,曦珠……”
他口中温声哄着,却身行粗暴征伐。
可有时她是会说话的,就在梦里。
在那次他率军昼夜奔袭,斩首狄羌六千人,将他们的尸首封土堆成京观,回城的那个夜晚。
欢庆过后,他饮酒大醉,头疼地不行,吞吃一整瓶药,咽进去后,才好许多。
他躺倒在床,疲惫地阖上眼,逐渐地,昏沉睡意里,他再见到了她。
就在他的床上。
他一下子将她揽困在双臂里,俯身下去,急迫地去亲她。
她倏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三表哥,你放开我!”
他顿时停下,低头看她。
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哭声。
她拼命地捏拳打他,用脚踹他,眼眶通红地喊道:“我已经定亲许执,你怎么能这样做!”
她不应该在他的床上叫别的男人名字,还是那个即将要嫁的人,就像是控诉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为那时的犹豫而悔恨。
他又有些额角泛疼。
让她得了机会,就要往床下爬,他不及多想,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脚踝拉了回来,压在身.下。
“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喜欢上别人了!”
在那些一封封传回北疆的信件里,他得知了她与许执之间的事。那些本应该发生于他与她身上的事。
他口不择言,乃至蓬勃的怒火,让他再次朝她吼道。
“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他恼怒地都不愿提到许执这个名字。
她却只知道哭,双手被制住,明眸盈满泪水地仰望着他,咬着唇,一副惧怕的模样,嗫喏抽泣:“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可他放不开啊,被她哭地头愈加疼,心口也痛,低声哄着。
“乖些,别哭了。”
“我也喜欢你。”
“你之前不是听我的话吗?别再哭了。”
他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潸潸流下的泪水舔吃。
这是梦,他明白,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但看到她委屈地哭,他还是忍不住摸着她的脸,指腹磨过她的眉眼,看着她满面的惊恐,尽量放柔了嗓音。
“别怕,只是梦而已,别想那么多,他又不知道。”
他挑落了她单薄的衣裳,埋首下去。
“不行,不行。”
她还在哭。
他终于丧失了耐心,将那团今夜,尚未来得及清洗的帕子塞进她的嘴里。
她呜咽两下,再发不出声。
他不想听到她哭。
……
在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馨香花气时,他克制不住地想往下。
但在一个抬头间,他看见她乌发尽散,唇瓣嫣肿,浑身不着寸缕,眼神涣散地躺着,晶莹的泪顺着眼尾滑落进枕里,无声无息地,不再挣动一下。
透过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见到癫狂的自己。
“曦珠。”
他一刹莫名害怕,慌忙将那团污浊拿开,她趴下干呕起来。
“我错了。”
“曦珠,我错了。”
……
他抱着她,不断地道歉。
但在她回首时,他看见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冰冷怨恨的眼神。
“噔”地一声。
马车被路上一块翘起的石板硌了下,卫陵惊醒过来,方才只是休憩。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半晌,他缓松口气,按两下眉心,又笑起来。
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境,还是前世的。
*
平日夜里,曦珠该在亥时初入睡,但卫陵一直未来找她,她不敢睡过去。
过了端午后,天气一日日热起来。
她没在床上躺,穿着薄白的里衣,曲腿趴在膝上,坐在靠窗的榻边,手里拿着新做好的香缨带,苍葭色,比之前玉髓绿的颜色要深些。
她做了一天,花纹更精细复杂。
微微晃动,百数的流苏穗子也跟着飘荡。
今晚,想必他又在外宴请那群朋友,不知几时回来。
曦珠有些困了,眼皮直往下搭,枕着膝泛睡过去,忽听一声声的轻声呼唤:“曦珠,曦珠。”
她迷糊地睁眼,见他正坐在身前,垂眸笑看她。
卫陵敛淡了笑,低头愧意道:“抱歉,我来得晚了。”
今晚,她知道他要来,在青坠走后,又将窗栓打开。
他才得以自己进屋来。
曦珠抬起头,揉揉朦胧的眼,声音携着醒后的软哝。
“你才回来呀?”
卫陵听着,不知为何有种熨帖的暖意,从心上静静地流过,慢声解释道:“两刻钟前回的。去了一趟破空苑,换过衣裳,洗了个澡,才过来找你,怕身上的酒气留在你屋里,明早被人察觉。”
“嗯。”曦珠应声。
看他穿着的薄紫袍衫,襟领隐约有湿意,再往上,鬓角也还没干透。身上有澡豆的清香。
她随口问道:“你喝得多吗?”
关切的话,让卫陵不禁莞尔。
“只三杯,听你的话,怕伤身,不敢多喝。”
今日的他,比起往常要温和许多,都没再说些逗弄她的话,就连神情也低柔。
“我听青坠说你近日在找书看,便回去翻找了,把前几年看过的带来给你,我觉得挺有趣味,不知你喜不喜欢?”
说着话,他将放在桌上摞堆的四五本书,递来她面前。
曦珠早知青坠被收买,有什么事都与他说。他问什么,青坠也是直说。
起初有愤怒,但现已不管。
她接过书,随手翻了翻目录,都是志怪传奇。
能被他看过又拿来的,该不无聊。
卫陵见她收下,便道:“等你看完了,让青坠送还回来,我再找给你,我那里还有许多,其他书不爱看,就这种写些妖魔鬼怪、悬案志异,尤其喜欢。”
“好。”
曦珠点头,准备将做好的香缨带送他。
却四处遍寻不到,分明睡时还握在手里,掉也只会落在榻上,却哪里都没有。
“在找这个吗?”
曦珠闻言转目,才见香缨带早在他那里,都已揣入怀里,现又从衣襟内,扒拉出来给她看。
卫陵望她还有些昏的迷糊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唇角上扬。
“我知道你是送给我的,所以自己拿了,不算偷,是不是?”
便在那“偷”字才出口,窗外的院里陡地响起开门声。
曦珠瞬时清醒,眼眸瞪圆了,慌张探身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唇鼻,让他闭嘴。
她的心乍然跳动剧烈,听着那脚步声,轻轻悄悄的。
若是青坠,不用担心。
只怕是其他人。
是谁的?
不是蓉娘的,她分辨得出,蓉娘的脚步有些沉。
曦珠的气息全然屏住,盯着窗上糊的藤纸,月光清透,上面绰约地映着那棵杏树的影,草丛间窸窸窣窣,等着外面的动静消停。
卫陵被捂地有些窒气,憋不住了,他轻捏了下她的腰,让她低头看看自己。
谁知曦珠这一低头,才发觉他那么高的个子,光是坐在榻上,都比常人高出一截来。
倘若从窗外看,难免看不见影子,猜出她房里有一个人。
就在这念头冒出时,就听从窗缝钻进的声音。
“姑娘,你还没睡呢?”
是那个叫小圆的丫鬟。
曦珠登时头皮发紧,一下跨坐到卫陵身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上半身给压倒在榻上。
这动作实在太过迅猛,横跨过去的那条腿便撞上了榻上的桌脚,她闷痛一声,抿唇忍住了。
“姑娘,姑娘。”小圆在外轻喊。
卫陵忙要伸手过去,她另一只手拦住。
曦珠竭力缓过来,俯首朝他瞪眼,让他安静些。与此同时,很快道:“睡了的,才觉得有些渴,起来喝杯水,不小心磕了下脚。”
小圆平常不侍屋内,只专院外的事,再是连青坠姐姐夜里也不在内室伺候,表姑娘不喜欢人近身,因此好似听到痛声,不大确定,一时没进门来。
这会听表姑娘这般说,急问:“有没有事?”
跟着,像是要往门处来。
曦珠忙叫住:“没事,我要去睡了。”
她还不大放心,又问:“你起来做什么呢?”
小圆道:“方才睡着,哪儿飞来只蛾子,跟拇指大小,落到了脸上,我给捉住,到院里走远点放掉。”
曦珠心下微松,语调平稳。
“既放走了,你也快些去睡吧。”
小圆懒打个哈切,道:“好,我还怕吵醒了姑娘,您早些睡。”
话音落后,再响起脚步声,却是远去的,跟着轻阖门声。彻底的,整个天地间,只剩那些虫鸣低唱。
曦珠立时松开了手,松懈下来,后背都吓出冷汗,张着唇低吸着气。
转瞬间,发觉坐在卫陵的大腿上,即刻挪过身子,瘫坐在榻上。
卫陵被捂地好一刻,乍然得了气,胸膛起伏着,深喘了几口气,顷刻撑坐起来,要捉她那被桌脚撞的右腿。
曦珠紧张地还未缓过来,当即踹了过去。
卫陵眼疾手快地抓住,紧皱眉头,沉声道:“我看看伤哪里了。”
“不要。”
曦珠挣着。她没想被惊吓后,还要被他看身上。
卫陵可不管她,将人整个抱坐在腿上,夹紧她的左腿,单将她的右腿放开,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让她连动一下都难。
“我没事,没伤到的。”
“那你刚痛呼什么,我耳朵还没聋,听得见。”
他神情严肃的说着,曦珠有些羞恼,双手还空着,就去打他的肩膀,压着声音:“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他不说话,只将那丝绸的裤脚往上卷起,逐渐地,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来。
“不用你管。”
曦珠挣动地更厉害,捶地他用力。
卫陵轻嘶一声,拧眉凝她。
“等我看过,要真没事就放了你。可别打我了,怎么手劲这般大,打地我真够疼的,要疼的我,可忍不住喊出声,被人听见了。”
被这么一威胁,曦珠不敢再动,恨恨地坐他的腿上,瞧着他。
卫陵将裤管轻轻一撩,就推到了膝上。近膝盖的地方,已积出一块淤青了,还带点紫。
他抿紧唇,问道:“上回给你的药,还有没有?”
她道:“就一点青,擦什么药。”
“在哪儿?”
曦珠不搭理他,轻轻地以鼻息哼了声。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了。”
她还是不置一词,偏过脸。
卫陵见此,将人放回榻上,果真走到旁侧的妆台前去找,余光见她一直往这边瞥,就是不说,任他翻着。
他其实有些明白她的生气了。
气他来的晚了,还被院里的丫鬟险些发现,吓到了她。
她能朝他使性子,便是好的。
这般想着,就在黑漆描金嵌牙妆奁里,找到还未用完的药膏。那回她被曹家妇人打,他让青坠送来的。
将妆奁里的其余东西快速齐整,盖上盒子。
卫陵回转榻边,见她坐在那里,揪着裤管在膝上,仿佛就等着他回来,给她上药似的。
可她还是说:“我自己擦药。”
他道:“我给你擦。”
“哦。”
他望着冷淡的她,忽地就笑了。
“怎么这样乖了?”
“乖不乖的,有差别吗?”
曦珠看明白他了,懒得费力气与他争执,免得动静大了被人听见。
她噎他:“你还说会听我的,也没见真的听了。”
卫陵坐在她身前,看着她眉眼间的平静宁和。
若是她真是此时的将要十六,应当会羞臊地不知所措。偏是因他,才成了这般。
卫陵脸上的笑散淡了些,低眼扭开药盒,挖了一块剔透的药膏,给她撞青的地方细细涂抹。
应当是疼的,她的手指攥紧了。
他轻声道:“不用些力,怕青散不开,明日瞧着肿地更厉害。”
曦珠蹙眉嗯了声,垂眼看他的手,指骨分明,经络清晰,掌心温热地按在她膝下的地方,仔细地按揉着,却指腹粗糙得很,带着一股股的酥麻。
她略微抬眼,见他正神情专注,低眉敛目地看着她的伤处。
“要不要养只猫儿?”他倏地问。
曦珠疑惑自己未听清,颤了下睫。
“什么?”
而后听他说:“我一个好友府上,才下了一窝猫崽,是狮子猫,我去瞧过了,长得可爱好看,白金色长毛,眼是蓝的。想着你在家里没趣无聊,就想抱一只给你养着玩,但怕送来后你不喜欢,还是先来问你。”
“你要不要?”
曦珠毫不犹豫道:“不要。”
卫陵抬眸,看着她道:“别担心,你要的话,我有法子送给你的。”
曦珠还是摇头。
“我不想照顾。”
见她真不愿,卫陵不在意地笑了下。
“那就算了,倘若你想要其他的什么,尽管跟我说。”
正好擦完药,他又俯视她腿上的伤,嘱咐她道:“先别急,等药干了,再把裤子放下来。”
尽管他如此,曦珠还是看出了他的失落。
他在讨好她。她心里清楚。
曦珠踟蹰了下,还是握住了他垂放在膝上的手腕,轻声道:“你给我看看你的手。”
“嗯?”
卫陵有些困惑,“怎么了?”
低垂下眼,她正掰着他微蜷的手指,他顺着那力道张开了手掌。
手上有些细小密遍的伤,是这两日新累上的,指腹上也有些带刺的薄茧。
卫陵骤然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问:“方才是不是不大舒服?”
“没有。”
曦珠托着他的手,低头看着,问道:“你在军器局的活是不是不好做?”
她不知怎么想起前世,后来再见他,畏视他的眼神,都是垂着脑袋,看得最多的便是他的手了,变得愈加遒劲,却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心里充盈着暖热,将要满溢出来。
卫陵就着她捧起的手,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来,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漾开笑意。
“表妹关心我呢?”
曦珠见他又不正经起来,挥掉他的手,睇他一眼。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卫陵便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内,缓声道:“在那里面做事,常碰摸硝石火药什么的,还有铁器,手难免糙些,我都没细看自己的手,你这时提到,我才见的。”
“你小心些,那些东西危险着,可别伤到了。”
曦珠到底关心他一句。
“记住了,我会小心的。”
卫陵望着她温柔的面容,点头,笑应着她。
*
将近五月中旬,距狄羌再次南下反攻,不过四个月了,到时他必须离京。
想到要与她分别很长一段日子,便愈是珍惜现今,每回两人的相处,也想要她高高兴兴的,不再被那些事烦扰痛苦。
但他没料到的是,秦令筠的归京,打破了他的布局,并让一直隐伏在他心里的担忧成真。
第069章 绿窗怨
自过小暑, 进入六月,天气愈是炎热。
不过在太阳底下待会,就汗如雨下, 满身湿透,比往年都要热好些,不知怎会如此反常。
马车一路疾行,在车辕处坐着的随从抱剑, 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眺望前方。
密高樟树的尽头, 曦光晃眼, 隐约露出巍峨高大的城门。挑担背箩的百姓徒步行走,还有不少商人的身影, 来往奔波地往京做生意。
瞟到路边有家卖凉茶的铺子, 想到大人久坐车内,便让车夫勒马,跳下去,往铺子买了壶紫苏熟水,折返回来,朝车厢内禀一声,将茶水递送进去。
听里面传出一道沉声:
“还有多久进城?”
随从回道:“大致还有一刻钟。”
再不闻传出声音,随从即刻催促车夫赶马, 定要在日落前回到府邸。
日头逐渐偏移,往西山落去。
霞云漫天, 晚风乍起,吹掀乌色帷裳, 涌入车厢,拂过里面端坐之人汗湿的修长脖颈。凸出的喉结滚动, 一滴汗滚进衣襟内。
深黛直缀上的盘纽全然扣紧,未有一丝松动。
只袖子往小臂上挽了两道,手里正拿着两份旧时邸报。一份关于这年科考,另一份关于温甫正因受儿子多罪牵连,被罢职大理寺少卿。
过片刻,天色有些暗下,不再易见字,秦令筠将邸报收起,放置在一旁。
随之撩起右侧的帷裳,看向了车行而过的大道,一盏盏灯笼映照下,沿街的明晰景象。
他冷薄的唇角勾起。
他重新回到了这里。
*
上回书信中,丈夫说这月初归京,姚佩君和婆母、小姑枝月早等候在府外,当见到马车,人从里面下来,立即上去迎接,边说着关心的话,边陪着往府里走。
大早就让厨房备好席面,美馔满桌。
秦老太太看着黑瘦了许多的儿子,心疼地直掉眼泪,不停往他碗里夹菜,又说起他在黄源府被那起子官匪合谋,差些丧命。
当时消息传回京城,她都害晕过去。儿子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哪儿能出一点岔子。
讲着讲着,拍着大腿怨道:“早前让你别接这差事,你偏要,去了那样的地方,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这话出口,作为儿子的秦令筠免不了要安慰两句。
却道:“此次事成,陛下总得记念我的功劳。”
秦老太太抹泪,又笑起来。
她这个儿子是最有出息的,瞧瞧,满朝上下,谁敢去碰那烂摊子,可不得她儿子去?定没几日,便要升官了。愈加为儿子骄傲,再往他碗里夹箸红烧肉。
秦枝月也情切地询问哥哥。
一顿饭在泪与笑里吃完。
送秦老太太回屋歇息后,秦令筠与妻子一道往正院走。
待进屋,姚佩君叫人送来热水,伺候丈夫沐浴,其间小心翼翼他臂膀上的疤痕。
正是年初时,秦令筠传奏折回京后,得到皇帝旨意,要将黄源府部分饱食终日的官员处理,抄家、罢官,或是贬谪,以此杀鸡儆猴。
当地大小官府得知风声,要先一步做掉巡抚,却与盗匪合作,接连几次,都让人躲过去。
但百密一疏,终有一漏。再是厉害的人物,到了那样的地界,不死也得掉层皮。
一个月前,秦令筠在外出时,竟被五十多个悍匪合围,其间被刀砍到左侧臂膀,立时鲜血直喷。
好在随身有官兵护卫,一番肉搏打斗,那些赤衣的匪,哪比得上身着盔甲的兵,死伤小半,往山林逃跑了。
秦令筠重伤昏去,被护送回县城,急找大夫来医。
因早预料黄源府的凶险,特在京城就带了上好的金疮药过去。
用过药,又是天热,伤好得快。
自从醒转,比起之前,对待当地那些人事的手段更是雷霆,不过短短月余,就将公事处理完毕。
接着便是回京,交付述职。
秦令筠寥说两句,擦干身体,自己将衣穿好,走出湢室,坐到了榻边。
与妻子谈起离京的这大半年,京城发生有哪些事。
毕竟从邸报上看,不大全然。
更甚有些事,只有后宅妇人才会知晓。
姚佩君坐在另一边,隔着青铜瓶插石榴花,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丈夫听。
“卫度何以与孔光维的女儿和离,你知原因吗?”
姚佩君摇头,蹙眉道:“说到此事,也是怪,突兀兀地两人就和离了,什么风都没传出来,等我知道时,孔采芙都已归家去。这些日,竟还听说与沈鹤走的近,啊,便是那沈知行的长孙。”
沈知行,上任帝朝的太傅,早已致仕,衣锦还乡。
秦令筠拨转着碧玉扳指,默然不语。
姚佩君便也静坐不言,一会儿后,终究看向丈夫,转说起另一桩事。
“你去年离京前,是否去过一个叫藏香居的香料铺子?”
秦令筠顿然,侧首望着妻子,眸光微沉。
“想说什么?”
沉压的视线侵过来,姚佩君没忍住牙齿哆嗦了下,但尽力平声道。
“藏香居失火后,我去过那里,见到了那主事的表姑娘,她说供给潭龙观的香料不成了,将定金都给退回来,又赔了银子。我便让管事重与之前的铺子联系,让他们再予这年的香料,别误了公爹的事。”
说到“公爹”两字,姚佩君的牙微不可察地,又是一紧。
潭龙观,是秦令筠父亲修道之地,每年都需大量香料。
秦令筠听完妻子的话,已明白她的意思,端起桌上的温茶呷了口。
“你见过她了?”
不提名,姚佩君也知丈夫在说谁。
她垂望裙上的刻花菊纹,轻道:“镇国公正月回京后,办过一场宴,我去公府时,就见到她了。”
但其实更早,那次去法兴寺为儿子上香,下山的路途,与上山的人恰好撞上。
不过只一个剪影。
姚佩君踌躇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对那个表姑娘……”
秦令筠打断了她的话。
“有关她的事,没我的话,你不要插手。”
两厢沉默,过了须臾。
秦令筠搁下尽底的白瓷茶盏,道:“今晚我不在这处睡,你早些睡,我到书房去。”
姚佩君跟着站起,却见丈夫已迈步走出门槛。
透过窗子,清冷月色下,浓郁的栀子花香弥漫,他高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月洞门后。
*
管事报说左佥都御史秦令筠来拜谒时,卫旷正在书房,面重凝眉,翻看卫陵给他的军器图纸。
他没想到卫陵竟在这等事上有天赋远见。
一旦这图纸上的火器被造出,其威力他已可以预想,若加以运用,必对战场局势大有助益。
再想到郑丑,自那夜见识其医术后,还有那般狂妄之言,道他活不过七年,两年内必然失明再不能视物。
不过三日,便召其为自己行医。
到如今,一月过去,身体显然许多。黄孟每日诊断,都赞扬称奇,要向郑丑求学,却被冷言直拒。
卫旷知道卫陵从前在外混玩,认识奇人实属正常,但这般能人又是如何结识。
他这个小儿子啊。
心下感慨,卫旷到底叹笑一声。
将图纸反压在桌案,他才从太师椅起身,朝外去见客。
丫鬟看茶后,先是一番寒暄,问过黄源府当今的形势,秦令筠作答。
卫旷又问道:“你父亲在潭龙观修道的如何?身体可还好?”
秦令筠回道:“昨日我上山去看过,还如从前,才新炼出一炉子仙丹,想必今日就呈进宫里了。”
当今皇帝年至大衍,身体病弱多疾,虽御医常看,但信奉道教,崇迷修仙。
秦令筠的父亲身为道士,白发鹤颜,享有世誉,自五年前起,便一直在为皇帝炼丹,时不时还要入宫讲经论道。
卫旷默观秦令筠八风不动的坐姿,秦宗云那个老匹夫风流大半辈子,做官的本事不大,隐退做了道士修仙,倒比谁都得皇帝宠信。
他这个儿子比他像话,光靠自个坐上现在的官位。
却被问到:“公爷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卫旷想到郑丑的话,只摆摆手道:“就一些小毛病,康健着。”
秦令筠便道:“那就好。我此次回京,从西北带回两棵三百多年的山参,那处山林盛产,拿与公爷养身之用,熬煮鸡汤再好不过的。”
卫旷没推脱,收下了。
跟着秦令筠起身,道有董老将军托付送来的书信,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女儿,麻烦世子替夫人过来接拿。
卫旷不再多话,直接让丫鬟领人到大儿子那边去。
这个时候,人是在的。
穿行园子,弦月高挂晦暗的天幕,正值盛夏时节,满目暗绿,花香缭绕,影绰地从那处叶隙漏来光亮。
丫鬟在前面提灯领路,秦令筠朝一个方向望去,唇边吐溢出一声似讽似笑的轻音。
等到卫远的院子,夫妻两人出来接待。
董纯礼看到小厮送来的那一大箱子,都是父亲托送来东西。除去一封信,还有些西北当地的土产,她少时爱吃的。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独自将她带大,等她长至十六,又依父亲与友人镇国公的指腹为婚,嫁到了京城,此后便没回过西北。倒是父亲来京看过她几次,此后时不时托人送东西给她。
当下,董纯礼捻帕掩泪,给秦令筠道谢后,问及父亲身体。
秦令筠道:“世子夫人不必担忧,董老将军的身体依旧强健,以一挡百是易事,若非老将军,我亦不能安然回京。”
董纯礼再行礼谢过,退回室内,留丈夫在外。
院子里,卫远再问岳丈的身体。
即便黄源府百年难以平定匪患,但也有官兵镇压,虽效果不甚如意。
这朝以来,一直是董纯礼的父亲领兵坐镇。
秦令筠这才说了实话:“腿脚不大好,老将军让我回京来,再劝陛下让他卸下职务,好得以修养身体。”
两人浅聊几句,卫远亲自送人出去。
路上慢走,想到他与二弟关系好,道:“原年初要整修江南的几条河道,没等派人过去,就连下月余的雨水,将几个县城给冲垮了,近来户部有的忙,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你要找他,怕是过些日子。”
“这年的天气有些怪了。”
身侧的秦令筠略微皱眉,问道:“陛下可有召司天监问询?”
卫远道:“近些日还在测算,没得结果。”
“我将才回来,督察院尚且堆着事要处理,也还要述职。待忙过这阵子,我再下帖约卫度。”
待被送至侧门处,秦令筠道。
卫远客气道:“那么忙还抽空过来。”
秦令筠谦和道:“来公府一趟,是为带到董老将军的爱女之心,也是来看看公爷,好不容易狄羌议和休战,只怕后头又起战事。”
且告辞离去,秦令筠坐上马车,待马车拐出巷子,他沉声吩咐:“往武南大街去。”
车夫疑惑,若走那条道,可得绕好大一圈,才能回秦府。但不多问,鞭子打了一记,就朝左侧的道路驱马。
夜阑更深,马蹄嘚嘚,舆轮碾压在地。
不过半个时辰,ῳ*Ɩ 便到了武南大街,车夫慢赶马车,直至被大人叫停。
他看向对面的街道,正有一家店铺。
地方有些熟悉,回忆一番,可不是从前那叫藏香居的香料铺吗?如今却换上了冯记生药铺子的牌匾。
一炷香后,才听到大人的命令。
“走吧,回府。”
车夫继续赶马,在明月稀星下,往秦府的方向去。
*
三日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秦令筠领巡抚一职,前往黄源府治理。对那七名去年要上京赶考,却被匪贼截杀的举人算是有个交代,当地的官场也换过一轮血。
虽不知能管多久,但都是有功,提高一阶,擢升为左副都御史,正三品。另有其他金银丝帛的赏赐。
才下早朝,连着一堆人拱手恭贺,皆笑说要宴请宾客,可别忘了自己。
秦令筠也拱手,回道一定。
与那些官员分别后,转往督察院做事,行经午门。
皂靴顿步,停了下来。
他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广场,大红柱子撑立,五座屋脊翘立的楼阁,静静地矗在那里。
上千年间,曾在此处被枭首的官员不计其数,而今中间洁白如雪的砖石上,只有刺目的金光。
再经六部衙署,秦令筠朝其中一个庑屋看去,唇畔无声冷笑,收回目光,又往督察院走去。
*
五日后,梨园戏楼。
卫度受好友邀请,来此处观戏。
台上水袖曼舞,咿咿呀呀地唱着。
台下,卫度先与秦令筠说过卢冰壶被选入内阁的事,再听半阙戏词,吃过两个枇杷,被问到与孔采芙和离的缘由,他不由叹气。
若说当时将花黛带回京城的事,是否另有人得知?除去一个郭华音,其实还有一人。
那时他有些惶恐,怕被家中,或是孔家那边得知后,会如何后果。但最终决定安置花黛,也将此事与秦令筠说过。
卫度信得过他,交游近二十年,若是连这事都不能告诉,便不算真的朋友。
再者,他清楚秦令筠绝不会多嘴。
自年初那桩和离了结后,卫度满腹的怨和悔,不能与人说,闷了近半年,这些日更是在户部连轴转,忙地头昏脑涨。
一被归京的好友关心,就都告诉了。包括花黛被自家爹暗里处死,淮安公案被抹平干净。
说出来后,果真好了许多。
秦令筠安慰他道:“不管过去如何,现事都过去,便不要去想了。”
卫度再与他说这个月来,自己那前妻与沈鹤之事。
秦令筠听着其间暗含的悔意,有些笑了。
“她既再找,你也该寻一个妻子,你两个孩子总得有个母亲照料才是。”
又勾起卫度的一声叹。
“你勿提了,我爹娘这两月已在给我相看,只我事忙,没亲自过目。再我爹的意思,是要卫陵定亲成婚了,我那继室才能进门。”
谈到此处,便将话引到卫陵身上。
秦令筠慢拨着扳指,问道:“他现在军器局做事?”
卫度先将那与陆家的寿宴说亲之事讲过,方道:“也不知他与我爹说了什么,翌日就不去神枢营,改往军器局上职了。”
秦令筠淡笑一声。
“能被陆桓看中做女婿,鸿渐该是在神枢营很用心,比从前稳重许多。”
卫度冷声:“他若是稳重,就不会那次结亲不成,跑出去躲着了。在军器局不过混日子,我爹好歹看管罢了。”
秦令筠只是笑笑,仍看着戏。
戏台上的花旦步伐轻盈,裙衫翩翩,正捻着兰花指,朝下呈着一双含哀的泪眼,婉转地唱着。
卫度倒是奇,这出戏平平,名叫《绿窗怨》。
讲的不过是一个女子偶遇情郎,女子父母却不同意,将之关在高阁,最终女子为情上吊自杀的故事。
秦令筠却看了十余年,不厌其烦。每回来梨园,都要点这出戏。
葱绿的水袖一晃而过,扬来入夜后的凉意。
*
当晚,秦令筠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又将那两份邸报翻出来,细细地看。
倏地门外响起一串轻巧脚步声,跟着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段袅婷的美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银朱色的单薄蝉纱裙,随修长的双腿慢晃,勒动之上的细腰愈加款款,胸脯挺立。
浮蕊走到书案前,将食盒放下,嫩白匀称的手上,如月般弯的指甲染着淡粉的蔻丹。
她打开盒子,从里端出一碗甘草雪梨汤水,放到了秦令筠的眼前,将涂香抹粉的身子,往他拿邸报的手臂靠去。
眸色潋滟,娇声软语:“大人,白日在外操劳公事就罢了,怎夜里还要劳累,这天还热,我亲自做了这碗去暑补气的汤,您尝尝看?”
浮蕊其实是怕这位秦大人的,床事上没半点怜惜,时常觉得莫不过于死了,来了兴致,还会鞭打。
与世人传说的清正截然相反。
但能从芳云院那样的地方出来,不管如何,都是好的。她只需伺候他一人。
但自去年十月被赎到秦府,做了第四房妾。
不到半月,秦大人就因黄源府之事出京办公,她并未伺候过他几回。
而大半年过去,等盼到大人回京,却是日日事忙,夜里去过夫人那里两三次,其余时候都在书房,并不到几个妾室那里走动。
四个妾,前三个家里都有当官的爹或是兄弟。只她出身卑贱,无所依靠,唯有靠讨好大人才能得活。
那三个姐姐都安稳待在自家院里,浮蕊却等不了。
大人既不来找,她便自己来。
冷不防那一靠,不动如山的男人往后微仰,美人就跌坐他的腿上。
但没等浮蕊欣喜,她细弱的脖子就被一只手被掐住,芙蓉面给压折到身前的桌案上。
转瞬脸色憋红,几近窒息。
浮蕊好似再回到那一场场欲.仙.欲.死的梦里,不敢挣扎,怕会迎来鞭笞。但很快,她就知不是了,那只手逐渐地收紧,是真地要掐死她。
她为了活,正要挥动双手,却骤然被松开,又给提坐在他的腿上。
被掐住两腮,对上一双沉压的眉眼。
“既已是本官的人,少做从前放.浪.淫.荡之态,不若就滚回你的妓院去。”
秦令筠甩手,将人从他的腿上摔在地上,呵斥:“不知规矩的玩意,去找夫人领罚。”
他将邸报拿起,接着看下去。
浮蕊羞耻难当,脖子又痛地难受,不敢哭,狠咬住唇压着声,逃跑似地退出去。
出去哪里呢?
去夫人那里,听大人的话去领罚。
姚佩君见浮蕊站在面前,白皙的脖上是一道青紫掐痕,正抽噎着掉泪,莺雀般的嗓音都嘶哑了,好一副惨样。
她不由忆起好多年前,第一个妾进门时,也要争宠,不知因什么事。
她伤心啊,难过啊,不知怎么办。
但丈夫听说后,直接命人跪在外头,以示惩戒妾室不尊主母。
那时可是酷暑七月,大太阳底下,直把人跪昏过去,才止住了。
那天,丈夫对她说,后院之事,都她做主,妾室不可逾越,以后此种事不必让他出手。
时隔这么多年,再起一桩怒火。
果真那种地方出来的就是不知检点。
但姚佩君见浮蕊这般哭,又可怜她。才十六岁,还是年轻小姑娘呢,以后教教她规矩就是了。
最后她道:“你回去把《法华经》抄写三遍吧。”
浮蕊忍泪,跪谢主母赦恩,才出去了。
*
阒静的内室,只点着一盏青灯。
姚佩君处置完浮蕊,走了进来,看见儿子照秀还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连环画儿,身边的玳瑁猫儿已睡着了。
她坐到一边,拿起针线和布料,低下头,在灯旁,继续做那件沉香色的直缀。
是给丈夫的。
还要三四日的功夫,才能做完。
她打算再做个半刻钟,就上床睡了。
今日丈夫不来这边,她并没让照秀离开。
但不过一炷香,她就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动静,是丈夫过来了。
比她更早听到的,是秦照秀,陡地弹坐在床上,吓地一旁的猫儿猛地醒来,喵地一声,跳进他的怀里。
姚佩君放下手里的针线,走了出去。
丈夫已坐在那张黄花梨的直棱榻上,看着她,问道:“照秀还在里面?”
姚佩君迟疑了下,应道:“在里头。”
秦令筠道:“把他叫出来。”
当人挪动出来,站在他所谓的父亲面前时,抖抖索索地,都不敢抬头看一眼,跟他怀里紧抱的白毛猫儿一般,似是遇到了老虎。
不断朝上座一边的母亲瞧,目光殷切,期望她下来护住他。
秦令筠打量着这个儿子,半散头发,一身青绿衣袍,垂低着一张雄雌莫辨的昳丽面容,胆怯如鼠的模样。
倏地问:“该是二月初过的十六生辰,是吗?”
姚佩君不知丈夫怎么问这个,但应道:“是十六岁了。”
接着她就知原因了,让她骇然到失语,脑袋轰鸣。
“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你既见过那表姑娘,觉得她如何?”
半晌没有回应,秦令筠看向与自己成婚十七年的妻子,唤了她一声:“佩君。”
他径直道:“这两日得空,就去镇国公府,与国公夫人商议这桩婚事吧。”
姚佩君僵硬地转头,看向她的丈夫。
然后,她看到了他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有一丝轻微的笑意。
那一刹,姚佩君脊背生寒,胃脏翻涌,生生有了一种呕欲,也第一次对丈夫有了厌恶。
第070章 第三者
当姚佩君登门, 说自己那儿子到了年纪,该当娶妻,她看府上的表姑娘很是不错时, 杨毓好些吃惊。
去岁王颐与曦珠的亲事不成后,杨毓还惋惜许久。
王颐那样的性情和家世,于曦珠而言,真算得上很不错。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跟着没了后文。
现秦家有意缔结姻亲,比起王家, 秦家在京城官家里更算得上好。
杨毓却犹豫起来。
之前去秦家走动时, 她见过那名照秀的孩子,不敢抬头看人, 就连叫人都胆怯, 性子太孤僻些。再是那样一副相貌,对一个男子来说,实在过艳。
她心下忖量,怕就是因着这些,不好说那些门当户对的姑娘家,才往下找起媳妇来。
但即便如此,又如何看上曦珠的?
这问出口,姚佩君便笑道:“上回来公府做客, 那时见到曦珠,就觉得不错, 再是你这般苛刻的人,常住一起, 也夸说她性子好,我只觉得更好。”
杨毓不会拆自个的台, 只端起茶抿口,不说话。
姚佩君见状,凑近了些,唉声道:“不妨与你说心里话,秦家向来子嗣缘薄,到我这里,也只得照秀一个孩子,就想着找一个贤淑有德的媳妇,能管得住事,又能容得下照秀。待我与丈夫百年之后,该是媳妇当家做主。”
杨毓正揣摩这番话,又见姚佩君紧蹙眉头,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你有话说就是了。”
姚佩君冷白的面颊腮肉,隐约抽搐下,声低了些,说道:“我知今日才与你就此事起个头,不该多问,但照秀出生后,是被他祖父批过命的,最好是娶哪个年月时辰的姑娘,也有定数。我不知曦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还要烦你多瞧。”
说着,她从甸蓝的袖内拿出一张折叠四方的纸来,递给了杨毓。
杨毓接过,打开来看,上面是一个生辰八字。
姚佩君的牙微微咬紧,浅笑道:“最好是如这上面的一样。”
杨毓跟着笑,道:“我一时记不得曦珠的八字,且这事我要想想。”
姚佩君再笑。
“不急,这是大事,毕竟曦珠爹娘都没了,全赖你菩萨心肠的养着,确实得为她考虑妥帖。”
杨毓尚佛,这话是夸到了她心里。
两人再聊几句,关于明日到秦家宴席上都有哪些人家,另其他后宅杂闻。
等丫鬟将姚佩君送出门,杨毓立即让元嬷嬷取来曦珠的八字,合对自己手里的那张纸上墨字,不由大惊,从榻上站起身来。
元嬷嬷也被惊地合不拢嘴,一模一样。
她叹一声:“这怕不是上天送给的缘分!”
杨毓重新坐下,思索起来。秦照秀除去性子有些乖僻,其他可挑不出毛病。
而另一边,金吾卫统领姚顺成也在说着相似的话。
昨日女儿归家,与妻子谈及照秀的亲事,并让他帮着去与镇国公说。
姚顺成是心疼女儿的,当年肚子怀上照秀时,不比其他妇人,什么都吃不下,整日躺在床上,直愣愣地似是丢失了魂魄,只有女婿给她喂吃的,才咽得下去,可又泪流不止。
人愈来愈瘦,等生产时,两天一夜,又是大出血,险些人就没了。
后来养了近两年的身子,才好转过来,但脸色总是苍白,再不见她十四五岁,还在姚家时的鲜活。
姚顺成和妻子都有些后悔将女儿嫁进秦家。
那时女儿见到秦令筠的模样,一见倾心,而当年秦令筠不过十七,却高中榜眼,实在少年有为。夫妻两个以为是好姻缘,才答应了。
外孙出生后,起初不哭不闹,很让乳娘省心,但年岁渐长,却显出异样来,不大爱说话。
兴许是当年在母亲肚里憋得久了,才有这毛病。
姚顺成不明女儿和女婿,怎么看得上那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但既然女婿那样严正的人都说好,他这个做外祖父的,只好帮着去与好友卫旷说了。
当晚,卫旷从外忙事回来,与妻子论到该事。
他道:“秦家倒是可以,即便儿子不大多用,但现今秦令筠这般年纪,就已做到左副都御史,以后还有的升官,对曦珠那个孩子来说,算是好去处。我们两家走得近,以后她那边有什么事,我们也可以照应得到。”
未尽之意,便是以曦珠的商户女身份,都算是高攀秦家了。
还有另一层考虑,当今皇帝沉迷修道,身体每况愈下,而秦宗云在为皇帝炼丹……与秦家结门亲,只有好处罢了。
杨毓便道:“明日下晌的秦家宴请,我带着曦珠过去,正好可以见见。”
曦珠原在孝期,不好赴宴,但姚佩君说不妨碍。
又由着这门亲事,延至秦令筠的父亲秦宗云身上。
左不过说秦宗云年轻时风流成性,身边什么女人没有。
甚至画艺了得,专作那等艳图,当年在京的贵门男子,多有追捧抢夺,现那些画作都已绝版。
却是人玩够了,只留下一个儿子秦令筠顶着家里的门梁,上山当起仙风道骨的道士。
与做爹的秦宗云相反,秦令筠威严正直,做事为官都很有一套。
夫妻两个随便讲两句,便吹灯睡去。
*
且说卫远才从妻子董纯礼处得知消息,秦家有意相看表妹,将才脱下的衣裳又给穿上,赶到破空苑,告知了三弟。
卫陵还未睡,正伏案修改图纸,今日试验的火.枪有一处机关不对,致使再次炸膛。
闻听门外阿墨说世子来了,放下笔走出去,就听到这么一番话。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卫远叫他。
卫陵才看向大哥,神情郑重地道:“多谢大哥告知。”
卫远拍下他的肩膀,说:“我们是亲兄弟,用不着这般,你与表妹的事,我帮不上忙,只能告诉你这些。”
目送大哥走远,卫陵回转屋内,坐到榻边,搁置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绷起。
大哥说帮不上忙,是因事都由爹娘做主。
卫陵已猜到他们的想法。
他早料秦令筠贼心不死。
而上元之后,藏香居因失火关闭后,曦珠不得不回到公府后院,她也不乐意出府,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至此,即便秦令筠回京,两人也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他却没想到人回京没半月,就给他来了这么一招。
给儿子娶妻?
想到背后深意,卫陵的神情全然阴鸷沉下,指关咯咯作响。
前世的这个时候,曦珠与许执早已定下亲事,而在黄源府待了大半年的秦令筠错过了时机,回京后只好一直等待,等到最后卫家的倒塌。
这世,曦珠重生后外出去藏香居,又有卫度和外室的那桩事,反而让她与秦令筠见了几面,又没有与许执的亲事阻挡,所以秦令筠此时出手了。
明日休沐,秦令筠升官宴请,今日才来告知,并让人赴宴,这时间掐算的,没给人应对的机会。
还请了姚顺成说话。
……
门边的阿墨觑到三爷那仿若要吃人的眼神,咽口唾沫,到底喊了声:“三爷,青坠来了。”
“让她进来。”
青坠便走了进来,说起一整日的事。
下晌时,元嬷嬷去到春月庭,笑说明日要去秦家宴请,让姑娘准备着些,久待院子终归不好,得出去走走,认识些人。
等元嬷嬷一走,她就瞧见姑娘怔住,久久没回神,晚膳只用半碗饭。
一炷香前,青坠又从交好的那个正院丫鬟处,得知秦家要说亲表姑娘,吓了一大跳。
这回,她没告诉姑娘,先过来问三爷:“这怎么办啊?”
“你回去后,先别告诉她这件事,她只知要赴宴就好。另外跟她说,明日我也要去秦家,让她早些睡。”
“还有。”
卫陵沉声叮嘱道:“明日到了秦家,你一定要看好她,不管她去了哪里,你都要跟紧她。”
“尤其要注意秦令筠。”
青坠觉得这话太奇怪了,与秦家的说亲事,怎么要防范的是秦大爷,但都答应下来。
人走后,室内重入清寂。
卫陵想到前世那些事,到底头疼难忍,从衣襟内摸出瓷瓶,吞下一颗药后,才觉得好上许多。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这般手段与之前的秦令筠相比,太过激进了。
还有那什么生辰八字,真能预算?
到底是哪里不对。
卫陵缓出一口气,将额上滴下的汗擦尽。
明日去秦家,他倒要看看秦令筠摆的什么鸿门宴。
*
早前时候,曦珠就从与秦枝月交好的卫虞口中,得知了秦令筠回京的事,她不作多想。她无事不会外出,更不会在公府后宅遇到他,之前的那桩生意也算了结干净。
却陡地被告诉秦令筠升官宴请,她竟要过去赴宴,不觉有些惶然。
问及元嬷嬷,人笑而不语,只让她准备,明日与公爷和夫人、四小姐一道过去,没什么可担心的。
直入夜后,曦珠还是担忧。
她不想碰有关秦令筠的任何事,更不想见到他的人。
前世,她也从未去过秦府。
虽不知缘由,但想到与姨母一起,她勉强松懈些心神。
再青坠从膳房回来,带来消暑的绿豆汤,想必又去破空苑了,躲着在床前熏艾驱蚊的蓉娘,低声道。
“三爷说他明日也要去的,让您早点睡了。”
“好。”
曦珠莫名更安心些,低垂眼睫,舀吃起清凉的汤水。
洗漱上床后,青坠吹灯,阖门出去。
缥碧色纱帐内,曦珠侧蜷在竹席上,腹上盖张薄被。
嗅闻着淡淡的艾香,还是胡乱想了片刻,再想到卫陵的话,终归闭眼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天亮早,人少眠。
秦家的宴在酉时开席,避过天上的热光酷照。
用过午膳,未时初,蓉娘和青坠就开始为姑娘梳妆打扮。
此间过程,曦珠劝说随便梳发就好,妆跟平日一般。
但蓉娘笑道:“那么久不出门,不得好好打扮一番,再说那秦大人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又跟公爷交好,不能太敷衍。”
曦珠不能将那些事告诉她,因而只能沉默。
可她也不想等会若真见到秦令筠,自己仔细装扮过。便是这点心思作祟,她对着菱花镜,将挽起的发髻上,才戴上的一支玉兰飞蝶镂空银簪拔了下来。
“简单些吧。”
蓉娘无奈,只得应她。
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停了下来,左右观望姑娘的模样,还是满意不已。
青坠记得三爷的话,欲言又止,最终闭上了嘴。
等正院那边来人说要走了,青坠才陪着姑娘走出春月庭,往前面去。
到了侧门处,那里停放着两辆马车。
卫远要前往京郊视察禁卫军营,而户部还有江南的公务急需处理,卫度也不赴宴,只送礼过去。
杨毓看见曦珠,笑着道:“秦夫人还夸过你,让你往秦家玩呢。”
话音落后,有仆从来问贺礼摆放何处,杨毓转头去吩咐。
倒是这句话,让曦珠心生疑惑,不觉蹙眉。
上回在藏香居,姚佩君显然察觉到了些什么,才会过来试探,断然不会说出姨母口中的这番话。怎么秦令筠一回京,就变了态度。
她踩凳上了最后面的马车,与卫虞、董纯礼坐在一起。
董纯礼朝她看了一眼,曦珠有些莫名。
不由转目,望向被卫虞掀起帷裳的车外,恰对上一双看过来的笑眼。
卫虞朝外问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卫陵一身烟紫窄袖圆领袍,手中揽缰,踞坐黑马上,望着妹妹身后的人,朝她抛个安心的眼神,挑眉笑道:“怎么,就你能去秦家,我不能去?”
前头马车里,卫旷听到声音,探出头来,看见小儿子跟着,奇了。
“你不是向来不愿意去秦家吗?”
也不知哪里不对盘,从前秦家有宴,卫陵从来不去,这回倒是乐意。
卫陵嬉笑道:“今日休沐也是无聊,四处走走,凑巧秦家办宴,就过去讨口饭吃。”
这段日子,卫旷很是惬心小儿子在军器局的表现,便懒得计较他对爹的这副不敬语气。
笑骂一声:“家里是缺你这口饭吃?”
如此说过三两句,待一切妥当,马车才缓动,转过街道的巷口,往秦府而去。
*
秦家的宴席,分隔出两处席面。
前头堂屋,招待男宾;后院花厅,款待随丈夫而来的官家夫人。
曦珠跟在卫虞身边,看到大红门口正核验名帖的管事,一时抓紧手里的帕子,怕就在这处见到作为主家的秦令筠。
却随姨母、董纯礼往后院去,都没见到秦令筠,不知往哪处招待宾客了。
到处是喧嚷的官腔,和团簇盛开的盆花。
便在要与公爷和卫陵分别时,曦珠倏地觉得手被捏了捏。
她抬眼,卫陵对她笑了下,趁没人注意,俯低了头,极轻的声音,却很清楚。
“有什么事,让青坠来找我。”
曦珠轻轻点头,也朝他笑了下。
“嗯。”
*
到了后院的花厅,对上一双双看过来的眼,少不了见人叫人。
曦珠只得被姨母领着,面对那一张张陌生的贵妇的脸,叫着诸如张夫人、唐夫人、方夫人、罗夫人……
她们都被贯以丈夫的姓氏称呼,以丈夫的官职大小排列尊卑。
一直到最后,曦珠倦烦起来,可还得撑着笑地,听姨母悄说谁是哪家的夫人,丈夫是何官职。
她更是迷惑,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越来越奇怪了,还有姚佩君看她时,眉眼间含着的笑意。
直到姨母终于放过她,让她与小虞去和年轻姑娘家玩。
姚佩君跟道,让秦枝月带着她们过去。
曦珠又似被一根无法挣脱的线,被牵引着去和那群姑娘们说话,但姑娘们都是十四五六岁的年纪,尚且青春年少,未真正领略到苦楚,也还没戴上如她们母亲脸上般的面具。浅说两句客套,不过片刻,就不再管曦珠。
至于卫虞,她与秦枝月是多年的朋友。
曦珠在旁侧,看到秦枝月低低哭泣,拉着卫虞的手,说是哥哥不愿意帮说与卫陵的婚事,还说过段时日,要给她找门婚事了。
不过还是小姑娘呢,早忘了从前对曦珠的敌意,如今更令她恨的,是那个无情的哥哥。
纵使镇国公和国公夫人不答应卫陵娶她,还与卫陵说亲那白梦茹,但终归是公府的想法。如今,就连血脉相连的哥哥,也不再赞成,昨日又斥责了她一顿。
秦枝月心里难受极了,哪怕得知卫陵今日来了宴席,她满脑子都是哥哥骂她的那些话。
自从回京后,哥哥就不一样了。
再听到前院传来的那些恭贺哥哥升官的笑声,她的泪水更是气地冒出来,不断往脸下淌。
卫虞只得搂住她安慰。
曦珠不好待她们旁边,只得对卫虞道:“我往别处去,一会再来找你。”
卫虞有些不好意思,但无可奈何地看秦枝月,还是点头了。
曦珠便和青坠在园子里走。
她并不往哪处人少的地方去,就在姑娘们聚集的地方,在一丛洁白的夏菊旁,寻个石凳坐下。
哪怕与她们不熟,更与她们没话说,再或听到她们的议论里有自己的名,曦珠还是安然地坐着,不受所扰,更没放心上,只是看着四周景色。
已近昏时,远空漫铺绯橘的霞云,光晕照落园子成片的树冠之上,从万万千千的缝隙,撕碎成光斑,倒映在绚烂盛开的菊花上。
秦家的园子,比起卫家的,小了不少,没有昂贵的花木,但处处透着雅致。
曦珠观望着,与青坠时不时说着话。
直到秦家的丫鬟们给各位小姐送来解渴的瓜果饮子,也有一个穿碧裙的圆脸丫鬟手端呈盘,来到了曦珠的身边,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那装了乌梅饮子的白瓷碗倾倒,汤水洋洒地泼了曦珠一裙子。
圆脸丫鬟立即跪地告罪,并说:“姑娘,我带你去换身裙子吧。”
曦珠怔愣住,低头看荼白裙上的大片紫红,还有冰凉蔓延在大腿上。青坠没忍住骂了声丫鬟。
她抿紧唇,又看向丫鬟,好半晌没动一下。
隔得不远,那些姑娘们瞧到这边的动静,都说了起来。
曦珠心里的不安更盛,这般伎俩……
若这不是秦府,她绝不会如此想,可偏生异常太多,她不得不多想。
但想的再多,却只能起身。
因无论如何,这身脏了的裙都得换下。
她带着青坠,跟随丫鬟,找一个厢房更换。
一路上,走在陌生的路上,途径陌生的景,曦珠的神经愈发紧绷。
*
“公子,你快下来!”
“别爬那么高,要是摔下来,可怎么是好啊!”
“快些下来,别在这儿了,倘若大人知道了,会生气的呀!”
“哎呦喂,别管那只猫了。”
……
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在树下仰望淡紫蓬花里,那个穿青衣的少年,叫苦不迭地劝照秀快些下来。
今日大好的日子,府里哪处都在忙碌,谁知那只玳瑁猫会跑来西南角落的这处禁地,窜跳上树,却不敢下来了。
五十多岁的仆妇劝说不动,累地满头大汗,眼睛瞟到树旁的三层绣楼,上面贴满了黄符,朱砂歪歪扭扭地,如同干涸的鲜血,一张叠着一张,将门窗都给封死,心里越是发怵。
她年纪大些,知道曾发生在这处的骇闻。
绣楼曾住着秦老爷的妹妹,夭桃浓李的相貌,而小姐确实不守本分,竟与一个戏子私通,意欲逃跑,结果被秦老爷抓了回来,从此关在绣楼,人不知何时变得疯了,整夜唱戏,弄得府上人心惶惶。
后来,兴许唱戏多了,小姐就哑了。
再后来的哪一天,小姐上吊自杀。
秦老爷为了镇压亡魂,请来一群道士,将这座湖边的红木绣楼给贴满了符纸。之后,秦老爷更是自己都入道,到潭龙观当道士去。
仆妇只觉渗人的慌,喘好几口气,可又对还趴在树干上,伸长着手,要去救枝头白猫的照秀无可奈何。
倘若人从树上摔下来,坏了哪点,她可担不起责。
赶忙让一个丫鬟去把夫人请过来。
照秀听到了树下那些吵人的声音,但他没有理会,等一点点从树干上爬过去,将颤巍巍要掉下树的猫儿,一把捞进怀里,他大松一口气,双眸弯起,昳丽的面容展露出笑容。
他累地没力气下去了,索性坐在苦楝树上,怀里抱着还在瑟瑟发抖的猫儿,抚摸它因害怕而直立的白毛,柔声说:“与你说过别爬高的,下回可别这般了。”
他说着莫怕莫怕,忽然之间,从满树繁花里,眺望到远处廊道的一个鸦雏身影,自己反而抖了下。
是父亲,正走向一个厢房。
*
外出赴宴,会在马车内放置一身干净的衣裙,以应意外。
但曦珠不想青坠离开自己,对圆脸丫鬟吩咐,让她去取,公府的马车有车徽,再问过人,极容易知道位处何地。
丫鬟没有推脱,答应去取那套备用的裙,又叫一个仆妇过来侍候。
“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有青坠在身边,曦珠宽心一些。
但仆妇呈上茶水,她坐在凳上,微微抓紧膝上的裙,一口未动。
在秦府,在秦令筠的地界,到底不能让她安稳。
只盼那个丫鬟快些回来,换过衣裙,离开这里。
不过须臾,门外出现一阵脚步声,沉重的,不疾不徐。
并非女子的。
是如同那噩梦里一样的脚步声。
曦珠甚至未及多想,陡然站起身。
门从外被一只手推开,晕黄的霞光泄露进来,铺在灰白的地砖上,连同一道高大的暗影,袍摆被晚风吹地轻ῳ*Ɩ 荡。
她的唇颤了下,接着抬眸,看见了那张面容。
下意识直冲到门口,就要从打开的门跑出去。
却被一只手臂拦住,抓着她的手腕,将她重扯入屋内。
“把人带出去。”
沉声响起,是对仆妇说的。
青坠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方要喊:“姑娘……”
就被圆膀力大的仆妇捂住了嘴,拉住手臂,似是提小鸡仔,拎着往门外而去。
臂膀上的疼,让青坠回想到三爷的话,但为时已晚,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话都喊不出,急地流下泪,却只能眼睁睁地离姑娘愈来愈远。
门被关上。发出“咔”的一声。
曦珠被强拽着往里走,她拼命去掰他的手,却怎么都松不开。
不对。
不对。
秦令筠之前再如何,绝不会如此不顾后果。她整日整夜的惴惴不安,终于在这一刻达至巅峰,血涌上头颅。
“放开我!”
“秦令筠,你放开我!”
秦令筠将人直拖到桌边,才停了下来。
他回转过头,看着鬓发微散,满面惶恐的她。
“抬起头,好好看看,我是谁。”
曦珠气息不定,被紧攥的手腕疼痛地似要断掉,她缓缓抬头,在对上那双沉压的阴翳眉眼后,发现了一桩更恐怖的事。
“你……你……”
她惨白的唇瓣不断翕动,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看着他脸上愈烈的笑。
秦令筠深深地盯着她,唇角扬起一丝讽笑。
“知道吗,今日这场宴专为你设。”
名为请卿入瓮。
柳曦珠,我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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