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亲事定
太极殿的御书房内, 独留掌印太监在,没人可使唤,只得自己提起冰鉴盖板, 往青铜箱内装入冰块,费力地将板子合上,擦把头上的汗,又走到御案边, 接着磨墨,伺候皇帝。
案上堆放着今日内阁呈上的奏折。
一旁的错金博山炉里, 正燃着龙涎香, 芬郁浓烈的香气袅散在一片凉爽里。
皇帝停笔,看着宣纸上的几个姓氏, 忽而问道ῳ*Ɩ :“你觉得这几家, 哪家的女儿可堪为六皇子的正妃?”
三月初时,六皇子年满十六,接连被内阁及朝臣催促,要出京封王就藩。
皇帝及六皇子党的人,与之拉扯几番,这月来,以还未纳妃娶妻,暂阻了愈演愈烈的争论。
掌印太监见皇帝的目光落在“傅”字上良久, 与之关联的,是峡州总兵傅元晋, 便知皇帝要为六皇子拉拢兵权。
他笑说:“纳妃这般大的事,奴婢哪里懂。”
“你啊, 若是不懂事,能在朕身边待这么久?”
皇帝说着, 将一本摊开的奏折拿起,再看一遍。
是老将董明忠恳求致仕的请辞。
秦令筠归京后,曾来向他汇职前往黄源府的公干,提到董明忠的不便腿脚,是托其再言,想要卸下职务,好修养身体。
黄源府匪患自开朝起,存在百年未被平定,而董明忠守在那边二十余载,最为熟悉当地状况。去年秋闱之后,还闹得那般严重,若非秦令筠过去,不知成什么样子。
他倒也想放了董明忠的职,但一时找不到代替之人戍守西北。
这事得仔细想想。
皇帝搓揉紧拧的眉心,一个董明忠不去计较,那是真的精忠为国。
而掌管一方宫城禁军的金吾卫统领姚顺成,曾是卫旷的副将,那时他势弱登基,经年过去,姚顺成无功无过,也动不了了;
早年间,卫旷平定岭南土司,如今驻守在当地的将士,也是其手下提拔。
现北疆驻扎有卫家嫡系亲兵,纵使卫旷回京,安生待在镇国公府,但大燕的各处疆土几乎都有其同党。
前年那个姓洛的武状元,原要提拔给六皇儿,却与卫家牵扯上;
神枢营的陆桓,不久前竟也要与卫家结亲,虽最终未成。
想及此处,皇帝闲说起近日闹得满城风雨的趣闻。
掌印太监躬身道:“国公被这事都气病了。”
皇帝笑叹:“他两个儿子够有出息了,小儿子胡闹些没什么。”
太监低着头,不敢多加置喙,心里明白镇国公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秦令筠是怎么回事?”
皇帝将那几张宣纸叠放在一块,只单留写了傅字的那张翻压存留。
太监道:“听说是先前在黄源府受的伤复发了。”
“给人送些药材补品过去,让他养好伤了再做事。”
这人以后是要用的,可别折了。
再是看在秦宗云辛苦给他炼丹讲经的份上,他都得关心下。
直到入夜,天都黑尽,大殿内点起铜灯,满室金辉。
有宫人来问,是否要摆驾坤宁宫。
今日初一,按制该与皇后共膳交谊。
太监出来低声传话,说过半个时辰后,仍去贵妃娘娘的重华宫。
自寒食马球赛后,皇帝已两个多月,未去看望过卫皇后。
*
至事发第三日,在事态未定前,外边人再是好奇卫家三子和那表姑娘,都不好过问。
但杨家已来了人,是杨毓的长嫂,担忧询问怎么出了这回事,要如何处置?
杨毓道还在与丈夫商议,勉强应付人走了。
还没歇一会,她的妹妹杨楹也来了,一进门便嘲讽道:“姐姐,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她可不是存着心地要攀上公府?”
杨楹心底愤懑难平,当年便是柳曦珠的母亲替她享有杨家二小姐的清福,如今这个女儿竟妄想更进一步,图谋上镇国公府的煊赫权势。
杨毓烦躁几日,闻言斥咄,呵人回去。
暂时不论姐妹两人之间的伤害情分。
等到夜里,杨毓与卫旷两人坐在榻上,皆是沉默。
半会过去,卫旷终是开口问道:“曦珠的孝期还有多久?”
杨毓看向丈夫,知了他的意思,不自觉松口气道:“明年十月初,还有一年多。”
卫旷皱眉点头道:“一年不急,先将两人的亲事定下来,等曦珠的孝期过了,就让那个混账娶了。”
罢了罢了,原本说与卫陵的人家不必要多好,现弄出这种事,再拖下去,外边的议论只会更大,到时他的老脸都丢尽了。
卫旷再想到小儿之言,还有这半年来,不管在神枢营,还是在军器局,都是好好做事,可见对曦珠是上了心的。
他对妻子道:“他既是认真的,那我们得与他定好,可以答应他娶人,但今后在仕途上得用心了,年纪也不小,该思量娶妻生子之后,可不是他一个人过日子,不能再任他胡闹了。”
夫妻两个再说些话,论起先前要与秦家结亲。
卫旷道:“虽还没谱,但闹出这等事,到底要与他家说声。”
杨毓应下:“明日我就让人备礼过去,说明一番。”
翌日天亮后,杨毓对着攒了好些日、大儿媳不能决策的庶务,只感焦头烂额。
却先让管事备礼,名义以看望受伤复发的秦家大爷,到秦家走一趟。
*
秦家。
秦令筠看着卫家新送来的上等鹿茸及金丝燕窝,回想这些日的流言蜚语,以及片刻前,卫家管事之言。
在他尚未重生前,卫陵察觉到异样,那日天未亮,堵住他上朝的路,来警告他勿对柳曦珠上心。
后来却未有动静,他以为卫陵没了兴趣,却不想在给他演。
他终于明白为何外室之祸为何没有爆发。
柳曦珠已将那些事告知了卫陵。
而前世,柳曦珠是因那封传往北疆的密信,才被压审刑部牢狱。
这两人,前世今生,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秦令筠想不透彻,却已确信柳曦珠会将他也重生的事,告诉卫陵。
但卫家的人还未得知。
也或许不会得知了。
那些荒诞的话如何出口是一回事,谁信又是另一回事。
他慢拨着扳指,不禁冷笑一声。
柳曦珠想救卫家,还不顾危险地来试探他今后的路,但他都告诉了她,她又能做什么?
有太多事,可不是她一个常年身处后宅的女人能知道的。
纵使卫陵得知结局,但一个在官场都还未立足的世家子弟,想要成长起来,是需时间。
他倒要看看,她与卫陵要怎么走接下来的路。
上辈子,他等了那么多年,终至卫家倒塌。
这回,他不妨再等一次。
秦令筠摸着脖颈缠绕的白纱。
他以为她只会怯懦哭泣,但竟敢杀他,却不敢再深一寸,真的让他血尽而亡。若他死了,届时不管过程,最终结局:谋杀朝廷命官的大罪,足以将她处死。
流放多年,人变得有意思多了。
他便放任她在外面,让她再次目睹卫家的败落,到时候,这世上谁能护得住她。
她要亲自跪着来求他!
秦令筠咬紧牙关,脑海里回响着她与卫陵的亲事,已被镇国公定下的话。
吞吃下兰丸后,想必她的清白已不在。
姚佩君将熬煮好的药汤端来时,乍见丈夫阴沉的脸色。她捏紧了碗沿,指骨泛白。
而这般,自从醒来,已连续两日。
那天大雨……
“拿来。”
秦令筠收整惨白脸上的神情,冷静道。
端起碗,他将温热的棕黑苦药一饮而尽,颈间被刺破的动脉阵阵抽疼,仿若再见当时喷涌而出的鲜血。
以及她冰冷仇恨的眼神。
迟早有一日,她还要落到他的手里。
他不会放过她的。
*
卫陵从祠堂被放回破空苑,后背斑驳的鞭伤,早让他起了高热,药灌不下去,只是一声声地唤着曦珠。
杨毓实在没办法,只得叫曦珠过来,终于肯喝下药,却闭眸睡着后,又拉着人的手,怎么都不松开。
曦珠无措片刻,终对姨母低声道:“姨母,我看着三表哥,等他醒了,我就离开。”
亲事都已定下,两人先前也在一起过,又在自己府上。
杨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瞥眼趴睡着的小儿子,点头答应,却道:“他再胡来,你别任由他。”
“好。”
卫虞惊诧地看着三哥和表姐,不明三日前她因熬夜看话本,睡到晌午,便听闻三哥与表姐深夜在外的骇闻。接着,三哥被打、罚跪祠堂,不允人看望,她也不好去春月庭过问表姐。
今日,两人亲事就被爹娘同意了。
卫虞联想到之前的几桩事,按捺不住好奇,趁着此时,想问清楚明白。
“别在这处吵,回去你院里读书,女先生说你近些日都未用功学习。”
杨毓愁完小儿子,又愁起小女儿。
戳着她额头,轻骂:“别整日知晓玩。”
卫虞一听,头都大了,丧气地跟着走出去。
“我都学了的,可那些太难,分明有些是男子该学的,我若是学通,都能去科考了。”
……
辩解之言远去,缓缓消逝于盛夏的灿光中,院中茂密碧绿的梨花树叶间,蝉声聒噪。
曦珠坐在床畔的矮凳上,动了下手指。
床上的人立即睁开了眼,头枕在右臂上,侧望向她,一双眼眸半弯地对她笑。
曦珠看着他眼下淡淡的灰青,轻说:“你睡会吧。”
她知道他是故意让她过来的。
这几日,他挨了那么重的打,又还烧着,定然没睡好。
卫陵脸色苍白,语气比她的更轻,笑道:“我怕一睡着,你就走了。”
曦珠摇头,说:“不会,你好好睡。”
“睡吧。”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在她宁静平和的目视下,卫陵慢慢阖上双眸。
前世十年的黑暗里,他不能视物,唯有听到声音,和感受到她的气息。
十年共枕眠,断于她因病搬离破空苑,让他几近疯症。
重生回来,又耗费许久,才在每一夜的折磨里,逐渐适应她不在身边的日子。
但三日前的再次同床,让他复入魔障。
他离不开她,更甚入夜后。
他昏睡了过去。
曦珠的手有些僵硬发麻,但她没有挪动一分,只是俯看他沉静的面容。
好半晌,她伸出另一只手,食指指尖轻点在他的脸侧。
他呼吸沉稳,并没有醒来。
指尖顺着颧骨,滑落到他微勾的眼尾,拇指触及轻皱的浓眉,她将手掌放平了,贴着他微热沁着细汗的脸。
腰身伏下,曦珠弯趴在床沿,侧首,尽在咫尺地看他。
不过几日,就瘦了些,下颌愈发明硬。
也一下接一下地柔抚他的眉。
直到放平。
炎热的午后,蝉鸣此起彼伏,光从大开的窗外灌进来,爬上她月白的裙裾。
听着他的呼吸声,曦珠觉得困乏起来,渐渐地,眼皮往下耷拉,她抗拒着,却没能阻挡,最终也睡着了。
她坠入了前世的梦境,越来越深。
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她睁开昏沉的眼,发现自己发髻松散,正躺在床上,苍色的纱帐帘侧,悬着驱蚊的香囊。
偏头看向窗外,四方之外,傍晚的风微凉,葱郁的梨花树梢轻晃,簌闪满树金光。
白墙黛瓦之上,匝密的枝影舞动,倒出高空漫布的浓云霞蔚,飞掠过一群黑点般的雀鸟,模糊的啁啾声。
坐起身,她的外裳挂在一旁的木施上,绣鞋也整齐地摆放在脚踏下。
恍惚里,仿若回到重返京城那年,她入住这里,他曾经的居所破空苑,病重时,总是躺在这张紫檀木架子床上,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看窗外每一天的落日。
不尽相同的云霞里,想自己还能活多久。
“醒了吗?我才让人把饭菜拿来,起来洗洗就吃饭。”
室外走进一个人,笑着看她。
见她惺忪地怔坐在床边,他从木施上取过外裳,递来与她,她仍一动不动。
他无奈轻笑声,将衣裳放在床上,又曲膝蹲下身,握住她细白的脚踝,低头垂眼,一边拿来素白的罗袜给她拢穿上,一边道:“我醒来时看你睡着了,那样子不舒服,就抱你上床睡了。”
“等吃过饭,你再回去,爹娘不会说什么,总归是我迫着你。”
他拎着绣鞋,套上她的脚,没忍住又笑道。
“再说,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了,咱们光明正大的,怕什么。”
话音甫落,床上的人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卫陵忙将她揽住,忽至的力道,让他上身微仰,单手撑住背后的地面,将稳住身体,颈间倏落一片潮润湿意。
他愣了瞬,笑意慢敛,松开撑地的手,跌坐在铺满霞光的地上,将她整个人紧抱在怀里。
曦珠趴在他的肩上,无声地轻颤。
长久的沉默中,卫陵明白了劫难之后,她真正的担惧,抚着她柔顺的乌发,面上无情,唇边却溢出笑地哄她。
“好了,别担心,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
“会没事的。”
第081章 两相依
薄暮时分, 内室填了冰鉴,却还有些热。
即便为她脱了外裳,单留罗衣, 身上仍透出细汗,微湿了素色的衣衫。
卫陵将曦珠散落后背的长发拢作一束,托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在怀里, 靠着自己的肩。
看着落在床上菀草凉簟的夕阳,逐渐偏移, 他缓缓道:“这几日我都想好了, 十月北疆战事起时,我与大哥过去抗敌,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让爹留守京城。他的身体不大好, 不能再经战争劳碌,便在京坐镇,倘若这里出了什么事,我爹能解决得了。”
“我走了后,也能放心得下你,你现今是他的三儿媳妇,他不会让之前那种事再发生,丢了他的面子。至于后宅里, 娘也会护着你。”
“倘若有什么不能他们知道的,到时你写信给我。”
“只有平定狄羌, 北疆安稳后,我才能一直待在京城, 不若那边隐患存在,总是扰乱掣肘, 我没办法分心。”
“我也需要借这场战事,分得些实权,今后才好做事。届时我会让洛平与我一道去。”
他的手掌放在她纤弱弯伏的后颈,温柔地摩挲着,安抚着。
也将自己的打算,粗简地说与她听。
“你告诉我的那些事,不会发生。纵使前世的最后,到了那般急迫境地,皇帝都没能废掉太子,不仅因卫家手里有兵,更是因文官大多推崇的嫡长子继位,那些老臣在太子身上耗费心血,其手下门生官员也多追随太子,绝不会轻易退让。”
现还不到剑拔弩张、党派攻伐的时刻。
“至于后来太子逼宫,姚家泄秘,现不能追究,目前金吾卫统领姚顺成与我爹关系尚好,不过我会留意。”
“还有姜家,我也不会放过,但时候未到。”
……
他将声放地低了,在她耳边说着所谓的逆言。
曦珠慢慢抬起头,望向了他。
窗外流泻的灿然霞光,映落她胜雪的面容,淡琥珀的眼眸蕴着一层水雾,潋滟绝伦,直直地看着他。
卫陵伸手,勾挑起她的下巴,调弄道:“怎么,你说的我上辈子那般厉害,总不见得这种事我想不明白,太没用些了。”
他含笑问。
“还是你不相信我?”
曦珠拨开他没用什么力道的手,轻吸了口气,鼻腔里尚有些哽,但在听完他的一番话后,她已经缓了过来,莫名安心下来,低声应道:“相信的。”
若非诸多尘事所碍,她与他,早该两心交付。
卫陵笑意更深些,道:“那就好,总归你别多想了,凡事都有我在。”
曦珠踟蹰下,还是问道:“那秦……令筠呢?”
“他现还在养伤,至于后边,得看到他下一步路,才能知道他重来的意图。秦家还与卫家交好,我们只能等,家中还是父亲做主,我不能多说。”
卫陵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柔软的手心,垂下的眼睫遮去晦暗的神色,轻道:“接下来我们没多少日子在一起了。”
不过三月之期在京。
与狄羌一战,不知要耗时多久,新汗王阿托泰吉难以对付。前世受到颇多限制,一直未能杀了他,但这世必须尽快除去此人。他才能有精力留在京城,以应对后面的事。
还有军营里藏着的奸细叛徒,他要去处理了。
再抬眼,卫陵扶住她的腰,笑着道:“起来吃饭吧,不若饭菜都凉了。”
他们已坐在地上说了好一会话。
“好。”
曦珠应声,有些窘迫地从他的腿上爬起来。
单薄的衣几分凌乱,她背对着他,拢住头发在肩侧,拿起床上搭放的外裳穿上,低头系着腰间绦带。
背后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曦珠知道他在看她。
但她并未出声。
转过身,他倚靠在窗边的雕云龙长案上,身旁的粉白釉弦纹瓶里,插着翠绿的松柏竹枝。
神情懒意,正毫不掩饰地盯着她。
西去的阳,落了半边在他霜白的内衫上。
他肩背有鞭伤,天热,且还在自己的地方,所以未穿外袍,就连衣襟领口都松散,露出横亘的锁骨。
卫陵看了看她披散的发,转望室内布置,歉笑道:“我这里没设妆台,要照镜梳发,只有面架处有镜子。”
说着,他起身走来,牵起她的手往旁边的湢室走。
丫鬟已送来清洗用的水。
他还是没离开,就站在一边的金漆玻璃屏风处,唇角噙笑地看她。
曦珠对着黄花梨簇云纹六柱面架盆,上悬的一面葡萄缠枝镜。
这里的布置,更甚破空苑的一切,她都熟悉,在前世入住这里后的那半年。
她抬起手臂,将落在后背的头发,都合在手中,绕了几个圈,反旋过去,接过他递来的珍珠银簪,斜插了进去固住。
盘好发,她略弯了腰,低头抚起铜盆里的清水。
双眸阖上,微凉的水将脸上的腻热洗净,也把她脑里的最后一点混乱洗掉。
这几日发生的事,如同激涌而来的浪潮,让她反应不及,没料到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分明最初只是想卫家脱险后,她便离开京城。
可如今却与卫陵有了亲事,国公与姨母未询问斥责她,便连世人的刺言笑语,都朝向他一人。
他也答应了她,等以后局势稳定,会和她一起回去津州。
他还说,都会没事的。
她相信他不比前世差,以他的能力,定会让这世的卫家,安然无恙。
但,她还是有一丝不安。
似是为了逃脱一场噩梦,陡然跳入一场“美梦”里。
仿若陷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不知那些曲折的道路,最终要引她去往何处。
她知道当今只有嫁给卫陵,才能得到庇护,但她还是觉得迷惘。
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前世的她,曾因喜欢他,虽知不可能,却仍幻想嫁给他;
但重来,却是因为……
抬头睁开双眼,人更清醒些。
满面挂着水珠,曦珠看到架子上叠挂着一条白巾,面向镜里的人,被水湿润的唇轻抿下,终究唤了他一声。
“三表哥。”
身后之人问道:“什么事?”
“……我想用你的巾帕。”
卫陵失笑,“你尽管用就是了。”
他又道:“我没想你会在我这处睡着,你要用的东西,我都还没来得及备好。”
这番话,有几分促狭揶揄。
曦珠忙将眼从铜镜里移开,拿帕子将脸上的水都擦干了。
触及时,松软里,有一股淡淡的青木香气。
“你还与我说,这些日都好好歇息的,别是在骗我?”
见她收整好仪容,卫陵拉住她的手,往外边的厅里去。
曦珠跟着他。
“没骗你,只是午间有些困。”
她的声音有些低。
也不知是何缘故,看到他睡着,她不觉泛起困意。且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
卫陵笑一声,没有继续调侃追问。
直到摆放了饭菜的桌前,他道:“先将药膳吃了,再吃饭。”
他没忘了郑丑所说的话。
曦珠蹙眉,看着那一整碗姜黄的药膳,还在冒着浓腾的药味。
还未入口,已生出厌恶抵抗。
卫陵将人拉坐下圆凳,道:“能吃多少是多少。”
他知她不喜吃药。
曦珠用瓷勺翻了两下,抿紧唇,端起碗,一口口舀吃起来,抵住反胃,全部都喝了下去。
她知他是为了她好。
放下碗,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她松缓口气,听他笑说:“上回才吃小半碗,这回能都吃完,很棒了。”
这般有些哄孩子的语气,让曦珠没耐住朝他瞪去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的相处,调转了过来。
从前,总是她觉得他孩子心性,而现在,会不自觉地想要依靠他。
她唯有相信他。
也只能依靠他。
曦珠心里都明白,她默低着头,吃他夹到她碗里的荷叶粉蒸肉。
软糯里裹着荷叶的清香,甜中带咸,肥而不腻。
“这个酿茄子也好吃,你试试。”
卫陵正要夹一箸给她,忽听道。
“我不喜欢茄子。”
他望向她。
曦珠的神色很平静。
现在的她可以选择,不必如前世,在那般穷苦境地,只能过吃糠咽菜般的日子。连生病时所喝的红糖,都是乞求来的。
她更不愿再迁就任何一个男人。
遑论在卫陵面前,不喜欢的,说喜欢;而喜欢的,说不喜欢。
亲事既定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只是不想自己在他面前,唯有接受他所有的好意,不能拒绝。
药膳可以吃,但其他的,却连选择都没有。
“不喜欢就不吃。”
卫陵笑笑,不在意地将夹起的酿茄子放到自己碗里,声音很平和:“我们还未在一起生活过,这种细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尽管告诉我,我都会记住,不会忘记。”
曦珠喉间微噎,点了点头。
直到吃完饭,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将退,天地间的所有景象,皆徐徐隐匿进昏暗里。
一盏盏灯笼被点亮,高挂起来,照亮精致华丽的园子。
“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曦珠再三说着:“你身上还有伤,别再乱动,好好养着。”
卫陵却坚持道:“我不是腿折了,这点路,还能走得动。”
她没办法,只能任由他。
一路回去春月庭的小道上。
卫陵始终握着她的手,纵使途中遇到做事经过的小厮,都不曾放开。
“我连更大胆的事都做了,还怕被他们看见吗?”
等人行礼告退,再走小段路,他不禁叹气道:“我们两个住的地方,隔的也太远些。”
黯淡迷离的光影里,晚风吹过偃湖水面,荡漾出一圈叠过一圈的涟漪,揉碎水中月光。
望不到尽头的藕花深处,幽幽飘出清香。
恍惚里,曦珠回想起在她真正十五六岁的韶华之年,她也觉得住地离他好远啊,想见他一面都很难。
以至于相见的每一次场景,每一句对话,都显得弥足珍贵。
她小心地收藏进心里,不敢忘记。
常在深夜时,翻拣出来,喜悦地难以入眠,期盼下一次见面的到来。
而今的她,听到他这句话,不过笑了笑。
却什么都没说。
且行且慢,故意拖延。哪怕两人没有说话,他都格外高兴,与她在一起的时候。
但最终,卫陵还是将人送到了春月庭外,白墙花藤下,上次分别的地方。
皎洁月色下,他将她的手握地更紧些,依依不舍地望她,声调清冽,笑道:“你明日还来看我吗?”
怕她不来,甚至说。
“我们没多久在一起了,等我身上的伤好后,还要去军器局,到时,便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没了。”
曦珠仰首,看着他英朗面容上,认真期许的神色,莞尔答应。
“好。”
第082章 偷吻她
再次在他的目视下, 走进院内。
曦珠先去青坠的屋子看望她,从三日前被仗打责罚后,已然好了许多, 皮肉凝紧,正在结痂愈合。
“比起昨日,今日还疼的厉害吗?”
青坠趴躺在床上,摇了摇头道:“没疼了, 还要多亏姑娘的药,才好的这般快。”
她听小圆说那日她被抬回来时, 是姑娘不嫌脏污, 亲自给她处理的伤口。
涂抹的药效果极好,里头的药材定十分珍贵。
这两日, 姑娘都过来看她, 蓉娘也送了养伤的蹄膀鸡汤,来与她喝。
是姑娘吩咐,膳房那边才做的。
青坠想及此处,眼里就滚下一滴泪。
还未有哪家主子,能如此诚心待身为奴籍的她们。
“那便好,别舍不得用药,若是用完,让小圆和我说声。”
曦珠看过累累伤痕, 将她的裙摆轻放下,遮去臀部。
那药原是卫陵拿给她, 现都给了青坠。没了的话,应当可以再去找他要。
曦珠坐到床畔, 说起另一桩事。
除去仗罚三十大板,青坠和阿墨还被罚了半年的月钱。
她道:“这半年的月钱, 我会都发给你,还会多给,当是你为帮我与三表哥,你别发愁。”
正因曾身处比青坠更贫窭的日子,方更明白一钱一厘的要紧。
青坠闻言,哽咽地泪眼朦胧,笑道:“多谢姑娘!”
曦珠跟着浅笑,说道:“现下你先将伤养好才是重要。”
等从屋里出来,转进居住的内室,面对喜笑颜开的蓉娘。
“幸好幸好,你与三爷的婚事成了!倘或不成,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如何与老爷夫人交代啊。”
仿若劫后余生,蓉娘连连拍着胸脯,脸上的皱纹堆挤。
今日,国公夫人还特意过来春月庭,与她这个算是曦珠长辈的人商议。
待一年后,曦珠的孝期结束,便与卫陵行大婚,嫁进公府。到时有关婚礼的所有事务,都由府上来操办,不必她们女方这边多费心。
是因曦珠无父母在,无人可主持;也是因到底是卫陵造的孽,该当公府全责。
至于三书六礼,等今年十月初后,恰是曦珠两年孝期满,不算是不敬父母,可以着手与卫陵的聘书,将两人亲事以书信定立下来。
后面的礼书、纳采、问名、纳吉,一样样的流程走,一年时期足矣。
嫁衣也要准备起来了,繁琐的针绣,耗时一年,也能做好。
……
蓉娘听得一愣一愣,知晓姑娘与三爷门第差距大,公府在成婚这等大事上,规矩定然大,只不停点头应着。
这会,她将白日的那些话,都告诉姑娘听。
得了准话,好歹放心。
又忽地拍下额头,问道:“怎么将你叫去破空苑那边,待到这会才回来?”
想到前些日,姑娘回来时的模样,再埋怨起来。
不用多想,便知是三爷留人。
蓉娘皱眉道:“即使在公府里,也不懂得避着些,到时下人议论,还是会说你。”
曦珠倒不在乎这个,只轻道:“三表哥现还养伤,才唤我过去,等他好了,我就不去了。”
蓉娘一听这话,讶异地睁大眼。
“莫不是你明日还过去?”
曦珠长睫轻颤,点头。
侧转过身,想到临别时,卫陵眼巴巴看她,恳切她同意的样子,她没忍住微弯了眸。
这个夜晚,曦珠平躺在床上,在一片阒静昏昧的缥碧色纱帐里,再将他的那些谋划想过,而后闭上了眼。
不过须臾,便睡了过去,很安稳。
兴许也是因那副安神的药膳。
*
卫陵将人送往春月庭后,踱步回去自己的住处。
去时,路途短缺,好似流光瞬息,便与她分别了。归来,却长道无尽,犹觉漫长无望。
抬头望一望天上如细线的新月,盼着那轮月,快些落下去,升起太阳来。
她才能来找他。
他会再见她。
分离片刻,他已很思念她。
想到曦珠答应时的明媚笑靥,卫陵禁不住翘起唇角。
与她越离越远,待好不容易回到破空苑,他却蓦地停下脚步,站在了院门口,而后看着整座院子。
离去时,室内的灯并未灭掉。
如今,莹黄的光亮透出楹窗,梨花枝影映在上面斑驳,疏密之间,偶有飞蛾的扑扇。
院墙暗处的草丛里,窸窸窣窣,传出唧唧的虫鸣。
他并未进屋里,反而在院子外,来回地绕走了好几圈。
以至于仆从看见,以为他是落了东西。
“三爷,您在找什么,我帮着找。”
“你自去忙,别管我。”
卫陵挥挥手,让人退下。
他只是在步入这里时,倏地想到今日确定下与曦珠的亲事,而一年后,她会入住这里,忻悦难以抑制。
所以要走走,被风吹吹,才能缓解激动又焦躁的心情。
前世,她以卫三夫人的身份,入住破空苑,他曾经的居所。
后来,又因病搬离,独留他一人在荒芜的黑暗里等待。
而那漫无边际的等待,等到她的离世,变成彻底的无望,直至一把焚魂烈火,才让他回到了她的身边。
但现在,就在一年后,她会再以卫三ῳ*Ɩ 夫人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与他住在一起。
长长久久地,他们不会再分开。
他只需忍耐,过去毫无期限的等待,他都煎熬了过来。
如今不过一年,他可以等得起。
当前最为关键的,是要想想怎么处理那些烂事,不让卫家再入前世的泥沼。
但人啊,不能无时无刻地绷紧神经,去思索那些大事,总要松懈歇息。
譬如入睡前。
也是他最放松时,只会想起她。
卫陵侧躺在床,枕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千丝万缕地朝他袭涌,他闭眸深嗅,克制不住地将头再偏些贴近。
仿若回到晌午,她睡在他的床上。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敢惊醒她,心如擂鼓,缓慢地喘息,一点一点地,凑近她微张的唇。
她睡着时,那张丰润饱满的红唇,总是微微张着。
他原本只是想贴一贴,但越近温暖潮湿,气息全然屏住,终究没耐住舔了下,极快退开了。
嘴里蔓延开甜味。
整个午后,他望着阖眸沉睡的她,无声地笑。
他想她是清醒的,却又真地怕她醒来。
这个夜晚,卫陵依赖着曦珠残留在他床上的气息,勉强入睡了。
*
当镇国公三子与府上寄住的表姑娘,将要定亲的消息传出后,震惊一众贵门官家。
先不提在宅门四处走动的那些妇人们,不时登门拜访,令杨毓烦不胜烦。
听闻风声的、与卫陵交好的世家官门子弟,也都来看望他。
自然地,还带些补品。
不过一年,卫陵受了大大小小的伤,不知养了几次身体。但这回,却是被国公家法鞭打。
那起强迫之事,闹地沸沸扬扬,便连他们的爹娘,都警告不许学卫三,做出那等败坏门风的事,不若就驱逐,赶出家门。
他们委实好奇卫三眼比天高,从前出去玩时,再是逞意,甚至夸谁相貌好看,身段娇媚。姑娘都上前来拉袖子,软声求说,都不曾留宿她屋里。
便连那国色天香的陆桓外孙女:白梦茹都瞧不上,如何做了那般恶人。
但更好奇的是那表姑娘。
还未进破空苑,交头接耳,左右交谈。
都知了原是去岁,公府办赏荷宴,谁钓了好大一条鱼,本来大家要聚在一块吃,但哪知被那起纷争断了,卫三对着那些姑娘们发火,气地直接走人,他们只好各回各家。
追究根源,便是那表姑娘。
还有温滔,也是因那表姑娘的铺子被烧。
……
连着两日,曦珠怕撞见人,都不乐意来找他,卫陵也懒怠地应付人,一波波地送走。
其间,长平侯长子笑问:“上回你朝我要那只狮子猫,便是给你表妹的?”
他才稍微正过歪的身体,跟笑道:“是。”
“那怎么后来不要了?”
“她不喜欢,要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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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宪也来看他,戏道:“你与我姐夫,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在养伤,我看过你后,还要去秦家一趟。”
卫陵似笑非笑道:“他是为国为民,旧伤复发,我哪里能比得上他?”
姚崇宪品咂这话,觉得不大对劲。
“哎,你怎么话里有话,不说明白些?”
“是你多想,既然你要去秦家,正好帮我带句话给你姐夫,让他好好养伤,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
又一个黄昏将近时,微风过窗。
夕阳余晖斜落在榻桌,上面摆了两个青瓷盘子,一盘鲜嫩生菱角,一盘硕圆荔枝果。
卫陵想着昨夜从大哥那里探听到的事,皇帝欲为六皇子纳正妃傅氏。
没有外室祸端的阻隔,比前世提前了一年。
傅元晋。
……
低头,手上却耐心地用钳剪,剥弄出坚硬紫褐外壳里的菱肉,完整地放进对面的碗里,也看向脸腮微鼓的她。
曦珠吃了颗荔枝,用帕子擦净满手黏腻,又拣起白生生的菱肉,放进嘴里。
嚼吃起来,脆甜可口。
察觉到视线,她抬眸,便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瞳。
“后日夜里,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曦珠微惊,有些迟疑道:“夜里?”
她忘了自己嘴里还有未咽下的菱肉,出口的话含糊不清,忙捂住唇。
卫陵见她慌乱模样,默然哂笑,等她吃完,才继续道:“这些日,因着那些烦人恼事,你都没怎么来找我。后日七夕,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我们出去逛逛。”
七夕吗?
曦珠轻垂眼睫,放下了手。
又听他说:“等过完节,我就要去军器局,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了。后边我离京,你也尽量别出门,我不大放心。现趁我还在京城,我们多出去走走。”
话落,她立即看向他,却问道:“你的伤都好全了?能去上职了?”
卫陵心里暖意流淌而过,笑望她清澈的明眸,道:“还差些,但那里还有事等着我。再说,我爹答应我娶你,可得好好谋前程了,我若是不努力,他反悔了,我岂非要孤寡一辈子?”
“去吧,我们还从未一起过七夕。”
他再次询问,声都低柔。
曦珠抿唇闷笑声,答应了他。
“好。”
第083章 七夕节
七月初七, 七夕节。
当日下晌后,公府仆从便在管事的嘱咐下,在园子的池畔, 几株柳树旁的空地上搭建乞巧楼,丫鬟们又寻来鲜果花酒,摆放在红案上。
只待天黑后,月亮出来, 府上的女眷焚香,向织女祭拜, 以及做巧果。
春月庭内, 蓉娘闻听姑娘要与三爷出门去玩,惊讶忙问:“这样子, 岂非不与你姨母她们过乞巧了?”
一年后嫁进公府, 除去三爷,打交道最多便是府里的女人。
更何况姑娘身份低微,还是因那糟事,才与三爷定下的亲事。现趁着这个机会,该与将来婆母、长嫂,多沟通相处,关系才得以愈加融洽才是。
曦珠知晓蓉娘的顾虑,并不怎么在乎, 只眨下眼,做踟蹰的模样, 道:“可是……三表哥已经与我说定,他还说, 姨母那边他也去讲过,姨母已经答应了。”
既如此, 蓉娘还有什么好说?只得唉声叹气。
到现在,她虽庆幸曦珠的后半生有着落,但实际真相却半点不知,还在可怜没了爹娘做主的人儿。
曦珠不能将那些过往告诉蓉娘,既是无用,还徒添她的忧虑。
对着敞开的红木顶箱大柜,看向里头呈列的衣裙,多是月白、霜白、荼白、雪白这类的颜色,她往右拨过去,又往左拨回来。
柔软的绸缎丝料从手指滑过,她选了一条玉白的裙。
天香绢料,丝细光润,暗绣落花流水纹。
裙子是今年初入夏后,姨母让琳琅阁的绣娘来量身做的,一直放在柜里,还未穿过。
曦珠将裙拿了出来,合上柜门。
蓉娘过来帮着换衣,又帮着梳发。
只是她的技巧并不好,青坠也还在养伤,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多做的是粗活。
曦珠笑道:“这些日为了我的事,您头发都白了好些,歇着就好,我自己来。”
接过蓉娘手里的梳子,迎着窗外的明光,和满树绿荫和蝉声。
她望向铜镜里,梳起肩侧的长发。
蓉娘帮衬不了,便再叹声气,坐在一边,难免不多唠叨两句。
“我与你说,你与三爷出去玩,其他事我不多说了,只一点,万不可再出那种事……”
曦珠正抬手挽发髻,一时心难分,闻言要驳反,话到嘴边又停住。
等蓉娘说完,她才郑重地点头:“您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一番梳妆打扮,费去近一个时辰。
曦珠许久未曾在这种事上用心,手也生疏许多。
轻抿下淡绯的唇脂,她看着镜里的自己,微弯眸笑了笑,又去洗净手上沾染的脂粉。
之后,便坐在窗畔的榻上,翻开卫陵给她的那几本志怪传奇,打发剩下的无聊日子。
等他派人来唤她。
他寻来的书很有趣,曦珠看入了迷,真等小圆过来,笑喊道:“姑娘,三爷过来了,叫你出去呢。”
她只好将未读完的故事压好页角,站起了身。
临出门,又朝镜子看了一眼自己。
近黄昏,万顷高空被云霞晕染,橘黄热烈的光芒,洒落繁茂的木香藤蔓上。隐约地,青绿深叶里,有雏鸟的叫声传出,是哪对晚归的鸟,竟将巢建在里面。
卫陵并未在公府侧门等人,而是直接来了春月庭外。
在两次送别分离的地方,等待她。
他一直看着院门口,等听到那轻巧的、仿若印刻魂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逐渐掩盖微弱的雏鸣。
她出了院门,而后偏头,看见了他。
一刹,卫陵走了过去,皂靴在半途略顿下,接着朝她走去。
到了跟前,愈加清晰地看到她的妆容,嘴角扬地更高些,轻笑出声。
“走吧。”
同时伸出手,要牵住她。
曦珠微咬下唇,将手躲开,瞪他道:“不要。”
天还没黑,这会正是丫鬟仆从忙碌,到处走动的时候。
她也知他在笑什么。
“行,不让牵,就不牵。”
卫陵收回手,还在笑,道:“走吧,天色不早了。”
直至侧门,他提起的嘴角都没放下。
等扶人登上马车后,他坐到她的身旁,车子缓动,朝热街驶去。
舆轮滚在砖石上,发出轱辘声。
四方围蔽里,卫陵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人,终于憋不住笑道:“你今日特别好看。”
虽是淡妆,与平日瞧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他还是看出了些差别。
话落,卫陵察觉话里的歧义,又赶紧找补道:“你平日也好看的。”
他的目光没有狎昵轻佻,只是单纯夸赞。
这还是两人单独出去逛街,并非寒食那日,在无人可知的深林草坡。
曦珠在他的话里,渐松了拘束的心绪。
她也望向他。
卫陵闲适地坐着,英朗面容上,如墨深的眼眸微弯笑她,一下接一下地,揉捏她搭放在膝上的手指。
这些日,他一直在院里养伤,懒穿外袍,只着单薄的衣。
今日出门,终穿上紫团花窄袖圆领袍,头发也用冠整齐束好。
曦珠不觉也笑了笑。
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前世重病,搬离破空苑前,做的那个梦了。
那时自己的容颜衰逝,变得难看非常,但他还是说:“好看,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还记得,没有忘记。
果真是梦吧。
倘若眼前的他,看到那时候的她,还会这般说吗?
她开口,转开这个话,只浅笑道:“我们先去哪里呢?”
他们都没在府上用饭,自然要先找地方吃晚膳。
当马车停下后,卫陵扶人下车,带她走进白矾居。
小二急忙上前迎客,穿过僻静竹林,把人送至二楼的雅间。
估摸不准那容貌姣好的姑娘,便殷勤问道:“三爷,您看要吃些什么,小的立即让人做来。”
却见卫三爷侧首,笑问那姑娘:“你想吃什么,尽管点。”
那姑娘坐着,翻过菜式单子,指着上头,报了两道菜。
“莲花肉饼。”
“还有这个,酒炊淮白鱼。”
再翻了遍,就将单子转给卫三爷。
“其他的,你点吧。”
这般熟稔,且用得上不客气这个词的姿态,让小二愣了愣,后知后觉近日听到的新闻。
这位怕就是那表姑娘。
之前卫三爷过来吃饭,多是与姚家那位公子,或是自己一人过来。
小二也是隔了好久,都没见人来过,好似从去年起……
“再要道血粉羹。”
小二回神,赶忙拿纸笔记下。
“素烩三鲜。”
“野菌鸽子汤。”
“胭脂鹅脯。”
“还有炒鳝面……”
蓦地,被那位表姑娘止住。
“该够了,别点了。”
“这里的鳝面听说好吃,再要道这个,你尝尝看?还是你不喜鳝鱼?”
卫陵笑望着曦珠,曦珠神情犹豫下,还是点头道:“好。”
他又问:“要不要再吃荷花酥?还是要糖酪樱桃?”
曦珠说:“不用,我不想吃点心。”
“好了,就方才点的那些。”
卫陵见她真不想吃,便转向小二交代道。
等小二走后,曦珠透过大开的疏窗,看见一片葳蕤灯火,和昏黄霞光里的京城。
她来到窗边,俯瞰下方如同园林般的景象,不禁好奇道:“这处是哪里?”
进来时,走的是一片翠竹林子,也不见牌匾,不像是酒楼饭堂。
直到小二来迎接。
卫陵走到她身边,道:“这里是一个江南来的闲散人开的,菜的口味挺好,但一个月就开那么三四日,也是撞上今日,我才能带你来。”
他笑笑,自己也时隔两世,多少光阴才重回这里。
京城繁华,汇聚天下间所有的人与物,便连吃上,也是店家林立、“百家争鸣”。
从前的自己,无所事事,就喜欢游逛各家店铺,自然记住这个隐入闹市的白矾居。
她扶靠在窗棂,鬓发被风吹散,卫陵伸手替她挽了耳发,轻笑道:“我还知道好些地方吃的,今后得空,我带你去吃。”
清风掠过茂密的竹林,顿起沙沙的声浪,将傍晚的最后一丝暑热消散。
曦珠侧首,看向身边人,明眸半弯,无声地应下了。
诚如他所言,这家菜肴比起别处的,喷香美味里,有种独特的味道。
曦珠吃了两碗饭,便连那份鳝面都吃完。
她隐约有些不好意思,第一回在他面前,吃的那么多。
搁下筷子时,肚腹有些沉甸。
他好似瞧出来了,揶揄道:“没吃饱的话,就接着吃,或是想吃其他的,再点就是。总不见得你跟我出来,我能饿着你,还是你能将我吃垮了?”
曦珠摇头道:“我吃饱了,不吃了。”
“真的?”
“嗯。”
吃饱后,便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懒意。
但在音消的下一刻,一只手伸了过来,摸向她的小腹。
宽大的手掌隔着丝滑的布料,贴在她微鼓的肚子上。
曦珠乍然睁大眼,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他的声音:“看来是真吃饱了。”
随即收回手。
甚至没说更多的话,只是让她在饮食这种于人而言,是头等大事上,习惯他的介入。
卫陵笑低头,继续吃碗里的莲花肉饼,她点的菜,没给她审问他的机会。
等这一顿饭用完,夜幕到来。
明月在望,繁星闪烁。隔着纵横的道路,四衢八街,模糊听到远处的声响。
七夕佳节,华灯璀璨,市井热闹。
这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男女可以借机同游的日子。
没有坐马车,两人走路消食。
卫陵一直牵着曦珠的手,没有松开。
他将步子收小,合着她的步伐,缓慢地走在巷陌之间。
走的路多了,喉咙发干口渴。
到了车水马龙、人流如川,呈摆贩卖各种事物的街道,穿梭人群里,她的目光不由落在冰雪冷圆子的摊子上。
卫陵牵着她的手,走了过去。
“要一份,少冰。”
他怕冰的吃多了,她夜里会腹痛难受。
摊子干净,是一个头缠蓝色发带的年轻妇人摆的,舀了两大勺冷圆子,放进竹筒里,浇了半勺子的桂花蜂蜜。
在一旁卖素馨花灯的光亮下,观那容貌秾丽,却还未妇人发髻的姑娘,将冰饮子朝衣着华贵的郎君递去,真心实意地,笑眯眯赞道:“公子和姑娘瞧着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一句话,给出了整一两银子。
曦珠用木勺舀吃沁凉的圆子,便觉得这恐怕是她吃过最贵的圆子了。
吃了小半,她就再吃不下。
今晚吃的东西实在多了些。
卫陵便接过去,低头吃起剩下的。
“哎!”
曦珠讶然地要去夺。
“怎么了?”
他疑惑问道。
也在用不解的眼神望她,似乎此种行为,再正常不过。
“你怎么能吃我……吃过的。”
曦珠的声低弱下去。
卫陵笑道:“你不吃了,总不能将剩下的扔掉,这可花了一两银子,多贵啊。”
他还知道贵,就不要给人那么多银子,还不要人找回!
明黄灯辉下,目视他的笑眼,她自己也没忍住笑。
他站在人稍少的地,将那罐带着祝福般的甜腻圆子都吃完了。
又牵起她的手,继续游逛。
摊子繁多,大半卖糖雕、面塑泥人、酥点果子、扫晴娘、磨合罗、丝花……
对于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来说,摊子上所卖的东西,都太过简陋粗糙。但光听着热闹声,是能让人高兴的。
他问:“有没有什么想要?我给你买。”
她摇头。没有。
他便打算带她穿过这条街,去前头的珍品阁看看,那里的玉器很好。这个日子,纵使入夜,应当是开门的。
走了没一会,她的视线再次停滞,落在一个卖风车的小摊。
卫陵循着望去,一眼看中挂插在架子高处的蓝色风车。
他知道她也在看那个。
与寻常的样式不同,很精致华丽。
只要看到,就再挪不开眼。
周遭哄吵,一群大小不一的孩童正围在前面,仰头看它。更甚有一个垂髫孩子拉着爹娘的衣袖,够长手臂,指着那个风车,闹哭起来。
“走,我们去买那个。”
忽地,他拉着她的手,朝那个摊子跑了过去。
跑的并不快,她跟得上。
最后,在那对爹娘松懈动容,将要掏出钱袋子前,卫陵已将银子抢先给了摊主,忙喊道:“我买了!”
给出银子,那风车立即被他摘下,送到她的手里。
曦珠接过,轻道:“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了。”
卫陵满眼皆是笑。
“你年纪比我小,便算我把你当小孩子,买给你玩。”
她抿唇笑起来。
他们一起离开了,身后是那个垂髫孩子的干嚎哭声,比起方才,愈加惨烈。
晚风掠过河面,吹动风车,彩纸扎成的条纹呼呼地转着。
一圈又一圈。
后来卫陵回想,他不该带她走那条路,以至于让她看见了许执。
而许执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
自那次雨夜,与镇国公三子的谈话过后,许执便决定留意左副都御史秦令筠。
但翌日,就听说秦令筠在黄源府受过的伤势复发。
他不明其中关联,但已隐约察觉不对。
接下来的日子,他还如之前,在寅时三刻醒转,辰时到达律例馆,处理那些案件文宗,近酉时末归家。
可三日前,他再次去送那些已定诉讼的公文,碰上了伤好回到督察院的秦令筠。
秦令筠亲自复检他的工作,指出其中缺漏,并道:“今日就要把公文给我送来。”
他只得虚心受教,又将公文拿回去,思索改正。
来来回回的折腾。
那日,他到戌时三刻才被放行。
而秦令筠一直在督察院批改案件,等着他。
这般,持续到今日,他晚间来回在那些书架里走动,翻阅数不清的宗卷,根本没时间用晚膳。
胃病发作,让他疼痛不堪。
终得秦令筠的准话。
“虽说你是刑部的官,不是我的下属,但那些公文都得过我的眼,才能归案,若我不仔细些,出了什么纰漏,到时上面追查下来,少不得牵连到我。”
“身体既不适,你就先回去歇着,顺便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毕竟刑法严苛,不容错处。明日再把公文送来给我。”
马车一路疾驰,许执惨白了脸,冷汗淋漓,整个人浑噩昏沉。
被车夫搀架下来,强睁着疲惫的眼皮,往医馆里踉跄行走。
今夜七夕。
天上银河鹊桥,织女牛郎晤面;人间灯烛萤煌,有情男女相逢。
迷乱的阑珊灯火里,只是一个微躬的背影,曦珠陡然僵住脊背,已经认出了他。
是许执。
他的样子,是肠胃亏损的毛病复发了。
她下意识地要跑过去。
但才一动,她握着风车粱杆的手腕,蓦地被强攥住。
曦珠回首,对上一双深如寒潭的黑眸。
她忘了,这里还有卫陵在。
而他们即将定亲。
第084章 不满足
其实有关前世, 流放前在京那五年的许多事,曦珠都忘了。
她也不大记得与许执在一起的那些岁月。
只是此时此刻,她想起那年卫陵因吞没军田, 肆意分封将士,而被归权还京后,朝廷局势愈发严峻,党派相争激烈。而在刑部, 不过小小主事的许执也受到波及,每夜归家得极晚。
他吃饭紊乱, 不大有律, 胃疾便常发。
她寄住在公府,虽与他定亲, 但到底不能总往外跑, 关照他的饮食起居,以免落人口舌。
遑论他忙碌地总是夜里回来,难得两人相处,得抽空他休沐的日子。
即便如此,她也得早些归府。
那次与许执去法兴寺祭拜爹娘,回来后才知三表哥回京了,她诧异不是该明日,或是后日回来吗?怎么提前了。
去花厅见三表哥时, 恰遇到他对官员大发雷霆的场景。
那是她第一回见三表哥发火的样子。
不知何时起,她有些畏惧他了。
他的声音很沉, 也很低,似是带着警告。
“以后早些回来。”
她惶然地点头应下。
隔了好一段时日, 她都有些不敢去找许执。
而再次去到铜驼巷,许执因胃疾, 不得不早退归家。
她到时,他正躺在床上满脸冷汗,疼地抽搐。
她忙前忙后,寒风大雪里,跑出去找大夫给他看病,等开过方子,再跑去药房买药材,冒着夜雪回去,赶紧熬药烧水。
药还没好,她先倒些温水,扶起他,喂他喝水。
又拿热帕子给他擦过身上的汗,怕汗湿衣裳,他会得风寒。
换过干净的内衫,他阖眸睡过去,她忙去厨房看药,冷风从木板缝隙钻进来,她冻地直打颤,跺跺脚,再去熬了些粥米。
等药和粥都好了,她叫醒他。
他靠在床头,脸色发白地喝完药,将空碗递给她。
“曦珠,多谢你。”
她忽而想起郑丑,此次三表哥归京带回的大夫,给姨母看病很厉害,兴许可以彻底治好他的胃疾。
坐在床畔,与他说着这件事。
“微明,我去与三表哥说,让他叫郑丑给你看看。”
许执握着她的手,泛青的唇微笑,却道:“不必麻烦人,我这毛病自小就有的,这次是我没注意,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一定会多加注重身体。”
他的嗓子微哑,语调却仍然温和,也带着不容驳反的意思。
她有些意识到:三表哥好似不喜欢许执,而许执也不喜欢三表哥。
后来,她没忍住询问许执,有关三表哥被撤领兵之权的事。
她得知了背后那些繁琐的缘由。
最后,许执如此评道三表哥。
“他这般做,是事急从权,难免身陷议论,受人诟病,却真正为了大燕的疆土与百姓。”
话中是钦佩的。
而正月十五的上元灯会,在去过赊月楼,许执为她赢得那盏琉璃灯后,她没料到会邂逅三表哥。
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她目睹三表哥为难许执,又茫然无措地听到那句话。
“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许执是她的未婚夫,当然会护好她。
她也知道三表哥是在关心她。
但在那刻,心里竟生出一股淡淡的烦来。
“微明,你别在意三表哥说的话。”
“我没在意。”
绚烂烟花下,许执笑道:“走吧,我们再去逛会。”
……
前尘往事,尽散十年风雪里。
从峡州重返京城后,她精心准备了礼物,趁着休沐日,让卫若带去许府,感激许执帮助卫家,在皇帝面前谏言卫朝任职将领。
卫若回来后,说刚到许府,门房并不乐意通报,但再三拜托后,终帮他跑了一趟。
没一会功夫,小厮就急忙出来,迎他进府。
“对不住,让您在外等候良久,大人一听是您,赶快让小的出来请您。您别怪,大人正在病中。”
在会客的厅里,许执歉意笑道:“近些日,总是有人来找,不堪其烦,没想是曦珠……”
他的话蓦地断掉,再开口,继续道:“卫三夫人托你过来的。”
脸上的笑意淡些,越显苍白。
卫若也有些尴尬,转话,关切问道:“大人身体有恙吗?”
他知道,若是没有三叔母这位曾经的未婚夫,他们不会再回到京城。
许执摆手道:“无碍,一点小病罢了。”
他从容问起这些年,卫家人在峡州的境况,也坦然收下了礼品,最后笑道:“你们才回京,想必有些地方不大方便如意,倘若有哪里需要帮忙,尽管来与我说。”
她坐在窗边,静静地听卫若描述,回想往昔,知道许执是犯了胃疾。
如今的他身居高位,想必比十年前更加忙碌。
他是一个投身于公务,便会忘却自身的人。
*
手腕被圈紧,曦珠只能跟着身前的高阔背影,逐渐远离闹街喧嚣。
她试着挣脱卫陵的束缚,没能让他松开。
便也不再尝试。
她知道他生气了,但他走得并不快。
曦珠低垂眼,看着他迁就的步伐。
再稍微抬眸,望那只被锢桎的手,并没觉得疼,他没用什么力气,手背的青筋却都暴凸,略显狰狞。
在见到许执病发那瞬,她下意识地想跑过去。
但在回头看到卫陵时,她就丢弃了那个想法。
曦珠双唇微微抿紧,而后轻声喊他。
“三表哥,走慢些,我跟不上。”
他果真放慢脚步,却坚定地带着她,离那个医馆越来越远。
一直走到停放马车的地方,卫陵才顿住,回身看向她。
曦珠朝他笑,平静道:“扶我上车吧,我们回去。”
卫陵眼睫颤了下,扶起她的手臂,托起她曳长的裙尾,让她踩上了高处的车辕。
他跟随坐进去,在她的身边。
夜月里,马车缓动,往公府而驰。
将欢闹抛在身后,渐入到寂静的街道。
卫陵始终握着曦珠的手。
放在他的膝上,很轻。但另一只靠近车壁、藏在黑暗里的手,却紧攥成拳。
沉默了好半晌,他终于再听到她的声音。
“三表哥,我想请你让郑丑,去看看他的病。诊金和后面所需的药材,都我来承担。”
在柅园时,曦珠再次见到郑丑,卫陵让人给她看脉开药。
也是在那时,她得知了郑丑的来历。
她不大清楚前世,郑丑是如何愿意为卫陵做事,但现今,既然人早已出现,若能治好许执的病,便算是偿还些恩情。
也明白目前,许执尚在官场起步,必然拮据,负担不起那诊金。
曦珠侧首望向卫陵。
他眉眼冷峻,巍然不动地坐着。
她反转过手掌,握住他温热的手。
“再帮他一次吧。”
卫陵知道,她又在以那种审视的目光看他了。
在那场近乎痛苦的欢愉里,她告诉他,前世,她与许执定过亲时。
她就是这般看他的。
似乎只要他显露出任何的芥蒂,她本已敞开一线空隙的心,会再次闭合。
自从那个雨夜,他去找过许执,谈过秦令筠的事后,面对愈加急迫的后续,他与她,并没有再说起许执。
他也不想与她说起那个人。
“三表哥。”
她又唤了他一声,声调里带着柔婉。
卫陵平声道:“不用你出什么诊金,我明日就让郑丑过去看他。”
直至下车,他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却仍送她回去春月庭。
站在院墙下,卫陵笑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今日又走了许多路,早点歇息。”
曦珠捏着那个蓝色的风车,点头道。
“你明日还要上职,也早点歇息。”
她转过身,朝院门去。
一步又一步,离光亮愈近,门牌处点了一盏灯笼,朦胧的光亮落下来。
她缓慢踏进了那光里,却在刹那间,转过身来,往晦暗的藤影里走去。
然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怎么了?”
卫陵低头,疑问道。
曦珠拿着风车,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而后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
“我已经将与他的事,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只是想帮帮他。”
卫陵微怔,随即猛地将她揽入怀里。
昏暝的夜色里,他的双臂忍耐克制着,会让她疼痛的力道,低声问道:“你对他,还有感情吗?”
在问出口时,卫陵一瞬后悔,怕自己看到她神色透露出的犹豫,听到她的回答里刻意的隐瞒,哪怕是一丝。
曦珠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剧烈的心跳,确凿般道:“我对他没有感情了。”
她只是想在自己能帮的范围内,去帮许执。
让他这世的仕途平坦,让他的理想得以实现。
她有些无奈地笑,“况且,我与你快要定亲了,我们还有以后。”
曦珠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在灰色的光影中,手指攀爬上那硬朗的颌角,朝他露了一个笑容,柔声道:“三表哥,今晚与你出去玩,我很高兴。”
卫陵看着她的笑脸,在温柔的抚摸下,僵直的唇角牵扯,跟着也笑了笑。
须臾,他点头应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们还有以后。”
是的,她会嫁给他。
将来,他们还有许多日子在一起,不必要去计较从前。
从前她与许执在一起时,自己只能在阴暗的角落,去窥探她,嫉妒她与另一个男人的亲昵,悔恨ῳ*Ɩ 自己当初的迟疑。
一切的念想都成奢望。
现在,她愿意来向他解释,证明她心里是有他的。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是曦珠,你如今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第085章 发疯与清醒
自从与她在一起, 甚至两人的亲事确定下来后,他的头疾许久未曾发作了。
但今晚两人好不容易出去游玩,却撞见往医馆去的许执, 她笑哄着他,只为让他给许执找郑丑看病。
强撑笑颜送她回去春月庭,自己再走回破空苑。
甫一坐下,便低捂起额头, 前穴如被千万根针戳刺。
一阵更甚一阵的胀痛里,他复入前世。
那时的他, 手里有了令人忌惮的权势。
不仅是那些王公大臣, 便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动他分毫。
他常年身处北疆, 却开始在京城的各部衙署内安插自己的人手, 以此掌握最新的消息。
太子所传的信件,他不大信得过。
那时,他不该动那个念头,但才冒个头,再也遏制不住。
他让人去盯梢她与许执。
明明不该,但远在千里之外,他太想她了。回回入夜,思念漫涌在黑暗里, 几乎将他吞没。
他频繁地梦到她,也与她交.欢, 她虽不说话,却总是笑着应承他。
他们是那般的和谐相契。
醒来后,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梦,但下回, 他还是会沉溺进去,以此解脱战争与阴谋带来的疲乏。
身体上带来的愉悦,让他迫切地想要得知真实里,她是否对自己还有情意在。
虽则她已与一个叫许执的男人定亲,但那不过是形势所逼,在二哥与母亲的压迫下,所订立的亲事。
她一定还喜欢自己。
军帐里,外边大风狂号,羌笛悠悠。
在灯下,摆满军文情报的案前,他紧握着平安符,如此想。
他又写了一封不能送出的书信。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但不过几日,他收到从京传来的书信里,却写了她与许执出城踏青游玩。
仿若自虐般,他将那几近扭曲的墨字,来来回回地看,从头看到尾,又倒回去。
头越来越疼,他发觉自己快认不得字了。
但这一封信后,并没有停止。
源源不断的书信落在案上,每次拆开,他都要鼓足勇气,方能将那些字,那些她与别人的往来,看过一遍又一遍。
她与许执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好。
许执生病了,她不顾风雪地跑出去请大夫,又去买药。
那日,她很晚才回到公府。
而他呢,自己一个人在寒冻边疆,饮尽血腥。身上的伤疤与日俱增。
身边无人真正地关心他。
他心里当然清楚这全然是自己的事,与她没什么关系,但那时,他还是责怪起她。
在梦境里的一次次相见时,他想起那些书信里,似乎传递出的愈加深厚的感情。
总克制不住地责罚她。
他有多疼,他也要她感同身受。
而她一直沉默,顺从地承受着他。
好似他的一切愤怒与爱意,恰是不能再张口言说,都消逝于她的无声里。
但有一次,她在他的床上,终于说话了。
她的泪水似如雨下,呜咽哭泣地求他放过她,说自己已经定亲了,不能做那种事。
哪种事?
明明他已经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现今再做一次,怎么了?
兴许一次是不够的。
他感到自己压抑不了的亢奋,直往头脑里冲,眼里烧热,想要将身.下的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让她再也离不开自己。
她不是说喜欢他吗?不是说会对他很好很好吗?
既然喜欢他,会对他好,便与他做。
但她在说什么?
“三表哥,我不喜欢你。”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她怎么会不喜欢他了呢?
不,不对。
她只是被世间所谓的伦.理框架束缚,以为自己定亲了,便不能与他做了。
但这是梦啊,是他的梦。
只要他不说,她也不说,谁会知道呢?
“别怕,只是梦而已,别想那么多,他又不知道。”
“乖些,别哭了。”
“我会让你舒服的。”
但在一个抬头间,看到她失神地不再挣扎,仿若任他宰割地,躺在他的身.下。
惧怕后知后觉地爬上他的脊背,最终,他放开了她。
而后,他目睹了她望向他时,所怨恨的目光。
似乎与那些想杀了他的仇敌一般。
……
很长一段日子里,他没有再梦到她了。
何时起,她再次入梦?
是在还权归京,忍受她与许执的一次次亲昵;
是在她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说着许执的好,想要嫁给许执;
是在六皇子所荐将领扛不住狄羌攻势,他再次领旨北上后。
出征前夜,他将那份新婚贺礼交给妹妹,代为转给不久后成婚的她。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爱了。
正如最后的送别,她也许也明了,自此之后,她便与他真地再无纠葛。
而他决定放过真实的她,梦里的她,却任由施为。
她既说过喜欢他,便该一直喜欢他。
在梦境里,他搭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园子,里面栽植了许多的花。
她便住在里面。
起初,她哭闹不止,摔砸东西,泪水似决堤的河。
哭地他心疼难受。
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他连做梦都不成。
他将她抱在怀里,开始亲吻她的脸颊,将那些咸热的泪都吃下去,含吸她的唇,尽力温柔地说:“曦珠,我放过你,让你去与他成婚,但至少梦里的你要乖些。”
往下而行。
这次,她再如何哭,如何以恨眼瞪他,甚至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他都没有放开她。
脸颊辣痛,经久不散。用力间,她登时蹙紧了眉。
他伏在她的背后,吻她的发丝,问道:“爱我吗?”
她骂了他什么呢?
都装作听不见。
他只想听她说爱他,不是喜欢,是爱他。
他掰过她的脸,看她潮红的面容沁出细汗,莹亮的丹唇张着喘气,眼眸迷离。
轻笑了声,去□□她的耳垂,低声而缓慢地说着。
“你爱我。”
“说,你爱我。”
他爱她,她当然也要爱他。
“曦珠,我爱你,你知道吗?”
她弯折着腰,被他一次又一次爱着。
这般无耻卑劣的事,他怎么敢对真正的她做呢?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怕她察觉出什么。
凡是入睡,他都会去梦境里找她。
很多时候,他只是抱着她,什么都不做,就躺在床上,阖上双眼,让她陪他躺一会。
他真地很累,疲于应付那些事。
朝局形势越来越差,便连许执,都察觉出什么,与她退了婚。
他将她搂在怀里,在她眉心落了很轻的一个吻。
“曦珠,我爱你。”
他的资历还不够足,不过深入战场或是朝堂两三年,做到那般地步,已快耗尽他的半生了。
近些日,他身上的那些伤反复发作。
所谓功勋,不过以命搏之。
倘若让他提前两年入仕,或是一年,兴许都会好些。
卫家不能倒,太子也不能倒。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平安回去。
到时候,兴许他就可以娶她了。
长长久久的日月里,她兴许真地爱上了他。
柔软的手抚摸上他的眉眼,凑上来,亲吻他的下巴,轻咬他的唇,声很低,也很缠绵娇媚。
“三表哥,我也爱你。”
她学会了乖乖地等待他的到来,说他喜欢听的话。尽管她那双澄澈的明眸里,已无光亮。
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笑道:“再说一遍。”
“三表哥,我爱你。”
她又一次说。
他欣慰地将她抱地更紧,越来越紧,似是抱着陈年旧梦。
在冲天的号角厮杀声里。
他睁开眼,梦散了,她也不见了。
案角的灯盏昏黄,卫陵双眸猩红,大口喘着气,按揉着额穴,一把拉开抽屉,将里面的瓷瓶拿出来,拔出红塞,径直仰头往嘴里灌。
他怎么会再想起从前,想起那些伤害她、让她疼痛的事。
纵使在梦里,也不能。
前世,她受了那么多苦,衰败成那样一副枯萎的样子。
他应当好好地守着她,护好她,让她这一世都顺遂平安、喜乐无忧。
不要再去想那些,今晚她说过的,都过去了。
也说过。
“三表哥,我们还有以后。”
她对许执已经没了感情。
以后,她还会喜欢他,也一定会亲口说爱他。
药效渐生,卫陵合眸静坐,等到头疼尽退,身体的热散去。
再睁眼,已复清明。
转头看向窗外,尚且黢黑。
正是半夜。
*
为什么在她表白后,三表哥一个字都不说,只是以一种冰冷漠然的眼神盯着她。
他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她,似乎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是不是他将那晚的事,告诉了姨母?
让她不要再喜欢他,让她嫁给别人。
她哭地近乎崩溃,终于答应嫁给许执。
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她不要再喜欢三表哥,也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了。
但为何在听到他那番畏死的话后,还是会忍不住心疼,会想要安慰他。
甚至去求了平安符送他。
再次见到许执,许执温和地与她说笑。
她越发心虚,生出愧疚。
自己实在不该优柔寡断,与三表哥继续牵扯。
她决定彻底远离他。
而不久后,大表哥与国公接连逝去,三表哥也不再在京,常年驻守北疆。
她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就连那些传回京城的家书里,都未提到她一句。
何时起,她竟有点喜欢许执了。
正如蓉娘曾对她笑说:“你岁数小呢,以为年少情动,喜欢一个人,就可以喜欢一辈子?除了那个人,谁都不要?可人这辈子多长啊,怎么就不愿意往前走一走,说不定要与你白头偕老的人,正在前方等着你。”
虽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三表哥。
但姨母是真地为她着想,为她选定的许执很好。
就和阿娘托付里所描绘般,她的未来夫婿一样。
可她也不大乐意待在公府里了。
她不喜欢镇国公府,也不喜欢卫家。
只要有机会,她总要去找许执。
她宁愿在他那个窄小的屋子里多待会,也不想回去。
过生辰那日,她又偷溜出来,去找许执。
许执给她做了一桌饭菜,为她庆祝生辰,还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送给她。
是一支玉荷花的簪子,清丽别致。
她疑问:“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许执笑道:“在我们两个对生辰八字时,我就记住了。本来想今晚去公府找你,没想你会过来。”
哦,她傻了,忘记了。
他坦然道:“曦珠,我现在还买不起好的玉料,等将来,我一定补给你。”
“没关系,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她不在意,这还是她第一回收到未来夫君送的礼呢。
许执倾身,帮她插入乌发拢髻里。
她对着他的镜子照了照,看到里面有些羞红面庞的自己,却还是回头朝他笑,道:“很好看。”——
他们还养了一只猫。
是定亲后的第一年冬天,她去找他,在街巷里,看到蜷缩在角落的黑猫。
瘦瘦小小的,还湿乎乎,才从母猫的肚子里出来。
但不知母猫跑哪里去了。
天上又飘起雪花,她赶紧将小猫抱起,着急地跑到他院门前,拿他给她的钥匙,开了门。
找剪刀用火烧过,剪断脐带;用干净的巾帕,擦干猫身上的黏水,盛了点米汤喂着;将猫儿放在升起的炉灶前烘着,她自己也坐在小凳子上,蹲着伸手取暖……
一直等许执下值回来,天都黑了。
他们一起吃过饭,才商量起该拿小猫怎么办。
她觉得不该麻烦他,他平日很忙了。
但没有办法,她不能将猫儿抱回去,小黑猫不大吉利,而公府门第高贵。
许执道:“我来养,你时不时来看看就行。”
冬去春来,煤球黑的小猫长大了许多,变得有些胖乎乎。
灿烂春光里,在菜园子里蹦跳,扑抓蝴蝶玩。
她又来找他了,今日他休沐。
猫儿一下子跑到她脚下。
将猫捞到怀里,她悄悄地走到窗边,听到里面的翻书声,她矮身蹲下,裙尾拖落。
轻挪到窗下,拨拨猫耳朵。
“喵喵喵!”
小煤球喵喵叫个不停,终于吵地那个伏案的人放下手里的纸笔,走到窗边,看了过来。
她蹲在地上,将粉色的猫爪举起来,仰头看他,双眸弯笑。
“喵。”地叫了声。
许执伸手扶在窗边,笑问道:“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
她笑说:“来找你呀。”
___
许执喜欢吃橘子。
九月的橘子最甜,她去找他时,特意在街市上挑家铺子,买了一袋黄澄澄的橘。
他坐在书案前,翻看一本书,时不时低头,提笔标注。
她看不懂,就坐在一边剥橘子,吃了一瓣,却是酸的。
蹙眉咽下去,她又禁不住抿唇笑。
将橘子再弄下一瓣,来到许执身边,递到他的唇边。
“很甜,你尝尝。”
他微侧过头,眼还放在书上,凑到她手边,张嘴吃了。
可没嚼两下,他就顿住,抬眸朝她看来。
她笑起来。
“酸不酸?”
他跟着笑,将橘子吃下去,道:“还成。”
那刹,她忽地想起一桩事,当即问道:“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倘若那日是其他姑娘在那个亭子,你会把伞送她吗?”
“不会。”
许执撂下毛笔,将剩下的酸橘子都拿到手里,笑意不减,道:“你再找个甜的吃,这些酸的,我吃好了。”
___
她最不喜欢那些文绉绉,通篇大道理的书了。
年幼时,爹爹送她到学堂里,她也不乐意上进,总是跑出去玩。
但以后嫁给许执,他是读书人,还是二甲的进士。自己总得会些笔墨才是。
便连蓉娘也这般说。
她有些丧气地与许执抱怨,他说,若是愿意,他可以教她,就学些姑娘家的诗词歌赋,当作玩乐罢了。
倘或学时,觉得无聊,便不要学了,并非什么重要的事。
他既这般说。
好吧,她学。
许执教地很浅显,也很耐心,比曾经在学堂的那些先生们教地还好。
她兴致勃勃地学起来,终于知道那些贵女们作的七律五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嗯,先生,这句话怎么解?”
她指着书上的字,询问道。
蓦地一声笑,许执没忍住,温声道。
“不必要这般叫我。”
实在是他太会教了,她没意识地就叫出了口,瞬时脸涨红发热。
但学了半个时辰,她还是有些犯困。
昨夜她没睡好。
秋阳正好,许执在书案前,还在翻看历朝律书,她眼皮耷拉望他清瘦的背影,趴在方桌上睡着了。
她又续接上昨夜的梦。
她被三表哥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三表哥还说着那些耻言粗语。
她惶恐地去挣他的手,羞耻难堪,却怎么也摆不脱他的桎梏。
反而被他翻过身,托垫在高枕上。
一股清润的气息扑落,她一霎睁开朦胧的眼,看到身边的人,惊吓地差点从条凳上摔跤。
许执慌忙抬起身,搀住她的手臂,让她坐稳。
她的心猛跳着。
许执是想亲她吗?
她动都不敢动一下。
好半晌,许执低声说:“我看你睡着了,现今入秋,天凉了,就想给你盖了毯子。”
他的手臂还搭着一条蒹灰的毯。
他又看向她的眼,郑重道:“曦珠,抱歉,刚才是我冒犯你了。”
“没关系。”
她赶紧道。
话落,她愈加不知所措,好似不该这般说。
可到底要怎么说呢?
她生出羞愧来。
就在方才的梦里,她竟然梦到三表哥对她做那种事。
但她到底与许执亲吻了。
就在那年的上元灯会,在沿河桥边见过三表哥后,再在热闹的街道上逛一会,走得累了,许执送她回公府时。
大雪纷飞,满天烟花下。
街道的昏暗中,他将那盏绿琉璃灯的光灭了,扶住她的后腰,低头吻了下来。
她抬起头,脸颊滚烫,张唇轻应。
……
缥碧色的纱帐内,曦珠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眸,怔望着昏昧的帐顶。
半会,她侧转过身体,双腿曲起,将自己圈成团拢,把头埋入温暖的被褥里。
第086章 笑什么
七夕节过后的翌日大早, 卫陵卯时二刻便到了军器局。
自那日下晌收到曦珠前去见秦令筠的消息后,接着设计亲事,再被家法责打, 又是养伤,他已经有九日未来上职。
后背的鞭伤用过金疮药后,只好了六分,手臂胳膊动作间, 牵扯到肌肉,还是会钝痛麻木。
但不能再待在府上, 必须过来看看新改造的火.枪, 进程如何。
大抵下个月初,狄羌内部的争权就会结束, 阿托泰吉会成为新的汗王。
十月北疆天飘大雪时, 其会率领羌人南下夺掠。
目前,皇帝虽与太子及臣子争权,但身体不虞,这些年更是沉溺于修仙问道,吃那些丹药补身。
不过几年的功夫,必会驾崩。
他必须尽快把狄羌的问题解决,纵使不能彻底灭掉这个异族,也要重创羌人, 将他们赶到足够远的地方去。至少四五年内不能再犯大燕疆土。
如此,才能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 让他常留京城,有精力去应付后面朝局的变化。
天才微微亮, 马被小厮牵去马厩看管,卫陵迈步, 跨过暗红门槛,走进了衙署。
工部下辖五局,军器、宝源、鞍辔、皮作、杂造。
其中最为重要两局,当属宝源局与军器局,一为印钞制钱,事关全国财政;另一为制造军器,总内外军器之政。
与陆家结亲不成后,他退出神枢营,再在父亲的安排下,以副使的官职,空降此处入职。
起初,他的顶头上司正使不大敢管他,也懒得费功夫让个世家子弟做事,玩了十余年,能会些什么?
随便到哪里玩去,哪怕在局内睡整日的大觉,都没什么。
只要别惹出祸事,到时他还不好给镇国公交代。
但谁知人到局内第一日,不好好在指挥部待着,跑到那些作坊去。
军器局除有东西指挥部,最多的便是各类制器作坊,工匠人数众多,细分枪部、弩部、鳞子部、器械部、甲部……
正使听底下人的回禀,说是那卫副使把各个作坊都逛了一遍,最后回到枪部,与那里的工匠谈地兴致勃勃。
正使听过一耳朵,并不放在心上。
未曾上过战场、经历残酷的少年儿郎,总是对那些能致人于死地的武器感兴趣。
但不过几日,他的案前就呈上了一摞图纸。
开始不在意地翻看,越看越心惊,骇然地站起身,拿着那些绘制精细的图纸,再细细地看。
不过第二日,从北疆卸任主帅回京,任职都督同知,督备军器局的镇国公下了指令,让他赶紧按照图纸,吩咐工匠将现有的火.枪进行改进。
正使早些年辗转各地,经历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后年迈多病,便退到了军器局任职。
摸过各式武器,便能知卫三子送来的图纸,到底对战场形势有多大的益处。
心下感慨,不愧是卫旷的儿子,又愤然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此后,有关改进火.枪之事,大半交给了卫陵。
只有关进程,隔日向他上报就行。
成片的作坊连接在一起,占地宽阔,周遭沉重的打铁铛铛声,一声叠过一声,交错而有规律地震动。
天色渐亮,卫陵朝枪部所在的作坊走去。
前世,在凄寒北疆的那三年,受限于皇帝的猜忌、六皇子党的攻伐,还有军费拨款不足,他只能另寻办法除去狄羌。
改进火.枪的图纸便是那时考虑绘制,但到底因军务繁忙,不能专心其上,还有许多缺漏。
而在次月,也即是翻年后的正月,太子逼宫却被姚家泄秘,掌管金吾卫的姚顺成倒戈六皇子……
是曦珠的那封信,让他得知了京城的剧变。
兴许是形势急迫,太子并未将要逼宫的事,与他商议。
之后,他腹背受敌,狄羌与军营叛将联合,泄露军情;所谓新帝的旨意,派人押送他回京。
一个个都要他的命。
不算重要的改制武器,便耽搁住了。
重生回来后,他回想许久,才续接前世那些难眠的夜晚,将图纸完善。
但到底要将实物造出,才算功成。
届时对敌狄羌,会轻松一些,让他尽快回到京城。
卫陵到达枪部时,洛延快步上前,被沸腾铁水的锅炉,烤出的黑红脸上,浓眉紧皱。
洛延是洛平的父亲。
他万万没想到儿子在神枢营当值,会结识镇国公的第三子。这年初公府办宴,卫三子还邀请儿子过去赴宴,并带他认识了镇国世子,还有许多武将勋贵。
洛家门第不显,也是到了这辈,才出了儿子这么一个武状元。
即便大燕重文轻武,但武官门阀也是牢不可破,若无人带领,便是再有本事,也是无用。
卫三子乐意带儿子进入,洛延自然感激不尽。
更令他没料到的是后面卫三子不在神枢营了,反转来军器局,还成了他的上司,并将最重要的改制火.枪之事,半托给他。
倘若此事最后能成,少不了升官赏赐。
洛延精神奕奕,已连续一个多月,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其余时候,都在忙碌。
近两日,他遇上一处机关难题,但卫副使一直未来,他想不出法子。
不想今日一早,人就来上职了。
洛延来不及客套问询,先将难题说了。
卫陵听完后,点头只道一句:“我来想办法。”
他早知不会如此顺利,若是改进武器这般简单,战场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有关的具体事项,他都交给了洛延。
不仅是因前世与洛平的交情,洛平后来帮助卫家,还娶了妹妹小虞。这世,他得帮着洛家尽快在朝廷内站稳,当作还恩。
亦是因洛延算得上尽职尽责,他能放心。
与其交给其他工匠,不如给洛延。
这日一直到天黑,戌时三刻,卫陵才从军器局的大门出来,等骑马回到公府,已是戌时末。
翌日,又是这般度过。
却至侧门,恰遇到郑丑过来,两人索性在门处说起话。
郑丑昨晚已按照嘱咐,往铜驼巷去了一趟,这会是来报说。
他在门外等到将近亥时初,才见到那个叫许执的人,起初诧异问他是谁。
他道:“是卫三爷派我过来给你看病。”
虽是疑惑,但许执到底答应了他的诊脉。
郑丑将那人的病况一一道尽。
卫陵手里握着马鞭,眺望宽长静谧的街道,静目听着。
昨夜,许执那么晚回去,想来是在刑部遇到事了。
不免联想到秦令筠,听说已回到督察院。秦令筠现今对付不了卫家,对付一个许执,却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不是了。
但他已对许执提出帮扶,若许执真的需要,会来找他。既然没来,就是还好。
他对许执,已算是仁至义尽。
卫陵道:“辛苦你昨日等到那么晚了。”
又问起父亲的身体。
卫旷仍用郑丑为他养伤修身。
郑丑再答过。
等目送郑丑乘坐马车离去,卫陵才走进门里。
他并未回破空苑,而是径直去了春月庭,见那扇窗还亮着光,在门外等了会,召正出来往院里泼水,那个叫小圆的丫鬟,问道:“表姑娘睡了吗?”
小圆早见怪不怪,笑地行礼道:“还未,不过也快了。”
卫陵道:“去把她请出来。”
“三爷稍等,我这就去请姑娘出来见您。”
小圆忙跑到廊下,将铜盆搁放,推门进去。
不过片刻,那扇半开的门内,走出一个穿素白裙衫,半散乌黑长发的人。
卫陵看着朝自己越来越近的曦珠,整日不苟言笑的脸上,黑眸弯起。
月亮清辉里,花藤白墙下,每次分别的地方。
他站在那里对她笑。
曦珠走到卫陵面前,仰头看他,以为他是有什么事要说。
尚未开口。
却先听到他说:“曦珠,我昨日已经让郑丑去看过许执了,但天太晚,没来得及与你说,你不用担心,以后郑丑会一直给他看病,直到他好了。若需药材什么的,便是我来出。”
“另外你放心,我还跟他说,倘或有哪里需要帮忙,尽管来公府找我,我都会帮他。”
他本来不想告诉她。
卫陵看到那张瓷白明媚的面容上,出现了讶然的神情。
他唇角的笑不减半分,温柔的目光始终看着她。
忽然之间,他的腰被抱住,胸膛处靠来她的脑袋,微凉的发丝从他的手背滑落。
卫陵没动,只还在笑,声却变得低沉一些,问道:“怎么,又在哄我?”
曦珠心里涌出莫名的情绪,有些难受。
七夕过后,他们已两日没见了。
那夜的不愉,仿若就在眼前。
但再见,他却主动说起许执。
“不是,就想抱抱你。”
她轻抱着他,闻到了他身上刺鼻难闻的味道,是火药与铁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隐约的,还有汗味。
他或许也意识到这点,低道:“我的衣裳很脏,不难闻啊。”
说是这般说,话落后,双臂却紧揽住她的肩。
卫陵低头,半阖眼眸地,深闻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气息,心很平静。
与其让那些事永远都过不去,还不如利用,让她心疼自己,多爱自己一点。
唇角微扬,他将她温软的身体,更紧些的,圈在怀里。
*
七月流火,及至下旬,落了几场雨,天慢慢转凉。
朝堂之上,有关六皇子的正妃人选,争论吵闹几番,最终敲定为傅氏女,是峡州总兵傅元晋的嫡妹。
所谓嫡庶之分,傅元晋不过一个庶子,在家排行第七。
上头两个嫡兄,夭折一个,也还有三个庶兄。
傅家大权却全交给第七子,便连峡州兵权也在其手上。
皇帝此举,不言而喻。
书房内,卫远道:“傅元晋年纪不过二十七,却能掌一地兵力,我看过他几场主战的邸报,行事毒辣果决,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卫度跟道:“此人还是神瑞十八年的进士出身,文章笔墨不错。”
“娶妻温家一个远房女,虽是丧妻,但已跟温家绑在一处,这次六皇子妃定下,陛下少不了要把温甫正再提回来做官,进不了大理寺,也还有别的去处。”
自温滔之事后,温甫正被剥大理寺少之职,一直待职在家。
卫旷坐在上首的太师椅,静默片刻,摆手道:“傅家势再强,暂时还进不到京城,只能待在峡州那处,先不急。”
转问起长子:“近些日北疆有异动?”
卫远答道:“今日一早,才从那边传回的消息……”
卫家部分亲军驻守在北疆,有自己的消息道路,比皇帝还能更早得知当地的情况。
下首,卫陵背靠交椅,敛眸听父亲与长兄,及卫度的交谈,不置一词。
现在这种事,父亲也允许他旁听。
*
七月最后一日,正是休沐,卫陵早起去过军器局一趟,等回来时,已是晌午。
下晌过后,天又落雨。
院里雨丝蒙蒙,曦珠盘坐在窗边的榻上,见对面的人在看书,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兵书。”
卫陵眉梢轻扬,将书封朝她示意,道:“我这是临阵磨枪,不至于到那边去,什么都不懂。”
曦珠知道他说的是十月前往北疆抗敌的事,早前就告知过。
见他这般努力,抿唇笑了笑,安静地不再多言。
垂眸从桌上的白釉瓷盘里,拣了颗葡萄,慢慢吃着。
他得空在府上,便叫人去唤她过来陪着。
懒翻两页他拿给她的传奇小说,有些无聊地侧首,看窗外连绵淅沥的雨,还有雨中的梨花树。
快入秋了。
卫陵将早已烂熟于心的书,复看了不知多少遍,翻页时一个抬头,见她手肘抵在桌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弱雪白的小臂,手掌撑着下巴。
歪头正看外边的雨,长翘浓密的睫毛下,淡琥珀的眸一动不动,是在发呆。
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不自觉放在她身上,看到她另一只手,摸了颗盘里的葡萄,张开嫣红的唇,放进了嘴里。
脸腮微微鼓动,细缓地咀嚼着,汁水过多,有些流溢出来,丰润的唇瓣上莹亮剔透。
她还在看雨,伸舌舔了舔唇,将淡紫的汁又吃了进去。
卫陵一瞬觉得喉咙滚烧,干渴地吞咽了下。
又忍不住弯唇。
蓦地,清越冷冽的笑声响起,曦珠转首,他正望着自己,问道:“你笑什么?”
卫陵的笑越发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真想你快些嫁给我,来与我住在一块。”
曦珠有些莫名其妙,他突然说这话。
却不由得浅笑,轻“哦”了声。
谁知在她的轻音落下后,门外传来脚步声。须臾,阿墨探过身来,硬着头皮道:“三爷,王家公子,就ῳ*Ɩ 那个叫王颐的,来找你了。”
想起之前王家要说亲,而现在表姑娘和三爷即将定亲,他就麻了。
两人还待在屋里,没法子,也得来禀报。
他还怕三爷早忘了这人,特意提了名字。
曦珠一怔,慌张下榻穿鞋,要赶紧离开这里。
“我先走了。”
却才迈出一步,就被横亘出来的手给抓住了手腕,卫陵神色不见波动,仍旧笑看她。
“你答应过我,陪我吃晚膳的,不许反悔。”
“先留下,等我打发走人。”
他不知王颐怎么就从江南回来了,但如今没什么可担心。
第087章 未婚妻
去年十一月底, 因本家族老过世,王颐代父亲前往江南祭拜,连除夕新年都未归京。
至开春后, 与族中堂兄弟一道结伴游学,遍访山水美景,探访名师雅士。
至今年五月端午初始,气候入夏, 南方多雨暴汛,河道凶猛, 十余个县城陷涝, 甚至几个临河的县城被冲垮淹没。
致使几万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疫病饥荒伴随而来, 买卖人口的恶行也肆意横行。
王氏本家所在之地, 也遭受了洪水的泛滥。不过好在地势高,人口众多,大家齐心协力,情形不算凶险,很快便恢复了。
但观那些贫困百姓,不仅房屋被大水冲地破烂,更有年迈爹娘或是孩子溺于水里,再也找不见。
王家新族老抚着白长须, 杵杵拐杖,做了决定。
“将我们家里粮仓放出来, 留足我们自己吃的,剩下那些粮食, 都拿出去,能帮多少人, 便帮多少人。”
王家自前朝起,已传世三百年,族中才能最出众的子弟,在朝廷中担任的,向来是司天监的职位。
正是看天维系的家族衰荣,对此等天灾更难坐视不管。
此话一出,年轻的王氏子弟便分散开,忙碌起来。
王颐作为这一辈里,最为看重的少年人,更是尽心尽力,忙着施粥赈灾,又与京城下派的官员太医,洽接联合王家在当地的势力,帮助那些百姓度过难关。
他从前在京,因那起卜算而出的噩闻,被父母看管甚严,从不曾见到天灾突降后,人间那般的惨像。
日夜少眠里,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帮扶。
至七月初时,水灾情况方好转许多,后续收尾都交给官府衙门。
在此期间,他曾累病了一场。
是新族老勒令他歇息,他才躺了好些日。
至七月中旬时,他的身体恢复全然,京城也传来书信,催促他可以回京了。
王夫人听闻儿子在江南闹病,心疼得不行,更是母子分别大半年,想念得很。
王壬清附字末尾,短短两行,道尽父亲对儿子的思念。
王颐看过信后,当夜便收拾行李,将衣裳书籍等物件,吩咐小厮装入箱笼。
并去向新族老请辞归京,再去拜访各位王家叔伯长辈。
翌日,去辞别认识的年轻一辈人;第三日,便登上了北上的大船。
船上颠簸近半个月,终到漕运港口,再转马车回府,到家时正是下晌,连晚膳都未用,睡到翌日早上。
赶巧碰上父亲轮休在家,母亲陪坐,三人聊了许久的天。
王壬清已给儿子安排好进朝廷的道路,下个月初便入职司天监,以后他监正的职位,会传给儿子。
这便是司天监,有别于其余衙署的地方。
勘破天机之能,只传授给嫡系子嗣。
王颐没有异议,此次南下,让他感触颇多,只想为国为民多做些事。
再是王夫人的抹泪关心,道他变黑变瘦了。
王颐给母亲擦泪,笑说自己也强健些了。
这一聊,竟快到晌午,三人又一道用过午膳。王颐才回到自己的屋子,收拾起箱笼里的东西。
他回来前,还专门在江南托关系好的堂兄,去买了礼品,为了回来时送给几个朋友。
放在最上面的,是给卫陵。
等整理出来,他抬头看看窗外,还在下雨,将院里那棵木绣球的叶片洗地碧绿。
今日卫陵应当不去神枢营,休沐在家,正好去拜访。
召丫鬟过来,吩咐去套车。
丫鬟一听去镇国公府,再瞧公子满面喜悦,怕他此去糊涂,纠结一番,还是将这两个月在京发生的大事,都告诉了公子。
特别是卫三爷与那表姑娘定亲的事。
丫鬟最清楚自家公子当初心悦那表姑娘时,茶饭不思的模样。
王颐愣然地听完。
低头沉默片刻,他还是让去套车。
*
窗外的雨势渐大,卫陵看走进来的人,变得高瘦些了,吩咐阿墨搬来一张圆凳,扬扬下巴,笑道:“坐吧。”
随即问道:“什么时候从江南回来的?一点风声没有。”
阿墨扫一眼三爷对面的榻,适才表姑娘便是坐在那里。
要不说跟在三爷身边久了,都能明白三爷的心思。这是不让王家公子碰着表姑娘半点,哪怕才坐过的地。
每回表姑娘来,都是坐那里。
之前有人来看望三爷的伤,三爷也没让人坐那处。
阿墨瞥过后,又赶紧出去,好沏茶待客。
“昨日才回京,想着今日你休沐在家,就过来拜访,这是我从江南带回的礼,送予你。”
王颐将手里的礼盒放到桌上,看到上面的一盘葡萄,半边剔落的紫皮,另半边还有十几颗。
盘子放在卫陵的对面,显然方才有人在这里。
他的动作不由顿住。
卫陵坦然地收下,望一望对面,脸上的笑淡了些,径直道:“方才是曦珠过来了。”
堪堪几个字,毫不掩饰他与柳姑娘的关系,甚至在念叨柳姑娘的名时,自有缱绻之意。
率先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王颐缓了好一会,才落坐在凳,握紧膝上的拳。
在江南的大半年,他仍然没能忘记柳姑娘,时常回想她秾丽明媚的面容,和她温柔的声音。
自过十八岁后,家中长辈们问询起他的婚事。
每当那时,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永远是柳姑娘。
他后悔了,自己当初不该那么轻易放弃,不过被拒一次,并没什么大不了。
他的性子优柔寡断,不能真正为自己做主。
在家时,许多事都听从爹娘安排,没有出格过。
而唯一一次叛逆,便是枉顾自己多年读书,男女之分,依照卫陵意见,向柳姑娘表露了那番情话。
或许那回奉山秋游,他的举止太过鲁莽,吓到柳姑娘了,她没想清楚;也或许是自己那些肺腑之言,终不过一面之词,柳姑娘谨慎考虑,也是在理。
可他却在听到那句“对不起”后,连去问原因的勇气都没有,不怪柳姑娘拒绝他。
但在江南这般长的日子里,尤其是水患过后,他想得更明白些,自己应该再试试。不过一次受挫,便气馁落败,之后还能做成什么事。
爹娘的那封信,是一个契机,让他迫不及待地北上京城。
他还是想娶柳姑娘,爹娘本无异议,他准备让娘亲自去与国公夫人,再次说明。
不想听到丫鬟的那些话。
那桩闹地满京沸扬的笑闻,以及卫陵即将与柳姑娘定亲。
王颐看向榻上懒坐的卫陵,心里沉痛,艰难两番,终是开口质问:“你当时告诉我,你并不喜欢她,只是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没有一点心思,难道是假的吗?”
那日的对话,仿若还回荡在耳中。
卫陵望着下面的容貌清隽的人,声音沉静。
“王颐,你想清楚明白,我就告诉你,那些话都是假的,是我骗了你,我喜欢她。便连那次去奉山,也是我的设计,我知道曦珠不喜欢你,所以丝毫不担心她会答应你。”
王颐忍着喉间的哽痛,紧凝着卫陵,声愈发扬高。
“那一个月前京城闹起的那桩事,是你做的是不是?”
分明早就确凿的事,他却还要再问。
自从两人结识,王颐始终认为卫陵虽不拘小节,但为人爽快,对朋友义气。
从各处细节,都能看得出来,他不是温滔那种流辈。
当他听到这桩事时,是那般不可置信。
一是不相信卫陵会是强迫弱质女子的人;二是不相信柳姑娘会遭遇那种事。
卫陵淡道:“确实是我做的,没什么可怀疑。”
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随便外人去背后议论,并不能影响到他半分。
只要曦珠重新与他在一起,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卫陵看着王颐痛苦的神情,想王颐这算得什么。
他曾经历过存活时,痛不欲生的每一个夜晚,也经历过死去时,那无望黑暗的十年。
他不紧不慢道:“不管我与她发生了什么,没必要与人道尽,总归我与她即将定亲,她会成为我的未婚妻。”
“你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他早说过,王颐还不够格来与他争。又凭借什么,去撬动曦珠那颗饱受风霜的心?
王颐惊愕这句敌意非常的话。
“卫陵你……”
自始至终,卫陵的语调都无波无澜。
忽地轻笑声,道:“上次我们见面时,你不是说放下了吗?我知道你此次过来,是因曦珠的缘故,那回若邪山落入坑洞,若非她,说不定我们两个都没命了。你关心她,也是当然的事。”
王颐闻言,微白了脸色。
他再次回想起,如果不是卫陵和柳姑娘,他不会还有命在。
是他亏欠了他们。
无可奈何里,肩膀颓然松弛。
阿墨瞟到剑拔弩张的态势减轻,赶紧送茶水进来。
卫陵亲自倒茶,递去给王颐,黑眸蕴笑,道:“与我说说你此次南下的事吧,我久在京城,也想听一听新鲜了。”
……
内室里,曦珠坐在床畔,手里拿起秋香色枕下压住的香缨带。
低头靠着床柱,手指勾缠梳理流苏,平静地聆听窗外的雨声,及那逐渐缓和的对话。
第088章 不反悔
雨水从琉璃瓦当滑落, 敲在窗棂上。
滴答滴答的清脆里,外间僵持的说话声,不过两刻钟, 已近尾端。
随后是起身告辞,远离的脚步声。
渐渐地,外边与内室同入寂静。
曦珠并未立即出去,仍垂头坐在床边, 须臾后,她将香缨带放回他的枕下, 才站起身, 轻步绕过金漆玻璃屏风,而后看到还坐在榻边的他。
目光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她走过去, 隔着一臂的距离, 瞬时被他伸手揽住腰,拖拉至他的腿上。
他的手臂抱地很紧。
虽不至于让她感到疼,但挣扎不了半分。
她也并不想挣,只是顺着他,坐在他的大腿上,受着他身上朝她扑没而来的热息。
就连落在腰窝处的那只手掌,隔着轻薄的衣料,也温热非常。
她知道, 他心里又不畅快了。
卫陵头靠在她荏弱的肩侧,闻着她身上刻骨的香气, 闷声道:“我宁愿你当初不救王颐。”
他低着头,曦珠看不见他的神情, 只轻问:“为什么?”
她的语气太过宁和,根本不被他残忍的话所惊吓。
卫陵有些受挫, 无奈叹气道:“难道表妹看不出我吃醋了?”
他不敢在她面前,展露出对她与许执过去的心病,反倒在今生,王颐的事上来诘问她。
曦珠回想到前世王颐遇险逝后,他那般的颓靡不堪。
是为内疚带王颐出去游玩,却没能一块回来,倘若他在那黑暗的洞穴里,紧拉住王颐的手,再多撑片刻,等到人的救援,兴许就不会发生惨剧。
但好在这世,那样的事并未发生。
曦珠搂住他的肩,缓声道:“我不喜欢他,你自己不是也说,知道我不喜欢他,所以一点都不怕我会答应他吗?”
方才在室内,她都听见了。
过去事,如今回首,全作哄他的话。
但那时得知王颐喜欢曦珠,王家也要来说亲时,他当真没有一丝慌张吗?
仿若再回到许执与她相看定亲时。
那些酸涩苦意,都只能他自己一人吞下去。
而她的心跳始终平稳,没有丝毫紊乱。
卫陵从她的胸前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低声道:“不是的,那时我真的怕你喜欢他,答应了他怎么办?他的性子是不是比我好,我的脾气差,姑娘家都喜欢他那样的。”
他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
她应该明白,却不应答。
曦珠明眸微弯,声音柔和地问道:“那你的脾气差,会对我不好吗?”
他不过是想她说一次喜欢他,就似前世。
他想再听一听。
卫陵迎着她的询问,微垂下眼,促狭又认真道:“我哪敢对你发脾气啊,也会一直对你好,一辈子都喜欢你。”
轻许的誓言里,曦珠笑而不语,看向窗外。
天色灰暗,所有葱茏的景物,都浸在朦胧的湿意里。
卫陵摸着她的肚子,问道:“饿了吗?”
曦珠点头。
“嗯。”
他便笑道:“那我叫人送饭菜过来。”
“等吃过饭,我送你回去。”
*
天飘落雨,许执阖眸坐于马车内,在归去的路途。
已有半个月,他得以像从前,在酉时末回来。
盖因他的座师,也即是刑部尚书卢冰壶,在碰到他接连几次跑去督察院送公文后,终问到此事。
“怎么一直见你去送公文?”
这句话过后,便引出他被左副都御史秦令筠“教导”之事。
卢冰壶皱眉道:“我放你在律例馆,是为磨炼你,不是让你一日总在做这等跑腿之事,还被督察院的人训导。”
倒显得赏识、提拔许执的他目无眼光。
“将你批复的说帖拿与我看。”
六月被选入内阁后,又为六皇子封王就藩的事闹腾,卢冰壶勤苦繁忙,并无多少闲暇管他的门生。
好不容易得空,索性就在衙署后边的六角亭里,检阅起许执的职务工作。
低头迅速翻看卷宗,那些由州府上呈的案件,都处理地清楚分明,并无过错。
便是换作年轻时的他,都不见得有许执才入仕的能力。
卢冰壶沉声问:“秦令筠如何说你的?”
许执站在一旁,沉静地一一道来。
末了道:“也是得秦御史的教导,我现今才能更快处理这些案件事务。”
至于后续,许执并未再多关心。
纵使没有镇国公三子的话,他也知道目前,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卢冰壶。
下了车,撑伞间,巷口一辆熟悉的马车映入眼帘,他疾步穿过长窄的巷子,回到那扇红木门前。
果真看到了那个姓郑名丑的大夫。
他快步上前,站到檐下收伞,朝人拱手歉道:“劳烦您在此等候。”
郑丑摆手道:“才到,并未多等。”
许执赶紧开门,为其撑伞避雨,请人进去。
郑丑提起地上的药箱,跟着入门。
油灯点亮,满室昏黄。
郑丑来过这里四五次,不用客气招待,径直在方桌旁的凳坐下,道:“你坐下,我再给你诊脉复查。”
他答应过卫三爷,要将此人的胃疾治好。
起初他不乐意给这个人瞧病,但凡这人对他的相貌露出一点异样,哪怕有卫三爷的吩咐,他都不会给看病。
但此间过程,这人从来谦逊有礼。
许执坐下,先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放在桌上另边,把宽袖褪下些,手腕翻正落在脉忱上,温声道句:“劳烦您。”
半晌过去,郑丑收手,道:“差不多了,后边你就好好养着,也用不着我了。”
他打开药箱,从里拿出几包药,嘱咐用药细处。
不免再打量周遭,居处狭小朴素,却布置整齐干净。
此人贫寒,便连胃脏的疾病,也是因早年饥饿而致。
不知如何与卫三爷搭上的关系,但他经历百般世态炎凉,看人极准,观这个年轻人以后必不会困于此地。
郑丑向来有话直说:“我来与你看病,是因卫三爷的交托,他让你不必计较,也不用去找他,但这般慷慨恩情,多少要记得。”
许执作揖谢道:“多谢您提点,过些时日我会备礼上门一趟。”
他撑伞送郑丑回到巷口,见人登上马车离去,方回到住处。
把院门的大锁落扣,他走进屋内,将绿袍官服脱下,挽起里衣袖子,从案上拿了本律书,又提起包药,出门去了厨房。
将药材倒进陶罐里,倾入净水,擦亮火折生起明火,放在小炉上熬煮。
他坐在矮凳上,打开昨夜做记的页,两页之后,再无心看书。
晦暝夜色里,雨声淅淅。
他想起七夕那个夜晚,在进医馆前一瞬,不经意侧首,在疼痛的模糊视线里,看到的那个纤弱背影。
正被一个冷峻挺拔的人,拉着手离去。
翌日晚上,郑丑便来为他看病。
他也听同僚说起那桩丑闻笑话,镇国公的第三子与府上表姑娘的婚事,已铁板钉钉。
药汤终于沸腾,白袅的雾气升起,扑顶着土黄盖子。
燃尽的柴火噼啪断裂,许执放下书,用布垫着揭开陶盖,扑面熏人的苦涩味道,他禁不住掩唇呛了声。
*
卫陵收到许执送来的礼时,正是八月十四。
临近中秋,或是攀扯关系,求着办事;或是亲友关切祝贺;亦或是朝廷官员间的往来,门房处送来的拜帖和礼品,都堆成一座小山。
他方从军器局回来,前两日那批改制的火.枪在呈给皇帝观阅后,已下发指令,局内作坊进行大造。
他只需督查,稍微轻松些,便能早归府。
听小厮说许执亲自过来,没能见到他人,只能留下礼品。
卫陵接过递来的那方木盒子,不轻不重。
明白许执的意思。
他拿着进了门,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近昏时,园子里弥散着淡淡的桂花清香,山石花木的暗影绰约。
行在卵石小径上,一片静谧里,忽闻哪里传来的扰声,提到自己的字,愈来愈近,及至跟前。
“对了,鸿渐与那姑娘的婚事何时确定,公爷和国公夫人已有打算吗?”
“我娘意思是等人孝期过后,就让进门,算来最快也要明年十月过后,当前先是定亲,估摸再过两月。”
“他如今在军器局做出成绩来,想必与那姑娘有关。”
“勿提那等丢人的事了,外出去被人议论的没脸,少不得那些好奇的人来问我……”
遽然地,一道嗤声响起,打断了卫度的话。
“二哥,倘若下回你再遇谁好奇我的事,直接叫那人来找我,我来应付,免得二哥替我受罪,委屈二哥了。”
卫陵冷眼看着两个并肩而行的人,扬唇嘲道。
冷不防被下了脸面,卫度却不好当着友人的面斥咄,脸色泛青,正欲说句话缓和,事后再算账。
刚开口,再被打断。
“至于秦大人。”
卫陵看向那个面容沉压端肃,身穿鸦青纻丝直缀的人,哂笑道:“等我与表妹大婚的日子定下来,届时必定请你来喝喜酒,宴席上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
目光如同淬了寒冰。
与外表相符的敌意毫不掩饰。
话落。
“我就不打扰两位大人谈论家国大事,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句句讽言,没与人反应的时机,手里拿着一方礼盒,背影施然离去。
卫度一口气憋地堵在心里,险些喘不过来。
秦令筠脸颊微微抽搐,颈侧愈合的伤口,隐约作痛。
几乎将碧玉扳指碾碎。
等着,好戏还在后面。
*
天上云淡明月,地下灯火辉煌。
嘉乐堂旁的戏台上正演一出《会蟾宫》,时下最盛声名的中秋戏目。
大好佳节,正是家人团聚的时刻。
平日各自有事忙碌,难得有空拢在一桌,这晚卫家众人一起用过晚膳,便转来此处看戏。
戏班子是梨园请来,早半个多月前定下。
水袖翩飞里,唱词喜庆开场。
台下的人一面观着戏,一面拣吃起瓜子鲜果,时不时互相笑说两句。
鼓声激昂叠奏,戏幕渐入佳境。
卫陵招手唤来阿墨,附身吩咐道:“你去取盘螃蟹过来。”
阿墨闻言疑惑,但望见三爷旁坐的,还在看戏的表姑娘,瞬时明白过来,笑地眼都眯起,忙不迭应道:“我这就去取。”
三爷不吃什么鱼虾螃蟹,可表姑娘是吃的。
他转身跑地飞快,不过一会功夫,便从膳房取来六只清蒸的大螃蟹,还怕少了。
卫陵将装石榴蜜橘的盘,堆到蜜饯果干的碟子上,腾出位置来。
白瓷盘放上分隔两人的小桌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曦珠侧首。
卫陵朝她笑道:“你看戏吧,我给你剥。”
方才晚膳桌上,摆了一盘的螃蟹。
但兴许是不好剥,或是觉得麻烦,她并未吃,还是母亲夹了一只给她。
最后也只吃了那只。
卫陵都看在眼里。
“剥好我叫你吃。”
曦珠摇头,说道:“不用了。”
他厌烦鱼蟹腥味,从不吃这些,怎么好碰。
两人的窃窃私语,引得前座的人回头。
卫度观后面的情意绵绵,冷哼一声。
卫陵眺目过去,还了记嘲弄神情,又转回来,对曦珠道:“别管他。”
曦珠并不在意卫度对她的看法,点头应声,见他已经拿起一只螃蟹,开始解开草绳剥弄,也不再说。
她看了一会戏,还是没忍住转过视线,看向他手中,那只被分肢掀盖的螃蟹。
他不喜这些,却很会剥。
须臾间,就剔下大半雪白的肉,金黄流油的蟹膏覆在上面。
曦珠笑问:“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些吗?”
卫陵抬头看一眼她,清楚她的意思,嘴角翘起,低道:“适才看你学会的。”
又一次卫家众人聚着吃饭,她不再是以一个表姑娘的身份,而是即将成为他的未婚妻。
整个用膳期间,虽分开座位,但他的目光,大多落在她身上。
而此时,卫旷杨毓夫妻两个正说起,要与二儿子相看继室的事。
转见人看着后头,跟着望过去,三儿子正给曦珠剥螃蟹。
事既定下,还在一个府上,卫旷不管这些细枝末节,只要他这个小儿子在成婚前,别再闹出事,都随他去。况且近日改进火.枪一事,让他对小儿子舒心不少。
但这会乍见从前总是混账不听管教的人,竟对将来的三儿媳妇这般体贴,不免好笑。
杨毓看着,也有些笑起来。
瞧着是能听媳妇话的,曦珠更是懂事,今后少她操心了。
卫旷简直没眼多看,收回视线,望向二儿子,浓眉紧拧道:“你三弟的亲事快定下了,你也分出些心在自己的事上,过些时候,便将人家选定下来。阿锦和阿若两个孩子,到底要个娘来管看……”
卫度听父亲的话,再想起两日前的消息,孔采芙与沈鹤的婚事已定下,更是头疼。
却只能答应下来。“是。”
卫远旁观一切,将碗剥好的红石榴籽,推到妻子面前,道:“吃吧。”
董纯礼抿唇,笑着接过。
戏翻过一折,还在咿呀地唱。
公爷与姨母转回头去,曦珠还是觉得有些脸热。
一直在看戏的卫虞终于回神,瞧见这幕,小声笑说:“三哥对三嫂真好。”
她是羡慕。
但蓦地一句话,让曦珠浑身呆滞,一动不动。
卫陵看她陡然白了脸色,低呵道:“卫虞,你给我住口!”
戏台上的鼓声恰好掩盖了怒声。
卫虞不明所以,她说什么了?
被三哥斥地委屈,心里难受得很,紧跟着看到表姐起身离开,三哥追着过去了。
留下桌上一盘满当的、剥好的蟹肉。
圆月当空,落了满园的清辉。
“曦珠!”
终在一处假山芭蕉旁,卫陵快步上前,抓住那截白皙的手腕,绕到她的前面,拦住了她的路。
曦珠停住脚步,抬起头,在月色和灯火的映照下,恍恍惚惚地,仰望眼前这张英挺俊朗的面容。
不远处,悠长地传来繁华的唱戏声。
身处偌大的锦绣公府,她怔然地张开了唇,再次叫他的名字。
“卫陵。”
“你说过的,等所有的事情结束,我就回去津州,是不是?”
那个称呼,好似又将她与卫家捆缚在一起。
她紧盯着他,语调温柔而决然。
卫陵沉默下来。
有时候,他会想如今两人的相处,到底算什么?
其实他的心里早就一清二楚,她对他的依赖,甚至应允嫁给他,会在他亲昵玩笑时,也不自觉地跟笑。
不过是因为她将他当作暂时的庇护。
等尘埃落定,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京城。
或许没有他的陪同,只有她一个人,回去家乡,她也不会在乎。
正如此刻,她的问里,没有他的存在。
他应该如何回答她。
卫陵看着她未受苦难摧折,衰败一丝的容颜,握着她温暖的手,哑声道:“是,到时候我与你一起离开,回去津州。”
“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反悔。”
他又一次在她面前发誓,也在她的将来里,加上自己。
第089章 初问罪
微凉的夜风穿过园子, 袭来浓郁的桂花香气。玉簪花丛里的蟠龙石灯,颤着青荧灯焰,溶落周围一圈的花草。更深处, 细虫戛戛。
芭蕉叶扑簌地拂过卫陵的袍角。
话落后,他一直看着她,她的神情没有任何的起伏,仍然平静。
他想, 自己该再说些什么,安抚她。
但在他即将开口时, 他看到她的脸上, 澄澈的明眸微弯,朝他笑了笑, 道:“三表哥, 我不想在公府,想出去。”
卫陵抿紧薄唇。
她的请求,没有得到立即回应,于是再次问道:“可以吗?”
她的手还被他拢在掌中。
因近些月每日都碰摸铁器硝石火.药,指腹上的茧子比起从前厚了许多,粗糙地有些刺麻。
轻微挣动,曦珠握住了他的手指。
下一刻,她得到了他的准许。
“好。”
卫陵望向不远处的两人, 阿墨和青坠得了眼神示意,赶紧过来。
方才, 他们两个都在戏台下等着伺候,突见表姑娘和三爷先后离席, 自然要跟来。但观气氛不对,不敢上前, 只隔着距离等候。
这会来到跟前,便听到三爷的吩咐。
“你先回去,若是有人问起我与表妹去了哪里,就说我们出去玩了。”
“还有你,去备马车。”
前一句,是对青坠;后一句,是对阿墨。
两人只觉离地越近,越觉周遭沉重,忙去做事了。阿墨更是朝马厩飞跑过去。
破空苑就在近处,怕夜里起风凉。
卫陵牵着曦珠的手,往院子走,道:“我去给你拿件披风,我们就出去。”
到了院子,进入屋里,松开她的手,他从柜子里取出件素色的璎珞纹披风,搭放在手臂上,而后再拉起她的手,跨出门槛。
往公府侧门而去。
马车已被套好,停在门前。
卫陵托着曦珠的手臂,让她先上了车,才将臂间的披风挽高些,跟着踩登上去。
辔绳松放间,马车抖了下,而后缓缓行走起来,转出平坦的青石道路后,将要步出街口,阿墨也没听到三爷的话,到底要去何地,控马慢些,歪头向车内问道:“三爷,是要到哪里去?”
车厢里,卫陵将曦珠的手搁在膝上,轻握着,他道:“去泰清大街。”
今晚中秋,那里定然热闹,可以去那里逛逛,散散心。
但就在他话音未落时,便听到她轻柔的声音。
“三表哥,我想去柅园,我不想待在公府。”
刹那,卫陵一愣。
他偏头,望向她沉静的侧脸。很快,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再张口,他嗓音有些沉,改道:“去柅园。”
阿墨闻言,惊讶地瞪大眼,怀疑自个耳朵有问题了,但那般分明清楚,不可能听错。
可还是多问一句:“三爷……?”
他的话倏地被打断。
“去柅园。”
语调冷了三分。
阿墨脊背发凉,不敢再问。
上次的事发,他被国公夫人责打地躺了大半个月,还没好多久。倘若今晚再来一遭,他定被打地更惨,说不准被赶出府去。
可想想那回过后,三爷送予的五百两银票子,他又觉得可以了。他这般忠心,三爷定会保他。
心里想着,忐忑地鞭马转入另一条路。
柅园里,只留下一个丫鬟一个仆妇看守,其余归家过节去。
三爷久不来此地,听说与表姑娘的亲事快定下,也忙起正事仕途,哪里还有空出来玩,留宿私院。
园内愈发管理松散,阿墨跳下马车后,连敲了好半会的门,才将那个丫鬟叫来开门。
门从里打开,丫鬟细眉蹙紧,懒问:“谁啊?”
忽瞧见外头脸色冷肃的人,吓一大跳。
这个节日,三爷不是该在公府吗?怎么来了这里。
还带了表姑娘?
“三爷。”
她的语气瞬时弱下去,也将头低下,颤巍巍地行礼。
卫陵径直拉着曦珠绕过她的身边,朝里面走。
丫鬟忙跟上ῳ*Ɩ 去,想多说两句解释,但嘴笨地不知如何讲。
仆妇久不见人回来吃月饼,出来一睇,见从辛夷花树下,走来的三爷和表姑娘,也将她唬地呆住。
“三爷。”
她不比丫鬟,行礼唤过后,先一步推开屋门,借着月光,将桌上的灯罩取下,擦了火折点灯。
这间屋,每日都有打扫。
等人进门,仆妇踟躇两番,还是问道:“三爷,可要备些什么?”
三爷没说,反听到表姑娘说:“要酒。”
卫陵看一眼身边人,缓口气道:“去备酒,要清淡的。”
却再听她道:“要烈的。”
他看着她柔和的侧颜,一时有些沉默。
仆妇左右为难,该听谁的,到底向着自己真正的主子,正要应道,又听一道沉音:“去取烈酒来,要罗浮春。”
园内专有一间小室摆放有各种酒水,之前三爷与其他贵门的子弟过来,多是聚饮赌戏。
从未带哪个姑娘来过这个园子,上回带来后,不久便传出那事。
仆妇哪敢多想,忙应着出门。
屋里只剩两人了。
曦珠走到了榻边,褪下绣鞋后,便曲膝坐在榻上,双手枕在膝盖,下巴搭在上面,望着桌上青花盘里的香橼。
寂静里,她没有说话。
卫陵坐在另边,只是看着她,也缄默不语。
酒很快取来,还有两个八棱白玉杯。
仆妇退出去,门再次被合上。
卫陵拿起酒坛,拔了红木塞,往杯里倒了七分满,无言地递到对面。
曦珠从他手里接过杯盏,垂眸看那清透的酒水,醇厚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端至唇边,她缓缓喝了下去,酒液入口,细腻甘和。
她一杯喝尽时,卫陵也仰头将酒饮尽。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
默然地陪着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直至她瓷白的脸颊上,出现红晕,将杯盏放在桌上,终于开了口。
“三表哥,你上回说我们两个住的地方远,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她浅笑道:“我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我那时候也是这般觉得。每日想的最多的,便是你。却想见你一面,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你总是出去,不知去了何处,和那些朋友玩些什么,或是忙些什么。纵使你回府,我又怎么能去你的院子,光明正大地找你。”
曦珠目不转视地望着他。
“可是你呢,想找我,总是能找到的,只需让阿墨来传个话,我总要去见你。”
喉咙里隐约辛辣,她含吞下去。
“三表哥,上辈子,我喜欢过你。”
“我之前没与你说,是不太愿意回想,也有很多事早就忘记了,可现在我想都告诉你。”
嗓子有些喑,语调却很平静。
卫陵低垂下眼。
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说什么,才会借酒之意。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再提,有关她与他的前尘。
而这,是他决不能提及的。
曦珠将杯中最后半杯残酒喝完,抿了抿唇上的酒水,垂头轻声道:“那时候我很喜欢你,跟你表白过,在一个夜晚,但你并没有答应。那天晚上,我埋头在枕上,哭了一整夜。”
“第二日,你的母亲便与我说及相看夫婿的事,大抵是你说的吧。”
说着,她自己也并不确定,可还有谁得知当晚的事?
曦珠单手枕着趴到膝上,声音柔和道:“你不喜欢我,又何必去和你母亲说呢。”
卫陵想说,不是的,他当时还在想,没有决定下来。
当晚的事,也不是他去告发,而是卫度。
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涩苦漫涌到心里。
曦珠转着白玉的杯盏,轻声道:“三表哥,其实那晚上我原本没想与你表白,只是我看你太难过了。姜嫣定亲了,你心里一定不好受,我想让你知道,还有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别再一个人喝闷酒了。”
她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姜嫣,你知道吗?是姜复的女儿,也是谢松的妻子,我跟你说过的。姨母很喜欢她,曾属意她做你的妻子,而你也喜欢她,只是她并不喜欢你罢了。”
卫陵攥紧了拳。
她的思绪蓦地跳到哪里。
“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及笄,你答应要送我礼物,你说你不知道我及笄,过两日,一定会补一份礼给我。我那时说不用麻烦,可我心底高兴地不知道该怎么好,那晚,我到深更半夜才睡着,胡思乱想,你会送我什么呢?”
仿若再次看到当时自己在床上翻滚喜悦的模样,曦珠没忍住笑了一声。
“可后来,你并没有送给我。”
“三表哥,我等了你很久,你一直都没送给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
卫陵整颗心脏在抽疼,几乎将他弯下了脊背。
在喜欢上她之前,很多有关她的事,他都忘了一干二净。
他拼命去回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忘记?头疾发作,钻心裂骨地疼痛里,眼眶渐渐泛红。
她还在继续说着。
“你记得姜嫣的生辰,却忘了我的。”
“那时候姜嫣不喜欢你,我安慰你,你知道吗,我还有些欣喜。我偷偷地想,那样你还是我一个人的。”
无尽的昏沉醉意上涌,她顿了半会,才低语般道:“那时我会想我比她差在哪里呢,是不是长得没她好看,还是性子不好呢。”
曦珠自嘲笑了下。
“可后来我知道了,是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不能喜欢你,更不可能嫁给你,那些都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她抬眸看向对面的人,在朦胧的醉意里,有些疑惑他痛苦不堪的神情,明媚秾丽的娇靥上,现出一抹笑容。
“可是呢,原来我还是可以嫁给你的,只是他不喜欢我,所以不会牺牲自己的名声,被那么多人非议。他最好面子了,怎么会做这样自辱的事?”
她是在通过他,向谁问罪。
卫陵头胀疼地汗水滚落,面容惨白,被定牢着审讯。
“三表哥,你知道吗?我真讨厌和那些贵女游玩,她们只会远离我。那时我真的很难过,不过我如今一点都不在乎了。”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提到许执,但我还是想说。”
她低落的眼神里有些怀念,揪扯着雪白的裙摆,道:“那年寒食,哦,也就是今年的寒食,我与小虞去郊外的潇水湾玩,但她与姜嫣和秦枝月她们玩得很好,我并没有跟去。后来下雨了,我就在一个亭子避雨,然后遇到了许执,他送了我一把伞。”
“所以被你拒绝后,那么多相看的男人里,我选了他。”
“他对我很好,后来,我也喜欢上了他。”
她有些醉了,声音含糊地几无声息。
“好像比喜欢你,还要喜欢他。”
卫陵心绞痛地,感到喉间有血腥在冒上来,他阖眸强咽下去。
“那年你回京,我有些烦你了。我与许执在一起,你凭什么管我,我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要与你说。”
“还在上元节时,当着我的面欺负他,我有点讨厌你。那时我就想,他只是没有你的出身家世,倘若有的话,他一定比你更好。”
曦珠无声笑了笑。
“不过到那时,他一定和你一样,不会想娶我。”
她不大想说这个了,想另外说些其他事。
譬如前世的他,虽不喜欢她,但对她也是很好的。
初次见面时,她从津州远渡来京,在公府生活的彷徨,又被杨楹责辱母亲,而后遇到从外玩回来的他,他笑着给了她一包酥糖。便是从那时起,她喜欢上他了;
记得在小琼山崴脚,他将御寒的大氅给了她,背着她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还记得除夕那晚,他从宫宴回府,来了春月庭,送给她的那个压岁红包,祝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让她觉得在京城,没那般寥落孤单了;
也记得那次她从潇水湾回去后,得知他以为她没回来,骑马去找她。他的腿在那场马球赛受了重伤,那晚回来后,再也走不了路。她很担心;
……
但在一个抬头间,她看到他充满血丝的双眸,以及佝偻的后背,忽然生出不忍心来,莫名觉得有些残忍了。
她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千言万语在喉间滚了滚,卫陵近乎嘶哑地道:“对不起。”
曦珠笑,“为什么说对不起?”
“三表哥,我知道你不是他。”
她清楚重生以来,这一年多,他为他做过的所有事,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
方才她所说的事,又不是他做的。
前世的他并没做错什么,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但她看到他摇头说:“不是的,前世我是喜欢你的。”
曦珠眉眼含笑道:“你是在哄我呢。”
他执拗道:“不是的。”
她的笑没停下,道:“可是他从不会哄我。”
在这场审判里,她最终下了定言。
“三表哥,你比他好。”
夜色长阑,烛焰如豆。
她醉地晃了晃头,说:“三表哥,我困了,想洗洗睡了。”
卫陵站起了身,也有些晃,脚步站定,他侧着脸,低道:“我去叫人送热水来。”
他走了出去,而后一直待在外面,没有再回来。
直到送热水进去的丫鬟,一脸为难地过来,对他说:“三爷,表姑娘要您过去,不要我的伺候。”
皓月在望,漫天灿然星辰,卫陵沉目看了眼天际微亮的光芒,远处是阖家团圆的喧闹笑声。
他喉结滚动,咽下最后一丝药味,将瓷瓶小心揣入袖里,而后转过身,走进屋里。
曦珠坐在榻上,披散乌黑微卷的长发,看他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在一步之遥中,乖顺地仰头望他,丹唇轻启张合,笑问他:“你在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别人?”
额穴残留余痛,卫陵深深地看着满面红晕的她。
他知道她没有醉。
那点酒,还不足以令她醉地说胡话。
比起前世那一场险些失控的荒唐,今晚的酒水远远不够。
方才她的所言,都是真话。
卫陵走近最后一步,俯身揽住她的腰,抄起她的膝窝,微凉的发丝从他的手背滑落。
他抱起轻盈的她,朝湢室走去。
第090章 珍重她
入夜后, 天凉下来。
湢室不大,仅方寸之间,密闭里, 充盈着白茫轻薄的雾气。
“我不想脱,你帮我。”
她再次对他下令,语气柔和地仿若融入到周遭,缥缈地从指缝里流走, 如何也抓不住。
她站在他面前,后腰抵靠着装满热水的浴桶。
卫陵低下眼眸, 伸手解开她腰间的白兰色如意丝绦, 散开那瞬,衣裙微松。将丝绦搭放在一旁的木施上, 他挑起她的雪白撒花烟罗衫, 从肩处滑落下手臂。
她稍倾身朝他靠近,让他得以将衣取起。
扑涌来抵挡不住的香气,和侵入眼中的瓷白肌肤。
她呼吸时,瘦削的肩颈轻颤,荔白的主腰之下,前胸微微起伏着。
卫陵抿唇,目光不错地接着解她的穿花云缎裙。
在她沉静的注视下。
最后是主腰的系带,将那件温热的、绣白梅绿萼的小衣拿在手上, 放到架上。
而后他探手进浴桶内试摸,温度恰好, 并未再添热水。
再次抱起她,放进水里。
他忘了还有她的发, 赶紧捞起来,用簪子挽起别好。
甫一入水, 她并未再看他一眼,双臂枕在桶边,趴在上面,阖上了双眸。
被热雾熏染,脸色愈发酡红。几缕碎发黏在颊侧。
长睫微掩黑眸,卫陵用巾帕擦洗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轻柔仔细地,从纤弱的肩背,一直延伸至前面,至往下……
压着急促的粗气,他抬臂,用衣袖擦了把额上的细汗。
才低哑地唤了声似乎睡过去的她。
“曦珠。”
曦珠缓缓睁开眼。
卫陵将她从水里抱出来,拿干的帕子给她擦干身体,为她穿上亵衣。
上回来时,多备了两套。原以为用不着了。
卫陵蹲下身,又给她擦干脚,而后站起身,将她拦腰抱起,走回了室内的那张架子床前,躬身,把她放在了床上。
他给她掀盖上被褥,道:“你先睡。”
曦珠点头,嗯应了声。
却没有闭眼,反而一直看着他,走到立柜前取了身衣裳,重新走进了湢室。
淡淡的醉意,让她有些想睡了,但她始终望着那个方向。
很久以后,他才从里面出来。
他就似没看到还醒着的她,径直去到灯前,揭开纱罩吹灭了火,而后走向窗前的坐榻。
他又一次想在榻上度过一夜。
也又一次地,听到她的轻声。
“三表哥,过来和我睡吧。”
他的背影滞住。
她有些疑惑地笑问:“为什么上次可以,这次就不行了?”
他久久不动,直至她再柔声唤他:“三表哥。”
卫陵终于转过了身,朝床边走来,他望着往床里侧挪过去的她,薄唇紧抿,坐下褪鞋,而后躺到了床上。
床纱帐顶,还是那片沉落的幽蓝。
隔着半臂之距,他闭上眼,道:“睡吧。”
这回,曦珠并未应他。
而是挪来紧贴着他,搂住了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肩膀,似带着安抚地问:“我不该说那些,你是不是难过了?”
湿润的气息拂过脖颈,有些痒,卫陵喉结不自觉滚了两下,道:“没有,那些事都过去了。”
他又道:“睡觉。”
但他所谓的毫不在意,却让她得寸进尺。
不过片刻,卫陵一把按住那只朝下的手。
“曦珠。”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警告,转过身面对她,将她落在他身上的手拿开,严声道:“好好睡觉。”
她却将脸倾来,唇落在了他的下巴,一片湿濡里,往他的唇角袭来。
卫陵忍无可忍地捏住她的后颈。
晦暗里,看着她的眼,沉声开口:“曦珠,你到底想要什么?”
尾音里,无可奈何地叹息。
曦珠笑问:“难道你不想要我吗?那为何会在湢室待那么久?”
她的腿纠缠上来。
卫陵屏气一瞬,在吐出浊气那霎,终究翻身到她的上方,握住她的手腕,落在枕侧,倾身吻了下去。
曦珠勾着他的脖子,朝自己压来。
……
她失神时,脑子陷入空白。
听到了他的问:“我是谁?”
她喃喃道:“三表哥。”
“再叫我。”
“卫陵。”
卫陵低头去亲她,正欲探入她微张的口中,停顿瞬,吞下嘴里的微涩,偏过去,却亲吻她的脸颊。
细细地,延至她的眼。
过了半晌,直到她的气息平复下来。
他凑到她耳边,低问:“还要吗?”
曦珠半阖着眸,轻说:“不要了。”
卫陵松开她,坐起身,穿鞋下床。
他推门出去,再次叫水。
等热水送来,他拧干了温热的巾帕,来到床畔,给她擦净身体。
没有点灯,只是借着从窗纸透进的明月光。
今夜的月亮很亮,堪见所有,包括方才她的所有神情。
他又在湢室待了许久。
隐约的水声响起,曦珠望着帐顶,有些出神。
前世的后来,她曾厌恶过自己的容貌,自己的身体,可不得不依靠它们活得好一些。
逐渐地,她也不在意了。
只是今生,在接受卫陵的付出时,她会想,他是不是喜欢的也是这些。
但两回,他都没有做。
卫陵重新回到床上时,听到她的问:“你不难受吗?为什么不和我做?”
他的声音有些倦意,道:“等我迎娶你,我们大婚。”
曦珠想说,可这样又与真的有什么分别。
但她没有问出口,便侧过了身。
卫陵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他珍重她,纵使外人不知,但他希冀她明白。
曦珠明白他对她的好。
因此在很久之后,月亮都在往西落,节日的热闹退散时。
她呓语般道:“三表哥,你再等等我。”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藏匿进黑暗,但卫陵还是听到了。
他伸手从背后拥住了她,下颌轻搭她的脑袋,轻吻她的发丝。
他会等她。
跨越两世的光阴裂缝里,他一直在等她,盼望她发现,他是爱她的。
此时此刻,他甚至生出荒诞的想法,哪怕她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上他,甚至爱上他了,也没有关系。
只要他爱她就足够了。
能让他留在她身边,弥补过错,永远地照顾她,让她忘记那些伤心的过去,每一日都高兴地度过。
比起前世的遥不可及,她今晚的坦诚,还主动给了机会,他已很欣喜。
卫陵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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