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求你了
是漫涌上来的醉意, 也是情尽后的疲乏。
她很快睡着了,呼吸轻浅,身体微微浮动。
他却再陷无边无际的黑暗, 被囚于里面,没有一丝光明,没有一条出路。
只有无能为力地听着那些声音。
娇泣与粗喘应和、拍打与颠荡交错。
他心如刀割,几欲呕血。
“傅元晋, 放开她!听到没有,给我放开她!”
但那些声音, 并未因他的大怒而停止, 愈加激昂,伴随男人的沉声:“张嘴。”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胸腔震痛地弯下脊背, 说着那些丝毫不能威胁的话。
血泪齐流, 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生骄矜自傲,从未求过人,但在那个被缚魂魄,无法挣脱的世里,却双膝弯下,跪倒在地。
不停地哽咽低语:“求你了,放开她。”
“求你了。”
但直到一切欢愉结束,那个沉重的脚步声才远离。
他听到她孱弱的抽噎, 一声声地轻唤“三表哥”,仿若就在耳边。
“曦珠, 我在。”
他忍痛应着她。
后来,他也能平静地听着那些纠缠的声音, 再也感受不到心痛,只是低声唤她的名, 一遍又一遍。
“曦珠,曦珠……”
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卫陵头疼欲裂,他应该去吃药。方才上床时,他把瓷瓶搁放在柜里。
也应该把灯点起来,便连眼前的昏暗都无法忍受。
但他不想放开她,更不敢惊醒她。
于是颤抖着手,朝她更近些,隔着单薄的衣,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没有去吃药,闻着她馨甜的气息,轻轻吻着她的鬓发。
直到半夜,疲倦累意袭来,他终于也在暗蓝的纱帐里,合上双眼,睡了过去。
翌日卯时初,卫陵醒了过来,看了眼拱缩在怀里的人,还在昏睡。
他将黏在她颊侧的发丝拨开,小心把她放在枕上,要坐起身。
但才稍微动作,她便长睫颤动,睁开了双眼。
卫陵一时没再动。
曦珠呆望着昏昧光线里,他满眼的血丝,又不禁蹙紧眉,伸手按揉起额角。
宿醉之后,脑子有些昏痛。
卫陵靠在床头,将她抱起,帮她打圈轻揉着,开口笑道:“你昨晚喝醉了,折腾我一宿,别是记不住了?”
她一时没说话。
他又道:“等会我要往军器局去,还要去看着那边做事。现在还早,你再睡会,等天亮醒了,我让阿墨送你回府。”
曦珠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有律的心跳声。
她知道最近他在忙的事,关于改进火.枪。他主动与她说过,是为了尽快驱逐狄羌。
她也不希望大燕疆土,再如前世落入羌人的手里,发生公主和亲的事。
中秋第二日,他要如常上职。
且十月快要临近。
曦珠仰起头,看他眼下淡淡的乌青,踟蹰两下,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没睡好?”
她有些后悔,昨夜不该说那些话。
但好似说出那些坦然的话后,现今再面对他,她心里更舒服些。
他却率先为她解了醒来后的窘境。
可她清楚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也听到他说,他愿意等她。
卫陵笑笑,“没事,等到局里还能歇息。”
手指反圈再揉着她的额角,见她松缓了神情。
他低问道:“头好些没有?我让人送碗糖水过来,你喝了再睡。”
“不用了,我与你一道起。”
一晚上都在外头,曦珠后觉担心公府里的动静,还有蓉娘定然惧怕地又没睡着。
她执意要起床,卫陵再劝说一句,便不再拦。
叫人送水进来,两人洗漱穿衣过后。
丫鬟送来一碗热蜜糖水,曦珠端起喝完,觉得腹内好受些了。
卫陵又将那件璎珞纹披风,抖开给曦珠穿上。
“早上天凉,别生病了。”
绸带系好后,两人出门穿过园子,走出了柅园。
门檐上挂着两盏明角灯,天还黑,灯并未灭掉。
微凉的秋意里,阿墨捂着嘴连打两个哈切,将马车赶来。
卫陵扶着曦珠上车,后坐进去。
先送她回公府,自己再去上职。
舆轮碾过砖石,仆妇丫鬟见主子离去,转过身,把私院的门关上了。
不知下回再来,是何时了。
车内,卫陵叮嘱道:“回去后,若是谁问起,你就说昨晚是我带你出来玩的。”
曦珠侧首看着他,笑问:“那你会不会又挨打?”
卫陵跟笑道:“我皮糙肉厚的,挨打怎么了。”
他望她眼皮耷拉的,没精打采地还是困,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温声道:“你靠着再睡会,等到了我叫醒你。”
曦珠没有拒绝。
顺着他的力道,依偎在他黛青缂丝的云锦袍臂,闭上眼,问道:“你送我回去,是不是会耽误你?”
卫陵道:“晚半个时辰,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问:“冷不冷?”
他将她的双手,合握在温热的掌内。
“不冷。”
曦珠轻道。
等马车停下,在公府的侧门处。
下车后,曦珠并未让卫陵送进门,道:“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
“知道了,你回去后再睡会。”
他又低头在她耳畔,轻笑提醒:“记住是我带你出去玩的,可别说错了。”
曦珠点头笑应。
“嗯,记住了。”
转过身,朝门里走。
她知道身后的他,还没有离开,一直在看她。
绕过一丛茂盛的朱缨花旁时,曦珠的唇角不觉弯了弯。
天光有些明晰了,她回到春月庭,看到蓉娘和青坠在屋里等候。
才见到人,蓉娘赶忙跑过来,着急地跺两下脚,抓着曦珠的手,问道:“你昨晚跑哪里去了?又是三爷带你出去的?怎么一晚上都没回来?到底是去哪里了啊……”
一连串的问砸下来,话跟倒豆子似的,赶着囫囵。
她能不急吗?
自出了那档子事,好不容易姑娘和卫三爷的婚事定下来,可别再出什么岔子好。更何况两人快要定亲,这个档口,倘若被人揪着错处再非议,保不准就议到姑娘头上。
纵使昨晚青坠回来对她说,是三爷带姑娘出去玩,不必担心。
正是如此,蓉娘更是发愁。
不知怎么去嘉乐堂看戏,就给看到外头去。
上回是她没留意,再来一次,她真是没脸去见老爷和夫人了。
一整晚都没睡好,就等着人回来。
青坠只好陪着。
她也有些担心,怕自己再挨责罚。但上次之后,三爷给了她一张京城的地契房屋,很好的地段,怕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她是一点怨都没了。
这会见姑娘回来,青坠终于松口气。
面对蓉娘的质问,曦珠并未依照卫陵的话,却道:“是我自己想出去玩,托三表哥带我。后来太晚,就不想回来了。”
蓉娘大惊地拍着胸脯,哎呦声:“我的祖宗吆,你的胆子太大了!”
她带大姑娘,就知姑娘本不是什么乖巧的性子。
她挥手去退青坠。
青坠明白这是表姑娘的乳娘,有私话要说,不方便自己在场,便退出去,关上了门。
蓉娘拉着曦珠的手坐在榻边。
她不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不过短短两月,怎变化那么快。
当前只一桩重要的事要问。
支摘窗紧闭着,在半昏半明的光里。
蓉娘的声小地不能再小,在姑娘耳边问道:“你与三爷有没有……做那事?”
曦珠闻言,便知话里的意思。
这回,她摇头说:“没有。”
蓉娘盯着她,再问:“真的没有?”
“没有。”
曦珠握着她布着皱纹的手,顿了顿道:“您放心,我和三表哥不会在成婚前,再弄出别的事来。”
她想说:“他有分寸的。”
但最终没有出口。
这两个月,那个叫黄孟的大夫隔半个月,就要来春月庭一趟,给姑娘看诊。
世家贵族,总比那些小门小户思虑甚远。
蓉娘揪着心,就怕姑娘肚里有了孩子。
好在前两日,黄孟去公爷和国公夫人那里回话,说并未有孕。
大家都松懈下来。
可蓉娘没料到两日后,姑娘竟又与三爷出去过夜了。
曦珠望着她担忧的神色,知她关心,好一番安慰。
*
门口,卫陵再见不到曦珠的背影,让人牵来自己的马,要骑马去军器局,恰瞧见大哥出门来,叫了声“大哥”。
卫远哼笑声,道:“你该庆幸昨晚,爹娘没发觉你把人又带出去了,不若今早你又得挨打。”
“大哥怎么看出来的?”
卫陵挑眉,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
“我是你大哥,还能不知道?”
卫远的马也被牵来,他踩住马镫,翻身上马,往街道驱驶。
转看骑马跟上来的三弟,卫远左右观察他微白的脸色,几分难言,还是出声道:“你和表妹还没成婚,你别闹太过了,亏损了自己的身体。”
上次的小室内,亲眼目睹黄孟给三弟看那事,将他震惊好些日。
原以为婚事得知爹娘的允许后,人好好做事走起仕途,身体也会好好养,没想又闹起来。
表妹容色是好,别是挡不住。
想了想,卫远再劝诫道:“你年纪轻轻的,着急什么,以后娶人进门,有的是机会,可别婚前作弄出事,也对姑娘家不尊重。”
卫陵默听大哥教训,末了点头道:“是,绝不会再犯。”
这种事,纵是亲大哥,也不好多说。毕竟以后表妹嫁给三弟,那是两口子的事。
卫远说了两句,便转到正事上。
天光熹微,两人边骑马,边谈起狄羌。
今日卫远要往兵部去一趟,是为狄羌犯境的事,消停还没一年,又闹起来,那纸和约怕不久后,也要撕破了。
到时候,免不了要前往北疆,再历战争。
卫陵抬头,看了看黯淡的天幕,薄黄的光从厚重的灰色云层隐透,几只黑色的雀鸟飞过高空,寥落地寂静。
冷风一阵阵地吹来,卷起路上的几片微黄落叶。
卫远叹道:“这年的天冷地快多了。”
卫陵皱眉挽着缰绳,重看向前面的街道。
今世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就连气候也不大对劲,夏季多雨暴汛,前世未有。如今入秋没多久,便转见冬日的影。
天冷,位处北疆的狄羌,只会加快攻打南下,抢掠城池的进程。
分明前世,是在十月发生的事。
卫远偏头,看三弟神情不对,问道:“在想什么?”
卫陵摇头,道:“没什么。”
他又莫名地,忽然想起一件事,半个月后,曦珠将满十六。
别是战事急迫,忙碌筹备起来,耽误了他给她过生辰。
“三表哥,我等了你很久,你一直都没送给我。”
昨日的醉言,犹在耳畔。
他拖欠了她的礼物。
两世,他还从未给她过生辰。
第092章 同心锁
“废物!”
“一个个的, 都和朕作对!”
御书房的长案背后,皇帝将今日新呈上的奏折翻看过,惊怒的脸都发青, 气地胸口起伏。起身时一个挥臂,便将手里的奏折扔砸了出去。
尤不解气,用力甩手,把案上堆摞起的折本都推落, 扑簌簌地,掉在猩红的菱纹罗毯上。
帝王震怒, 在场的仆婢太监纷纷跪倒在地。
去岁十一月, 与蛮族狄羌签立的和约,尚未满一年, 却面临破裂。
从七月起, 在众多部落首领里,从腥风血雨里角逐而出的新汗王阿托泰吉,在短短数月内,便整合所有部落的势力,为其所用,南下攻打城池。
半个月前,又攻下一城,死伤士兵百数, 百姓逃窜。
邑城守将扛不住了,上折请旨支援, 句句危极。
这般势头,竟比病逝的旧汗王在世时敌视大燕, 还要凶猛。
皇帝握住金椅的扶手,缓缓坐下, 揉捏着紧凝的眉头。
从他二十四岁登基,大燕的四野边疆便未平静过。
不是西北通往西域的商路,被臭名昭著的匪贼堵塞,尤其以黄源府最为严重,官匪勾结蚕食税银;
就是西南土司派系林立混打,山高路远,不服朝廷管束,甚至杀了派去的官员,是卫旷曾领兵镇压,现才安分些;
东南峡州那片地区,瘴气毒虫,也是海寇不断,时不时骚扰沿海商贸,不仅断了朝廷的一大笔收入,每年反倒要往那里投入数十万两的银子抗敌;
北疆更是毒瘤,上数两个朝代,一直未平定……
皇帝觉得呼吸愈发不畅。
去ῳ*Ɩ 年年底的几场雪灾,拨出去那四十万两的赈灾银、今岁夏季江南的暴雨,上缴不了蚕丝米粮,又填入五十万两雪花银、还有修建皇陵要的百万数白银……
处处要银子,处处有战事。
只要一日战事不停,他就还要用卫家。
武将大多与卫旷有牵连,倘若没有卫旷,现今的情形只会更糟。
卫家不能动。
一片死寂里,掌印太监见皇帝久久不语,战战兢兢地挪跪过去,将挨地最近的奏折捡拾起来。
正是今早司天监监正王壬清送来的,测算得出六皇子与傅氏女大婚的黄道吉日,是明年春三月十八。
太监匆匆看过一眼,合上折子,又俯身捡起其他的,一本本摞在手臂里,给拿到案上放置。
正此时,殿门外走进一个道人。
白发鹤颜,头戴青布一字巾,身穿长袖蓝缎宽袍,手持白拂尘,行四方步。
袍摆无风自动,端着仙风道骨的姿态。
无需宫人通报,便可直接入殿,是皇帝特允。
满朝上下,唯此一人。
正是秦宗云,秦家原本的家主,却十二年前将家中大权,都交予才高中榜眼、入仕为官的儿子秦令筠,到潭龙观当道士去。
现今为皇帝炼丹讲经。
今日前来,是又新炼出一炉丹药,前来献上。
皇帝满面欣喜,赶紧站起,迎了上去。
*
夜色渐深。
公府书房内,卫旷将纸条上的消息看过两遍,转到长子手里,又拿起从北疆传来的信件,拆开翻看。
关于最近一月的几场战役。
旧汗王病逝,新上位的是其第四个儿子阿托泰吉,由其率领的几场战事攻势迅疾。
今年气候异样,狄羌为了抵御寒冬,提前南下进攻抢掠。从不恋战,抢完就跑。
此前两年,卫旷与长子卫远,已与其交手过几次,是一个对形势判断极敏锐的人。
当时便觉要除去此人,只是去岁狄羌内部争权,最终朝廷争论几番,同意主和签立条约。
卫旷无奈,只能在旨意下,领部分亲兵归京。
如今果然成了祸患。
明煌灯火下,卫旷觉得右眼疼麻,连带着左眼也有些模糊,信件上的墨字如同飞蚊,密密麻麻。
一个时辰前,郑丑才来为他诊看过眼睛,并敷了药。
药效发作,酸痒难忍,卫旷熬不住要揉眼。
卫远忙抓住父亲的手,急声道:“爹,郑丑说新开的药是难受些,但要忍得,让脏东西进眼,会更严重。”
卫远自小被父亲带至身边,再清楚不过父亲的右眼,是当年为扶持皇帝登基,在一众皇子里拼杀出一条血路时,被带火的箭矢射瞎。
这几年时不时发疼,今年还连累到完好的左眼。
卫旷被长子教说,有些悻然,将手攥拳放下。
想到郑丑的话,最迟两年,他的眼睛便会全然失明,再也看不到世上任何景物。
而此事,在家中唯有小儿子知道。
他还未告知长子和二子,甚至连妻子都不知。
思及此处,卫旷望向坐在最下首的小儿子。
卫陵将从大哥那里递来的、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纸条,折叠两下,回看向父亲,肃然神情道:“爹,您的身体不好,倘若内阁最终下发陛下旨意,您就在京好好养着。到时,我与大哥一道前往北疆。”
有些话,作为长子的卫远不太好出口。
譬如此时三弟的前半句,这意味要放权给他。
卫度朝三弟瞥去一眼,讽语到嘴边到底没出口,只皱眉道:“今年户部各处困难,入不敷出,怕是此次拨往北疆的军费,也不会多了。”
而这,会掣肘战事。
*
至八月最后一日,军器局的枪部作坊内,还在热火朝天地赶制火.枪。
洛延得了卫副使的指令,半权负责军匠们的作工。
坊内,打铁声不断,火药刺鼻熏人。
洛延巡视过一圈后,恰是晌午,匠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都往公厨食堂去。
军器局下属工部最为重要的两局之一,军匠们人数众多,又做的体力活,吃的多,膳食自是不讲究,能将人喂饱就够。
起初洛延以为卫三子出身公府,不乐意吃那些粗食。
此前来洛家做客,他还怕招待不好,准备去酒楼买饭菜,但人最终与儿子出去吃。
没想年纪轻轻,进到枪部,成了他的上司后,并未嫌弃过,午膳都和匠人们在公厨吃,不时交谈关于武器。
匠人们常感慨卫副使的平易近人。
但近半个月,洛延未再见到卫副使用午膳。晌午时分,总是一个人在一处早已不用的锅炉前忙活什么。
刚开始他不敢松懈职责,也不太敢去瞧,后来某日被询到烧融金银的问。
才知道人在做同心锁。
“多谢。”
话落后,又埋头到镶嵌金银丝线的精巧物件上。
午膳不用,便连下职后也要多留一个半时辰,就为锻打那把同心锁。
在一片喧嚣冰冷的铁器声里,他就坐在那里,低着头,小心翼翼每一个烧铸的步骤。手拿刻刀,细凿出长尾绶带鸟,携连理枝的花纹。
最后,纂印上心里早就定下的四个字。
放下刻刀时,卫陵看向窗外,天色浓黑得似如泼墨,刮来一阵冷风。
他站起身,将放在一旁的外袍穿上。
坊内常年不断火,熏热烧灼,多得是匠人赤膊半裸。
将完成的同心锁揣进衣襟内,再督查检过那些造出的火.枪,不久后前往北疆要用到。
他又交代了洛延一些事务,这才走出了衙署的大门。
唤仆从牵来马,卫陵翻身上去,正要赶回公府,恰遇到不远处过来的洛平。
洛平是依照母亲的交代,来给自己的父亲送吃食衣裳。
近些月,忙地都没回过家。
卫陵叫住了他,提到最近北疆的战事,末了道:“你看你是否要与我一道去,倘或去的话,我让我爹把你从神枢营调出来,到时便跟我一起,在我大哥手底下做事。”
洛平闻言诧异。
身为有志向的武官,自然关注疆土上的各处战事。
只是当时武科举中状元后,他被陆桓要到神枢营,这两年还赏识提拔,陆桓常常赞言他。若是照卫陵的话,便有些弃陆桓的意味,视为不义。
他踟蹰犹豫,道:“我想想。”
卫陵拍拍他的肩膀,道:“难得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别错过了。”
洛平默了瞬,道:“明日休沐,你得空吗?我请你吃顿饭。”
自己父亲得了卫三的用处,少不了事成升官得赏赐。
卫陵道:“改日吧,我明日有事。”
分别时,他又对洛平说:“这两日你想清楚,就来找我。”
他知道洛平最后会答应。
*
骑马疾驰回到公府时,已是亥时初。
卫陵径直去正院,见过母亲后,直言明日九月初一,是曦珠的生辰,要带人出去玩一日,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燕凡人在孝期,不过生辰,只去年曦珠及笄,才简办。
杨毓还能不明白小儿子的意思?
她也听丈夫说起北疆战事又起,现就等皇帝顶不住压力,下发旨意。
她担心丈夫的身体,哪里能再经战争。好在丈夫说之后会放权,将卫家军都交到长子手里。
她又忧虑起小儿子,长至十九岁这么大,一直在京城胡玩,这一年才像样的做事,陡然要往战场去,会些什么?那样危险的地,还是别去的好。
卫陵笑道:“娘先前不是总说我不学无术吗?这回跟大哥去,不过做些杂事罢了,能有什么危险的?”
卫旷拿卷书,在旁瞟道:“要去便去,赖在这个富贵窝,能有什么大的出息。”
他这个小儿子,他倒要看看这次,能给他整出什么来。
杨毓叹息,接着训道:“你把曦珠带出去,可一定护好人。”
再戳小儿子的脑袋,厉声道:“再闹出事,你就别进门了,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了。”
卫陵笑着连连点头。
“好好,知道了。我哪里敢啊。”
他看着爹娘,转过话头,扯了扯杨毓的袖子,乖声道:“爹,娘,能不能将我与曦珠的亲事,早些定下啊?”
卫旷懒地看小儿子一眼,仍将目光落在书上,只淡道。
“急死你算了。”
*
他已经有好些日未来找她了。
当曦珠被唤出春月庭时,看到他站在那个地方,白墙花藤下的暗影里,等待着她。
她走过去,他还笑地不能自已,疑惑问:“你做什么笑成这样?”
他一直盯着自己。
曦珠不觉奇怪,是脸上有什么吗?
卫陵伸长手臂,握住她的手腕,揉着她掌心的软肉,眉梢眼角满是笑意,道:“今晚你早些睡,明早辰时我来找你,带你出去玩。”
曦珠也笑问:“去哪里?”
“不告诉你,等到了你就知道了。明日是你十六生辰,我已经和爹娘说过,你别担心,他们答应了的。”
他已有五日未来找她了。
卫陵低头看着如水月光里,一身白裙的她,终于没耐住拥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曦珠,这也许是临走前,最后一次陪你出去玩了。”
他抱地有些紧,她已经习惯了他身上那股铁器与火药混杂的味道。
却被他胸口那样硬的东西,硌地难受。
曦珠掐了掐他的手臂,闷声道:“你衣服里有什么,硌着我了。”
闻言,卫陵后知后觉回神,忙松开她,还往后退了一步,捂住心口。
望着她的目光缱绻,又忍不住笑起来。
“是要送你的生辰礼。”
第093章 我帮你
他既然说了是送她的生辰礼, 却又没说是什么。
仿若那片玄黑的织锦绸料下,心口的位置,掩藏着一个秘密。因提前的暴露, 而彷徨地以手覆遮。
“明日送给你时,你就知道了。”
他笑说,另一只手来揉她的额发。
为何不说呢?
是要她猜,再陷前世, 得知他要送给她及笄礼后的无措喜悦吗?
曦珠侧枕在床上,垂眸撩拨着缥碧色的纱帐, 将那片柔软的纱拢合松放。
不过想了想, 她便收回手,垫在脸颊下。而后阖上双眸, 静听窗外细弱的风声, 逐渐沉入睡意里。
再次睁眼时,是卯时两刻。
青坠端来热水,侍候她梳洗。
蓉娘也跟着过来,在身边念叨叮嘱,都是那些常提及的老话。
曦珠皆笑应下。
一日两人不成婚,蓉娘始终不安心。
但到底国公夫人允许,只得叹气一声,不再多言, 自去立柜前,帮着收拾出两件更换的衣裙。
等收拾妥当, 将要辰时,曦珠走出门, 看到晞光院墙下,那个站着的、眉梢蕴笑的人。
她跟着笑了笑, 走了过去。
卫陵接过青坠递来的行囊,问道:“有没有吃些东西了?”
他怕路上久些,她肚饿。
曦珠点点头,道:“吃过了。”
卫陵牵住她的手,朝侧门去,听到她的问:“你呢?”
他笑道:“也吃过了。”
坐上马车后,他又问:“起得早,困不困?”
曦珠摇头:“不困。”
她听他的,昨晚早睡。况且今日不出府,她大致也是这时候起床。
但路途颠簸,小半个时辰后,她还是有些昏昏欲睡,眼皮耷拉下来。
卫陵揽过她的肩,低声道:“你靠着我睡会。”
曦珠抱住他的手臂,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应了声。
她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
他没主动说,她也没有问。
卫陵低头看着她,将她颊畔滑落的发丝,轻挽到耳边。
不知过去多久,曦珠醒来时,马车还在行走。
车厢内光线昏暗,她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醇香,是稻谷的香味。眼前朦胧,又忽听到一阵鸭子的嘎嘎乱叫,她掀开帷裳一角,朝窗外望去。
天朗气清,碧蓝的高空上,白云如棉雪,大团大团地聚在一起。
成片的金黄稻田映入眼帘,一直蔓延到极远的、浸染秋意的山林脚下。被拢高的垄分成井字,沉甸甸的稻穗垂弯,银光一闪,转瞬被锋利的镰刀割倒。
田埂上已堆起大把大把的稻子。麻雀叽喳地蹦跳,啄吃遗落的稻谷,被田间劳作的农人挥手驱逐,立即扑扇着翅膀,往空中飞去。
盘旋没一会,又收翅落下来,掉进另一个富庶的地界。
沟渠如同交错的长带,波光粼粼地蜿蜒伸长,贯通灿烂的田地。
十几只土灰的鸭子摇摆着肥硕的身体,接二连三地,扑通着跳进水里。岸边一个垂髫小儿躺在草地上,半张脸盖着草帽,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唱着什么曲。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平坦的道路上,马车继续前行,途径一湖的藕塘,水被放尽,露出灰黑黏稠的塘泥,在秋阳的映照下,微微干涸。
等待一整个夏后,千万朵荷曲折地半断,残枝枯叶沉入烂泥。
但曦珠知道,那些泥底下,定然生长着白生脆甜的藕。
她转目望向身旁人,有些疑惑,也有些禁不住笑,问道:“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略微想了想出城时,走的是南门。
她又问:“是高庄沟吗?”
与京城内那些精致的去处相比,甚至连地的命名也俗气,却是卫家在南城郊外的田庄。
前世,卫家尚未倒时,她帮姨母盘算各地账面,看过这里的进项。
后来,卫家定罪流放,大抵跟着整座公府一起被清算,缴入国库。
卫陵笑道:“其实我不知该带你去哪里玩,不想和你在城内那么多人的地方逛,便来了这个稍僻静的地方。”
他看到她脸上轻快的笑意,想,她是真的不喜欢待在公府,也不喜欢待在京城。
哪怕只是出城,笑容也比在身后那座四方城内时,愈加粲然。
和那回带她去纵马时一样。
一刹那,卫陵莫名心悸,恍若不真实里,他一下抓住她的手,又在她回首的疑惑视线里,挑唇笑说:“等会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曦珠点头应道:“好啊。”
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再偏头去,看车窗外令人喜悦的、丰收的景。
很快,马车绕过大片的葵花地,转见庄子的影。
庄上的仆妇奔迎上来,事先得了消息,三爷会过来玩一日,已先将那间屋打扫干净。
先前三爷时不时也会跑到这处来。去年和那些勋贵子弟秋猎出事,便是在附近的山林。
仆妇如何没料到三爷会带着表姑娘过来。
他们这些人,常年待在远离公府的庄子上,哪里得知清楚详情,只知一二。但难得殷勤的机会,自是要抓牢,说不定能被调进公府里。
仆妇乍见这位表姑娘的长相,以及被三爷牵握的手,及时收起诧异的神情,带着人往住处去。
屋里并无那些名木家具、贵重器物,但收拾地很整齐,一尘不染。
窗页大开,对着外面的两棵石榴树,篱笆上绕长着密密麻麻的牵牛花,藤上零星几朵紫色的花。
光从窗外扑入,静静地落在案上的一瓶桂花上。
近晌午,仆妇将人带到,又忙不迭地出去,准备午膳过来。
庄子的饭菜也并不精细。
不过酿豆腐、茭白鲜、炸藕盒、荷叶鸡、蜜炙鹌鹑。曦珠却吃了两碗,放下碗时,她甚至觉得哽住了。
卫陵看向她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脸。
卫陵不由笑道:“你太瘦了,多吃些挺好。”
每回与她一起吃饭,他也忍不住多吃。自己一个人,倒没什么胃口。
曦珠暗下捏了自己的腰。
其实她觉得这两个月,与他一道吃饭,自己好似多长了些肉。
唤人来收桌,卫陵拉起她的手,朝外边走。
到马厩去,挑选了两匹马。一匹红棕,一匹栗色。
而后两人牵着马,沿着庄子后面山脚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消食。
秋风穿梭过山林,高耸的树冠间,发出潇潇沙沙的摇晃声,不时从山坡滚落下青皮的核桃,和裹满了刺的板栗球。
曦珠弯下腰,要去拣板栗。
倏地被一只手拦住。
她抬眸,对上他的问:“想吃吗?”
她点点头。
后来如何演变成两人坐在一处水边,而他兜揽的莺色缂丝袍摆里,一堆的板栗,松放后,落于地上的凹处。
他们坐在一块大石上。
她望着岸边生长的大片芦苇,起风了,从满眼的灰绿里吹过去,扬起呼呼的声响,惊动躲藏在里面的水鸟,惶恐地扑扇白色的羽翅飞出,纤长的脖子里,还在吞吃才捕获的鱼。
他低着头,用尖锐的石头剥弄着那满是刺的板栗球,将褪出来的板栗递来给她,接着弄下一个。
才成熟落地,壳并不硬,稍微用些力咬,便破开了那层褐色,露出里面的肉。
咯嘣的声音里,嘴里一股清甜。
曦珠吃着,又俯着他低下的脸,睫毛微垂,嘴角收敛,还在凿弄手里的刺球,一副认真的神色。
她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这时才想起他的身份来,镇国公的第三子,长于雕栏玉砌里,却在这里给她弄板栗。
好似不该是他做的事。
蓦地,他仰头笑看她,问道:“好吃吗?”
她看他满手的脏,将磕咬出的一个板栗,放到他唇边,笑道:“你自己吃,不就知道了?”
他一个都没吃,一直在给她弄。
卫陵自然地张嘴撷过,齿从她的手指划过,淡淡的湿意。
她微微蜷起手指。
咀嚼两下,咽下去后,他朝她笑道:“很甜。”
岑寂的风声里,在只有两人的一方天地中,好似比起那时他自毁名声,被国公责罚,她的心稍微波动些。
风静后,复归于原处,几如那片芦苇丛。
曦珠又吃了几颗板栗,方站起身,拍了拍白裙上的灰,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平扁石头,朝平静的水面扔了过去。
在第七下时,落入水底,再难觅踪迹。
唯剩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在荡漾,碎了上面的白云倒影。
她道:“我们骑马吧。”
他当然答应她。
“好。”
回风流云里,她纵马疾驰,柔弱的身体随着马的扬蹄而摆动着。如雪的裙裾飞扬,勾勒出她的每一道起伏的线。
卫陵望着她脸上生机勃勃的神态,想,她本该是如此模样。
她侧首对他笑了下,催马跃过了他。
他揽紧缰绳,追赶了上去。
*
他们策马行在山路上,直至疲惫地放缓,最后下了马,慢慢踱步在回庄子的路上。
已是黄昏,远处的天边余晖洒落林间,叠染了橘黄。
她手里揪着一片才摘下的银杏扇叶转着,忽听他说:“曦珠,这附近有花田,要不要去看看?”
中秋过后,便是双九重阳。
京郊外的各处花田早备好,过节要用的菊花。
单瓣的,重瓣的。栽在陶盆里、瓷盆里、瓦盆里……
花色也丰富多彩,红、黄、白、绿、翠……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不时有哪家的管事仆人,在与花农争议价钱,一盆盆往板车上搬放。
“快着些,城门快关了,别赶不上回城。”
“哎!小心些,可别砸坏了,这可是我们老夫人指名要的!”
“再加五文钱,您这价我做不成啊,要亏啊。再加五文,我送您两盆墨菊,成不成?”
喧嚷吵闹里,曦珠的目光从那些菊花上掠过,看向后面姹紫嫣红的花。
金花茶和秋海棠正是盛放。
她一边走一边看,卫陵跟随她身边,温声说道:“有喜欢的吗?买下等我们明日带回去。”
一个花农迎上来,笑地揽客:“姑娘看中哪盆花,尽管说,我拿您仔细瞧。”
曦珠嗯了声,走走停停,犹犹豫豫,最后指了一盆秋海棠。
碧绿的叶片掩映里,粉白花朵层叠地垂挂在瓦盆边,嫩黄的花蕊拥挤,似一串串小巧的铃铛。
卫陵问:“还要其他的吗?”
曦珠道:“不要了。”
她只想要这一盆花。
她很喜欢这般漂亮的事物,卫陵发现。
方才,他也觉得这盆秋海棠最好看。
回去的时候,曦珠歪着头看他,忍不住地笑出声。
卫陵佯瞥她一眼,眸中含着笑,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
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看到他手里捧着一盆花的样子,便想笑。
夕阳西下,两人的亲昵说笑,落入临窗的一双剪水秋瞳。
与卫家的亲事不成后,她伤心难过好一阵,祖母心疼地说再想想法子。
却不想后头传出那样龌龊的事,祖父气地大骂:“那个混账小子那般恶劣品性,能是好的!好在与咱们家的亲事没成,不若你嫁进去,得有多少委屈受!”
祖母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安慰说:“茹茹啊,祖母再给你挑个好夫婿,别念那个卫家三小子了啊。”
但事实正如世俗所传言的吗?
马车里,白梦茹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场景,捏紧了手中的团扇。
她只瞧见卫三爷对那表姑娘的好。
她后悔起今日来郊外的花田,给祖母买菊花送礼,却不舍地将眼睛从卫三爷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移开,转到旁边那张容颜上,细细地观望。
而后问身边的丫鬟。
“你觉得我和那个表姑娘,谁长得更好看些?”
难道自己比不上一个寄人篱下的商户女吗?
“那是陆桓的外孙女,便是之前爹娘让我去陆家寿宴,要相看的那个白小姐。”
在帷裳落下,要彻底遮挡去那张脸时,曦珠模糊看到了一个影,还没想起是谁,就听到他说。
卫陵捧着花,有些郁闷道:“早知若是遇见她,我就不带你来这里了。”
曦珠后觉这话的意思,好笑道:“那你就不该与我说她的身份。”
卫陵哼道:“既然都瞧见了,我哪里敢瞒你说不认识,我又不做贼心虚。”
此刻,他突然很想问她,前世当她说出那番,要将他推给其他女人的话时,到底有多少真意在,还是只因母亲的吩咐,她不得不来对他说。
那时,他真是心痛欲碎,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竭力压抑蓬勃将发的怒火,怕自己要朝她宣泄出口。
但这个念头,在看到她浸在夕阳里,温柔的侧颜时,转瞬即逝。
“你没一点吃醋?”
“吃什么醋。”
她斩钉截铁道。
“真的没一点点?”
她都懒得搭理他了。
*
天渐渐暗下来,用过晚膳后,已经黑透。
案上那瓶桂花旁,点了一盏青釉灯。
焰火噼啪声,炸开一簇细花,曦珠用铜签挑了挑灯绳,让光更亮些。
靠近山林,夜里起风着露,有些冷。
卫陵挪来熏笼,拿条干帕子,站在曦珠背后,手托起她一头刚洗好的乌发,用帕子裹住。
有仆妇可以差遣,但他让人都离开了。
长发及腰,握在手里,厚重的一把。在热气熏蒸里,隐约地,有木槿叶的清香。
卫陵低垂眼眸,给她仔细地绞干。
又不时抬眼,看她对着铜镜,涂抹面霜。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好似两人已经成婚多年,安静平稳地生活在一起。
无关喜欢,更无关爱。
但错觉很快消失,他明白这是逃离的一日。
她也明白,所以今日两人并未谈及那些事。
在长发绞得半干,拨散在她的背后,他将怀里已捂得滚烫发热的同心锁取了出来,俯首给她带在脖子上。
曦珠低头,将胸前垂落的物件托在掌心。
看清了它。
是一把错金银的同心锁,印刻绶带鸟和连理枝。下缀银色的流苏。
雕琢精细,样式精巧大方。
昏黄的灯火之中,稍稍偏转,折射出每一道花纹的光泽,熠熠闪动。
最中间,有四个字。
“平安喜乐。”
曦珠看了好一会儿,仰起头,微抵在他的腹部,正对上方低下的目光,她莞尔道:“这是你昨晚藏着,不让我看的生辰礼吗?”
卫陵扶住她的肩膀,也笑问:“喜欢吗?”
曦珠点头。
卫陵握住她拿同心锁的手,声音很轻,也似乎很重,他缓缓道:“曦珠,我希望你这一生平安喜乐。”
当时在决定刻字时,他只想到这四个字。
夜色渐浓,灯火挑灭。
青色的纱帐落下,他抱着她,将如今北疆的形势简略说给她听。
曦珠靠在他的胸口,阖眸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没料到与前世不同,分明该在十月出征,却提早至九月。
卫陵抚着她的脊背,下巴搭在她的发顶,低应了声:“快了,不过这半月的功夫。你别担心,这辈子不会再出事,你好好待在公府,等我回来。”
今晚,是他临走前,最后一次抱她入眠了。
他接着道:“我昨晚已经和爹娘说过,早些将我们两人的亲事定下来。”
曦珠明白他今日带她出来玩的意思了,也明白他要提早定下亲事。
她说:“我知道的,你不在,我不会一个人出府。你忙自己的事就好,别管我。”
卫陵的心间霎时涌入暖意,他笑叹声:“好乖。”
指腹从她的脊骨滑落下去。
发丝的香味,掌心的柔软,都让他克制不住地低下头,额头与她相抵。在一片晦暗里,凝着她的眼眸,嗓音微哑,柔声问道:“曦珠,我很想亲你,可以吗?”
曦珠微垂长睫,轻应了声。
“嗯。”
她被他托住后腰,贴近他的胸膛。那只温热的手掌缓慢上移,又轻捏住她的后颈,吻落在她的唇瓣,轻舔含吮地描摹着。
在呼吸用尽时,曦珠难耐地微张了口。
那股滚热粗重的气息,一瞬侵入,将她即将流溢出的低吟,都吞吃下腹。
卫陵翻身至她的上方,手指插.入了她的发丝,紧贴着她的头皮。
……
亲吻结束时,他伏在她瘦削的肩膀喘息。
躬着身远避她,却不愿松开她。
直到听到她也有些喘的,柔软的声音,在他耳畔如同春日惊雷,猝然响起。
“三表哥,要不要我帮你?”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低头看她。
她微咬嫣红的唇瓣,面色却很坦然,唯有亲吻过后的红晕,眼角眉梢没有一丝羞赫。
卫陵没有问她是不是喜欢他,才愿意帮他,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他答应了。
她跪坐在他的身侧,透过半明半暗的纱帐,望向外面的哪里。
卫陵靠在床头,始终看着她的侧脸,手掌一下接一下地,隔着单薄的亵衣,抚着她的后背。
紧抿着唇,他要拼命压抑喉咙里的声音,身体激动地轻微颤栗,终于叫出了她的名:“曦珠。”
低沉的喑哑,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
她偏过脸看他,顿了顿,问道:“是不好吗?”
卫陵笑地懒意,声音沙哑:“不是。”
曦珠嗯了声。
他帮过她,她也要试着,真正地接受他。
……
过去许久,她没忍住望向他。
他摸向她月白绸裤下的膝盖,问:“是不是腿麻了?”
她跪坐许久。
想了想,卫陵还是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而后有些忐然地看着她的眼,问道:“可以吗?”
他不知这会不会让她败兴地,连帮他都不愿了。
但在须臾的静默后,得到了她的允许。
“你小心些。”
她的声,比他的还低。
“我知道。”
他先将她的手,每一根手指,都用帕子擦干净。
她的掌心微红,他低头亲了亲,低声道:“谢谢你,曦珠。”
……
她趴在被褥上,双臂抵在上面,头埋在枕上,紧咬住唇。
他将她的双腿并拢。
一切喧嚣停止后,他给她擦净身体,把昏困的她搂在怀里,掀过被子盖上。
“睡吧。”
“嗯。”
不一会,她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他却还睁着眼,在深夜的风声里,想着那些事。
而何时不用再思索第二日的事,能与她共枕于天光。
第094章 少女豆蔻时(番外)
第一次知晓男女两者间的不同, 是在曦珠将满十三的豆蔻韶年。
那时春光大好,明媚的午后阳光,倾荡在窗外一排青绿的松竹上。
和煦暖风吹进学堂, 七八个男学生围在角落,正悄摸地传看一个本子,神秘兮兮地窃笑议论,时不时朝几个女学生望过去。
才看一眼, 又赶紧挪开,脸都红了。
“他们在看什么呢?跟做贼似的。”
露露才进来坐下, 低头从书袋子里取出一油纸包, 笑嘻嘻道:“珠珠,我阿娘新做的流沙酥, 很好吃, 我带了些给你。”
“不知道,他们也不给我瞧ῳ*Ɩ 。”
她轻哼声,她还不稀罕看呢。
转望到案上精致的糕点,“哇”地一声,笑眼弯弯道:“你阿娘做的糕点好好看。”
两个缠着青葱和粉色发带的脑袋靠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手里捧着掉渣的酥饼。
“好吃吧?”
“嗯嗯,好吃。”
她们悄悄说话。
“珠珠, 我昨日来那个了。”
“哪个呀?”
露露耳根通红,咬了咬唇, 小声道:“就是葵水,流了好多血呢。”
“我娘说, 来了这个,就可以准备议亲嫁人了。”
她眨巴下眼, 又眨了下,半会没明白。
霍地,一本书飞落到她面前,砸在剩下的最后一块糕点上,立时碎成好几瓣。
书页摊开,她咬着半块饼,视线不自觉落在上面的一行字。
“男欲求女,女欲求男,情意合同,俱有悦心……”
露露凑上来。
“是什么,我也看看。”
身后哄起惊恐声。
“不好,是先生来了!!”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我的书还没背!”
“糟糕!曦珠,快将书扔给我!”
“快点!”
谁伸手过来抢,一片嘈杂吵闹里,那书不知为何,乱飞了出去。
“啪”地一声,沾染油腻酥皮的《素女经》,飞到了走进门的教书先生脸上。
掉下来,正是那白纸黑字的“临御女时,先令妇人放平安身,屈两脚,男入其间……”
花白胡子的老先生气地脸色青红相交,鼻子都歪了,怒扫满堂的学生们。
“是谁的书,给我站出来!!!”
散学回家的路上,她仍在想那句俱有悦心之后的话,莫名其妙地,脸发热起来。
而愈加明白,是在几日之后,露露从自家哥哥的书房里,搜出了一本画册。
她慌忙将门窗都紧闭,和露露一起团缩在榻上,在昏暗的光下,偷偷地翻着。
两个人涨红了脸。
谁在说话呢。
“好丑啊,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好恶心啊。”
“他怎么能用这东西,去,去戳……”
可又禁不住翻过绘制精细,纤毫毕现的画册,接着往下瞧。
“这个姿势能这般?不会觉得疼吗?”
“这女人……”这个词,尚且难以启齿,“这个姑娘的腰都要折了,可她瞧着很舒服。”
“还能在院子外吗?难道不怕被人发现?”
“这个还在野外草丛呢!”
不一会,是如何变成两人互相捏微鼓的胸脯,衣襟前的花纹发皱。
“珠珠,你觉得舒服吗?”
“痒痒的,还有点疼。”
“你呢?”
“我也有些痒。”
两人哈哈大笑,在榻上扭地滚来滚去,去挠对方的腰。
直到笑地止不住,岔气地拍着胸口。
她又拉起露露的手。
“你快来,我给你看我爹爹这次回来,给我带回的玩意儿。你有没有喜欢的,我送给你。”
两日前,爹爹才从海外做生意回家。
可她没想玩得太过起兴,露露走时,忘记了带走那个册子,被过来屋里,唤她去吃晚膳的阿娘看到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是一桩真正的错事,又怕供出露露,低着头绞紧手指。
犹豫好一会,去牵了牵那截妃色的袖子。
“阿娘,我错了,不该看这书的。”
阿娘却没有立即理会她,只是坐下来,将那本画册翻看起来。
她抬眸瞟到,在阿娘翻过几页,目光朝她望来时,赶紧垂下眼。
而后听到阿娘说:“曦珠,娘不是要责怪你,你到了这个年纪,好奇这些,是正常的事。”
她抬起头,看到阿娘笑了笑。
而后她被揽到怀里,听着阿娘温柔缓慢的声音,说着那些令她似懂非懂的话。
她只清楚地记住了最后两句。
“曦珠,你要记得,这件事要与喜欢的人做。”
“它是一件能让两个人都高兴的事。”
——
月影偏移,几度轮转,院里的桂树开花时,中秋将至。
爹爹却还在外做生意,没有回家。
他总是这样忙,忙地许久不见人,但每次回来,总是能给她带许多新鲜的玩意,她也是能原谅爹爹的。
傍晚时分,她从外和赵闻登、周暨、露露玩回来后,忽觉得肚子有些坠坠,好似有什么在流出来。
她忙躲在屏风后,拢高绯红的纱裙子,半脱下白裤子。
呆望上面刺目的红,怔了怔,赶紧将裤子提起穿好。
她并紧着腿,惶恐无措地跑去找阿娘,一见到人,啪嗒地掉下两颗眼泪。
“阿娘,我来葵水了。”
阿娘帮她把染血的裤子换了下来,拿热水给她擦洗干净,又教她怎么用月布,如何绑得牢些,不会掉出来。
还让丫鬟去熬煮了姜糖水,让她喝下去。
“不好喝,也得喝完了,肚子才不会疼。”
她忍着那股辛辣的味道,端起碗,屏气喝完。
阿娘给她揉着肚子,片刻后,暖乎乎的感觉蔓延全身。
“还难不难受了?”
她依偎在阿娘温暖的胸前,摇头说:“还有一点,但比方才好些了。”
那天夜晚,她跟阿娘一起睡。
窗外好圆的月亮,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地屋里亮堂堂。
一切都静悄悄的,她缩在阿娘的怀里,突然想到露露的话,问道:“娘,露露说来了葵水,就可以嫁人生孩子了,生孩子是不是很疼?”
阿娘搂住她,轻声细语:“是呀,那时为了生你,将近一日一夜没合眼。”
她摸摸阿娘平坦的肚子。
她知道的,孩子都是从这里出来。
衣裳被掀开后,露出肚皮上好似西瓜的纹路,浅褐色,有些微微发皱。
她憋着嘴,突然很想哭,趴在阿娘的身上,低头,亲了亲她的肚子。
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阿娘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眉眼柔和似水,道:“虽觉得很疼,可生出这样一个乖女儿,我便觉得此前受的苦,都值得了。”
她被阿娘抱地更紧些,亲吻额头。
“曦珠,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这世上,娘最为珍视宝贵的人。”
她抬头,有些疑惑地问道:“那爹爹呢,爹爹就不是了吗?”
阿娘笑说:“你爹爹也不能和你比。”
“在我与你爹爹心里,你都是最重要的。”
——
她有时也会胡思乱想,自己以后会嫁给什么人呢?
她告诉露露的时候,露露困惑地问她:“珠珠,你以后不嫁给阿暨吗?”
是呀,露露家已经和赵闻登家说好,过两年,等露露及笄之后,便会走三书六礼,嫁进赵家。
两家是对门,都是商户,还知根知底,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没有比之更好的事了。
她也有陪着一起长大的人。
周暨比她大两岁,从小就护着她,扮家家两人都在一起。他会带她玩,会给她买好吃的。
前些日子,还带她出去,偷偷学骑马,结果马疯跑出去,把她摔地脚走不了路。
到深夜里,爹爹方带人找过来,破口大骂周暨,他一声不吭地站着被骂。
可这本来就是她的错呀,只是周暨被她胁迫罢了。
她想到周暨受的委屈,也有些闷闷不乐,脑袋搭在膝上,手揪着石阶缝隙里冒出的小草,说:“可我以后是要留在家里,不嫁出去的。”
露露问:“那你喜欢阿暨吗?”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喜欢呀。”
那时,若是想到以后要嫁的人,第一个出现在脑子里的人,便是周暨。
但三日前,周暨过来找她,问:“珠珠,你以后可不可以嫁进周家?”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不去别人家的,我要留在家里陪阿娘爹爹。”
他有些急迫道:“可我们两家不过隔着一条街,住得这样近,你嫁给我,以后总能经常回家看爹娘。我也会时常陪你回来。”
她还是摇头。
“那也不行,嫁进你家,是不是算你家的人了?”
“我阿娘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倘若我嫁出去了,他们会难过的。”
她是喜欢他,但她更喜欢自己的爹娘。
更何况阿娘已经在教她盘算那些复杂的账面,说以后家里攒下的家业都交给她。
阿娘在生她时险些难产而亡,爹爹害怕不已,便没有再与阿娘给她生一个妹妹或弟弟了。
她是家中独女,而周暨也是家中独子。
但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应当争取下,看着他道:“阿暨,你若是想与我在一起,除非你愿意进我家的门。”
至于后边的渺无音讯。
她早预料到,但还是有些难过,连晚膳都吃不下。
爹爹安慰她说:“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哪里急得来,以后爹爹定给你招个好夫婿,咱们不去别家受委屈,在自家多好?有爹爹在一日,谁都不能欺负咱们的宝贝女儿。”
“来,告诉爹爹,你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爹爹一定照你说的去找,保管一模一样。”
阿娘在旁掩唇失笑。
她啃着阿娘递来的香酥鸡腿,含糊道:“要长得好看的。”
“那肯定啊。”
爹爹笑应道:“咱们家姑娘这样好看,定也要找个好看的,才配得上你。”
“还有呢?这人还要怎样?”
还有呢?
她一时想不起来,愁眉思索着。
阿娘笑道:“你别问得她这晚都睡不着了。”
爹爹笑呵呵道。
“不急不急,你年纪还小呢,慢慢想,爹爹给你慢慢找,定给寻个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
是呀,她年纪还小,急什么呢。
她没想了,总归有爹爹帮她找呢,阿娘给她看呢。
最后定下的夫婿,也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
但在之后的很多个深更半夜,她做了所谓“思春”的梦。
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浓眉深目,鼻梁高挺,眼眸漆黑如墨,却不会让人觉得怕,总是带着笑。
身形高大,宽肩窄腰。
手也很好看。
宽大修长,指骨分明,手背青筋蜿蜒微凸,一直延至紧束的袖里。
她想,她从未见过长得那般好看的人,脾气也很好,甚至比周暨还好。
自从那回对话后,周暨都好些时候不理她了。
但梦里的人不会,不管她如何对他生气,他都会哄她。
他俯首笑说:“我入赘你家,给你当夫婿好不好?”
他的声音,也是她听过的所有男子声音里,最好听的了。
她欣喜地点点头。
“好!”
他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她眸子弯弯地看他,回道。
又说:“你能不能再低下点头。”
他有些高,她踮脚都够不着他。
“做什么?”
他问着,却听她的话,将头再往下低,脖颈都弯了稍许。
她伸出手臂,勾抱住他的脖子,脚尖踮起,猛地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
他愣住了。
轻微响亮的一声,让她不由得害羞,忙不迭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她垂着脑袋,抿了抿唇,还在回味。
这便是亲吻的味道吗,但好似她又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复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踟蹰地咬了下唇,还是问道:“你想不想亲我?”
这句话出口,好似愈加理直气壮。
“我亲了你,允许你也可以亲我一下。”
她想知道被人亲,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他似是觉得好笑,眉梢都扬高了,在她忍不住羞意要转身跑走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拉近些,唇角挑笑道:“跑什么,不然我怎么亲你?”
他抬手捻着她的下巴,略微抬高,目光直落进她的眼里。
她不适地要偏过脸,但在下一刻,他的脸倾压下来,唇落在她的上方,而后轻触她的唇,浅尝辄止里,又托着她的后颈,想要探入她的口中。
她惊慌地紧闭着唇,睫毛颤个不停。
他没有急,缓缓地厮磨着,等待她适应,逐渐加深的吻,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她快要窒气时,他放开了她。
抵着她的额头,轻吐气息,笑问:“喜欢吗?”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红着脸,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眨巴着看他。
“嗯,喜欢。”
她喜欢他亲她。
——
他说,他愿意入赘做她的夫婿,但好似他的家在遥远的地方。
他的父母兄弟都在那里,他却一个人跑来津州。
她有些担心,怕他只是说好话哄她。
可她也不愿意,跟他去那个陌生的地方,他的家。
他的家世,好似比她家好上许多。
她高攀不起。
“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就不能继续待在津州了?那我不要了。”
他不能做她的夫婿,她会比周暨拒绝时,更难过伤心些,但阿娘爹爹还会给她找到更好的夫君。
她竟将心里话说出。
“我不是非你不可的,我还可以找别人。”
他像是被气到了,捏了捏她的脸颊腮肉,不疼。
哼笑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点没心没肺呢。”
他叹口气,又郑重地对她道。
“我既答应你,便不会反悔。”
他在她的爹爹阿娘面前,倾诉着对她的情意,而后双膝弯下,希冀得到首肯。
她躲在屏风背后,探出半个头,看到他挺直的脊背。
也看见爹爹吃惊地瞪圆眼,张大的嘴好半晌都合不上。
手里的茶盅斜了大半,茶汤将要倾出,被跪着的他及时扶住。
阿娘也是一动不动,震骇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爹爹将茶盅放到桌上,终于回神,忙着摆手,道:“不妥不妥!你这样的身份,说破了天,哪里来的入赘说法,咱们家门小,只得一个女儿,更不会让她进到那权斗纷争里。”
阿娘跟说:“过些时候,京城来人接应,你跟着回去吧。”
爹娘皆不同意。
他却一再坚持道:“还请姨父姨母照看好曦珠,等我将京城的事料理妥当,会与爹娘说及此事,旁杂不需您们费心,只等我的消息就好。”
——
何时等来他的消息,在梦里,光阴转瞬即逝。
她再次入梦时,她大抵与他成婚了。
新婚的翌日清早,她疑惑问道:“不是说第一次会疼吗?我只觉得起初有些难受,后头好舒服。”
她拿这种事与他探讨起来。
她没羞意,反倒将他说地偏过脸,轻咳一声。
她喜欢和他做,但有时得了趣,便有些不想管他,累地摊在床上,只想睡觉。
磨地他按捺不住伸手,打了下她的屁股。
又好笑道:“你是舒坦了,就不管我了?”
她困地眼皮都睁不开,嘟囔道:“那你自己动,我要睡了。”
好一会儿,都没点动静,等她一觉睡起,夜都深了。
他早给她擦干净身,穿好衣裳,盖上被子。
“你不要吗?”
她轻问。
她听得出,他的呼吸声,还醒的,没睡着。
他阖眸将她抱着,亲了下她的眉心,道:“明日不是还要去玩,不弄了,你睡吧。”
她想,他应该是自己解决了。
她将胳膊搭在他的腰上,在他怀里蹭着,找个舒适的地,想接着睡觉。
倏然地,被他按紧后背,沉声落下。
“再动就别睡了。”
——
多少年的岁月过去,他却还在吃那种药,并不想与她有个孩子。
她有些怕疼,可也想与他有个亲生孩子。
甚至有时出神地想,倘若两人有了孩子,该有多好看啊。
但他始终说:“你年纪还小,身体还未长好,过个三四年,再生不迟。”
他总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还是呛道:“说我年纪小,那你那么早娶我做什么。”
他只是笑笑,任由她发脾气。
又跑去和她的爹爹说:“爹,我想与曦珠再晚些年要孩子,我也不会让她喝避子汤,那种东西吃了总归对女子身体不好,我自己有吃药,您放心好了,也不会对身体有伤。我既娶了曦珠,会清楚负责。”
这番话,是阿娘来告诉她的。
有时,她都觉得阿娘偏心。
阿娘笑抚她的肩,柔声道:“人都入赘了,还当着那样大的官,你该体恤些他,怎么成了婚,反倒比做姑娘时还要娇气了?”
她闷声说:“那也是他惯的。”
她扑进阿娘怀里,急问道:“阿娘,你是不是喜欢他,比喜欢我多?”
“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肉,这世上娘最爱的便是你,谁都比不上。”
阿娘的安慰,让她心里好受些,可回去后看见他,还是来了气。
他剥了一个白玉枇杷,递到她嘴边。
她吃了后,仍旧不理他。
“有什么事你要与我说,还是我哪里又做错了?哪有恩爱夫妻,隔着肚皮猜心思的。”
他笑问,剥着剩下的枇杷,一个个地递来。
她一个个地吃掉,吐出黑色的核到盘子里。
哄了好一会,她才把与阿娘的对话,告诉些他听,睨着他道:“你说,我是不是不知道心疼你?”
“哪里?”
他陡然反驳,眉眼含笑道:“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乐意给你做事,高兴得很。”
她瞥他脸上那般自得的笑,也绷不住地笑出声来。
*
都是些散碎的片段。
断断续续,总是梦不真切,被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浓雾笼罩。
每次睁眼醒来,她都会忘记那人的相貌,也会忘记两人都说过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脾气很好的人。
她实在很舍不得那样好的人。
有次被屋檐上踩踏过的猫叫声惊醒后,曾试想过把梦里的事写下来,但等她揉把昏昏的眼,赶到书案前,拿起毛笔时,那些事如同一缕青烟,缥缈地没了一点影子。
她将这个好梦说给躺在病床上的阿娘,想让她有点新鲜事听。
“娘,其他我都记不得了,但那个人对我很好很好。”
“倘若知道是哪家的,长什么模样,把他找着了,招到咱们家做女婿,娘也好放心你一个人在世,还有另个人照顾你。”
阿娘颤吸口气,脸颊虚白地咳嗽一声。
她慌张地寻来帕子,但那声咳连绵地并不停歇,一声接一声,直至呕出血来,洇红了被子。
“娘!娘!”
她哭地声嘶力竭。
*
爹爹因行商逝于海寇之手,尸骨落于大海,再也打捞不回。
春去秋来,体弱的阿娘病倒在床,几无声息地唤着她的名。
“珠儿。”
她跪在床前,那只干瘦却温暖的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枯哑着声,艰难地说道:“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了。”
“你年纪还小,你爹走在前头,没个商量的人,娘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送你去京城卫家。但你得记住,去了那里,谁的话都不能全信,你唯有相信自己。”
“你爹这辈子留下的积蓄,我已给你整理好,到时一起带入京城。但还有一桩事,我要另外告诉你,我与你爹爹曾留了心,分了部分金银出来,就放在这座宅子底下,以备你不时之需。”
“这座宅子千万不能卖,倘若你以后得空,能回来看看我和你爹,好歹有个地方住。”
“或是京城实在不好,你只管回家来。”
……
声低弱下去,再也听不见。
梦境摇摇欲坠,濒临崩塌。
*
曦珠从梦里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她静了片刻,才恢复了清明。
看清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
恍惚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过吹些冬日的风,腹中便坠痛难忍,疼地她冷汗直流,昏厥了过去。
她没有动,模糊地听着窗外的说话声。
“傅总兵,夫人的身体,我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那样一副药吃下去,内里亏损严重,以后只能慢慢调理了。”
“知道了。”
“她疼地厉害,可能缓解?”
“有一个法。”
……
她的心没有波动半分。
过了须臾,她听到推门声、关门声。
他走了进来。
沉重的脚步声朝她愈近,最终停在床畔,然后弯腰,将手里的汤婆子塞进了她脚下的被褥里,把被角压实,不漏一丝风进去。
他又走到一边,蹲身用铁钳拨了拨铜盆里的银丝炭,再添了五六块新炭。
沉默之中,站起身,皂靴将炭盆踢地离她更近些。
走回来,重新来到她面前,握紧的拳松开。
而后坐在床沿,他伸手进被褥里,掌心放在她的腹部,动作放轻地,隔着衣,一圈圈地给她揉着。
他的手掌很热,力道适中,她紧蹙的眉慢慢放平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
曦珠知道他是怕自己一开口,忍不住再提她欺瞒他,喝了那碗断绝子嗣的药汤,又会发火。
她起初跟着他时,每一次结束,都会喝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
但不知过去多久,忽地在一个夜晚,结束之后,她被他抱在怀里,疲惫至极地要睡过去,骤然听到他落在她耳边的轻音。
“曦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一刹清醒,闭着眼假寐,却再也睡不着。
天亮他走后,那碗应当呈到她面前的避子汤,并没有出现。
她坐起身,穿起衣裳,对镜收拾好自己,离开了总兵府。
出门后,灰濛的天色里,她走在大街上,进了一家生药铺,买了一副绝子药的药材,回到自己本该居住的地方。
避开所有的人,她将那包药熬煮了将近一个时辰,放地稍温后,端起粗碗抵在唇边,蓦地停住。
她想起了一桩早应该忘记的事。
但那刻,不知为何会想起来。
与许执定亲之后,在决意好好对他,一日比一日地喜欢他后,她曾想过与他倘若有了孩子,会是怎样一番画面。
他读了那么多书,且是二甲的进士,那般厉害,性情温和,耐心也很好。
以后一定会教孩子好好读书,明理大义。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滑过去时,她张开了嘴,将那碗浓稠的药汤都喝了进去,至苦地胃里抽搐,她一滴不剩地喝完,捂住了嘴,不让它吐出来。
她有些想哭,但已然没泪水流出来。
她知道傅元晋得知后,定然会震怒。
哪一日呢,她看着怒火中烧的他,踹翻了椅凳,然后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按在床上。
她的后脑被床头磕到,有些疼,眼前发晕。
却还是颤抖着手,解开腰间的绸带。
一如之前的无数次。
他没有碰她,坐在床边,手撑抵住爆出青筋的额角,凸出的脊骨微弯,承载着狂怒地浮动。
过了许久,他终于质问道:“什么时候吃的药?”
嗓音有些沙。
她躺在床上,将衣带系好,平静道:“在你第一次提到孩子时。”
傅元晋霍地转头,冷目凝她。
“所以为了不怀上我的孩子,你就去吃那种药!”
曦珠垂眸道:“我是卫陵的妻子。”
傅元晋沉着脸色,冷笑道:“你是在蒙骗我,还是在蒙骗你自己。他一个死……”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目光却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曦珠知道。
而她不想让这个笑话,继续演变成另一个笑话。
在喝下那碗绝子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内,她总是梦到过去,梦到阿娘。
阿娘把她搂在怀里,怀抱是那样的温暖。
她想回家去了。
快至清明,但她已有十二年没有给爹娘扫过墓了。
她还能回去吗?
*
青纱帐内,昏昏沉沉里,曦珠闭眼喊了声:“三表哥……”
“怎么了?”
卫陵还未睡,低声轻问道。
曦珠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抱地更紧些。
他答应过她许多次,等尘事平定,他会带她回家去。
每一次,她都记得。
他的身上,承载着漂泊无依十五载的她,将来的去向。
第095章 合姻缘
生育的四个儿女里, 小儿子卫陵最不省心,在外肆意惯了,多惹祸事。便在婚姻大事上, 也令父母最为操心。
卫旷与杨毓两人早早打算,要为其娶上一房贤惠明理的妻子,好管束于他,让他将心放到仕途上, 为妻儿谋福。
免得他们百年之后,小儿子这支没落, 更甚与长兄或次兄两房的人生出龃龉。
这在大家族中本是常见。
因此在择选三儿媳妇上, 夫妻两个有诸多顾忌,从家世到性情品性, 还兼考虑相貌, 怕小儿子不喜。
相看过许多人家的姑娘,但谁知后头闹出那等丢尽脸面的传闻,让那些贵门笑起卫家的教养来。
卫旷无奈之下,几番思索,只好点头小儿子逼到跟前的亲事。
另外,他又有一番考虑。
自己的身体已不大行,倘若真如郑丑所言,自己两年内失明。纵使好好修养, 也只有七年可活。
便在之前,得为了镇国公府卫家筹谋安定。
以后整个家业都交给长子, 小儿子此次主动请缨前去战场,若有本事, 以后不仅好帮衬长兄,亦可为自己打算。
因此当小儿子提出要在出征前, 先定下与曦珠的亲事,卫旷不过笑骂句,很快答应。
便不说为了曦珠,入职神枢营等事,还有在中秋观戏时,讨好心上人剥螃蟹的模样。
卫旷能理解这个年纪的孩子,为了将来前程,不得不远离京城的焦急。
他与妻子商议,翌日两人出去过生辰,也将他们的八字,拿去合算姻缘。
这是三书六礼中的“纳吉”。
纳采暂略,问名倒是不必。
杨毓听过丈夫的话,有些发愁地望手上的两张纸。
出生年、月、日、时,写得清清楚楚,自也有属相。
却是一个属虎,一个属蛇。虎蛇不相配,易起冲突矛盾。
当时为小儿子相看那些贵女时,还特意避开蛇这个属相的人家。
杨毓叹声气,还是让人迅速将这两张八字送往法兴寺,堪合姻缘。
原是想等十月,曦珠满孝期两年,再合八字。
但如今前往北疆的遣将令,不知何时下来,只得提前。
五日后,是八字算出结果的日子,朝廷也传来消息,皇帝终于通过内阁,下发了旨意,着镇国公府世子卫远两日后前往北疆,领兵敌退狄羌。
卫旷便知是三日前,他前往皇宫御书房起了作用。
不过道明自己身体有恙,再难出征,皇帝少些忌惮,终究松口。
但即使不说这话,皇帝也会顶不住压力,将旨意发往镇国公府。
卫旷心知肚明,仰躺在榻上,闭上泛疼的眼。
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
不用看,也知道是小儿子。
前两日,洛平去往军器局找卫陵,说明自己愿意跟随前往北疆,在镇国世子卫远手下做事。
卫陵自然得麻烦父亲把人从神枢营调出来。
“爹,那事有信了吗?”
卫旷听其来意,仍旧阖眸,皱眉道:“你自己得罪了陆桓,这次还让我把他看重的人从里头挖出来,他险些没朝我大骂了。”
眼实在有些疼痒,随手指着对面的柜子。
“去把药拿来,给你老子上药。”
卫陵一听这话,就知事成了。又忙地去取药,洗净手后,搬张凳坐在父亲旁边,扭开药盒,拿棉花签子,蘸了苦郁气味的白色膏药,小心给父亲瞎掉的右眼涂抹上药。
听父亲说道:“不过两日了,你也不用去军器局,那边火.枪的事,我另外找人接管。”
等军费粮秣些旁杂事,兵部和户部商议决定后,便要离京。
卫陵点头道:“是。”
低着头,再给父亲的左眼仔细上药,他接道:“爹,明日是我与曦珠合出八字,娘定要往寺庙去,我想跟着过去一趟,拜一拜……岳丈岳母。”
第一次出口这两个词,稍显愚慢。
卫旷听罢,摆摆手道:“你还好意思叫出口,他们将女儿托到咱们家,被你这个混账玩意给拐了,合该去拜拜。”
*
翌日大早,九月六日。
天光熹微时,杨毓便将府中的庶务交给长媳,带着曦珠和卫陵前往法兴寺,小女儿卫虞也跟着一起。
一路坐马车,颠簸行在山道上,终到了寺里,被早等候贵人到来的和尚,恭敬地迎进禅房。
里面正端坐一位长须善目,身披袈裟的尊者。
做着贵门的生意,智源大师早闻得镇国公府那桩事的风声,虽奇怪卜吉八字的怪异,但现下瞧国公夫人看重的神情,自然只能笑地说美满。
杨毓便也笑地让元嬷嬷收回两份八字,吩咐捐两笔银子。
一笔给寺庙,另一笔单独给曦珠父母。
且说议过后,她才走出禅房。
又在主持的带领下,看诸多和尚在两盏长明灯前,诵经燃香,祷告地做着法事。
一片肃穆的木鱼敲钟声里。
杨毓接过一炷香,对着释迦佛像前的明灯,默念告知两个孩子的亲事,而后将香插.入炉内。
卫陵跪在蒲团上,沉肩端肘,手中持香,弯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曦珠在旁瞥看着他们,微抿紧了唇。
法事做完时,将过晌午,众人用完斋饭,稍作歇息,杨毓又去为此次出征的长子及小儿子祈福。
曦珠与卫虞一道同去。
等启程回城时,已是申时末,天色有些暗了。
马车里,杨毓握着曦珠的手,笑道:“再明日把聘婚书予你,先把亲事ῳ*Ɩ 定下来,现你孝期未满,卫陵他又要往北疆去,等这两事都结束,到时我与他爹将该有的礼,都会补全给你,必然不会委屈你。”
曦珠看着姨母脸上的愧色,也乖巧地应下了。
“我都明白的,会等三表哥平安回来。”
傍晚的秋风吹起菘蓝的帷裳,翻露一角车外的景象。
夕阳漫遍天穹,映落叠嶂群山的秋林。
橘黄霞光洒在身穿碧城暗花锦袍、揽缰驾马的人,在他轮廓分明的脸线渡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在忽觉斜对的视线,侧过头来,看见是她,朝她挑眉笑了笑。
曦珠也对他扬唇笑了下。
将颊畔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
九月七日,兵部的印信下发。
一整日,卫陵跟随长兄身边,召亲信家丁吩咐事项,佯装学着那些军务。
又要应付前来府上的姚崇宪、长平侯长子等友人。
众人听闻他要往北疆去,都吃惊不已,纷纷过来送别,不知何时人再回来。
卫陵自然让膳房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与他们饮酒吃喝。
直到天都黑尽,杨毓怕要闹通宵,差遣仆从小厮,一个个地将人都送走了,破空苑才安静下来。
第二日,九月八日,临行前的一日。
下晌过后,王颐也来到公府。
自上回硬捱着心痛,勉强和卫陵说话,好不容易回家去,昼夜难眠好几日,又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到司天监任灵台郎。他一直时刻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想柳姑娘,也不能怀怨卫陵。
毕竟自己的命是他们所救。
这一个多月来,他也投身于仕途里,逐渐地少想。
但陡然地在前两日,听父亲道卫陵要前往那正闹战事的北疆;昨日,又听母亲说卫陵与柳姑娘已定下亲事。
他的心绪再次翻滚,终是告假半日,来送别卫陵。
“我听说那边战事凶险,你自己要小心些,不若柳姑娘……”
他心纯净,口也未修地圆滑,话直率地便出来了,又立即闭上嘴,怕卫陵误会什么。
卫陵得知他的来意,更知他的性情,眼眸微眯,不由笑道:“我不过在我大哥手下做事,能有什么危险,定平安回来,到时与曦珠大婚,也定请你过来喝杯喜酒。”
这话将王颐一噎,接过递来的茶水,讪然地喝了口。
且叙话片刻,等送走王颐,不过半个时辰,外头来了丫鬟,说嘉乐堂那边的晚膳已经备好。
*
夜幕逐渐暗下,卫家一家人围在圆桌吃饭。
满桌佳肴,应是今岁最后一次团聚的饭。
宴席散时,满天星子闪烁。
董纯礼牵着儿子卫朝的手,与丈夫一道回院子,早些歇息。怕他接下来前往北疆后,没有公爹在,凡事都要他做主,更会没个好觉睡了。
卫度则拉着仍不搭理他的女儿卫锦,和怀里抱着卫若的仆妇,要回去自己的地。
卫旷与妻子杨毓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儿子握着曦珠的手,道一句:“爹,娘,我们也回去了。”
他懒得多看,不言语地挥挥手。
杨毓望着一对小儿女,道:“去吧,早些回去睡,明日要起大早。”
为避晨间重阳集市,百姓拥挤。
出征时,天尚黑清静。
一路回去,卫陵始终牵着曦珠的手,送她回去春月庭。
月夜无风,清淡的玉簪花香飘来。
曦珠想,他应该会说些什么,但在行路漫漫的小径上,他一直都没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不时揉捏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掌心。
直到院墙下,门牌高处的昏黄灯光笼罩里。
他终于侧过身,望向她,俯首低笑说:“等会给我留个窗,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第096章 送君去
青釉灯在旁, 澄黄的光溶泄进铜镜。
曦珠看入镜中,手握披散在肩侧的长发,用玉梳慢慢梳着。
耳边是蓉娘的低声絮叨。
“怎么才定亲, 人就要打仗去了?”
也是这两日,那纸大红聘婚书才拿到,接着便听到世子及三爷即将出征北疆。
蓉娘哪里能不急?
战场无眼,多危险的地, 稍不留意可就是断胳膊断腿。纵使知道男儿保家卫国,争得功勋是无可非议的事, 但她心里原本想的是, 三爷又不承家业,所谓的奔前程也用不着拿命搏, 好生在京城做着官, 陪着姑娘清闲些过日子,难道不好?
更何况那羌人两朝都未平定,听说凶残得很,甚至吃人肉喝人血。要是出什么意外,岂非……
若是如此,婚事倒不必这般急地定下来。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
蓉娘久困后宅琐碎,并不能明白形势, 况且战争对盼望安宁的百姓而言,实为恐怖的事。
曦珠能明白此种心绪, 也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笑着安慰道:“三表哥是跟着大表哥做些杂事罢了, 哪里用得着他冲锋陷阵,我方才去那边吃饭, 公爷也说此次过去,只是让三表哥长些资历,此后即便升官,也有缘由。”
身后整理被褥的青坠闻言,也是忧心这战事何时是个头。
“唉。”
蓉娘叹气声,担忧道:“只盼着战事快些了结,你俩成婚了,我方能安心下来。”
她不好再说什么,对曦珠道:“你今晚早些睡,明日天不亮便要起来,好送送世子和三爷。”
曦珠点头应道。
“知道的。”
恰铺好了被褥的青坠过来,曦珠将梳子放下,走回床畔脱鞋,躺倒床上盖好被子。
蓉娘将帐幔从金钩上散落拢起,青坠又拿铜签挑灭了灯芯。
而后两人一道出门去,也要早些歇息,明日跟着早起。
光灭后,室内浸入昏暗。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远去后,再复阒静。
一片万籁俱寂里,今夜的窗外,也无风动静。
曦珠闭着眼,却不由再回想蓉娘的那些话,心里泛起波澜。
她又忆起前世,最后那一次的送别。
他分明答应她,会平安回来。
最后却没有回来,反而战死在北疆雪谷,连运送回京的尸骨都不能完整,便被葬进了卫家族陵。
她蜷缩起身体,面对床外,缓慢睁开了眼,透过清薄的缥碧纱帐,望着那些家具模糊的影。
一动不动地,只是看着它们。
等待他的到来。
月亮偏移,那些暗沉的影,却仍静默地在那里。
唯有莲花银香炉里,还有烧烬的玉华香,幽远柔和的气味久久不散。
兴许过了片刻,也兴许过了许久。
才终于听到那扇窗棂,传来熟悉的轻响。
自从两人的亲事得到允准,他便不再翻墙,夜闯闺房。想要见她了,直接光明正大地唤人,叫她去破空苑。
这会是最后一次了。
曦珠掀开被子起身时,有些冷。
她坐在床边将被重新盖上,不让捂出的热气散去,这才低头穿鞋。
站起身,她拢了拢微开的衣襟,走到窗前,把窗栓拨高。
窗外的他轻轻一推,而后跟先前的数次一样,单手撑着台面,轻巧似燕地跃进了屋里。
随后顺其自然地反手,再一个轻送,那扇海棠纹的窗子,便彻底闭合上,将那轮如钩的弯月,一起关在了外头。
“快回床上去,下边冷。”
卫陵皱眉见她只穿一件单薄的杏色亵衣,都未披件外裳,就来给他开窗,忙用手掌揽着她的腰,往床边去。
等她脱鞋缩进被子里,依靠在床头。
他才在床沿坐下,望着沉默的她,好半晌,他伸手捏了捏她脸腮的肉,挑眉笑起来,“我都要走了,表妹都没一句话对我说的?”
曦珠没有躲,只是静看他,也笑,轻声道:“是你要来找我的,为何不是你对我说?”
“行。”
卫陵没法奈何地唉了声,想得句她的好话,太难些。
他放下了手,而后握住她落在被面的双手,看着她的眼,语气稍转,认真道。
“我走后,阿墨会调到你院里,跑外头的事。你没事不要外出去,有什么要的东西,尽管吩咐他去买,吃的或用的,不好朝我娘说的,尽管让阿墨去就好,走我的账就成。”
“我怕你出去,恐有意外,虽然我们两个的亲事定下来了,爹也在京城,但怕……”
卫陵略顿,观她面无异色,接着道:“我还是怕我不在京城,秦令筠找到机会,会为难你。”
他的语调沉落,粗糙的指腹磨蹭过她的手心,有些痒。
曦珠明白他的担心,点头道:“我都知道的,会待在公府,不会随便出去。你放心好了,尽管忙自己的事,别操心我。”
关于这件事,此前两人已说过多次,但在临走前,卫陵还是再次提及,就怕出现意外。
而他没办法因这个设想出的可能意外,继续留在京城。
见她乖巧地应下,他莫名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却笑道:“等我回来,再陪你出去玩。”
曦珠笑地点点下巴,道:“好。”
卫陵又嘱咐道:“我不在,倘若你遇到卫度对你没好话,你也不要理他。他只是装样子,不敢对你如何,等我回来了,你再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曦珠没忍住轻笑出声,没说自己根本不在意卫度,而是跟着他的话,再次点头。
“好。”
卫陵望着她的笑靥,眸中笑意更深,再道:“还有药膳记得吃,别断了,是难吃些,但对身体是好的。”
这句话,没立即得到她的回应。
曦珠蹙紧眉,低声道:“都喝了好一段时日,便不用喝了。”
卫陵的声音不觉变得肃然,道:“先喝着,等郑丑来给你诊脉,他若说不用再喝,便可以停了。我已经与他说过,我走后,他每隔半个月,过来这边给你瞧。”
这两月,郑丑一直在给她诊脉,但从未明令可以停了药膳。
“哦。”
她有些闷地答应道。
卫陵看着她低垂下的脸,心口隐痛,但他不能说当自己重生回来时,听闻她的生病因他而起,而那个太医的话,更让他的心里始终扎着一根刺。
郑丑的诊断,愈加应证前世的那些事,对她的伤害至深。
他不想让她再如前世,被病痛折磨,更想她活地高兴长久。
他也要活地长久。
等尘埃落定,他们还要白头偕老,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曦珠的手被放开了,然后看到他伸手进衣襟里,摸索了两下,拿出一个物件来。
她微微睁大眼,随之那个东西被放到她的手中。
温热的,尚且携带他身上的气息。
是一个崭新的平安符,颜色鲜艳。
卫陵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平安符,是三日前,往法兴寺堪合她与他的八字,晌午歇息时,他独自去佛堂中求得的。
只为送给她。
“曦珠,明日之后,我不在你的身边,也不知具体何时回来,但我会尽快解决完那里的事,然后回京。”
他离开京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曦珠觉得眼眶微热,慢慢地,将平安符紧攥在手里。
她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再开口,喉咙有些细弱的哽,问道:“你的衣裳都收拾好了吗?多带些厚的衣裳,那边的天比这里还冷,千万别冻病了。”
卫陵笑道:“都收拾好了,你别担心。”
他的笑,不过瞬时消匿,在看到她渐红的眼尾时,猛地伸开手臂,按住她纤瘦的后背,将她侵压进自己滚热的怀中。
沉默的相拥里,过去多久。
他闻着她身上经久不散,印刻进魂魄的气息,稍微抬身,单手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眸,柔声低道:“好好在公府等我回来,知道吗?”
曦珠看着他漆黑的眼,轻声:“知道,你千万要小心,要护好自己。”
“我会小心。”
他应道。
但话音落后,曦珠又忽地生出一丝惶恐来,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问道:“你会回来的,是吗?”
卫陵将她的神情全然映入眼里,心口酸涩满胀。
她怕他再如前世,一去再也不回来。
但这次,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他不会再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独自承受那些苦难。
卫陵俯首,亲吻落在她的眉心,笑了一声:“我一定平安回来,还要回来娶你呢。”
他的吻顺遂往下,落在她的眼上,她闭上了眼。
在温润的唇从腮畔,滑至嘴角,轻柔舔舐时,她微仰起脸,手中握着平安符,抱住了他的腰,张开微合的唇。
*
天色尚黑,月亮却在西去,在街角的槐树枝头留有一个淡色的白影。
公府大门前,仆从丫鬟站在石狮子前头,提着明煌的灯笼。冷风吹过,灯笼一晃一晃地,将各色裙裾袍摆上的精致花纹,映照地熠熠生华。
也将甲胄上的寒铁光芒,折射入眼,令人寒颤噤声。
董纯礼再次提醒丈夫:“我给你做的护膝,都给你放行囊里了,记得要穿,可别让你的腿愈发受寒了。”
免得以后都走不了路。她并没有说出口,泪已先流出来。
卫远抱着儿子卫朝,伸手给妻子擦干泪,笑道:“记得的,劳你费心了。”
有再多话,其实在昨夜那顿晚膳,回到院子后,夫妻两个在床榻上,都说尽了。
如今,不过是最后离别前的不舍。
小儿子第一次去战场上,卫旷和杨毓最担心的便是他。
当下,两人又在叮嘱。
卫陵一直在笑着点头。
卫旷拧眉道:“你到那边去,事事都给得听你大哥的,别性子上来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战事不是儿戏,不容你半点胡闹。”
尽管这些月来,看着人是沉稳些,但到底不放心他的本性。
转头对长子道:“你给我盯着他些,倘若给我闹出事来,丢了你老子的脸,到时我第一个打的人就是你!”
卫远笑应道:“爹,我知道,一定看好三弟。”
卫度清冷的声音响起。
“确实如此,倒是不望他此次去得什么功勋,只要别惹祸就成。”
卫陵侧首,乜斜着眼看他。
“二哥,我人都要走了,就不望你能说出什么好话了。我就担心一事,我走后,怕你为难我媳妇。”
“我还没小心眼到,要去为难……”
卫度的话并未说完。
卫虞扯扯二哥的衣袖,让他闭嘴。
卫陵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曦珠,再转目看向自己的爹娘,严肃道:“爹,娘,我不在,你们可别让曦珠受了委屈。”
这些日,这话卫旷和杨毓都听了数次。
卫旷摆手佯怒道:“你老子在家里,能让谁欺负你媳妇了?”
杨毓跟笑道:“行了,你尽管去,我会照看好曦珠。”
再得这话,卫陵的心稍稳些。
他最后望向曦珠。
曦珠自始至终,都在看他。
他的头发全部高梳上去,以冠别束,身上穿着缁色的袍衫,尚未入北疆,并不着重盔,外罩的银色甲衣轻薄。
身姿挺拔地站立着,风流意态的脸上,神情冷然地阴郁。
恍惚的光影中,她仿若再见前世的他。
但她早知他不是他。
这回,她不用再像前世需要避讳,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
曦珠眸子弯了弯,朝他笑了下。
卫陵也扬唇朝她笑。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比前世更加无言。
皆因该说的话,业已道尽。
她站在台阶上,如同最后的那次送别,看着他跟随大表哥,迈步走下石阶,在队伍的最前面,揽过缰绳,动作利落地踩蹬,翻身上马。
亲卫家丁紧随上马。
身处卫家众人里,白裙随风曳动,曦珠一直伫立在那里,坦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随着马蹄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就似从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临头的命运,难以挣扎。只是这回,她的心底生出了期盼。
等他回来,这世会变成什么样?
*
有所祈盼的光阴,似乎过得很慢。
重阳节过后,及至十月中旬,院角青墙边的杏树,逐渐飘零下黄叶,只有几片孤零零地缀在树梢,冷冽的寒风刮过,欲坠不坠地晃动。
小圆拿着竹扫帚,在清扫那些落叶,嘴里哼唱新学来的小曲。
蓉娘和青坠正在屋里,又是端茶,又是拿果子。
国公夫人正领着一个驼弯背的老绣娘,还有两个年轻娘子,给姑娘量尺寸做嫁衣。
外头的事,那是男人该忙的,宅子里的事,也不能落下。若等战事了结,孝期结束,再赶制嫁衣,那必然来不及。
讲究的高门大户,都得从女儿出阁前的两三年开始准备。
现得抓紧些,别到时婚事琐碎地忙糊涂,哪里出了岔子。
再是这绣娘,虽年过半百,鬓边斑白,却是江南专门请来。
从前给长公主做过出降的嫁衣,还有诸多命妇的衣裳,也是出自她手。
杨毓原想今年请来此人,给小女儿提前备下嫁衣,但当今,得先忙碌小儿子的婚事。
曦珠被姨母拉坐下,面前递来各种的布料,还有花纹样子。
两个年轻的绣娘一左一右地指说。
一个多时辰的眼花缭乱后,最终择选下嫁衣的款式,以及布料花纹。
绣娘被送走后,嫁衣的事定。
曦珠仍和之前一样,闲时翻看卫陵临走前,给她搬堆来的杂书,又在蓉娘的说劝下,做些大婚时用的活计。
虽说婚事都由公府包揽,就连用到的东西,也不用她们操劳,但到底一些鞋袜,还是要自个做。
曦珠望着蓉娘从元嬷嬷那里,套来的卫陵鞋码尺寸,只得重新拿起针线。
几次同床共枕,她并未注意过这些。
她在小火炉旁,慢做起一双皂靴。
用的是厚实布料,鞋底夹了白棉。
在靴子快做好时,那盆摆在高几上的秋海棠也快谢了花。
曦珠小心清理完枯萎的花后,收到了不远千里而来的信。
厚厚的一叠,他怎么能写这么多?
她忍不住笑,拿着信缓了片刻,才拆开来,将那些折叠整齐的信纸一一展开。
在窗前深秋的暖融光下,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第097章 相思信
苍茫天色里, 纵马疾驰,冷风扑面,卫陵无数次地想回头, 想再看一看她。尽管知道已远离公府,甚至远隔纵横的街道,他回头,不会再看见她的一点身影。
但直到大开的城门, 兵马司的人上前询问,恭送远去, 那短暂的勒马停留, 至彻底出城离开,他都未回头。
一整日, 都在往北直上的路途奔波, 除去在山林底下的片刻歇息,将要入夜,终在一处驿站停下。
不过休憩两个时辰,便要继续赶路,战事危急,不能多留。
虽大军驻守在北疆,随行亲卫家丁不过百十余人,但驿站还要接待其他官员, 众人只得挤在一处。
都是行军打仗久的粗人,早就习惯。
卫陵与洛平挤在一张床上睡。
临睡前, 他坐在抵墙的一张褪漆桌前,于一盏油灯下, 握笔写信。
身后的洛平打个哈切,拉过被子盖上, 问了一句:“还不睡吗?明日还要赶一天的路。”
自卫陵问他是否要前往北疆,好一番纠结,又与父亲商议,终是决定下来,并告知了卫陵。
纵使事后从神枢营退出,得了陆桓的冷眼,他也并不后悔。
他的父亲说:“男儿大好年纪,岂能困居四方京城,不若出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他第一次离家这般远。
今日母亲还早起,给他烙了一袋子的干饼;父亲抬手拍他的肩膀,让他万事小心。
卫陵道:“你先睡,我写点东西。”
洛平也不再问,阖上了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窄小的房内,渐起打鼾声。
卫陵垂眼望着雪白的纸张,思索应该写些什么。
他离开后的这一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呢?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在府上无聊?
不过分别一日,他却已很思念她。
她呢,有没有想他?
笔尖停顿在纸上三寸许久,那滴浓墨将要落下来时,他再次将毛笔将砚台里碾过,抬起,重落纸的上方。
须臾过后,他终究落了笔。
起初两个字“曦珠”,他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
“我今晚到了封阳县,现大抵是子时三刻,写这封信时,正在这里的驿站落榻。休憩两个时辰,便要继续北上。不过离别一日,我很想你。”
寥寥两句话,他写地很认真。末尾,复加上日月。
仿若再回到前世的那时,他第一次写信给她。
他尤记得清楚,历历在目。
那封信只是写:“曦珠,我很想你。”
墨沁透了纸,他甚至怕多写一个字,愈发显得他的举止更加可笑。
即便谁人不知。
她已是别人的未婚妻,与那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他却见不得光地,在背地里,写着不能给她的信。
将自己真正的心里话,落在纸面上。
可现在,他终于可以写信给她了,不用再躲躲藏藏。
卫陵无声笑了笑,将信纸折叠整齐,放入怀里的衣襟。
他并没有打算立即送出,只不过稍解思念之情罢了。
将灯吹灭后,他躺到了床的外侧,背对身后睡着的洛平,面向透光的窗子。
他需要光亮,而畏惧黑暗。
每回度过黑夜,而不用点灯,都是与她一起睡。
很久,他都未与其他人在一张床上共眠。
他不能容忍身边的人,除了她,有另外的人,哪怕是前世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曾因追击逃敌,与一众将士幕天席地地在深林雪地里,互相放哨轮睡。
但接下来,将会面临战场上更多的异变情形,他必须尽快让自己适应。
他握紧了手里的香缨带,闭上双眼,陷入黑暗里。
*
昼夜不停地北上,信也写了七日后,他们抵达北疆。
那天是九月十五。
边疆五里设一个烽燧。而从邑城附近起的西南一带烽燧,日夜燃烧半月之久,只余残烬的灰烟,在半空盘旋,城中土黄的墙壁上,不时有大滩干涸的暗红血迹。
浩浩荡荡的抢劫过后,羌人早带着丰富的战略品,跑地没影了。
损失惨重,守将擦着眼泪,畏畏缩缩地迎上来,怕皇帝降旨问罪。
但他已顽强坚守,谁让狄羌的新汗王阿托泰吉,实在是个硬茬子,邑城不算多大的地,守军也不比其他城池的多,阿托泰吉竟不声不响地,绕过前面两座大城池,攻打这里。
卫远听过守将的禀报,及看过邑城的现状。城中随处可见死伤的百姓。
他低声暗骂了句。
话中的意思指向皇帝。
倘若皇帝不思前顾后地犹豫,早些让卫家北上出征,何至于让一个能力平平的守将,应对那五千羌人的攻打,造成如今生灵涂炭的局面。
卫陵离得最近,听到了这声暗骂。
他的目光落向一个大哭的、扑在一个妇人身上的孩子,也不知那妇人死了没死。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淡看一眼,转了回来。
然后听到大哥的指令。
回到石散关,整军反攻。
三千卫家精兵都驻守在那里,与这里相隔三十五里。
气候日渐严寒,羌人必定会再次抢掠,不会只贪图一次的得逞。
这个预判是确准的。
在前世,不过三日,阿托泰吉领兵,兵临嘉丰城下。
他们回到了石散关。
大哥召集卫家军部将时,卫陵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包括父兄死后,无法掌控军队,被他杀了立威的人。
接下来一连九日,战争重开。
他身处战事,嘈杂忙碌,也无纸笔,不能再写信与她。
他更需借这次战争,让诸将看到他的能力,他方能掌权,而非真的来长资历。
混乱的厮杀里,刀光寒霜,惨声哀嚎不绝于耳。
他与洛平领着小队人马,在弥漫的硝烟火光里,趁乱去追击敌军,最后砍下了阿托泰吉身边一名大将的脑袋,带了回来。
阿托泰吉听过消息,怒振马鞭。
其间过程暂且不论,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扔到地上时,诸将惊骇。
便连统率军队的卫远,也被三弟第一次的上场立功,给诧异地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
胆子太大!
他记下了卫陵与洛平,还有那支队伍的军功,也责罚了卫陵的目无军纪。
没有上官指挥,竟不怕死地,私自带队去追击。
倘若发生一点意外,他如何与爹娘交代。
卫陵被责打了二十军棍,下.身被打地血肉模糊。
但只是瞧着严重,上了金疮药,再修养些时日,就能养全。
他趴在军帐的硬板床上,不知怎么,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上战场,面对那些杀红眼的羌人,全然傻住,怕死地只想赶紧跑,但死亡的惧怕,让他连动一下都不敢。
是大哥赶过来救的他,事后,也打了他二十军棍。
想到这里时,卫陵拿着毛笔,笑了声。
他低头,在木凳子上,给她写着第八封书信。
不过是今日我立了军功,但也被大哥打了。
末尾,又写:“我很想你。”
他不知这会不会让她觉得枯燥乏味,但他不愿去写那些锦绣文辞,他没读多少诗词歌赋,并不会,也觉得那些,也不能很好地表露他的心绪,最终落笔只这四个字。
他没有详细描述战事过程。
前世的无数个夜晚,他可以尽情倾诉,皆因那些信不能给她,她也不会看见。
但现在,他不敢再那样写。
他知道比之更残忍的战事,她亲眼目睹,甚至经历,但他不愿她再见了。
这晚,卫陵在闭眼临睡前,有些出神地想,他仍然还是怕死的,怕回不去京城。
入夜,他梦回了前世。
……
蒙眼的血色里,他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将士倒下,倒在雪地,被羌人的铁蹄践踏。
他单膝跪地,鬓发尽散,喘息着又呕出一大口血。
手握住胸口的断箭,用竭最后的气力,转动着心脏的血肉,箭头松动,在兵败的残喘厮杀里,将断箭拔了出来。
血从心口的伤洞喷溅,平安符也已被贯穿一个洞。
他将它紧攥在手里,疲惫不堪地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还没有回去,母亲他们在等他。
他也答应过她,会平安回去。
只要能回去,他一定会娶她。
他会比许执,待她更好,不会放弃她。
一辈子都对她好。
永永远远地,都只对她一个人好。
但渐渐地,血流尽,他陷入到彻底的,再也见不到光的黑暗里。
听到一声接一声,低声呜咽。
“三表哥。”
卫陵猝然睁眼,醒了过来。
*
他是在一个月后,借着巡视边防,重新来到雪谷,前世他的埋骨之地。
近十月底,北疆天飘大雪,四周崇山峻岭,灰色的山脊线纵横,整座峡谷谷底被积雪覆盖,荒芜的白原上,没有一点生机的存在。
回军营的路上,经过了灵宝台。
银装素裹的天地,一片低矮山洼,也落满了雪,隐约露出地上灰绿的草色。眺望过去,远方是羌人春时放牧的草原。
他不禁想起前世,在大哥围困黄源府死后,重病加身的父亲一面应对狄羌,一面要将卫家军交给他,曾领他经过该地时,勒马停驻,说过的话。
“你要记住,你所统领的将士多有父母妻儿,他们和你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战场,不管是为了守卫大燕的疆土,亦还是为了前程仕途,最终的结果,都是要战胜狄羌。你要有足够的智谋和心境,才能指挥他们,绝非说说那么容易。你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也关乎身后每一个大燕百姓的将来。卫陵我儿,望你谨记于心。”
从前他生于锦衣玉食里,谈及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功名利禄,他并无多大感受,但卫家的势弱,让他认识到他本生于其中,要维护的就是这个阶级。
一次又一次的攻伐里,满身的碎肉红血,让他愈加厌恶阴谋,仇恨战争,可他必须依靠这些,才得以让卫家重新站起来,太子党不能倒下。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父亲的话。
但到了最后的关头,在收到曦珠的那封信,一番考虑后,他一直记在心里。
那点良知,让他没有丢下自己的职责,而在内外夹击,新帝、阿托泰吉、秦令筠、谢松、姚家、姜家……还有谁呢,多的他快数不清了,都想要他命的危急时刻。
为了几座城池的百姓性命,还固守北疆。
倘若那时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反攻京城吗?
但那些事已然过去,现在重来,多思无益。
只是“身在其位谋其政”,到底有些好笑。
他收回目光,骑马离开了。
白雪地上,徒留下一串马蹄踏过的印记。
*
“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懂什么打仗!这是放着敌人回了老巢!”
一个络腮胡须的将领拍案,怒吼出声。
军帐内,起了争执。
卫陵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和血,冷道:“将军若有能耐ῳ*Ɩ ,个把时辰前就不该听我的,早引着那帮羌人进你所谓的陷阱,想来现在也得了大胜!”
两个时辰前对羌人一支部落的堵截,直追到图泗水畔,冻水寒彻,被卫陵下令止住了。
刘慎安也知依照当时情形,不宜再追,但他行伍三十年,军功累至将军,岂是这样一个世家子弟能比,不过来了北疆未满两个月,便处处逞能。
倒还要他一个老将,听他一个毛头小子的。
此时,还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此前的策略有错,更是不能忍让。
卫远坐在上座,看出刘慎安是在自己的兵前,丢了面子,这会来他面前要公道。
他暗睇三弟一眼,让他住口。
卫陵坐在下首,不再说话,懒睨大哥安慰刘慎安。
迟早一日,他要这人的命。
前世之叛徒,勾结狄羌,在新帝派人押送他回京受审,军营混乱时,与羌人配合反打大燕北疆。
等将领都退出去,大帐中只剩两人。
卫远细问此次追击,卫陵才正了脸色,说起来。
卫远听完,沉默半晌,不多说其他,叩敲下桌案,只道:“刘慎安是性情急躁些,但到底为了疆土,此后我不将你们排在一处就是。”
卫陵不言语。
卫远又问:“我预备这两日让人送信回家,你若有信,快些写好给我。”
卫陵笑起来,忙道:“有!”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将那些信仔细收拾好,按着时日顺序,装进信封里。
卫远拿到手时,忍不住笑问:“怎么这么厚?”
卫陵也笑:“便是这么多,都是给我媳妇的。”
从九月九日离京,直到今日的十月二十七日,他得空了,都会写点东西告诉她。
*
曦珠将那一封封的信都看完后,想了许久,该如何回他呢。
她没想到他会写这样多,好似除去战事繁忙,每一日都有写。
即使只有一句“我很想你。”
夜里睡觉时,她将枕下压的平安符和同心锁拿出来,摸了摸它们。
她有些睡不着了。
想到那双棉靴子,她从暖和的被褥里爬起来,穿鞋下床,重新点灯生炭,围着羊毛毯子坐在榻上。
在昏黄的光下,她拿起针线,接着缝靴子剩下的底。
又怕那边更冷,她再往里缝入一层棉。
等做完,竟快天亮。
下榻往铜盆里添过炭后,她拨了拨插在赤红灯笼瓶里的蓝风车。
风车一圈圈地转着,她回到榻上,笔杆撑在下巴,想了想,低头给他回信。
*
卫陵收到信时,是在十一月十二日。
比起往年,北疆的雪下得更大更急了,不知又压垮了多少房屋,冻死了多少人。
雪夜里,寒风凛冽如刃。
他和洛平从外勘察敌情回来,满身是雪,在外抖落时,听驻守的士兵说京城送来了书信和东西,都放在了他的案上。
他一怔,伸手拂去肩膀上的雪花,掀帐走了进去。
摸着火折子点亮油灯,然后看见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
脱掉手上的黑皮手套,他的手指已冻僵发红,拿起信捏了捏,没有立即拆开。
先将炭盆点燃,将手烘烤地热些,手指灵活了。
他坐在火前驱寒,才拆开信封。
炭有些湿,发出噼啪的声响,溅跳起火星,燎飞地升起。
他忙将信往怀里藏捂,又往后退坐。
这才把信再拿出来,接着拆封。
雪白的信纸,柔软地落在他手中。
打开四方的纸张,扑面墨水的香气,隐隐地,还有她身上的香。
还未看上面的字,他先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得到了一股餮足。
他低下头,笑看她的信。
她的回信,并不长。
起先说这段时日,自己读了哪几本他给她的传奇小说,其中哪个故事最好看。
他回忆着,却想不起来了,但不妨碍他也觉得那个故事最好看。
她又说自己有好好吃药膳。
他想,她能乖乖的,别让他担心,最好了。
他的唇角扬高些。
她还说自己没出府一次,都待在春月庭,不时在园子里逛,或是去和小虞说话。
他肃然的神情消解,满眼皆是笑。
“三表哥,我很好,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我给你做了一双靴,你试试合不合脚,若是不合,等你回来,我再给你做。”
“姨母已让绣娘来给我做嫁衣。”
紧跟着,也是最末,她说:“我也想你。”
卫陵分不清此时心里澎湃的是什么,激昂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他只有紧紧地将信贴在心口,才能勉强压抑住那般情绪。
眼中的微湿,终在炭火的烧热里,藏匿地无影无踪。
她做的靴子,他舍不得穿,却不想她的用心浪费。
在烧壶热水,认真洗过脚后,套上干净的袜,他才穿上那双藏青的棉靴。
踩在地上,很软很暖和,似踩在一团绵云上。
怎么会不合适?
再合适不过的。
但做这一双就够了,他不想她再碰针线活,让她劳累。
帐外风雪呼啸,他在帐中来回走了好几圈,而后坐在单薄的冷床边,将她的信看了第不知多少次。
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第098章 再遇她(修细节)
昨日夜里又下了一场雪, 远山白雾缭绕,盘囷崎岖的山道两侧,苍翠的松柏树顶堆覆了新雪, 压弯树梢。刺骨寒风吹过,白雪从树隙抖落,掉进了下方的泥泞里。
秦令筠透过窗子,遥望那个身穿月魄鹤氅的峻拔身影, 离开潭龙观,行在山道上, 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谢松会来找他的父亲秦宗云, 他早有所料。
前世便是这个时候,他与谢松在此结识。
不, 或许此时该称呼为陆松, 更为合适。
上任皇帝朝庆徽年末,押注三皇子的谢氏参与夺嫡,最终落败,被登基的十三皇子神瑞帝降旨处置。
正在襁褓的谢松,被谢氏幕僚陆尺抱走私逃,改换陆姓,二十余载后,一朝入举春闱, 成就状元之名,回京复仇, 最后竟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
其间过程,不过是娶了翰林学士姜复之女, 被选入内阁的姜复提拔任用;又以曾经谢家与秦家的交情,与他合谋了卫远的性命, 让卫远困死黄源府的孤城,董明忠也一起战死;不过三月,卫旷也重病逝于北疆,若非卫陵,镇国公府早已倒下……
诸如此类的事,并无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至于细节,既已过去,也不必再提。
秦令筠端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
前世在此人势力尚弱时,他的帮扶,最后反害自身,竟与被皇帝器重的许执一起,打压谋害他。
秦令筠的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来。
谢松再如何被人赞誉满腹经纶,当今不过一个翰林院修撰,若无人扶持,即便天纵奇才的状元,也无用武之地。
岂知人世红尘千百年,历朝历代出了多少状元,真正能在青史留名的,又有多少,大多泯然消逝了。
皇城之中,朝堂之上,最不缺的便是汲汲钻营的聪明人。
今生,他不帮扶,姜复更不能有益于谢松这个女婿。
全然拜柳曦珠所赐,必然是告诉卫陵之后,卫陵在其中动作,致使那桩外室的祸端未发,以至卫家安然无恙,内阁重组时,姜复未被选入,反而是刑部尚书卢冰壶。
大抵因此,谢松比前世,还要早些时候来找他所谓的父亲,来寻复仇的助力。
他的父亲,曾与谢松的父亲,有密不可宣的交情。
扑鼻的踟溪茶香中,隐约地,空气中的那股血腥味益发浓烈了,正从被熊熊烈火烤着的丹炉里钻缝漏出。
秦令筠的目光落在上面一瞬,又转到自己的对面,观着父亲那张仙风道骨的脸,淡笑问道。
“观中的香料可还够用,要不要儿子这些日再让人送些上山?”
这一年,潭龙观用去了比常年还要多出半倍的沉香和柏木。
还未至过年开春,已快殆尽,怕要压不住炼长生丹的味道。
秦宗云沉目端坐,臂弯搭放白拂尘,掐指检算一番,颔首道:“便再送些过来。”
这个儿子做事,他是放一百个心的。
只是下一刻,听到了儿子的请求。
“只是有桩事要与父亲商议,还望父亲同意。”
……
松间积雪,扑簌地掉落在伞面。
不时两声雀鸟鸣叫,幽远传来。
秦令筠撑伞行在下山的小道上,沿途冷冽山风,可见方才谢松走过的印记。
算算日子,这个时候,该与谢松谋划清除镇国公府卫家,次年二月便是卫远丧命时。
重新来过,他不会再与谢松联合。
反而要他的命。
但时机未到,神瑞帝不过这几年的功夫,便会驾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届时便是他清算的时候。
谢松、许执、六皇子,还有卫家……
为官最要学会的,便是忍耐和等待。
身置静谧的山林,白雪飘落,吐息皆是白雾。
秦令筠垂眸眺望山中雪景。
只是如今怕要谢松的命,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卫陵,也不知谢松能不能撑到他算账时了。
至于卫陵,便盼着他此次北疆抗敌狄羌,有如前世逆转乾坤的本事,方能让卫家势强地继续与皇帝争斗。
盛极必衰,到时就是卫家高楼倒塌时。
柳曦珠,柳曦珠啊。
前世攀了傅元晋,以为这世嫁给卫陵,便能安稳吗?
秦令筠冷笑声,脖颈隐痛,沉目看向前方的道路。
紧攥伞柄,往山下走。
*
秦府主院内,秦老太太才从午憩间醒来,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粥吃,一面与坐下首的儿子说着话,问询丈夫在道观的日子还好。
自她嫁进秦家,不过几年,丈夫便上山做道士去,徒留她一个人在这个大宅子,照料中馈,养育孩子。
温馨的母子对话到尾端,冷不防她手里的瓷碗坠落,晶莹剔透的燕窝倾洒在地,黏腻成滩。
“母亲,明年开春三月,陛下开宫门选秀,到时便让枝月去参选。”
秦老太太震骇地瞪圆眼,好半会,扑来抓住儿子的袖子。
“你说什么?”
头晕目眩里,她的两瓣嘴唇直发抖。
“你说什么!”
秦令筠冷眼看着他所谓的母亲,只是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他伸手召丫鬟来收拾满地狼藉,扶怔然无话的母亲榻上,这才后退一步,作揖告退。
秦老太太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正在远去的鸦青背影。
天色渐昏,秦枝月得到消息时,恰翻开卫虞送她的一个才子佳人的话本,撑腮乐地看里面的故事,
闻听小丫鬟的哭言,她刹那站不住,不可置信地说道:“不可能,阿娘和嫂子已经在给我相看人家了,不可能让我去选秀!”
她嫁不成卫陵,卫陵竟还要娶那个身份低微的表姑娘。
她难过地哭了许久,终也在母亲与嫂子的安慰里,渐渐放下,答应相看其他家的公子。
这两日,嫂子还与工部右侍郎家的杜夫人说好了,过些日子,寻赏梅的契机,让她与杜家的二公子见过。
嫂子说那个杜二公子温文尔雅,相貌身形都不错,已有举人的功名,待下届春闱参考,届时入仕做官,她嫁过去再好不过的。
且杜家人口简单,是诗书传家,便连杜夫人都很好说话,不会有那婆媳的嫌隙。
却忽然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
要她选秀进宫,去伺候那个龙态老钟,年长她几十岁的老皇帝。
“小姐,我哪里敢说假话,大爷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都气病了。”
小丫鬟抽抽噎噎,她还盼望跟小姐,一起陪嫁去杜家。可当今,小姐若是进宫去,她也没了着落。
“不会!不会的!”
秦枝月嗫喏地无法接受,忙撂下手里的书,跑了出去。
跑进纷飞的大雪里。
直跑到嫂子和哥哥的屋里,看到榻上坐的两人。
姚佩君同样震惊丈夫的告知。
“与杜家的相看,你想法免去了。”
秦令筠捻盖刮了刮茶沫子,喝了一口。
姚佩君尚且未问清楚,门嗵地被撞开,闯入一袭茜红彩绣棉裙。
裙摆如浪花翻飞,直往榻边巍然不动的人扑涌。
“哥哥,你说的是假话,是不是?嫂子和阿娘已给我说了杜家。”
分明听清了进门前,哥哥的那句话,秦枝月眼眶盈满泪水,还是固执地询问。
秦令筠看着哭泣的妹妹,语调沉地再复一遍。
“明年春日,宫中开门选秀,到时你便进宫去。”
他冷静的话语,终让秦枝月崩溃,如天塌下来,不管不顾地哭喊道:“我不要进宫!我不要去!那个老皇帝比我大那么多,都快死了,我怎么能去……”
她的话并未说完,遽然被一巴掌给打断了。
她摔倒在地,歪过脸去,白皙的脸颊上浮现红色的巴掌印。
“闭嘴!对陛下不敬,若被传出去,你是要让我们家遭难吗?”
秦令筠皱眉站起身,侧目对妻子道:“好好与她说,这个年纪了,还不懂点事。”
这是责怪,姚佩君被那一巴掌恍惚地,忙跟着站起,小声道:“我知道了。”
她没敢抬头。
泪水滚落下来,滑过破裂出血的嘴角。
秦枝月抬眸,在朦胧里,以一种怨毒的目光望着哥哥秦令筠跨出门槛,彻底消失在眼前。
直至入夜,姚佩君送小姑回去,望着她嚎啕大哭地累睡在床帐内。
拿着湿热的帕子,温柔地给她擦脸上的泪痕,嘴角一点点的笑。
她可怜小姑子啊,但听说那个磋磨她的婆母,因这个唯一的女儿的婚事气病,却有点爽快。
想到此事是她那个公公,秦宗云同意,齿关又不停龃龉。
再回到自己的院子,心腹仆妇附耳来报。
“夫人,大爷去了浮蕊的院子。”
仆妇回想片刻前听到的鞭声和哭声,隐约夹杂的“贱人”“荡.妇”。
她的声音更低下去。
“怕是那边今晚要请大夫了。”
姚佩君眉眼未动,道:“去老太太那边看的大夫,先别让人回去,留下来,等会让人去浮蕊那边,给她看伤。”
“是。”
仆妇转身离去。
姚佩君走进内室,疲惫地坐到榻上,倚靠引枕,闭上了眼。
自从黄源府公干回来,她的丈夫似变了性子。不,那时并瞧不出来,是在道破对那个表姑娘的心思,想让人嫁进秦家后,一切都变了。
但后来,丈夫雨夜重伤,不久后那个表姑娘与卫陵的亲事定下。
她的丈夫是在骂谁?
此前不曾骂过浮蕊,是从伤后开始的。
浮蕊忍受不了地与她哭诉,将满身的鞭伤露给她看,可她能如何呢?那是她的丈夫。
而浮蕊,不过一个妾。
用以消遣的玩意罢了。
一个妾,是不值得她的丈夫出口骂言的。
所以那些“贱人”“荡.妇”之言,是在指向那个容貌姣好的表姑娘吗?
模糊的视线里,怀里钻入一个人。
“阿娘,你伤心了吗?”
秦照秀抚着母亲的眼睛,有些湿润。
姚佩君也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问:“照秀,娘是不是真的老了?”
曾经,她有着不输那个表姑娘的容貌,但终在这座阴暗的府邸消磨殆尽。
秦照秀摇头,昳丽的面容上,笑容灿烂。
他搂住娘纤弱的脖子,靠在娘温暖的胸脯上,说道:“娘在我心里,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娘亲。”
姚佩君也紧抱住她愚笨的儿子。
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怀疑起,她一直坚持固守的,丈夫对她的爱意了。
*
曦珠收到卫陵的回信时,是十二月十三日。
京城已连下了四日的雪。
她在正院里,听姨母笑说起卫陵在北疆立下的许多战功,如今封了个将军。
不过入疆三月,就有了这般功勋。
卫虞磕着瓜子,直夸三哥厉害。
从外回来的卫旷在台阶跺脚,震去靴上的雪,走进屋内听到夸耀,面上带笑地解开氅衣给丫鬟,大步走了进来,见三媳妇也在,倒不好当着人的面贬一贬自己的小儿子了。
默地转进内室去,他的伤复发要上药。
公爷回来,曦珠不好再待,拿起新送来的、一叠厚的信站起身,给姨母行礼告辞。
卫虞也一道要离开。
杨毓瞥到丈夫眼睛泛红,也不闲聊,放下手里的南瓜子,道:“路上雪滑,你们回去小心些。”
见人出门去,她忙起身,跟入内室,给丈夫上药。
出月洞门,转上长廊,曦珠和卫虞两人结伴,丫鬟跟在身后。
卫虞将近日遇到的事告诉三嫂听。
之前中秋,她叫表姐三嫂,结果表姐和三哥先后离席,她还奇怪,也有点生气。
后来三哥来与她说,那时他惹着表姐生气了,才会那样哄她,她还说他待表姐好。
难怪表姐愈加生气了。
卫虞转瞬气消,现喊起三嫂来,越是顺遂。
曦珠也不再放心上了。
“三嫂,我给你说桩事。”
两日前,卫虞去过秦家,因好友枝月生病了。到她闺房看望时,只见人双目直愣地盯着帐顶,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扑到卫虞的怀里,大哭起来,泪水糊了满脸。
卫虞忙问怎么回事,但枝月一个字都不说。
不管她怎么安慰,都得不到话,最后人睡过去,她只好回公府了。
“三嫂,她的样子像是……”。
好半晌,卫虞都找不到恰宜的词描述。
蓦地想起“中邪了”。
漫天纷落的大雪里,腊梅树盛开的掩映中。对角的廊道,一个丫鬟却领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疾步走了过来。
曦珠嗅闻沁人的花香,静听卫虞的话,骤然一个抬眼,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她微紧了袖内卫陵的信。
风雪声里,许执在听到那声“三嫂”时,倏地望过去,正对上一双看过来的明眸。
他不觉捏紧了座师卢冰壶送给的帖子,心里莫名隐隐泛疼,停下了脚步。
今日,他赶赴卫二爷设的宴会。
没想会……遇到她。
上回看到她,是七夕的夜晚,距今已五个月了。
第099章 许执与曦珠(番外1)
起事於无形, 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谓微明。
*
在八岁之前,许执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村人都称他为二哑巴。
因他是许家的第二个儿子, 从娘胎里出来时,一点声息都无,稳婆急地不断拍打,狠了些, 才逼出一声孱弱的哭音。
与其他嗷嗷待哺的婴孩不同,他从不哭不闹, 待在摇篮里仰望头顶葱茏的榆树叶, 还有更高处的天空。
不一会,累了, 自己就睡着了。
醒了, 接着看绿叶、蓝天、白云。偶尔飞过一两只蝴蝶,他会伸手去扑抓。
当然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蝴蝶飞走,憋着嘴,仍然不哭一声。
村人都夸许家生出了一个懂事的孩子,不会闹爹娘。
许父许母不必被小儿子操心,可以安心地耕田种地。
九月秋收时,他们要缴粮纳税, 听说今年朝廷的赋税多加了半成。炽阳之下,他们骂骂咧咧, 还是将裤腰带勒紧,在土黄的地里锄除杂草, 挥汗如雨,顺着枯瘦的身躯淌下。
他们有两个儿子, 要为这两个儿子操劳一生,想到以后要盖新房,要娶进两个媳妇,还有每日的家用吃饭,那得多少耗费啊。
他们挥动锄头的动作更利索了,尽管劳累,但脸上都带着笑。
却不想小儿子在长至三岁后,还是不会说话,可急坏他们了,忙带着孩子奔波到镇上去看大夫。
大夫说无事,就是说话慢些罢了,再等些时候。
“且看这孩子的面相,以后会是个有本事的,做爹娘的不要急。”
许父许母哪能不急啊,后头又请跳神的婆子来,喂了小儿子一碗的灰符水下去,还是不管用。
会见人笑,就是不会说话。
他们甚至都想,倘若真的不会说话,只要能做事,挣口饭吃,以后还是可以娶上媳妇、生上孩子的。
等到小儿子长至五岁时,终于会说话了,但每回只蹦出一两个字,村里人都惯于叫他二哑巴,改不过来了。
许父许母无奈,也早接受。
大儿子跟着一个瓦匠师傅做学徒,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但学得真本领,以后便能多挣上几两银子,比他们种地的强多了。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他们也想给小儿子找门事做,却到七岁,越长大,性子越是孤僻,常自己待在一处。
只能先给他找了个放牛的事,是附近一个有钱人庄子养的水牛。
傍晚夕阳西下,还不见人回家,准在哪里蹲着,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得扯着嗓子喊“二哑巴!回来吃饭了!”
他们也喊他二哑巴。
二哑巴今日新学了《三字经》的一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他坐在树墩子上,望着地上的字痕,低声默念着,想,可是“一”是从哪里来的。
他冥思苦想,把先生说过的话再回想,可先生都未提到过,同学们也未问到。
先生说过:“我说多少次了,要多读书,要多写字,才能真正明白这些圣贤书里的大道理,你们爹娘辛苦劳作,把你们送来我这处念书,你们却不肯用功,怎么去参加童试!真是气煞我也!”
这是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记在心里。
于是他擦掉地上的那些字,用树枝一遍又一遍地将新学到的道理写着。
“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二哑巴!回家吃饭!”
忽地,娘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二哑巴慌张丢下树枝,站起身,用草鞋底搓掉地上的字,往炊烟飘起的地方跑去。
到家里,吃着米面馍馍,喝着稀粥,他还在出神地想那句大道理。
“想什么呢?”
爹问他话。
他低着头,无声摇了摇。
曾经有次,卖货郎经过村里,娘买了几尺粗布,却被多找了一个铜板。
为这一个铜板,爹娘商议说,等下回货郎再来,要把铜板还回去。
当时,爹对他说:“咱们家是穷,但人穷志不能穷,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
他不敢告诉爹娘,自己没交学费和束脩,却偷学了先生的知识。
他更知道家里穷,最近还在给哥哥攒钱娶嫂子,从不敢提读书的事。
但那些念书声太吸引他了,让他忍不住在放牛时,将绳子栓在树干上,要往那个私塾去,偷躲在最后面的窗户下边,动着耳朵听,抬眼瞟黑板上的灰字。
从春日听到夏天,再从秋天听到冬日。
无论酷暑严冬,从不缺少一日。
直到那日大雪铺地,陷进去半只脚,鹅毛大雪还在从灰色的苍穹,洋洒地往下飘落。
他又来到了私塾窗户下,躲在角落里准备听课。
天很冷,他穿的鞋是哥哥剩下的,黑麻布,早就发硬变薄。
脚寒的团起来,手冻地也生了疮。
他将昨日新学的那篇《孟子》再默念了一遍。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念着念着,渐渐没了声,垂头看埋了脚的白雪。
开年后,爹娘让他跟着哥哥去学做瓦匠,有哥哥带着,他可以学到本事,以后有饭吃,能娶到媳妇。
但他不想去,他想读书。
他已经将先生教过的书都学会,也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吸了吸快冻坏的鼻子。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
他很快不能再来这里,继续读书了。
陈参推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小人躬背缩在窗下的雪里,寒风之中,身上也落满了白雪。
他早知平日讲课时,这叫二哑巴的小儿就在偷听,只是从未揭穿。
却不想这孩子能坚持这么久,且这般的大雪天,整个私塾的学生都未来,只有他到了。
陈参说不明白那刻的心情,一股热流窜过心间。
他过去将人从雪地里拽起来,拉进屋里,拿炭给人烘烤,开始考校二哑巴的学识。
既是哑巴,陈参便不报期盼地询问:“昨日我所教的孟子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会背了?”
但不想二哑巴缓慢地开口:“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
早就念了数遍的文章,不消思考,只因许久不与外人说话,稍显迟钝。
字正腔圆,无一字错漏。
陈参吃惊不已。
接着便看到二哑巴直盯着他,然后跪倒在地,嗵地磕了一个头。
“先……先生,我还会写的,也知道其中典故含义。您的教导,我都记住了。”
他忙不迭以指蘸水,在木桌上写起字来,给先生看。
这便是将才八岁的许执,在漫长一生里,审时度势,所抓住的第一个机遇。
陈参察觉到此子的聪颖及耐性,若于科举仕途,恐怕前程不可限量。
却困于家中贫寒,就此耽搁了。
从前他也家贫,但幸有祖产,日夜刻苦读书,最终不过一个举人,给人在县衙做师爷,却得罪了人,只得来到这个村里,以教书谋得糊口,勉强度日。
他整夜未眠,做了一个决定。
亲自去游说二哑巴的爹娘,并表明不收任何钱财及束绡,只希望他们把孩子交给他,今后必有大成就。
此后许家世代,会免去贫农之身,不再缴纳赋税。
陈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许父许母被震惊说动,他们不曾想小儿子去偷学,还得了先生的赏识,愿意不收一文的教导。
小儿子亦在他们面前跪下。
“爹,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让你们以后过上好日子。”
便从那日起,二哑巴不再叫二哑巴,有了正式的名,也有了字。
执,寓持拿。
微明,微弱之光。
起事於无形,而要大功於天下。
尽管陈参业已被朝廷那些龌龊勾结所伤,但还是祈望他的这个学生,能越走越远,做一个对国对民,都有益的人。
他开始教授许执,将自己毕生所学,于口舌,于纸笔,全皆告知。
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些经史子集,都送予许执。
不过一年,甚至因惊于许执的成长,怕自己不能再为他之老师,要寻学识更为渊博者,继续教导许执。
但不用他之费心,在童试之中,许执夺得第一名的生员名次,被当时贬官的冯维看中,愿以指导。
冯维,庆徽十七年的三甲进士。
同进士出身,为官多年,却在改换至神瑞新朝后,因性情耿直,不满上官隐瞒地动灾情,以至百姓死伤无数,越级上报并弹劾,最后却从京城,被贬至西北云州府。
纵使贬官,也非一个陈参能比。
十岁的许执拜别他的恩师,陈参笑道:“你以后有了出息,别忘了回来看我,记得带壶好酒。”
许执哽咽磕头,道:“是,永不敢忘记先生恩情和教导。”
再拜入冯维门下。
此后十年,他一直跟在冯维身边学习,游历多地,也结识了许多名士,知道在朝廷中,云州府地属势力的弱小,西北久难出大官。这几十年间,唯一个卢冰壶,做了太子老师,何其荣光。
那不是许执能企及的人物,便连他的老师冯维都拍掌称赞。
他仍在点灯看书,细思先人的注解,提笔写落自己的想法。
身处匪患猖獗的西北,见过太多残酷,再将眼望着书页间,那些故人先师的激昂之言。
他在心里立誓,自己以后做官,定要做一个为万民开太平的官。
太年轻了,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轻易许下这样的誓言,倘若说出,只会被那些在朝廷中浸淫多年,也曾怀揣过文人理想的官员耻笑。
冯维没有丢弃风骨,因当地州府官员贪墨,写诗指责,犹如当年被贬远离京城,最终被罢官职。
他竟也自恃清高,枉顾即将开场的秋闱,附诗攀和。
最后失去了参与秋闱的资格,前程仕途全然断送。
云州府的各级官员已将他之姓名记录在案,他跳不出去,这辈子便是一步死棋。
在那些讽刺的笑声里,他回到了那个养育他的村庄。
十年过去,他都快忘了家是什么模样。
五年前,父亲上山跟人打猎,想补贴家用,却摔落山崖,脏器碎裂而亡。临闭眼前,一直在喊他的名字,而那时他正与同窗观摩石刻拓印,并未收到消息,等赶到家里,已过去多日。
如今,母亲也两鬓霜白地躺在床上,腰因多年种地弯地直不起来,咳嗽不止。
原来她早就病入膏肓,为了不让远方的他担忧,盼他读书做官,从不提及自己的病,说一切都好。
村里流言漫传,母亲一双眼哭地红肿,抓紧他的手,问他:“二哑巴,你这么些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你是不ῳ*Ɩ 是做不成官了?”
他不知道,所以没有说话。
但他应该说话的。
母亲最后才不会因受不了那些非议,因他而病逝。
“阖家供他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就是要光宗耀祖的,喏,可好,这是要败倒门楣。”
“他爹从前还跟我前头炫耀,他家出个读书人了,嘁,到头来还不是要跟我们种地吗?”
“说来二哑巴得罪谁了,这以后是真的没出路了?”
他们重提他曾经的名,让他羞愧地低下头。
在曾经的恩师陈参面前,愈加低下去。
陈参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他冯维是何人,做官多年,见过风浪也经得起,而你又是何人,连个浪头都没看到,便妄想翻人家的船,你就不能忍忍,偏要去写那首诗做什么!”
“你以为一首诗,人家奈何不了你?岂知那豪门权贵,哪怕你说错一句话,便是没命的事。”
谁都没他了解这个学生,闷不吭声,却有自个的主意。
但知这世上的诸多事,都需圆滑变通。
你要直,要刚,可以,你却要有那能耐,或是有能人护着,让他人不能辩驳地接受。
当年的他,便是吃亏在此处,才连个师爷都做不成。
如今一看,那个冯维怕连他都不如,不过学问好,却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陈参后悔不已,他好好教出的学生,此生怕是毁了。
但他不再多说,怕这个学生心气高的承受不了,会出事。
只是唉声叹气,摆手甩袖。
许执抬头,看着恩师失望远去的背影。
他默然地离开,却在半路上,有人在半坡大喊道:“二哑巴,快回家,你娘不行了!”
他狂跑起来,朝家里飞奔。
却到家里,怎么就吊起了白幡,堂屋摆着一口棺材。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地一巴掌打过来,落在脸上。
他偏过头去,听到哥哥的悲怆哭声:“是你害死的娘!你怎么会有脸回来,你怎么不索性死在外头,让娘以为你一直在读书,兴许走得不会这样难过!”
他无言辩解,又突地再听到一句:“我们分家!”
“我真是受够了,自你读书,家里好的东西都紧着你,爹娘从舍不得给我,便只有你是他们的儿子,我就不是了!现还连累到我和你嫂子,让我们被村里人说闲话!”
他抬起头,却看到人去屋空,许多物件摆设都被摞在一辆牛板车上,用几根麻绳捆缚,余晖尽头,负重的牛车在小道上越行越远。
他再也看不见大哥和大嫂的影子。
他们走了。
去了哪里,并没有告诉他。
独留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黑夜来临,他还愣然地站着,直到月光从破风的窗漏进来,爬向他的脚,他才动了动。
他似以往一样,除去必要事,其余时候都在读书。
他走向了东南角。
那里有一张形似长案的桌,紧挨着一个六层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书。
书桌和书架,皆是他十岁那年,父亲农忙时,夜里极力抽出空来,用山上伐来的桃木做成的。
做了整半个月,很粗糙,但耐用。过了十年,都无一丝不牢固毁坏。
他在书架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个纱布袋子,无数黑灰的点遍布里面。
打开来,赫然是虫子的尸体,星罗密布地沾在变脆的纱上。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他把先生的书搬回来读。
可家里穷,入夜后不能点灯,会浪费油。
那时,他不想爹娘花铜板在此事上,让他们更加劳累,只好在昏暗里,默念那些熟背的诗文。哥哥学徒回来,与他睡在一起时,总是说:“你念书和念经似的,听得我想打瞌睡。”
不一会,呼噜声响起来,他再背不下去,也吵地睡不着。
会想,何时才能不过这般穷困的日子。
他得更努力地读书才成。
他去捉萤火虫,想做一盏灯。
但被哥哥看见了,哥哥气道:“你笨啊,夜里要看书,怕浪费油,与我说,我给师傅做瓦偷偷攒了点钱,没给爹娘知道,我去给你买蜡烛,你偷偷点着看书,可别让他们知道我藏钱了。”
“哥。”
“你我是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
蜡烛一截截地烧掉,装着萤火虫尸体的纱布袋子留了下来。
他抵靠住书架,滑坐在地。
……
许执醒过来后,摁着额穴缓了片刻。
他起床穿鞋,在昏昧里,推窗看出去,外面恰是夜凉如水。一只黑猫正在柿子树的高处,躬身勾着什么,不时“喵”叫声。
拉开书案抽屉,从里取出一方棉帕。
掌心托着帕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银蝴蝶的耳坠子。
月光洒落在坠子上,闪烁着莹亮的光泽。
是他年初入京赶考,尚住客栈时,与同年去往上元灯会,在赊月楼初见柳姑娘,她撞落在他怀里的。
他堪见她朦胧如雾的泪眼,那抹柔软极速撤离,他下意识伸手要拉住她欲坠的身体。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慌着歉声,从他怀里退出来,又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隐约地听到一声声的呼唤:“三表哥!”
他半伸出去的手滞住,却注意到袖子上垂挂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拿起一看,是一只耳坠。
是她遗落的。
他忙去追她,想要将耳坠还给她。
但上元灯会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一跑入那些璀璨绚烂的花灯里,再难觅踪迹。
他在喧闹的人群里找了好一会,都未看到她。
那时他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兴许以后也不会再见。
但他还是将那只银蝴蝶的耳坠小心保管。
不想真的有再见的一日。
那天是寒食,落雨。
春闱放榜之后,与同年往潇水湾踏青不成,正待返回城内,不妨经过一座亭子,隔着濛濛细雨,隐约觉得是她。
待走近些,看见果然是她。
一个人坐在廊下,低着头,手指揪扯腰间的荷白绦带玩,轻荡着两只月白绣鞋,瞧着闷闷不乐的样子。
顶着两个簪珍珠钗的旋花髻,发丝被斜飞的雨水打湿,黏在瓷白的颊侧。
她身边并没有伞。
他微微握紧手里的伞柄,而后走进亭中,收好了伞,她都未留意到进来个人,还在发呆。
他不得不朝她走近些。
她终于看见了他的到来,停住晃脚的动作,抬起头,一下子慌乱地站起身,往后退,却被椅靠磕到膝窝,又坐下去,后脑也磕到了柱子。
她摸向脑袋,朝他瞪眼,脸腮上的肉也气鼓起来。
却一点都不凶。
他没忍住笑了声。
她已经不记得他。
时隔三个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再归还她那只耳坠了。
“在下唐突,路过见姑娘没有带伞,这把伞就送予姑娘。”
只能将伞留与她。
她并不要,一副冷淡的模样。
“多谢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经去寻伞了。”
那般大的雨,亭子又小,等找来伞,她都要淋湿了。
“春雨不知何时停,亭小难避风雨,还请姑娘收下。”
他把伞放到石桌上,转身后退两步,冒雨出了亭子,钻入同年的伞下。
从她的容貌和穿着,他看出她的精细娇养,恐是那些大户出来的,只不知是哪家。
但不管是哪家,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却不想不久之后,一场相看会落到他的头上。
他的座师卢冰壶,有意让他与寄住在镇国公府的表姑娘看过。
他不好拂这个意思,只能先去,到时再借机找缘由推拒。
只是他没料到相看的人,会是她。
隔着屏风,仅是一个婀娜的影,他隐约觉得是她,待人探出半个头,他看清了那半张面容。
怎么第三次见,又是眼睛通红,伤心的样子了。
她不乐意这场相看吗?
但当国公夫人问他时,他却默点了头。
临走前,他侧首转过时,踟蹰瞬,还是对屏风后的她笑了下。
出府的路上,卫家二爷、户部侍郎卫度问及他在刑部的差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已分明,这桩婚事若是能成,到时会许给他好处。
纵使还不明其间纠葛,但他依然默地应下。
只是能成的关键,也得柳姑娘点头。
他知道了她的姓名。
窗外的猫又喵叫了声。
许执缓缓坐了下来,一颗心在阒静将亮的夜,渐起忐忑。
这一晚,她是如何想的,是否会选他。
她应该还记得他。
他隐约有感,倘若她答应了,他以后的仕途兴许会朝另一个方向去。
而到时,他会将这只银蝴蝶的耳坠归还给她,与她说,其实他们早已在上元那日见过了。
第100章 许执与曦珠(番外2)
后来, 许执曾也问过曦珠,为何那些人里,她会选他。
国公夫人不止过问他的身世和谈吐, 还有其他男子。甚至那些人里,家中多有官职,且家境优渥。他的出身落在最后。
仅因三年守孝,闭门苦读后, 他终于踏碎了自己的清高,攀附上云州府新上任的同治, 由此被推举给在京的刑部尚书卢冰壶。当地不敢违背卢冰壶的意思, 允准了他的秋闱科考,他得以跳出了那个地方, 来到京城。
春闱过后, 又被座师卢冰壶点名要到了刑部的律例馆上职。
他清楚自己的才学能力,更明白卢冰壶对他的看重,是因两人同出西北云州,卢冰壶要培植自己在乡的势力。
这便是官场上不必宣之于口,却又人人默认的事。
而紧跟着,卢冰壶将他推给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
在得知要相看的那个姑娘是她后,他想,自己唯一够得上台面的, 并非自己那二甲进士的成绩,却是卢冰壶的推说。
曦珠听到他的问后, 愣了愣,蹙起细眉来, 似在回想,很快弯眸笑起来, 道:“因为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见过你呀,就是那次寒食,潇水湾下了好大的雨,你送给我伞,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所以和姨母说,我要嫁给你。”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心突地抽紧。
她疑惑反问道:“那你呢,为何会答应?”
他笑道:“第一次去公府,我认出是你,所以才答应的。”
这是真话,倘若是其他的姑娘,他原本想见过人后,找理由推拒,即便会被卢冰壶认为不识好歹。
渐昏的夜色里,他送她回去公府的路上。
那天,是两人定亲后的第三个月,七夕佳节,他们第一次上街去玩。
在快至那座庞然的府邸前,她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吃,忽地另一只手碰过来,柔软地蹭过他的手背,他一霎有些僵硬。
但到第二次她的试探过来时,他抓住了她的手指。
她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在吃完一个山楂果后,抬头问他:“微明,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神情小心翼翼,声也很小。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字。
被金色糖霜和艳红山楂染过的唇瓣,在月光下,晶莹地彤红,他将自己的目光从上面挪开,不自觉想要咽下喉咙,却怕被她看出,没有侧首躲避,静道:“可以。”
很久之后,许执会想,当时是不是不该答应。
以至让两人在那个暂居之所,有了更多的羁绊。
但他没有一点后悔,倘若再回到这个夜晚,他仍然会答应她。
一个又一个的休沐日,从温暖的春阳,轮转到严寒的冬雪,四季之中,她不嫌公府与他那一方院落之间的长远,总是乘着一个多时辰的马车过来找他。
进门时,手里不是提着糕点油包,便是果子布袋,常装些橘子。
她知道他喜欢吃橘子。
每次来找他,穿着都是不一样的衣裙,绫罗绸缎的布料,从云锦到提花绸。
颜色鲜亮,花纹繁琐。
当她来到他的身边,身上那股淡雅的气味袅袅袭来,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也许是面颊上的脂粉香。
纵使不知价值几何,也知那香昂贵。
他觉得自己窄小的院落,不配让她踏进这里,她该身处似公府那样碧瓦朱檐的宅邸里。
但她却提着银红轻罗百合裙,于灿烂的秋光中,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蹁跹翻飞,她面颊泛红地问他:“微明,我新做的裙子,好看吗?”
怎么会不好看?
她穿什么,他都觉得最是好看。
“好看。”他笑答。
于是她在窗外吹进的微凉秋风里,喜悦地旋裙转身。
“你看书,我给你炖骨头去。”
他知她是因父母双亡,才会不远千里漂泊来京,寄住在镇国公府,此前也是在娇生惯养中长大。
家中是富商,又是唯一的女儿,如何能做庖厨这般的陋事。
但她却浑不觉得,还莞尔地戳了戳他的脸,道:“你这段日子又消瘦些了,在刑部做事辛苦,我一个月才过来看你两回,给你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她出了门,他侧首,透过大开的窗,看到她的身影从窗前掠过,往厨房去了。
接着响起锅碗的磕碰声,和淅淅的水洗声。
就似她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了,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他低头再看向桌案上关于律法的书籍时,起伏波澜的心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接着提笔,蘸墨在书上做着注解。
去年四月,自两人亲事定下不久,卫家便出事了。
那起卫二爷和外室的案件,被移交到刑部,那个外室却未经审问定罪,便被发现中毒死于刑部牢狱,最后皇帝下旨三司彻查,卫度被夺职,他的座师卢冰壶也被降职出京。
他只是一个主事,并不能清楚具体,但已猜出这背后是皇帝要削弱卫家势力。
卢冰壶远走,他失去了在官场上的最大支持,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是六皇子的人,他的处境并不好,被律例馆的同僚排挤。
最为辛劳的活,全丢与他,每日都要很晚回去。
胃疾发作了几次。
疼痛不堪时,冷汗直流,腹中如有把刀刃在搅动。
他忍让着,等待着。
卫家并未这般容易倒下,他初涉官场,最要学会的便是忍。
这是他从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秦令筠处,愈加明白的道理,他不明何时得罪了这位大人,但送公文到督察院时,会受所谓的“指点”。
秦家与卫家一贯交好,秦令筠与卫度也是友人。
但那时,他隐隐觉得危机将至。
果然今年年初,镇国世子便被围困在黄源府的孤城,粮草皆断,最后,与其岳丈董老将军一起战死。世子夫人因闻噩耗,一尸两命离世。
秦、卫两家断交。
五月时,镇国公又病逝北疆。
尸身运送回京后,便要办丧。
接连两场丧事,他因与曦珠的亲事,过去公府帮忙,在那些纷沓而来、目露哀情的官员和勋贵里,分辨着他们的面目,思索接下来的道路。
同时也看到了一身披戴白麻的卫陵,站在灵牌棺木前受礼,眼角余光也在以与他同样的目光,在看那些人。
更甚沉静而冰冷。
当转过头时,两人的视线撞上。
他想起了与曦珠定亲后,虽因曦珠孝期,暂不能成婚,却需先交予聘婚书,及请冰人走必要的礼仪流程,来往公府两次,遇到了这卫家三子卫陵。
那时,卫陵便以冷眼瞥他,那是生来富贵、站于世间顶端之人,对卑微之人的不屑目光。
不过一瞬,转身离去。
之后,听说人跟随公爷和世子往北疆抗敌。
他没有再见到卫陵。
丧事上的再遇,人却变得截然不同。
他不能说全然感同身受卫陵的心情,但明白几分。
那时,只他一个人。
夜晚到来,他忙完公府分派下的事务,本要回到厢房歇息,不知为何,会感寂寥,很想见曦珠。
他去找她,兴许是没有顾忌到人多眼杂,走到半途,便止步,没有再朝春月庭一步。
他转过身,还是要回待客的厢房。
却一个错眼,透过葱茏的树木,看到了她缓慢而行的纤细背影。
他不自觉地跟了过去,然后看见她行在他不久前走过的路上,在去往灵堂。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停步在台阶下。
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是卫陵,撑额低着头。
他避身躲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后,足以遮掩他的身形。
他不能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唯能看到她打开了食盒,端出了一碗什么,当卫陵用筷挑起时,他看清了,是一碗面。
她一直蹲在卫陵的面前,等卫陵吃完面。
面吃完后,卫陵伸手,倾身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搂住了卫陵,一下接一下地抚拍卫陵的后背。
一股酸涩冲涌到心里,他望着远处的场景,眼眶微热,握紧了拳头。
那一刹那,他回想起一桩事,便是在初次见到曦珠的那个上元灯会。
她追寻那人而去的匆忙背影,一声声的呼唤“三表哥!”
便在这个夜晚,似乎秘而不宣的亲事缘由,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但或许他早有所觉,就在第一次见到卫家三子,被那般敌视时,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只是需要事实应证。
那只银蝴蝶的耳坠,他一直未归还给曦珠。
不知如何开口。
他背过身,一个人回到厢房。
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回想片刻前的事。
好半晌,房门被敲响,而后听到她的声音。
“微明,你睡了吗?”
他的喉咙微哽,吞了下,方道:“还没有。”
灯未灭,怎么会睡了。
他忙站起身,过去开门,而后看到她手里还提着那个食盒。
她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问道:“今日公府到处都在忙碌,你有没有吃过饭?”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回答她:“没有。”
接着见她一边端出面碗,一边说:“那就好,我刚给三表哥送去,他一天都没吃饭了,我又煮了两碗面,我们一起吃。”
她的语气很平静,他分辨着其中存在的可能。
甚至以对那些卷宗案件的态度,严苛到极点,但只得出她的坦然,再无其他。
他一颗紧拧的心,便在她的一句话里,释然地松缓。
在澄黄的灯光里,他与她坐在桌前,一起吃着面,禁不住握住她搁置在桌上的另一只手。
她偏过脸,有些笑问:“怎么了?”
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微垂了眼,低声说:“我刚才很想你。”
她又轻笑声,“哦”了声。
“我已经来找你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只会做面,你将就吃些。”
“不会的,很好吃。”
他低头,夹着面大口吃着。
……
风送来浓郁的骨汤香气,也将她温柔的声传来。
“微明,过来吃饭。”
那时她还只会做面,现在却会炖汤给他。
“好。”
许执应道,将手里的毛笔搁好,放下书站起身,来到桌前,桌上摆放了一大碗的白萝卜炖排骨,还有几样她在外带来的菜肴。
她白皙的手指略微泛红,他慌握住,问道:“是不是被烫到了?”
曦珠笑地摇头,道:“没有。”
他反复看了两回,才放开她的手。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煤球在角落的小碗前,甩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吃着她拌好的汤饭。
煤球是去年冬日曦珠救的,养在这里的猫。
已经长得很肥,似成一个圆球,每次她来,都高兴地扒着人不放。
她笑说:“等以后我们搬到新家,也将煤球带着去。”
他自然笑应道:“到时你就可以天天见到它了。”
家。
当她提及时,他也在憧憬着,以后和她,能有一个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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