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许执与曦珠(番外3)
他们的婚事原定于她的孝期结束, 择选良辰吉日,由公府操办,但世子、世子夫人、公爷先后去世, 阖府正是沉痛守孝的时候,不宜办喜事。
她为难,他亦是不好开口。
不久之后,她过十七的生辰。当初相看时, 他记住了她的生辰八字,想送礼给她, 去了诸多店铺左挑右选, 最后看中了一支荷花的玉簪子。
是青白玉雕琢,含苞待放的样式, 清透雅致。
第一次见到时, 他便觉得很衬她,但价钱昂贵,几乎是他整一年的俸禄。
问过价后,他再看过一眼,便离去了,但当回去院子后,坐下翻看两页书,始终难以心静, 他还是惦念那支簪子,终究持灯把床下的一个酸枝木匣拖出, 将国公夫人和卫二爷赠予他的金银取出。
他之贫困,现还不足以给她买那支簪, 只能先用装在匣内的黄白之物。
他可以拿这笔钱去送礼,攀附上级、结交官员, 却觉用来买送她的东西,是一种玷污。
但若是晚些,那支簪兴许会被别人买了去。
天色已然黑尽,他怀里揣着清脆的啷当声,跑了一路,终赶在玉器铺合上门板前,买下了那支簪子。
松缓一口气,他抬袖擦去额上冒出的汗,把装着玉簪的盒子放进衣襟内,在清辉月夜里,行走在回去的青石道路上。
尽管这支簪于他而言,贵重非常,但他仍旧怕寒碜,不能入她的眼。
他本是要去公府找她,将簪送她,但没料到她会先过来找他。
且丝毫不嫌弃他的礼,弯眸笑着说:“没关系,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她坐在镜前,他站在她身后,手略微发抖,将簪子缓缓插入她浓密挽起的发髻里。
抬眸,看到镜中人晕染红云的脸腮,比起一年多前的初见,她的容貌更显秾丽。
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很好看。”
那瞬,他想伸手抱住她,但终于克制住,只是也笑,道:“你喜欢就好。”
心里却想,以后定要好好待她。
比起她送给他的那些徽墨和宣纸花笺,如今的自己,所能给予她的甚少。
他将自己居所的两把钥匙,一把院门,一把屋门,去锁匠那里复了两把,用一根红绳串好,交给了她。
那时两人还未成婚,但他已将保存自己身家物件的钥匙给了她。
此后,她时常来这里给他做吃食,帮他打扫屋子,却也守着界限,从不碰他的书案,说是怕弄乱了那些书,让他找不到。
每月两次的休沐,他总是有公文事务要带回来忙碌,并不能真的轻松。
他在桌案前翻阅那些律书时,她总一个人在旁边捣鼓。
不是在厨房抄着锅铲,忙着做新学来的菜,给他吃;便是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扫灰,或是趁着大太阳,将他的被褥都抱出去,搭在绳上扯开来晒。
他探窗朝外看时,便见斜照的光影里,她忙完了事,在柿子树下,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拿着一个吊毛球的木棒,在逗弄煤球。
左摇右晃的,逗地煤球伸着爪子,不停扑抓,肥胖的身体跟着摇晃。
她撑着下巴,止不住翘起唇角。
模糊听到她的小声:“你太胖了,该多动动了。”
他笑了笑,将目光移回书上,接着看下去。
等他合上书走出去,她才起身小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一边走向厨房,一边抱怨道:“那个灶内的砖不知为什么塌下来了,我不会弄,你去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了厨房,蹲身单膝跪下来,往灶里看,确是落了两块砖。
将袖子往上撩高,他伸手入内,摸索将砖重新往里嵌进去。
等弄好后,满手沾染了柴火燃尽后的灰烬,他到井边洗手,她跟了过来,摸着他小臂外侧交错成一个乂的长疤,犹豫问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他笑道:“当年上京赶考时,被一帮匪盗拦住去路,砍了两刀,好在命大,逃过那劫。”
荡涤过的脏水从手上流下,淌入旁边的菜地。
他回想起当年得以秋闱中榜举人后,又北上京城参加春闱,却被三个匪盗抢劫,他拼命逃跑,还是被砍了这两刀,最后滚落一个草坡,才得以逃命。
那时血流不止,他寻觅到止血的草药,塞进嘴里嚼着,苦涩的汁水充涌在口内,他靠着一棵快枯死的栾树,将嚼碎的草药吐在伤口上,撕下衣裳布条缠绕。
那个夜晚,他躲在一个山洞里,听着洞外阵阵的狼嚎声,发起了高热,一整夜浑噩难眠。
他不停对自己说,好不容易跳出了云州府,绝不能死在这里。
石壁上的水滴答滴答,溅落在他的脸上,早上醒了,他浑身几无力气,却还是继续赶路上京。
她柔软的手在他凸起的暗红疤痕处,反复摩挲,一句话都没说,但他看出了她眼里的疼惜,又笑道:“都过去了,没事。”
“走吧,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陪她上街,不过是买些小吃的糖饼,再是哪家酒楼新出菜式,去尝鲜。
她并不要他买贵的东西给她。
每当经过那些绸缎布庄,或是金楼玉石铺子时,他只在心里说,等以后一定会带她来这些地方,不管她要什么,他都能买给她。
他总怕自己冷待她,怕她觉得与他在一起无趣。
可她说不愿意待在公府,宁愿来找他。
后来,她开始念那些诗词歌赋,学练书法。
她夸他的字好看,不要学那些颜筋柳骨的书帖,就要学他的字。
其实当时的他,纵使曾也被同年或老师赞过字好,但不过泛泛之辈,怎么比得上在史书上留名的先人,想再劝劝她,但低头时,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都落在他身上,满眼都是他。
他便没有再开口,而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认真教她写字。
她一个人在写字学诗时,他又忙起自己的事。
过去好一会,他回过头,却看到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想起她说在津州被家中送去学堂读书时,总想打瞌睡的事,不觉有些好笑。
天气有些凉了,不好惊动她,他脚步放轻,去取了毯子要给她盖上,却在俯首时,听到从她唇边溢出一声低吟。
她的面庞红润,细眉颦蹙,微翘的眼角漾着催人心神波动的……妩媚情态。
他的目光停落在她丰润的唇上,似乎抹有口脂,嫣红里,微闪着光泽。
看了好片刻,终于忍受不了诱惑般,迟疑地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静谧的室内,愈近,清浅携香的气息声,从四面八方,如同喧嚣的浪潮涌入他的耳鼻。
但在即将触碰上她时,一刹那的睁眼,她惊醒过来,瞪大了眸,被吓地差些从凳上摔下去。
无措地将她扶稳后,他的手捏紧,后悔起自己的轻薄,抿紧唇道。
“曦珠,抱歉,刚才是我冒犯你了。”
“没关系。”
她红着脸,声很小地这般回他。
秋光渐寒,冬日将要来临。
窗外架子上的瓜藤,叶片开始变黄,还剩下最后两个瓜,被摘下挂在檐下晾干,做了擦洗的丝瓜络。
缠绵病榻的国公夫人终于想起两人的婚事,请了法兴寺的主持合谋。
成婚日子,定在了明年的十月十二。
他也陪着她去往法兴寺,点香祭拜了岳丈岳母,又一起去过祈愿台,将写了两人心愿的红带,挂在了同一枝树梢上。
闲暇时,他们去看院子,是今后两人成婚后要住的地方。
她要给他银子,但他推拒不用。
国公夫人曾也要给住处院落,他也婉拒了。
他知道这可能会委屈她,但他想,以后他一定会买一座大宅子的。
他们找牙行带人,去了许多坊市街道看院子,最后选了一处一进的屋子,真是很小,只够两人居住。
院子的西南角栽了棵丁香树和枣树,与灰色的院墙齐高,对窗的角落有丛翠竹,竹下正冒出几点笋尖。
屋子周正,有四间屋。干净整洁,周围又很清静,听说上个屋主着急往南边做生意去,急着出手。
且院子离刑部衙署近,只需半个时辰。
她拉着他的手四处瞧瞧,垫脚凑闻正盛开的丁香花,笑着说:“以后你去上职,不用起太早了。”
她时常感慨他住的地偏僻,月亮还未西落便要起床,月亮高悬半空才能回来,很是辛苦。
虽离他们成婚还有近一年,但他们先定下了这间院落。
天气越加寒冷,落过几场雪,腊八节后,新年将至。
她再次来找他,给他煮腊八粥,记住没有放花生。
两人坐在门檐下,脚边烤着炭火,舀吃暖香的粥,望着外面飘飞的大雪,将一方窄小的院落堆白。
她歉意说:“微明,我不能和你一起过除夕了,三表哥回京,我得留在公府。”
他拿钳子的手蓦地一顿,看着烧红的炭火,又接着拨转炉内的红薯。
“没事。”他回她。
他们又聊了些其他,她终究问起卫陵此次被归权回京的事。
她踟蹰地张口,却很快顿住,闭口不言。
他望着她犹是不安地捞起煤球,抱在膝上抚摸,主动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不久前他的胃疾发作,强撑回来,不妨碰巧她过来。
他躺在床上,于疼痛的朦胧里,看她为他跑前跑后,又是给他倒水喝,又是拿热帕子给他擦汗换衣,又冒雪去买ῳ*Ɩ 药熬药,还煮了粥米。
都端来床畔,扶起他坐在床头,侍候他一口口地吃完。
她说卫陵的身边有一个叫郑丑的大夫,很厉害,可以医治他的病。
她要去求卫陵,但他看着她冻红的脸和手,没有同意。
此次卫陵的回京,朝局变动激烈,也让他在刑部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垂眸用钳子将红薯再翻个身,将那些事简略说与她听。
其实他不该说。
也不愿说。
话落时,雪恰好也停了,他看到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纵使心里不舒服,但他将烤好、又剥了皮的红薯递给她,微微笑道:“如今公府是他主家,公府对你有恩,你关心他是正常的事。”
她笑地眸子弯弯,嗯了声,不再多言,只道:“等今年过了,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过除夕了。”
此后年年的除夕,他们都会一起度过。
但今年的除夕,他还是得独自一人。
屋子里的方桌上,摆放着几日前,她过来看他时,在街上买的一把红梅花,插在一个白瓶里,喜庆的耀眼。窗上还贴着她剪出的两朵红窗花。是喜鹊迎春的图案。
立柜里也塞满了她买给他,要他吃完的东西,栗子糕、蜜煎金橘、松仁奶皮酥、芙蓉糖……
两身新衣裳,放在床边的红木箱上。
靛蓝祥云纹散花棉袍、赭色挑花织锦夹袍。
大雪之中,天地一片苍茫的白色。
他穿上她给他买的新衣,在喧闹吵耳的噼啪鞭炮声里,将才写好的春联,用浆糊贴在了门上。
又自己做饭,还煎了一条黄花鱼,焦香的酥脆,拆了一半拌成汤饭给煤球。
她和煤球一样,都喜欢吃鱼。
他原来没那么喜欢,可这两年与她一起吃饭,也渐渐喜欢上了。
他想到这里时,抚着猫儿光滑的皮毛,没忍住笑了声。
吃过饭,他又回到书案前,在昏黄的光下,翻开了书。
窗外过年的烟花声逐渐停息,灯烛烧短,将到尽头。
满屋的梅香里,他放下书去洗漱,当躺到床上时,听着窗外簌簌的夜雪,期待起十五日之后的上元,他们约好要去灯会游玩。
恍若眨眼间,他已身处赊月楼,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需猜对所有灯谜,才能得到的绿色琉璃灯。
她轻轻拉扯他的衣袖,祈盼地抬头问他:“微明,你能赢得那盏灯吗?”
她很少朝他要东西,他自然要拼力拿到。
当那盏璀璨的琉璃灯被送到她手里时,她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今日的她,淡妆华裙,打扮得格外动人心魄,让在场的那些男子,都情不自禁地望她。
但她的目光除去落在灯上,便是在他的身上。
他牵着她的手,背过了那些人觊觎的目光。
却不曾想,会见到另一个人,卫陵。
便在归去的沿途河畔,她心性单纯,怎么会看出那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如何显露占有。
他从前不明她与卫陵之间的事,当今更不会过问。
因她在片刻前,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过:“微明,其实我家乡的海灯会,比京城的灯会还要热闹好看,倘若我们以后回去,我带你去看!”
他不再需对卫陵的敌意,有任何的多思纠结。
曦珠将会是他的妻。
因而在听到卫陵的这句话时。
“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他也能从容地说道:“你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烟花盛放于雪夜,余光里,他看到卫陵孑然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黑暗中。
分别之后,在送她回公府,快至侧门的街角暗处。
他终于提灯吹灭了光,揽住她的细腰,低头吻在了她的唇瓣。
她羞红了脸,抓着他的前襟,磕磕绊绊地回应着他。
在恍惚天荒地老的岁月里,当他松开她,轻微喘息地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抵靠在他的胸膛,过了好一会,轻笑了声:“微明,你的心跳很快。”
他耳根红透,低嗯了声,笑着将她搂地更紧些。
他也感受到了她同样跳动剧烈的心。
……
许执从午憩里睁开眼时,闭阖的窗外,盎然春光透过一层薄白的藤纸,落在八扇大开的漆木镂雕屏风上,映照上面大幅苏绣的流云山水图。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当年曦珠初学绣工,送给他的荷包。
天青色绣竹纹,针线疏密交错,简单粗陋。
已然磨损地破旧起毛,有些线甚至断地炸开。
“你是不是真的要与我退婚?”
当她满目泪水紧凝他,抽噎质问他时,他的无言,唯有低声。
“对不起。”
她将他归还的荷包,又丢掷给他,莹莹的泪光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紧咬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哽咽道。
“许执,我送出去的东西,你不要还给我,我不会再要。”
他垂目看着,不禁攥紧了。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记敲门声,随从的声音传来。
“大人,峡州傅总兵拜帖求见,是否接待?”
许执将装着银耳坠的荷包揣进怀里,抬起眼,道:“让他进来。”
第102章 许傅与曦珠(番外4)
傅元晋犹记得最后一次和曦珠吵架, 是在光熙九年的十一月十八日。天大寒,海面起大雾。
她因腹痛蜷缩在床上,他坐在床畔给她轻揉肚子。
一室阒静里, 他一直看着她,但直至她的身体全然放松下来,眉头松缓,她始终阖着眸, 未曾睁开看他一眼。
他不知她是不是在怨恨当初跟他时,他让人送来的那一碗碗避子汤。若是能回到当初, 他绝不会那样做。
亦或是上次吵架时, 他对她说了过分的话。他不该提及卫陵。
但他想与她有一个孩子,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她。
却不曾料想她会那般狠心, 在他方提到孩子后, 一声不吭地,便喝下了那样一副绝子药。
他请大夫给她细诊过脉象,再不能恢复。
她彻底断绝了与他有子嗣后代的可能。
纵使如此,他仍然想娶她。
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但为何会在说出那番心里话后,得到她平静无澜的声音:“我是卫陵的妻子,不会再嫁给其他人。”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不过是承担所谓的道义,没有明媒正娶, 如何能算那人的妻子,能算是卫家人。
她在以这个理由推脱, 往更深处追究,却是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妻。
但他们已在一起八年之久, 与寻常夫妻有什么两样。
但逐渐地,怎么会得到她所谓的,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她仍旧闭着眼,娓娓道来十多年前,从她父母皆丧,不远漂泊投奔到京城镇国公府。
他早已知道,甚至后面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在她来到峡州的第二年,决定要跟他时,他便让人查清了她。
能留在他身边的人,必须清清楚楚。
她不过寄住在公府,然后与如今的刑部尚书许执定过亲,后来卫家倒台,许执与她退亲,她又因那封送往北疆的书信,被羁押进牢狱受罚,后与卫家剩余女眷子嗣流放峡州,被迫嫁给一座灵牌。
但为何在她的口中,会有另一场掩埋在前尘的纠葛恩怨。
她仿佛陷入了过去,不肯抽身出来。
她缓缓诉说着,与卫陵的那些过往,与许执的那些旧事。
语气沉静,不时停顿,似在回想,又接着说下去。
她说当初是迫于无奈,才会与许执定亲,其实对许执并无多少感情。
她说她还是喜欢卫陵,所以才会冒死送出那封信,嫁给卫陵的灵牌是自愿的。
她说自己不可能再嫁人,还有卫家几个孩子在,她不能丢下他们。
她说他这样的大官,需要娶的是一个闺秀,而非她这样的戴罪之身,对他的名声和前程不好。
她还说卫家是故去太子母家,她与他本就是敌对,承蒙他看中她,不顾其他官员将领的置喙,这么些年多有照顾,她很感激他。
她又说,她已然二十七的年岁,不再年轻,美貌也损折许多。
她终于睁眼,看向了他,道:“若是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侍奉你,直到你厌倦了,但再嫁之事,你以后别再提了。”
他的怒火几乎遏制不住,盯着她苍白而冷寂的面容,吼道:“你是不是在借着我对你的上心,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说出这些话!”
倘若他只要她这个人,何需提嫁娶之事。
从前她胆怯地只敢遵照他的话,甚至在床笫之间,他想做什么,她哭地再厉害,却都不敢忤逆违背。
但何时起,她已比他更早地,察觉出他的心思。
而他,也无法再以那些手段,来对付她。
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争吵到后边,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是他一个人、浑似毛头小子般的歇斯底里。
而她便枕在床上,以一种沉静到极处的目光,注视着他。兴许是听得累了,她再次闭上了眼,没有再看他。
他那些起誓的话,仿若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聒噪。
她懒于听入心里。
他俯首看着她憔悴眉眼间复涌上的疼意,僵持之中,终于再次坐在她的身边,伸手进被褥里,给她轻揉腹部。
“还疼地厉害吗?”
“好多了,还有些疼。”
她肯应答他的这个问。
……
他活至三十九岁,从未对一个女人这样耐心过,便是他的前妻,不过是他尚且势弱时,只能听从家中安排迎娶,所谓媒妁之言罢了。妻子病逝后,又有几个女人,都不过消遣释.欲。
这一次的争吵过后,他未再找她,本意让她再想想,不必急于应他。
两人初识时,他做错了事,才会造成当今的局面,她有所介怀,他该体谅。
她那些话,他便当没听过。
但他不曾想过,她会为了卫朝的前程,去恳求她那位退亲的未婚夫帮忙。
卫朝一直在他手底下作战抗敌,杀了多少海寇,立下数场战功,他再清楚不过卫朝的能力。但确实如她所言,他曾属六皇子党派,能让他们减少苦役服刑,但不能做的更多。
这是立场,他可以为了她,想法脱去她流放的罪名,但真正姓卫的人,不能放过一个。
更何况那时,为避卫家复起,同在峡州的州府官员,带来了首辅谢松一党的命令,不得重用卫朝。
那段日子,他怕她更厌他,松懈了对她的管束。
她却闷不吭声地,隐瞒着他,写信给了当上刑部尚书的许执。
等他发现时,皇帝的旨意已下发,从京城传至峡州,命他任用卫朝为将领。
他怒视着她,她仍旧平静。
当她衣裳尽褪地仰躺在桌案上,娇声一如既往地缠人,以腿勾住他的腰。
“你在生气什么?”
“你如今既是我的人,为何还要去找许执?”
浑身喧嚣怒焰,他掐住她的脸腮,迫她看着自己。
她在跌宕里,眼眸迷离地笑问他:“你能帮我吗?能帮卫朝吗?”
“许执亏欠我的,他便该偿还给我。”
“别生气了。轻些,我难受。”
他有些恨她恍若把自己当作一个妓.子,任由人糟践,只为换得些好处。事实确实如此。
也无法继续听她的哄声,怒气消散里,低头吻住她,放轻了力道。
但后来的他才知道,便是在她一声声的哄骗中,放她离开峡州,是他这一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以至于让他余生都在后悔。
*
峡州战事繁忙,他驻守当地不能离开,原想这年初来京述职,见见她,却不想短短半年,人就过世了。
消息被几个卫家的小辈隐瞒,也未传至峡州给卫朝,说是她临终前的叮嘱。
恍若晴天霹雳,当他满怀久未见她的悸动,敲响卫家的大门,却惊闻这个噩耗。
他不敢置信地再三询问卫若,头晕地险些跌倒在地。
“她……有没有遗言给我?”
卫若去取来一把措金匕首,踯躅道:“三叔母她,只让我把这个归还给您。”
最终难言,摇了摇头。
她什么都没有留给他,哪怕只字片语。
只把他送予她的最后一样东西,都还了回来。
他握紧匕首,闭上双眼,心一阵阵地抽紧绞痛,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再欠他什么。
日夜难眠,那些他们的过往反复在脑海里翻滚。
在即将离京,返回峡州的前一日晌午,傅元晋不知为何会来找许执,不是为了朝堂政事,也不是为了党派争斗,只是为了将不久前故去的曦珠,曾告诉有关许执的话,都告诉他。
他心里悲恸难绝,便也要让人跟他一样,陷入悔恨之中。
许执肯顶着朝局重压,冒险帮助卫家,他便不信许执没有顾念与曦珠的旧情。
当人起身离开后,案上留有那盏上好的碧螺春茶水,未动一口。
静谧里,许执坐在上首的椅,低头望着流淌在石砖上,即将逝去的春光,久久未动。
直到随从又过来禀报:“张大人正在厅里等候。”
许执才站起身,整袖出了门。
经过栽植葳蕤树木的花园时,看到他的两个孩子,正在丫鬟仆妇的陪同下,在垂吊淡紫花穗的紫藤架下,踢玩毽子,欢笑玩耍。
他看过一眼,继续走向花厅。
张琢来到许府大门时,正好瞧见峡州总兵傅元晋骑马离开的背影,甫一见到许执,便问道:“傅元晋找你有什么事?”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神瑞二十四年,两人春闱科考时,在一个客栈结识,后来放榜朝考,许执进入刑部,他的考试成绩并不如意,被外放到西南任知县。
当时许执送他出京,他还笑言,凭借许兄能力才华,此后必定大有成就,到时可别忘提拔他这个友人。
哪知他在那个犄角旮旯地做了几年穷知县,许执也被贬官到那个地方,还奄奄一息,差些没命了。
他慧眼识珠,忙着四处帮衬,后头果然许执再起,重回京城,也将他调入朝廷为官,现在兵部武库司,管粮秣军器,是一个很肥的差事。
许执摆手说:“没什么。”
将近傍晚,他召丫鬟治席,与张琢就着菜肴吃酒。
两人款叙近一个时辰,张琢喝得多了,想起这一年来,好友意图变革律法,却触动了许多权贵的利益,即便皇帝私下允准,阻力也颇为坎坷难行。已有人派刺客杀手,意图谋害性命。
张琢叹气。
许执仰头喝了一口酒,放下杯盏在桌,他缓声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势在必行。”
一壶酒很快喝尽,又送来一壶。
张琢以为他是为政事烦忧,陪他一杯杯地喝着。
夜色渐浓,宅邸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被点起。
喝醉的张琢被管事送出门去,许执站起身,脚步细微踉跄,正要回去书房,却一碗冒热气的醒酒汤呈到面前。
耳畔响起他妻子忧心的声音:“你的胃不好,便不要喝酒了,免得痛起来难受。喝过醒酒汤,回屋去睡会儿吧。”
他端过碗,径直将汤都喝了下去,把碗放回呈盘,道:“我还有些事要回书房处理,你早些睡,不用等我。”
想起一桩事还未告知,接道:“孩子的教书先生我已寻到,两日后会登门来,你让循儿和澄澄准备收心些。”
他的妻子点头应好。
年少时,她不解父亲为何会让她嫁给许执,又帮扶许执,她以为许执抛弃了未婚妻子,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可嫁给他之后,才知丈夫进取仕途、人品贵重。不管有多忙碌于朝事,对于家中之事从不推卸责任,对待她的爹娘更是孝敬。一年前她的母亲病重时,他请遍各地名医,并亲自侍疾。
这一生,能与这般的人举案齐眉,并生育两个懂事可爱的孩子,常被那些官家夫人们羡慕,她便无憾了。
现下她却有一事为难,犹夷片刻,终在丈夫的问里:“你有事要说?”
她低着头,还是开口了。
“我大哥他……近些日犯的那事,你瞧有没有法子摆平?”
朝廷中,谢松一党的人借由姻亲间的关系,想以他妻子那头收受贿赂,将他拉下水,阻挡律法的变革。
但收受贿赂的证据确凿,不是伪造。
许执沉默了下,道:“你等我想想法子。”
他今日一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转身背过妻子,他顺着蜿蜒的廊道,回到了书房,白日不知跑去哪里玩的猫儿又回来了。
他一坐下,便跳到他的膝上窝着,不停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他。
但再如何像,却已不是原来的那只了。
煤球最亲的便是曦珠,很少允许他抱。
与曦珠退亲后,煤球时常踩在院墙上,或是窝在门边,看她来了没有,有没有带好吃的过来,可她不会来了。
再后来,他被贬官远离京城,将院落还赁,又将煤球送到一户人家养。煤球拼命扒着他的袖子,他只能再摸一摸它的头,忍着涩苦难受,转身走远了。
灯烛的明光里,他翻开了那本薄如一寸的册子。
当年,曦珠帮他整理书籍时,翻落到这本私集。那时他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怕她泄露出去里面的内容,反而与她说起现存律法里的种种缺漏。
那时,她一双莹亮的双眸,仰慕地望向他,笑说:“微明,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大官,为百姓真正地做实事。”
许执垂头望着册子上,她曾也看过的那些字,十余载的光阴里,已有些模糊。
此时此刻,他竟也有些记不清过去了。
他不由想,当年的曦珠,究竟有没有喜欢他。
从傅元晋离开后,这个问便一直耿耿于怀地存在他的心里,但他再也找不回答案了。
第103章 我爱你
为什么在与许执退亲后, 她枕着满襟的泪水,会再次入梦,见到了三表哥。
她被困于那具躯体, 无法挣脱,任由三表哥揽抱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缓缓跳动的心声。
温热的气息, 从她的发丝,沿着腮畔, 慢慢滑落到她的唇角。
他低垂一双漆黑的眼眸, 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她。
比起先前的那回, 动作温柔许多, 没有啃咬,亦没有一丝疼痛,只是轻舔她的唇瓣,抚着她的后背。
他望着她,嗓音粗哑:“等我这次回去,我娶你,好不好?”
她不明白喜欢的人,为何会在快要大婚的前一个多月, 在一切事宜都备好的时候,来与她退掉了婚事。
而不喜欢她的人, 会在梦里亲着她,说要娶她。
她动弹不得地被他轻薄。
她心里难过极了, 很想大哭一场,却连泪水都不允许流出来, 反而在他说出:“曦珠,我爱你。”
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说:“三表哥,我也爱你。”
但分明她不爱他,甚至都不再喜欢他了。
他又怎么会爱她,他连她的表白都没有答应。
她甚至觉得“爱”这个字,是如此陌生。
那是比喜欢更加沉重的字,她都不曾对许执说过。
他却又说什么:“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不想听,她讨厌死他了。
她伤心地想哭,生气地想推开他。
还想骂他,在她和许执在一起时,就折磨她,现今她被退婚了,难过地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却连只属于自己的梦里都不放过。
他竟还在她的梦里,搂着她睡觉,在临闭眼前,亲吻她的眉心,说:“曦珠,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平安回去,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娶你。”
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紧。
忿然气恼被束缚,她抬眸看他沉静的睡容,听他微沉的呼吸。
近在咫尺,长久的凝望里,她逐渐发现,他的两颊凹陷进去,比之前回京时还要消瘦,下颌的棱角也愈加尖锐,鬓角的发竟有几丝白。
他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她模糊想起从前的他,眼角眉梢蕴藉风流,面上时常带笑,再是洒然不过。
可为何短短几年,会变成这样一副阴冷生戾的模样。
纵使睡着,浓眉仍旧紧皱,阴郁里尽是疲惫。他看起来好累。
她知道他担着公府的重责,当然会累,可他从不会显露出来,现在竟这般脆弱。
她连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却有一点点可怜他了。
三表哥,他在北疆还好吗?
一捧白雪从杏花树梢扑簌落下,坠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闷声,曦珠在炭火的暖热里,盘腿坐在榻上,拆开了那叠厚实的信。
信封放在桌上,她将那些按着时日顺序的信件,一一展开看起来。
从十一月十二日,他收到她的回信与做给他的靴子,到今日的十二月十三日,恰是一个月。书信在严冬大雪里,被驿站快马,从北疆送至京城,花费了将近十日。
而他此次的书信,却在剩余的日子里,有十六张纸页。
曦珠看向第一张信上的墨字。
——
今日一早,我与洛平领小队人马,外出探查狄羌情况,直到入夜才回营,得知你的信送到,还有你给我做的靴子。
我试穿过,尺寸很合适,没有不合脚,也很暖和,我很喜欢。
但以后别再做针线活,对眼睛不好。我若要穿的,这边虽偏僻,却有城镇市集,你不必担心。
我这边自入十一月,便连下几场大雪,不知你那边下雪没有,照理这个时候京城不该落雪,但今年气候反常,无法预料,想必也冷得很,你注意好身体,别着凉生病。
你的来信说我娘已找绣娘给你做嫁衣,我在这里无法见到,是什么样式,你能说与我看吗?你自己是否喜欢?
另外我很高兴你在信里说,你也想我。
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想,恐怕这晚都要睡不着了。
真想见到你,但不能,只期盼今晚不会有军务战事烦扰,你也能来我的梦里,好让我抱一抱你。
曦珠,我很想你。
想抱你,也想亲你,你允准吗?
(十一月十二日晚落笔)
——
今日雪势骤大,几乎淹没膝盖,要连夜拔营,无多少空暇与你写信。
昨晚我并无做梦,你也并未入我的梦,看来你想我,并无我想你的多。
今日我与你距分别已六十六日,是一个吉利的数,你有无留意到。
望今晚风雪弱些。
祝你能有个好梦。
(十一月十三日晚落笔)
——
这两日很忙,未写信给你,晌午抽空写两句。
你现在做什么?午时吃了什么?
我方才吃的面汤,有些难以下咽,但好歹吃完,不然等会去做事,就得饿肚子。
明日,我预备领兵截断羌人的补给,望一切顺利。
(十一月十五日午落笔)
——
又两日未给你写信,今日又忙一天,现才有些空给你写信。
真是厌烦战事,希望一切快些结束,我才能回京见你。
曦珠,我很想你。
你会不会烦我每封信都这样写。
你那边冷不冷?
我这边现下外头放晴,虽到处白茫,但出了太阳,总算有些暖了。
……
其实并没什么好写,都是些随手记下的琐碎,末了尽是腻歪的话。
曦珠将目光转望向窗外,檐下鸳鸯瓦倒坠的冰棱,折射耀眼的剔透。
雪早已停下,远处的高空,浅灰的云层破出金光,落在堆覆白雪的院墙花木上,也透过半开通风的窗子,洒落在她膝上的月白裙裾上。
她低垂眼眸,不由伸手进那束光里,反转手掌,细绒的光落于手心。
不是同一日,同一时的温暖里,她莫名地想起了他的怀抱,也是这般的暖意。
曦珠笑了下,又拿起他的信,接着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
不过五日是腊八节,很快要新年了,今年我不能回去与你过除夕。
现羌人躲藏起来,只能等开春后天气回暖,彻底解决完这桩事,我才能回京。
希望能在这年的最后一日前,雪稍停,我可以收到你的来信,不至于让我一个人在这样辽阔的地方,觉得太难过些。
我不能陪你过年,你会不会想我?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
(十二月三日落笔)
将手贴放在自己的胸口,心很平静。
但曦珠知道,此刻,她是在想他的。
等全部看完,已是近黄昏,青坠恰好取来晚膳,她暂且不用,穿鞋下榻取来纸墨。
重新坐下,铺陈信纸,笔尖未蘸墨,支颐地想着该给他回什么。
*
宴上觥筹交错的光影,随渐昏的天色转瞬流走。
许执起身离席后,胃里早已绞痛烧灼,隐约反涌,他强压着。
随卢冰壶朝公府外走时,他落在后边,将袖内藏的药,取了一粒放入嘴里,干吞了下去。
郑丑曾对他交代,尚在服药期间,酒水不能饮,即便断药后,亦不能饮酒。
但今日卫二爷设的小宴,他的座师愿意给他帖子,带他过来结识诸位官员,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不能丢弃。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这般锦天绣地的宅邸。
冬日寒霜雪色掩映,大多失去颜色,却错落有致的花木中,随处可见红墙绿瓦、亭台楼阁。
也第一次见识了不过十余人的小宴,是何等的奢靡。
杯盏玉器、琼浆玉液。美貌歌伎伴唱、仆从丫鬟随侍。
他坐在最下首,观宴席之上的那些官员摘下往日的乌纱帽、换下朝服,人人皆着绸缎的常服,相互侃侃而谈。
他默地作陪,只在座师介绍时,才站起身,有礼笑地与那些人举杯敬酒。
昂贵的酒水一杯杯下肚,侵蚀他少时因贫困落下的疾病。
马车之内,许执喉结滚动,又吞下一粒药丸,捱着路途的不堪颠簸,将席上众人的那些对话再回想。
却想着想起,不知为何会想起柳姑娘。
想到长廊上的再遇,她明媚容颜上,朝他露出的淡淡笑意,便很快与一身彩衣华裙的卫家四小姐,在丫鬟们的簇拥里,远去了。
弥漫不散的疼意里,额上细汗沁出,他仰首抵靠在车壁,闭上了眼。
……
马车停在巷子口后,他下了车,付给车夫银钱后,往狭窄的深巷里走。
石板松动,下晌被太阳消融的雪水,混入大小不一的缝隙里,冰冷的泥浆随着踩踏的动静,溅跳身上才穿半日、湖蓝绣竹纹的棉袍。
低眼看过袍摆上的脏污,他径直往前走。
雪花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他隐隐听到了孱弱的喵叫声。
愈往前走,看到一处低矮院墙下,一只瘦小的猫崽子正瑟缩在枯草里,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隔着漫天的白雪,他看过一眼,复朝居处的院门走去,拿出钥匙开了锁。
推开那两扇紧阖的褪漆红门后,他却蓦地停步不前。
低头的片刻后,他又折返回去,走到那处墙角前,蹲身下来,把黑成煤球的小猫拢在掌心,用袍袖遮住将要入夜的风雪,带进门去。
第104章 想我吗
一直临近年底, 卫陵都未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
掌握前尘朝局走向的秦令筠没有动静。
如按前世变化,此刻秦令筠早与谢松联合,构陷他的大哥才是。
更或许知晓他会防备, 早在其他地方有所动作,只是如今尚未显露。
外边寒风呼啸,卫远正坐在长案背后,低头皱眉, 翻看这三个月来,与狄羌的几场战役, 其中消耗的粮秣伤药马匹棉衣、折损的弓箭枪剑数目, 以及伤兵人数、招募士兵进程。
每一场战争,不仅是与羌人厮杀之间的血肉横飞, 更关系到身后辽阔疆土上, 成千上万的百姓。
今年几场天灾,尤其是贡给国库大半的富庶江南,也遇上暴雨洪汛。等到明年,税银极大可能会加成,百姓上缴赋税银子更难,到时给到北疆的军费只会减少。
将士用命去战场拼搏,倘若军饷出了问题,到时连自己内部都难以收场, 如何驱逐羌人。
这个月写奏折回京,催促兵部与户部将军费下放, 却被连连推脱,左不过快至年底, 要清算这年的账,账面上不能亏空太多, 要落的好看些。
凡事等明年开春后再议,到时必然给足军费到北疆。
且羌人因天寒大雪躲藏起来,战事暂休,再撑一撑,不是什么难事。
打仗便是在烧银子,不打仗,将士的吃喝拉撒也要管,还是要用到大笔银子。
卫远转目看到案上那本传回的奏折,里面所写的冠冕堂皇的文辞,禁不住冷笑。
他合上那些账,抬眼看到三弟正坐在下边的火盆边,微躬着身伸手烤火。
铜壶里的水恰好沸起,卫陵倒了ῳ*Ɩ 两杯热水在粗瓷杯,站起身,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送到大哥面前。
卫远无言地接过,扑面的暖意,让他吐出一口粗气,与之商议起火.枪之事。
如今只能等待,等在京的父亲将那批将要制备好的火枪运送过来,增加胜算,尽快将战事结束。
也等天气回暖,再对敌阿托泰吉,当前大雪整日整日地下,根本不能开战。更遑论大雪之中,斥候每日往外派遣,去寻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羌人,并非易事。
现下他们也撤营回到附近的城池,年关将至,暂时修养。
卫远喝了一口热水,缓了喉咙的干涩,才面对三弟道:“等会你去伤兵那处走一趟,看看那边有缺什么,报到我这里来。”
这几月下来,三弟在战事时机上的掌握,以及战术策略上的天赋,时常让卫远惊叹。
现在凡是他有决定,与诸位将领议论前,还会先询问三弟。
也将重要的后勤之事,半数交给他。
卫陵点头应道:“好。”
兄弟两个又说过一番话。
卫陵从屋里出来时,抬头看向屋檐外,正是暮色时分,灰蒙的高空上,漫天回雪,连绵不绝。
满目的白,看得久了,甚至刺眼地失明。
冒雪走出檐下,甬道隔一个时辰被清扫,却至大门口,积雪埋至小腿。
翻身上马,卫陵在逐渐变昏的天色里,揽缰往安置伤兵的屋舍去。
等到了地方,下马行至外间,却听里面喧嚷的吵声,不时夹杂两声伤痛的哀嚎。
“哎,你们说军饷啥时候发下来啊,说是上月底发,现今都快过年了,还发不发了?”
“可别说了,我原盼着发了赶紧给我婆娘寄回去,我儿子开春要念书,现在连个响的铜板都不见影子。”
“照理说咱们打仗受伤了,该多些银两,我这手断了,以后哪个姑娘敢嫁给我,还不得多点银子,等回乡去瞧瞧能不能买个媳妇。”
四起争议,渐变愤然。
熟悉的话语回荡在耳中,卫陵想起了曾经经历的哗变。
那些滔天的怒气,让他最终吞没军田、重新分封将士,压制住兵变。
他敛眸,迈步走了进去。
……
三日后,十二月二十八日,距除夕还有一日。
卫陵期盼已久,终于再次收到曦珠的信,是第二封了。
昏黄的烛火下,他细细地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看过。
不过寥寥几句,他却一遍又一遍地,指腹从那些墨字上摩挲而过,想着她写下时,是何种心绪,想着不由笑起来。
入夜后,城内办了一场除夕宴,是专为身处北疆的将领。
地处偏僻,也有歌舞助兴。
宴上满堂辉光,浊酒醉人,轻纱翩翩,扭动的腰肢细软,看晃了众人的眼,久在边关,常置战争险事,重压负身,自要宣泄处。但眼前所见的美貌女人们,远不是小兵可碰,被这城的守将收来,专用招待。
哪个将领兴致上来,招手唤来谁伺候侍酒。
洛平吃着手里的羊肉,默然地看着,留意到对面桌上,刘慎安投落在这边的目光,隐约不屑。
他胳膊杵了杵卫陵。
这三个月他虽记在镇国世子卫远的帐下,但实际跟随卫陵。
几场仗打下来,越是佩服,也知刘慎安与卫陵之间的不合,从那次追击羌人至图泗水畔后,便结下梁子,后来刘慎安时常出言讽语,但人打了三十多年的仗,资历老成,说不了什么。
卫陵的臂膀被动,跟随洛平的视线看过去,于欢闹声里,转着铜杯盏,不过笑笑,并不放眼里。
再与几人说聊,宴过半后,卫陵举杯与大哥示意,又与洛平打过招呼,站起了身。
提前离席,出门后,外间还在下雪。
他一直走,直到城墙底下,抬脚踩上台阶,走上了城楼。
巍峨城墙上,堆着厚重的白雪。除夕夜,仍有士兵持枪看守,在噼啪燃烧的火把光亮里,面色冻红地,时刻防备城外远处的动静。
犹如前世的许多个夜晚,卫陵站在了那个位置,长久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冷冽北风卷动雪花刮来,将轻薄的酒气吹散,呼吸间,白雾冷凝成云。
一样的心有牵挂,但这回,不再是毫无盼头的思念。
他在心里默问她:“你现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想到她信里的话,再次说想他,他有了答案,又忍不住扬唇笑。
*
写予他的信被送出去之后,那个驼弯背的绣娘再次登镇国公府的门,来到春月庭,将裁剪好、已动工小半的嫁衣,拿来比量。
她是手艺最精湛的绣娘,力求十全十美,不容半点纰漏。
听国公夫人的意思,这位表姑娘和卫三爷的婚事不知何时举办,这样的时长里,倘若瘦了胖了,到时嫁衣上身不合适,岂非砸了她的招牌名声。
又是镇国公府的差事,丝毫不能出错。
今日拿来比量,果真人丰腴了些,好在现下可以改动,若到后头,那些凤凰牡丹的花纹绣上,哪能容易改?
她几十年的绣工,不知看过多少女人的身子,最有心得。
这表姑娘的身段能排最前头,容貌也是极好,不怪能与卫三爷传出那桩事来。
绣娘收起嫁衣,嘱咐道:“快开年了,姑娘也控控身段,这时候的便是最好,怕到时不大好改。”
曦珠被说地有些羞赫,这些月她不出府,在屋子里待时,多是边吃东西边看杂书。
即便她不差遣阿墨,阿墨依旧外出去,隔了两日,给她带来哪家铺子酒楼新出的点心菜式,笑嘻嘻地道:“三爷临走前说过,我哪敢敷衍,夫人只管吃就是,总归记三爷账上。”
或是卫虞来找她、她去找卫虞。
卫虞喜好吃,尤爱各式糕点,两人又一道吃着闲聊。
吃得多了,难免就胖,她这两日晨时穿衣,觉腰身有些紧,照镜时,脸颊也圆润。
曦珠不觉得胖些不好,只是如今被这般说,她只好点点头,应下了。
等绣娘走后,蓉娘思及那件只做了小半的嫁衣,尚未完工,已堪见到时的精美绝伦。
她便有些喜,亦有些愁地笑,说道:“你要少吃些了,别到时穿不上嫁衣。”
也决定在大婚前,要盯着姑娘吃食。
曦珠跟着笑,坐在榻边,转话问她:“您的腿好没有?”
去岁来京,蓉娘的腿便受不住京城的冬日寒冷,疼地走不了路。今年的冬天还要厉害些,却有郑丑帮着针灸医治,开了药膏贴。
曦珠起初怕麻烦郑丑,卫陵也不在身边,不能方便差使人,但到底在郑丑过来为她诊脉时,恳求了这事。
郑丑没有二话,当即为蓉娘看起寒腿。
蓉娘夜夜贴那气味发臭的药膏,不过几日,就觉得好多,常惊叹不已,又由着郑丑,说起卫陵的好话来。
是听人在北疆立下了诸多战功,又是这般体贴的性情,还惠及到她。
曦珠听着只是笑,并不多言。
腊八节,她只用小半碗的香甜腊八粥,很快,便迎来了除夕。
公府从大门至内院,到处挂上了红灯笼,丫鬟们四处洒扫除尘,小厮仆从来来往往,拿的哪个官家勋贵送来的年礼,或是要外出去办管事交代的差事。
一片热闹忙碌的嘈杂里,却到夜里,嘉乐堂的家宴上,缺了两人,还在那严寒北疆,便少了许多热闹。
不过发生个小插曲,卫锦伸筷要夹那道酱红的狮子头时,手肘扫到摆放在桌沿的碗,登时掉落在地,碎了一地白瓷。
也将有些游魂的卫度惊醒。
曦珠留意到时,便听到公爷的不悦沉声:“一家人吃顿饭,心不知放哪里去。”
卫度搓搓额角,道:“近日户部忙,我刚在想事。”
杨毓却忙笑地跟孙女说:“这是碎碎平安,不要紧。”
又召丫鬟来收拾地面。
晚膳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撤去席面。
临走前曦珠被叫住,与卫虞和三个孩子一起,收到了两个厚重的压岁红包。
一个是姨母给的,一个是公爷给的。
回到春月庭,直过子时,窗外的烟花声仍旧不绝。
纱帐内,曦珠侧躺在床上,盖着暖和的被褥,有些睡不着。
好半晌,从枕下摸出那个平安符,在昏蒙光影里,垂眸看着它,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纹路。
他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那边,是不是很冷?他现在在做什么?
第105章 变数起
除夕过后, 很快迎来上元,卫虞来到春月庭,熟稔地坐在对面的榻上, 拣吃桌上盘中的酥核桃,是用熬制好的糖浆裹住炒好的核桃仁,一咬,便是咔嚓的酥脆, 入口香甜。
不知不觉间,便吃去小半盘子, 她是来邀三嫂上元节出去玩。
曦珠给她沏杯红枣茶, 笑着婉拒了。
“我不大想去,你若想去, 尽管去就是。”
卫虞来扯她的袖子, 眨巴着眼睛劝道:“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去多无聊,要有个人陪我去玩。”
曦珠有些无奈,佯装叹气道:“你三哥还在北疆,我没什么心情出去玩。”
在他回来之前,她不会出门去,纵使乘坐公府的马车,人多的节日, 还会带有护卫。
但也是人多,怕如他所说, 即便两人定亲,还是会出现意外。
何况她自己, 也不大想出去玩。
卫虞促狭道:“三嫂是想三哥了吗?”
曦珠笑笑,青坠正好过来, 送来盘香榧子,她接过递到卫虞面前。
卫虞又剥吃起坚果,丧气地叹息一声。
去年底姜姐姐与那个陆松成婚,她还去吃过喜宴,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上元定是约不出人,她也不想去打扰人家。
交情很要好的枝月,生了好久的病,她两日前去看望,总算好些。
人靠在床头,却瘦地脱相,下巴颌尖尖,眼睛无神地含着一点笑,声也细弱,道:“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
卫虞握着她冰凉的手,原要约她上元去药王庙,上香驱除病气,却说了两次,枝月一直未应。
后头她瞧人眼皮耷拉地困倦,不好再留,告辞离去。
走到门口,遇到秦老太太和一个端碗血燕的丫鬟过来,她行礼远去,渐行渐远里,隐约听到模糊的劝说。
“月儿,听你爹和哥哥的话,好好养身子,你瘦成这样,到时可怎么见人,娘也心疼你,但你得想想咱们家,你爹已经去和陛下说了,陛下已经允准……”
后面的话是什么,走得远了,再难清楚。
曦珠听卫虞说过这桩事,又提起傅氏女已在两日前进京。
今年因多地灾害和战事,除夕宫宴免去,但大臣们还需觐见皇帝,外命妇也需进宫拜见皇后。
卫虞自然跟着母亲进宫去见姑母,后母亲和姑母说话,她自己出来,与表侄女荣康郡主在御花园玩,恰好见到从宫道,要往贵妃所在的重华宫,而去的傅氏女。
“三嫂,我远远看着,她长得很好看呢。”
韶华之年的少女,目光落在相貌上,转说起这个过年,自己吃胖好些,嘴里却说近日又看了什么有趣的话本子,伴随咔嚓咔嚓地吃着坚果子,半点不停。
等人离开,桌上残留果壳和些蜜橘皮,空气里弥漫着橘子的香气。
曦珠侧首望向窗上新糊的藤纸,上面淡淡的灰影,已是黄昏。
檐牙的哪处冰棱砸落,发生清脆的声响。
回想片刻前的对话,她有些怔然,这还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与傅元晋有关的事。
她又摇了摇头。
前世之事,已然过去,今生是全新的,这世的傅元晋,也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希望这世,卫陵能让卫家赢到最后,她能回家去。
心口有些窒闷,曦珠伸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风迎面吹来,额发微动,浑身顿起冷意。
打了个寒颤,却有一线金光从那条缝照进来,将窗推地更开些,乍见墙上的白雪正在消融,雪水顺着白墙淌落,流进下方的草地,毛绒的青草正从湿漉的泥地里钻出。
杏花树梢也冒出点点的绿,攀墙的木香花藤拱出芽来。
一日暖过一日,春日终于到来,屋檐的旧巢里,再次孵育雏燕,不时两声嘁嘁喳喳。
卫陵搬来的那些传奇小说,也一本本地翻过去,看了大半。
在三月初时,曦珠第四次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次的回信里,她低头握笔,将近日从卫虞那里听到的惊闻,秦枝月进宫的事写了下来。
兴许卫陵会从别处得知,但她还是写了。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是秦令筠背后的动作。
她没忘了那次,秦令筠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他不会再走如同前世的道路,而他究竟想做什么。
将此事写下后,曦珠想了想,犹豫好半晌,还是提笔问他:三表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开春后,狄羌再次南下攻打,他又投身进战事里,兴许她不该在这般繁忙时,问他这个。
可她到底没忍住问了。
*
冬去春来,北疆战事重开,当地再陷兵戈血腥。
卫旷前几日问询过二儿子户部的事,又递折进宫,在御书房与皇帝好一番口舌理论,唾沫横飞,总算将二十万两军饷的事定下,接下来再走内阁的票拟,把事情交托下去就行了。
他又赶往军器局,去看那批制好的火.枪,逐一编号以防私藏丢失,再找兵部的人勘验,马不停蹄地在早朝提出将这些武器运往边疆。朝堂之上,自然少不了运送之人的探讨。
还在军督府挂职,有其他州府的军务需要处理,下朝后又赶去裁定事务。
几日忙下来,等回到公府书房,收到长子密送来的信件,拆开看过北疆如今的情形,再翻战报,皱眉看最近的几场战事。
在灯下看得久了,眼睛涩痛难忍。
卫旷背靠太师椅,闭上眼,想到这月的十八日,六皇子要与傅氏女大婚。
原先皇帝要拨给其筹备成婚的银两甚多,但其在金銮殿主动上书,道如今战事吃紧,自己的婚事并无要紧,还是先予边关将士,让战事快些结束,百姓不再被羌人所害,才是正事。
这番话出口,压地太子头都低下去。
夜色渐深,卫旷回到内室歇息,沐浴洗去一身疲乏后,仰躺在床上。
杨毓帮着给他的眼都上药,不由担忧道:“郑丑给你瞧好些日子了,如何不见好起来,不若再找太医院的御医给你看看。”
卫旷道:“无碍,郑丑给的药还是有效的,且先用着。”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距郑丑给他看这旧疾快过去一年,曾言两年他会全然失明。
到如今,他都还未与妻子说,自然更不会让太医院的人来看,倘若告诉给皇帝听……
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毓知丈夫虽是个犟性子,但不会拿身体儿戏,说过两句,便罢了。
一边上药,一边说起二儿子的继室。
自卫度与采芙和离,已过去一年。
这一年来,起初和离不宜提起再娶,也得让卫锦卫若两个孩子缓缓。但缓过来,得找个人接管院里的事,卫度常年在户部忙,难得空暇在家,采芙走后那些庄子田产的账本,又收到了正院,放在她手下管着,可不能总这样。
还没相看几家,采芙便二嫁给沈家子,杨毓见卫度萎靡不振,只能再缓缓。
谁知后头竟发生那个混账小儿子和曦珠的事,一时那些贵门官家说笑议论,她没脸去给卫度相看继室了。
接着北疆战事再起,长子和小儿子去打仗,在京的丈夫跟着忙碌起来。
除夕过年时,那些人家送来礼品和贺帖,大家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她借机说起此事。
这回挑选二房夫人更为严苛,门第不用高,性情品德却要足够好,能容下两个孩子,不若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到底有分别心,如何能好好待卫锦和卫若。
采芙在时,将两个孩子教的很好,有礼懂事,琴棋书画皆在学习,即使杨毓有时觉得苦两个稚子,但儿子们各房的事,包括教导孩子,她虽心疼,却极少插手去管。
丈夫曾说过:“各自成家,就要担起责任来,我们两个总不能管他们一辈子,若是以后我们两个都走了,岂非乱套了。”
当下,杨毓将看好的两家说给丈夫听。
一是太仆寺少卿的次女,另一是左通政的长女。她观望好一阵,都是不错的姑娘。
卫旷闻言仔细问过,心里盘算了一番,最后道:“明日你去问问那个小子的意思。”
夫妻两个说定,药正好上完。
杨毓给丈夫按揉额穴,又说起今日进宫去探望生病的皇后。
左不过是六皇子懂事,知晓边关苦寒,愿削减大婚开支。再对比当初太子大婚时的花费,皇帝和皇后有了口角纷争。
但太子地位尊贵,是一国储君,如何是一个皇子能比。
帝后闹了嫌隙,有些春燥的卫皇后便病了一场。
卫旷阖眸默听,而后问起妹妹:“她的身体如何了?”
杨毓叹气回道:“比前两日好多了,只是担忧东宫之位。还有不久后的选秀……”
去岁皇帝以六皇子大婚,暂阻封王就藩,如今不过半月便要与傅氏女成婚。
之后本该遣往封地,再无理由推拒,但卫旷心知,皇帝定在想法,应付后面内阁的催促。
夫妻两个又转过话,谈到秦枝月进宫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卫旷浓眉紧皱,想到自秦令筠从黄源府公干回京,皇帝多器重他。
沉声道:“你得空了,往秦家走一趟,到他家瞧瞧到底什么意思。”
秦家与卫家交好,先前半点风声不露,乍然这个举动,是要分裂与卫家的关系吗?
杨毓愁地点头应好。
灯烛下,夫妻两个夜话。
辰时天光大亮,又各自忙碌内宅军务。
太阳东升西落几轮,杨毓跟卫度提到那两家姑娘,却见人锁眉烦躁,一点意思没有。她好管小儿子那个混账,但这个二儿子向来清冷性子,她不大管得动,只能让丈夫闲下来与他说道。
却一日大早,她正与大儿媳妇在整理庶务,公府的大门被人敲响。
登门的是气势汹汹的郭朗,以及掩帕抹泪的妹妹杨楹。
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愕震骇的消息,曾要与卫陵相看的那个郭华音,竟怀上了卫度的孩子。
“你说什么!!”
杨毓闻言,顿觉头晕目眩,险些昏倒,连连后退,被同样震惊张嘴的董纯礼搀扶住。
*
此时的郭家后宅,丫鬟亦桃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眼眶转着泪水,哭声劝道:“小姐,你再想想,可别喝这药,留着孩子还能傍身,老爷和夫人已经去公府了,卫二爷一定会娶你进门的。”
郭华音坐在窗边,抬头看向外边仅有的一棵紫玉兰树,树下两盆兰草,稀疏寥落的春色。
不禁联想曾跟姨母去公府做客,见到的那个大园子,各种珍稀花木,假山流水,想必一年四时之景不同,不会是这一隅之地的陋景。
她摸了摸平坦的肚腹,没有管亦桃的哭泣,接过她手里的碗。
与其接受姨父的摆布,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做妾,为他谋得利益好处。
不如赌一把,嫁进镇国公府,做正经的卫二夫人。想必现下姨父在公府那边,会为她努力说辞。
但她仍然不能要这个孩子。
卫二爷即便与孔采芙和离,但那两个孩子:卫锦和卫若,还是次辅孔光维的外孙。
她的孩子拿什么去与人家争。
与其让公爷和国公夫人令她堕掉这个孩子,不如她先下手,还能博得同情与怜惜,为她嫁进卫家增加胜算。
舍弃了孩子,她能换来一世的荣华富贵。
她相信,先前那个见过几面、叫柳曦珠的表姑娘,与卫三爷传出那桩笑闻后,镇国公府卫家不会允许,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第106章 盼君归
一开始, 在被姨父叫去书房,说要她与镇国公府的那位三爷相看时,郭华音便知姨父是在痴心妄想。
虽卫三爷纨绔不堪, 总往赌馆楚馆去玩乐;更因行三,不用承袭爵位。但既是卫家嫡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去攀附。
她这位姨父怎么敢做这样的大梦。
姨父却瞪眼,半夸半斥她:“哪里什么都没有, 你相貌长得好,也懂事明礼, 自小读那样多的书, 这京城再难与你才华相媲美的姑娘。若非你是女儿身,早登入朝堂, 我们郭家的兴旺可就要靠你了, 可惜啊可惜……”
再多赞言,郭华音心里始终明白,姨父在鸿胪寺左寺丞的位置坐了近十年,仕途不前,便要她为助力。
当前的这些话,不过是将她捧在高处,让她负有信心,挑起她的攀附欲。
好为不久后, 与卫三爷的端午相看成功加些把握。
她适时地含羞点头。
不久后,事实确如她所料, 那一场湖畔聚福楼的相看,卫三爷都懒得来, 她反倒在龙舟赛的擂鼓闹声里,被卫二夫人点名做诗。
她倒没如何感受, 只做了首端午诗。
因在卫三爷的婚事未定前,她那个如同饕餮不知足的姨父总会抱有一丝希望,她可以继续拖延她的婚事,好好观望要陪伴自己下半生的男人。
不想后来躺在卫度怀里时,再提起这首诗,她有些感慨起缘分这个词来。
原来在很久之前,他业已看过她的诗文,并对她有称赞。
而似乎她与卫度也因诗结缘。
去年的寒食,她本不会参加潇水诗会,去与一众贵女争得头筹。
不过是没料到在偷听到那桩外室的丑闻后,竟在潇水湾的灿烂春光中见到了卫度。
那时,她就隐隐觉得自己这一生,兴许可以与卫度牵连在一起。
孔采芙曾在六年前的诗会上,夺得第一的名号。
而去年诗会夺得的魁首,不过是她的造势罢了。
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众多贵女对她的暗处目光,也听到了些议论。若非她的参与,这年的诗会魁首该是那位姜姑娘。
她当然听说了那位姜姑娘与春闱状元的情事,但他人之姻缘,与她何干。
今日出了这个风头,若今后攀不上卫二爷,进不了镇国公府的门,那她在京的日子,少不了被这些贵女为难。
是忍一时,还是忍一世,端看她后面能不能谋得住卫度的心。
好在男人既偷荤一次,便能有第二次。
郭华音又一次在卫度怀里翻了身,她有些口渴,想下床喝水,却听枕边人问道:“下去做什么?”
她轻扇眼睫,软声说:“我想喝水。”
“我去给你倒。”
人掀开被褥,下床去桌边给她倒水。
她侧枕着,望向不远处的背影,清冷高绝,却又非真的高洁。
既喜欢女子的美貌,又喜欢女子的温柔体贴;
既喜欢女子于文学上的才华,可以与他谈今论古;又喜欢女子于家事上的尽心,可以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外出公事;
还喜欢床上的磨人纠缠,床下却要端庄有分寸。
他来找她,总是心情烦闷时,只将她作解语花,似是而非地说着关于孔采芙二嫁的事,或是在公务上又遇到何事,以得到她的一两句开解。
当然,也有公府中事。
有卫锦卫若那两个孩子不亲近他;也有他在家中,上不如长兄得知爹娘重视,下不如三弟潇洒,惹祸了能轻松被家中原谅;时常被公爷责骂……
她自然尽力给他找法子,让卫度更牢记自己,放不下自己。
她一边听着这些烦闷的话,一边却想自己需尽快怀上他的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卫三爷竟与那个表姑娘出了丑闻,两人的婚事只得定下。
虽她的姨父放弃那毫不切实际的念想,在催促她嫁人,她撑不了多久了。
但她不会与正喜欢她的温柔与放荡的卫度,说自己被迫着嫁人,让他想法子。
于卫度而言,他们不过露水姻缘。
他答应给她一匣子的银票,却要她喝避子汤。
她这样的门第家世,纵使有所谓的才学,却给他做继室都不能够。
“喝吧。”
水送到手边,郭华音坐起身,轻抿口温水。
他还知道用放在小炉子上,铜壶的热水冲入冷水里,才将杯盏端来。
夜还深,杯盏重新放回桌上,人也回到床上。
郭华音窝在卫度的怀里,用自己温暖的身躯暖和他方才出去、冷下来的身体,仰看他的脸。
倘若最后她能嫁进公府,在享有富贵生活时,她更乐意看眼前这张脸一辈子。
他的脸让她舒心,至少不觉得恶心,而非姨父所说的,那些讨要她去做妾、脸皮生皱的老男人。
性情脾气清冷,有时很能冷待人,但她自有办法对付。
她蹭着他亲。
在他被磨地起兴之际,她回想两日前翻看的那本有关受孕的医书,俯身在他耳畔道:“二爷,我们试试……”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起身侍候他穿衣,等他洗漱完推门离开。
脚步声下楼逐渐远去,她站在窗边,片刻后,看到那辆马车驶出梨园,转过街口,朝皇宫的方向而去,再不见影子。
她的嘴里,还有汤药的苦涩味道。
每次男欢女爱都在梨园,在这间最高处隐蔽的屋子。
第一次时,便在这里。
那天,是去年六月中旬,她没想卫度会与秦家那位大爷来看戏。
秦大爷又点了那出《绿窗怨》,每回来,必然点这出戏。
是她父亲年轻时所写的女子痴情故事。她自己是极不喜欢的。
有时卫度陪同来,她在暗里看过多次。
只不过那天,她不再躲藏在角落,而是跟随她所写的戏文,被夏日的热风吹着,往池塘的水里飘去。
一切都顺理成章,被路过的卫度救起,衣裳尽湿。
她捧着写好的,却被水浸地半张糊涂的戏文,眼眶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是正在权贵官家中,颇受喜欢的戏曲下半部。
各家的宴会大多演过,她相信他看过。
而整出戏都出自她手。
卫度确实也以她设想的话,惊讶地指着那纸张上的戏文,问道:“这是你写的?”
“华音,那出戏你写好没有?”
身后响起敲门声,郭华音转过头,看到她的父亲弯着脖颈,正以一种怯目看她。
“二爷走了吧,你瞧你得空快些写出来,黎阳侯府那边急着要戏班去演,你知道的,咱们还要排戏练习,还要备衣,要花费好些时候,咱们抓紧些……”
她的父亲又来催稿了。
被世人称赞的戏作大家,早就江郎才尽,在偶然发现女儿的才学后,令其代笔,不想自此名声大噪。
郭华音略扯下唇角,温柔笑道:“爹,我知道的,会在明日给你。”
门被关上,她坐在书案前,拿笔蘸墨,低头对着写了一半的纸,开始思索接下来的戏。
她与卫度的事,关系到镇国公府的名声,更关系到卫度的前程仕途。
她已从卫度的口中,探知镇国公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
在卫三爷和那个表姑娘的事之后,公爷定然会压住她与卫度的事。
她并不知先前那个外室最后是何下场,但以公爷的铁血手腕,这样长的日子杳无声息,卫度也缄默不谈。
兴许被碾出京城,最坏的结果便是人已不在世。
倘若最后未能嫁进公府,反被公爷和国公夫人逮住,她的下场绝不会好过。
恐怕比那个外室还要惨烈。
郭华音回过神时,俯看脚下正在蔓延的血,云丝绣鞋被透红,还在不断地流向地砖。
她的腹内如有一把尖头的刀在搅动划拉。
喘息着呼吸,她慢慢坐到榻上,任由汗水从脸上淌下,抓紧了丫鬟亦桃的手,艰难道:“快,去请大夫来,一定要快!”
她不想毙命于,未得到富贵前。
*
卫旷大早在军督府忙碌,交代下属事务。
忽地公府的管事亲自来找,满面焦急,凑过来小声道:“公爷,快些回府,府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急成这样,成何体统!”
卫旷斥咄一声,但在听到老管事接下来的一番话,登时气地坐不住了,拔身起来往外大步走,翻身上马朝家狂奔去。
等下马还没喘口气,撂开缰绳,捂着泛痛的胸口,疾步往正院厅里,迎面而来哭声和吵声。
郭朗瞧见公爷回来,一身冷然煞气逼近,立时变得畏畏缩缩。
瞧公爷震怒地要吃人的模样,知他已经清楚事情始末,鼓着气讨要说法。
“公爷、国公夫人,你们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侄女是个命苦的,自小没娘,她爹送她来我这里养着,常帮家里做事,再懂事不过,还是个从三岁起就读书的孩子,明理得很。”
说着说着,语调带上哭腔。
“我原本要给她说好人家,不想如今出了这事,她一个未婚姑娘家,还有了二爷的孩子,以后可怎么是好啊!”
郭朗ῳ*Ɩ 最初考中进士,借得几分才华与相貌,勾地杨家走失回家的二小姐动心。
两人成婚后,在杨家帮衬下谋得在鸿胪寺的官职。
当时真是欣喜,可后来升任至左寺丞,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十年。
他年年送礼走杨家和公府的门道,撒出去的银子跟泼出去的水一般,被这些权贵瞧不起,却还不能礼轻,弄得家里拮据不堪,而他的仕途一点动静没有。
他不知侄女如何与卫二爷搅合在一起,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明白要抓住这个机会,让侄女嫁进公府,他的升官便在眼前了。
当下越说越激动,连连拍手。
杨楹配合丈夫,拉着姐姐杨毓的袖子哭。
卫旷被吵地头疼,猛地手掌拍下桌案,“嗵”的好大一声。
“都给我闭嘴!”
郭朗来回踱步的脚霎时顿住,杨楹刹那停住哭声。
在声嚣停止后,卫旷环顾四周,最重要的那人不在,吼道。
“他人呢!给老子叫回来!”
杨毓急看丈夫气地要犯病,赶忙去扶他说:“我已经让人去户部叫他回来了,你先消消气。”
*
卫陵听说卫度与郭家那个侄女的事时,已是四月初。
在一次领兵长途奔袭追击,砍杀六百羌人,清扫战场后,返回城池休整补给。
闻言一时讶然。
卫远也是不敢置信这个消息,并非写在家信里,爹娘也不可能将这般事落在纸上。
是往来奔波北疆和京城的亲信,传达密信,在京获知公府的事后,来边关顺口禀报他听。
亲信离京时,两人的事还未有裁定,但瞧那架势,最后要定下亲事。
卫远叹道:“你二哥起头闹出那事,爹没将他如何,这次我不在家拦着,爹将他打个半死,别落下什么后症才好。”
大哥这句话,可不是心疼卫度。
卫陵坐在下边的椅上,先将郭家的人口想了遍,后才逞笑道:“那也是他活该。”
不在京,且说两句罢了。
又有诸多军务要处理,关于即将运来的军饷和火.枪,卫远仔细问过此次追击汗王阿托泰吉主力部队的情形。
自开春后,雪山融水流向青色草地,牛羊成群。
硝烟再起,血肉横飞。
战场上的事,卫远大半交予三弟,他则负责起后勤。有时不得不承认,三弟对时机的掌握,比他准确许多。
他只想战争尽快结束。
卫陵将此次的追击详情皆告知。
与此同时,卫远目光深深地看向三弟。
父亲年近迟暮,偌大的公府需要新的支撑,从此次父亲的放手,由他做主帅可见一斑。
但便是这次,让他时常压力大地夜里喘不过气,更觉重担压身,需要帮衬。
原指望二弟,但照目前境况来看,怕不太行。而三弟近一年来,尤其是出征来到边关后的种种行迹,都表明是一个能力卓然的人。
是否是他之错觉,有时不经意旁观到三弟看向羌人的目光,冷到静然,犹如看死物。更甚初历战场,血肉碎渣溅落在身上,也无一丝不适。
就连那些决策,他都看出有父亲曾下命令的影子。
三弟,似乎早就经历过战事多年?
上个月,卫远曾问过这件事。
卫陵不过笑了笑,道:“大哥,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又和那时他在祠堂里,问三弟与表妹之间的事一样,藏而不露。
卫远不再追问,只希冀不管在北疆,亦还是回京后,能将一部分事务给到三弟手里。
傅氏女已与六皇子大婚,接下来在太子登基前,朝局只会更为凶险。
灯烛的昏光下,他道:“此次上表的战报就由你来写,后面加盖我的印便行。”
卫陵笑起来,道:“大哥这是要把军功都让给我一个人。”
卫远也笑,又很快收敛神情,说起秦家女进宫选秀,现在秦家已与卫家决裂关系。
最后,他从抽屉中的信件拿出来,递了过去,道:“你媳妇给你送来的信,回去看吧。”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卫陵出门时,怀里揣着信,等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先点了灯,才从衣襟内将信取出。
在灯下,他拆开了曦珠送给他的第四封信,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不过短短几句话,半数都在说秦家。
他知她是在担心卫家,可还是忍不住心里堵气。
郁闷里,猜测秦令筠此举,恐如告诉她的话一样,不会站队太子和六皇子,还有其他的路。
譬如让秦枝月怀上皇嗣,但如何保证一定是皇子,皇帝的身体能不能生也是个问题。
但更可能这个举动是为了迷惑他,让他误以为如此。
他离京前,将陈冲留在京城,探查潭龙观的消息。谢松曾去找过秦宗云,但离去时失落,显然未与秦家联合。
秦令筠的真实意图还未显露。
但他的郁闷只是一瞬的事,在看到她问:“三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时,他又高兴起来,抬臂间,忘记了胳膊上的伤,立即疼地龇牙咧嘴。
荧荧烛焰跳动,卫陵吊着昨日被长刀砍伤的胳膊,忍痛将墨磨匀了,低头蘸墨,落于纸上写地认真,笑地给她回信。
最后一句,他一笔一划地写道。
“在你的嫁衣做好前,我一定回去。”
第107章 君归来
曦珠收到卫陵的第五封信时, 是在四月中旬,郑丑开的药膳停了半月,她的嫁衣也已做了大半。
从年初起, 蓉娘怕她胖了,隔半月就要拿软尺给她量身,不许她多吃。
也不让阿墨到外头,去买那些时新的糕点果子。
阿墨起初抗议道:“三爷叫买给姑娘吃, 也不是我的主意。”
话是这般说,但想着蓉娘是三夫人的乳娘, 到底不敢多嘴。
被控着膳食, 曦珠倒不觉得被饿到,只是有时无聊, 嘴里就想吃些东西, 不吃也没什么。
这会蓉娘又站在她跟前,边伸展手臂,用软尺围着她的腰量,边小声说起卫度的事。
“今日你姨母才请冰人到郭家去,听意思是要在你与三爷成婚后,才给办二爷与那个郭家姑娘的婚事。”
蓉娘早知国公夫人要给卫二爷找继室,却没想到怎么择选了郭家。
她不大清楚其中关窍,只忽然一日, 与几个妇人嬷嬷闲聊时,听到了这事。至于更细节处, 一概不知。
回来后便告诉了曦珠,曦珠也是吃惊。
等到翌日, 卫虞来找她说话,提起此事, 也是不清不楚,只说卫度如今被公爷打地下不来床。
后来去正院,见姨母愁容满面。
且谈两句,曦珠心里有了点猜测,但不过想想罢了,与她无关。
“没长胖。”
蓉娘量好姑娘的腰身,满意地点头道。
她并不觉得胖些不好,十六七岁的姑娘,还在长个,本来就要吃好,且姑娘本就瘦,多长些肉更好看了。
只是嫁衣按着那个尺寸做,不好再改。
将软尺收起来,蓉娘叹气道:“也不知三爷何时能回来,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从去年重阳出征,到今时四月中旬,都快七八月过去,连点要回京的音讯都没有。
蓉娘禁不住问道:“他可和你说了?”
曦珠不好讲信里的话告诉,只抿唇笑道:“三表哥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倒有个准信啊。”
曦珠将信件放入那个装了半匣的拜盒里,道:“战场上的事,哪里能准得了,定要将羌人赶出去,不能再犯疆土,他才能和大表哥放心回京。”
蓉娘唉了声,合掌做个额弥陀福的手势,对空拜了拜,道:“只盼着尽快平安回来。”
曦珠笑了笑,看向窗外,那棵杏树长高了,越过墙头黛瓦。
隐在密匝树叶间的青杏,也比去年多了好些。
春日将过,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短短时日,外面便发生许多事。
快至端午,记起他曾说过的话,曦珠坐在窗边的榻上,手指动作间,艳丽的丝线翻飞,开始给他编织第三个香缨带。
她盼望他平平安安地,快些回京来。
天渐渐昏暗下来,几个暮色四合的轮转,霞光笼罩整个院落,傍晚的风徐徐吹拂。
她蹲在台阶前,逗弄他那只皮毛全黑的细犬。
原本养在破空苑,但开春后,阿墨被蓉娘勒令不能去买糕点,就将狗牵了来,说是三爷吩咐,要讨她高兴,不让她觉得无聊。
曦珠半撑下巴,垂眸揉着狗头,见它舒服地趴着,摇着尾巴来蹭她的手,又给它挠起脖颈。
她也有些想他了。
*
四月底时,汗王阿托泰吉领四千骑兵,夜间攻打平梁城。
一片火光里,最易攻破、也是驻兵最多的北城门险些失守,被领兵赶来的卫陵改换战术,严防死守住,才避免羌人攻入城池。
在羌人退兵之后,卫陵朝看守北城门的将领刘慎安大骂:“废物!若是城池失守,便要追究你的罪责!”
混乱之中,两方将领各带亲兵,将起冲突,被赶至的主帅卫远下令,让人强行将要斗殴的两人分开。
刘慎安却气急之下,带领手下的三千兵力,往城外追击退敌的汗王而去。
是要一雪前耻。
谁知追了小半个时辰,以为汗王畏惧,更是英勇威猛地快马去堵。
直入一处山地,汗王反应迅疾,领兵转向反攻回来。刘慎安应对不及,阵法立时被冲击四散,反被羌人追击逃命。
恼火丢命的惊惧里,要折返城池寻求援兵。
但他此次外出所带部将士兵,并非精锐,装备平常,又面对狡诈多计的阿托泰吉,如何与出身马上的羌人争斗。
不过一炷香,便被围住。
后来幸得卫陵带卫家军过来协助,阿托泰吉见势不妙,逃之夭夭。
刘慎安才捡回一条命来,却也因违背军令私自领兵出城,造成伤亡八百,是重大失责。
卫远撤去他的将军职务,由其他人暂代。
卫陵无法判断此时对羌人嫉恶如仇的刘慎安,在前世是何时投靠的阿托泰吉,以至在最后的关头,出卖消息投敌叛国。
但如今想这些,都已然无用。此人以后难以复用。
调遣此人在北城门,是他之主意。
而刘慎安自己在此次的追击里,身受重伤,被长矛刺中心口三寸的位置,不过半年便逝世了。
自然,这是后话。
五月初至六月上旬,大大小小,先后七八场战役打下来,已近白热。
终于在六月十三这日,阿托泰吉支撑不住折损,联合的部落首领也不满起来。
内部问题不除,如何完成攻打南下的大业,只能派使者前来谈判,愿休战不再侵犯大燕疆土。
帐中彻夜通明,诸多将领幕僚围桌商议,最后同意谈判,但提出条件。
又是老话常谈,诸如上贡牛羊、互通边关贸易一类。
使者带着拟定的和谈书回到狄羌大帐,欣喜完成使命。
却不想与此同时,卫陵带小支选出的精兵勘察,探出阿托泰吉大军的所在。
便在和谈的前一日,卫远将指挥权暂交给他,卫陵带领装备火.枪完全的卫家骑兵,前往歼灭敌人。
所谓的和谈并不存在。
阿托泰吉始料未及,也应对不及,一阵对敌厮杀后,带兵往更北方逃窜。
卫陵领兵追击,最后在雪谷之地,与早埋伏在山林里的另两个将领,所带五千兵力,从山上俯冲以作合围。
硝烟弥漫,乱蹄踩踏。
惨叫声响彻山谷,改进过的火.枪不必每次填充装弹药,可连续三发,要命至极。
阿托泰吉全然没有预料,再如何强装镇定,也乱了阵脚,一心只想逃命,却被围堵在山谷。
最后倒在了血泊之中。
死时,他的脑袋被射穿一个血洞,红白脑浆从窟窿里喷出,溅落青草上,流向黑泥地。
鏖战持续了一日一夜,战役结束时,整个雪谷满是烧焦的痕迹,山上的桃花林正被大火熊熊燃烧,大风吹过,还在不断地往远处蔓延。
大燕的主将副将汇合在一地。
卫陵抬起手臂,以袖子擦了把脸上的灰和血,命人清点伤亡人数,又下令清扫战场,以免后续爆生瘟疫。
“就地焚烧羌人尸体,将我们将士的尸身抬送回城。”
诸位将领在这几个月,已见识了这位镇国公第三子的厉害,更何况在外的指挥权都在他的手上。
心里也欣悦此次获胜,少不得记自己一笔功劳,升职在望,还能早些归家去。
如此,纷纷应“是!”,领命去做事。
山林的火还在烧,卷动热风,将未湮灭在火光里的桃花吹来,扑向眼前的残肢断骸、尸山血海。
冲天的血腥气味里,卫陵不由笑起来,撕扯袍摆布料,将裂开血肉的手掌缠绕。
很快,下个月,他就能回去见到她了。
*
整整两个月,曦珠都未收到卫陵的信。
她去正院时,听公爷说起那边的战事正是焦灼,夜里有时惊慌醒来,靠坐在床头,捂住发紧的心口。
她想,他不会有事的。
他答应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不会再如前世一样。
她也没有再做如前世那样的噩梦。
又一个夜晚,她没有睡着,攥着平安符,睁眼等到了天亮。
终于在六月底时,曦珠收到了他的第五封书信,里面说他会在七月中旬回来,具体哪日不确定,军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她将他的信贴在胸口,低头笑了笑。
坐在榻上一会,起来在屋子里走动,瞧见摆在几上的那盆秋海棠有些土干,才想起好几日忘记给它浇水了,忙拿壶给花浇水。
没什么事做,又拿一张抹布给叶子擦起灰来。
等那叶子都闪着光亮,顺便拿插在瓶里的鸡毛掸子,给架子扫了灰。
青坠进门时,看见这场景,赶快过来道:“姑娘放着我来就好。”
曦珠笑道:“不过扫些灰,我自己来。”
等将屋子收拾地一尘不染,天色已黑。
又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用完晚膳,看会书便要睡。
但蓉娘觑到姑娘望着书一动不动,那书好半晌也没翻两页。
她自然听说北疆大胜,三爷也要回来,高兴地去将书合上,笑道:“看不下去便早些去睡,明日就进七月,没几日人就要回来了。”
“好。”
曦珠听了她的话,沐浴过后往床上躺去,却一时半会睡不着。
静谧里,窗外细虫戛戛,幽幽月光渗进纱帐。
她的手指有些无聊地,拨弄那片青色的纱,垂眸看上面的月影明暗,轮转了多少个日夜。
她渐渐有了困意,慢慢阖上了眼,却隐约听到声响。
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极熟悉的声音。
曦珠一下子惊醒,却躺在床上好半会没动。
直到那轻轻的叩窗声又响起,她才坐起身,将纱帐拉开挂在钩上,忙穿鞋往那个映有暗影的窗走去。
她将栓拨开的刹那,那扇窗被推开。
皎洁月光扑落进来,在她甚至没看清他时,一只手已经将她紧压进他的怀里。
他俯首下来,唇跟着落在她的脸上。
他一边急切地亲吻她,一边反手去关窗,收手回来按住她的后脑。
迫近的气息让她不断后退,退到榻边她倒了下来。
他扶住她跟随压下,捏.弄她的腰,一切她身体柔软的地方。
轻薄亵衣被揉乱松散,她搂住他的脖子,张着唇,溢出轻吟地,承受他粗重滚热的气息。
听到他低沉微涩的笑声:“长些肉了。”
第108章 耳鬓磨(修细节)
北疆的战事结束后, 在规整城池和安置百姓、论功行赏将士的同时,战报与奏折一齐传往京城。
不出意料的是,听说不过当了一年多的汗王阿托泰吉死后, 现如今狄羌群龙无首。
皇帝龙颜大悦,在早朝时,于诸位大臣面前,极力夸赞此次领兵的卫远, 也惊讶于那个曾是纨绔的卫陵,竟是其指挥战役大胜。
这些暂且不论, 首先是要将兵权收回, 立即着内阁拟定旨意,让为国立下战功的将士们, 皆回京受赏封职。
圣旨很快往北疆送去, 各位将领喜不自胜,都盼着南下京城。
虽众人都在苦寒边关久待,且经历战事,脚程比起常人快上许多,但卫陵已是等不及与他们同行。
在协助大哥处理完剩余的军务,便要连夜出发,先行回京。
卫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道:“就这样急, 都不等我一起?”
卫陵抱拳作揖,笑道:“大哥慢来, 我先走一步,着急回去见我媳妇。”
半点不遮掩自己的念想。
将那双曦珠做给他的藏青棉靴, 用布仔细包好后,连同几块近日购置的上好貂皮狐毛, 放入行囊。
北疆多风雪,毛料最为厚实光滑,拿与她做手套或是围脖都好,等冬日戴着暖和。
他与洛平先行回京,洛平也是思家心切。
两人昼夜疾驰,在马匹吃草料休息时,他们同在休憩,等醒来后,又继续赶路。
不过五日,在天黑尽头,抵达了京城。
于交错纵横的街道,两人说过几句话,便分别各自归家。
卫陵揽缰往公府而去,小半柱香后终见熟悉的家门,下马后将缰绳撂给匆忙过来、一脸惊喜的仆从,吩咐道:“先别将我回来的事告诉谁听。”
话音落后,直接迈步进门,朝自己的院子快步走去。
沉寂大半年的破空苑,再次热火朝天起来。
阿墨让人赶紧送来热水,自己也慌忙收拾起被褥来,将柜里的凉簟拿出铺在床上。
从前年三爷秋猎摔伤后,醒来不再让丫鬟进内室,顶多来客端送茶水,更多时候在外边做事。自然地,这种活儿都落到他的头上。
卫陵褪掉那身满是尘土的玄衣后,在七月的蒸腾雾汽里,用热水洗了好几遍身体和头发。
从水里出来后,给胸膛左处的伤上过金疮药,再将纱布紧缠住,多缠了两圈,怕血和药的味道渗出来,让她闻到。
在六月中旬的一次偷袭里,受的这点伤还未好全,又因多日奔波而撕裂。
伤势处理好,他才接连穿上霜白单衣和窃蓝云纹团花锦袍。
将湢室的小窗打开通风后,他对着面架的镜子,用刀片仔细刮着下巴青色的胡茬,聆听旁边的阿墨说起这半年来,关于曦珠的事。
等整张脸收拾好,他低头用水又洗了一遍,取下架上的那方白巾帕,盖在脸上欲将水擦干。
忽地,他想起这张帕,曾经她在他这里用过。
闷热里,似乎还有她残留的香气。
他忍不住阖眸深深地嗅闻,那香勾魂摄魄地朝他的身体侵入。
愈来愈浓,也越来越热。
他双膝跪在她的身侧,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压到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双眸紧凝她的每一个神情,加重了亲吻的力道。另只手隔着薄衣,也稍用力地游离抚弄。
她确实如告诉他的一般,在府上过得很好,长得丰腴些了。
直到她蹙紧细眉,快要喘不过气,呜呜咽咽地推搡他的肩膀时。
他也感将要失控,赶快抬起上半身,目光垂落,看到她躺在榻上,衣襟散乱。
眼眸迷乱地望着上方的顶梁,微卷的乌发散在身下,如染胭脂的唇瓣半张地喘气。
她一双微微睁大的明眸,落在他的脸上。
纤弱的肩也在颤抖,饱满的胸在起伏。
两道气息的黏热交融里,静默的互望视线中。
他握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捞起来,翻身坐起,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而后听到她急促的语调。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曦珠回了些神,吞咽了下嘴里满是他的味道,看着他问道。
按公爷和姨母所言,该是几日后,他才能和大表哥回京。如何深更半夜,没点消息地就回来了?
卫陵低眼将她的衣裳给拢上,遮住了晃眼的白。
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想早些回来见你,我大哥该在三四日后回来。”
曦珠的手还圈在他的脖子上,闻言心跳快了一瞬。
纵使背对窗上黯淡的月光叶影,她也看出他瘦了好多,也黑了些,眉眼愈发深邃锋利。
眸中充着红血丝,眼下亦有淡淡的青,看起来很疲惫,唇角却上扬着望她。
她抿紧唇,轻声问道:“公爷和姨母还不知你回来了吗?”
卫陵将她的衣理好,又将她乱的长发给拢梳在肩侧,边笑道。
“我是一个时辰前回来的,身上几日的灰尘,脏得很,就先回了我那边洗干净来见你,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等明日大早,我再去正院见他们。”
曦珠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明快颜色的衣袍,还有澡豆的清香,鬓角也还有些湿。
蓦地听到他的玩笑:“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已经睡了,不想敲两下窗,你就放我进来了。”
她霎时抓紧了搂住他脖子的手指,偏开眼望向窗棂,外面恰响起一声虫鸣低唱。
“怎么不讲话?我以为你是想我快回来了,都睡不着了。”
近在咫尺里,他的热息落在她的脸上,但曦珠没有躲开,开口道:“没有,我本来都要睡着了,被你吵起来的。”
“成,倒是我的过错了,闹地表妹没睡好。”
卫陵笑地捏了捏她的脸腮,一如既往的柔软。
便在这触及的柔软里,曦珠感觉到粗糙的微刺,在他的手放下时,她瞥到了掌心处的那道长疤,忙松开他的脖子,握住他的手,俯看担忧问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卫陵不在意地道:“一次追击弄伤的。”
“别岔开话。”
他抬起她的下巴,与她额头相抵,望进她琥珀色的眼眸,语气稍敛,嗓音喑哑地问道:“难道你信里说想我,是骗我的吗?”
他一再的追问,不过是想听她亲口说。
曦珠的后颈被按住,动弹不得间,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也有些热。
她揪着他肩上的衣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半晌,都没开口说一个字。
卫陵一直看着她。
宁肯在信里写,但当面绝不会说出口。
那么何时才能听到她说喜欢他?
卫陵原本以为纵使这辈子她不会爱他,只要他爱她,好好照顾她这一生,他便能十分满足。
但在漫长的分离后,光阴的酝酿里,她的那些回信,让他倏然生出不知足来。
他要她再如前世,喜欢上他,甚至妄想她爱上他。
些微挫败中,卫陵心里轻轻叹气,却在下一瞬。
“你等等。”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从他的腿上跳下去,往妆台那边走,在桌上的一个妆奁里摸索了好一会,手里拿了一个东西,又走了回来。
而后将那样东西,递到他的面前。
卫陵看清了,是一个湖绿色的香缨带。
他刹那有些呆滞,却又立即笑地接过,将她搂坐下来。
她还记得他随口说过的话,她是想他的。
卫陵紧抱住怀里的人,将头靠在她的肩颈,闷笑中闭上了眼。
曦珠垂着眼看他,只是迟疑了下,将手放在他宽阔的后背,缓缓地抚摸着。
也将头轻贴着他,万般紧绷的思绪松缓,终不过化作一句劫后余生,怅然的笑语:“三表哥,其实我怕你回不来。”
她害怕他再如前世,一去,便再也见不到他。
也害怕没了他,到时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如今的局面,又该如何回去家乡。
但好在他回来了。
前世的卫陵并未能解决得了狄羌,但今生的他,却如他对她的承诺,在消除北疆危机后,早些回京来了。
这一世,卫家的结局一定可以改变。
她语气平淡,心跳仍旧紊乱,从一副尚且稚嫩的血肉里,传至卫陵的耳中。
纵使有着前世的先知,但战场的瞬息万变,或许一个没留意,乱飞的箭矢或是出其不意的偷袭,都可能造成伤亡。
他也害怕死亡,比前世更甚。
怕到夜夜难眠,怕好不容易获得的重生之机,断送在自己的一个疏忽,再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
“你看我平安回来了,这辈子我们都会好好的。”
卫陵稍抬起头,亲吻着她的颈侧,细密的轻啄里,他道。
“曦珠,我回来了,可以一直留在京城,接下来我们成亲,好不好?明日我就去跟爹娘说,让找个日子定下来。”
曦珠禁不住笑了声,问道:“急什么呢?”
一回来就提成婚的事。
卫陵的双臂收紧,将她抱地更紧些,胸腔震动,失笑道:“就是很急,想早些娶你做我的妻子。”
等了两辈子,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不急,恨不得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再分离。
第109章 备婚事(一)
自北疆战事结束, 在京为军备粮饷,跟着忙地团团转的卫旷好歹清闲下来,眼睛愈发疼地厉害。
用了郑丑开的药, 虽缓解了些,但到夜里,烛火在侧,再不能视物, 反而灯光越亮,更是刺地胀痛。
天才蒙蒙亮, 他召亲卫去将郑丑接来。
一番诊看过后, 改换每日所饮药汤中的两味药,配合每日的药膏, 内外兼服。
卫旷道:“劳烦你大早过来, 辛苦。”
郑丑兀地摆手道:“只要公爷别再夜里用眼,好好歇息,浪费我的辛苦就好。”
此人初次来公府,便是这样一番态度。
卫旷无谓地说知道,唤管事备礼,叫亲卫送人回去。
等室内静下,只余夫妻两个。
杨毓站在丈夫身前,看着他的双眼渐失光亮, 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模样,眼角遍生皱纹, 延至斑白的鬓发。
心里涌上酸意,小心地蘸药抹他的眼, 声音微哽道:“大夫都叫你少用些眼,你总是不听, 要等真的瞧不见东西了,到时可怎么办?”
卫旷仰头,尽力将被药噬咬的眼睁地更大些,好让妻子上药。
也望着嫁给他三十余载的妻子,曾经的鹅蛋脸发腮微肿,道:“等此次两个孩子回来,我就将手里的事务都交出去,年纪大了不顶用,总要他们将担子先接过去,趁我还在时,能指点他们。”
“我闲下来了,就带你出去逛逛,这些年你操持府里的事务,我也常在外头,都没能好好陪你,老了再不挽回些,怕你下辈子都不愿意嫁给我了。”
杨毓被逗笑,空的那只手拍下他的肩膀,“你说的什么胡话,谁下辈子还嫁给你!”
卫旷攒眉笑道:“不嫁给我,那你嫁谁,难不成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宋昶。”
明光从碧纱窗透进,照出漂浮的细小尘埃,掀开了过往前尘。
夫妻两个正在打趣,忽地门外响起丫鬟的惊声:“三爷!”
很快,青竹帘幕被撩开一角,转见他们的小儿子走入屋里。
杨毓诧异不已,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丈夫的问:“不是说三四日后回来吗?”
她手里还拿着药,忙迎上去,往小儿子后面看,却没见长子的影子。
“怎么不提前派人回来说声?你大哥呢?”
还不待问话,卫陵调侃笑道:“大哥在后头,该是三日后回来,我怕爹娘想我得很,就先回来见你们。”
自个的儿子,卫旷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性,回来看他们是假,急着见媳妇才是真。
只掀着眼皮问道:“什么时候回的?”
卫陵答道:“昨日夜里,我看爹娘都睡了,不好打搅,这会才过来。”
转望母亲手里的药,又看向父亲,皱眉问道:“爹的眼睛没好些吗?”
杨毓神情泛愁,道:“好什么,还是老样子。”
卫陵搬来桌边的圆凳,接过那装药的盒子和木棉签子,对母亲道:“娘,你坐着,我来给爹上药。”
杨毓笑地坐下,将人好一番细瞧,心疼道:“人都瘦好些了,也黑了。”
卫旷抬头,目光定落小儿子身上,打量道:“从前在富贵窝里待得久,现下瞧着有精神多了。”
话是这般说,但当爹的哪里不会关心儿子,当下转问起在北疆的日子来。
杨毓也跟着问起来。
她本就不太答应小儿子去北疆,经历那些危险的战争,一个自出生就在京玩乐长大的孩子,能会些什么。但丈夫应允,她不好多说。
不想去北疆这大半年,竟屡立战功,最后破灭狄羌,杀死汗王阿托泰吉,将剩余的羌人往更北方驱逐,都赖于小儿子的指挥。
如今她是又骄傲,又有些后怕地问:“可有受什么伤?”
卫陵一壁小心地给父亲涂药,一壁笑应爹娘的问。
等药抹好,话还没说完,他再挪来张凳子,叫丫鬟送茶水过来,三人坐着继续聊。
说完外头,再论家里。
不可避免地谈到卫度和郭华音的那桩糟事。
后来卫旷派人去查过那个郭华音,确实是他那个二儿子先起的意。
这些暂且不议,光是郭华音堕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大夫说是此后难以有孕,郭朗和杨毓又来公府闹一通。
二儿子还在他面前跪下,说是要娶郭华音。
当时气ῳ*Ɩ 地卫旷将他踹地吐血,若非妻子抱拦地摔跤,他真要将这个儿子打死算了!
前头那个外室才过去多久,又惹出别的风流债来。
他看是他还活着,不若这个家就被这个儿子给败坏了!
但事已至此,没再有其他办法。
加之妻子去郭家看过那个姑娘,回来与他商议说人相貌不错,又负有才学,品行德性当下看还好,更深的瞧不出来。出身门第差,但难以有孕,可把卫锦卫若两个孩子照看好。
一夜夫妻对话,最终无奈地答应此事。
末了杨毓叹气道:“等你与曦珠成婚了,再给你二哥办婚事。”
闻言,卫陵憋不住笑道:“那娘赶紧些,快找人给我与曦珠看成亲的日子,别是误了二哥。”
卫旷躺在榻上闭眼,上过药不能见光。
虽不见人,却循着方位踢了一脚过去,“刚到家,就急哄哄地说成亲。”
卫陵没闪身躲过,受了一脚,笑嘻嘻道:“爹,娶媳妇是大事,我能不急吗?”
前段日子,卫旷被二儿子气地犯病,三媳妇还来看望他。
他自然没对小儿子的婚事有意见,只是转念想到三媳妇还在孝期,问起妻子:“曦珠的孝期还有多久?”
杨毓心里记得清楚,道:“现才七月十日,她的孝期在十月初,还有大致三个月。”
卫陵忙跟着说:“成婚总要准备好些东西,总不能后边我一提,就能立即娶人进门,三个月我还嫌少,怕委屈了她。”
一听这话,卫旷紧皱眉头,没忍住又踹他一脚。
“你小子,我听你的意思,不会是人一出孝期,就要娶了人家。没见谁和你一样急成这样。”
卫陵又捱了一脚几十年战场厮杀的功力,腿骨发疼,赶紧道:“爹,你别踹我了,你脚劲大地要把我踢废了!”
“先前你和娘总催着我成亲娶媳妇,我不乐意有的说,现如今我乐意了,也有的说。”
“况且我媳妇的嫁衣都做得差不多了。”
“爹啊,你当年娶娘,总不能慢悠悠地一点不着急。”
咋咋呼呼,恍若还跟从前一样,没点长大。
卫旷听他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正待踹过去,被妻子拦住:“你少动些火了,肝也不大好。”
卫旷没动火气,嘴上却骂道:“臭小子!我是你爹,说你是天经地义!”
胡扯几句,总归将事定下。
卫旷摆摆手道:“行了,我和你娘会快些办这桩事。”
大婚之上,确实有诸多事要提前准备,若非小儿子出征,早就备好了。
杨毓跟着笑应道:“等过两日,我就找人看日子。”
卫陵满眼都是笑,站起身朝爹娘行礼,道:“麻烦爹娘了。”
青竹帘幕再被掀开,却是杨毓走了出去。
留下父子两个说话。
说到了秦家女进宫之事,秦枝月被封四等嫔妃。
当前秦家已与卫家断绝关系。
日头偏移,高挂空中。
及至晌午,室内益发热起来。
卫旷避在暗处,睁开了泛浊的双眼,望向小儿子。
此前人离去出征前,还专门来书房找过他,让他留意秦家,尤其是秦令筠。
不想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再联想小儿子主动请去军器局做事,还有那摞图纸,制处的火.枪在对敌狄羌的最后一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愈感不对劲,怀疑越来越重。
卫旷沉声问道:“你早知道了些什么,是不是?”
卫陵回以平静:“爹,我姓卫,是您的儿子,总是为卫家的将来着想,这点毋庸置疑。”
父亲经历多少生死杀伐,将卫家带至这般的权贵阶层,他早知父亲会对他猜忌。
更残酷的说,倘若他不是卫旷的儿子,早被察觉,也早被处理掉了。
那些漂浮若萍的尘埃,不知何时落地了。
静默的相互审视中,卫旷瞥向小儿子的下半身,又问道:“你那处好了没有?别是我和你娘一通忙活,到时你不中用。”
卫陵笑起来,道:“爹放心,我都好全了。”
直到目送小儿子离去的背影,好半晌,卫旷口中叹出一声气。
当初小儿子和三媳妇的事,他也心有疑惑,但罢了罢了,他懒得管了。
卫旷手里端捧凉茶,慢慢品砸起来。
*
从正院出来后,卫陵回转自己的院子。
郑丑正在那棵梨花树下的阴凉处,石桌前坐着翻看了好一阵医书,旁边摆着阿墨端来的茶水和糕点。
他被亲卫送出门时,恰好碰到三爷,惊讶三爷从北疆回京,就被请到这处等着。
空暇地继续研习医术,等了一个多时辰,见人回来,便将书收起放进医箱里。
卫陵径直在对面的凳坐下来,问询起父亲的身体和眼睛。以及曦珠的情况,不用喝药膳了,是否真的不用再调理。
郑丑一一作答。
卫陵听过点头,道:“辛苦你。”
却听郑丑问道:“你的药都用完了吗?我这处还要制些给你?”
说的是治疗头疾的药。
卫陵出征前,为以防万一,带了几瓶子的药过去,最后却只动了半瓶。
他眉梢含笑,如何都掩不住,道:“不用了。”
等他与曦珠成婚后,很快,或许从此以后,他都不用再吃那个药了。
第110章 备婚事(二)
到了第三日夜里, 卫远才带着一众亲卫家丁回京。
公府又是里外忙碌,丫鬟小厮往来奔走,卫家众人聚在嘉乐堂吃饭。
这回, 曦珠坐在卫陵身边,垂落的那只左手,一直被他握着,不时捏揉两下, 想挣却挣不脱。还被夹来一箸粉蒸肉放进碗里。
除了被父亲怒打的卫度,捱着未好的伤坐在凳上, 撇开了眼。
一桌的其他人都笑瞧着。
曦珠轻瞪了眼唇角含笑的卫陵, 只得硬着头皮,低头夹起吃完了, 有些闷地吃米饭。
接连被送来糯米糖藕、松脯和炸黄雀。圆桌大, 卫陵给她夹的都是她够不着,且按着她喜好的口味的菜肴。
两人一起用过许多顿膳食,他大抵清楚了。
大家其乐融融地边说边吃,等席面撤去,便各自回院。
翌日天色尚黑,卫陵更换朝服,跟随父兄一同往太和殿上早朝。
此番出征打地狄羌精锐近乎全灭,元气大伤, 剩余羌人带着妇孺往北逃窜,估计没个十年是不敢再南下了。
皇帝大笑不已, 诸位大臣跟着连连夸说,一番场面上的赞词过后, 便轮到赐封官职。
凡是参与此次战役的将领都有受封,还有金银赏赐。
而轮到功劳最大的卫家两个儿子, 皇帝紧握宝座上的纯金龙头,眼眸微眯,望着下方两个身姿同样峻拔的人。尤其是那个仅弱冠之年的卫旷第三子,不想此次获胜竟归功于他。
再想起东厂探听到的消息,卫旷这大半年常请大夫,是身体出了状况,不若此次出征北疆,怎会将大权交给儿子?
他以关心之名,曾遣太医院的人去看病诊脉,却被推脱。
看样子,卫旷活得不会长久了。
但卫旷的这三个儿子……
想到这时,他自己反倒咳嗽一声,掌印太监急忙递来一颗艳红的丹药。
卫陵默立,垂眼地砖。
大开的殿门外,射入大片晨光,铺在满殿的金砖上,折反熠熠的光亮,有些刺目。
余光里,父亲和长兄同样沉默,目光交汇中,极快转开。
太子站在下首的最前方,屏住气息,握紧的手心出了汗。
过了须臾,皇帝吃下丹药缓过气,才召掌印太监宣旨。
最终,卫远仍领此前的佥事职务,巡视京中三大营的军纪,操练将士。
卫陵则被授予都指挥佥事,从三品的官职。
这个品阶的官职,对于这般年轻的卫陵实在算重,不过一次出征,便比那些老将还要受重用。
另外其他赏赐不计其数。
且论早朝的旨意传出,各家勋贵高门、官宦世家,都递来拜帖送来贺礼,公府一时间门庭若市。
议论声最多的便是卫家三子,谁能料到曾经满京游逛玩乐的纨绔子弟,竟立下此番战功,被正经封了官职。
那些大家后宅的妇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连同说的还有卫家三子的婚事,已有消息传出,国公夫人在找人翻黄历看良辰吉日,便是与那个寄住府上的表姑娘。
妇人吃着沁凉瓜果,不时叹息当初该抓紧些机会,将自家的女儿说去公府,现下悔之晚矣。
那些贵门姑娘们,更是有人哭起来。没了秦枝月,就是那个国子监祭酒的六姑娘哭地最厉害。
日落月升,此事随晚风飘飞到酒桌上。
“你没听余家的那个六姑娘哭地快断气了,人心里满心满眼都是你。”
“与我有什么关系。”
杯盏翻转,倒扣桌上。
卫陵饮过两杯酒,便不再喝,懒怠地靠在椅上,与曾经那些玩乐的友人说话。
众人听闻他回京,立下战功,皆吃惊不已,差些眼珠子瞪出来。
先前卫三在神枢营和军器局任职,是依靠家族荫庇,但今时不同往日,卫三此次被封官职,是靠自己的能力。
席面上虽与从前似乎并无不同,但各人都在朱门深户里长大,又能玩到一起,就不算蠢笨。
他们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此后卫三与他们就是两路人。
尤其是姚崇宪,两人年少一同长大,却不想现下他一事无成,卫陵却已是三品的大官。
早知如此,他也请旨,跟随卫陵去往北疆。
听闻洛平同往,也得个什么官职。
姚崇宪回想近几日父亲的责骂,左不过无用,右不过废物,愈发愁闷地郁结。可知从前父亲还私下说卫三是镇国公的败笔。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却问道:“你的婚事什么时候定下来,上次我成婚你来帮忙,你要成婚了,我自然尽力帮衬。”
卫陵瞥眼他紧攥的手指,笑道:“还在看日子,等定下来,我定然第一个告诉你。”
重逢再聚,意兴阑珊。
众人很快停箸,各自归去,再次劝说卫三要往烟花之地,都谑笑道:“这回就去一次,恐怕你成婚后,再不能去了。”
几番七嘴八舌的劝说,卫陵翻身上马,只是摇头哂然。
“我要回府了,你们自去玩吧。”
他神情沉静地望着渐行渐远、勾肩搭背,往那些灯火璀璨的脂粉香堆而去的人,吐出一口淡薄的酒意。
揽住缰绳,调转马头,朝相反的方向,家的所在缓慢归去。
*
七月十五,一大早上。
洛平携带父母所购的贵重礼品,登了镇国公府的大门,经门房的通报,又由丫鬟带领,到了正院,先去拜见镇国公。
当初是因公爷与陆桓的商议,将他从神枢营调出来,他才能与卫陵一起去往北疆,后来得了战功,现被封从五品的经历。
这对于寒门的洛家而言,已算得上祖上烧高香。
不日前,洛延专门买了烧鸡烧鹅,携妻带儿地去祭祖烧香。
更何况被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提携,还与卫家三子交好,以后不怕官职不升,仕途不平。
厅中,卫旷也有些看重这个年轻人,让下人收礼后,茶盖撇两下浮沫,问过两句家中境况。
等洛平从正院出来后,再由丫鬟带至破空苑。
卫陵刚让人把那只海东青送走,正要往春月庭去,不得不停下脚步,先让阿墨送茶过来,两人说起话。
几句诚挚道谢,卫陵收下他的礼。
最后临走前,洛平问及婚期日子。
卫陵扬唇笑道:“昨日才定下,在十月二十六。”
洛平也笑地连说恭喜,道:“我原想请你吃饭,婚期这样近,你可有时间?”
卫陵道:“怕是没空,等以后吧。”
洛平便道:“那你大婚时,若哪里需要帮忙,你尽管与我说。”
将人送走后,卫陵才急不可耐地,继续往春月庭去。
不必在外头盼人出来,也不必再跟做贼似地翻墙,白日当头,他直接进到院里,走向屋檐下。
袍摆微掀间,迈步跨了门槛,入到外头的厅。
天气有些凉了,蓉娘和青坠正在换榻边的窗纱子,怕夜里起风漏隙,冷地人生病。
忽闻脚步声,两人转过头,看见来人,都忙不迭地行礼。
卫陵伸手阻了蓉娘的礼数,笑说:“您不用多礼,我早前不是和您说过了?”
蓉娘心里哪里没数,卫三爷是看在姑娘的脸面上,才会如此。
兴许从郑大夫那处得知她的寒腿毛病,前几日还问过。
两人的婚期日子,昨日方才定下,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来商议过一番。
说到时出嫁,就从杨家出发,绕城后再入公府的大门。
从前玉莲是在杨家长大的,算是杨家的女儿,曦珠从杨家发嫁,是无可非议的事。
杨毓已和自己的哥哥和长嫂说过,快些将玉莲曾住过的院子修葺整理出来,不能误了日子。
这些事,说是商议,蓉娘哪里能插得上嘴,只抿嘴笑地不住点头。
杨家是百年世家,姑娘从那里出嫁,是公府给姑娘做足了脸面。
她终于放下心来,高兴地一夜没睡好。
昨日三爷已经来过,今日又过来,定是有话要与姑娘说。
蓉娘赶紧些拉着青坠离去,窗纱晚些换,不是什么事儿。
曦珠在更里的内室,脱鞋在床上,弯腰更换被褥,趁着近日的大太阳,好拿出去洗晒晾干。
乍闻熟悉的脚步声,她知是卫陵来了,手下套被罩子的动作顿住。
卫陵进来时,便看见她坐在床上望着他的方向。
他走过去,掀袍坐在床畔,将人拦腰拖到怀里,抱在腿上。
曦珠笑推他的肩膀。
“别每回见面,就抱着我,成不成?”
没哪次是好好坐着说话的,总要动手动脚。
“那哪里成啊?我一会没见你,就想得很。我们都有七个时辰没见面了。”
卫陵笑地挠了把她的腰。
曦珠陡地痒地受不住,扭身要往床里去,却被攥住脚踝,绣鞋往她的脚上套着。
“我还有床要铺的,你给我穿鞋做什么?”
曦珠反身,下意识要将鞋蹬下去。
卫陵禁不住笑道:“先去趟我们的院子,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改口太快,她都还未住进破空苑,已先说是两人的院子了。
但曦珠还未将床铺弄好,再推推他的手臂,眼眸弯道:“你等我把床弄好了,我和你去。”
等什么呢,卫陵已等了大半会,多等一瞬,更觉心里焦灼。
当下看到那一床未套好的被褥,有些宽大,等她弄好,都不知过去多久。
他顺手地拍了拍身前人的臀,道:“你下来穿鞋,我给你弄。”
猝不及防地,曦珠被他打了屁股,还没回神过来,脸腮顿生热意,就连呼吸都停住。
“你……”
她回头,正要出口,却见他已经神色从容地拉着绣牡丹花纹的素色被罩,套起里面的棉被来。
他竟没觉得半点不对。
她也没好意思再说出来,只能咬了咬唇,坐在床畔穿鞋。
一边低身拉着鞋跟,一边问道:“你会弄吗?”
卫陵整理着被褥,想着是她夜里要盖着睡的,更是仔细,连边角都齐。
他道:“我这大半年在外头,都是自己一个人理的被褥,哪里不会了?”
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伸展双臂,为她理床上的物件。他的身量高,力气大,比她轻易许多。
恍惚一阵,曦珠脸上的热还未消散下去。
卫陵将被褥弄好,也折叠好后,回转过身,瞧她模样,疑惑地问:“脸怎么红了?”
他抬手,要摸摸她的脸颊。
她的脸白,出现点红或是伤,太容易看出来。
曦珠忙躲闪开,侧过身去。
“没什么,热的。”
“都入秋了,这天哪里热了?”
卫陵望着她的侧脸无声闷笑,问道。
揶揄两句过后,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春月庭,穿过两个院子的那条道路,朝破空苑而去。
一路上,那些花木,从它们花开,到枯叶落败的样子,他都熟悉地印刻进脑里。
他的心很急,却走得契合她的步伐。
终走进那个她曾以卫三夫人的身份,入住的屋子。
他握住她的双手,蕴笑的目光望着她的双眼,轻声而认真地道。
“曦珠,你看这屋里有哪处要改的,或是有什么家具要添,我早些找人来做,好赶得上我们的婚期。”
他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是因他爱她,也为了弥补曾困囿他未亡人的身份,而经受那么多苦的她。
第111章 备婚事(三)
整个破空苑除去前院和后院, 主屋共有八间。
入门后是正厅,四方宽阔,用以待客及用膳。
往左边掀帘进去是偏厅, 卫陵十六岁那年,让人打通了隔壁无用的书房,成长形布局,以至于偏厅成了最大的一间屋。
如意纹窗棂边设乌紫檀罗汉床, 平常白日休憩,等到寒冬时, 烧炕坐着暖和。
靠墙放置了一整面的博古架, 上面摆满琳琅的玉石金器。
一部分是从前卫陵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稀奇玩意、一部分是与人对赌赢得的瓷器,且自己喜欢, 也给摆到上头。还有些他人送的。
更多的是自己曾因无聊, 兴趣雕琢工艺,专找了匠人学习,学成后随手雕刻的玉器。
另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一时懒得找地方放,亦往架上的空隙塞,显得杂乱无章。
纵观整面博古架,呈摆的都是价值百两千金的物件。
卫陵已记不大清何时得到的这些,一边牵着曦珠的手, 一边拿起一只白玉蝉,说道。
“这个大抵是我十五岁时, 找了个好似姓梅还是姓黄的匠人,跟他学玉雕, 第一次做的。那时我就喜欢这些玉石,觉得好看, 买了好些,花了很多银子,被爹知道了,骂我玩物丧志,将我打了好一顿。”
倒是此事牢记清晰,实在是那回,是父亲打地他最疼的几次之一。
卫陵说着笑了笑。
前世重返京城后,虽破空苑因闹鬼,重新被卖给了卫家后人。
但那时,当曦珠走进尘埃遍布的这里时,凡是值钱的东西,早被搜刮干净。便连这个以黄木梨做的博古架,都被拆卸下来,不知流转到了谁人的手中。
曦珠接过他手里的那只蝉,触及温润的玉质,仔细看过,薄羽清透,纹路繁复,说道。
“第一次做的,就这样好了。”
卫陵被她夸地眉梢轻挑,还不待开口,蓦地听到她的轻声询问:“那只你送给我及笄礼物的镯子,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他的笑一刹僵硬。
在他连日沉浸在喜悦里,期待与她的大婚时。
所有的防备松懈,她却陡然问出了暗含陷阱的话。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哪只镯子。
那只雕刻成她生肖的玉蛇镯,是尚未重生前的自己,向她表明心意时,所要送出的定情信物。
但她并未接受,而他也因此重生,回到了她的身边。
有时深夜到来,沉沦进黑暗时,卫陵会心生嫉妒,甚至恨上那个死去的自己,竟能很早察觉到心意,并向曦珠表白。
而非前世的他,在那晚的犹豫后,此后余生只能陷入悔恨。
但好在同样重生的曦珠,并不喜欢那个自己。
现今的曦珠心里,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愿意嫁给他,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他们会相伴一生,白头到老。
卫陵看向曦珠明媚的娇靥,她并未发觉那个偶然的陷阱,僵硬转瞬即逝,唇角微扬,问道:“你喜欢吗?”
曦珠眼眸含笑,点点头道:“喜欢,那个镯子很漂亮。”
那样一只镯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卫陵跟着笑笑,又带着曦珠在博古架前逛了会,最后说道:“这上面的东西太多,杂乱地很,等明日,我就让人来收拾干净,腾出空来,再把你的东西搬来,我看你屋里也有瓷器瓶子,哪日我与你一起把东西重新摆了。”
他原本没想与她在尘埃落定前成婚,屋子自然随便繁琐,他也不喜丫鬟多翻自己的东西打扫;
但因秦令筠之故,走到了这步,该按着她的喜好来。
她住的春月庭主屋,一切都简单整齐。
曦珠摇头说:“你这里本来布置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子,不必为我改了。”
卫陵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笑道:“不过三个月了,我们便要在一起过日子,实话与表妹讲,我不是个讲究人,如何都行。你尽管按着自己喜欢的,随便弄成什么样,我还挺喜欢你住在那边屋里的陈设,你的眼光总是好的。”
这番话脱口而出,毫无停顿。
曦珠听地抿唇轻笑。
他若不是讲究人,这世上大抵没有一个人,敢自称讲究了。
两人转至一旁,再掀藤紫罗帘,整大片的地,只有一张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还有背对的一个檀木书架,后面几个深屉柜子。
卫陵自侃道:“这里时常空置,我难得坐在这里,空出这样大的地,你看要不要添置个书架,好将你的书归放了。”
曦珠随手抽出架上的一本书,花绿的封皮,才看到最上面的两字“偷情”,剩下两字尚未瞧清,骤然被一只手横夺过了书。
卫陵比她更眼尖些,看全了书名。
剩余两字是“宝鉴”。
自从重生后,他没空来归整这些书,再是一些东西,譬如军器图纸,就放在这里,自然不允许除去阿墨以外的人,进到这里来。
他早忘了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书里,夹杂着他年少时,对那起子男女之事性味正浓,和姚崇宪一起找内门人弄来的淫.书。
谁知被曦珠一眼找出来,还是如此不堪的书名,不用翻看,便能得知里面写的是什么。
卫陵一时讪然地,有些无地自容。
他都没想到从前的自己,竟看这种污秽玩意。
她会如何想他的为人?
卫陵耳根有些热,还是抬头看向曦珠,怕她多想,赶紧解释道:“这是我好多年前看的了,都忘了里面写什么,那时是年少不懂事,我发誓绝没有这个念头,只是好奇罢了。”
话音甫落,他忽地闭上了嘴,喉咙有些发干地盯着她。
曦珠被他攥地手紧,恍恍惚惚里,她回想自己真正的少女时,也好奇这种事,看过此类的书。
这是一桩很正常的事。
在他将要抬手,对她起誓时,曦珠失笑地拦住他的动作。
“三表哥,我没怪你什么。”
卫陵依旧有些无措,将书放回架上,拉起她的手,快步转到内室去。
不过二十一步,他的嗓音复归平静,指着正对院外梨花树的窗下,道。
“这里就放你的梳妆台,库房里有几张,都是从前有人送礼过来的。我早上去看过,其中有一张黄杨木雕花螺钿的,颜色清亮,刻花是芙蓉四季菱,不知你喜不喜欢,等会我们一起去看看。若是不喜,就再瞧另外几张,要没合适的,我就让人快些打个妆台来。”
他屋里本没妆台,先前她要照镜只能去湢室,现下定要备好。
到时,他再陪她去买些胭脂水粉。
曦珠微微蹙眉道:“不用了,我那屋里的妆台还可以用。”
卫陵俯首看她道:“总要用新的,我看过你那张妆台,面上有些划痕了。”
曦珠仍然道:“但还能用的。”
卫陵只能叹息笑道:“行,都听你的。”
他牵着曦珠的手,再走到那个占了半面墙的紫檀嵌花鸟纹立柜,打开了柜门。
立时各种绸缎锦料、各类精致繁复花纹,从青蓝紫白至红黄绿黑的各式圆领袍澜衫,展露眼前,挂的叠的,将柜子都塞满。
他道:“我这些衣裳装满了柜,也还没来得及收拾,但怕你的衣裳裙子装进来,还是不够位置。原本这个柜子是一对的,我只搬来一个用,另外一个还在库房,过些日子,就把那个搬过来。”
曦珠原想说她那边的柜子,也可以用,但那个是红木顶箱大柜,和这个立柜摆在一起,实在不相称,便默地点头道:“好”。
卫陵又将她牵至床前,拉着人坐下,道:“至于床,我爹娘早在好几年前,就托江南那边的老师傅做好了,是张拔步床,也一直放在库房,先前他们愁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拖到如今,都落了一层薄灰。等会我们过去看看,我还挺喜欢,不知你喜不喜欢?”
“要不我们现在干脆去库房看,你喜欢什么,就都搬来。”
卫陵拨了拨苍色的帐幔,问道:“还有纱帐,你想要什么样式的,还有颜色?我瞧你屋里多用青色,那还是用青的?不过咱们大婚那日,定先要用绛红纱。”
谈到有关床的事,曦珠有些沉默。
尤其被他一双笑眼望着,她不禁撇过脸,朝向大开透光的窗,握紧了手。
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他的手里。
再回首过去,便被他揽住腰身,猛的一个用力,压在了床上。
卫陵垂眸捻着她的下巴,将人的脸朝向自己,不让她再躲避视线。
望着她脸上渐生的红晕,笑地不能自已,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声音很低地问道:“害羞了?”
曦珠生恼地推他,又没忍住嗔笑。
“没有!”
“没有你脸红什么?天还热的?”
他控住她脸的力道很轻,却让人挣不了半分。
他偏要在此事上,逼得她承认,她对他生了情。
一双含笑的漆黑眸子,看进她的眼里,妄想搜寻到一线蛛丝马迹。
但曦珠受不了被这般盯着,闭上了眼。
心中那点藏匿的仿徨,被那根半隐半现的线,牵引着,越来越长,往更遥远的将来延伸。
卫陵看着她腮畔上渐退的红云,无可奈何地心里叹气,不好再逗她,笑了一声,翻身起来,也将人拉起身,道:“走,我们先到院外去看看。”
曦珠睁开眼,跟随他轻慢的步子,往外走去。
听他一路说道:“屋里的陈设你说了算,还有伺候的丫鬟仆妇。我从前总在外面玩,很少回来,近两年也多是晚上回府,平日这六个人在这里就做些侍花洒水的活儿,再是端茶送水,还有外间的打扫什么的。不用她们到屋里伺候,我自己不喜欢。”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后,你不用对她们多客气,若谁做错事,不想继续留人,直接与我说就是。至于阿墨,我不会再让他进屋伺候了。”
卫陵回头看她,笑道:“蓉娘和青坠,应当会跟你一道过来?”
不远处正是一个双髻绿裙的丫鬟,背对地在扫地上尘土,听闻三爷的话,顿时脊背僵住。
微风吹来,发丝柔软地拂过面颊。
曦珠嗯了声,没再开口。
卫陵又道:“我自己不用人,你是要用的。她们两个给你做事,我能放心。”
正是夏末初秋,院里的那棵百年梨花树,恰是最盛的景象,遮蔽院落将近一半的阴凉,也因此,种不了多少向阳的花草。
他指向南边墙下,大丛的粉蓝绣球花那里,还有空余的地方。
问道:“要不要在那边扎一个秋千?你平日可以荡着玩,还有你喜欢哪样花,就再种些花。”
说着,他又指向青墙上的鸳鸯瓦,笑道:“我今早起来,绕着院子走了一遍看过,有几片瓦破损,大婚总是不好的,还是重新盖新瓦的好,我等会就过去正院,找爹娘说此事,让他们快些找人……”
卫陵说着说着,陡然被扯了下袖子,从畅想的喜悦里抽神出来,侧首看向身边人。
曦珠面容沉静,仰首看他,轻唤了他一声:“卫陵。”
卫陵嘴角的笑,渐渐收敛了。
他有些怕她喊他的名字。
果然接着听到她问:“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
在随着他轻快的语调,不断吐出的话语里,曦珠心里愈感不安。
仿佛在他一声声的询问里,从此以后,她便要在镇国公府安定下来,永远生活在京城。
她知道,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扫他的兴。
可他早答应她,会让她回去津州。
她只想回到家乡去,而非这辈子还待在京城。
卫陵明白她的意思,一颗兴奋跳动的心,缓慢地平静。
脸上却还残留笑意,紧握她的手,语气扬高道:“我答应你的事,怎么敢忘记。但先ῳ*Ɩ 得在这里住个几年,等所有的事情了结后,我们就回家去。”
曦珠终于放心下来,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卫陵抬手摸她柔软的脸,安抚地摩挲两下,再一次笑说:“我们会回去的,你放心好了。”
他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第112章 备婚事(四)
“院子该动工的地方, 还有所需的砖瓦土石,我都列在这张纸上了。娘,麻烦您快些找匠人来做这些活计, 我自己亲自盯着人做工。至于纱幔等物,便要劳烦大嫂为我多找几家布行瞧些样式,颜色多要青,花色简单的复杂的, 最好都拿来给我和曦珠挑选。”
“还有方才我与曦珠去库房瞧过了,看中几样家具, 也要着人搬运……”
卫陵边说, 边将另外一张看管库房的管事嬷嬷,所写的批条, 递给了母亲。
那些家具都是用上好的几百年木料裁成, 最好的工匠雕花,价值不菲。纵使管事嬷嬷知晓三爷婚事在即,也不敢轻动,还是先来请示掌管中馈的国公夫人。
杨毓接过两张纸,皆看了一遍,笑道:“知道了,明日我便让人搬去你屋里。”
董纯礼顺着婆母的话,也含笑答应道:“三弟不必与我客气, 我这几日就去给你和曦珠看纱幔,倘若还有其他事, 我和你大哥能帮得上忙,你尽管开口就是。”
三弟对三弟妹如此好, 细致到方方面面,寻常男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些?
这点倒与丈夫有些如出一辙。
丈夫回京后, 夜里躺床上,还与她笑说起在北疆时,三弟第一次送家信回京,那副急哄哄的模样。
又叮嘱她,三弟和三弟妹成婚,哪里需要帮忙,他们夫妻两个都要尽力而为。
卫陵闻言,起身行了个礼,笑说:“这个把月,我与曦珠的婚事,怕要劳动大嫂许多,先在此谢过。等后边,我定补上谢礼。”
一番来往推脱,董纯礼瞧出三弟还有话要与婆母说,便先行告辞离去。
等屋里只剩母子两人,没有那些弯绕的话,卫陵将圆凳拉地朝母亲更近些,径直问道:“娘,我先前与你说过,将我名下的产业账本收拢整齐,可都齐全了?”
杨毓和丈夫共生育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只长子承袭爵位,其他不会厚此薄彼。
这几十年积累下的家业,不管是田产庄园,还是铺子金银,除去划至中馈的一部分,其余都早分成四份。
长子卫远和次子卫度的,都在他们娶妻后交了出去。
现卫度尚未迎娶郭华音做继妻,二房的产业账本还在她手里管着,等后边郭华音进门,再瞧要不要交出去,亦或是等卫锦卫若两个孩子长大,再做决定。
小女儿卫虞尚未出嫁,不着急这个事。
倒是小儿子,不管事近二十年,甫一要成婚,就要她收拢清楚账面,将清单列出来。
杨毓连日忙碌,总算是整理好,将制成一本小册子的清单递了过去。
卫陵接过来,低头一页页地翻看。
他熟悉这上面的每一份产业,皆因前世这些中的将近八成,都被他卖出,换得军饷镇压军营哗变。
看完后,他抬头道:“娘,到时都把这些全放到聘礼中去,曦珠带来的那些,岳父岳母给她的嫁妆一分都不要动。至于账本先放娘这里,等成婚第二日的早时敬茶,您再交给她。”
没见哪家娶妻,会是如此。
杨毓回想从前逼着小儿子娶妻,那副逃命的样子,与当今截然不同,不免感慨笑问:“你这意思,是要连同曦珠的嫁妆一起出了?”
大户人家娶妻嫁人,哪里能真的没有嫁妆?明面上的样子是要做全的。
卫陵颔首,淡笑道:“我的就是她的,有什么分别。”
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她。
他甚至觉得现今,给她的太少,等以后,他会给她更多。
*
八月十五,皓月当空,桂花香气蔓延整个园子,如米粒大小的嫩黄花朵,坠在浓密的枝叶里。
卫家众人又聚在一起过了中秋。
不过半月,桂花凋谢,零落一地。
破空苑围墙的鸳鸯瓦全都重新盖好,哪处砖石有破,也都拆下装新。便连房梁上也着人上去,掉漆的柱子重刷,门窗都敞开,日夜被风吹透去味。
原先屋里的家具都重排,再将新家具安置进去,接着小到几上的花瓶和香炉摆件,卫陵都拉着曦珠来瞧,要摆在哪里合适。
又忙不迭地与曦珠一起,把她那些鲜亮的衣裙先放进柜里,都是些暂时穿不上的。
不用青坠和蓉娘,更不用其他人,就两个人来弄。
但奈何那些衣裙太多,曦珠收拾地累了,坐在大红酸枝的拔步床上歇息,望着他精神奕奕地,还在往柜里挂条粉霞的水仙裙,没忍住抿嘴笑道:“让青坠过来帮着弄吧。”
若非他会叠裙整衣,她不会让他动自己的衣裳。
卫陵俯身,从衣箱里再拿出件玫瑰红的妆花小袄,回头挑眉道:“不用,你坐着歇息,我给你弄。”
他乐意给她做这些事。
他领职从三品的指挥佥事,本要往军督局上职,但如今没什么事做,隔两日去一次,其余时候,都闲得与曦珠待在一处。
连午膳和晚膳都一起用,不是他去春月庭,就是他去找曦珠,牵着人的手来破空苑。
卫旷做爹的,看儿子打了胜仗回京,不带休息地为成婚忙里忙外,便将他的差事先暂揽至手里,等忙过这阵子再提。
他的眼睛愈发不好,便希冀这场婚事办地大家都顺心,高高兴兴闹一闹。
即便皇帝得知,也降罪不了。
翌日,是九月初一。
卫家阖府上下,简单摆了一桌精致菜肴,给曦珠过了十七生辰。各人送礼。
整个九月,还有诸多婚事的琐碎细处,需再三合验。
卫陵都一一过目,确保没一处缺漏出错。
及至十月初二,卫陵陪同曦珠,再往法兴寺祭拜岳父岳母,捐银寺庙,连做了三日的法事。
等从寺里回来,歇息一日后,卫陵到春月庭,帮着收一些日常用物到箱笼,唤仆从抬上马车。
搀扶曦珠上车后,跟着掀袍上去,与另两辆马车里的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一起送曦珠往杨家去。
既是从杨家发嫁,便要先到杨家住段日子,等到二十六日的大婚吉日,才能嫁至镇国公府。
一路马车平缓,过了一个半时辰,才至城北的杨家。
传承百年的世家,虽比公府府邸小了将近一半,却也有七进的门。
杨家早收到消息,大早就让丫鬟等在门外,见到人了,忙迎进门里。
卫陵一直牵着曦珠的手,到了厅上,见到舅舅杨闰和舅母,才松开手,向长辈作揖喊人。
曦珠垂眸,微紧了手指,也跟着叫人。
杨闰应声,左右瞧了瞧。
从前玉莲还在杨家时,他在外念书,极少归家,早忘了“妹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这个“外甥女”与“妹妹”是否相像。
他应承下这个送嫁的事,不过是因与公府的姻亲,更是因此次卫陵出征,竟如此有能耐,这般的年岁便得这样的官职,等太子登基,卫陵的仕途不可估量。
如今,他不过顺手推舟罢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他得为杨家的子孙着想。
杨闰惯常肃穆的脸,现出笑意来,负手道:“我已让人收拾出你娘曾经的屋子,过去直接住也是行的。”
前世的杨家,在卫家倒台后,也跟着落败。
后来卫虞和洛平的婚宴上,曦珠见到来送礼的杨家后人,但她一个都不认识。
在尚未流放前,她并未与杨家的谁,有所谓的“认亲。”
她的身份,怎么配攀上他们。
这两个月,曦珠在破空苑看到了许多请帖和礼品,都是那些达官显贵送给卫陵的。
卫陵懒于办升迁宴,那些人便将礼直接送了过来。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面前的“舅舅”,是因卫家,也因卫陵,才愿意认下她这样的亲戚。
她不喜欢杨家,因曾在家乡津州,见过阿娘时常望着京城的方向。偶尔会说起杨家。
曦珠也微笑地福身道:“多谢舅舅。”
杨夫人看着人,笑道:“许久没见你,比上回见到长得更好了。”
除了孝期,不再着素白裙衫,改穿桃粉绫缎对襟袄,下着荔色柳叶纹澜裙。
一张明媚秾丽的脸,上了淡红脂粉,更是耀如春华。
上回见,是镇国公回京后办的宴,当时后宅妇人们闲聊叫人来见,谁想这个孩子后头竟要嫁给卫陵,进镇国公府的门了。
这样的好相貌,难怪会在去岁,被卫陵闹地满城风雨。
卫陵握住曦珠的手,朝舅母笑道:“我也许久不见您,您还和之前一样年轻。”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一只脚踩入黄土,哪里年轻?
杨夫人却被说地弯眉笑,道:“你小子如今有了出息,也学会打这些腔话了?”
卫陵道:“舅母哪里的话,我是实话实说。”
打趣几句,丫鬟奉上茶水糕点。
一众人落座,卫陵与曦珠坐在一处。
卫远和董纯礼陪同。
卫旷杨毓夫妻两个,则跟哥哥嫂子谈过两日后,送聘过来的细节,以及大婚的安排。
等到论地差不离,将近晌午,召人传膳。
大家在一桌吃饭,等吃过,再续茶款聊半个时辰,便要归去。
卫陵目送爹娘和哥嫂乘车离去,转去杨家的后院,帮曦珠把大早装进箱笼里的衣裳,还有些脂粉物件拿出来归置。
收拾好,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他把杨家派来伺候的丫鬟和仆妇,都召到一处,询问过各人情况,就将人遣散了。
再叫青坠和阿墨过来,仔细嘱咐他们。
一个在内伺候,一个在外跑事。
在大婚回到公府前的这段日子,定要处处留意。若是杨家丫鬟仆从有闲言碎语,尽管告知他。
等将事都交代妥当,卫陵走进屋。
全然陌生的屋子里,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前,正用绢帕擦着一只白釉瓷杯。
是她喝水时,喜欢用的那只杯,也带了过来。
窗外是一树碧绿的芭蕉肥叶,映托地她身形愈发纤弱。
卫陵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看她细致地擦干净杯子。
等那只杯被放在桌上,那张帕也被折叠地四方,放在桌角。
他才伸手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轻轻揽在怀里。
低声道:“曦珠,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他知道舅舅对他的态度转变,从前并非这般,而是将他视作不学无术的纨绔。
更知道她不愿意与杨家有联系。
曦珠环抱住他的腰,靠在他的心口,听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声,闭上了眼,声音很轻。
“三表哥,你抱紧我些。”
她没觉得受什么委屈,本就不在乎。
她只是想让他抱一抱她。
天快黑了,他要离开了。
第113章 备婚事(五)
直到酉时三刻, 天都黑尽,仆从提灯照路,杨闰前脚送走外甥, 后脚回到厅上,就有老嬷嬷来禀告方才后院发生的事。
他那个外甥将伺候的那些人问了底细。
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杨闰哪里不明白此番举动,这是在告诉他这个舅舅。
他把自个媳妇暂时留住杨府, 倘若照顾不好人,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他只得转头对自己的妻子, 吩咐道:“你再去对那院里的人说道, 都给我将嘴闭牢了,少说话多做事。”
杨夫人一直在丈夫身边, 自然也听到老嬷嬷的话。
深门大户里, 没几个愚笨蠢人,当即知晓丈夫的意思,怕那些丫鬟仆妇乱嚼舌根。毕竟有先前那起笑闻,现如今卫陵当了大官,与曦珠那个孩子的差距愈大,难免不会被人议论。
那些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那边, 再瞧瞧有没哪里缺漏东西。”
曦珠觉得一切妥当,并无缺东少西。
院子早非母亲当年所居住的地方。
蓉娘装了碎银子到一个婆子的袖内, 探听到早在公府递来意思,要让姑娘从杨家出嫁至公府, 杨老爷便将原本住在这处的杨家小公子迁到别处,又打破了一面墙, 连日连夜地赶工,将隔壁空置的一间小院联通,找了花匠植花种树。
就连屋里的家具样样俱全。
自然地,这样一大笔钱,都由公府来出。
届时大婚之日,那么多的官家勋贵往来,不能有半点寒碜。
曦珠笑送杨夫人离开后,不用杨家的丫鬟进屋。
青坠出去叫水。
不过半月,姑娘就要嫁给三爷,此前她的祈盼全了。
姑娘和三爷都是好性子,她的后半生算是稳住,且看三爷的能耐,和对姑娘的重视,保不准以后她在破空苑做事,多有好处。
这些日,青坠走路带风,走到哪里,脸上都带着笑。
等送来水,曦珠洗漱过后,又与蓉娘聊了好些时候。
夜里天有些冷,在榻上久坐不了,两人躺到床上去。
蓉娘从小抱着她长大,接说起曾经,有在津州的过往,也有来京城这两年遇到的事。
人上了年纪,总是念旧,尤其在这样的日子里。
来来回回,一桩事能说上两三遍。
曦珠侧枕在柔软的褥子上,感到骨头陷入一堆锦绣里,不太舒服。
自重生后,她惯常睡稍硬的床。
“你还记得那时你爹问你,以后要找什么样子的夫婿,你说要找个好看的,三爷长得够好看,我真没见过比他更俊的人了。”
她早忘了这样的事,经蓉娘提到,才有些想起来。
好似前世第一次见到卫陵,就觉得他是她见过,这世上长得最好看的男子。
少女思春,总是一眼相中皮囊。
她无言地笑应了蓉娘。
蓉娘又半是哀愁,半是喜悦地道:“倘若你爹娘知晓你将要嫁给三爷,嫁进卫家,定然高兴地很,不知那头可收到消息了?”
在七月中旬时,婚期裁定下来。
公府即刻遣人往津州,为曦珠的爹娘扫墓上香,告知婚事。礼数要做全周到。
那天,卫陵还过来春月庭,将她的手合握在掌内,问道:“爹娘从前喜欢吃些什么,我让人过去的时候带着去。”
他在她面前,已熟稔地称呼她的父母为爹娘,神情没有一丝尴尬,再自然不过。
月亮沉落下去,蓉娘说地困了,逐渐睡着了。
曦珠也慢慢闭上眼。
她再次见到了爹娘,上次见面,是在卫陵出征前,带她去田庄玩的那个夜晚。
爹爹抚着她的头发,与阿娘笑说:“咱们的宝贝女儿要嫁人了,你告诉那小子,他送来的那坛子酒,爹很喜欢。他对你好吗?”
阿娘温暖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柔和问道:“你喜欢他吗?是愿意嫁给他的吗?”
她回答爹爹的问。
“爹爹,他对我很好。”
阿娘的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张了张口,还是闭上。
最后,她道:“阿娘,爹爹,等再过几年,我带他回去见你们。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
曦珠睁开眼,醒了过来。
她再难睡着,望着那扇海棠纹的窗棂,朦朦胧胧的月光,正在悄悄退散。
月落日升,又沉下去。
浩阔的湖面生了薄白的冷雾,缥缈无垠,远处的高空,飞掠过七八只大雁,橘黄的霞光洒落成片成片的芦苇荡。深秋寒风吹过,响起簌簌草木声。
卫陵勒马悬蹄,立身持弓,仰朝其中两只雁,微眯了眼,扣紧的指关一送,包裹细布的箭头朝空飞去。
转瞬之间,只听雁的遥遥嘶鸣,顷刻坠入芦花深处,惊起一群飞鸟。
四散斜阳里,雪白芦花飞扬,他驾马朝那动荡的深处奔去。
十月六日,是纳征送聘的日子。
一大早上,镇国公与国公夫人,携长子长媳和次子,亲自送了婚书和聘礼到杨府。
整整一百零八抬,招摇过市般地穿梭过街市,敲锣打鼓,惊地过路百姓瞪圆了眼。
吓死个人,娶个妻要这样多的聘礼,怕是他们祖宗十八代都凑不上人家的一箱子!
再听是镇国公的第三子,也即是那个卫三爷娶妻。
更是震惊地失语,大家伙多是平民,哪里知晓高门里的事,纷纷议论起卫三爷赶走了羌人,是大燕的英雄。
是哪家的小姐运气好成这样,能嫁进公府,成卫三夫人。
不提民间,便是贵门,都被这样的聘礼吓倒,这般雄厚的财力,不愧只有镇国公府出的起。
当年镇国世子娶妻,都比不上当今的规模,那个表姑娘越过世子夫人,怕不是后头有好戏看了。
但等传闻聘礼里,卫陵把自己的田产家业都压进去后,各府夫人们夜里见到丈夫,少不得想到自己嫁进门时的旧景。
尤其是年轻媳妇,心有不忿,几家甚有吵闹。
等到杨府,聘礼单子展开,长地拖到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
大红绸缎包裹的箱子打开,千百两的金银、聘饼干谷、海味山珍、酒茶果糖、一对肥硕秋雁……还有整三箱子的头面金器,耳坠手镯钗簪等,全是能压箱底的传家宝。
另外宝石璎珞、玉石珍珠,珊瑚螺钿,各类首饰应有尽有,整十五大箱。
这些倒在其次,最为礼重的,是另一本小册子,上面各种田产庄园,从京城到江南,都有分布。光是这些进项,一年得有多少白银啊。
杨夫人都看傻了眼。
杨闰盯地心里泛酸,他知这是场面上的功夫,但若非他的女儿妙英年纪尚小,定要说给卫陵。
依照两家关系,哪里能不成就姻缘好事,让人捡了便宜。
卫度瞧着,嘴角微扯。
卫旷咳嗽一声,算是把人的魂拉回来。
杨闰赶紧请人坐下,再让丫鬟上热茶来。
卫陵却不落座,朝杨闰和杨夫人行礼过后,在大哥的笑意里,被杨府的丫鬟带领,朝后院走去。
时隔两日,他终于来找她了。
暖融秋光下,曦珠看到他的下颌角有划伤,好似是被苇草割伤的。
她抬手摸了摸那条细长的伤,问道:“怎么弄的?”
卫陵将她的手按住,轻握着,笑道:“不留意被草划到的,已经抹了药,怕脸上留了伤,娶你时难看些。”
尽管那伤不抹药,不过几日就好全了,也距婚期还有些日子,他还是抹了厚厚一层的药膏。
卫陵拉着人坐下,眉梢的笑停都停不住。
“给你的聘礼里要有对雁,原本可以买,但我想还是自己去打来的好。到城外去,在芦苇荡里寻了好些时候,才找到成对的,羽毛也很漂亮。等会我带你去看看。”
“现天快大寒,等我们成完婚,我让人好好养着,等明年春天,再放它们走。”
入了深秋,将进冬日,极难找到满意的大雁。
他在城外草深处待了两日两夜,才捕捉到给她的聘礼。
近处,曦珠望着他眼中的血丝,细眉轻蹙,却笑道:“你这两日是不是没睡好?”
“你不在府上,我哪里能睡好,想你得很。让我抱一抱。”
话音甫落,卫陵将人拦腰抱到了腿上,观她的面容,也有隐约的倦意,手掌抚着她的脸畔,道:“再过些日子,等我来娶你,就可以回去住了。”
他来了,她的心神才在这个陌生的地,松懈下来。
“好。”
曦珠搂住了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肩膀。
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
好半晌,忽然听她叫了一声“三表哥。”
他笑地绕玩她的发丝,问:“怎么了?”
她轻闷声音:“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一叫你。”
她期盼着他可以快些……来接走她,离开这个地方。
*
但在等待他来迎娶她的日子之前,曦珠没料到会见到露露和赵闻登。
卫家让人渡海去往津州时,卫陵顺便下了请帖,并捎带了礼品过去,邀她曾经的友人来京观礼。
曦珠从未对他提过,但那次大醉,他知道那些故人在她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露露收到礼后,先是惊讶礼品的贵重,再有些气愤。
纵使这个什么卫三爷不送礼过来,她也是要去京城的。
她和珠珠什么情分?
是一起踩着泥巴玩长大,若非珠珠爹娘都不在了,她们还能每日见面呢,哪是如今隔万千山水,难以重逢。
去年她与赵闻登成婚,珠珠不能来看她,却送来那些新婚礼。
如今珠珠要嫁人了,她自然要去。
与丈夫商议好,先陪同公府的人前往山中扫墓祭拜,再一同启程去京城。
临行前,赵闻登问过周暨:“你不去吗?”
那个卫三爷也给周家送了礼。
周暨只是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苦笑道:“你代我送礼过去吧。”
年初时,他家给他迎娶了隔两条街的一户人家女儿。
赵闻登不勉强,与露露乘船近一月,是在十月十二这日,抵达京城的漕运港口。
下船后乘坐马车,一个时辰后下车,直接被公府的管事带进府中,眼花缭乱的园子景象里,引至破空苑,见到了卫三爷。那个战功赫赫的年轻人物。
卫陵先是安排了他们的住处,还专找丫鬟陪同跟随。
他笑说:“你们是曦珠的好友,若是要出府去哪里玩,或是其他吩咐,尽管差遣人,不用客气。要是哪里照顾不周到,径直来找我说就是了。”
夜深,一桌酒肉畅谈。
一杯接一杯的美酒喝下去,赵闻登紧绷的脸皮放松下来,面色微红,笑着与卫三爷说起从前曦珠的事。
末了,卫陵问及赵家如今是做的茶叶生意?他名下恰有江南的茶山。
近两年,赵闻登接手家中事物,要拓开茶叶生意,外藩最是喜好。
如今正愁茶叶的来源,眼前就递来了路子。
大惊过望,两人简单说了一番,卫陵道:“两座茶山我都压到聘礼去,给了曦珠,等到婚事结束,到时再商议不迟。趁着这些日子,你们在京城也好好玩。”
赵闻登连忙拱手,感激地道谢。
有些昏醉里,他垂头道:“我没想到三爷会与我这样的人……”
这般遥远若天边星辰的勋贵人家,他从前可不敢想会进到这里,还能与这样的大官坐在一桌吃酒,得到礼待。
卫陵笑道:“我与曦珠成亲,不在乎她的身份,自然也不会与你分别。再者,我这个人交朋友向来只说得来,多个朋友总归没什么坏处。除非是你心有芥蒂我的身份,难道赵兄嫌弃我不成?”
赵闻登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
两人大笑,对月举杯共饮。
翌日一早,露露洗漱穿戴好,在赵闻登的取笑里,紧张兮兮地坐立难安。片刻后,在公府丫鬟的带领下,乘坐马车到了杨府。
拿着卫三爷盖过印的帖子,奉礼见过杨夫人,终被带至后院。
当大开的门外,随着一尾蜜合镶葵花的挑丝裙摆摇曳,携来凉风,曦珠怔怔地看向正跨进门槛、盘着妇人发髻的故人。
一动不动里,露露也是顿步。
双目对视的静默里,陡然地,她快步跑过来,直接扑进闺友的怀里。
曦珠被她扑倒在榻上,笑地眼里泛涌泪花,哽咽地难以出声:“你怎么来了?”
露露将她抱地死紧,边哭边笑道:“你要成婚了,我哪里能不来啊?以前我们可都说好了,要给对方送嫁的。”
*
深夜月下,许执从律例馆下值后,不禁轻吐一口浊气。
回去的路上,依旧思索那些州府上呈刑部的案件,却在那勾缠复杂的线索里,钻出同僚对镇国公府那场婚事的议论,也听到那奢华到令人目瞪口呆的聘礼。
他静目闭上,竭力将繁乱的思绪压下去。
下车后,在寒冷风中,延着深巷朝居所走去,却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等在门口,正抱着手臂搓热。
他走上前,那人也跟着两步朝前,打了个拱手,将一封红帖递上来,道:“许大人,这是我们三爷派我给您送来的喜帖,邀您二十六那日到公府赴宴,请您务必要来。”
许执垂目看那大红的喜帖,伸手接了过来,抿唇低道:“多谢。”
堪堪两个字,转望人影远去,须臾后,他才从袍袖内拿出钥匙开门。
拨转锁孔,“咔嚓”轻微的声响,门开了。
他走进门去,胖成煤球的黑猫蹭地一下子,从柿子树上跳过来,蹭着他的靴子,要往他身上爬。
许执低头看着,捏紧请帖,俯身将猫捞了起来。
忍着心口的抽搐发紧,在那股似乎要将他碾碎的窒气里,走进清冷黑暗的、毫无人气的屋中。
乌云遮蔽窗外月辉,灯盏在侧,焰火摇晃。
秦令筠收笔,搁置在架,而后望着纸上的墨字,不禁沉声冷笑。
柳曦珠敢把与傅元晋的那些事,告诉卫陵吗?曾承欢他人身.下数十年,现如今却转庇于公府。
作为一个男人,他了然卫陵会作何感想。
卫陵如何这般能耐,扭转了狄羌的形势,他虽心生疑惑,但如此更好,卫家只会被皇帝更加忌惮,并与前世的胜者傅家斗地愈发厉害。
这年末,傅元晋要上京述职,他倒要看看卫陵怎么动作,又怎么忍下这口气。
不过,恐怕这气先要撒在柳曦珠的身上了。
便当他送他们新婚的大礼。
第114章 迎亲时
直到傍晚, 露露都没回去公府。
两人将才说些家乡的事,嘴噼里啪啦地没一刻消停,青坠送来热茶果子时, 曦珠留她下来,一起吃饭,夜里也要睡在一块。
露露当然愿意陪着闺友,直到她出嫁, 但有些为难地凑来小声道:“杨夫人会不会对我……”
这毕竟是在别人家里。
勿论镇国公府,便是杨府, 也是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 如何都攀附不上的。
曦珠握着她的手,心里的激荡仍未平息, 摇头笑说:“不会, 你尽管留下来。我们好久没说话了,想让你多陪陪我,杨夫人不会说什么。”
即便背后有议论,但如今看在公府以及卫陵的面上,不敢在她面前多嘴。
这些日,在这个院子里伺候的那些丫鬟仆妇,都缄默少言。
再者,时隔两世, 故人重逢。
如何能被那些闲语所扰。
一旁的蓉娘坐着陪聊,笑劝道:“你就留在这处陪着曦珠, 等会让人回去给闻登说声就成。”
越是临近大婚,蓉娘便愈加察觉到姑娘的不安。
想来是要嫁入高门的忐忑。
几月前婚期定下, 公府派人往津州祭拜老爷夫人,她还问过姑娘, 要不要下帖请闻登露露他们过来。
那时,姑娘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说:“别麻烦了,这一路少说个把月,挺远的。”
不料露露和闻登依旧来京了,是三爷送礼去请来的。
蓉娘心里好一番感慨卫三爷的体贴。
她劝说完,就起身出门,往外叫杨府的丫鬟送晚膳过来。
露露见状,扯扯裙衫,好笑地将昨晚闻登与卫三爷喝醉的事,接着讲了出来。
“你不知闻登被送回来时,醉地那张脸跟猴屁股似的,还不停念叨你家三爷的好,竟称兄道弟起来,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曦珠没觉冒犯,反被她的话逗笑,给她沏茶。
“他要知道你这样说他,不定怎么生你的气。”
“他敢么?昨夜喝成那样,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家的脸都没红,还将他稳当地送回来,我都觉得丢死人了,对不起你。”
说起这事,露露犹觉得气愤,在公府里丈夫喝地不省人事,那不是给珠珠丢了脸面吗?
曦珠牵着她的手,轻声道:“说什么对不起?你们能不远千里地来看我,我不知怎么感激你们。”
又数落起卫陵来。
“他既瞧出闻登不如何能喝,还让人喝那么多,昨晚是不是累着你了。”
露露端盏喝茶解渴,翻个白眼道:“累什么呀,我才懒得管他呢,你家三爷吩咐丫鬟又是送解酒汤,又是送热水擦脸的。他睡得一直打呼噜,吵地我踹他一脚,人滚到地上去,都没醒来,冷地受不了才爬上床,我还骂他活该呢。”
说着,露露没忍住笑。
曦珠跟着笑道:“京城的天冷,不比津州,别冻地人生病了。”
露露道:“他好着呢,整夜屋里都烧着炭,地上都是暖和的。若非不好来杨府,今日都要跟我来看你。”
转望窗外的一片萧瑟寒景,不由喟叹道:“这儿的冬天忒冷些,我们那儿最冷的日子,都比不过,好在闻登上回来过,让我多备几身袄衣,不然下船时非得冻死我不成。”
“怎么不挑春天成婚呢,那时多好的天啊。”
“他着急得很,非得一回来就成婚。”
露露揶揄地戳下曦珠的腰。
“也是,你不知你家三爷昨晚还和闻登说,他等你好些年了。老实交代,你才来京不过两三年,别是刚来公府那会,人就喜欢你了?”
曦珠痒的,笑着忙躲闪开。
……@无限好文ῳ*Ɩ ,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晚膳吃完,夜里天冷,快些洗漱上了床。
两人面对面躺着。
昏昧的纱帐内,露露继续逼供,曦珠不得不将这两年多发生的事,可以告知她听的。
浅笑着,轻声细语地讲述。
全然是她重生后,与卫陵之间的事。
全新的一世,不关乎前世的爱恨纠葛。
*
卫陵收到秦令筠送来的信时,正在看三日后宴客的名单。
拆开信封,将纸上的字扫过,脸上因即将大婚的淡笑,顿时收敛干净,不见一丝踪影。
半晌过后,将信纸捏皱成团,扬手抛掷,纸团飞落不远处的炭盆中,触及烧红的银丝炭,一霎被点燃,升起橘红的火光。
卫陵眺望那些模糊的字,随同那些灰暗的过往,被红地几乎灼痛眼睛的火烧成灰烬,炭盆里再复平静。
他转回头,透过半开的窗,看向外边寂寥清冷的冬景中,一片的红绸喜色。
往来奔走着欢声,红绸锦缎延路长铺,将镇国公府大门前的整条街道铺满,也将落了枯叶的高树缠缚。
大红灯笼高挂,囍字张贴整座公府。
也将杨府的门窗贴上,便连灯盏都贴了囍字。
临出阁的前一晚,作为舅母的杨夫人,应当领过长辈的职责,教导曦珠这个外甥女,一些男女之事。
但便是因该事,才让曦珠嫁成了卫陵那小子。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教导,只得将那本避火图交过去,道:“你等会得空多看看。”
再是蓉娘和曦珠的友人在这儿,都该经历此事,更用不着她多嘴。
只关切道:“看过后早些睡,明日天亮后,要有黄夫人给你开脸,后边还有一堆事,忙到天黑都没头,定要养足精神了。”
曦珠点点头,微笑道:“多谢舅母。”
送人离去后,她将那本图册塞进一个箱笼里,没有打开。
她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这日晚,蓉娘也是叮嘱睡得早些。
露露知晓成婚有多累,不敢再多话,抱着曦珠的手臂,靠在她的胸口,不过须臾便睡着了。
曦珠给她拉上些被衾,并未立即入睡,仰面望着红芙蓉的帐顶,有些发愣。
明日黄昏时,等他来接她,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她不太想待在公府,但更不愿意待在杨家。
身处因公府权势和卫陵所获战功,愿意让她留住的陌生地方,并享有所谓的脸面。
但最终,曦珠还是阖上了双眼。
她偏侧过身,抱住了睡熟的露露。
就像曾经,她们少时那样。
这些都是暂时,以后她离开京城,回去家乡,不会再看见这些人了。
再次睁眼,她坐在铜镜前,被黄夫人拿着棉线绞脸上的绒毛,疼地她抓紧了膝上的裙。
过去多久,才终于结束。
黄夫人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家庭和睦、贤惠淑德的全福太太。
凡是被她开过脸的那些新娘子,嫁人后都生活美满。
她放下棉线时,看着面前的这张光滑细腻、即使素颜,也雪肤花貌的面容,不住地心里感叹。
实在生有一副好相貌,的确不怪能嫁进公府。
曦珠不用目视,仅透过镜子,便再次看到这种目光。
身后站了半屋子的各色锦绣衣裙、钗环簪篦里,除了黄夫人的,还有其他很多夫人的。
又是哪户的官家,又是哪门的勋贵。
岁至中年,或尚且年轻。
曦珠认不出她们的身份,只得听杨夫人一一介绍,笑地与她们招呼。
她们同样笑地问候,也因她如今的身份,所以才会过来观礼。
曦珠看到了还有郭华音的身影,在人群的最末。
那张温柔的脸朝她一笑,她也回以一笑。
房内的炭火烘热,将各式脂粉香气熏地愈加浓烈,开了两大扇的窗子通风。
两个多时辰的上妆梳发后,腰酸地有些麻木,她站起身,青坠还有另两个丫鬟,服侍她穿上那件对襟正红袖衫嫁衣。
云锦的缎料,银经捻细混入彩丝里,绣成牡丹花纹的底案,金历捶打成线,勾勒凤与凰的尾羽,合欢花与莲理枝相配,点缀珍珠。
绣工繁琐精致,再披上云肩,换上同缀南海珍珠的红绣鞋。
挽起的浓云发髻上,戴上那顶由三十二个能工巧匠耗时近一年,做成的花凤金冠。
在场的众人,无不称叹,几多失声。
好一个秾艳无双,却又端庄清绝的新娘子!
窗外飞掠过一对喜鹊,喳喳鸣叫间,扑扇翅膀,朝淡灰的高空飞去。
今日镇国公府开了常年紧合的大门,先是迎接宾客。
共摆了百余桌,除去朝廷的各级各部官员,还有勋贵世家,携带的女眷子嗣。
以及卫家在老宅的人,两个月前就送信过去了。
便能太子都让门客携礼送来,皇帝卫皇后同样让司礼监的太监,带礼过来恭贺。
一时四起恭维笑声,吵闹不止。
卫远和卫度在门口迎客,笑地脸都发僵,客套话讲地口干舌燥。
董纯礼则与几个熟悉夫人们,招待那些女眷,走地脚酸。
就连卫虞,也帮衬着三哥的婚事,指挥那些丫鬟做些简单的事务。
此时,正看管祠堂的婆子瞧见有鸟飞进,还未及驱赶,看清是喜鹊,落在了那两份合名的庚帖上,笑地眼缝眯起。
这不是表明三爷和三夫人的这桩亲事,是一桩天赐良缘?
忙不迭赶去正院,告知公爷和国公夫人。
满目的红色里,卫旷眼虽不适,却难得的整日带笑,听过婆子的话,更是欣喜,道:“赏!”
又问妻子。
“那小子准备好没有?快到迎亲的时辰了,别误时候。”
杨毓往手腕套个翡翠镯,笑道:“行了,他还能不记得,早等着去杨家那头。”
“也是,既如此,我们快些到大门去。”
卫旷对镜理了理鬓角和身上的衣袍,与妻子一道朝外去。
到了定好的黄昏吉日,卫陵弯腰,深深躬身,朝父母拜别。
卫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卫陵应道抬起身,与找好的迎亲傧相,有洛平、王颐、姚崇宪、长平侯长子等人,带着八抬大轿,一同骑马前往杨府接亲。
唢呐高奏,鞭炮炸响,外间的热闹声愈来愈近。
丫鬟进门,高声笑道:“卫三爷过来了!”
杨夫人赶紧道:“快把扇子拿来!”
青坠忙地把竖放在架上的圆扇取来,送来杨夫人手里,又被递给曦珠。
曦珠接过那把苏绣龙凤的扇,按制握着扇柄,遮在脸前,仅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眼轻眨着,穿过无数人重叠的缝隙与明暗光影,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落入一个巨大的幻梦中。
在喧闹吵嚷里,静听他的脚步声朝她走近。
而后在众人的惊呼里,被他笑揽住腰身,落在了他的背上。
她慌忙用扇子遮牢自己的脸。
她没有爹娘送嫁,也没有姐妹相陪,亦没有兄弟背她。
杨家有表兄弟,但他不想那些人碰她一下。
卫陵不着痕迹地推开那个杨家表兄,自然地背起曦珠,跨出门槛,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他感觉她轻了好些,在杨家果然没过好,等回去了,定要给她补一补。
他将她抱进花轿里,没让她的脚落地一瞬。
俯身之间将她放下时,那把扇还是偏了大半,刹那间,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露出的脸。
曦珠坐在轿内,不禁垂下眸子,推了推傻住的他。
“还不快些出去!”
他还是没回过神。
“卫陵!”
她有些气恼道。
卫陵终于反应过来,却眉梢扬高地,忽地倾身下来,在晦暗的光线里,于她的眉心亲了下。
一触即分,迅速地抽身离去。
曦珠伸手要打他的动作,立时被落下的红帘子遮住。
谁都没瞧见方才的一幕,只有她的眉心还残有滚烫的气息。
抿了抿唇,禁不住笑了下,陡然轿身一抖,她忙坐稳了。
冷风吹彻,杨闰和妻子站在门外送别。
八抬大轿重抬,唢呐重吹,旗锣伞扇开路,喜糖铜币撒落一路,沿路孩童大人捡着,连声祝贺。
卫陵坐于高马上,笑地应下那些令人喜悦的话。
急急忙忙地想要赶紧娶她过门,却又享受这一时一刻娶她的欣悦。
等踏入那亮着红灯笼,铺满红绸的街道,他知道快要到家了。
不远处,公府的大门口,卫旷和杨毓等地焦急了,见小厮快跑来报,赶快让人点起鞭炮。
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卫远和董纯礼也在催促,让自己的儿子快准备好。
卫朝今日换身红色的圆领锦袍,手里捧着一只红漆喜盘,上面摆着两个带绿叶子的大红蜜橘。
花轿落地时,卫朝记着昨晚爹娘的教导,捧端橘子上前,献给三叔母,请三叔母下轿,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该在此时,新郎应抢先上前,狠踢轿门一脚。
寓意伺候新娘对新郎百依百顺。
但卫陵走上前,只是在门侧,抬腿轻轻踢了一脚,周遭顿起友人的哄笑声。
“这是惧内啊?”
“看不出来,好你个卫三,别是以后被管地连门都不敢出了!”
“你还记得他以前说什么来着,说什么以后娶妻了,那也不能管着他。现在就这般没威严的样子,以后还能得了。”
“谁不记得?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娶妻了,谁想被人吃住,会成这样。”
……
卫陵但笑不语,只静看垂落的红门帘。
不断的大笑和喜乐炮响里,红纸屑飞了满空。
却当新娘从轿子里走出,踏足到红毯上时,高挂檐上的灯笼,透出红晕的光落在她的身上,各个都渐渐停住了笑。
即便以扇遮了大半张脸,但从露出的眉眼,和行走的身段,足以窥见这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卫陵伸手过去,摊开掌心。
曦珠举扇,抬眸对上他的笑眼,也眼眸微弯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温热的手里。
卫陵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带曦珠走上了台阶。
在爹娘兄长、亲朋友人望来的笑意里,在政敌仇人的暗中注目下,在更多旁观的不明视线中。
他带着她跨过了放在门前的马鞍,走进了镇国公府的朱红大门内。
第115章 三夫人
高堂之上, 卫旷和杨毓分坐两边。
至于下首,左边是从老宅赶来参礼的、德高望重的卫家长辈,右边则全是朝廷中级别一二品的大官, 设椅落座。
更多的宾客与妇人们,皆站立观礼。
都含笑地望着下首的一对新人。
在担司仪的鸿胪少卿主持下,先拜天地,再拜祖宗, 后拜父母。
冷风从门外涌入,吹动大红的绸缎飘动。
曦珠被牵引着面向了国公和姨母, 抬眸看向他们, 中隔一个巨大的红囍字。他们都以一种和蔼的面容,望向她和卫陵。
她有些出神, 理应不该。
但还是回想起前世, 在身体败迹显露前,给卫虞和洛平操办的那场婚事。
那天送卫虞出嫁,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上方,以名不副实的卫三夫人身份,好似也是以这种目光,看着下面的新人。
但现在,她却成了站在下方的人。还有如此多的、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前来观礼。
她的心很平静,因此当手中握住的红绿彩绸有轻微波澜时, 她一霎感知,看向身边同样一身红袍的人。
卫陵捏紧另一端的绸, 察觉到了她的出神。
曦珠的唇角轻翘,给了他一个笑容, 等偏正头后,在那些熟悉的贺辞里, 弯腰垂眸,与他一起给国公和姨母,端正地行了礼。
而后被人托着嫁衣,转过半身对着他,在那身“夫妻对拜!”的肃穆大声里。
再次弯腰,于他蕴笑的漆黑眼眸中,与他行完了对拜的礼。
在听到那声“送入洞房!”,被牵引着往破空苑去,才出堂屋的那瞬,曦珠不由地松了口气。
身上的嫁衣,头上的金冠,都在沉重地压着她。
背后还有一堆人跟随,要往新房,那里还有最末的礼。
将近十月底的天,松气后再吸进的气,寒冷的往肺腑灌入,她轻轻地打了寒颤。
卫陵一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彩绸。
曦珠撇眼他,稍挣了挣,没挣脱,便不再动了。
他的手总是温热暖和。
尽管不合礼仪,她却没说什么。
有喜婆快步上前道:“三爷,这不大符合礼制。”
哪里有还没送入新房,新郎就先上手摸新娘子的。
卫陵没管她,连个字都懒得说,径直带着曦珠往两人的住处去。
喜婆有些尴尬,几多踟蹰,还是退后了。
等进破空苑的主屋室内,卫陵牵着曦珠坐到那张拔步床上,自己紧随坐下,床上悬正红的百子绛纱帐。
他看向主礼的婆子,微抬下颌示意。
四个喜婆见新人坐帐,又被三爷催促,赶紧小心地将剩下的礼仪走完。
这可是镇国公府的喜事,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却扇诗念过,圆扇落下,露出一张远山芙蓉的娇靥。
房内一时阒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向新娘子,怔怔过后,立时响起惊艳议论。
姚崇宪凑与身边的长平侯长子,还有其余好友们笑道:“难怪先前他清心寡欲地和个和尚似的,原是得了这样一个美娇娘啊。”
王颐同样愣住,微张了嘴,看向床上正坐的柳姑娘。
淡妆素裙足以令人难忘,不想浓妆艳抹,将人衬地愈加绝色。
卫陵下帖子请他做傧相后,他犹豫思索了三日,才答应下来。
此时,他心里的那股抽疼,越发剧烈。
赵闻登心里冷哼,瞄过周围一圈权贵官场的人物,益发庆幸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是嫁给了卫三爷。
曦珠在各种目视下,微垂了眼,指甲轻抓下紧握她的手。
掌心酥痒,卫陵用些力攥紧,除去那些妇人和姑娘,眼眸扫过那些与他同是男人,投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微皱了眉,又看向喜婆,开口道:“继续。”
他也想尽快走完这些繁琐的礼。
接着撒帐,红枣、桂圆、花生、栗子等干果,各个饱满个大,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撒在两人的嫁衣锦袍上。
一片祝贺早生贵子的欢声笑语里,还有跑来房内观看的孩童嘻嘻声。
撒帐过后,接着吃生饺。
喜婆端来一盘煮地半生半熟的饺子,在看新娘子低头,夹起一只饺子,微微咬了一口后。
笑地眼尾生皱,问道:“生不生?”
口内尚有干涩的生粉,曦珠长睫敛眸,咽了下去。
而后忽地听到一道清冽嗓音:“生!”
她蓦地侧过头,看到他将她咬剩下的饺子都吃完了,笑对观礼的人道:“生不生与夫人有多大干系,难道不与我这个做夫君的相关?”
这话将整个屋里的人逗笑,几人甚至笑地捂住肚子。
而那些成婚的妇人们,心下更是感慨,这混迹玩乐的纨绔收心,认真待妻的模样可真够让人羡慕。
有哪家的丈夫会在新婚日说这般的话,岂非损自己的脸面?
再饮合卺酒,曦珠接过递来的匏瓜瓢,与卫陵挽臂喝完了酒水。
喜婆收了瓢,合二为一。
又取来金剪子,各剪了两人的一缕发,用一个红锦囊装好,收绳压在了枕下。
好不容易礼数齐全,卫陵起身,先笑请那些观礼的人往前院用席。
一路送出内室,直走到破空苑的院外,又让那些守候在门边的丫鬟,带人过去,叮嘱务必伺候周到。
众人看他态度,这是不准闹洞房。谁敢违这个意思,便不提一场观礼下来,新郎处处维护新娘子。
就是在镇国公府,谁敢闹?
更何况如今卫陵领职三品,也笑地回礼,跟随丫鬟去用席了。
只有姚崇宪、洛平、王颐、长平侯长子等人还在外等他,一起往席间敬酒。
卫陵道:“你们稍等我会儿。”
撂下话,他转身走回去,回到内室。
方才,那些喜婆也一道被他赏了银子请出去用饭,如今室内只有曦珠。
还有青坠、蓉娘、露露在。
几人正不知说些什么,都笑的模样。
一看到他进来,忙都止住了声音,三人赶紧先退避出去外边的厅里。
卫陵走过去,挑眉问道:“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压着曦珠的发髻,给她取头上戴的金冠。当时还让工匠打地轻些,却那么一顶冠子在头上,整日下来,脖子总是酸的。
曦珠一动不动,任他帮弄,眼落在他腰间的玄黑革带,唇角噙笑道:“她们一直在我面前,夸你对我多好。”
卫陵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弯眼,等将金冠和一些钗簪放在床畔的柜上,才捧起她的脸。
垂着笑眸看进她的眼里,轻声问道:“那你呢,觉得我对你好不好?”
他总是怕对她不够好,也知这场婚事还是让她受了委屈,但此刻她的直言不讳,让他急迫地想要得到夸奖。
哪怕是一字一言。
曦珠无言,只是笑点了点头。
她觉得头上轻了好些,不禁想要转转脖子,倏然地,眼前压来暗影,一个亲吻落在她的唇上。
辗转碾磨间,唇上的胭脂一塌糊涂,随着他的侵入裹进嘴里,唇舌纠缠间,一股浓郁的花香气蔓延开。
曦珠推搡了他好几下,没推动,仰身往床后倒落,又快速地往一旁滚去,才躲开了他。
再蹙眉抬头,见他的唇上沾一片晕染的红,她仍有些气喘吁吁,气地顺脚,用鞋面踢了他的大腿侧一下。
“你是不是经不得夸,他们还在外头等你,还要不要去敬酒了?”
窗外传来谁的喊声,在叫他的名字。
都叫好几遍了,他却跟没听见似的。
卫陵俯身一把将人捞起来,忍笑道:“知道了,我这就走。”
从哪里摸出个帕子来,倒了温茶水淋透,来到曦珠跟前,将湿帕子给她,道:“你帮我擦擦,我好过去了。”
曦珠瞪他道:“你自己擦。”
“我若是擦的不仔细,被人瞧出来怎么办?还没洞房呢,先……”
卫陵一壁说,一壁在她面前蹲下身。
他的脸皮实在厚,曦珠不敌他,把手中的湿帕一下子捂他嘴上,堵住他的话。
将他的唇和脸都擦净,没见一点胭脂了。
曦珠把帕子放下,看他还蹲着,下颌搭在她的膝盖,眼巴巴仰望她,禁不住笑了一声,垂头摸摸他的脸,道:“快去吧。”
有时候私下里,他偶尔会耍些小脾气,和刚重生时的样子一样。
卫陵在她的温柔哄声里,站起了身,指腹在她的眉眼轻抚两下,道。
“我出去叫人送吃的来,吃过后你先睡会,我会快些回来。”
新娘子出嫁整日累得很,多饿到夜里,还要忌讳这个那个,他是知道的。
曦珠点头道:“好。”
她望向他,抿了抿唇,还是道:“你少喝些酒。”
喝多总是对身体不好。
卫陵一笑,跟着点头说:“知道。”
他的下巴抬了抬,向着窗外,道:“我叫他们来,就是给我挡酒的,那么多人,我要一桌桌敬下来,若是醉的这晚不成样子,怕你嫌弃我。”
他有分寸,不敢多喝酒,尤其是这样的大好日子,怕在她面前说多了话。
临走前,卫陵弯腰,在曦珠的耳畔轻道:“等会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一定要到院子看看。”
随即迅疾亲了下她的耳,抬身时,快步朝后退了两步。
卫陵看着披散长发、身穿嫁衣,坐在床畔正欲伸手推他的曦珠,扬唇忍不住地笑,再次重复她的叮嘱。
“夫人,我会少喝酒,早些回来。”
第116章 花烛夜
卫陵走后, 青坠送来六样菜肴,蓉娘和露露陪着曦珠一道用过迟来的晚膳。
收了桌面,青坠下去用饭, 两人又帮着曦珠将身上对襟大袖衫的嫁衣脱下,挂到一旁的木施上,整理齐整,不留一丝褶皱。
骤然身轻, 曦珠松口气,去到立柜前, 手指惯常地拂过白绫素面袄子, 却余光尽是红色,也还与蓉娘和露露说笑今日的婚礼。
最终取了件石榴红的长袄, 穿上后, 抬臂将压在衣内的长发撩出,走去床前。
方才的撒帐,绣鸳鸯龙凤的红绿被褥上,到处落了干果子。
蓉娘和露露正在收拾屋里乱的地方,许多官家勋贵送来的新婚礼都堆在桌上榻上,摞了一人多高。
适才那么多人观礼,不知谁碰到,各种礼盒倾倒, 歪地砸在窗棂上。
曦珠没再叫其他丫鬟进来,弯腰自己收拾起床铺。
先前卫陵与她商议过, 成婚后在一起过日子,除去蓉娘和青坠, 不用其他人进屋伺候。
曦珠隐隐明白,他是因为她, 才会如此说。
他出征的大半年,阿墨曾言他不允许人进内室来。
她更不需多些人伺候,姨母还找她问过,要不要再找几个心细的丫鬟过去破空苑,她婉拒了。
挪开枕头摸遗漏的果子时,看到那个装着结发的锦囊,顺手要拿去柜子里放好,动作一顿,又放回了原处,拿枕头压好了。
曦珠将褥子上的果子聚在一起,用个盘子装好,放到桌上。
把床铺整好,又去帮着蓉娘和露露摆放那些礼品,全是些不认识的人家,盒子上贴着哪个府哪个官职哪个人所赠的红条子。从二品大官至六品小官都有,内阁几位阁臣少不了,另外还有司礼监,也送礼过来。
便连皇帝和卫皇后,也让人护着一尊送子观音来镇国公府,作为新婚礼。
露露不时惊叹,愈加小心,怕磕碰坏了那些贵重的礼品。
“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她手抖了下,忙捧好一个紫檀木盒。尽管早知卫太子与镇国公府的关系,但此刻见到这份礼,才觉出其中亲密。
蓉娘闻言有些惊,后知后觉姑娘嫁进公府,是真的要与东宫绑定一处了。
若是以后太子登基,不敢想卫家会是如何场景……
曦珠也是愣住,却是望着手里的一个樟木礼盒,盒上的红条写着“刑部律例馆主事许执赠新婚礼”。
字迹稍显轻稚,未有前世后来的圆滑。
陡然地,窗外的天上传来破空的声响。
她想起卫陵临走前,说要送礼物给她,一定让她出去看。
曦珠忙放下盒子,转出门去,在廊檐下抬头,看到了满空绚烂的烟花。
月光之下,色彩斑斓的火花,一朵又一朵,接连不断地绽放在浓稠的墨色里,几乎将整个漆黑的夜点燃。
甚至比除夕夜晚,京兆府所放的烟花,还要更多花样。
院外的丫鬟和仆妇皆仰头望地发呆,露露抱着她的手臂看地眼都不眨。
蓉娘看看那璀璨的烟花,又低头看向姑娘,眼角有些湿了。
纵使早知他要让她出来看的是烟花,但曦珠仍然看地有些入迷。
如雷轰鸣的响声里,她不觉抿唇笑起来。
下方点点星盏般的红灯笼,交相辉映着天空的彩色火光。
喜宴开场后,许执按着官阶,由公府的小厮带领安排,落座在同品阶的圆桌前。
将近百桌的宴席,他坐于靠后的墙角。
充眼的红绸喜色,肺腑窒气作痛,还未坐热凳子,于四周嘈杂笑声里,又有一个小厮过来,笑着给他赔礼。
“许大人,对不住,今日事忙,小的忘了三爷的嘱咐,另外给您安排了位置。”
便在一片羡慕的视线里,许执起身,跟随小厮走到了上席,最后落座了前方。
一桌都是四五品,官位比他高、清贵纯正的文官。
问过他的姓名和就职衙署,观他形容有礼,好奇他为何落到这处,自然交谈起来。
许执面上带笑地,温和与他们说起话。
直到不远处的新郎转往这边敬酒,他的笑意减淡,手指蜷缩着,攥紧了膝上的甸蓝袍衫。
是前两日新买的棉袍。
松放那瞬,身穿大红锦袍的新郎来至这桌,他跟随一桌的人都站起了身,端起盛七分满的酒盏,举杯贺词。
一个个都是科考上来的文官,此等文雅喜事,随口捻两句喜庆诗句,是在轻易不过的事。
姚崇宪洛平等人帮着好友喝酒,各个醉地不轻。
许执却落在了最后。
本也是官位最低,因为礼数,该落在最后。
卫陵看着他微白的脸色,牵动的唇角半分不动,不用他人帮忙,倒了酒水满自己的杯,与他相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盛放的烟花下,许执的喉咙哽痛,最终提起嘴角,笑着恭贺:“祝卫三爷和……三夫人喜结良缘,笙箫和鸣。”
一瞬的停顿里,脑海里犹是方才重叠的人群里,那袭身穿嫁衣,纤秾袅袅的身影,以扇遮面,对着面前人的明媚笑眼。
前世往昔仿若就在眼前,卫陵微仰首,看了看天上的烟花,端起杯盏将酒一口喝尽,笑了笑道:“多谢。”
又道:“快坐下用席,若是有哪里不周到,尽管跟府里的人提,别客气。”
作揖拜别,转往下一桌敬酒,不再停留。
满桌佳肴美酒,许执远眺人影远去,转目回来,杯盏里却仍是燃烧不尽的烟花。
冷风之中,他抬手一饮而尽,那簇簇炸开的火花,将他的胃脏烧灼,几乎洞穿一个窟窿,却不知到底是为何会痛成这般。
*
卫陵以为请许执过来参宴,兴许可以报复前世无数个夜晚的暗处,自己所受过的那些嫉妒折磨。
他并非什么大方能容忍的人。
但并没有,反倒让心里堵了一股郁气。
他回到破空苑外时,微微阖眸吹了好一阵的寒冷夜风,将身上的酒气散地差不多了,才深吸口气,睁眼迈步朝主屋走去,笑推开了门。
室内,炭火烘热,曦珠方才沐浴完,坐在床上,蓉娘和露露青坠仍与她陪聊。
一瞧新郎回来,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告退。
曦珠跟着站起迎来。
客套两句辛苦后,卫陵给她们都发了红包,与曦珠一起目送她们离开。
阿墨不便再进屋,改换成青坠去叫水,让仆妇送进湢室。
屋里只剩两人了。
卫陵一边解开腰间的革带,脱下身上的锦袍,挂到另个木施上,一边笑问道:“你洗好了?”
早在一起几次,没什么不自在的。
曦珠嗯了声,见他脸没红,显然没醉,转身去给他拿更换的里衣,打开柜子,看了里面一叠的衣,问道:“你穿哪件衣裳睡觉?”
“随便拿件吧。”
卫陵瞧她给自己拿衣,一副假装镇静的模样,不由无声地笑,也平静道。
等拿来衣,热水被送来,他走向那扇金漆玻璃屏风后,在氤氲的熏热雾气里,将剩下的衣都脱去,低头看身上尚且残留的伤疤。
浅浅的一道,是北疆时受的刀伤,即使用上好的金疮药,还是留下痕迹。
好在不是前世那副疤痕累累的身体。
将身上的酒气都洗净,他穿上她找给他的那身霜白棉亵衣,从搭放在椅上的内衣襟袋里,摸出那个褐色的瓷瓶。
“这药虽效用固稳,但不可多食,时日一久,此后……再想有子嗣,难了啊。不若让夫人喝避子汤,你要不放心,我再调个方,轻些损害,总比你吃这个药好。你一定要三思清楚。”
耳畔,犹回荡郑丑的话。
卫陵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垂眼看它一瞬,又抬眼盯着流溢金光的屏风虚像里,她高挑袅娜的影,拿起抵在唇边,吃了下去。
仔细用水净口,不留酒气和药味后,他走了出去,回到室内,顺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甜的茶喝完。
曦珠见他出来,适才忘记问他要不要醒酒汤,这会问道:“你要不要醒酒汤?我让青坠送来给你喝碗?”
卫陵摇了摇头,揽住她的腰,一同坐到床畔,俯首将头抵在她的颈侧,忍笑道。
“不用,我没醉,清醒着呢。”
从他回来,她就有些坐立难安。
刚才他沐浴,还能听到她来回走动的轻声。
曦珠感到放在腰间的手,逐渐滚烫起来,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由屏气,按在床上的手,也微微抓紧褥子。
卫陵抬起头,平视她的眼,放缓气息地慢慢靠近,落在她的眉心,顺着挺翘鼻尖向下,最终到了她丰润的唇瓣。
他亲吻着她,手从她散落的乌发中滑进,指腹沿着脆弱的颈骨有节奏地滑落,慢慢缓解她的僵硬。
隔着亵衣,触碰到主腰的系带,也只是瞬时的停顿,卫陵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颤抖了下,那双蕴藉风流的眉眼,隔着一寸望她,微哑的嗓音,低声询问:“曦珠,现在可以了吗?”
曦珠在他的笑眼里,咬了下内唇,点头轻应了声。
随之而来的是,后颈被一只掌扶住,他倾身覆来,厮磨之间,她忍不住嘤咛。
卫陵低喘着气,继而拢捏她的软,俯首隔着薄薄的一层衣,齿牙啃磨,曦珠脊骨一阵阵的酥麻,堆雪般的肩颤抖,搂住了他的脖子。
到底怕他的性子急,他的又……曦珠的指甲轻挠了下他的后背,被他揉地嗓音有些抖:“你别急着来。ῳ*Ɩ ”
他不会的,却乖地笑吻她,顺从答应道:“好。”
他知道前世,她疼地半夜还在哭。
他听到了她的每一声哭泣。
几近失控里,卫陵忍耐地额上汗珠不停滴落,喉咙干涸,直到得到她的允许:“可以了。”
他依然细细地亲吻她的脸,十指相扣,压在了枕侧。
龙凤花烛,在静静地烧着,摇曳两抹焰火。
他将她托举抱起,在刺目轰热的鸳鸯红里,在悬空的动荡中,将她沁凉如月的身体,染上自己的气息。
仰首,将被汗湿透、缭乱的乌发拨开,拢在掌中。
凝着她因他而潮红的面腮,微蹙的眉,含泪的眸。
“曦珠。”
痴语般,他撷住她欲念慢涨的唇,将那些吟都吞咽下去,抑住无边漫涌的渴求。
他一遍又一遍地引诱着,用低哑悦耳的声,在她唇畔含糊不清地说:“我爱你。”
最后竟成祈求。
祈求她相信他的真心和许诺。
“曦珠,我爱你,永远都爱你,也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紧攀着他的肩,依附着他。
可那刻,曦珠竟觉得好似卫陵才是那个依附的人,她垂眸望着他,蹙眉轻吟地,恍惚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
……
一切喧嚣停止后。
他静目看着顶上的红纱帐,金丝银线纵横交缠,勾出一团团的锦云繁花。
那些缭乱的丝线红的艳丽,似是染了血,沉垮垮地朝他压下来。
案上的红烛淌下泪,堆累起厚重的蜡油,明光透过绛纱帐跳动,像是不断蔓延而来的大火。
卫陵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曦珠熟睡的眉眼,明白自这夜过后,他得演上一辈子,若有朝一日让她识别出他的欺骗,届时今日的这场大火,便会将他烧死。
第117章 隐藏者
曦珠再睁开眼时, 窗外的天光方才微亮,透过新换的明瓦窗照进来,渗入大红纱帐上交错的金银丝线。
昏暗的光影变幻中, 艳粉浮金,虚落枕畔人安静沉睡的脸上。
双眸紧阖,鸦青的睫毛在眼脸下落了一层淡影,薄唇微抿, 平缓有律地呼吸着。
并无清醒时,时常带笑的生动神态, 即便几缕散乱的发覆在颊侧, 睡着的他,面容却肃然许多, 无一丝多余的表情。
有时候, 曦珠都会误以为见到了前世的卫陵,但那是他清醒时的样子。
她看了一会儿他,便将放在他腿间的脚缓缓收回来。
他身体燥热,现下天气寒冷,纵使室内夜里烧了炭,她还是忍不住朝他靠近。
又伸手,要将他落在她腰间的手臂挪开。
她要下床去湢室。
昨晚到了后边,她口渴得很, 他喂她喝了好些水,这会要去解手。
但才挪了小半, 陡然地那只手臂收紧,于迷蒙灰茫的视线里, 把她揿按进他的怀中。
身体猛地相贴,乍然听到她的轻呼。
卫陵一霎醒了过来, 睁眼垂首看向胸膛前的人。
见她也正低头看向下面——青红痕迹遍布的锁骨下,被亵衣遮掩的,胸口的位置。
细眉轻蹙,脊背也躬起。
曦珠推了他一把,低声:“放开我。”
身上其他的地倒不疼,他用了油,她一说停就停了,又是第一回,不敢过分。只是落在这处,就有些收不住力道。
即使事后身上被他抹了两遍药,但方才猝不及防的举动,还是有些泛疼。
卫陵瞬时松开了她,明白过来,忙地先道歉:“抱歉,弄疼你了。”
又快地问道:“是不是还疼地厉害?我再拿药给你擦擦。”
说着,撑起身来,就要脱她的衣。
曦珠浑身也没多少力气继续推他,不能阻拦,确实也还疼着,索性躺着任由他了。
药盒子就放在枕下,和那个装着两人结发的锦囊放在一块。
卫陵坐起身,微敞衣领,扭开药盒,手掌将药搓热了,在她“轻点”的柔声中,垂眼给她仔细涂抹着药,轻地不能再轻,不遗漏哪寸肌肤。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克制许多,还会弄成这样。
一时不知所措地愧疚,踟蹰开口道:“我下回会轻些。”
曦珠望着他的动作,沉默了下,以鼻音嗯了声。
但轻揉没一会,她便觉得有些异样起来。
他嘴上说地诚恳,但揉着药膏,渐渐地,便有些歪了。
卫陵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丰饶景象,额间的青筋微鼓,呼吸逐渐粗重。
“好了,不用擦了。”
曦珠没忍住轻哼声,转目瞧见他神色的变化,朝他瞪一眼,没敢让他继续,忙不迭地拉拢好衣裳,便要起身下床去。
起床要越过他,他睡在外头。
卫陵低笑了声,正忍着欲地把药盒放好,要拿帕子揩去手上的药膏,回转头来,见人要下床,又赶忙拦住她。
“起床做什么,天还早,不急着往正院那边去,昨日忙成那样,爹娘定还没起来,我与他们说过了,过去吃午膳时敬茶就成。我们再睡个把时辰,昨日闹到那么晚,你不困?”
他这边说了一大堆,却得她不回头的一句:“我要去解手。”
声音又小又闷。
先前两人住在一起几夜,她没这样,反倒成婚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行,快去快回。”
卫陵忍不住笑地松开她的手腕,看她翻身到床畔,拉拢帐子挂到金钩上,穿鞋转进湢室的背影。
单手枕着躺回枕上,他望着绛纱帐顶,将那只还未擦净的手,犹带着她的软腻,伸进鸳鸯被里,回想昨晚的一切。
隔着一方屏风。
在从小窗透进的昏蒙光亮下,解手过后擦洗,曦珠不免低头,就见大腿处的青痕尤其多。
但她昨晚并没感觉到疼。
他一直都顾忌她,在她迷糊睡去时,还能听到他压抑的声音,好似过了许久,他才上床来,搂住她睡。
她正摸看自己的身体,却忽地听到异声,再熟悉不过,一整夜在她耳畔跌宕不歇的清冽声音。
她微咬下唇,将亵裤穿好后,并未立即出去。
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于一角的缄默里,长翘的睫毛轻轻抖动,看光里似被寒冷冻结、浮飞缓慢的尘埃。
不禁想到他吃的那个药,也想到他情动时,对她说过诸如爱她的那些话。
她慢慢垂下了眼。
直等到他在最后的低喑闷声里,好半会没动静了,才走出去,回到床边脱鞋,爬向床里侧,掀盖上暖和的被褥。
余光里,曦珠看到放在柜上的那团乱糟糟的帕子,呼吸间,还有那股尚未散去的涩味。
她甫一钻入被子,便被他抱入怀里。
在卫陵还未开口前,曦珠已先侧过身向他,直接问道:“那个药会对你的身体有害处吗?”
此前,在筹备婚事时,她便不想生育孩子,不想留在京城,再次彻底与卫家绑定在一起,但她不知该如何与他说,只是到时洞房……
但目睹他为大婚的种种费心,每日情不自禁地满面笑容,在要将她送去杨家待嫁的前一晚。
她还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时,说明自己的想法,他却主动对她道:“现在局势不稳,我们先不要孩子,我已让郑丑给我开了药,以后我们在一起,我吃药就好,你不要担心。”
“我也不是很喜欢孩子,小孩子吵闹得很。”
“再者,我们两个也还年轻,将才二十和十七,不着急这个事。若是以后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回去津州,你要是想要个孩子陪你玩,我们再生。不想要,就我们两个过日子。”
“倘或后头爹娘问起孩子的事,我在场便我来说,若是娘偷偷和你说,你来找我,我自有办法去应对她。”
……
他为她找了诸多借口。
那时候,她只是沉默地答应了这件事。
她知道郑丑的医术很高,也知道卫陵必然会这样做,在大局未定前,不会想要孩子。
但她并没有问他那个药是什么,会不会对身体有害。
女子吃的避子药,总是涩苦至极,更会毁坏身体。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损伤子嗣的药。
直到如今,她才问出了口。
“一点害处没有,全然不可能,但比起什么避子汤,那药的危害算小,再说我身强体壮,那个害处更是不算什么。”
卫陵揽住她的后背,倾身亲她的脸颊,又禁不住凑到她耳边,低声玩笑道:“或是你怕我不行,要问我这个,可昨晚不是已经验证过?不若再来一次?”
这话一出,曦珠顿时失去了忧虑,偏开脸想要躲开他落在耳上滚热的气息,有些痒。
“不要。”
却被捧住脸,半分挪不开,耳垂被含吮着。
卫陵的齿尖厮磨着那片软肉,按着忍不住笑起来的她,轻了许多力道地任她挣扎,而后一个没有留意,被气喘吁吁的她拐住了腿,翻压在了身下。
看她凌乱了发丝,他再迅疾去挠她的腰。
曦珠笑地喘不过气来,坐在他腰上,去抓他乱动的手。
“别挠了!”
“那你说,昨晚的我如何?可让你舒服了?”
她不说,他便欺身上去,将她挠地歪倒在被褥上,蜷缩成一团,乌发散乱在身下,满脸涨红地止不住笑。
直让曦珠有些咳嗽,服软了,低着头,声小得约莫听不见。
“行,我很舒服,成了吧!”
话至尾端,她有些气地鼓起粉白的脸腮,愤愤地盯着他,又没憋住笑。
“表妹早些说实话不就好了,嘴硬做什么。”
卫陵捏捏她的软腮,满意地笑了,将她抱起来,亲她微张的唇。
那点晨起时的不自在,烟消云散了。
……
玩闹好片刻,连着几日为婚事忙碌,竟泛起困来,两人又睡了半个时辰,才穿衣起床。
蓉娘和青坠跟进屋来,一个帮着要整理床铺,一个送来热水洗漱。
哪成想床上被褥折叠整齐,哪里有一丝乱的迹象。
蓉娘一愣。
方才那一通闹,加上昨晚,床上已是不能看。
曦珠没好意思让人来弄,卫陵便和她一起收拾好了。
现下曦珠正转到屏风后穿衣,蓉娘便过去帮着,却是有话要问。
卫陵刚要跟去,却靴尖偏转,只落坐在妆台旁的圆凳,等待着她。
隐约地,能听到那头的窃窃私语,应是在问他对她如何?
等曦珠出来坐在镜前,见一边的人只字不言,噙笑望她,目中却是了然。
她没再看他,唤青坠过来帮着梳发。
时辰不早了,都快晌午,怕慢些赶不过去正院。
蓉娘开了半扇窗透风后,又擦净桌面,将那对烧烬的龙凤花烛拿出去处置。
冬日的微光静落在妆台上,三爷就坐一边看着。
青坠不敢和已成三夫人的表姑娘说话,只管细致地梳发。
卫陵撑着手肘在台上,看了一会曦珠,捡起那些妆奁中的首饰,摸摸这个,玩玩那个。
却忽见摸到了那只蓝色的镯子,这辈子的他,送给他妻子的及笄礼。
他垂落的眼神一暗,指骨收紧,一刹想要摔碎了它,但最后还是将玉镯放了回去。
抬起头,看到曦珠已梳拢起来妇人发髻,不由朝她笑了笑。
曦珠正抿着嫣红的口脂,透过明亮的铜镜,看到窗前他风流眉眼中,流出的懒意笑意,微微偏首,也对他笑了下。
第118章 听不懂
这段时日, 为着小儿子这场婚事,卫旷和杨毓忙里忙外,都累得不轻。
尤其是卫旷, 昨日各部高官武将,和宫里派过来送礼的人及亲戚朋友过来贺喜,其间吃了几回药,撑着渐衰的身体应酬, 等夜深人都走了,他早已腰酸背痛, 眼睛更是疼地近乎失明。
便连杨毓, 常年料理偌大的镇国公府,也生有气喘的毛病, 和大儿媳让人收了残席, 回到正院便咳嗽起来。
阒静的明煌灯下,夫妻两个各自端着药喝,不觉相互望着对方笑。
好歹是将最后一个儿子的婚事办成,少了件操心的事。唯剩小女儿的将来夫婿,也要相看起来了。
但再谈及二儿子的那桩娶进继室的糟事,不免长吁短叹。
夜阑更深,两人说过几句话,便睡去了。
到第二日的巳时三刻才起来, 洗漱过后,且用清茶糕点, 在厅里等着小儿子和三媳妇过来敬茶。
并让人去把大儿子大儿媳、二儿子,还有几个孩子, 及几位从卫家老宅赶来京城观礼的卫家长辈叫来。
等了一炷香功夫,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人到了。
曦珠和卫陵进门时, 烧着银霜炭的烘热厅内,已坐满了人,或是笑着闲聊,或是静坐吃茶,闻听动静,十几双眼都转往她这个方向。
除去相熟的人,还有六个长须白髯的老者,她从未见过。
她微微抓紧了卫陵的手。
卫陵拉着她的手,偏过肩膀,挡在她的面前。
率先朝座上的众人歉笑道:“路上滑了些,走得慢了,劳烦你们久等。”
卫远捧着盏青瓷杯子,接话笑说:“这天越来越冷,有些地都结了冰,过来路上是滑得多,我和你大嫂也才刚到这里。”
董纯礼端坐丈夫身边,朝三弟媳笑了笑。
曦珠亦回她浅笑。
这一番话后,卫陵先是朝那些卫家长辈拱手作礼,各人纷纷笑道不妨碍,都是才到才到,连椅凳都没坐热。
此次上京来参加婚礼,不是谁家有事要办,要公爷帮衬一把。
便是观着镇国公府将来的走势,及这年对敌狄羌的大胜,卫家这个三小子的前程不可限量,要来露个脸结交深情。
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里,卫度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却禁不住冷笑。
如今的他,因与郭华音婚事的定立,勿提在公府,被爹娘厌嫌,便是在户部,也听到些烦不胜烦的碎言。
卫陵倒好,从小在爹娘的宠爱中长大,胡闹玩乐,肆意挥霍,不过被说教打骂两番,便懒于管教,任由他做个纨绔子弟。
可是这两年,便为一个从哪处偏远地方来的表姑娘,进神枢营和军器局历练,又与狄羌的一战,获三品的官职,仕途竟顺畅非常。
从未有哪个京城的贵门子弟,能有他这般成就,便是这个年纪的大哥,也比不上他。
卫度转目见大哥满面笑容的样子,半点不在意卫陵的战功。
也是,大哥还有父亲的爵位继承。
他低下头,用茶盖撇了撇青色的沫子,于氤氲的香雾里,听着爹娘的笑声,眼里冒出酸涩。
上首的座位,杨毓看着穿一身浅红柿蒂纹立领对襟袄、蜜色彩蝶戏花锦裙,绾起高髻、妆容端正的曦珠。
已不仅仅是她的侄女了,还是她小儿子的媳妇,转望一边自进门就在维护媳妇的卫陵,不由心生感慨地朝丈夫笑,如今看来,这门婚事是好的。
卫旷也笑看下方的一对新婚小夫妻。
元嬷嬷递来呈盘,上面正摆着两盏温热茶水。
曦珠迟疑了瞬,动了动手指,卫陵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她伸手接过其中一盏茶水,闭紧的嘴里已酝酿了无数遍那两个字,但却艰难地,好似如何都喊不出口。
那是只对她的生身父母,才能叫出来的称呼。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痛楚,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裂缝钻涌出来,漫到喉咙,哽痛地让她想要转身,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但是……
一厅的人都不再说话,寂静下来。
只有火盆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曦珠垂下长睫,抿紧唇瓣,要先给国公敬茶。
但是在她端起茶的那瞬,一双手紧随其后,端起了另一盏茶。
卫陵笑着对坐在上首的两人,恭敬地对父亲捧奉上茶水。
“爹,娘,我能娶到曦珠,还要多谢您们的成全,我和她给您们敬茶。”
曦珠一怔,偏首看向身边人。
他的举止再从容自然不过,似乎这不是违背规矩的事。
他似乎再次提到了她能嫁给他,世人皆知的原因。
在所有人都在淡化忘记,为了顾忌公府和他的颜面,都在言笑晏晏,恭贺这是一门再美满不过的婚事,他再次揭开了前尘。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说这门婚事是因他的强求,才得以被成全。
厅堂内,落针可闻。
便连好动的卫朝,都不敢再动一下,坐在母亲旁边,看向仿若变成木偶一般僵硬的三叔母向祖母敬茶。
“……爹……娘,您们请用茶。”
卫陵没有跪,曦珠也没有跪,向姨母呈上了茶。
卫旷在怔愣后,很快和颜悦色起来,道个“好。”
便接过小儿子手中的茶水,揭盖喝了口。
见丈夫如此,杨毓也接过三媳妇手里的茶,笑地抿了抿。
随后,卫旷和杨毓两人,给三媳妇递去了早包好的红封,厚厚的一叠。
元嬷嬷再送来几本账册。
是先前筹备婚事时,卫陵让母亲把自己的产业账本收拢整齐,待敬茶时交给曦珠。
此时,杨毓将这几本放在她身边近二十年的账本,递去曦珠面前。
“这是卫陵放在我这处的几本账,现在交给你,以后便是你来打理。你先看着,倘若有不懂的地方,来找我或是找纯礼都可以。”
她又嘱咐了几句作为婆母该说的话。
时隔两世十余年的光阴,曦珠再次将那几本曾翻看过的账本,接了过来。
“是,……娘。”
于众目睽睽之下,卫陵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团在自己的掌心,企图让她暖和起来。
接着,去见卫家的其他人。
卫陵牵着曦珠,一个个地走过去叫人。
对大表哥和大表嫂改口,没有方才的困难,曦珠跟着卫陵叫道:“大哥,大嫂。”
卫远和董纯礼也准备了红封送给三弟妹。
卫朝坐在椅子上,按照母亲教的下了椅子,对着眼前打扮极其好看的三叔母,拱手作揖,唤了声:“三叔母。”
卫陵看他一副敬重的样子,嘴角略扬。
等轮到卫度,曦珠轻挠下卫陵的手心,抿紧了唇,没有开口。
卫陵自然没有让她叫卫度。
若非卫度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还要在镇国公府生活,他自己都不半点不想叫卫度二哥。
“夫妻本一体,我便替曦珠叫你声二哥,想必二哥不会介意,是吗?”
卫旷观着下方,心知肚明这小子是在报复那时二儿子的口不择言,他没有去管,自顾自地喝茶。
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卫度不上不下,暗里恨地咬紧腮角,却颔首道:“三弟妹进了卫家的门,以后就是卫家的人,都是一家人,不必要去介意那些细事。”
大哥大嫂给了红封,他自也要给,从宽袖内掏出,递去面前。
曦珠看了一眼卫陵,而后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接了过来。
她没有再看卫度,转望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挺直腰背地坐着,等她看向他们,都下来朝她行礼,各自唤了声:“三叔母。”
清脆泠泠的声音响起,曦珠的视线落在卫锦的身上,长得一副冰雪伶俐的模样。
她不会再是她的“阿娘”。
一边的卫虞,两颊梨涡浅浅,叫她道:“三嫂。”
这世,他们应当都会过得很好。
曦珠再看向卫陵时,不由得弯眸。
之后,又跟随他去见那几个卫家长辈,行礼叫人。
都是陌生人,她心绪轻松许多。
等见人的繁琐礼仪结束,众人到嘉乐堂吃午膳。
*
吃过饭回到破空苑,两人坐在榻上歇息。
将那些红封随手放在桌上,卫陵拿过那几本账,揽着曦珠的腰笑道。
“我所有的身家都在这处了,是给表妹的聘礼。过两日上职前,我把负责这些产业田地的管事都叫过来,陪你见见人。这些年的账都在娘手里,我自己都没怎么见过人。”
前世的她帮衬母亲管理账本,他是知道的。
也在要卖掉这些账上的东西,换得军饷时。
雪夜灯下,一页页地翻看,看到了她做的标记,凡是错漏或是被做了假账的地方,她都用红笔勾画出来,极其认真。
那时候的他,有片刻的出神,她在看他的账时,是否也有一时半会,会想起他。
“那些管事一个个理着我的财多年,都是老滑头了,若是以后他们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们去。”
卫陵倒不是不允许人从其中谋得好处,肉从手里过,哪能不沾油?
只是见不得那些人为了更多利益,仗着资格拿捏曦珠,而她不见得乐意来管他的事。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今这些账,是他强塞到她手里,她不能推拒。
这次,曦珠是从他手中,接过的账本。
垂落的目光,静静地留在靛蓝的陈旧封皮上。
接着听他与她商议,有关赵闻登家的那桩茶叶生意,赵家要与外藩做茶叶生意,苦于没有稳定的上好茶叶来源。
而这账本里,正好有江南的两座茶山。
此事在杨家备嫁,露露过来陪她时,与她说起过。
那时露露的神情很欣喜。
卫陵俯首亲她的脸,轻声问道:“你同不同意?”
曦珠明白他这样做,一定是因为她。
她笑地点头道:“等和闻登商量具体,看看要如何做。”
她不想将他的产业给赔了。
卫陵正想话要逗弄她,让她更高兴些,忽地青坠来报外头有人找,却是两人口中的露露和赵闻登。
自从曦珠从杨家回到镇国公府,露露昨晚便回到公府,和丈夫住在厢房。
连续好些日陪着即将出嫁的闺友,也是累地眼皮子直打困,与在喜宴上喝地熏醉的赵闻登一直睡到大晌午。
公府要敬茶吃饭,她不敢来打扰,这会听丫鬟说那边饭吃完了,赶来破空苑找人。
她想出门逛逛,好不容易来回京城,自要看看最富庶繁华的地界。
不可避免地,想要曦珠陪着。没多久,她就要回去津州,不能在这里久待。
曦珠听过她的话,怅然过后,眉梢携笑,一口答应下来。
她自己好久没出去逛街了。
遑论是和露露一起。
两个女子一拍即合。
赵闻登从小就习惯了露露的命令,没什么异议。
卫陵也没什么好说,看着曦珠雀跃的样子,笑地让阿墨去马厩套车。
两人换过常服,一行人这才乘车出门。
一整个下晌,两个男人跟在后头,各自帮妻子拎买来的东西。
走得赵闻登脚酸了,前头两人还在兴致勃勃地逛,头挨着头,手拉着手,草绿和秋香色的两片裙摆蹁跹翻飞,都忘了身后的两人。
卫陵无奈地笑。
等进到那些金楼银楼,曦珠陪着露露挑中两支长簪和一对耳珰。她自己却不要,卫陵还是给她挑了支步摇。
最后结账,赵闻登正要掏银票,却有一道声音横亘过来。
“把账都记在我上头,明日来找我销。”
赵闻登错愕。
卫陵不过笑笑,道:“你们能不远千里,过来参与曦珠和我的大婚,我还没尽地主之谊。不过些首饰,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东西。”
在寸土寸金的地方,赵闻登不好推拂,以免伤了卫三爷的面子。
金楼的掌柜快地记下账。
等从楼里出来,外头恰是傍晚,天色有些灰蒙阴沉。
又寻酒楼吃饭,点了满满一桌的菜式,卫陵让小二上了好几盘虾鱼螃蟹的菜肴。
其间,三个人同来自津州,说着说着,便夹起方言来。
还都是有关在津州的一些旧事。
卫陵默地陪坐,没吃两口,他放下筷子,给正与露露聊天,脸上洋溢笑容的曦珠剥起虾。
把干净的虾肉放到她的碗里。
不知不觉中,他的面前,堆起了小山般的虾壳。
曦珠将虾都吃完后,方才回过神,转头看他,眉眼的笑犹在,声音也是扬高的。
“你自己也吃,别管我。”
卫陵点头,扬眉道:“知道。”
他用湿帕擦干净手,才接着拿筷子吃饭,继续看她与人说话。
虽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但见她眸中闪动欢喜光芒,他也跟着笑。
第119章 初交心
兴致说及故人旧事, 难免牵扯到年少时,常在一起玩耍的另个人:周暨。
他虽未至京城观礼,却托了赵闻登送来一对玉如意, 作为给曦珠的新婚贺礼。
去年年初,他娶了妻。
这年夏末,便得了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儿。夫妻两个感情很好。
曦珠笑了笑,由衷地为故人欣悦, 陡地想起身边还坐了个人,偏头看去, 他正百无聊赖地夹着菜, 细嚼慢咽地吃着。
赵闻登和露露也反应过来,卫三爷在这里, 还是新婚第二日, 怎么好聊这等事。
好在人听不懂津州话,但一时都有些讪讪,赵闻登呵呵笑了声,改换官话,忙地与他攀谈。
卫陵从容地放下筷箸,又笑地接话。
桌面上其乐融融起来。
当晚回去,曦珠逛了近半日的街,沐浴洗漱后, 脱鞋要爬到床里侧,卫陵曲膝让她进去, 往外边挪了些,重新伸直长腿。
现下入冬, 天冷得很。
他先去沐浴,留了大团缭绕的热汽在湢室, 加上烧的炭,更是暖和非常。叫人换过水后,才让她去洗。
这会被他睡过的地方,也是热的。
曦珠刚缩进被褥里,便觉得舒坦地整个人瘫软了,仰望上头的青纱帐,今日临出门前,她让青坠换下了绛红纱。
忽然听他问道:“听说表妹有一个叫周暨的竹马,从小感情好得很。”
闻言一霎愣住,看向他。
穿着霜白单衣,正靠在床头,垂眸看手里的书,还是那本《尉缭子》,她见他看了好些遍,书都有些破了。
面上神情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
“你怎么知道……”
曦珠话音一顿,眼眸稍微睁大了,“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却见人翻过一页书,神态自若。
“你与他从小一块长大,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如何后来没成呢?”
卫陵的眼还落在书上,心思早往别处飞了。
他自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今日酒楼雅间内的那片刻僵硬气氛,让他忆起赵闻登夫妇刚来公府那日,他邀赵闻登吃酒,不过几杯酒下去,赵闻登便什么都说了。
他不过是想知道在没有他的少女岁月里,她是什么样子?
想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
却不妨听说她还有个感情深厚的竹马,对她很好,常带她出去玩,给她买各种好吃的。
还想要娶她,只是没成罢了。
“怎么没成?”他有些急切问道。
赵闻登却醉地倒头栽在桌上,再难回答他的问。
曦珠将被角拉地更高些,轻声道:“那时我家里要招婿,他家不答应,才没在一起。”
刹那间,卫陵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拿书的指关泛白。
他没敢看她。
“你……很喜欢他吗?”
曦珠转目,抬头看枕边人的侧脸,线条分明的轮廓,从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他紧抿的唇角,笑了笑道:“我都忘了他什么样子,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两世加起来,过去多少年,她早就遗忘了许多事,也不愿意再回想。
只是倘若那时两家能缔结婚姻,她也不会到京城来了。
那是一条全然陌生的路,尽管不知,但应当不会比后来,她走上的那条路差。
曦珠正有些出神时。
蓦地,她的腰被条坚实胳膊勒住,一个人靠了过来,和她抵额相视。
一双乌沉的眸望进她的眼里,声音很低,语调颇为委屈。
“可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以后都不能再想别人了。”
不管是许执,还是周暨。亦还是其他人……
卫陵心里很明白,时至今日,他与她走到这步,若非万般阴差阳错的铸造,他或许永远都不能和她在一起。
在听到周暨时,他曾想过,若是她那时和这个人在一起,她还会不会来京城?还会不会喜欢他?
但幸好,幸好。
后怕渐渐弥散,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
“表妹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曦珠抚摸他的脸,没忍住笑道。
“你吃醋了?”
卫陵鼻息轻哼声:“我吃的醋算少了?差些没将我酸死算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也是,她这么好,被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吃的哪门子醋,如今他也成婚了,还有了孩子。”
曦珠好笑地将今日在桌上的话,讲给他听,又反应过来,问道:“你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
卫陵听完,才闷闷地将赵闻登的醉言说了。
曦珠看他垂着眼,还在郁闷,戳了戳他的脸颊。
她知道他并没有生气,却道:“还在生气呢?”
卫陵看着她,低声道:“我才没那么小气。只是嫉妒,要是我们能一块长大就好了,我会早早就喜欢你,也会对你很好很好。”
往事不可追,便在幻想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坦然幼稚的话脱ῳ*Ɩ 口而出,曦珠不过笑了下,将腿贴着他的腿,柔声说起另一件事。
“三表哥,前些日子我梦见了爹娘,说起你了。”
卫陵一怔。
他从前不信任何鬼神,现今却极其相信。
他瞬时紧张起来,怕爹娘不喜欢他。
是他让曦珠受了那么多苦,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
怕他们讨厌他这个女婿,甚至恨他。
卫陵想知道爹娘到底与曦珠说了什么,但怕听到让他害怕的话。
他犹豫地没有开口问。
直到听她说:“你让人送过去的那些东西,他们都很喜欢,我爹尤其喜欢你送的那坛子酒。”
那是一坛陈年三十的凤酒,在遣人去往祭拜爹娘,告知与曦珠的婚事时,卫陵亲自去柅园取来,让人带去津州。
他终于松缓口气,笑着道:“爹娘还说我其他了吗?”
她的嗓音更轻了。
“他们还问我,你对我好不好?”
“表妹怎么说的?”
他望她温柔的神情,问道。
他也时常问她这个,却没有哪一回,得到过她的答案。
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曦珠眉眼弯了弯,点头道:“我对他们说,你对我很好。”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在他暖热的体温中,小声而缓慢地说:“多谢你让露露和闻登他们过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记忆里的故人,来观看这场被人艳羡的、所谓的大婚。
但他们的到来,她很高兴。
她的发丝滑进他敞开的衣裳里,蹭着他的胸膛,轻微冰凉的氧意里,卫陵垂眸,勾指抬起她的下巴,唇角不由得上扬。
“光是嘴上说说,算不得谢,你要亲我一口。”
曦珠见他满眼都是笑,抚手在他的脑后,微微用力。
卫陵顺从地低下了头。
她凑上来,随着馨香气息拂来的,还有她的唇瓣,落在他颊畔上的柔软湿润。
长翘的睫毛,轻轻骚动着他眼脸下的肌肤。
一触即分,她正要往后退,却被按住了后颈。
连同散落在身后的长发,只能仰起头。
他滚热急促的呼吸,已近在方寸地侵压过来,涌入她的口鼻。
卫陵双目沉沉地盯着怀中人,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幽幽道:“哪能这样耍赖?亲这儿才算数。”
曦珠望着他,莞尔失笑。
攀着他的肩膀,稍抬下巴,亲上了他的唇。
……
后来,如何演变成一床凌乱。
那本用以装模作样的兵书,早已被扔到纠缠人影的帐外地上。
银炭烧断的噼啪声中,青纱晃动,帐内那个伏身躬背的人,俯首在藕花深处。
不时她的几声难耐轻吟,他愈加沉醉不知归处。
第120章 病态显
露露头一回来京城, 兴趣盎然地要把各处好玩的地方,都逛一遍。
她要出去,自然要来破空苑找曦珠, 让闺友陪着一起。
卫陵不放心曦珠出门,便要陪同。
这般,赵闻登也要一道跟着去。
他最怕陪着女人逛街,连着两回, 暗里却瞧见卫三爷没丁点埋怨的神色,不时到曦珠面前, 笑着询问她是否要哪家店铺的东西, 连着露露买的那些,账全记在他头上。
赵闻登推劝两番, 还是让人买了账, 如此,他更是不好意思。
至第三次妻子要去找曦珠,他劝住了人。
“他们是刚成婚的夫妻,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我们总去找,不定打扰到他们。你要出去逛,我陪你去就是了。”
露露闻言,絮叨了句:“难得上京来, 下回再来不知是何时了,怕是好久都见不到曦珠了。”
镇国公府的门第高, 她与丈夫暂时住在这里,虽样样都不缺少, 但到底因商户的出身,多不自在。
更何况是嫁给卫三爷的曦珠。
露露怕给闺友带至麻烦。
最后, 只能答应了丈夫。
但这一出去,便在一个茶楼休憩时,听临座的两人谈及闺友能嫁进公府,原是因一桩满城风雨的笑闻。
当即气地露露火冒三丈,拔座起身,赵闻登在后边拎着大包小包地追。
两人乘车回到公府后,露露就往破空苑赶。
适时,卫陵在陪曦珠见那些管理他名下田地产业的人,敲打了一番。
正要摆手让管事们都走,见门外急冲冲闯入的两人。
青坠蓉娘在后头都拦不住。
还不等问些什么,倒是赵闻登瞧见卫三爷一脸肃然神情,跟前还站了好些人,立时用力拉住露露的手。
卫陵看着两人,皱紧眉头。
露露回神,对着望来的眼神,一时心抖地不敢置喙。
曦珠却快步上前,握着她的手,着急问道:“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慌成这样?”
这边问话,卫陵察觉到这夫妻两人一直在看自己,便先带着其他人出去。
经过赵闻登身边时,含笑请人道:“有什么事,我们到外头讲。”
这般,单留露露和曦珠在室内,蓉娘也进了来。
一番讲述,露露差些没哭,问她是不是受委屈了。
曦珠方才明白,伸手揽住她靠在肩头,轻声道:“没有,三表哥对我很好,你别担心。”
蓉娘在旁帮着说,道婚事已成,这可是在公府,万不能再在人前乱讲。
今时不同往日,卫三爷可是领了三品的官职。
天色逐渐昏暗。
赵闻登和露露留在破空苑用过晚膳,曦珠送他们出去,看丫鬟提灯带他们去往厢房。
夜里,她和卫陵躺在床上。
“三表哥,你不要多想,他们不知……”
曦珠的话音倏地顿住。
是啊,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个秦令筠,并无他人知晓这门婚事的真相。
但她不想她这一生最为要好的朋友,误会了他,觉得他真是罔顾她意愿的恶人。
正如当初他毁坏名声时,人人所认为的那样。
卫陵却抱住她,唇角漾开笑意,在她眉心落了很轻的一个吻,温声道:“其他人我都不在乎,只要你相信我就够了。”
看着他沉静的双眸,曦珠失语片刻,而后浅笑地颔首。
*
那起茶叶的生意,并未因这件小事而膈应不成。
翌日,曦珠找了管理江南那两座茶山的管事过来,卫陵在旁陪坐,与赵闻登商议过后,觉得有利可图,最终敲定该事。
至于细节处,赵闻登还要回津州找父亲商量。
在上京前,他并没料到此次出门,能谈成这般大的生意,还是走的公府门路。
他不敢轻易定下契书,只是现下已快十一月,过年后开春,就是采茶的季节。
要快些脚程,回家去和父亲说过,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去江南,看看那些茶树。
事情一气堆到头上,不过在公府再待两日,便去拜别公爷和国公夫人。
杨毓让元嬷嬷从库房拿些阿胶鹿茸、绸缎布匹等,让两人带去。
十一月初一这日,天阴。
从远处扑涌来的寒风,将一湖的水吹皱,也将停在上面的大船,送得越来越远。
露露站在船尾,同丈夫看到在岸上的一行人,还驻足在那里。
卫三爷似乎在给曦珠拉拢快落下的斗篷帽子。
她放心下来,抬起手臂,眼里泪花扑簌,不停地朝闺友挥手。
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了。
这是第二次站在这个地方。
但这次,曦珠的心绪全然不同。
她也朝着露露挥手,被风吹得冷彻的手,一下下地摇晃,送别故人回去津州。
总有一日,她也会从这里离开,回去家乡。
*
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冬雨,是在十一月初二的深夜来临。
翌日卯时初,因成婚而迟迟未去军督局的卫陵,要起床去往上职。
他小心将落在腰上的手,挪了下来。
又动了动脚,把她压住的腿抽出来。
给她压好被角,松口气,正轻手轻脚地要下床,换衣后去洗漱。
还是惊醒了她。
曦珠睁开昏困的眼,透过纱帐见外面灰蒙蒙的一片,窗外还在淅沥地下雨。
她揉揉眼睛,问道:“你要去上职了吗?”
声调都是懒的,低哝软语。
说着,她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卫陵按住她的肩,止住了她的动作,疑惑道:“起来做什么,天还早,你接着睡。”
他又道歉,低声道:“我没留意吵醒你了,我会小声些。”
曦珠被按在枕上,眨了眨眼,看着他道。
“不用我给你侍候穿衣吗?”
卫陵不觉摸摸她的头,有些笑道:“我是三岁孩子,自己不会,还要人照顾?”
“你好好睡。”
他起身拉开青帐,穿鞋下床,再把帐子放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是衣料的摩挲声,跟着帕子浸入水里的响声。
却都掩埋在雨声里,听得并不真切。
曦珠将脑袋挪到他的枕头上,阖着双眸,听到他又走了进来。
落在地砖上的动静很轻,但她还是听见了。
以为他是落了什么东西,隔着层叠的帐,对着外面朦胧的暗影,她叮嘱了句:“今日下雨,路上你小心些。”
接着,面前的纱帐便被一只手掀开。
卫陵低头,撩开她的发丝,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下。
“知道,睡吧,我走了。”
“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帐幔落下,遮去他身穿玄衣、离去的背影。
曦珠侧着身,睁着有些困倦的眼望了会儿,终再闭上,陷入席卷而来的睡意里。
冬日到来,她总是困得很。
等彻底清醒,是在巳时两刻。
外面的雨还没停,院外的那棵梨花树凋零叶片,只余光秃乌黑的树枝,纵横交错地缠绕。
于阴沉的天光里,张牙舞爪地,蜿蜒着往天上伸去。
曦珠坐在妆台前,将目光从半开的窗外收回,落在镜前,随手挽了个发在脑后,用支珍珠簪固牢,并未上妆。
今日她不往哪里去,穿身袄衣坐在榻上,低头看了好一会账。
勾勾画画,把漏洞的地方圈出。
晌午,用过午膳。
再翻会账本,眼睛有些花了,便合上放在一边,和蓉娘青坠说起话。
左不过是蓉娘从几个相好的婆子那里,听说来的趣闻。
右不过是青坠与交好丫鬟闲聊,得知哪个官家发生的轶事。
听了一个多时辰,各人瓜子磕了大把。
曦珠问蓉娘的腿还疼了,蓉娘笑地皱纹挤在一处,忙地摆手道:“去年用过郑大夫的药,今年竟没一点疼,夜里也能睡好了。”
她一再对郑丑的医术称奇,曦珠笑了笑,宽心下来。
将壳子清扫后,青坠来问:“夫人,今日让膳房那边备什么菜?”
要提早两个时辰,让膳房那边准备。
曦珠想了想,开口道:“梅菜扣肉、桃仁肉卷、炒枸杞芽、豆腐烩白菜汤,再要道鱼羹。”
青坠转身出门了。
剩下的日子里,曦珠没做什么,不想再看那些账,从卫陵的书架上找了本闲书。
瞥见他的书案上,纸张稍乱,笔也没搁正。
过去给他收拾好了,这才拿着书回到榻上。
但没看两页,又没了兴趣。
懒得再下床去找书,支着手看窗外的冷雨冬景。
明瓦窗被合地只有一条指头宽的缝。
寒风细细地吹来,消融在室内的热炭中。
她就透过这条缝,看那些被冷雨侵蚀的花木,半架秋千的影也在其中,是他让人做的。
现下所有的事,都交给了他。
不用她再操心。
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剩下的那些事,不是她能去改变的。
她要等他,等这些事都完结。
这次狄羌的大胜,她相信他有能力,一定可以更改前世的结局。
她没有问他会如何对付秦令筠,也没有问他要拿谢松怎么办,姜家呢、甚至是六皇子党的那些人……
六皇子党。
傅元晋。
……
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卫陵。
曦珠垂下了眼,而后缓缓趴在桌上,枕在手臂上,埋进臂弯里。
天还剩最后一丝光亮时,卫陵终于归家。
衣裳的肩膀处湿了好些,进门后径直脱了外袍,挂到木施上,而后看到正在立柜前,给他找衣裳的曦珠。
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棉袍穿上,听她说他:“今日天冷许多,还落雨,你怎么还穿这样单薄,小心生病了。”
早时,她并没注意到。
卫陵眸中蕴笑,过去盆前洗手,回道。
“我不怕冷,往年都是这样穿。”
曦珠不过说两句,没再继续,走去外边的厅。
“我回来得晚了吗?你饿了没有?”
卫陵跟在她身后,问道。
“没有。”
他又追问:“我今日晌午吃的红烧肉,烧得实在油腻难吃,早饿得慌了,你今日晌午吃的什么?”
……
话赶话的,厅内的桌前,青坠已摆菜盛饭好,退出门去。
两人坐下吃饭。
曦珠见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却是大口大口的,显然饿得狠了,自己吃过后,舀碗白菜豆腐汤,放到他面前。
卫陵端起一气喝了下去。
等吃完饭,灯下,两人坐着榻边歇息。
听他念叨今日都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朝廷又发生什么事。
曦珠听完,正要让送来热水,让他洗过,正院那边忽然来人,是公爷身边的亲卫,找他过去。
卫陵道:“我去去就回,等回来再洗。”
夜雨暂歇,曦珠仍然让他带把伞,路上那些树间的水,会落在身上。
天幕昏沉,唯有檐下的红灯笼在冷风里晃动,将近戌时,卫陵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早已沐浴好,坐在镜前,往脸上涂抹润肤的香膏。
幽然地传来她身上淡淡的牡丹花香。
这两日,她新换了膏脂。
他忙去沐浴,回到床上时,将人一把抱了过来。
俯首压了下去,唇跟着落在她的身体上,厮磨地亲昵。
一番云雨折腾过后。
卫陵握住她的腰,将累软在他怀中的人稍提,垂眸看她的脸。
微微泛红的眼角上,是还未褪去的妩媚情态。
低声问道:“怎么了,今日不高兴吗?”
她今日的兴致不是很好。
他要过一次后,便停了。
曦珠依偎在他的胸膛,微阖眼眸,轻声道:“不知道,兴许是下雨,天气不好,感觉心里闷闷的。”
卫陵只好抚着她的后背,将被子拉高给她盖上,柔声说:“看今日的天,明日不会再下雨。”
曦珠仰首望他,疑问道。
“你怎么知道?”
卫陵就忍不住笑。
“行军打仗,总得懂些天象地理,不若带着自己的兵掉进阴沟里去,人仰马翻,爬都爬不出来,岂不丢脸?”
他这一玩笑,逗地曦珠不觉也笑。
阒静的帐内,卫陵亲亲她的唇角,将父亲叫自己去正院的事说了。
“再过些日子,爹便要向皇帝递交辞呈,并将公府交到大哥手里了。他的身体越是不好,想要寻个地方修养,只是要等卫度的婚事成了,才会搬出公府。我娘大抵要跟着一起去,到时中馈也要给大嫂。”
曦珠闻言怔了怔。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前世的今日,公爷早已病逝,卫家势力渐衰,全靠卫陵撑着。
如今到了这个局面,已是最好的。
卫陵又道:“先前我朝爹要他身边的几个人,过了这几日,他答应调给我了。”
曦珠问道:“是很重要的人吗?”
卫陵眸光暗了暗,声低了些。
“是,我要有用处。”
她不用问,他便将自己的事,告诉了她。
只是不是全部,他不想她再面对那些黑暗,纵使她曾身处里面。
他也怕她,看到他的另一面。
*
卫陵收到来自东厂的信时,是在十二这日的傍晚。
趁着天黑前的最后一丝亮,送信来的人,转身没进到来的夜色里,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将信揣进怀里,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行在回家的路途。
这日,恰是曦珠月信结束后的第二日。
去年,卫陵怕她还如前世,会在来至月信时疼地厉害,曾问过给她诊脉的郑丑,郑丑道她月信正常,并无宫寒之类的病症。
住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月信,他还是细察起她。
她如往常一样吃喝,并不觉得疼。
他在松口气的同时,疼痛在丝丝缕缕地蔓延心口,几要将他四分五裂。
深夜帐内,她兴致高涨,缠了他三回。
卫陵自然乐于应承,直到她的指甲挠他的手臂,沙哑着声叫停。
给她擦洗后,他自己又纾解过一回,方才回到床上继续搂着她。
忽听她说起后日要去赴宴,是黎阳侯府的小儿百日宴。
卫陵闻言,立即皱眉道:“别去,我与娘说不让你去,去了做什么?”
不过是后宅的妇人们聚在一起,借着这个宴会,想要见见卫家的三媳妇了。
从前在孝期,不见出门;嫁进公府后,除了大婚那日,连面都不多露。
今日近晌午,姨母让人唤她去正院,说了这件事。
曦珠见他着急,粲然反问:“可是不去,要找什么借口呢?”
“我想想,总之你不去。”
无论如何,卫陵都不放心她出门,有了前车之鉴,他哪里敢放她自己一个人到外头。
即使现在她是他的妻子了。
若要出去,也得他跟着。
曦珠道:“总不能每次出去,我都要你陪着。”
她当然知道他为何这样子,在暖热的被中摸索到他的手,翻转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我想出去走走,都是妇人在一块,不会出事。”
“你别担心,大嫂也去的,我会一直跟在大嫂身边,不会到哪里去。”
“你要不放心,托大嫂照看好我就是了。”
既嫁给他,不能全然避开人。
不过这两三年,她还需待在京城。
她一再地说服他。
最终,卫陵亲吻她的额头,叹道一句。
“你千万别再丢了,不然会要了我的命。”
曦珠诧然间,眉眼含笑,忍不住地捉弄他。
“你这话的意思,若是我没了,难不成你不活了?”
却见他目不转睛地,正看着她。
语调低沉而缓慢。
“嗯,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烛火的映照中,他平静无澜的眸中,是她的倒影。
刹那间,曦珠感到脊背窜来一股莫名的凉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甚至要将僵硬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
只是在她念头冒出的一瞬,他又蹭过来,□□她的唇瓣,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难道我对表妹还不够好,你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见他这般,曦珠笑地偏头,躲开他的亲吻,道:“大晚上的,你说这样吓人的话做什么。”
再推推他的肩膀。
“去将灯熄了,明日你还要上职,闹到这会不困吗?”
“好。”
卫陵望她脸上犯困的神情,顺从地点头,又咬了咬她的下唇,方才起身下床。
揭开素白纱罩的那刻,橘黄焰火随风跳动了两下。
他朝它,轻吹了一口气。
光亮摇曳挣扎时。
卫陵抿了抿唇。
他想,自己适才的话,吓到她了。
绝不能有下一次了。
灯灭后,他将纱罩重新盖上。
青色纱帐垂落,回到床上,卫陵将她整个人揽在胸前,手掌抚摸她脑后柔滑的长发,低声轻语道:“睡吧。”
“嗯。”
一如既往的,曦珠拱缩在他的怀里,于冬日黑暗的深夜,汲取来自他身上的热意。
欢愉过后的疲乏,让她困地双眼紧闭,精神逐渐涣散。
但她很清楚,在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