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相思病
从十月初起, 大燕各地的州府已陆续派人,护送军籍田地册子前来京城。
已是十一月中旬,临近年底, 清闲了大半年的军督局内,一时如火如荼。
各级官员正一手拨着算盘,一手翻着那些册子,将上面记录的军户人数、军田产出等检验核算。
因自去年秋末至今年夏中, 在北疆与狄羌的战争,衣甲辎重粮秣、战死将士需赔抚恤、重修城池安置百姓等, 皆耗去大量饷银。
加之峡州与海寇的几场海战, 又去大笔的银子,险些让国库不堪重负, 皇帝怒骂不止。
前两日, 兵部那边又来个侍郎催促,快些将账面算好送去。
至腊月初,兵部要将账呈给户部,户部也在夜以继日地盘查这年大燕各部的开支,到腊月底再上呈内阁审阅,最后由内阁递往皇帝。
催得这般急,怕是今年的账比去年还难看,为避帝王怒火烧到自个头上, 各个衙署的长官正抠脑地想法子。
军督局同样避免不了,都督孟秉贞坐在案前, 忙地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除此之外,明年年初有六年为一期的京察, 各地文官武将要来京,经吏部考核;开春后还有武举科考, 要选出新一代的年轻将领,好为大燕储备人才。
这是皇帝亲自叮嘱,甚至言说选拔时要去观望。
孟秉贞低头看过账,又喝口茶润嗓,拿起武举名册打开。
建国之初,孟家因战功列于开国功臣之中,不高不低的位置,被封长平侯。
至如今一百三十二年过去,那么多的功臣,唯有孟家还在。其他的朱门绣户,不是因这样,便是因那样的罪被抄家砍头、流放灭门。
孟秉贞得了祖宗的教诲,最懂揆情审势。
好歹在朝廷混了二十多年,还被放在军督局里,哪能不猜到些皇帝的意思。
前三日卫旷来与他说过,又通过内阁递交了辞呈致仕,道身体年迈多病,要卸去军督府的都督同知职位。
虽皇帝还未应允,不过场面上的推脱,哪能轻易放为国征战多年的老将离去。
但想来再有两日,便会答应下来,届时朝廷皆知。
如此镇国公府内,有职位在身的有三人。
三个儿子啊。
两个武将,一个户部的文官。还有那驻守在北疆的三千卫家精兵,并不归兵部直属。
即便卫旷这个老狐狸要辞官,暗里可不会真的不管事。
太子又是性情软弱之人。
孟秉贞想想自己在皇帝的位置上,也不会放心这卫家。
此次对敌狄羌的大胜,卫旷这第三个儿子最为劳苦功高,虽是三品的指挥佥事,却是在军督局这个地方。
若是开国时,军督局自是武将的最好去处,但现今的军督局,早已今非昔比。
兵权都转交兵部,由皇帝全权调遣。
不若他孟秉贞也不能做这个军督局的都督,平日弄些杂事罢了,各地发生战事时,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只管听上头的命令就是。
当今获得无上战功的卫陵,却被皇帝调到他手下做事。
皇帝为六皇子选了傅氏女做正妃尤觉不够,还如此看重明年的武举,这是要给六皇子铺平道路。
倘若除去镇国公府,势必要有人来顶上卫家,不若闹起战事来,一个傅元晋是不够去填窟窿的。
孟秉贞捋捋花白的胡子,一边看各地的武举人选,一边想着回去后得和他那个儿子好好说道,别有事无事地去找卫陵。
卫陵大婚时,被请去做迎亲的傧相,那时不可推脱。
但这年过去,万万不能再和卫家往来了。
眼见皇帝身体愈发不好,日日丹药不断,竟还让六皇子去找那传闻中的长生丹,又堵住了内阁上请让六皇子封王就藩的意思。
次辅孔光维更是因该事,连上十多封奏折,被皇帝以不重帝君身体,而罚俸半年。
虽然不知接下来的朝局如何,但只会混乱成一坛浑水。
孟秉贞老来得子,可不想孟家的根脉被牵扯进去,折在夺嫡里。
*
一连多日,天色从早时至傍晚,始终灰暗。
天上的乌云盘桓在头顶,久久不散,盖地下方的京城,也是一片灰蒙蒙的惨淡。
卫陵眼扫过册子上峡州地域的那个名字,在将整理好后这年京察的武将人员名册合上,出门找到孟秉贞交予,得两句呵呵笑的“辛苦辛苦”后,也笑地拱手告辞,便牵马步出了衙署的大门。
抬头看了看天,踩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他微扯缰绳,驱马朝茂乡斋去。
昨日信里,与东厂厂督谭复春约好的地。
一个月前送去的消息,终于得到了回应。
起初,谭复春恰好祭拜完母亲和妻子,从墓地前起身,要乘车离去,却收到了那封密信。
他正疑惑平日因避帝王猜忌,从不与镇国公府多有接触,怎么突然之间,凯旋回京没多久的卫家三子,会托亲信送来这封信,竟还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但等打开信件,看过里面的内容,他已暂时忘却这个疑问。
浑身冰冷地犹坠冰洞,手指都在发颤,几乎要拿不住那张信纸。
狠狠闭了闭眼,他回首看身后连绵群山之中,那两座深灰色的石碑,上面用红墨写的大字,早已黯淡无光。
再转头过来,他捏紧信纸,将那些墨字攥在手心。
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路,两日后回到东厂,他立即派身边最信得过的探子,前往去查翰林院学士姜复的女婿,修撰陆松,务必要一清二楚,所有的事都务必查清。
是否真如信里告知的一样,并非姓陆,而是姓谢。
是上一朝内阁阁臣谢徽,逃脱升天的儿子。
整整一月过去,便是在昨日,他得到确信消息,陆松确非姓陆,只是被谢徽一个叫陆尺的幕僚私自带跑,该换了陆姓,自此以陆家子嗣的身份自居。
和卫陵告知他的一模一样。
寂静的雅间内,白色烟雾从香炉中袅袅飘出,缭绕地松散。
谭复春半眯着细眸,问道:“敢问卫大人,是从何处得知的此事?”
卫陵端盏喝口热茶,放下后,不过看着桌对面身材高大、眼神阴冷的人,轻笑一声。
“谭督主不必过于紧张,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此事,想来对你该是十分有用,才会告知。”
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去做,现如今更是被皇帝紧盯的时刻,不好对一个翰林院的官员出手。
并不打算亲自去除掉谢松。
不如让给前世,被得势后的谢松,斩草除根的谭复春。
这番牵动,陆家和姜家脱不了干系。
届时,便是姜家覆灭的时候。
兴许以后,欠下的这份情,还能用到谭复春这个人。
何乐而不为?
谭复春只觉可笑至极。
往事不堪回想,谢徽当权时,谢氏一族的人在故乡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他的童养媳为那半两碎银子,拿着绣花活计给谢家的后宅夫人们,却被老爷羞辱,跳井自尽。
他一个小货郎,不知死活地去讨要说法,被打地半死。
到府衙击鼓鸣冤,却被层层压下,不过是因京城中有所谓廉洁的大清官,怎能埋没了谢家的名声。
他的母亲,也气厥身亡。
天地不仁,权势当道。
最后,他断了自己的命根子,那一刀的痛绝惨叫之后,进到宫里,卧薪尝胆地卑躬屈膝,被称为奴婢,只为报仇雪恨。
将近三十年过去,谢家的势力已被拔出,他也爬到东厂厂督的位置,被人所敬畏。
却陡然有一日告诉他,谢家还有一个人活着。
好啊,好啊。
好得很!
他不会放过这条漏网之鱼!
*
真是堪比话本子精彩的事,与他撞见孔采芙和沈鹤的场面一样。卫陵心想。
回到破空苑时,天色黑透,寒风刮地周遭树枝一阵簌响。
他大步踏进屋里,却是一片冷清空荡。
蓉娘前来,说她还没有回家。
都这般晚了,什么百日宴要到这时候。
卫陵不耐地拧眉,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正好亲信来回禀事情,是此次从北疆回京,他从那些跟随身边半年之久的精兵中选取,并向父亲请求要来的人。
皆是前世,他用得顺手的人。
听过潭龙观并无异动后,他挥手让人退下。
前往北疆之前,他无人可用,只能让陈冲看着那边,但现下回来,到底不放心还未经过磨砺的陈冲一个人,另让两人过去。
青坠跟随姑娘去往宴会,蓉娘再次从远处上前,问是否摆饭。
卫陵又笑道:“您去歇着吧,我先不用,等曦珠回来再说。”
他自己一个人走进室内。
点了灯,解开腰间革带,脱下在外落了一日灰的外袍,随手搭在架子上,换过常服,也不做什么,便支腿躺到窗边的榻上。
微微偏头,看向那扇晦暗的窗,隐约晃动外面的灯笼光,模糊的淡黄影子。
他在等她回家。
也在想傅元晋即将上京,述职京察。
前世,傅元晋也是这个时候来的京城。
两人没有见过面。
今生,他也不会再让她,见到那个人了。
熟悉的刺痛渐渐袭上额穴,如同无数次曾经受的疼痛,他一直看着窗,看那天色要黑暗到什么样子,她才会回家来。
纵使驾马的车夫是家生子,为公府做事几十年;纵使有护卫跟随,保护卫家女眷的安全;纵使母亲和大嫂都在她的身边;纵使他还让另外两人在暗中护她。
他仍然惧怕会出事,怕再一次失去她。
他最厌恶ῳ*Ɩ 等待,但也在无尽的黑暗里,习惯了等待。
竭力想将思念她的心思收回,迫使自己去思索那些应该去想的事,但无济于事。
他越来越想她,想她为何一定要去那个百日宴,为何不能好好在家里等他回来。
直到最后一丝耐心丧失,再也忍受不了时,他终于要起身,要去找她。
去接她回家。
但在要抬起身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
“这么晚了,他还没吃饭?去把饭菜热了送来吧。”
他便又躺了回去,将双眼闭上了。
曦珠走进来时,就见榻上躺着一个穿身玄青锦袍的人,远处几上搁置着纱灯,光朦胧地暗,照不清他的神情,应该是睡着了。
不然怎么不说话呢。
她先过去放下手炉,拿起铜签将灯挑亮些了,才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
见他果然睡着,正要轻声唤他起来吃饭,目光一顿,落在他泛白的脸色上,浓眉也皱着。
瞧着像是生了病。
她将手从袖中伸出,轻贴在他的额上,好似有些热,担心地唤道:“三表哥,三表哥,你醒醒。”
接着晃晃他的胳膊,直把人摇醒了,睁开眼看过来。
今日的她,打扮地尤其好看,妆容十分精致,衬地人愈发秾艳。
卫陵心里有些堵住了,幽幽地瞧着人,道:“你才回来啊。”
这颇为哀怨的语气,让曦珠一愣,接着解释道:“黎阳侯府那边留了晚饭,才回来得晚了。”
她蹙眉道:“你怎么有些烧到了,我让人叫大夫给你看看?”
她记得有个黄大夫,住在府上。
话音方落,他便有些无力地问道:“表妹怎么不先问问我生的是什么病?”
不是有些发热吗?
乍听,曦珠懵了,接着仰眼认真看他的神情,却左右瞧不出什么,摸摸他的脸,顺着问道:“什么病?”
卫陵看她好半晌,幽怨道:“相思病。”
“我一直在等你,你却一直不回来。”
曦珠以为玩笑,真就笑出声来,又见他一副怨夫的模样,笑道:“我只是回来晚些,又不是不回来了。”
却听他低低地问道:“要是你真的不回来了,我怎么办?”
她笑哄他:“那我要去哪里呢?”
说完,曦珠便要起身,找黄大夫过来。
卫陵却拉住她的手,阻了她离去的脚步,道:“我只是饿着了,吃饭就好了。”
曦珠回身反问:“那你不知道吃饭?”
卫陵捏捏她的手,道:“不是在等你回来吗?”
又是两句车轱辘的话,他不放手,曦珠只好拉着他起身。
“难不成我一直不回来,你就不吃饭了?”
“你没回来,我哪里来的心思吃饭。”
卫陵撑起胳膊,被拉地顺势起来,跟着她走到厅外的桌前,已摆好了晚膳。
两人坐下,曦珠盛了两碗萝卜炖鸭汤,另一碗放到他面前。
卫陵笑问道:“你去那边没吃饱?”
曦珠用瓷勺搅了搅汤散热,垂眸小声道:“哪里吃得饱。”
时下女子好细腰,一个比一个吃的少。
她自然没好意思吃什么。
卫陵听她说,笑一声,给她夹块酥肉到碗里,道:“那我们两个一起吃饭。”
等各自絮叨这一日的事,吃完饭,已是大晚的天。
曦珠去沐浴时,卫陵叫来青坠,问询宴会上的状况,与那些妇人相处的如何,或是有哪家对曦珠有不敬的言辞。
青坠道都好,他方才放心。
这个夜晚,床帐之中。
曦珠有些扛不住他了,比之前凶狠得多。
她伸手捶他的肩膀,嗓音发抖地道:“你年纪轻轻不知节制,免得以后身体不好。”
将身.下的人说得怔了下,托着她腰肢的双臂仍稳当得很,禁不住笑地胸膛震动。
“我如今才二十,正年轻的时候,要禁欲做什么,等以后年纪大了,我定然也行,不会委屈了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身上的人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卫陵看着脸腮羞红一片的她,只是弯眸笑。
灯烛渐渐烧短,萤光入帐。
肌肤相贴,他低身附耳道:“过些日子,等我闲下来,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她累地手指都懒得多动一下,轻应:“好。”
这一日,又是翻来覆去地越过大半夜,直至子时,两人才相拥而眠,沉沉睡去。
第122章 招魂铃
每日卯时初, 枕畔人起身下床后,曦珠总会在迷糊的睡意里,闭着眼听他穿衣的窸窣声, 接着是从湢室传来的轻微水响。有时会往桌案那边去,拿昨夜带回看过的公文。
而后,他的脚步声渐近,停在床前。
掀开帐子, 弯腰在她脸上落下很轻的一个吻。
“路上小心。”
“嗯,我会早些回家。”
门开开合合之间, 他悄步走了出去, 往军督局上职。
曦珠则靠着他的枕头,手摸着被褥中他残存的温, 继续沉入梦乡。
醒来后, 先是洗漱穿衣,接着坐在镜前梳发。
她不喜欢在室内上妆,只有外出方会擦脂涂粉。
这时候的天光,已是大亮,却因处于冬日,天穹时常灰茫茫,难得见太阳从那凝固厚重的云层钻出。
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早膳。
早时胃口不好,只用碗甜粥便饱了。
回转榻边, 点支清香,在升起的炭火烘热里, 不是看看账本,便是翻翻闲书。
再是这院子里的一些杂事, 也要她处理。
等在榻上坐得久了,曦珠穿鞋下来, 见哪处柜子或台面有灰尘了,拿掸子巾帕擦洗。
蓉娘和青坠要帮着,她起先说自己无聊,做这些打发闲暇。
但两人哪里敢在一边坐着,光让她劳作。
曦珠只得答应,却不让她们碰卫陵的桌案。
他并没有分出书房,也极少带公务回来。案上除去灯盏、笔墨纸砚及些印章拜匣物什,和几本翻地有些旧的兵书,再没别的。
他曾对她说过,除了她,别让其他人来碰这个地方。
曦珠就自己打扫,不让人来。
有时候,她在整理案上的东西时,可以看到几封信,都是与朝廷哪些官员的来往。
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只是将信都收好,放入最右边的抽屉中。
至于那些有关扣的抽屉里,应当放了很重要的东西。
她从未打开看过。
然后呢,曦珠又回到那张窗前的榻边,坐下来,再翻看起书。
好一会儿过去,方才翻过一页。
隔三差五地,卫虞会到破空苑这边。
不是做了一条新裙子,来问她好不好看,就是也没趣乏味地来找她聊天。
再是每两日,她会过去正院,去给公爷和姨母请安,留下说几句话。
接着回来,等待他归来,然后一起吃饭、说话、睡觉。
等醒来睁眼,又是重复的、几无变化的第二日。
日子清闲地只余发呆。
曦珠手撑着脸颊,侧望着窗外那棵光秃树叶的梨木,一日日地算着,到底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十一月二十三日,卫虞的十五岁生辰,也即是及笄。
众多高门的女眷前来祝贺观礼,她去往帮忙,在欢声笑语中,带去了两份礼物。
一份是她和卫陵给的,另一份则是洛平送的。
是卫陵告知洛平:卫虞即将及笄的事,洛平辗转托送。
便是在这场及笄礼之后的第三日,卫度与郭华音的婚期裁定下来,选在明年正月二十。
不过一日,公府再出一桩喜事。
董纯礼有孕了。
是在晌午用饭时,喝着鸡汤觉得恶心,请黄孟去诊脉,已有两个多月。
曦珠想起前世,董纯礼是因一尸两命去世,这世怀孕竟晚好些时候。
可见许多世事已然不同。
她自然要去贺喜,便是这次去正院,听姨母提到了孩子的事。
杨毓笑地握着她的手,道:“如今咱们卫家,也只你和卫陵还没个孩子,他不比从前,稳重得多了,你们该要个孩子了,我和他爹也能多看孩子几年。”
即便丈夫不言,她仍瞧出他的身体很是不好,等二儿子的婚事了结,便要离府去修养身体。好歹在他们尚存时,见到小儿子有了自己的子嗣,他们才能彻底放心。
董纯礼在旁,也笑地说道:“你和三弟的样貌都是绝好的,想必生出的孩子,也会极好看。”
没有哪个母亲,不期盼自己的孩子最为漂亮。
曦珠低下头,轻应了声。
杨毓以为她是害羞了,毕竟才新婚不久的小夫妻,拍拍她的手背,没再多说。
这个孩子向来懂事听话,且小儿子对媳妇百依百顺,只要曦珠肯要孩子,想来没多久,她定能又听到一件大喜事。
归去的路途,刺骨寒风迎面吹来。
一切都幻化成虚无,藏在袖中捂着暖炉的手,变得冰凉起来。
曦珠缓慢地将手贴在小腹,隐约觉得有千丝万缕的沉痛,在往下坠拉。
她稍抬起微涩的眸,眺望远处高空,那里正飞掠过一只黑色的鸟。
这个傍晚,他如往常,在酉时两刻回来。
两人一起吃饭,他听说董纯礼有孕后,道等会去和大哥大嫂道喜。
又笑说起今日自己都做些什么,谈及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夹菜吃,时不时地应着他。
直至他一双眼定落在她的脸上,敛淡了神情,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是出了何事?”
便在话音出口的那瞬,卫陵立即反应过来,心里正冒出那个猜测时,得到了她的应证。
曦珠将一碗笋汤都喝完了,用帕子擦过嘴,看向他,轻道。
“姨母说我和你该有个孩子了。”
短短的一句话,蓦地让卫陵整颗心收紧。
他看着她冷淡的神色,似乎就在一瞬间,她又变成那个不愿意他靠近的样子。
握住她的手,这时,他才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凉了。
听她低道:“三表哥,我还不想要孩子。”
“我知道,这事我早就答应过你,别管我爹娘说什么,只要你不想要孩子,我们就不会有。等会儿我就去和他们说。”
“你别担心,那个药我时时都吃的,绝不会让你生。”
卫陵忙不迭地快声,一再向她保证。
提到药,曦珠缓缓有些笑了,眸子浅弯道:“不说了,你吃饭吧。”
她捏筷,夹了块烤鸭到他的碗里。
然后看他低头,默地吃完。
这个无月的漆黑夜晚,当他从正院那边回来,沐浴后上床,将她拥入怀里。
片刻过去,终于低声道:“曦珠,你放心,他们以后不会再和你说那个事了。”
曦珠不知他是如何与公爷和姨母说的,也不想去问。
她抱住了他的腰身,埋在他心口的位置,静听里面急促的心跳。
这一刻,她又一次意识到,他是真的爱她。
两世,除去爹爹,还没有哪个男人会如他这般爱她。
曦珠轻轻应了声,在他倾身要吻她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
光阴随着月影偏移,日光西落,一日日地流逝。
从成婚那日算起,至现今十一月将过,已有一月多余。
床榻之上,在为她擦净身体,她昏沉睡去后。
黑暗之中,卫陵却望着帐顶,睁眼无眠。
在那个夜晚,他确信了一件事。
曦珠享受疼痛。
这一晚,他愈加确信。
最初,他害怕自己令她觉得疼。
每每竭力克制自己,不想丧失理智,脱离控制般地一味去索取,从而伤害到她。
他想让她觉得快乐,无论是白日,亦还是夜晚。
她快乐,他自然也觉得快乐。
但逐渐的尝试中,她从未叫停过,便是从那时起,他隐约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怕她害羞不肯言语,便将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臂,手肘靠上的方位,对她笑说:“表妹若是受不住了,就掐我这里。”
昏黄摇曳的灯火下,他俯望她温柔的脸,湿润的澄澈双眸中,却带着对疼痛的放纵渴望。
可他仍然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在不断的亲吻时,细究她的每一个神情,聆听她的每一声低吟。
他终于明白,兴许之前的数次,他的小心翼翼,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
那晚酣畅淋漓地结束后,他将她揽抱在怀里。
他不得不承认身为男人的劣性,他并非没有享受到。
脑海里却不可避免地又充斥那些声音,心口的钝痛在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有一把锈掉的刀在砍杀他。
卫陵松缓许久,终抱着怀中的人,阖上了双眸。
在半梦半醒时,掌心下的荏弱脊背在发颤,他一下子睁开眼,在透过纱帐的黯淡光线中,看向她的脸。
此时,她正满头细汗,紧蹙细眉,长翘的睫毛在抖,微张的唇瓣也在抖。
他赶忙擦去她脸上的汗,把濡湿黏在颊侧的长发拨至耳后,急声唤她。
“曦珠,曦珠……”
曦珠从梦里惊醒过来,甫一睁眼,入目的是他皱眉担忧的神情。
她喘了好几口气,方才紧紧抱住了他,蜷曲自己的腿抵住他的膝盖,气息不稳地道:“三表哥,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她怎么会听到傅元晋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粗哑的怒吼,还有铜铃声混入其中,让她心悸。
“柳曦珠,你这个骗子!你说等我去京城,却为何没有等我!不要让我找到你,不然我饶不了你!”
“若是招不到她的魂魄,我就砍了你们这帮招摇撞骗的脑袋!”
……
卫陵抚拍着她的后背,俯首去吻她的眼脸,轻声哄着:“别害怕,我在你的身边,不会让你出事的。”
不停的安抚中,她的呼吸慢慢平缓,抵着他的胸膛,再次睡了过去。
明窗外好似有簌簌的细声,落在屋檐的碧瓦上。
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在这个翻至腊月的夜晚,洋洋洒洒地,从天上飘落人间。
第123章 你混蛋!
流苏帐内, 架子床上。
当卫陵拿出一个紫檀螺钿木盒,并将它打开,曦珠看到里面的东西时, 不禁怔住,目光落在里面的那些东西,诸如缅铃、白续带、悬玉环、相思套……
她缓慢抬起头,看向身边跪坐的人, 他正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唇瓣几乎难张,终还是问道:“你什么时候带来的?”
在天落了第三场大雪后, 这日十四, 他终于从繁忙的公务里,抽出两日的空暇, 带她出城, 到这个名叫月川的山庄游玩。
与在小琼山的那座庄子不同,这座山庄位于湖畔,冬景也是一等一的好,还可以垂钓。
正值隆冬,天气严寒。
今日午时两刻,他们才乘车出城,坐了大半日的马车,近申时末, 到达的这个地方。
天色已黑,瞧不清周遭的景色, 只在檐下灯笼的晕黄光照中,夜雪影绰地纷落, 看到不远处的大片湖泊。
太黑了,望不见到底有多大。
更远处, 似乎还有连绵的群山。
也太困了,坐车久了,累地人直打哈欠。
连晚膳都没吃多少,洗漱过后,曦珠便在暖热的炭火旁,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再醒来是近两个时辰后。
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吃过递到嘴边的一碗红豆粥,肚子里热乎,更有了精神,他便来缠她,要与她做。
左右无事可做,曦珠点头应了,却不想他会拿出这些助兴的东西。
卫陵坦然道:“早些时候,我便想用这些,但才刚成亲,怕你不肯。今早我放进包袱带来的,现在我们试试,好不好?”
说着,他将她的腰揽地更紧些,凑过来亲她。
曦珠挨着他的胸膛,摇头道:“不行,不用这些。”
卫陵揉弄她的腰,一面俯首亲她的腮肉,一面低声笑问:“为何不行?”
曦珠手抵住他的肩膀,躲着落在身上的炙热气息,瞪一眼明知故问的他,颇有些愤愤道:“你自己清楚,问我做什么?”
她抿紧了唇。
成婚初时,他尚知轻缓,但这些时日,却有些不知“分寸”。
遑论他的本器大,倘若再用这些,只怕她……
卫陵眼中笑意更深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放到自己腰间的革带上,啄吻她饱满的唇瓣,在她泄出的吟声中,从盒子里拿来那个缅铃,再次恳求道。
“我们先试试,我会小心的,不会弄伤你,表妹若是实在不行,我们就不用了。”
“我不要!”
曦珠哼了声,才不听他的话。
但那清脆的铃声响起,扭过头来,见他都拿在手里,只是轻轻晃动,那泠泠的声音便响个不停。
她陡然心颤了下,又见近在咫尺的人,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眼尾下垂,嘴角撇着,过来贴着她的脸蹭亲。
“求求表妹了,夫人,我们就试一试。你说哪一回,我没让你舒服?”
脸上一片痒意,曦珠垂眸望他,禁不住咬住了唇。
她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
顶着这样一张英朗风流的面容,却在做着同人撒娇的事。
“表妹,行行好,表妹……”
他拉长着语调,一声声地叫着。
手上的揉捏也没停下过,直将曦珠撩弄得酸软,方才腰身弯下,伏在他的肩膀,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小心些来。”
一听她同意,卫陵情不自禁地将她抱紧,笑地点头。
于是她搁放在他腰上的手,将他的革带解开,给他松开颈间的盘扣,把他身上的石青刻丝锦袍脱了下来。
……
朦朦晦涩的光影里,曦珠眼前半是清醒半是混沌。
她仰躺在床上,一错不错地看着身上人的神情。
他浓眉微拧,乌沉的眸子微眯,正垂低着,额上冒着细密的汗水,顺延硬朗的下颌,滴落下来。
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哑了。
其实她知道许多次,他都在克制忍耐。
因她见过一个男人如野兽般的模样,狰狞到面无全非,但当他下床穿衣后,又会恢复人前人人畏惧的模样。
如今,她第一次这样审视着卫陵。
她现在的丈夫。
这两世,唯一娶了她的人。
这个时候的他,其实并不大喜欢说话,即便开口,也是叫她的名,或又说什么喜欢她,爱她这类的话。
以至于一场下来,她多听他的气息声。
只有起先的央求,和结束后的温存,方又变得爱说话。
抱着她,不是说自己的事,便是听她在府里这一日都做了什么,再是无聊,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笑着回应她。
自始至终,她从未见他有过那样的神情。
忽地,他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分离。
一条青色的绢纱遮在了她的双眸上,隔绝了她对他的凝视。
“做什么?”
她被他作弄得嗓音发颤,抬起泛软的手,要拉开纱,但很快,那条纱被他系在她的脑后。
如何都扯不下来。
他系得很牢,以捆绑犯人的绳索方式,若是他不解开,她自己是弄不开的。
因而卫陵笑地舔她的唇,低声道:“等会儿我给你松开。”
一时半刻,他还不想让她看到他的那副样子。
他将她翻了个身,宽大的手掌顺着雪白的手臂而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紧扣在床上。
而后他伸长另一只手臂,捂住了她的唇。
一片迷蒙的青色里,曦珠只能听到他落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卫陵俯身侧首,笑了声,对她说了句什么。
一瞬滞涩中,他朝自己身前的拢高打了一记,又揉了一把,将旁边的缅铃取了过来。
……
“你滚!别碰我!”
当一切停歇下来,她披着衣裳,抱膝在角落,望了一眼湿掉大片的被褥,朝靠过来的人恨踢了一脚。
卫陵见她眼角湿红,任由她踹到小腿,却眼眸弯笑说:“怪我,是我没忍住,怕什么,只我看到了,算不得丢人。”
“你混蛋!我以后都不会信你说的鬼话!我方才都说不要那样了,你偏要……”
她又推了他一把。
卫陵趁势拉住她的手腕,曦珠不防,猛地把他拉进怀里,靠在他的胸膛,听他笑问:“你骂我什么?”
“混蛋!”
曦珠抬头看他,又骂了一声。
却见他不要脸地颔首,“嗯。”
竟还凑来亲她,“那混蛋还不是弄得你舒服?”
话音未落,卫陵的肩处倏地一阵痛痒。
低头看去,她正一下子趴在上面,张嘴咬了好大一口,却当吃到血腥味,又愤然地松开了牙,望着他的伤,有些不知所措。
卫陵有些好笑地抬起她的下巴。
目光相触时,见她双眸闪烁,似含泪光,委屈得不行。
他瞬时心软地一塌糊涂,立时收敛笑意,搂住她的腰认错。
“我错了,不该那样对你,下回没你的允许,我绝对不会那样做。”
曦珠闷闷地瞧着他,质问道。
“你还想有下一次?”
那哪里说得准?
卫陵可不会给自己挖坑跳,他也看出她不是不喜欢,只是第一回害羞罢了。
不经意地稍稍动胳膊,他皱起眉来,看向肩膀上的伤。
曦珠也跟着望去。
一排咬破皮的青紫痕迹中,血还在冒出来。
他却在玩笑。
“表妹都咬地我出血了,我的血难不难吃?若是你还不消气,接着咬,哪怕把我吃的骨头都不剩了,我都心甘情愿。”
曦珠见那血都要往下淌,没有心思跟他说笑,忙抓来那块青纱捂住他的伤,急问道:“这里有没有药,我拿来给你擦擦。”
她对他,总是心软的。
卫陵望着担忧的她,笑起来。
……
寂静的雪夜中,在陌生的床上。
一番云雨折腾后,他抱她去沐浴,吹灭灯后,她很快精疲力尽地睡过去。
临闭眼前,还不忘让他明早叫她起来,她要出去看看这处的风景,还要垂钓。
卫陵知道一直让她待在公府后宅,其实很无聊,每日无所事事。
可他没有办法,实在不能放心。
好不容易出来,她便惦记这个事。
但在府中,她从不跟他提要出来玩,是知道他会担心。
卫陵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晦暗的帐内,他俯看她安静平和的睡容,指腹轻柔地摩挲她的眉眼。
这次,他试探到了她身体上的极限。
他明白身体上的欢愉,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但适才,她又为何那样看他?是在拿他与傅元晋对比吗?
那么在她的心中,到底谁赢谁输?
那一瞬间,他很想让她叫他一声夫君,以此应证他在她心里的地位。
亦或是很早之前,在大婚那日就想让她叫的,但最终,他没有开口。
他还不敢。
第124章 寒江雪
她双手叠放着枕在窗台, 下巴搁放在上面。
柔软微卷的乌发,搭放在朝前稍弯的后背上,有一缕发垂落耳边, 掩映着她精致莹白的侧脸。
浓密的睫毛轻颤,一双琥珀色的明眸,正专注地望着开了小半扇窗,外面的湖畔雪景。
漫天雪花飞落, 连绵山峦围绕着一个形似弯月的湖泊。
起床后,兴高采烈地要出去玩, 却打开门来, 天落大雪,不好出门。
他说:“等会雪小些了, 我们再去玩。”
她几分失望地“哦”了声, 洗漱用过早膳,便跪坐在榻上,懒趴在窗边看景,等着雪何时才能停。
他坐在她旁边,给她剥着杏仁,黄褐的壳子咔嚓落后,将干果子放到她唇边,她张口咬住, 咯嘣咯嘣地吃着,一直看着外边的雪景。
直吃到半盘子没了, 他停下手。
她转过头来,见他已在拿帕子擦手, 不再给她剥了。
卫陵将帕子放到桌上,将人拦腰搂抱过来, 道:“这个东西少吃些。”
曦珠又“哦”了声,靠在他的怀里,歪着身体,手不自觉地放在后腰。
昨晚他闹腾得太过,她那时候尚不觉得什么,但早上起来,却止不住地泛酸,床上时他已给她揉过。
“还酸得厉害?”
卫陵问着,低头去看,将手放到她的腰上。
曦珠懒洋洋地将脑袋抵在他的肩膀,轻道:“你再给我揉揉。”
她将自己的手挪开,无精打采地,勾着探到桌上的另个瓷盘,拣了个柿饼,慢吞吞地吃起来。
卫陵手上稍用些力,给她按揉起来。
揉完了腰,又将伸过来的腿也一道捏了。
抬头看她还啃着柿饼,腮颊一鼓一鼓的,继续看窗外飘雪之中的湖泊。
他也忍不住感慨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被雪困在屋里,只能眺望外边的大片湖水兴叹。
等过半个时辰,雪逐渐小了。
她忙不迭地下榻去,又是换衣,又是擦抹面霜。
“早时不是擦过了?现下还要擦?”他疑问道。
在镜前坐着的她,回道:“外头风大,怕干得很。”
住在一起后,卫陵渐渐发觉,她虽不注重打扮,在屋里随便穿身常服,挽发只用根簪钗,只有出门才会匀脂抹粉,梳起高髻。
但每日擦脸养肤的膏脂,却没一日落下。
他嘴角的笑稍敛,将那件一个月前做好的狐皮斗篷抖开,是去北疆带回的毛料做成,厚实保暖。
她一直待在后宅,没什么机会穿。
在她过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清淡的花香气。
低眼将雪白的斗篷给她穿上,系好带子,又给她戴上貂毛做的帽子,遮住两只耳朵,后面还坠条短短的毛尾巴。
曦珠对着镜子转了转,不禁弯眸。
实在太孩子气的东西。
但当他问:“喜欢吗?”
她点头道:“喜欢。”
卫陵笑着左右瞧瞧,也觉得可爱得紧,不由摸了把这毛茸茸的脑袋。
屋子里还点着炭,穿着这么厚,浑身热烘烘的。
曦珠看向他,却只穿身鸦青棉夹袍,便要出门的样子。
“你不冷吗?里面再穿件袄子,我从府里带过来了,免得以后老了多病……”
在出口的一瞬,她倏然顿住,张着的唇缓缓合上。
垂下眼帘,却又推了推他,道:“快去换上。”
卫陵见她这样,胸腔闷笑地应了。
“好,我去换,换好了我们就出门。”
他其实不怕冷。
自从入冬后,每日早时去上职,她便常常对他说这种话。
不是问回来的他饿了没有,就是叫他多加件衣裳。
每当听到诸如这类关切的话,他的心间总会淌过一股暖流,涓涓不息。
现在,她竟提到以后。
以后。
他与她自然会一辈子在一起,更会白头偕老。
卫陵迅速换着衣服,脑子里却在想,两个人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都白发苍苍,脸上生起皱纹,会不会柱起拐杖,相互搀扶走路。
春光大好时,两人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说起从前的事。
譬如现在,成婚后的第一个冬日,他们一起出来玩。
想着想着,他禁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还不快些。”
曦珠等他久些了,见他磨磨蹭蹭的,还低着头笑,有些傻的样子。
她走过去,给他把折进去的领子翻出来。
“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垂钓。”
卫陵快地把革带束好,笑地去握她的手,终究没把心里的念想说出。
方才,她是脱口而出,却也在躲避。
出门后,庄子上的仆妇来问去何地。卫陵说过,又被问是否回来用午膳,这边好准备,他让备着。
亲信再过来问,是否要保护,他令待在此处,并没让人跟随。
湖泊离得不远,即便有意外,亲信也能赶得过去。
如今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暗里盯着他,这次出来,他带了人。
卫陵交代过后,牵着曦珠的手。
就两个人,走在去月川湖的小路。
除去交握的手。
一人拿着两柄鱼竿,和提个小火炉;一人拎着小酒坛和个竹篓子,里面装着包蚯蚓。
雪已经停了,地上堆覆厚雪,白茫地无痕。
踩踏上去,印上一个接一个的脚印。
藏红皮靴紧随玄色皂靴,落雪被踩地严实,咯吱咯吱地作响,惊动不远处杉树林中,躲在巢穴里的雀鸟,一两声微弱的啾鸣。
不时有几株梅花,藏在落雪的林间。
隐约间,粉红的花骨朵挂在枝头,尚未开放。
小路坡道平缓,蜿蜒的脚印顺延而下,通往尽头的湖畔水岸。
长窄路途的阒静中,他始终握紧她的手,怕她会滑倒。
“仔细别踩到雪里的石头摔了。”
“知道。”
直至到了岸边,她迫不及待地松开他的手。
望着眼前的景象,眸中满是欣喜。
四周环山,群山落雪。
天地仿若浑然一体,上下一白,唯有幽蓝的湖面洞穿其中。
水边丛生的蒲草,结满了霜花,冷冽寒风吹过,摇晃碰撞,发出似同玉碎的“叮叮当当”声响。
一条乌蓬船,停在眼前。
缆绳系在岸上的一个木桩上。
卫陵走了过去,放下手里的鱼竿和小火炉,把船拉近些,先扶曦珠上船后,再把地上的东西捡起,递给船里的她。
她接过后,他又去松绳子,将解开的长绳扔到船尾,接着弯腰推船。
待船快至水中,他一下子跨进船里,船身轻微晃动。
她下意识地,忙去抓他的手臂。
很快站稳。
他朝她笑了下,推她去里面坐,便去划船。
曦珠在乌蓬里坐下,去看炉子的ῳ*Ɩ 火,用别在旁白的铁钳子,拨了拨里面的炭。
再抬头时,见船已离岸有段距离。
她唤他:“三表哥,你进来坐吧,船停在这里就好。”
这处位置,该是能钓到鱼的。
她四处望望,估摸着。
听她的话,卫陵放下船橹,躬身进来,坐在她的旁边,伸手在炉子上烤火。
曦珠将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背上。
他摇了好一会船,现下一片冰冷。
“是不是很冷?”
卫陵笑地将自己温热的手心翻过来,贴着她的手心,道:“热的,不冷。”
看着他的笑,曦珠心里蓦然泛起酸,却也感到高兴。
时隔两世,她许久都没有垂钓了。
这段时日,军督局忙碌,难得他有空歇息,却陪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吹着冷风。
“不是要钓鱼吗?我给你先挂上饵。”
说着,卫陵把鱼竿取来,低头把那歪扭的蚯蚓,穿到钩子上。
这玩意脏得很,他怕脏着她的手。
曦珠接过他弄好的竿子,出去在船头,将鱼饵抛进水里,又捏着竿尾,坐在炉子边。
等他也弄好了,捞着湖水把手洗净。
两人就坐在一起,在升起的炭热里,静望水面上的两只浮漂。
垂钓是一桩需要耐心的事,更何况是冬钓。
四野苍茫,寒风一阵阵地吹来。
拆开带来的那坛酒封,曦珠仰头,辛辣沁凉的酒水入喉,灌进胃脏。
热意上涌,还裹着斗篷,倒不觉得如何冷了。
她随手将酒递到他。
卫陵也抬首喝了一口。
放下坛子,看她缩在毛领里,手托着腮撑在膝上,一瞬不瞬地仍盯着水里的动静。
神情认真到,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打她。
也似乎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公府里不是没有湖,也可以垂钓。
但现今的卫陵,已经明白了,她不乐意在那里展露自己。在府上,她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仿若乖顺地只会听话。
正如他的爹娘,所认为的样子。
可他知道,她不是。
极少有女子喜欢垂钓。
也少有人和她一样酒量好。
却在此时,忽地听她说:“以前我爹在时,他不做生意得空了,总喜欢带我和阿娘去弥龙湾海钓。”
卫陵蓦地怔住。
这是重生后,曦珠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他未曾去过的地方,说及那段不曾有他的过去。
他望着她,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浮漂上,未曾移动一分。
眉眼温和,平静而缓慢地叙说。
“弥龙湾是我们那里很大的一个海湾,要比这个湖大许多,传闻是两百多年前,该是上个朝代的事了。有一条龙在那里被发现,却已经死了,那个地方就改名成弥龙。我家离得不远,走个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那里。”
“从小我就喜欢去那里玩,我爹在那里钓鱼时,我就捡沙滩上的贝壳海螺,各种颜色。我娘跟着我一起捡,她总能捡到最漂亮的,都给了我。回家后,我把它们都装进一个箱子里,装了好大一个箱子。”
她的语气低落下去。
“可是来京城时,我娘说带那些财物已够费劲,不能再带那些。”
那些她喜爱的东西,都留在了家里,与爹爹阿娘一样,再没能回去看过。
曦珠轻吸口气,鼻尖有些涩。
她不知为何,会对卫陵说这些。
明明不该在难得出来玩的时候,说这些扫兴的话。但在望着这片远不及那片海湾的湖泊时,会突然想起这桩微末的旧事,并告诉了他。
真是很小的事。
她有些想笑,正要转过这个话,手忽然被握住。
卫陵看着她,也笑道。
“等以后我们回去见爹娘,我再给你捡很多很多,再装一箱子。我也还未见过大海,到时候,你带我去玩。”
还不待她答应,浮漂陡地在水里跳了跳。
曦珠慌忙去提竿,却重地拉不起来。
水里的鱼大了,能把人拖下水,这还是在船上。卫陵赶紧上手,接过竿子,用力并着巧劲,好歹将那条鱼给拖到船上。
将近八斤重的草鱼。
她的运道向来很好,一下子欣喜地,又要将鱼钩放下去。
他重新穿好饵料。
她把浮漂甩了回去。
草鱼还在船里摇摆尾巴,再钓上一条鲤鱼。
接二连三地,鲫鱼、鲤鱼、青鱼……
卫陵郁闷地望望自己的竿,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他不喜欢吃鱼,垂钓的技术不算好,但绝不算差。
再者,两根竿都放在一块,没道理自己不上一条。
真等天又落雪,炉子里的炭快熄去,酒也喝完,两人竟连午膳都忘了。
不得不回去,他果真没钓上一条鱼。
“我从前再如何差劲,也不至于和今日一样。”
连船里她钓上的七八条鱼,带火炉、竿子等物,都放在了湖畔。
等回去后叫人来取,一时半会,丢不了。
雪花飘扬地洒下来,他背着她,走在小路的上坡,喃喃道。
曦珠今日很高兴,趴在他的背上,用宽大的斗篷遮住他,不让雪落在他身上。
听他这样自问,脸埋在他的肩侧,憋了半会,终没憋住笑。
笑声随着热息落在他的后颈。
他不说话了,只沉默地背着她,走在纷扬的雪中。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受窘。
曦珠挨着他的脸,瞄他冷沉的神情。
“三表哥,你生我的气了?你怎么都不理我了,我不是故意笑你的……”
她忍笑哄着他,在他颊侧亲了下。
“我亲亲你,你别气了呀。”
卫陵装着不应,嘴角却不由得扬起。
与她平时说话的语调不同,黏糊地让人想多听些。
*
这个夜晚,曦珠再次听到了傅元晋的声音,比之前那次愈加嘶哑。
“柳曦珠,你给我回来,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
“你能听到我的话,是不是?听到就给我回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他那仿若声嘶力竭般的喊声,在睁眼之后,立即从梦里消散一干二净。
只是梦而已。
她如此对自己说。
更何况,她不欠傅元晋任何东西。
一场交易,除了一颗心,她能给的,都已经全部给他了。
前尘事了,再无瓜葛。
至于今生,傅家与卫家是仇敌,她更不会与他有什么关系。
于昏昧的帐内,曦珠阖眸,转而更深地埋入枕边人温暖的怀抱。
只是那件事,她要如何告诉卫陵。
她不能让卫陵知道,前世她和傅元晋曾发生的那些事。
第125章 故人至
每年进入严冬腊月, 都是镇国公府最为忙碌的时候。
这一年,杨毓又是连轴转个不停,日以继夜地查看各处庄子送来的交租和账本, 还要筹备过年的事。
各个交好的官家勋贵不是这样的宴,便是那样的席。纵使有的人家让送礼过去,其余的那些王公大家亲自去赴会,也要耗去好些日子。
更遑论翻年后的正月, 二儿子还要迎娶继室,前两日方才送聘礼到郭家。
杨毓又看过封帖子, 头疼地歪在引枕上, 瞧到桌上的一摞账,“哎呦”地闭上了眼。
元嬷嬷忙送来药给吃过, 只听得一句。
“把曦珠叫过来吧。”
杨毓累地不行, 再想想等二儿子和郭华音的婚事后,她要与丈夫离府,前往郊外修养身体。
丈夫那边,自从小儿子婚成,已把手头的事务都交代出去,给了长子。
长子长媳承家业。
她这边,本要将中馈全权给大儿媳,这么些年下来, 大儿媳早已得心应手,她是能放心的。
但如今大儿媳有了身子, 前些日黄孟诊过,得出这胎怀相不如何好, 头三个月尤其要留意。
她哪里敢让大儿媳再来操劳这些事,嘱咐人只要调理好身体, 自己管着府上的事。
却这会一个人操劳不过来,若是等她离府,孩子还没生出,到时偌大的府邸,这些后宅事可如何是好。
思及先前过问小儿子的那些产业田地,曦珠讲得头头是道,那些管事也各个服从。
之前让两个小夫妻快些生个孩子,被小儿子不是以才娶媳妇,两人都还未好好过日子,就是以他还年轻,仕途尚未走多远的缘由推拒,道以后时机到了,自然会要子嗣。
正好,现下杨毓起了心思,让曦珠来帮衬着府事。
曦珠被叫到正院,见礼坐下后,听过姨母的意思,一时没有说话。
杨毓以为她是怕做不好事,亦或是碍于纯礼,拉着她的手,两番劝道。
“纯礼现今怀着孩子,不好累着,便只能辛劳你,跟着娘忙过这段日子,等年过完,纯礼的胎稳住了,咱们就能轻松些了。”
话论到这个份上,曦珠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默地点头应下。
因而整个下晌,她一直待在正院,被姨母教导着该如何处理那些事务。
日渐昏时,白雪倾落檐下的灯笼,冷风吹过,石阶上飘摇着光的影子。
卫陵从军督局下值回来后,换过常服,洗手坐下吃饭,听身边人说起这件事。
他夹菜的动作一顿,看向了她。
她正轻搅碗里的热汤,热气袅散,低头喝了一口鸡汤。
卫陵唇角微抿,低道。
“你是不是不想去,不若我去和……”
他知道她一定不想管公府的事。
但他要怎么说呢?
“左右在屋里无聊,能帮着姨母做些事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曦珠放下瓷勺,轻声道。
卫陵便笑着说:“倘若有人为难你,你要告诉我。”
哪里的事都是一样的,不定府上的那些人,在母亲和大嫂手下服帖,若要听曦珠的话,会懒于应付。
到时母亲不明,心有不满,绝不是他想见到的。
曦珠笑地嗯了声。
自腊月十七这日起,早上卯时初,卫陵起床要往军督局去,曦珠再睡半个时辰,便起了来穿衣梳妆,到正院去做事。
逐渐地,公府这一年的各项开支账本,被搬来了破空苑,她先看过一遍,再送去给姨母审阅。
蓉娘见此情景,欣喜得很。
这可不是说明自家姑娘得国公夫人的心吗?不比成婚时的阔气排场,这碰到钱财的东西,更能应证人心。
但瞧姑娘每日从早忙到晚,除去用膳时,就没停下来过。
她又免不了心疼,只得时不时端个茶、送个果子。
曦珠倒是笑劝她。
“您坐下歇会吧,我吃不了那么多,饿了会说的。”
她又低下头,看起账来。
直看到夜晚,卫陵回家,瞧见人盘腿坐在榻上,还在翻看那些账本。
都已看了三四日,还没完。
一盏青釉灯在左上角,淡黄的光晕落在她的侧脸,沉静而宁和。
手里拿着毛笔,正写着字。
闻听动静,是熟悉的脚步声,曦珠知道是他回来了,头也没抬,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申时末时,他打发阿墨回来告知她,今晚不回来吃饭了,要和几个同僚去酒楼吃酒,让她先吃,自己会尽快回来。
等到戌时三刻才见人,其实算早。
只是这些日,曦珠的精神不大好,困乏得很。
账看得差不多了,她都不打算等他,要去洗漱睡觉了。
“一堆人喝酒,说了好一会话,才回来晚了。”
卫陵将沾了酒味的外袍脱了挂到架子上,只穿身夹棉内衫,从怀里掏出那包糕点提着,过去她身边坐下,并将糕点放到桌上,还在看账的她面前,皱眉道:“还没看完吗?都这会了。”
又道:“别看了,大晚上伤眼睛。”
曦珠正看最后一页,道:“还有这页就完了。”
她提笔勾画一处的数,随口问道:“你在外边吃饱饭没有,要不要让人送些吃的来。”
外头吃酒,哪里能吃得饱,怕还要伤脾胃。
“吃饱了的,你别担心。”
卫陵本要将账给她合上,见只剩一页,便罢手了,等她看完账,将那包着糕点的油纸打开,笑道:“今日是在仙居来吃的酒,那里新出了这个蒸糕,是板栗和核桃做的,我觉得好吃,让新做了份回来给你,快趁热吃些。”
她喜欢板栗做的吃食。
这种糕点她还未吃过,一路回来,他放在胸口捂着,没让凉了。
放下毛笔,曦珠望了眼那糕点,又转眸看他的脸色,没点泛红,再凑去他身前,闻他领口的味。
倒是喝得不多。
卫陵好笑地看她的动作,道:“这次酒局是孟秉贞请去的,还让几个歌伎唱曲,该不会沾了脂粉味,让表妹闻出来了?”
曦珠笑地捶下他的肩膀,道:“你要真沾着了,那我们和离,随你爱哪样……”
话音未落,卫陵连忙认错。
“是我说了胡话,我在外头,别的女人都不多看一眼,你可别记在心上。我这辈子只喜爱你一个,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也还要在一起,哪里能和离。”
“你要不信我的话,我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笑,抱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垂低眼眸,深深吸了口她颈间的香气,觉得人都活过来似的。
若非那些事,真想日日夜夜都与她在一起,没有哪一刻分离。
又趁着这个空隙,好一番情话出口。
曦珠有些困了,不想与他在这处亲昵个没完,佯装蹙眉,推他道:“我信你,别腻歪了。快去洗洗,你身上的酒味太浓了。”
不过几杯酒,并不算重,也不难闻。
他酒量好,在外喝酒也有数,都不过浅酌两杯。
卫陵怕熏着她,忙松开人,站起身道:“那我去洗澡。”
他指着那包还在散热气的糕点,道:“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吃点。”
说完,他去立柜前拿了亵衣,走去湢室,青坠已叫人送来热水。
曦珠把账本堆放到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再将那包糕点拿近些,捻起块淡黄的糕,低头吃起来。
是温热的,粉糯甘甜里,尽是板栗的味道,还有核桃碎的香气。
连吃六块,又喝了两杯茶,才停住手。
夜里要少吃些。
这样想着,看看还剩一半,犹豫地再拣块糕吃完,喝去第三杯茶水。
怕自己继续吃,把油纸包起来,闻不到香味。
等嘴巴歇下来,见人还没洗好出来,正好要去洗漱。
穿鞋下榻,绕过屏风进去,一片缭绕的雾汽中,他还在搓洗,闻声转头。
曦珠撩起袖子折好,又将发丝压到耳后,道:“帕子给我,我给你擦。”
卫陵笑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去睡吧,我快洗好了。”
她忙做事到现在,已很累了。
曦珠没听他的话,径直从他手里拿来巾帕。
“快些洗好,好睡了。”
接着按住他块垒分明的背,道:“趴下些。”
卫陵只得双手趴在浴桶边。
曦珠给他的后背擦洗起来。
穿着衣裳高挑峻拔,脱了衣裳一身肌肉,还有条疤横亘在上面。
是在北疆受的伤遗留。
她用帕子沾水,擦过那道疤,又用些力地搓他的背。
卫陵惬意地闭上眸。
“你吃了那点心没有,好吃吗?”
“吃了,好吃的。”
“帮娘做那些事,是不是累得很,我看你这些日总是忙。她是不是催你了?”
“没催,只是我想快些做完,不累。”
“可我见你累得很。”
“是我冬天精神不大好,不碍事。”
一问一答间,卫陵正欲提进宫的事。
今年因战事和天灾,大燕各处花销实大,户部苦不堪言,只得上折子,皇帝应允不办宫宴,好省去一大笔银子。
前朝暂且不论,至于后宫,便是在腊月二十八,只让各级诰命夫人进宫拜见皇后。
忽听到她说:“今日宫里来人了,送帖子说是腊月二十八那日,要姨母大嫂她们进宫拜见皇后。姨母说到时要带我去,皇后娘娘提名……要见我。”
曦珠顿了顿,垂下眼,看着他的后背。
她不想去。
前世,她从未进过宫,今生,她更不愿意去。
背后的力道松缓,卫陵回首,看见她低落的神情。
他一下握住她的手,挑眉低笑,安抚道:“你别怕,到那日我与你一起去,我姑母人很和善,久居深宫,我才娶你不久,她不过想趁这个时候见见你。”
曦珠只是笑着点点头,轻应了声。
与他成婚后,与各方各人的羁绊愈深。
有时她会迷惘,若到时事情了结,她还能轻易离开吗?
每次,他都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会和她一起回去津州。
但他真的能离开这个生活二十余年的京城吗?
……
夜色渐深,熄灯上床后。
卫陵搂着怀里睡去的人,没有困意,想着今日收到的几封书信,思索接下来的道路。
窗外冬雪不息,北风刮地树枝唰唰摇晃,震落一树新累的梨花。
几个日夜交换,终在腊月二十七这日,天光未显,一切都沉浸在黢黑之中。
寅时五刻,晨钟敲响。
守城的官吏哈欠连天,裹着棉衣,提灯来开城门。
落了一层雪的铁索和绞盘,咔嚓咔嚓地随着机关扭紧转动,城门逐渐打开。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商人百姓着急上前,手里拿着文牒,好进城做年关的生意,大赚一笔。
官吏冷地直打哆嗦,大喊道:“排队排队!都给我排队,检查过后再进城!”
冷风直往嗓子眼里灌,他咳嗽两声。
风雪声中,骤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铁蹄声。
伴随烈马的嘶鸣,似乎裹挟血腥的气味,惧地人群纷纷散开两边。
五个身骑高马、衣着暗色的人,奔驰前来,而后勒缰停步。
却人人的目光,都落在最中间那人身上。
相貌端严,鬓若刀裁,面色森然地坐在马上,缰绳在他戴着玄色护腕的手上挽了两道。
他朝身边的亲随看去一眼,亲随从怀里将文书取出,递去给守城官吏。
官吏瞧这架势,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武将。
这个月以来,已有多少官员上京,接受吏部的京察。上头兵马司的长官议会时,还特意叮嘱过,让他们这帮人小心行事,别得罪了谁,不然丢了差事是小,怕会要命。
官吏第几回战战兢兢地上前,接过文书,仔细看过。
原来是峡州总兵!
将文书恭敬双手归还,他赶忙作揖行礼,笑地道:“傅总兵不远千里上京,快入城门!快入城门!”
又连着几个官吏,把其他百姓驱地更远些。
马蹄再度扬起,掠过地上还未凝冻的积雪,惊飞漫天雪尘。
不过转瞬之间,一群人已消失在城门前,朝内城而去。
第126章 三个人(修细节)
“夫人, 不好了,浮蕊怕是不行了!”
屋子里,姚佩君正坐在榻边, 忙碌过年送礼回礼的事务,儿子照秀躺在她的膝上,举着本绘制妖魔狐仙的画册看,玳瑁猫儿窝在他的肚子上。
快要用晚膳的时刻, 要唤人送吃的来。
却陡然门外传来惊声,进来跟随她三十余年的仆妇, 直奔过来禀报。
她略拧眉, 再听到:“大夫说是要备后事,这年关的档口, 多是不吉利, 可要如何处置啊?”
仆妇讲完话,寒意不断往骨头里钻。
那个妾室身上的伤实在太渗人!
姚佩君只得拍了拍儿子的肩,让人起来,照秀撑身坐起,睁着一双昏昏的眼看母亲整理裙摆,是要出去的样子。
还未从画册的瑰丽幻想中完全回神,他一下子抓住娘的手,着急问道。
“娘, 不吃晚膳了吗?”
姚佩君将儿子鬓角凌乱的发丝顺了顺,又把他的手松开, 柔和道:“我让人送来,你先吃着, 外头有些事,我过去瞧瞧。”
语毕, 她跟随仆妇走出去。
望人走了,紧跟着丫鬟送来饭菜,叫他去吃,照秀也不理会。
躺回去继续看画册,沉入方才的世界里,等娘忙完事,回来与他一道吃饭。
却等到天黑尽,都不见人回来。
姚佩君赶到浮蕊的院子时,人已断气一息,她不得不留下处理余事。
先送大笔诊金给大夫,让仆妇送其出府,又差使浮蕊身边伺候的丫鬟,给尚且温热的尸身擦洗换衣。
若是等久些,怕身子冻僵,难以动作分毫。
姚佩君在旁,看着那原本玲珑有致的娇身,现下遍布青紫痕迹,新伤叠着旧疤。
一张褪去脂粉、素净苍白的脸上,双眸紧闭。
看得她连连叹息,对丈夫的这第四个妾室生出怜惜。
与此同时,也感颇为烦躁。
将要过年,却发生这样的事,并非好兆头。
等白布盖到人头上,正好听丫鬟来报:“夫人,大爷回来了。”
这两个月,丈夫总是回来得晚。
白日督察院有数不清的案子需要审理,晚上还有酒局应酬,等归家便一直待在书房,很是辛苦。
但该事还是需要去问问丈夫的意思。
漆黑夜色里,她提着风灯,一路穿过冻骨寒风,行在漫长的游廊,过去找她的丈夫。
敲开书房的门,得两个沉字“进来”。
提裙进去,见人刚脱乌纱帽,头仰靠在太师椅上,手指捏揉紧皱的眉头。
案上的纱灯,幽幽透着光,落在他凸出的喉结。
“什么事?”
“浮蕊死了。”
她将自己备好的法子说出,以冬日得了风寒身亡的缘故,将人快些拖去郊外埋葬,别耽误过年。
不过一个勾栏出身的女子,无父无母,还省去许多繁琐。
话音落后,听到她丈夫平淡的声音:“知道了,你自去做。”
他相信这个妻子,会帮他善后不留把柄。
稍稍缓过一日的疲乏,秦令筠坐直身,看向还站在案前的人。
问道:“还有什么事?”
“你这些日累得瘦好些了,等会我给你送碗汤来?”
姚佩君看着丈夫眉眼间,显然疲惫的神情,心疼不已。
但她关切的话,只得一句:“不用,你出去吧,我还要事要做。”
接着没管她是否还在,就开口朝门外,叫进自己的随从。
“你早些歇息,别太劳累了。”
她垂下黯淡的眼,只得退出门去。
转望天上漫无边际的黑,浓稠地似要往下倾压,让人喘不过来气。
门扇背后,他在与人说什么?
“爷,这次要十个人,怕是不好做。”
随从为难,踟躇道。
趁着过年热闹,大街上人挤人的,走失几个人不是什么事,但都要未及弱冠的年轻男子,还一下要这么多人。
尤其今年因京察,从各个州府前来许多官员,五城兵马司、京兆府的人全都出动,就连三大营和禁卫军也抽出部分人,四处巡逻守备。至少要到正月结束。
这么一合计,实在是难。
秦令筠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焰上,嘴角微扯。
他倒也想少些,只是他那个父亲要这么多人,他能如何?
“你尽管去做,不管是缺什么,来与我要就好。”
得了这句话,随从终是颔首应下,推门出去。
门关上后,案后的人伏身,拿过带回家的案件公文,提笔蘸墨,接着白日的活儿处理。
夜,渐渐地深了。
灯烛烧短数寸,眼前有些昏花。
他终于停下笔,搁放在笔山。
闭眸休憩片刻,随后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拿出一副画轴。
徐徐打开,正见上面美人乌发高髻,穿身淡绿裙,臂挽粉披帛,持把团扇,婷婷立于画中。
姿容秾艳,眉眼妩媚而清纯,笑盈盈地望着画外人。
他又一次回想起来,前世第一次见到柳曦珠,是从黄源府公干回京后,应卫度邀请去公府赴宴,出来乘车回家。
于即将行出街巷的暗角,熏醉的酒意中,依靠在车壁,却忽听悦耳笑声。
傍晚的秋风吹动帘子,掀开一角。
他抬眸看去,恰见并肩而立的两人。
夕阳西下,云霞的灿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仰着脸,眼眸弯弯,正朝身边人笑。
不过半日,他便得知了她所有的事,并知道与她举止亲昵的年轻男人,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叫许执。
*
“多谢老师好意,只是我现今前程未显,尚不考虑这些,怕要辜负老师的好意了。”
许执再三歉意道。
卢冰壶颇有些遗憾地叹息。
诸多门生之中,他最为看重这个学生,也时常在那些好友同僚间,说起过许执。
前两日,老友右通政还特意问过许执,是否成婚,又是否有未婚妻子。
闻言,卢冰壶便知这是赶上门来做姻亲。
老友有个小女儿,最为宠爱,想要招个女婿进家里。
左看右瞧,就将主意打到了这个失怙失恃的年轻人身上。
听说许执刚高中春榜时,已有工部右侍郎意欲结亲,未得。
不想过去近两年,仍旧拒绝。
这可是送上来的仕途门路,老友家最有钱财,以后打通官场,再凭借本事往上走,会轻省许多。
但卢冰壶说了两回,便不再劝,转而说起京察的事。
今年这一次官员审查,不知要落下多少人,升上去多少人。
“届时我们云州府清吏司的郎中职位,我会给你留着。”
卢冰壶看着面前人谦卑的样子,淡声道。
自此人至律例馆的这一年半,他暗中瞧得分明。这人有能力耐性,只是还有些心高气傲,得再磨砺。
以后也好为他所用。
许执低头,作揖道:“凡是能为老师效劳的地方,老师尽管差遣。”
话中有淡淡的喜悦。
在云州府得知的刑部尚书为人品性,与确切接触并不相同。
目送卢冰壶走远,他也从刑部衙署离开,乘车回去那个小院。
又一次停在巷口,走过那条寂静的长巷。
夜晚的冷风迎面涌来,吹得官袍贴紧身体,呼吸之间,白雾成团地从口中出来。
“喵喵喵”。
煤球在墙上看到他的身影,急地在墙上跑了小半段路,两只爪子一扑,跳了下来,再朝他奔来。
扒着他的靴子要往上爬,他弯腰将猫捞起来,抱在怀里。
比起刚捡到它时,胖了许多。
每日他多晚回家,都会在这里等他。
他不由笑了笑,开锁进门,擦亮火折点灯,去厨房随意煮碗面垫肚子,分出些给煤球,再夹块肉到那个小碗。
回屋后,正要擒灯去看书。
却见屋里有些脏乱了。
这两个月,一日未有休沐,他在刑部一直忙到戌时末才回来,并没空暇打扫。
扫眼周遭,终是放灯在桌。
先找到扫帚清扫,再拿来抹布擦洗。
角落的炉子升起大半会,但并不如何暖和。
今年京城的炭比去年贵了半成,他得俭省银子,便只买些碎炭烧用。
过年吃的肉,他也只买几斤。再两幅写春联用的红纸罢了。
其他物什,没有花钱购置。
深蓝的抹布沁过井里的冷水,冻地人手指泛红,僵硬地难以屈伸。
但还是把那些家具一一擦过灰尘,干净到一尘不染。至靠墙的柜子,打开来。
他的目光一顿,继而失落地垂下手。
那把被纸包裹仔细的油桐伞还在里面,并未还给她。
*
“总兵,六皇子差人送来这封帖子,想邀您下晌去赴会。现下人在外头等您的话。”
亲随将才拿到的帖,送到跟前。
立在案前,正悬腕提笔、书写拜帖的人懒得接来,径直道:“我还未去见过陛下,便先去和一个皇子见面,算什么事?你去告诉他,说我方才来京,水土不服,不适出门。”
话音落后,最后一个字正好写成。
吹透未干的墨,将帖装进一方檀木攒花拜匣中,交给亲随。
“回过那人,就把这个拜匣送去镇国公府,说我正月三日那天去拜访。”
“是。”
亲随领命而去。
门重新合上,傅元晋坐在扶椅上,拧起浓眉。
身体不宜倒不算假话,从今早进入京城,他便感到些许晕厥。
不过是小症,并不当回事。
伸手捏揉两下眉心缓解,就作罢了。
第127章 陌路人(修细节)
重重朱红宫门, 漫漫幽长甬道。
不过晌午,几团阴沉浓云笼罩在头顶,飞檐斗拱上的白雪尚未消融, 天上似又要落下来。
一路走过,途径一排蓄满水的太平缸。
身处巍峨宫城内,曦珠举目远眺,看向那些掩映在苍翠古树背后, 透漏出的亭台楼阁影子。
每一处,无一不极尽奢华庄严, 碧瓦朱薨、雕梁画栋。
身边人牵着她的手, 低声与她说着远处绘制金龙和玺彩画的殿宇是太和殿,为平日上朝的地方。
至于更远点的地方是西苑, 入门后有太液池, 那里的景色很好,花草树木许多,是游玩的胜地。
自城门下了马车,前边太监ῳ*Ɩ 宫女带路,母亲大嫂在前头,两人落在最后。
走过哪里,卫陵便与她说起到了何地。
时不时观她的神情,试图让她松缓紧张心绪, 尽管她一直浅笑轻应他,但握着的那只手, 柔软中沁出细汗。
直到坤宁宫与东宫的交界处,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捏了捏她的手, 笑道:“等你们那头完事,我们再一起回去。”
杨毓回首看见这场景, 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第一回进宫,有她这个做娘的在,会出何事。这个小儿子偏要陪同着来,活似怕媳妇丢了,一出门就要盯着。
无奈之下,也笑地摆摆手。
“娘会照看好曦珠,你快去东宫那边吧。”
都是诰命夫人给皇后拜年,哪里有他一个男人待的地方,只能寻个最近的地儿,到东宫去见太子,好消磨时候等候她。
卫陵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曦珠也有些不想他放开手,但被姨母看来,还是先松开了他。
在他留恋的目光中,她再看他一眼,随后跟着姨母和董纯礼,继续往坤宁宫去。
大殿之中,卫皇后端坐上位,太子妃在旁陪同,正与下首的十余个妇人们说笑。
各个头戴翟冠,身穿袖衫,肩披霞帔,皆是五品以上。举止言行,每人都得体有礼,就连喝茶抿嘴的幅度,都是那般的一致,没有差错。
倏然门外传来宫人的禀声,是镇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世子夫人,还有卫三夫人到了。
各人停下话,都朝垂落的粉蓝碧玺珠帘望去。
少顷,帘子被宫人撩起。
众人看着走近的三人。
卫皇后将视线落在了最后一人身上。
身着红色纻丝绫罗,外披金绣孔雀纹霞帔,腰系金坠子。
年纪太轻,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却因她那个三侄子的战功,有了三品的诰命在身,被多少妇人所羡慕嫉妒。
至于容貌和身段,都属上佳风流,礼服都未能压住,实是令人过目难忘。
虽出身商户,位卑人轻,难怪能被三侄子看中,还闹出那等丑闻,要死要活地逼着哥哥嫂子定下亲事。
转目再细瞧,其行走过来的步伐,不急不缓,未见紊乱一丝一毫。
面上也平静,第一次进宫见这么多人,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这个媳妇娶得倒不差。
卫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明显些。
走到身穿大红凤袍的皇后跟前,曦珠又随姨母和董纯礼,于这世上所谓最尊贵的女人面前行礼。
甫一抬头,听到皇后和蔼的声音。
“曦珠过来本宫身边坐。”
*
东宫暖阁,两人对坐。
“难得见你来东宫,按说军督局近日忙碌,你竟能抽出空隙过来。”
太子坐在榻边,一边往瓷盏中沏茶,一边笑说。
这些年,因父皇避讳,他与公府明面上走得不近,担忧父皇愈发不喜欢他,更要废掉他的太子位。纵使公府办宴,并不赴会,只送礼作罢。
但与公府仍有往来。
同辈里,两个表哥。
一个常年跟随舅舅在外征战,鲜少见面,但因以后承袭爵位,必定要交好,很多事都暗中商议;一个年幼时作为他的陪读,同在卢冰壶的教导下学习,同出师门,关系熟稔得很。
至于三表弟,从前纨绔做派。
他只在宫宴上见过,不过两句客套话,并没把人放在心上。
哪里想到一朝天翻地覆,狄羌一战,不过半年改换局面。
如今舅舅还把手里的权和人手,也分了部分给三表弟。
这副架势,俨然以后的镇国公府,这个表弟是一定说得上话。
卫陵接过递来的热茶,笑了笑,道:“今日诰命夫人们奉旨,要去见皇后娘娘。我夫人头一回进宫,局里的事务不算很忙,我便送她过来,没有去处待,只好来殿下这里讨杯茶。”
闻言,太子失笑。
那桩传得满城风雨的丑闻,与那出十里红妆的婚事。
经这两月,人人议论,虽少些了,但还没彻底消停。
他道:“不想表弟还是痴情种,你可知这次你大婚,碎了多少芳心。”
卫陵拨转着剩半杯茶的盏,轻笑无言。
打趣两句后,太子转到正事上,声调严肃,问道:“舅舅的眼睛好些了吗?”
上个月,舅舅请辞致仕的折子,终在这个月被父皇朱红批准。
折子里陈述诸多理由,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身体不行,更甚失明。父皇感念舅舅当年的从龙之功,特意遣太医院的御医去公府,要为其诊治,却是回天乏术。
他也是几日后才得知,让詹事府的官员前往公府看望舅舅,并送去补品。
卫陵淡道:“不见好,大夫说上了年纪,旧疾频发,只能先调养身体,看看以后可还能复明。”
但应当不能了,倘若郑丑不能医治,这个世上,他再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治好父亲那一身的病。
从当初请郑丑进府的时日计算,父亲不过还剩五年可活。
他停住手上的动作,看盏中清透的、还在荡着涟漪的茶水。
太子只得叹息,不好多言,再转话说起另一人。
正是昨日早上进京的峡州总兵傅元晋,现下正在御书房见他的父皇,想来是汇报这几年峡州的境况。
昨日傍晚,公府收到拜帖时,卫陵已然得知傅元晋来京的消息。
太子又一声叹气。
“父皇将傅氏女作六皇弟的正妃,朝堂上闹了几回,还以让他去寻什么长生药,将人留在京城。如今傅元晋来京,我听父皇的意思,要把空缺出来的兵部右侍郎位置,留予傅元晋,可如何是好?”
这年末,原兵部右侍郎丧母,要回乡奔丧守孝,含泪上表请辞。
大燕最重孝道,即便在年关忙地人团团转的时刻,皇帝还是立即应允。
如此,职位便空缺出来。这些时日,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为这个职转动关系和钱财。
太子却先一步得知了内情。
变数再度发生,前世,兵部右侍郎的母亲未在这年病逝。
卫陵只是笑笑,道:“他有着进士的出身,又坚守峡州,掌兵多年,经验丰富。若是上任兵部右侍郎,也是名副其实。”
太子着急道:“可到时人留在京城,必定全力支持六皇弟,那孤……”
他没再继续,沉默下来。
听到三表弟平静无波的声音:“殿下,此事还要看陛下的决定。”
*
御书房内,傅元晋将这些年峡州海寇入侵的情况禀报清楚。
错金博山炉里的龙涎香静静烧着,缭绕轻薄的香雾中,皇帝颔首道:“那处年年海寇不断,倒是辛苦你守在那里,才得以护住了我大燕的沿海。”
话音落后,傅元晋连忙从椅上拔座,于金丝楠木的书案前,向皇帝行礼赔罪道:“是臣之罪,未能彻底除去海寇,以至于其反复滋生,扰乱民生。”
他垂下眼,心里清楚,定是这两年催促户部拨银到峡州,惹得皇帝不满,借此在诘问他。
“起来起来。”
皇帝伸手虚扶两下,皱眉道:“朕这是在夸你,反倒让你自省什么罪责。说起来你当年春闱殿试,是朕亲笔钦点的进士,你也算是朕的门生,将你放到峡州总兵的位置上,是看得上你,你如今这番样子,倒要让朕自责。”
傅元晋起身,又忙地道。
“是臣自己问心有愧,当年得陛下重用,才有如今的臣,只望能更多为陛下解忧。陛下放心,臣定誓死为陛下护好峡州,争取早日荡平海寇。”
一番忠臣表态,听得皇帝通体舒畅,笑道:“倒先不说这话,你可知兵部右侍郎的位置空出来了?”
“进宣,朕属意你,不知你觉得如何?”
惶恐之态立刻显在臣子的脸上。
“臣昨日方才来京,还未听说此事。”
又道:“承蒙陛下抬爱,只是臣资质尚轻,京中应有比臣更能胜任之人……”
一番喋喋的推脱之意。
皇帝随手拿起紫毫笔,低头在宣纸上练起《道德经》来,想起东厂的探听。
昨日谭复春来报,他那个六皇子在傅元晋一进京,就迫不及待地要见人,好在这傅元晋是个聪明人,不枉费他重用此人,放到峡州那个地方。
待听完话,皇帝正写到那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随口道一句:“你先回去吧,朕再想想。”
“是,臣告退。”
跪地声起,随后人转身出去。
大门打开,皇帝抬起头,看着远去的背影。
要扶持起傅家,不可让卫家一家独大。
这念头刚冒出来,忽感胸腔闷热,搁下毛笔,跌坐在椅,急声唤来掌印太监,气息短促道:“快去叫秦宗云过来!”
*
一路思考皇帝的深意,傅元晋顺着甬道走出皇宫,正起风雪,朔风吹扑过来,一阵寒意。
皂靴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地作响。
被太监领着到宫门处时,恰好见到一行马车,是要离开的样子。
大雪纷飞,遮蔽得眼前几分模糊。他的目光却仍落在最尾的那辆马车旁,一着玄衣的男人,正扶一个盘梳发髻的妇人上车。
手托压着她被风吹起的裙尾,搀着她的手臂,小心送她入帘内。
他看了会儿,直到太监也隔着漫天的雪花,眯眼认出不远处的人,笑道:“那是镇国公府的马车,今日是诰命夫人们进宫来拜见皇后娘娘。”
傅元晋点头,再过几日就去公府拜访。
他正欲收回视线,不妨那边的人察觉到背后动静,回首遥望过来。
两厢对视。
想了想,他接过亲随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驱马赶过去。
愈近,瞧清男人的模样。
年轻得很,却一副沉着不动的面容。
稍加思索,就知是镇国公的第三个儿子卫陵,今年大胜狄羌的将领。
在峡州时,他反复看过所有与狄羌战争的邸报,尤其是其主导的偷袭追击。还有火.枪的运用,听说也是卫陵改制。
他曾上折子给兵部,奏请将火.枪运用到对敌海寇之中。
确实如他的预测,大有成效。
只是尚有几处问题,不知是不是沿海水汽重,实际效用似乎并不如在干燥的北疆。
这也是他要上镇国公府拜访的缘由。
要见见卫陵,那个比他还年轻的男人。
这下恰好遇见,免不得寒暄两番。
催马更近几步。
卫陵站在马车旁,将身后的帘遮掩地更紧些,不让雪飘进去。
又回转头,看向过来的人,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扯。
簌簌的风雪声中,曦珠被扶进车厢,坐在软垫上,等他上来好回公府。
却好一会儿没见人进来,要掀开毡帘看时,倏地听到外面的隐约对话。
好似是傅元晋的声音。
“……过些日子,我会到公府拜访,届时还不望叨扰。有些事要找你问清楚……”
触在帘子上的手指顿住,一下子收了回来,放在膝上,攥紧了裙。
垂低的眼,落在脚边的炭盆。
盆里的银霜炭无声地,一寸寸地烧红,升腾起的热气蕴积在她的眼里,继而漫涌进她的鼻腔、喉咙。
曦珠眨了眨涩痛的眼,不知怎么想起之前的两回梦。
那几句怒火吼声之后,她便再没有梦到过他的声音。
却在这里碰见了。
“说叨扰太客气了,府上随候就是。”
帘子外的人,如此回道,隐带笑意。
赶在他上车前,曦珠及时收敛神情,怕被他看出异样追问。
也扬起唇角笑了笑。
好在如今,她与傅元晋再没有关系。
深色毡帘被掀起,他坐了进来,在她的身边。
卫陵放下车帘,曲指敲敲车壁,示意车夫。
马车缓缓走动起来,舆轮碾压在雪道上。
他靠坐着,揽过她的腰,笑道:“方才车外的人是峡州总兵,我与他说了两句话,是不是让你等烦了?”
曦珠摇头道:“没有。”
她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他的肩膀。
微微侧首,避开了他俯看的目光。
而后听到他柔声的问。
“我姑母待你如何,有没有人为难你?”
曦珠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不由笑起来。
“没有谁为难我,皇后娘娘也很好。”
他总是担心她出门后,会被谁欺负,但现今有他的权势庇护,谁敢欺负她呢?
但一个多时辰的面带微笑,时刻注意言行。
不敢多动一下,就连出口前的话,都要反复想过,怕留了错处。
她跟那些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要装作熟悉的样子。
昏暗的车内,一直挺直的脊背,稍弯了些。
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叹了很轻的一声,嗓音也很低:“好累啊,以后再也不来了。”
卫陵抚摸她垂下的脑袋,低头亲吻她的眉心,温声笑道:“那就不来了,以后就待在院子里。”
倘若知道今日会遇到傅元晋,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让她进宫。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想她再出门了。
直至傅元晋返回峡州,秦家倒塌。
若是傅元晋接手了兵部右侍郎,她更要好好待在公府,每日等他回家就好,一直到所有的事情了结。
他知道的,她也不想见到傅元晋。
漠漠北风呼啸,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降落,随风回旋翻涌。
满目苍白的天地,傅元晋眺望那辆华贵马车远去,逐渐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心念虽不见那卫三夫人的容貌,但知定是一个美人。
忽然一阵眩晕袭向他,顿感眼前模糊,待缓过来,他收起嘴角的哂然,骑马朝自己的居所去。
第128章 我要你
又一个夜晚来临, 他已经有十三天没来找她了,也没有让亲随来唤她去总兵府。
但分明上一回,床帐之内, 他得了尽兴,结束后还送给了她一些首饰。
他总是时隔一两日就要她,为何这次,那么长的时间, 他都不欲见她。
兴许是边防军务繁忙,他没有空吧。
他曾说过, 不要打探他的事。
因而她不去问, 只等待他。
昏黄灯下,她与卫虞一起缝补那些甲衣时, 这般想。
做针线活久了, 眼睛有些胀疼,她揉了揉,又接着穿针引线,将卫虞还未补好的衣裳拿过来。
“三嫂,我自己的活,你别给我做了。”
“快些缝好了,我们赶紧去睡吧。”
进入腊月,窗外大风不止。
好在如今的日子, 比起之前在刺骨冰水中洗衣,要好上许多。
却在第十五日的下晌, 从哪里传出的消息,京城来了旨意, 要发落卫家罪臣之后。
他们已被流放到峡州这个地方,将近三年半的光阴, 正是一切迈上正轨的时候。
卫朝身处军营中,跟随傅元晋手下的那些将士,前往沿海县城杀敌海寇,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体弱多病的卫若,也因总兵府的府医而身体渐好,不必与卫朝一样去前线,因识字而去写些简单文书,常常深更半夜回来,累地倒头就睡;
她与卫虞只需隔几日,去拿来那些破损的将士衣衫,补好破洞和脱线的地方,再送换回去就好。
至于痴傻的卫锦,傅元晋做主吩咐,未让她做任何活计。
不料忽然有一日,登基的六皇子再记起他们,曾因党争堵住的那口郁气,终在此时爆发。
她一下子跌坐下来,明白了为何傅元晋这半个月来,没有来找她。
他不是有事在忙,而是在躲着她。
更甚不是。
……他不愿意再庇护她们了。
她不知是何原因引发,只感恐惧万分,浑身透凉,恍若再次坠入深渊。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不止她一个。
还有卫虞卫若他们,都沉默不言地坐着,突然卫虞伏桌大哭起来。
卫若看向她,握紧了拳头,强装镇静道:“三叔母,我想办法给哥送信,让他快些回来,或是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这个月末,卫朝本该归来,但却没有回来。
她不知卫朝是不是已经被旨意为难了。
正如这两日苦役房让她们缝补的衣裳,多了五成,成小山堆般的破衣,快要将她压垮。
甚至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望着卫若往外奔去的背影,将趴在怀里睡去,嘴里还在喁喁叫着“阿娘”的卫锦抱去床上。
压好被褥后,她转过身,对卫虞说:“小虞,你在这儿看好阿锦,我出去一趟。”
她走向门,在一只脚跨出去时,听到身后哽咽的声音。
“三嫂,你是不是要去找傅总兵?”
她默了瞬,没有回头。
“我去找他,会没事的。你看好阿锦。”
她必须去找傅元晋,要知道是不是他们之间的交易破败。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庇护他们,任由皇帝处置他们。
她要亲口听到他说。
但急穿过纵横的长街,冷风一阵阵地刮来,她跑地满头是汗,到达总兵府时,被看守的士兵拦在了外面。
没有让她如从前进去找他。
士兵说:“三夫人,我们大人现今不在这里。”
她心凉了半截,这两年以来,自从她跟了他,他的这些手下,从不叫她这个未亡人的称呼。
吞咽干痛涩哑的喉,还是问道:“大人往哪里去了?我有要事找他。”
“大人行踪不定,我无从告知,还请夫人离开此地。”
她被驱逐,却在走下台阶后,没有立即离去。
站在角落里,吹着扑面的风,闻到来自海水的腥味,等他回来。
但等了很久很久,府门前的士兵换班过一轮,她都没有等到他。
嗓子里的痒耐不住,她捂唇咳嗽了两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去了那个堆积破衣的地方。
卫锦还在熟睡,卫虞则在灯下缝补,一双眼熬得通红。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抬头看过来。
她坐下来,拿过针线,低头和卫虞一起做着活。
明日一早要交出去的。
她知道卫虞一定很想问些什么,但最后,卫虞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卫虞出门。
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蛋汤,送到她的面前,闪烁泪光的眸望着她,说:“三嫂,喝碗热汤吧。”
她端起碗,将汤都喝了下去。
胃脏里充盈着暖意,赶走了满身的疲惫。
她想,她还得去找傅元晋。
在所谓的旨意,彻底落到他们的头上前。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夜晚昏月下,她去找过他数次,都没有找到。
回来后,忍着困乏,银针继续穿梭过那些衣裳。
天光大亮后,经过那条浣衣的河道时,她听到了谁的碎语。
“分明也是一样被发配流放,凭什么她只用伺候傅总兵一个人,还可以得了轻省的活计。偏偏我们要去伺候那些粗人,还得做这些活儿!我的手都快被水泡烂了!”
“你说为什么,还不是我们没长她的一副狐媚相貌,能勾得傅总兵上心。”
“你们还不知呢,现在傅总兵都不找她了,听说最近有个新欢,是兰香班的一个清倌,这些日晚上常往那里去。”
……
说着说着,谁先低声哭泣。
“我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爹爹和长兄已经去了,再也复起无望啊,真想死了算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细碎的抽噎。
“我也想死,不想去侍候那些人,不知半点怜惜,我身上疼得厉害,起了来,还得到这里给他们洗衣。”
“可我怕死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又是哪家的官门小姐,又是哪户的勋贵妇人。
是在三年多前的那次党争中,跟随父兄被流放到峡州,亦或是因着其他罪名,而被丈夫连累发配。
她静静在角落里,心里欣喜异常。
那一刻,她高兴得竟然落下一滴泪。
她终于知道了傅元晋的去处。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
她去兰香班找他。
她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但她已与那种地方的姑娘们没什么两样了。
她在巷口的暗处,看见了他的那匹马。
今夜的他,一定就在眼前这座溢满脂粉香气的楼阁里。
没有进去找他。
她慢慢地蹲下身,团缩成一团,不被别人发现。
就在暗处等他。
直等到弯月西落,快至子时。
紧盯门处的眼,穿过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酸涩到胀痛。
她终于看见了许久不见的身影。
在一群武将的簇拥里。
他牵过缰绳,踩蹬上马,朝这边过来。
她急忙站起身,一瞬头晕目眩后,赶快追上去,在疾风里跑到他的马前,拦在他的面前。
“大人,我有事要找您。”
“吁。”
拉住马后,他俯视着她。
她看见他紧皱的浓眉,随后是他身后那群男人的大笑声。
“卫三夫人拦着总兵做什么,这深更半夜的,怕是不合适?”
“哪里有良家妇人,这会还出门的。夫人若是性急,不若陪我……”
戏谑未完。
“好了,你们先走。”
蓦地一声呵斥,众人住嘴,各自离开。
她忙开口唤他的字,亲昵道:“进宣,你许久不来找我了,我很想你。”
他仍踞坐马上,高高在上地望她,眸中冷冽,寒声道:“别在此处给我丢人,滚回去!”
她怔愣住。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
夜色深浓,她看见他骑马离去的背影。
忍着心中连日的绵延哽痛。
手指也因那些针线,而痛地快抬不起来。
她不想再回到第一年来峡州的那种日子,更不想死。
还有卫虞、卫若卫锦他们,卫朝说过:“三叔母,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们再过上从前的日子。”
但一直到今日,卫朝还没有回来。
她心急如焚,怕卫朝因那个旨意出了什么意外,再也回不来了。
“傅元晋,你是不是已经得知那道旨意,不愿意再庇护我了?”
她在身后,艰难地张唇问他。
他的背影停顿了瞬,没有回答这个问,只是道了一句。
“你回去吧。”
风将他的声音吹来。
她望着他离去,泪水冒涌出来,烧灼她熬夜缝衣的眼。
在泪将要滑落下来时,她低下头,抬袖擦干了。
眼睛再复清明,她一个人回去。
穿行暗长的街道。
纵使她没有回头,她也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
灭去的希望,犹剩最后一点星火,摇摇欲熄。
因此在那个知府对她说可以帮她,但作为交换,要陪同他时。
“京城中我有关系,可帮卫家人在陛下面前说话。再者,你已与傅总兵睡了许多次,我不嫌弃你,还乐意帮你,你还犹豫什么。”
她点头答应了。
在房门关闭后,她缓缓将腰间的系带解开,慢慢露出自己的身体。
但始终看着那扇闭合的门。
即使那个知府的手摸上来,她也一直看着。
直至“砰”的一声,门被从外一脚踹开。
那个怒火滔天的人大步进来,一脚踹倒了她身前的男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起来,拉到他面前。
几乎瞬息之间,黑色的硬靴踩在那只手上,地上的人疼地冷汗涟涟,口齿不清地直叫唤。
“总兵饶命,总兵饶命啊!是她勾引的我,不是我……”
“住口!”
靴底碾压出骨头碎裂的声响。
她的手腕被他攥地似要断掉,却听到他的怒声。
“我的女人,你也敢碰,找死!”
她被他拖着出了那个房间,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的脚步。
而后到大门处,被推着扔到马车上。
马车走动起来。
晦暗之中,他闭着双眼端坐,一直没有说话。只有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她蜷起双膝在他脚边,手疼痛难忍,却还是试探着去摸他的腿,顺着小腿攀爬到膝上,去拉那里放置的手。
轻柔着嗓音,唤他:“进宣。”
他的手猛然收紧,锢住她的手指,痛得她闷哼,却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只将脸贴在他的腿侧。
下了车,他又拽着她,走进了另一个屋子。
无数次,她曾待过的围笼。
“砰”地一声响,门被踹上。
“什么男人的床,你都上是吗!他不过一个靠着关系上来的官,能帮得了你,满口谎言骗你,你也给人睡!”
“你究竟是没脑子,还是一点廉耻自尊都没有了!”
她还有廉耻,还有自尊吗?
早就没有了,从她第一次进这个屋子时,已不剩一丝一毫。
但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她。
“你不愿意帮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要谁肯帮我,和谁睡我都无所谓!”
她也朝他吼道,伴随着扑簌的泪水,从一双紧望着他的眼里,满溢出来。
他被激怒地一把掐住她的脸,厉声道:“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她被掐地脸腮变形,唇瓣在抖。
被迫仰首,看着他盛怒的阴沉面容。
泪珠成串地掉落,落在他的手背上。接而看到他冷笑说:“我们不过玩玩而已,你当有多少真情,为了你,我能豁得出性命?”
“可你还是来救我了,再帮我一回,求你了。进宣,求你了。”
在他松手时,她忙不迭攀住他的肩,垫脚去吻他。
将早就松散的衣裙再次脱下,给他解着腰间革带。
紧贴着他,泪水在流。
于朦胧的视线中,看见他逐渐松缓下来的神情。
“进宣,进宣。我只有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用尽了平生最娇柔的语调,对着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停地呼唤。
终究得到了他的回吻,粗暴而狠戾。
他再抬起头,紧凝着她,沉声道。
“给我把眼泪收起来,别在我的床上,跟我强迫你一样。你记好了,自始至终,都是你来找的我。”
她努力抹去泪水,不消一会,眼眸弯弯地望他。
她知道,他答应帮她了。
而后被他压在桌上,一面铜镜前。
在丑陋不堪的景象之中,她听到身后的他说话。
说为何皇帝会突然针对他们。
因一封遗诏。
神瑞帝驾崩前,曾留下遗诏,着太子登基,并非六皇子。
当年这封遗诏,谁都不曾发现,但在这年,不知何故出现。
加之上个月,北疆的阿托泰吉又南下攻打,防线一再突破,提出要大燕公主北嫁。
虽最终嫁去前太子之女:荣康郡主,但被朝堂攻炸得焦头烂额的皇帝,再对卫家怀恨起来。
无非因北疆一直为卫家镇守,却是人没了,北疆也守不住了。
众臣无能畏惧,怕承担万一丢失整个北方疆土的千古罪责,唯有洛平愿意顶在那个位置。
皇帝夜思曾为六皇子时,被卫家打压的模样,再是遗诏的压力。
想起峡州还有卫家后人,恨意与日俱增,刺得他想彻底拔除。
听闻他那个舅子护着卫家人,还发了一大通的火。
“怎么不说话?”
耳畔的气息冷然,将她的脸掰着,朝向镜子。
他也看向镜中,锐利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的眼里。
冷热之中,她不敢移开自己的视线。
她明白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在权衡她是否值得他去应对皇帝的怒火。
“进宣,我爱你。”
她只是侧首,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双目相对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后亲上他的唇。
用他教授的所有,都拿来还他。
被捏着腰折下来时,她听到他咬牙切齿的狠声:“柳曦珠,你这条命是我的。”
“以后再敢让别的男人碰你一下,我把你和他一起剁了!”
*
青纱帐中,在将那桩遗诏的前尘说过,枕畔人并无追问。
只是将她搂在怀中,循着她垂低的眼,细细地吻着。
“睡吧。”
卫陵将被角给她压好,低声道。
夜很晚了。
曦珠抱着他的腰,窝在他的胸前,气息逐渐平缓下来。
但没一会儿,她抬起了头。
柔软的手滑进他的衣襟内,卫陵低头看她,稀薄的月光落在她似哀的眉眼,接而听到她的轻声。
“三表哥,我要你。”
第129章 小像
卫陵并不知遗诏的事, 应当是皇帝藏得太深,不若他安插在宫里的人,会没有一点消息。
但在前世他接手镇国公府后, 也早已明白了。
现在的皇帝,从来想除掉的只有卫家,而非整个太子党。
其眼中的卫家拥兵自重,担惧软弱的太子登基后, 会被胁迫君权旁落,甚至卫家谋权篡位, 改换朝代。
犹如大燕建朝, 便是武将谋得天下。
这是二十年间以来,君臣都心知肚明的事。
但卷入了争权夺势的漩涡, 只要卫家有片刻的松懈, 乃至想要放权,无异于自掘坟墓。
起初的外室祸端,拔出了部分卫家在朝廷中的势力,卫度被夺职在家;后ῳ*Ɩ 来的黄源府匪患爆发,又去了他长兄和董家的势力;最后北疆与狄羌的战役,父亲因卸甲风病逝,才算是止步。
父亲临终前,双目浑浊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无力的手似千钧重,压在他的肩膀上, 言说:“此后你只需做一件事,守住北疆, 不让狄羌南下,便是守住了卫家。”
“记住, 太子以后为君,你始终是臣,不要将卫家的将来寄放在他的身上。”
他记住了,从目睹父亲闭眼的那一刻起,便牢牢地镌刻进心中。
倘若他拿不出足够的实力,让狄羌撤敌,令皇帝和那些大臣信服。
他从北疆的战场退下来时,就是卫家被彻底除去时。
被腥臭血肉浸泡的他,也不会全信太子传递来的那些信,所谓皇帝又降旨责罚了哪个太子党的官员,宠信上折参议的六皇子。
日复一日的阴谋熏染里,他清楚这些不过是皇帝的制衡手段。
无论是以六皇子为矛,要废黜太子;还是扶持温家,擢升秦令筠等人;亦还是让傅氏女为六皇子妃,提拔同是武将的傅元晋,不过都是为破开太子背后的卫家。
太子为嫡出正统,自幼被教导为君之道。
废太子之言,那些内阁阁臣是否人人皆信?还是在暗中察看。
终在卫家只剩他一人独撑时,北疆只能由他驻守,皇帝暂时放过了他,反将他当作一把刀,去杀这些年站于六皇子党派的官员,给太子将来的登基,扫除最后的障碍。
王壬清的天命言论,只会让那些深藏的六皇子党露出身形,好被屠戮。
正如最后一次离开京城前。
御书房内,身体虚弱的皇帝倚在案上,对他说:“鸿渐啊,你一定要为朕守住北疆。”
他只能跪在真正谋杀父兄的仇人面前,头磕金砖,声无波动地应道:“臣,谨遵陛下之命。”
他疲惫至极,一面要应付狄羌,一面还要应付六皇子党的人。
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下去。
若是太子并非下一代君主,卫家绝无生存之机。
有时也会自嘲,自己是否还有命活到最后。
每当那时,孤灯之下,他会拿出那些从京城送来的密信。
他不再写信给她,但还是想看看她最近又做了些什么,和许执去了哪里玩,过得高不高兴。
一日日算着,离她大婚还有多少日子,她会穿着嫁衣,去做许执的妻子。
会笑地在那人的怀里,亲昵地叫那人夫君。
这个念头冒出,心脏一阵接一阵的窒息麻痹,痛得他弯下了腰。
腰侧被敌人用刀砍中的伤病发作,血潸潸地流出,湿透了纱布。
……
她低垂眼眸,手指缓慢地,摩挲着他的腰侧。
轻柔地仿若一片薄纱,被春风吹地飘动,摇曳过他袒露的肌肤。
数次的红尘共枕,她知道了每次摸他这里,他更会触动。
卫陵握住那截细腰的手一顿,仰望身上的她,喉结滚了滚,紧绷着下颌,眸色深暗。
“别摸这处。”
他的声音有些哑了。
但她就似没听到,固执地将手贴着他,像一尾鱼,游弋地滑动在泛着涟漪的水声中。
于是他松开了禁锢她的手,骤然失重,让她陡然蹙紧细眉,咬紧了唇。
俯望着他,湿润的眸中有淡淡的委屈。
却也有渴求,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疼痛。
卫陵一霎痛入心扉,起身后,将整个跪坐的人抱在怀里。
侧首去亲吻她的脸。
“三表哥,三表哥……”
她的双臂勾缠上他的脖子,一声声地唤着他,在他吻到唇上时,张开嘴任他肆意妄为,也任他覆身而下。
这回,换他俯视她,每一个神情,都映入他的眼中。
遗诏的事,他并未听过。
但已经猜出是她从傅元晋那里得知,这般密事,不可能从别处获知。
那么此刻她想要他,是否那时,也是……
他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
也在满足着她。
夜色深沉,帐内闷热。
这一晚,他们行过四场。
而后他抱着她去沐浴擦洗,回到床上后,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闭着眼问了一句:“三表哥,这世都会好的,不会再是前世的结局,是不是?”
她总是喜欢问他这个,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她。
这回,卫陵依然点头,轻抚她的后背,语调懒意笑道:“会的,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就回家。”
在这句话落后,她很快睡了过去。
他感受到她绵匀的呼吸声,轻轻地落在他的胸口。
*
月落日升,新的一日来临,也是今年的最后一日。
除夕佳节,恰好天不落雪,院子外,几个丫鬟正持扫帚扫昨夜的小雪。
曦珠醒来时,帐子外天光大亮。
枕边早已没人,他起床去了,并没叫醒她。
呆呆地靠坐在床头,还未从睡梦中回神。
倏然地,想起自己还有事做,公府的那些账还未看完,明日要交给姨母;也有各处的管事,要来她这里问事。
登时睁大了眼,清醒过来。
昨夜闹得太晚,忘了让他叫她起床。
懊悔地撩开纱帐挂到钩子上,着急穿鞋下床,拣过木施上的外衫披上,走出了内室,却见他正端坐在外厅的红木桌前,面前堆着一摞账本。
正是姨母托给她的那些。
他微低着头,一边翻着页,另只手拿笔,时不时提笔勾圈。
闻听细碎的动静,他偏过头看向她。
卫陵见她披散长发,脸上一副朦胧困倦的模样,眸中含笑,道:“困的话再去睡会,这些事我来做。”
这些日她为公府的事,忙碌操劳,现他既不去军督局,她就好好歇息。至于这些账,他是能看懂的。
曦珠走过去,翻看起他正作记的账。
不过几页,整整齐齐,没一处错漏。
也是,之前藏香居失火,他还帮她算过账,且算得极快。
她放心下来,嗯了声,道:“我睡不着了,去洗漱后,过来和你一起看。”
转头朝外唤人。
卫陵正要再叫她去睡,不过才巳时两刻。
或是她肚子饿了,要先吃些东西,待要开口问,见她已叫青坠进来,只得作罢。
往日三爷和夫人在屋里,青坠不会往跟前凑。
只要叫她了,她才会进来。
她赶快送来热水。
湢室内,曦珠洗脸时,听青坠说蓉娘正闲与园子的两个婆子唠嗑,笑了笑。她亲近的人能自在,过得好便行。
让青坠去拿些吃的来,她没什么胃口,随便一碗粥就好。
但听到问:“三爷也还没吃,我去取两份过来?”
她一愣,随即又要碟油饼、阳春面和两碗醪糟蛋汤。
这几日,她发觉他喜欢吃醪糟这种东西。
将帕子放进水里搓洗,拧干后挂到面架上,走回妆台前擦脸梳发。
见那摞账正被他,摆放到榻上的桌子。
方才是怕翻页的声响,惊醒熟睡的她,才会到外厅去。
这会她醒了,自然想搬回来。
对着铜镜里,他看过来的笑眼,曦珠了然地弯眸,在掌心搓热化去膏脂,往脸腮涂抹。
浓郁的牡丹花香气中,随口问道:“都这么晚了,你不饿的,偏要等我起了才用膳?”
卫陵脱鞋坐到榻上,回首再将账翻看,回道:“不算晚,况且我没觉得饿。”
曦珠笑笑,又拿起玉梳,将长发顺着梳透,随便挽个发髻,插支珍珠簪,松松垂在脑后。
侧首时,看到隐在领子里的青痕。
起身走到榻边,再坐下,与他看过几页账。
青坠送来膳食,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了。
两人吃过后,又接着看那些账本。其间有几个管事来问府上的事务,眼见三爷在旁边,更是恭敬地不敢多动。
倘若只有一个人,曦珠也能看完这摞账,只是要晚些时候。
但两个人,显然快上许多。
在下晌未时,已全部阅过。
酉时要到嘉乐堂,一大家人吃除夕饭。
还有两个时辰,无事可做。
远处隐约传来爆竹的噼啪炸响和欢笑声,正是过年的热闹声音。
卫陵转见窗上空白,去取来一叠红纸和剪刀,预备剪些窗花贴上去,增些喜庆红色。
重生的那一年,他要随家人去宫宴,只能夜深时,偷摸回来找她。
去年,因为战事困于北疆,更是不能与她团聚。
这年,他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过年了。
“想要什么花样的?”
他笑看她,问道。
曦珠手撑着腮,疑道:“什么都可以吗?”
“自然,只要表妹想要的,我都可以剪得出来。”
卫陵以为她要的是极复杂的图案,但想来难不倒他。
曦珠“哦”了声,笑眼盈盈地望着他,轻快道:“那麻烦三表哥剪一个我,这应该不难吧?”
“好。”
卫陵应声低下头,拿起剪子,先将红纸裁成巴掌大,捏着转动,细致地剪起来。
他垂眸专注于手里的事,不再抬头看她一眼。
但她的样子,早就刻入了他的心里,他的脑中。
不需要多加思索,锋利的刃沿着艳色的薄纸,就将她日渐圆润的脸形、明媚瑰丽的眉眼、额前的碎发、松挽的发髻、修长的脖颈……都一一地从纸中钻剪出来。
是她如今十七岁的模样。
倘若她要更之前的,她十六岁、她十五岁,他也可以剪出。
甚至将来十八岁,他也可以剪得出来。
但他不会剪,更不会送给她。
在他的记忆里,无论前世今生,她的容貌其实并无多大变化,只是随着春秋的轮转,多了些丰韵的感觉。
只有前世的最后见面,她终于枯萎衰落,问他,她是不是不如以前好看了。
怎么会不好看?
只要是她,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在他心中,她永远都会是最好看的。
卫陵在剪了一张她面容温柔、眸子携笑的小像后。
接着剪了第二张,是她今早起床,眼皮耷拉、发丝凌乱地炸毛,还有些犯困的姿态。
剪子落在纸上的轻微声音,让他边剪着另一个她,边禁不住笑出声。
曦珠小心举着第一张在看,感慨剪的好像,不由扬起唇,正要夸夸他。
听到他的笑,转目见从他手中,脱出的另一张小像,自己的“丑样”,她忙地探身,隔着小桌要抢过来。
“你剪这个做什么?”
卫陵迅速将身体朝后仰,忙把剪刀闪开,怕伤了她。
躲开了她的扑抓,又挑眉道:“等等,我剪好再给你。”
还差最后一处。
他仰靠在引枕上,抬高手臂,对着从窗外渗进的光,把她微撇的嘴角剪出。
她并无起床气,但刚醒时,常常呆愣,没什么神情,比起视于人前的样子,好似懒洋洋地生气。
嘴角是朝下撇的,翘起饱满的唇瓣。
总让他忍不住,想去咬她一口。
剪好了,卫陵半眯着眼笑,把第二张小像递给她。
“表妹看看,像不像你?”
曦珠接了过来,一壁有些气他剪她这个模样,一壁心里冒涌出酸意。
从动剪子开始,他就没看过她,却能剪得这般像。
“像不像?”他又问。
“嗯。”
曦珠眨了眨眼,将两张红色的小像摆在一起。
看着它们,又抬眸看向对面笑着的他,躬着脖颈,又在裁纸动剪,做第三张小像。
但还是问她:“还要不要?”
曦珠弯眸点头道:“要,你再给我剪几张。”
卫陵听她的话,认真地剪了一张又一张小像,全是她的样子。
好似每一个她,都从他翻动的手中“脱胎”。
上瘾般,要将所有神情的她,都剪出来。
但唯独没有剪她难过伤心的样子。
他只希望此后余生,她能开心度过每一日。
清脆的声音中,剪刀缓慢地划割开纸,卫陵又一次告诉自己。
第130章 叫夫君
日沉西山, 两人不时聊天。
光影黯淡地落在他深邃的眼窝,抬起一双蕴笑的眼看过来,将做好的小像给她, 重拿张新纸准备继续剪。
曦珠正欲开口,让他再剪一张两个人的像。
但嘉乐堂那边来丫鬟唤了,道晚膳已经备好。
天不早了,她还未梳发穿衣, 便没有说出口。
门外又来了人,是他的亲信有事找。
“不做了, 你快去吧, 我还要梳妆,怕去那边迟了。”
曦珠推推他的胳膊。
卫陵无奈笑一声, 只得放下剪子, 穿鞋下榻,道:“我去去就回,你先打扮着。”
见人把剪子和纸收拾,拿去归置后出去,曦珠将那十二张小像又看了一遍,各种神态,活泼生动。
有她高兴笑眼的样子、害羞垂眸的样子、委屈憋嘴的样子、生气瞪眼的样子、骑马飒然的样子……甚至连床上时,妩媚动情的样子, 他都剪了出来。
每一张,她都很喜欢。
从榻上下去, 欣喜地从妆台上找了个纂香盒子,把这些小像当心叠放, 装进盒里。
扣上盖子,将香盒与镯子、平安符、同心锁放在一起。
朝外叫来青坠, 快些帮她梳发。
蓉娘帮着找衣裳。
等侍弄好,他还未回来。
出去找他,他正背身在不远处的光秃梨花树下,亲信站在跟前,听不清在说什么。
定睛一瞧,好似是那个叫陈冲的人。
之前在柅园见过。
将潭龙观的近况禀报完,陈冲得了指令,正要离去,转目看到屋檐下的夫人正望他。
不由心虚地移开眼。
当初夫人的铺子,还是他趁着上元夜晚,翻墙去烧的。
原本依照三爷的话,只用烧去后边的仓库了事,不料还死了个人。
卫陵循着陈冲的视线回首,对她扬起唇角,最后道了一句。
“去吧,把人盯紧了,先不要轻举妄动。”
“是。”
陈冲赶紧应答,随即抱拳离去。
曦珠见人走了,这才上前。
她并没问什么。
平日他会把一些事告诉她,至于不能告诉的,大抵是些残忍之事。
况且他在她面前,向来是轻松的面目。应当是想让她松懈紧绷的心神,对将来怀有期待。
这些,她心里都明白。
因此从不过问,怕给他更重的压力。
毕竟他是卫家人,肩上担着整个卫家的存亡,不能再陷前世的泥沼。
她懂得那种压力,是如何地令人崩溃。
到了他跟头,曦珠见他鬓角落了树上坠下的残雪,伸手拂去,说道:“我们快去过去吧,都晚了。”
卫陵笑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好。”
*
今年的嘉乐堂为了弥补去岁的冷清,端至圆桌上的菜式更为精致多样。
杨毓还特意让膳房那边,寻了津州的口味,做了几道菜,摆到三媳妇的桌前。又些清淡的菜,呈到大儿媳的面前,现今怀着孕,味重的吃不下去。
只差二儿子还没娶进继室,瞧着孤单,不过下个月二十,郭华音进门来,该会好些。
两个孩子卫锦和卫若,也总算有娘看管照顾。
席上没谈其他,不过说些家常话。
一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过后,撤去残席。
卫朝带着妹妹弟弟,出去玩焰火。
三个孩子从各个大人处得到压岁红包后,迫不及待地往外跑。仆妇丫鬟在后面跟随。
剩下的一大桌人打叶子牌。
卫旷和妻子也陪同几个儿子媳妇和女儿。
他的眼睛将要失明,想着这兴许是最后一次,瞧见家人一起过年的场景,尽力跟着玩。
其间放了许多次牌,输了许多银子,但心里却怡悦得很。
却换着打了几轮,最后实在难捱身体吃不消,眼被亮堂的灯照着,痛得不行,只得暗自叹息,笑地推牌道:“想来今日我的运道太差,输了这样多的银子,你们玩吧。”
他随之离席,杨毓跟上去。
临出门前,又让丫鬟送茶水果子,给桌上的儿女们吃。
压着辈分的人一走,卫度便坐不住了,把手里的牌打完,立即移凳起身。
没看其他人,只对着长兄长嫂,说了一句:“大哥大嫂,你们玩着,我出去看看阿锦和阿若。”
如此,只剩下卫远董纯礼、卫陵曦珠,还有卫虞五人。
倒能继续玩下去。
只是这牌打着打着,卫虞深感孤家寡人的寂寞,两个哥哥都是成家的,带着嫂子和她玩,她还尽输钱。
曦珠帮衬她,都没能阻止她输。
“不玩了,你们都成双结对的,只我一个人,哪能赢得了你们!”
卫虞气鼓鼓地将牌撂了,拣起一个梨子啃吃。
爹的运气还不算差,她才算是真正倒霉的那个。
卫远玩笑道:“那今年你找个夫婿回来,再和我们打牌,可不得有一个伴了吗?”
引得另外几人笑起来。
曦珠抿唇笑看了一眼身边人,知道他在牵线卫虞和洛平。
洛平是知根知底的,一定能好好对待卫虞。
卫陵揉捏着掌中的手,偏首望向小妹,笑跟了句:“你说这话,该不会有中意的了,想叫我们给你瞧瞧,快说是哪家的,竟能动得了我们卫家四小姐的芳心?”
卫虞羞红了脸蛋,仍装着恶狠狠的样子,瞥了眼大哥,又瞪了眼三哥,登地一下站起来。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玩了。”
再走一个人,这牌打地愈发寥落。
最后,也只能各自散了。
卫远扶着怀孕的妻子,回去住处。
卫陵也和曦珠回到了破空苑。
方才进院,天落细雪。
屋里的炭火没熄,仍热烘烘地烧着。
寒风一阵阵地,呼呼刮过外边的花木,夜里的鞭炮声益发热烈,明瓦窗上映着天上的烟花光彩。
接连不断的喧嚣之中,曦珠想等过子时,到了第二年,闹声消停下去再去睡。
两人又坐回榻上,他给她剥橘子,将撕干净橘络的橘子肉,一瓣瓣的,放到她唇边。
曦珠有些困了,歪在他身上,脑袋抵靠他的胸膛,张唇咬住甜蜜的果肉,细慢地咀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滑着几上一盆翠绿的水仙花叶。
“我给你变个戏法吧,要不要看?”
忽听他问,嘴里的橘子还没吃完,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嗯。”
于是他下榻出去,叫人取来了两个白碗和只筷子。
回来后,还是将她抱在怀中,并没让她像看戏法的那些人,到对面去,怕被看穿。
三个彤红的小橘子,分成两份。
一份一个,一份两个,分别被翻过来的碗扣住,让她猜碗里有几个橘子。
曦珠起初无聊得很,窝在他怀中,看他以筷敲了下朝上的碗底,变幻了两只碗的位置,随口猜着。
但猜了两回,全然不对.
她端正了脊背,睁大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动作的手。
“再来,这回我肯定猜得对。”她催促道。
卫陵失笑地将她整个人圈住,在她眼下移转着两只碗。
“好,你猜这个碗里有几个橘子?”
他停下后,用筷指着左边的碗,问道。
“两个!”
她看得分明,一定是两个。
但等他打开碗,里面却只有一个橘子。
“怎么可能,我刚才看到你放进去两个的,那这个碗呢,现在肯定是两个。”
曦珠又指着右边的碗,探身去望,语调有些高了。
卫陵又打开另个碗,却只有一个橘子。
那第三个橘子到哪里去了?
他再打开左边的碗,又回到她第一次的猜测。
“不行,我没看清你刚才如何做的,你再来,我一定猜得对。”
曦珠的眉头微拧,直勾勾地盯住他的两只手。
却当他的手动起来,并不眼花缭乱,但她再猜两个碗的橘子,还是不对。
不对,她倏地反应过来,一定是他掀碗时,把橘子藏在手里,趁她没注意放进另个碗里。
“你手里有个橘子!”
“我猜的是对的,是你用了障眼法!”
曦珠快地去捉他的左手,要掰开看。
卫陵也迅速地握紧了手,俯首望着不停去揪扯他手的她,被她这般耍赖的模样,逗地胸腔震颤。
“哪有表妹这样的?猜不准就来拆我的台。谁家变戏法的,允许这样?”
她不管不顾地要看他的左手,确信里面有个橘子。
“肯定在你的这个手里。”
“明明我都说出答案了,是你在我说出后,又要往碗里放橘子!”
卫陵被后推的力道抵在榻背上,她还在他怀里拱个不停,惹得他一身燥,不得不用右手掐住了她的腰。
曦珠霎时跌躺在他身上,闹了一通,浑身有些热,却紧握着他的左手手腕。
“你打开手我看看,一定在里面。”
却听到身后的他,散漫说道:“这样可没意思啊,我都让你猜这么多回了,总得有个彩头才行,表妹要是再猜错,就叫我一声夫君如何。”
卫陵垂望她些微潮红的脸庞,心里也在忐忑,仍然强装镇静地笑问:“你敢不敢赌?”
乍然听到这个问,曦珠全身僵住,一动不动,凝着他手的眼底起了波澜。
过了半晌,终究用指尖戳戳他的拳头,轻声道:“你先将手打开。”
她的声音小了好些。
在那只手打开,摊开整个掌心时,空空如也。
她彻底消声,连气息都全然屏住。
她忙去揭那个未打开的碗,里面正有两只橘子。
不知何时,跑了进去。
她侧首望他,他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你答应我的,猜错了就叫我一声夫君。”
他的声,比方才她的声还小。
虽然还是笑的,但显然有了紧张和局促。
搂在腰间的手松了又紧,她再听到他的低声。
“你还从未唤过我夫君,我真的很想听一听。”
曦珠哑然,她骤然明白过来这场戏法,最后的意图。
但或许在片刻前,在他提出那个要求时,她就知道了,可还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表妹唤我一声吧,就一声好不好?”
他又软着声,紧挨她的脸来蹭。
曦珠终归没能忍心拒绝,两瓣合在一起的唇慢慢张开,在对视的双目中,声如蚊呐地叫了他一声。
“夫……君。”
沉在她颈间温暖的馨香里,卫陵的心跳声几乎停滞,好似窗外,整个世的过年喧闹,都与他无关。
山崩海啸间,他的心被冲裂了一条缝隙,那股澎湃到满溢而出的是什么,他已分辨不清。
他还在怔怔,转见她回头,就要往榻下逃离。
他一把将她从后面抱住,头靠在她的肩上,喜不自胜地去凑亲她的脸。
“你叫我什么?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你明明都听到了。”
“可是我还想再听一遍。”
曦珠感受到他震动剧烈的心跳,犹豫了下,也笑着又喊了一遍。
“夫君。”
第二次,比起第一次的涩然,越加流畅。
她再看向他,却发觉他的眼角有些红了,好似要哭。
曦珠愣住,不明白只是这么一声,何至于让他这个样子。
但他分明欣喜得很。
“表妹再叫我一声。”
“夫君。”
随着这声落下的,还有他为所欲为的大手。
让她一声声唤他“夫君”。
……
这个除夕夜晚,作弄几番。
直到临睡前,他整个人兴奋地睡不着,将她抱得很紧,憋着笑声怕吵醒她,几分傻兮兮的。
曦珠困倦得很,浑身酸软,嗓子也有些哑了。
本想训他,但到底没出口,只在晦暗的帐内,也无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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