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夜,旧宅内外都透着潮湿的水气。
阮祺夜半听见雨声,本以为不用再上山去了,结果第二日清晨就被大伯从床铺上拎了起来。
“天都大亮了,怎么还睡!”
阮祺半睁着眼望向窗外,瞧见灰蒙蒙的天色,心底满是疑惑。
这是……大亮?
迷迷糊糊地穿衣,迷迷糊糊地洗漱,最后和同样没有睡醒的郎君一道被领上山路。
隅云山是大昭境内绵延最长的山脉之一,天高云淡,群峰起伏,低矮的一眼便能望尽,高耸的却已扶摇向上,径直没入云端。
四周昏暗,阮祺起初并没有留意。
等回过神来,才看清他们上的根本不是村口那座比较低矮的山峰,而是村尽头里最高的那座山。
阮祺意识到不对。
偏大伯还振振有词,拎着手里的角弓:“我何曾说过要去那小土包了,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打个鬼的猎。”
“可是您昨天明明答应过伯母。”阮祺不忿。
“我只答应她照看好你们,还有早些回去,可没说一定能当日去,当日回。”阮成丰满脸得意道。
伤好这么久,他早就想进山里打猎了,自然是要彻底尽兴了才好。
“当然你们若是不愿意,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阮祺绷着脸没有应声。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敢放大伯独自进山。
脚下的山峰名为棱子峰,周围树丛茂密,道路崎岖,进山打猎,没有三五日根本别想下来。
阮祺自己倒是还好,只是忍不住担心和他一起过来的清珞。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清珞脚步极慢,神情随意,几乎每走一段都要歇上片刻,然而体力却出奇的好。
甚至赶路到后面时,完全是半扶着阮琪上山的。
阮祺忍不住怀疑人生:“不用管我,你不累吗?”
怎么算,他的体力也不该比一个重伤未愈的伤患更差吧。
“还好,”清珞摇头,脚下步伐平稳,“可以借力。”
阮祺四外环顾。
最初那段石阶已经过去了,如今下面皆是碎石和草地,哪里有能够借力的地方。
“哗啦”,耳畔传来细细的水声。
“走吧,”清珞声音淡然,只将他拉紧了些,“应当很快就能到了。”
越过树荫和灌木,又爬了两刻多钟,一行人终于到了地方。
面前是有些破旧的院子,芜河村猎户多,为了方便狩猎,村里猎户便凑钱在棱子峰上修了这处宅院。
院内共有四间房,两间卧房有床铺,外间有灶台,柴炭干粮储备充足,足够在山上大半月的消耗。
从清早爬山到现在,阮成丰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卸下肩上的竹筐,便招呼着阮祺去做午饭。
阮祺根本懒得理他,只扶着清珞去房中休息。
“哈哈哈,祺哥儿这是与你置气了吧?”
院里还有其他人在,也是芜河村里的猎户,名叫江万殆,正是先前与阮成丰约好要一起打猎的。
“小孩子脾气,”阮成丰哼了声,“一个两个体力太差,这点山路就受不住了,等下还怎么跟着去打猎。”
“行了,”江万殆笑着劝他,“别折腾两个孩子了,谁都像你似的,腿摔断才刚几日,就又敢跑山上来了。”
阮祺安顿好了清珞,准备去外间做午饭时,院外两人已经提着弓箭打猎去了。
清珞倚在床边歇了片刻,转头便收获一个气鼓鼓的夫郎。
“都已经走了?”无需多问,外面已然听不到任何响动。
“嗯,”阮祺愤愤点头,“等回去就告诉伯母,让大伯再不能随便进山。”
“放心,”清珞安慰道,“等过了今日,你大伯应当不会再想要进山打猎了。”
阮祺:“……?”
山里食物简单,但种类还算齐全,阮祺从灶台边找到腌咸肉的坛子,和蘑菇、青菜、虾米一锅煮了肉粥。
又从橱柜上寻到满满一竹筐的鸡蛋,三个搅散加葱花煎成蛋饼,两个加水和香油隔水蒸熟。
宅院里的吃食都是可以随意取用的,只要事后补齐,或者放上等价的银钱就行。
腌咸肉用的大概是兔肉,比寻常的猪羊肉更有嚼劲一些,煮在粥里鲜嫩爽滑。
暖暖一碗菜肉粥喝下去,感觉早起爬山的劳累都消散了几分。
两人这边午饭吃得香,阮成丰那头却是遇到了些麻烦。
不知是不是昨晚那场小雨的缘故,惯常打猎的山道上泥泞不堪,每走几步都会踩到一处水坑。
阮成丰此时穿的布鞋并不防水,鞋袜湿透,挽起的裤管也湿了大半,让他莫名有些心绪烦躁。
“怎么了,”江万殆见他状态不对,忙停下脚步,“可是腿伤发作了?”
“不是,”阮成丰皱眉摇头,“我两条腿的骨头根本就没断,早就不痛了,只是……”
他斟酌着道:“你有没有觉着,这山里的风似乎有些凉。”
凉吗?
江万殆环顾四周山林,一脸茫然。
阮成丰深吸口气,不只是凉,更准确说应当是阴寒。
寒风刺骨,林立的树荫遮蔽住天日,浓重的阴影垂在地面,仿佛拖拽住了脚步,让人难以前行。
缥缥缈缈的雾气里,似乎有一名女子正站在不远处,长发散乱,侧身背对着两人。
阮成丰心头狂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瞧着有些面生,估计是外乡人吧。”江万殆努力分辨,上前好心道。
“姑娘,这儿是隅云山棱子峰,附近有狼群和野兽,你若是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些下山去比较好。”
“等……”
阮成丰想要阻止,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靠近。
那女子闻声转身,肤色惨白如纸,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却是一片平整,面皮动了动,似乎扯出一张笑脸。
“怎么不说话,我是下面芜河村的人,姑娘别害怕。”江万殆挠了挠后颈解释。
再回过头时,才发现阮成丰满脸惊恐,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江万殆更困惑了,过去推了推他:“愣着做什么,你不会认得这姑娘吧。”
阮成丰耳畔嗡鸣,就见那名无面女子收敛起诡笑,从额头开始寸寸扭曲融化,最终落在地上,化作另一个水坑。
人呢,怎么走了?
江万殆挠头。
阮成丰用力呼出口气,颤抖握紧弓箭,强压住已经冲到嘴边的惊叫。
宅院内,等阮祺听到两人讲述时,已经是傍晚日落。
外间点了油灯,吃着晌午留下的肉粥,阮成丰脸色难看,仍是心有余悸。
“真的,我确实见到鬼了,还是没长脸的女鬼。”阮成丰搁下碗筷道。
“尽瞎说,”江万殆和江里正是本家,都是一样的不信鬼神,笑着道,“我看你是打猎比不过我,所以才给自己找的借口。”
两人一下午在深山里打猎,阮成丰因着先前的经历,总忍不住留意地面的水坑,以至于几次脱靶射歪。
直到回来之前,才勉强逮到一只野兔,与江万殆装了满满一竹筐的猎物根本没法相比。
阮成丰气得脸红脖子粗,用力拍打桌面。
“我说的都是真的,就是你早上去打招呼的那个姑娘,她直接在你面前融化了,你是瞎子才没有瞧见。”
江万殆无奈摇头:“人家就是个普通的年轻姑娘,叫你说的,越讲越离谱了。”
阮祺给大伯倒水,让他消消气。
“好了,估计是您身体还虚着,火气太弱,所以才会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山林里阴气重,早劝您不要现在就跑来打猎了。”
江万殆考虑了下,也觉得这话有理:“祺哥儿说得对,估计真是这样,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好好歇着吧,等彻底养好了再进山。”
阮成丰心里憋闷,不过也算认同了这套说辞,沉默颔首。
不承认不行,否则该怎么解释,为何只有他能见到那女鬼,而直面女鬼的江万殆却没有丝毫反应。
总不可能是,那鬼怪故意寻着他来的吧。
得到大伯身体恢复前不再打猎的保证,阮祺终于满意,夜里铺床时忍不住和清珞念叨。
“哎,看来求水神保佑还是有用的,没浪费我昨日烧的那些香。”
水神庙里的香烛价格不等,最贵的要大几百钱,阮祺特地挑了三十文一束的供神香,这要是没有作用,他可要心疼死。
清珞不答,只是浅浅笑了下。
半夜里,便听见枕边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过片刻,暖呼呼的事物挤到被子里,紧挨着他缩成一团。
“害怕?”清珞垂眸问。
宅院有树荫遮挡,四周漆黑一片,唯有窗缝里透进阵阵凉意。
“不不不怕,”阮祺严肃摇头,脸蛋红扑扑的,身体却不自觉贴紧,“山里太冷了,我来帮你取暖。”
无面女鬼什么的,根本一点都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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