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日头西坠, 晚风清凉。
红袍星官陶玄景,此时正神色呆滞,直愣愣望着眼前的场景, 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对, 无念天主清珞仙君不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本该无父无母,无心无情的吗,那面前这一幕景象是什么?
被他拥在怀里的少年明显只是下界凡人, 身上没有任何修为, 脸颊泛红,手指虚虚抓握住仙君的袖角。
过了片刻似乎是有些喘不过气了,用手轻轻推了推对方。
一条细长的红线正在两人之间浮动。
是姻缘线!
陶玄景瞬间呆立不动,仙君和少年之间有姻缘线相连,就意味着两人是被天道承认的伴侣。
那凡人不仅能分得仙君的神力,甚至可能会分到属于仙君的部分权柄。
还没等红袍星官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一道视线忽然朝这边随意扫过。
清珞面上的疤痕都已然消退, 虽然穿着凡人的衣裳,却依旧不减通身气度。
那投来的视线并不冰冷,甚至是有些平淡的, 仿佛漫不经心。
陶玄景却是一个激灵, 心底猛然升起恐惧,想也不想便朝后退去。
跑!
他原本的计划里, 仙君如今应当并没有完全恢复, 自己只需要将对方顺利接回无念天, 至此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可眼下的事实是, 仙君根本没有重伤到无法行动。
非但如此,甚至已经有了隐隐恢复的迹象, 那仙君没有回归上界的理由便只能是一个……对方根本不想要回去。
瑶台仙翁那边是不可能放任仙君继续流落在外的,两方牵扯之下,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简直可想而知。
他会被仙君扣留在这里,不但没有半分功劳,反而会承担欺瞒不报的罪责。
必须马上回到无念天。
将此事告知瑶台仙翁,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从这件事里彻底撇清。
陶玄景只是个三品星官,下界的天道原本便会对他有一定的压制。
然而他如今已然顾不得这些了,运起浑身所有能调动的仙灵之力,几乎以拼命的架势往村外逃去。
树林与河岸在他的身旁飞速倒退,可前方的小路却像是全无止境一般。
阴冷的浓雾弥漫,耳边不断传来流水的哗啦声响。
陶玄景突然顿住了,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就在他对面不远处,仙君依旧拥着那名少年,目光平淡地望向他。
……他又绕回来了。
“怎么了,”阮祺终于缓过神来,小心翼翼转头望去,“有谁过来了吗?”
想到刚才的场景会被人瞧见,阮祺顿时从耳廓红到了后颈,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无事,”清珞安抚地拍了拍他,“还记得我先前与你提到的下属吗,他刚刚找来了。”
下下下属!
阮祺更加崩溃了。
望向眼前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带了些哀怨,才第一回碰面就让下属看到这种场景,他往后要怎么与对方相处啊。
“是吗,”阮祺胡乱转移话题,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那他都寻来了,怎么又突然跑走了。”
“兴许是忘带什么东西了吧,”清珞不在意道,“天有些冷,先到屋里去等他,他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话音刚落,那道红色的身影飞快朝这边跑来,随即面露惊恐,转身再次跑远。
阮祺:“……?”
阮祺满头雾水:“是忘带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吗?”
等陶玄景再跑回来时,夜色已经彻底昏暗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旧宅,陶玄景满心绝望,不得不承认,哪怕仙君重伤未愈,他也根本逃不出对方的掌心。
陶玄景站在原地许久,理了理身上的红袍,终于还是推开面前的院门。
房屋内,被对方过分惨白的面容吓了一跳,阮祺连忙上前。
“那个,你是叫陶玄景吧,郎君还在里面换衣裳呢,很快就能出来了。”
被“郎君”两字震了下,陶玄景目光瞥向里间的房门。
阮祺将温水递给对方,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有些担忧问:“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找郎中过来瞧瞧?”
温水里加了蜂蜜,阮祺想着对方绕河岸边跑了那么久,此时一定是累了。
之前家里的蜂蜜早就用完,刚好今日庙市上有猎户卖蜂蜜的,阮祺瞧着品质还不错,便索性买了些回来。
“没事,劳烦费心,不用叫郎中。”
接过蜂蜜水,陶玄景定了定神,真诚道了声谢,视线不自觉扫向四周。
这是间有些老旧的房屋,能看出是精心打理过的,灶台与桌椅都收拾得规整干净。
屋内所有事物都是成双成对,两套碗碟,两对竹筷,两张木椅。
其中一张木椅前摆放着笔墨纸砚,似乎记录了什么账目,字迹疏朗俊逸。另一张木椅前方则放着针线篓,里头还有未绣完的荷包。
荷包上绣了花猫扑蝶,蝴蝶灵动,花猫憨态可掬。
分明是最平凡的乡下农家,却处处皆透着说不出的安稳与温馨。
陶玄景心头莫名动了下,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就听见房门吱呀了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间迈出。
陶玄景身体僵住,下意识便想要跪伏在地,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止住。
“你们先聊吧,我去柴房将今晚的木柴取过来。”阮祺识趣退出房间,留主仆两人自己说话。
随着房门闭合,清珞眼中最后一丝柔和也都彻底散去,只平淡盯着面前的下属。
“我落入下界的原因,你们已经找到了吗?”
陶玄景心底一沉,瞬间冷汗涔涔。
他们当日只顾着心焦仙君无故失踪,全然没考虑到对方身边有数名傀儡相随,根本不可能轻易跌落下界。
其中的真相,必然干系重大,而他身为仙宫近臣,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实在已经不是失职能够形容的了。
陶玄景嗓音干涩:“求君上恕罪,自从得知君上失踪,臣等便一直全力搜寻君上踪迹,还未来得及查清当日事故的真相。”
清珞坐在桌旁,拿过账册,平缓开口道:“既然知罪,那便留下来赎罪吧。”
陶玄景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房门推开,阮祺抱着木柴进屋,被清珞抬手招到身前。
“你明日不是要收拾前院吗,让他帮着你一起在园子里种地吧。”
“能行吗?”阮祺眼眸亮了亮,一脸期待望向陶玄景。
“嗯,”清珞嗓音温和,“他一向擅长种田,定然能将那些青菜种好。”
陶玄景:“……?”
什么种田,谁擅长种田。
仙君说要种地,那就一定是要种地的。
阮祺第二日是被窗外的响动吵醒的,睡眼惺忪地爬起身,刚推开房门,就瞧见某位下属埋头在前院里忙碌的背影。
阮祺连忙揉了揉眼睛。
没有看错,才一个清早的工夫,对方不仅将所有的田地都规整妥当,甚至连备好的菜籽也都种完了大半。
翻地,开沟,盖种,浇水,每一步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简直比村里最会种田的农户还要熟练。
“……好厉害。”阮祺感叹。
先前清珞说自己的下属会种地,他还不信来着,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注意对方过来,陶玄景起身行礼:“公子醒了。”
“别别,”阮祺连忙摆手,“别叫我公子,叫名字或者叫祺哥儿都行。”
随即又忍不住赞叹:“你种田种得真好,以前家里也是住在乡下的吗?”
陶玄景:不,他是无念天出身的灵修,平日主要负责帮仙君看管药园。
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种这些凡间的萝卜青菜。
不过听着阮祺夸赞,陶玄景莫名有些得意,对方虽是凡人,但既然能与仙君在一起,那便也算是他半个主上了。
“公子谬赞,放心,这些田地都交给在下看管,必定不会叫公子失望。”
“嗯,”阮祺开心点头,“不用叫我公子……能教我一起种菜吗,之前种的青菜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是没办法发芽。”
陶玄景指着土地,耐心与他解释:“应该不是种植方法的问题,这前院的泥土有些板结了,必须翻深一些,否则寻常的菜籽很难成活。”
阮祺一脸恍然,原来是土翻得不够深。
他力道小,又不懂种地,先前的确是有些偷懒了。
“还有就是浇的水,现在田里种的大部分都是水菜,这边降雨太少,必须把水浇透才行。”陶玄景越说越起劲,逐渐开始滔滔不绝。
“在聊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陶玄景顿时一个激灵:“仙……”
阮祺疑惑盯着他。
陶玄景被噎住,不敢去看身后人的脸色,缓缓开口道:“仙,现在天气真好,似乎比昨日暖和了。”
冷风吹过,阮祺望了眼头顶的乌云,默默裹紧外衣。
早饭吃的是炊饼和炖菜,阮祺特地用了伯母教给他的法子,提前半日将粉条泡软。
肉是五花三层的肋条肉,因炖的时辰够久,从里到外都酥烂了,所以并不觉肥腻,反而满口余香。
用过早饭,陶玄景继续留在家中种地,阮祺则揣好银钱和清珞出门,打算去将临近一家宅子买下来。
芜河村东尽头共有两套旧宅,原本都是属于上一任老庙祝所有。
老庙祝过世后,一部分产业留给崔庙祝,一部分则归还给了村里,算是村中共同的产业。
阮祺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当初那名仆役买下旧宅时其实花了不少银钱,不然以里正的精明,也不会同意对方直接在芜河村里招夫郎冲喜。
至于为何要将另一间旧宅也买下来,自然是为了安顿陶玄景。
顺带如果还有其他下属也寻过来的话,到时都可以一同安排在那里。
买房的过程异常顺利。
江聿升听闻是阮祺郎君的下属找来了,需要找地方住,大手一挥,索性十两银子便将房子卖给他了。
“哎呦,你郎君仆从上回来买房子时,我其实多收了三倍的银钱。”江聿升悄声与阮祺道。
“如今你们过得好好的,我能坑他,我还能坑你吗?”
江里正给了他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阮祺:“……”行。
房子比预期中的便宜太多,留给家具摆设的银钱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不止刚买的房子,即便将旧宅里的家具全部换新,也绝对绰绰有余了。
阮祺原本也不是小气的人,索性雇了辆车,打算去县里找相熟的木匠,将两边宅子的新家具都做出来。
县里的木匠姓冯,是父子俩一起做生意的。
手艺极好,却并没有在街边上开店铺,而是将所有货品都摆在自家院中,父亲负责做家具,儿子则负责到处帮人送货。
瞧见阮祺进来,儿子冯广生连忙热情招呼。
“祺哥儿过来买家具啊,上回送去的桌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若是有哪里高了矮了,都可以拿来让我爹修补。”
“不用修补,这边有现成的大床卖吗?”阮祺问。
新买的宅子里没有睡床,定做必然是来不及的。
“有有,都在后头放着呢,”冯广生引两人进到后院,“有四柱架子床,六柱架子床,还有罗汉床。”
“木料有用花梨木的,也有用榉木的,保管结实耐用。”
后院角落里果然摆放着不少大床,估计是才刚做出来不久,上面还带着新鲜木料特有的清香。
阮祺最终挑了榉木打的四柱架子床。
冯家木匠是祖传的手艺,虽没有太多的雕花装饰,却绝对结实可靠,用上几十年也不会歪斜散架。
“这张床怎么样?”清珞忽然在一旁道。
阮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靠近角落里,正摆着张花梨木的攒格架子床,一看就知道并不便宜。
“哎,这位客官真是好眼光,”冯广生赞道,“这是我爹近两年做得最好的一张架子床了,宽敞平整,里头还带着木香,睡着绝对舒服。”
清珞跟着颔首,显然对这张床十分满意。
阮祺莫名脸红,实在受不住郎君期待的目光,只得胡乱点头交钱。
架子床已经挑完,剩余的家具便都可以定做了。
阮祺算了下手里的银钱,最终给新宅子定了一套桌椅,一个柜橱,顺便也给家里定了镜台和四扇曲屏。
镜台的作用自不必说,定做曲屏,则是因为阮祺每日都要擦洗身子。
在外间洗有些冷,在里间洗又难免尴尬,有扇屏风遮着,总能好过一些。
“其实你沐浴时将我赶去外间就好了,有房门隔着,我定然什么都瞧不见。”清珞低声道。
阮祺瞬间呆住:“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害他每日做贼一样,只有趁着对方睡熟后才敢偷偷擦洗。
望着眼前人羞愤的神情,清珞忍笑捏了把他的脸颊:“嗯。”
阮祺:“……”嗯是什么意思!
…
因为一直忙着大田那边,等到阮成丰得知阮祺郎君的下属找来时,已经是过了两日之后。
“下属,哪儿来的下属?”阮成丰拿着布巾擦脸,惊讶问过来田里送饭的阮祺。
阮祺给大伯递水,一边回道:“估计是他以前在外头做生意时跟着的人。”
那也应当是伙计,而不该是下属吧。
阮成丰眉头紧锁,总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些古怪。
“行了,兴许人家就习惯这么叫呢,”董念也接过水喝了一口,笑着朝阮祺道,“再有半日这头就忙完了,晚上带着你郎君,还有那下属一起到家里来吧。”
“我和你大伯在集市买了羔羊肉,准备晚上炖锅子吃呢。”
阮成丰犹豫片刻,也跟着颔首。
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的确还是叫到跟前看一眼比较妥当。
“对了,”避开阮成丰,董念悄声问阮祺,“那人性情怎么样,日常好相处吗?”
阮祺将空碗收起包好,想了下道:“瞧着有些阴沉,不过还算好相处。”
陶玄景容貌其实十分周正,只是眉宇间太过阴沉,加上惨白的肤色,很像是从画本里跑出的冤魂厉鬼。
“对了,他还特别会种地!”阮祺加重语气道。
董念:“……”啊?
夜幕笼罩,万籁俱寂,唯有窗子透出的灯火照亮院前的小路。
难得家里聚了这么多人吃饭,董念特地弄了羊肉暖锅。
饭桌中央摆一口小铜鼎,下层鼎腹里放入炭火。
羊肉,春笋,山里采的菌子,地里摘的野菜,不用加太多调料,只一股脑倒入铜鼎里,煮熟后在碗中裹上满满的酱料,热闹又好吃。
羊肉是阮祺帮忙一起切的,知道清珞不爱吃肥肉,特地切了些瘦的单独装进盘里。
阮成丰瞧得牙都酸了,冷哼着道:“瘦肉煮熟了都柴,要夹着肥油一起才香,真不会吃,就你惯着你郎君。”
“嗯嗯。”阮祺都快习惯大伯偶尔的阴阳怪气了,手里的动作没停,又单独切了盘肥瘦相间的羊肉出来。
“这一盘给您,快去里间歇着吧,别在这里捣乱了。”
阮成丰终于满意,转身背着手离开,路过桌子时得意瞥了清珞一眼。
清珞:“……”
暖锅做起来很快,等到食材都准备妥当,摆上铜鼎,搭配好蘸碟与小料,便可以开始晚饭了。
陶玄景起初还有些拘谨,等吃到中间也逐渐放开了,董念瞅准空隙与他搭话。
“怎么样,家里饭菜吃着还习惯吗?”
陶玄景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筷郑重道。
“很美味,夫人的手艺极好,在下已经许久都没尝过这般好的饭菜了。”
清珞仙君是无念天主,阮祺是他的伴侣,那便是未来无念天的君后。
而眼前这一位,自然就是君后在凡间的亲眷。
董念顿时无奈,抬手帮他夹菜:“可别叫什么夫人,你是清珞的下属,随他一起叫我声伯母就成。”
“不不不!”陶玄景慌忙摆手,吓得脸更白了。
他一个三品星官,哪儿来的胆量敢随着仙君一起叫人。
“那就叫婶子吧,”董念见说不通,只得转开话题道,“你和清珞过去在关外是做什么生意的,以后是打算继续留在村子里,还是等养好伤后,再回关外做生意去?”
阮成丰也停下筷子。
比起清珞有多少下属,对方往后会不会与这群下属一同离开,才是眼下真正重要的问题。
什么关外,什么生意。
陶玄景满头雾水,不过仙君怎么会一直流落在下界,于是认真回道:“等到时机成熟,君上自然是要回去的。”
“君上?”董念疑惑,以为是自己听错。
“……主上。”陶玄景快速修正。
主上听起来也不太对啊!
清珞吃掉碗里的羊肉片,不咸不淡道:“他之前受过重伤,脑子摔坏了,不必听他胡说。”
“我与祺哥儿已经成亲,往后无论是走是留,都会同他商量过再做决定。”
董念闻言松了口气,笑着赞许:“正是这个理,你和祺哥儿是一家的,自然要凡事商量着才行。”
阮成丰虽然一向不大喜欢清珞,却也觉这话说得中听。
“走什么走,都留下,咱家好好的哥儿,可没有远嫁的道理。”
阮祺早听郎君提起过这件事了,虽然没有太大反应,却也忍不住嘴角扬起。
一家人其乐融融。
唯有陶玄景僵坐在原地,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
暖锅吃的都是肉和菜,没有主食,饭后董念又端了两盘糕点过来。
都是自家做的点心,有香甜的红豆糕,也有微咸的核桃酥。
核桃酥是董念最近刚学会的酥点,内里馅料除了核桃外还加了许多其他果仁,外皮酥得掉渣,必须用手接着才行。
清珞坐在桌边没动,阮祺便知晓对方在想什么了。
这人洁癖严重,旁的都好,偏偏不爱用手拿东西吃,除非取了递给他,否则宁愿饿着也不肯去碰。
阮祺无奈,只得捏了块核桃酥,用掌心接着递到他嘴边。
“这点心不甜,加了芝麻和核桃的,特别好吃。”
“嗯。”清珞点点头,凑近吃下那块核桃酥。
对面的陶玄景看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手中若是有块留影石就好了,他一定将眼前的场景记录下来,拿去给无念天那群星官们瞧瞧。
一顿饭吃得陶玄景心神恍惚,直到回了新住处也没能缓过神来。
刚要进屋,就见院外有人过来,正是手里抱着被褥的董念。
“夫人?”陶玄景连忙顿住脚步。
“行了,这称呼还改不过来了,要让村里人听见,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董念嗔怪道,直接将手中的被褥都塞给他。
陶玄景疑惑,被褥之前仙君已经给自己拿过了,此时应该并不缺才对。
“知道祺哥儿给你准备了,这些是让你垫在下面的,”董念解释,“新做的床板多少都有点潮,加上最近降温,不加层被褥夜里很容易着凉。”
董念家中还有事忙,叮嘱两句便离开了,独留陶玄景站在原地。
被褥才刚洗净晾晒过,柔软又蓬松,抱着手里沉甸甸的,陶玄景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了句谢。
旧宅内,桌边点着盏油灯。
清珞先换好了衣裳,今日阮祺总算长了记性,提前将人赶去外间,自己在里间擦洗。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清珞进到卧房,才发现床上阮祺侧身背对着自己,显然是想起什么生气了。
阮祺性子内敛,容易脸红害羞,一旦羞得狠了便会恼羞成怒。
好在他忘性大,比如先前两日忙着安顿陶玄景,就将事情全抛到脑后,这会儿擦洗了身子,便又不小心回想起来了。
新换的架子床有些宽,清珞往内挪了挪,轻声道。
“对不住,毕竟我第一日醒来时你就……我以为你并不在意。”
阮祺的杏眼顿时眯起。
清珞是成亲第二日醒来的,那天伯母刚给他送了新木盆过来,他担心弄伤对方,特地剪了自己的里衣帮对方擦洗伤口。
结果衣裳才刚解开,郎君就突然醒来了。
直接正面被看光,阮祺现在回想起这件事,都还忍不住想要钻进地缝去。
清珞拍了拍他,声音似乎带了笑:“没事,那日屋子太暗了,其实并没有看清,而且你先前在屋里擦洗时,我也都有避开视线。”
啊啊啊啊!
阮祺把脸埋在枕头里,想说你快点闭嘴吧,你闭嘴了我马上就能消气了。
灯油烧尽,屋内的光亮愈发昏暗。
直到背后再不见任何响动,阮祺反而有些不安了,小心抬起头,转身朝后看去。
就瞧见身边人压根没有入睡,而是笑望着自己,仿佛早料到他会回头。
阮祺:“……”
“抱歉,是我不对,这个给你赔罪行不行?”清珞伸手按住他,将一件事物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心郁闷,正想把东西直接丢回去,就发现对方递给自己的似乎是一件木雕。
那木雕不过两寸余长,线条流畅,打磨细腻,清晰雕刻出蜷成一团酣然入睡的小少年。
少年眉目秀丽,脸颊圆润,正是阮祺自己。
阮祺捧着雕像惊讶,甚至连生气都忘了:“你做的?”
“是,”清珞颔首,“买床时送的边角料,已经许久没做过了,刀工有些生疏,等日后再给你做更好的。”
阮祺连忙摇头,眼睛落在木雕上,几乎挪不开目光。
“消气了?”清珞凑近问。
“……下不为例。”阮祺推开他,收起雕像大度道。
芜河村内,芜水河畔。
陶玄景眉头紧锁,眼看着法印冒出阵阵浓雾,通体冰寒,仿佛已然成了一件死物。
还是不行,自从被仙君禁锢在此地,他一直偷偷试图往上界送信,结果毫无例外,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
是仙君下了某种禁制?
陶玄景摇头,他早已仔细检查过周遭,确定此处并没有任何灵力附着的痕迹。
对了,是芜水河!
陶玄景心头一凛,无念天主执掌诸天水域,这下界里的江河湖海,自然也皆在对方的统辖之内。
凡有流水经过的地方,他便无法将消息顺利送回无念天,可这世间上,又要到哪里去找寻没有一丝水流的干涸之地。
陶玄景手握法印,只觉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
…
大伯家里只有一亩中田,即便种得再精细,加上给隔壁魏婶子帮忙,两日基本也都打理得差不多了。
阮祺原本以为对方会休息上一日,结果隔天清早,就被伯母叫起去县里赶集。
阮成丰和董念负责糕饼摊子,阮祺三人则负责旁边的杂货摊。
各类杂货依旧是崔庙祝提供的,不过这回少了彩旗和风车,多了些玉佩和香囊,甚至还有几盒香粉,也不知能不能卖动。
阮祺打络子吸引顾客,见清珞闲着无聊,索性递了块玉石料子给他。
“我看你木雕做得那么好,也会雕这种玉石吗?”阮祺小声问。
清珞还困倦着,懒洋洋眯眼看来,随即颔首:“会,你想要?”
“嗯,”阮祺连忙点头,“这种玉石料子成本只要一两,你若是能做成玉坠子的话,我想挂在身上。”
那木雕阮祺其实也想随身带着的,只是毕竟是自己的雕像,放身上总觉得有些怪。
刚才瞧见货摊上有完整的玉石料子,他便忍不住心动了,这要是能雕成坠子,挂起来一定好看。
然而阮祺不懂这些,并不清楚雕玉还需要用到解玉沙之类比较特殊的工具,就见清珞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便开始细细雕琢起来。
正在一旁收钱算账的陶玄景目瞪口呆。
等瞧见自家仙君当真乖乖听话时,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您让……帮您雕玉?”
“是,怎么了。”阮祺疑惑。
陶玄景半个字也答不出,只感觉眼前的凡人恐怖如斯。
大约是很少见到有人现场雕玉,不只阮祺,就连街边路人也都停住步子,站在一旁围观起来。
清珞神情专注,手里的动作不疾不徐,周围人皆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轻微的磨削声和石粉落地的声响。
一尾锦鲤逐渐在他手里成型,鱼尾摆动,鳞片细致分明,仿佛下一刻便能从掌心跃出,直接游入河底。
“摊主好手艺,”有懂行的在一旁赞叹,“这锦鲤玉坠卖给我吧,我愿意出二两,不,三两银子。”
阮祺暗自咋舌,这才不过一炷香工夫,这小小一块玉料居然就翻了三倍的价格。
“不卖。”清珞平淡道,取了打络子的红绳,将锦鲤从中间拴紧,仔细挂在阮祺的腰间。
抬眸问:“喜欢吗?”
玉料是羊脂白玉的,通体莹润,阮祺越瞧越觉得喜欢,忙不迭点头。
因着这一场雕玉,来买香囊和玉佩的客人顿时也多了起来,旁边卖旧书的青年凑过来细瞧,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你们摊子上玉佩的品质都不错,放在街里卖可惜了。”
这青年正是上回帮他们说话的书生,阮祺闻言来了精神,虚心求教问。
“可若是不在街上卖,要拿到哪里去卖比较好?”
“自然是去鬼市。”不等书生开口,卖现杀活鱼的摊主先插言道。
“像古玩玉石一类的器物,放寻常街市里最多也就能赚个辛苦钱,你们等过了亥时的,多带些人去鬼市上,说不准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鬼市?
阮祺自小在芜河村长大,还从不知晓常渊县内居然还有鬼市这种地方。
旁边阮成丰却是听闻过一些,迟疑着皱眉道:“鬼市啊,那地界可有些乱。”
过去大昭国内管控严苛,不仅县城设有宵禁,街市上售卖的货品也必须经过层层筛选与盘剥。
摊贩们卖上一天的货物,有时甚至连本钱都赚不回。
寻常百姓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是苦不堪言,便偷偷建立了鬼市,用来傍晚时私下交易。
如今宵禁解除,市集售卖的货品不再受限,原本用于私下交易的鬼市摇身一变,也便成了贩卖各种古玩玉石、稀罕货品的特殊集市。
阮祺杏眼亮晶晶的,也不开口,只一脸期待地望着大伯。
阮成丰没好气拍了他一把:“就知道你有兴趣,也行,反正你也大了,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董念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叫阮祺到时一定跟紧家里人,不许自己随处乱跑。
既然要去鬼市,那摊子上的玉佩自然是不能再卖了。
阮祺将几枚玉佩仔细包好,只把剩余的香囊都卖了,便将摊位收了起来。
等到大伯那边的糕饼摊也都忙完了,一家人先吃了午饭,随后便在客栈定了房间,方便存放物品。
鬼市……帮忙将蒸笼搬进屋内的陶玄景若有所思,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戌时末,阮祺一家从客栈出来,按照客栈掌柜指明的方向,一路朝西街尽头走去。
鬼市入口是在某处小巷后面,原本要经过条暗道对上口令才能入内的,只是如今没有官府管制,便也随意附近的百姓进出了。
穿过窄窄的暗巷,不知过了多久,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内里突然豁然开朗。
街道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行人手里的提灯仿佛摇曳的流萤,从街头一直翻飞至巷尾。
耳畔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阮祺环顾周围,兴奋拉住身边的郎君:“哎,那边居然还有卖沉香的,还有那个,那群人应当是在做法事吧?”
清珞颔首,同样饶有兴致,却并没有留意那些货品,而是将目光转向街头几名戴鬼面的百姓。
“没见过吧,”阮成丰得意道,“这是常渊县的大鬼面,能驱邪禳灾的,过去来鬼市的人都会戴这种面具,防止身份暴露。”
“行了,”董念打断大伯,“祺哥儿和他郎君身子都弱,可不许戴这种东西,今晚不摆摊,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先随便看看,只不能走散了。”
“好。”阮祺欢快答应,拉着清珞去瞧最近一家卖玉石的摊位。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周遭火光映照,倒也不觉得害怕。
阮祺仔细打量面前的小摊,正如白天书生所说,这鬼市的玉佩果然比街里贵上许多,样式也更加齐全。
正当阮祺瞧得入神时,中年摊贩突然抬眼,视线落在那条白玉锦鲤上。
“你这玉坠子雕工不错。”
“是吗?”听到摊主夸奖,阮祺禁不住高兴。
他也是晌午休息时才发现,郎君在锦鲤尾部上刻了个小小的“祺”字,刚好与鳞片融合在一起,精巧又别致。
“十两银子,卖吗?”中年摊主问。
咳!
阮祺差点被呛到,多少?
“这个不卖。”阮祺下意识摇头,伸手将玉锦鲤护住。
清珞随意打量附近的摊位,闻声也转过头来。
摊主似乎很想要上前,却忌惮着阮祺的身边人,只得继续提价。
“十五两,再加这摊子上任意一块玉石,你可以随便挑选。”
阮祺半点犹豫都没有,坚定摇头:“这是我郎君给我做的,你加多少银子都不卖。”
阮祺考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正是上午剩下的几枚玉佩。
“……不过我还有别的玉佩,你如果想要的话,倒是可以卖给你。”
望着阮祺手里的布包,中年摊主眯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张口,方才一直戴鬼面在街头徘徊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常渊县的大鬼面原本是祭祀用的,猩红为底,上面用靛青和墨线勾画出诡异的纹路。
虽然知道这些都只是普通百姓,阮祺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躲在清珞身后。
那戴大鬼面的人盯着阮祺手里的玉佩,悉悉索索互相交流,眼中皆露出贪婪神色。
“多少钱?”
“这玉佩怎么卖,我们也想买一个。”
“老夫这里有金子,你用金子换不换?”
人群一拥而上,阮祺整个人都懵了。
早听闻玉佩在鬼市上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如此争抢啊,是因为崔庙祝给他的玉石品质都比较高吗?
“一两金子一块,想要就来买吧。”清珞站在阮祺身前随口道。
阮祺吓得杏眼都睁大了,不不,倒也没有那么贵!
大昭国内金价高,一两黄金能兑成十数两白银,他这玉佩品质再高,也根本不值这个价钱。
然而这群人却像是疯魔了一般,纷纷上前争抢,就连方才要买玉锦鲤的中年摊主也在犹豫片刻后,塞了把金锞子给他。
几枚玉佩转瞬间被抢购一空,阮祺望着手里的金锞子金瓜子,嘴巴半天都合不起来。
众人满意散去,似乎还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只是听不大分明。
“是金光。”
“沾了神力的。”
“运气真好。”
阮祺:“……?”
亥初三刻,夜幕低垂,远处的灯火已然淡去,成了薄薄的灰影。
陶玄景神情放松,缓缓舒了口气。
鬼市……阴阳交汇,水流干涸之地,他先前并没有料错。
他将手中法印抛出,这一回再没有任何阻碍,灵讯随着他的动作越出天际,估计用不了半日,便会抵达其他人那里。
仙君可以阻止他向无念天送信,却不能阻止他给在无念天之外的人送信。
无论是谁收到都好。
陶玄景心底发沉,握紧赤红发烫的法印,必须尽快将仙君在此地的消息告知瑶台仙翁。
第28章 第28章
鬼市混乱, 等到人群散去,阮祺终于得以脱身,原本就在不远处的家人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大伯, 伯母?”阮祺提高了嗓音。
可惜除了路过几名戴鬼面的行人偶尔投来视线外, 再没有任何人给予他回应。
走散了。
阮祺的心瞬间沉了沉,抓着身边人的力气忍不住跟着收紧。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被人群推搡的缘故,此刻他们已经不在最初进入巷子的那条街道。
两旁小路狭窄逼仄,鲜红的灯笼换成了惨白, 摇摇晃晃, 发出幽暗的白光。
然而气氛依旧是热烈的。
成群结队的行人戴着或青或红的鬼面,呼朋引伴的朝前行进,似乎要赶去前方最热闹的店铺。
漆黑的影子落在那些人身后,纠结扭曲地裹成一团。
“害怕?”清珞垂眸问。
阮祺挺直了脊背,坚定摇头道:“不怕,只是集市罢了, 有什么可怕的。”
常渊县的街市为了吸引客流, 偶尔也会弄些节日作为噱头,比如乞巧节,赏花节, 再比如中元节。
中元节也有鬼节之称, 鬼水为阴,每到这一日, 县里人便会戴上鬼面, 至芜水河畔放灯为亡魂引路。
当然, 普通的鬼面与大鬼面还是有些差别的, 但一想到面具之下的都只是寻常百姓,阮祺便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怕就好, ”清珞牵住他,“接下来要去哪儿,回家吗,还是先逛逛这里的摊位?”
阮祺稍稍安下心来,回握住对方道。
“再看看吧,好容易来一趟,现在就回去太可惜了。”
鬼市不大,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即便是走散,估计逛逛也就能碰到了。
最重要的是,阮祺刚赚了不少钱,总忍不住想要买点东西再回去。
“对了,你想买新衣吗,马上要入夏了,该买些纱罗制成的衣裳才行。”
清珞眉目疏淡,正适合穿轻纱一类的夏服,丝织的轻纱单薄柔软,更能显出他的气质。
“……我倒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穿纱衣才对。”清珞浅笑,俯身捏阮祺的脸颊。
“唔,”阮祺被戳中心思,干脆厚着脸皮道,“那,那就都买两件。”
一件穿,一件换洗,他现在手头宽裕,就算多买几件衣裳也不会心疼。
然而等进了成衣店铺,阮祺才发现,其实还是会有点心痛的。
“三两银子一套不算贵了,”店掌柜殷勤道,“瞧瞧这样式,瞧瞧这材质,这可是素纱里最上等的透骨纱。”
“薄透消暑,清凉适体,比那些个绫罗的不知好上多少,保管你夏天穿得舒坦。”
素纱材质的确很好,即便在县里其他店铺,阮祺也从未见过这般品质的纱衣,只是这价格也着实昂贵了些。
最终阮祺拿十五两银子买了五套纱衣,讨价还价后,店掌柜白送了件中等绫的外袍做添头。
一件纱衣阮祺准备拿给伯母,中等绫的外袍则拿给大伯,至于纱衣就算了,大伯没事总往山林里钻,穿着也是麻烦。
买过了夏服,原本阮祺还想和清珞吃些夜宵的,结果转了几圈,街边上竟都是卖各种冷餐冷食的,顿时胃口全无。
“这鬼市是有什么特殊的规矩吗,怎么一样热乎吃食也没有。”阮祺四外环顾,心底有些失望。
晚上吃夜宵,自然是要热热烫烫的才好。
这一家卖冷盘,那一家卖冷食面,还没吃呢,就感觉从肠胃开始冷起来了。
“我看那边有卖烤肉的,估计能做些热食出来。”清珞提议。
阮祺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果然有家卖烤猪羊鸡肉的摊位,只是炭盆已经熄灭,各种烤肉小山似的堆在一旁。
排队的食客也不介意,付了铜钱后,便捧着已经凉透发硬的烤肉开始大快朵颐。
“能行吗?”阮祺忍不住迟疑。
“试试就知道了。”清珞拉着他过去。
卖烤肉的摊主身材矮胖,头上也戴着大鬼面,见到两人靠近,先是漫不经心转头,随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二二,二位客官想要买什么?”
“这边能现做烤肉吗?”清珞问。
阮祺探身望向里面,才发现除了那些放冷的肉串外,烤肉摊位里其实还有许多未经烤制的生菜生肉,于是也跟着点头。
“我想吃烤鸡腿和烤蘑菇,能帮我们烤新的吗,我们可以多付钱。”
“烤,烤新的?”鬼面摊主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瞥了眼阮祺的身边人,顿时将所有未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摊主深吸口气:“行,那个,你们先退后一些,小的现在就将炭盆点上。”
退后?
阮祺顿时疑惑,不过还是依言退后了半步。
就见摊主比自己还要夸张,仿佛面前的炭盆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直退出几步远外,才伸手小心翼翼将炭火点燃。
点燃了炭盆后,那摊主便再不肯靠近了,而是拿了一大盘鸡腿和蘑菇,叫阮祺自己来烤。
虽说自己动手有些麻烦,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和伯母做的烤肉不同,这家用的是大火烧烤,炭火烧得极旺,划了花刀的鸡腿像是从火里滚过般,滋滋冒出油香。
阮祺翻动手里的鸡腿,总算有些理解摊主为何要离得那样远了。
鸡腿和蘑菇都已经烤好,摊主忙不迭把炭盆熄灭了,抖着手将蘸料递给阮祺。
“业火烤鸡腿,业火烤蘑菇,还请二位客官慢用。”
“噗,”阮祺接过料碟,忍不住道,“业火不是地府才有的东西吗,也是能拿来烤肉的?”
鬼面摊主干笑不语。
现烤的鸡腿肉质细嫩,混合着炭火与调料的辛辣香气。
整体调味并不算重,却更能突出鸡肉本身的鲜香,阮祺吃得一个劲儿点头,将手里的鸡腿递到清珞面前。
“好吃的,你也尝一口。”
清珞刚吃了片烤蘑菇,低头借着阮祺的手咬了鸡腿:“是不错。”
还没等清珞再望向摊主那边,鬼面摊主已经顾不上其他,火速收起烤肉摊。
“收摊了收摊了,二位客官如果还想吃的话,可以等下回再来!”
说罢脚底抹油,逃也似的飞速离开,转眼便跑没了踪影。
阮祺:“……”
那个,钱还没付呢。
吃白食总归是不好的,阮祺只得找了附近相熟的摊主,让对方帮忙转交。
蘑菇鲜嫩多汁,鸡腿外焦里嫩,阮祺填饱了肚子,用帕子擦干净手和嘴边,彻底忘了最初的恐惧,牵着郎君打算去逛下一处摊位。
鬼市上最多便是各式稀奇古怪的摊子,有卖纸马的,有卖香烛白幡的,甚至还有专门卖鬼面的杂货摊。
其中瓷器摆件最为便宜,阮祺花三十文钱买了白釉蝴蝶纹的长颈瓶,打算回去插花用。又买了四十文一套粉彩金玉满堂的酒杯,刚好可以拿来配家里的执壶。
“这边的瓷器真便宜,这若是拿到外头去卖,最少也要二三百文钱吧。”阮祺感叹。
也就是手里东西太多,否则他还想多买几套回去。
“你想饮酒?”清珞盯着酒杯问。
“不是,”阮祺脸有些热,嗫嚅着道,“就是,先前成亲时合卺酒没能喝到,我想着能不能补上。”
成亲那日太过紧张,阮祺失手打碎了合卺酒,虽然后来梦里喝过了,但总归不是现实……
梦里,阮祺挠头,他曾经在梦里喝过合卺酒吗?
“走吧,”清珞凑近道,“先出去,等下你大伯和伯母该心急了。”
耳旁的声音柔和温润,仿佛被风吹拂的河面。
哗啦——
是流水涌上岸边的响动,身周涌起浓重的水雾,阮祺在恍惚中抬起头,发觉两人已然回到了最初的集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悬挂的大红灯笼,若不是手里沉甸甸的货物,似乎刚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梦境一般。
“你们去哪儿了!”董念迎面走来,一把揪住阮祺,声音焦急道。
“告诉你不要乱跑,知道我和你大伯找了你多久吗!”
阮祺满头雾水:“我们刚刚,并没有走远啊。”
“好了,应当是人多走岔了,”阮成丰宽慰妻子,“没走丢就成,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回村里去吧。”
董念点头,给了阮祺一个“等回去再收拾你”的眼神。
阮祺满脸委屈,他只是卖了玉佩,买了夏服和酒杯,真的没有走远啊。
因着有鬼市的存在,县里直到三更前都有驴车和骡车停在道旁,一家人先到客栈取了东西,又在附近雇了驴车,总算赶在中夜前离开常渊县。
坐在车里,阮祺忍不住回望鬼市的方向,就见灯火通明的小巷突然显出重影,分成左右两边。
左边挂大红灯笼,右边挂白色灯笼,中间由一条漆黑的巷道阻隔,几盏花灯随风摇曳,一直飘荡向远方。
阮祺心跳陡然加快,背后冒出层层冷汗,一头埋进身边人的怀里。
“怎么了?”清珞摸了摸他的发尾,关切问。
阮祺含糊着摇头。
“哎呦,祺哥儿这是怕黑了,”阮成丰笑着逗他,“知不知道鬼市有个传闻,说县外五里处有个乱坟岗,那些鬼啊魂儿的无事可做,偶尔便会到县里来摆摊闲逛。”
“你要是认出他们来,千万不能叫破,不然就要被抓到阴曹地府去了。”
阮祺把头埋的更低,面色微微发白,显得格外可怜。
“你没事吓唬他做什么!”董念气得锤了阮成丰一把。
“哈哈哈哈,”阮成丰畅快大笑,“逗他玩儿的,这点小事就能被吓到,还是缺了磨练啊。”
清珞拍了拍怀里人,抬眸平淡道:“大伯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了。”
笑声戛然而止,阮成丰僵直着身体,分毫也不敢挪动。
阮祺小心探出头来,眨了眨眼睛。
董念捂嘴忍笑,一旁始终沉默的陶玄景也跟着弯起唇角。
“行啊,替你夫郎出气是吧。”
阮成丰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用手点着两人,终于失笑。
车轮平稳向前,夜晚虽冷,车内却透着融融暖意。
第29章 第29章
阮祺爱干净, 加上最近吃圆润了些,不再像过去那般瘦弱,抱起来香香软软的。
“睡熟了?”董念目光温柔, 凑近过来问。
清珞颔首, 拿了件外袍披在阮祺身上。
“估计是累着了,”阮成丰也跟着将声音压低,“让他睡吧,明早不用出摊, 叫祺哥儿好好休息一天。”
驴车行得很慢, 车里车外都是一样的寂静。
阮祺蹭了蹭脸颊,手指抓住身边人的衣角,落入更黑沉的梦乡。
阮成丰与董念相视一笑,默契的不再说话。
因为睡得太早,阮祺天没亮就醒来了。
起床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甚至连昨晚受到的惊吓都忘得干净。
早饭吃的是新烙的饼子, 里面夹了韭菜虾肉和鸡蛋, 配着粟米粥一起吃,吃饱喝足后,阮祺将昨日赚来的钱摆在桌上, 数得眼睛都亮了。
“上午卖二十九个彩线络子, 赚一百五十文钱,卖八个香囊, 四个大的, 四个小的, 赚六十文钱, 玉佩卖了两个,赚一两五钱银子。”
“傍晚在鬼市, 卖七块玉佩,赚七两黄金。”
……七两黄金。
阮祺数着眼前一大把金锞子金瓜子,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对,阮祺用力摇头,绝不能被金钱迷晕了眼。
他昨日只是单纯运气好,赚钱还是得脚踏实地才行,不能每一回都指望撞大运。
“往后还是不卖玉石了,”阮祺收起金子,神情严肃道,“玉石买卖太考验眼力,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如今有崔庙祝把关还好,若是自己去进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踩进坑里了。”
清珞一碗粟米粥还没喝完,懒洋洋颔首:“嗯。”
阮祺继续道:“杂货还是可以卖的,只是不能总靠着崔庙祝,得找找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货源。”
他也是听庙里的仆役偶然提起才知道,崔庙祝弄这些杂货给他们,其实也是搭了人情的,一次两次还好,没道理每次都要麻烦人家。
至于寻找新货源的话,倒是可以找金玉行闫掌柜问问看。
阮祺之前听伙计提到过,说他们店里许多货品都是从船上河运来的。
既然靠船能运来金玉首饰,那应当也能运来其他杂货,只是具体要如何交易,便需要等到县里再仔细打听了。
虽然决定不再售卖玉石,但有了这一大笔意外收入,购买良田和修缮旧宅的事却是可以提上日程了。
属于芜河村的良田基本都在村外往西那一片位置上,距离大田并不远,越过小丛灌木就能走到。
芜河村依靠种田为生的村人少,西尽头的几亩地都是无主的,中田一亩十贯,良田一亩十五贯,交了银钱当天就能签上契约。
“其实没必要买这边的土地,价太贵,不合算。”江聿升领着阮祺来看田,一面忍不住念叨。
“你瞧瞧咱们村子里的,还不都要出去找其他营生,如果真是靠在地里刨食,非饿死了不可。”
阮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仍旧坚持道:“没事,我手里钱多,买几亩地不妨碍什么。”
江聿升瞬间被噎住了。
过了半晌,才绕开话题道:“哦对了,你是打算要修房子是吧,你那宅院年头太久,是该仔细修一修了。”
“地基倒是不必动,只是墙体需要加厚一层,你可以找江万殆,他最懂这些,叫锐哥儿帮着一起弄,保管半月就能收拾妥当了。”
江万殆总和大伯一同进山打猎,阮祺才知道对方居然还懂这些,顿时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行,那我就去找万殆叔帮忙了。”
江万殆此时并没有进山,正好也闲着无事,两边约定好价钱后,也不必等明日,当天下午便可以开工了。
甚至连材料都不需要阮祺采买。
江万殆家里也是才刚重修过的,砖石泥浆都是现成,不够的过两日再买也都来得及。
阮祺彻底成了甩手掌柜,江锐安帮着父亲搬运砖石,一边笑着道。
“没事干是吧,我看你这小院连个鸡棚都没有,不如我给你搭座棚子,你在家里养些鸡鸭怎么样?”
养鸡鸭?
阮祺正要心动,就被清珞一把拉住。
“不用,另一处院子里就有鸡棚,你若是想养的话,可以拿到那边去养。”
阮祺疑惑问:“你下属不仅会种田,竟然连鸡鸭都会养吗?”
“特别会。”清珞坚定道。
一旁路过的陶玄景瞳孔地震。
清珞默默望过去,仿佛是在催促。
陶玄景含泪点头:“是,交给在下来养吧,在下一定把公子家的鸡鸭养好。”
仔细衡量过后,最终阮祺只买了母鸡和鸡仔,一旦鸡仔养不活,至少还有母鸡能留下。
鸭苗的话,阮祺考虑了下并没有买,鸭子需要到河边去放,家里隔几日便要出摊,到时恐怕会抽不出人手。
母鸡和鸡仔是在魏婶子那里买的。
阮祺打心底里觉着,魏婶子这儿的货品,简直比县里的街市都要齐全了。
“哎,这年头钱太难赚了,不多找些门路怎么能成。”
魏婶子直接开了鸡舍,让两人自己到里面去挑:“进去瞧瞧,都是婶子自己养的,养精细了,一天保管能给你下一个蛋。”
阮祺不怎么会挑母鸡,只能望向清珞。
清珞无奈,随手指了前面一只浅黄色的,还有角落一只带花色的:“就要这两只吧。”
魏婶子顿时笑开了:“祺哥儿郎君真会挑,这两只是鸡舍里跑得最快的,也最能下蛋。”
“下蛋鸡一只三百文,两只一起要的话给你们五百五十文拿去。”
交了铜钱和碎银,两人带上新买的母鸡和鸡仔很快离去。
来买鸡蛋的钱婆婆刚好和阮祺擦肩而过,忍不住放下竹筐,与魏婶子低声道。
“小两口来买鸡仔的?”
“嗯,”魏婶子将五钱碎银收进怀里,笑着道,“还买了两只下蛋鸡呐。”
“真不错,”钱婆婆顿时感慨,“先前祺哥儿给人冲喜时,我还担心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这眼瞅着,居然越过越红火了。”
时间过得太快。
想起前段日子,钱婆婆才亲眼瞧着阮祺从田埂上走过,一身大红嫁衣,背影孤零零的。
如今可好,小两口亲亲热热的,到哪儿都是一起,看着就叫人高兴。
“祺哥儿是孝顺孩子,”魏婶子道,“神仙保佑,就算有一时半刻不顺遂的,也总能时来运转。”
“是啊。”钱婆婆跟着颔首。
将母鸡和鸡仔都送去陶玄景那边,阮祺避开清珞,悄悄将对方带到角落,问对方想要多少工钱。
后院里,听着耳边鸡仔叽叽喳喳的叫声,陶玄景好容易弄明白阮祺在说什么,顿时哭笑不得。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当真不用,主上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也是应当应份的,何况只是些许杂活。”
阮祺连忙摇头:“事不能这么论,算了,我找里正问过,如今在县里做工的,一般都是每日三十文到六十文不等。”
“你做的活多,不算米面柴炭,我给你一日六十文钱,凑整每月二两银子,这样成吗?”
陶玄景实在推脱不过,最终也只能勉强收下,等到阮祺离开了,才小心翼翼收进芥子空间里。
当真稀罕。
就连仙君也不曾给过他工钱,如今竟然先收到君后的工钱,等回无念天了,倒是可以拿到那群星官面前炫耀一下。
无念天……陶玄景将跑出的鸡仔抓回棚中,对着咯咯叫的母鸡发愁。
也不知昨晚发出的灵讯,究竟要何时才能有人收到。
虽然没有外出摆摊,但这一天忙忙碌碌的,居然也很快到了夜里。
晚饭是在大伯家里吃的,饭后洗好碗筷,阮祺以收拾菜田为借口先跑回了旧宅。
等到清珞回来,就见阮祺点燃了红烛,将杂物归拢到一边,取出执壶和两只酒杯摆放在桌面正中。
执壶是在街市买的瓜棱壶,酒杯则是昨晚在鬼市买的粉彩金玉满堂的小杯。
阮祺做事利落,昨日说了要补成亲的合卺酒,今天就已经将所有物什都准备妥当了。
清珞坐在桌边,将两只酒杯斟满,拿起其中一杯问:“合卺酒要怎么喝,直接喝就行了吗?”
“不是,”阮祺心跳加快,明明没什么,却还是撑不住脸颊发烫,“要像这样,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他拉着对方的手腕,将两人摆出合适的姿势,视线却始终不敢与眼前人相对。
合卺酒是成婚才有的仪式。
阮祺总觉着必须要把仪式都补完了,两人才算是得到天地见证,真正在一起了。
酒是县里酒坊买的竹叶清酒,有淡淡的竹叶香气,未入喉中便已然醉人心弦。
阮祺红着脸颊,却听有水声在耳畔响起,仿佛一圈圈波纹荡开。
“合卺酒。”
“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那再喝一遍呗。”
水声忽高忽低,有时像女子,有时像稚童。
阮祺困惑抬眼,就见半空里有虚影一晃而过。
“哎呀,他瞧见咱们了!”
“快藏起来,快藏起来。”
“仙君不许咱们出现。”
“那个,”阮祺动作顿住,对上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了。”
不只听见了,而且这声音,阮祺总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清珞换了居家的衣裳,眼里映着明亮的烛火,没等阮祺说完,忽然倾身向前,在他的唇边印上一吻,轻笑着问。
“什么声音?”
猝不及防被亲,阮祺险些被酒水呛到,耳尖瞬间染红。
阮祺:“……”忘了啊。
第30章 第30章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小杯竹叶清酒的缘故, 阮祺睡得极好,再睁开眼时已经站在河面中央。
夜晚的芜水河黑沉幽静,只能听见流水“哗哗”的响动。
月华垂落, 轻纱一般, 在阮祺身前撒下银亮的影子。
是那个怪梦。
阮祺想起来了,他与清珞成亲那晚,似乎也曾进过这个梦里,而他也正是在此处, 与对方饮下第一杯合卺酒。
“……你不该来这里。”背后传来熟悉的喟叹。
阮祺试图回头, 却感觉那人在他脸侧轻吻一下,随后牵住他的手,将他向前推去。
“现在还太早了,等到合适的时候。”
阮祺想问什么才算是合适的时候,却根本来不及开口,只感觉冰冷的河水翻涌而至, 瞬间将他吞没。
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阮祺爬起身, 却半晌也记不起究竟都梦见了什么,只能困惑地揉了揉眼睛。
“我昨晚好像梦到你了。”阮祺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含糊着道。
“刚好, ”清珞伸手揉他的头发, “我也梦到你了。”
“是吗?”
阮祺心底有点甜,侧头蹭了蹭他的手背, 似乎又要打起小呼噜。
“虽然这样赖床也不错, ”清珞的嗓音带着笑, “但你伯母刚刚来过, 说你再不起来吃早饭,就要亲自过来收拾你了。”
“!”
阮祺顶着鸡窝头, 三两下换好外衣,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下床洗漱。
一炷香后,两人顺利抵达大伯家的院门前,还没等推门进去,就瞧见里面几人全都聚在院子里,对着大堆旧书愁眉不展。
旧书?
阮祺还以为是自己瞧错,今天不是要赶早集卖糕饼吗,怎么改成卖旧书了。
“……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还赶早集呢,”董念点着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叫你早睡早起,谁家哥儿像你似的起这么晚。”
“行了,还没用早饭吧,给你们留了粥和饼,别在这边碍事,赶紧进屋吃饭去。”
阮祺不敢反驳,乖乖拉着清珞一道进屋。
早上的吃食还热着,粥里放了笋丁和青菜,饼是羊肉胡饼,加了辣子和胡椒调味,咸香辛辣,驱散了早起的困倦。
阮祺叼着胡饼探头探脑,想要弄清外头究竟在做什么。
可惜伯母一直低头忙碌,最终还是陶玄景看不过,小声和他解释。
“是之前县里那名书生送来的,他母亲生了急病,最近几日都无法出门,所以想托公子家人将这些旧书折价卖出去。”
书生姓周,因着两家经常挨在一处摆摊,故而也算是相互熟识了。
周书生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极少归家,周书生只懂得读书,原本便不通俗务,自从母亲病重,更是没多久便花光了家中的积蓄。
如今别说是看病吃药,就连每日饭钱都成了问题。
陶玄景继续道:“公子伯母心善,听明了事情经过,便让那书生先回去照顾家里,他们想办法将这些旧书卖出去。”
当然,心是好的,可惜阮成丰和董念都不识字,更没预料到对方的旧书居然如此之多,于是便只能在这里犯难了。
“你读过书吗?”阮祺眨了眨眼,突然问。
陶玄景原本想点头,随即迟疑着道:“我习惯用的字与你们不同,恐怕辨认起来有些困难。”
他自然是读过书的,但却无法分辨此方世界的文字。
“那家里就只有郎君一个人识字了。”阮祺失望道。
陶玄景:“……”
不,通晓天下文字,那是上神才有的能力,还有他真的没有不识字。
吃过早饭,有清珞帮忙,大堆旧书终于还是分拣了出来。
里头多数是各类杂书,有游记,有画本,甚至还有几大册的酒经和茶经。
阮祺捡起一本边城游记,饶有兴致地翻看了起来。
清珞凑近瞧了眼:“喜欢这本书?”
阮祺点头:“书里好多图画,能看懂一些。”
阮祺外公是县里的秀才,母亲改嫁前,有教过他一些简单的读写。
眼前这本游记似乎是位画师所作,里面章节精简,搭配着手绘图画,即便看不懂文字,也能明白大概的含义。
阮祺看得入神,禁不住向往道:“真好,若是也能像这画师一样到处游历就好了。”
旁边正在将旧书搬进箱笼的陶玄景闻言精神一振,脱口而出道。
“公子想到外面游历?”
“是有些想……”阮祺不确定道。
“那让主子带你一起出门吧,不只是边城,还有江南水乡,塞北日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陶玄景低声撺掇。
然后逛着逛着,等看够了凡间的美景,说不准就可以一路逛到上界去了。
陶玄景还未说完,就感觉一道视线扫来,顿时闭嘴默默爬走,继续收拾地上的箱笼。
“别听他胡说,”清珞接过阮祺手里的旧书,声音平缓道,“往后日子还长,你若是真想要到外面游历,可以回去慢慢规划。”
“嗯。”阮祺连忙颔首。
无论村里还是县上,能识文断字的终究只是少数,想要将这堆旧书顺利卖出,就必须找到合适摆摊的地方。
普通的集市显然不行。
夹在一堆吃食和杂货中间,便是再好的书本也卖不出去了。
“不如去鬼市吧。”阮祺提议道。
他记得那晚逛鬼市时,似乎瞧见有不少书生结伴同行,而古玩玉石,原本也不是普通百姓能够买的货品。
“你不怕?”清珞笑着问。
阮祺挺直脊背:“神神鬼鬼都是假的,有什么可怕。”
董念闻言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一家人将旧书收拢好,等到傍晚雇车进了县里。
因着是第二回进鬼市了,阮祺早适应了夜晚的环境,熟门熟路找了人流最多的街道,帮着大伯将箱笼抬到地上。
刚把摊位摆上,就瞧见不远处有熟悉的身影走过。
弓着腰,脸孔被鬼面覆盖,正是那晚卖给他们烤鸡腿的中年摊主。
“哎,好巧,你今天也到这边摆摊吗?”阮祺热情招呼。
鬼面摊主打了个激灵,浑身僵硬地转过头,干笑着道:“原来是小公子啊,没,我今晚其实没有……”没有出摊。
阮祺眼尖,一下瞧见他背后的烧烤摊位,顿时惊喜道。
“太好了,我还想着你们家的烤肉呢,正好等下有地方吃夜宵了。”
阮祺给大伯和伯母介绍了摊主,尤其强调对方使用的炭火特殊,烤出来的吃食无论蘑菇还是鸡腿都非常美味。
阮成丰听得点头,也不由露出期待神色。
鬼面摊主顿时崩溃。
实在不想再点一次炭火盆了,鬼面摊主垂死挣扎:“小公子,你们就一定要在这边吃夜宵吗?”
“或者换个夜宵也成,烟熏火烤的东西,总不能日日都吃啊。”
“这会儿时辰还早,”阮祺望了眼摊位上的旧书,“若是能早些将书都卖出去,估计就不用在这边吃夜宵了。”
“成!”鬼面摊主眼中迸发出希望,“您等着,我马上便去给您抓人过来!”
阮祺:“……”抓人?
鬼面摊主说到做到,只是半盏茶工夫,便领了一大群同样戴鬼面的人过来。
这群人吵吵嚷嚷,似乎是被摊主硬拉过来的,直到见了阮祺,才终于安静下来。
“这不是前日卖玉石的哥儿吗?”
“玉石呢,今天有没有带神光的玉石卖?”
原来是熟客。
阮祺听得半懂不懂,只能歉意道:“今晚没有玉佩,你们有谁想要买旧书的,可以过来瞧瞧。”
戴鬼面的众人齐齐低下头去,望向面前的摊位。
被如此多人围着,阮成丰和董念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没有玉石。”
“书里什么都没有。”
“算了算了,凑合着买吧。”
见众人有意,阮祺连忙插话道:“旧书不限种类,薄的三十文,厚的五十文,买多还可以再便宜。”
阮祺没卖过书,只知道寻常百页书籍原价都在三四百文左右,也就是书生急着用钱,否则也不会将价钱定得如此之低。
然而话音刚落,眼前众人便如同饿虎扑食般,也不看书中的内容,随手抓起一本就直接塞进怀里。
阮祺险些没能站稳,好多银钱都撒落在地上:“等……”
清珞将他抱住,目光不悦扫向众人。
飘荡的黑影猛然停滞。
戴鬼面的人群发出惨叫,这回连书都来不及争抢了,丢下银钱四处逃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阮祺:“……?”
虽说情形有些混乱,但旧书终归还是都卖出去了。
阮成丰勉强扶着摊位:“没事,可能鬼市上的人都习惯这样买东西吧。”
“嗯,”董念的嗓音同样干涩,“先把银钱给书生送去吧,也好早些给他阿娘请大夫过来。”
书生母亲重病在身,哪怕心里存着疑虑,董念还是决定将钱送到对方手中要紧,便先与阮成丰一同离开了。
阮祺被留下照看摊位,瞧着空荡的箱笼,忍不住有些失落。
刚要叹气,忽然有本旧书递到他面前,正是他早上看过的那本《边城游记》。
阮祺下意识望向对面。
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找这本书的。
“已经付过钱了,放心吧。”清珞捏了下他的鼻尖。
阮祺心底涌起暖意,借着角落的阴影,踮脚在对方唇边啾了一口。
“谢谢。”
清珞含笑俯身,绣着水纹的衣袖背在身后,侧过脸去,示意他可以再亲一下。
角落外面,又一次偷跑去送信的陶玄景躲在墙后,内心满是苍凉。
无论是谁都好。
赶紧来个人吧。
再不把仙君带回无念天,等过几个月,怕是仙君连孩子都要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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