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夜幕笼罩, 常渊县西街。

    将卖旧书赚的银钱交给书生,回去鬼市的路上,阮成丰始终愁眉不展, 仿佛藏着心事。

    董念瞧着不对, 伸手拍了他一把。

    “怎么了?”

    四周静谧,除了鬼市,街道上已然看不到多少行人。

    阮成丰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才迟疑着问:“你有没有觉得, 今晚来买书的那群人有些古怪。”

    董念闻言蹙眉, 不过还是勉强开口道:“过去鬼市上又不是没有戴面具的,能有什么古怪。”

    “不,”阮成丰心头发紧,“我就是忽然想起县里有传言,说每到子时前,都会有孤魂野鬼在街市上游荡。”

    “这些鬼怪青面獠牙, 为了避免被外人看破, 便会戴上面具遮掩。”

    阮成丰嗓音压低,艰难道:“你没发觉吗,方才来买旧书的那群人, 全都戴着鬼面, 竟没有一个是能看清容貌的。”

    “……你说那一群,当真是活人吗?”

    董念深吸口气, 汗毛瞬间倒竖。

    夫妻俩战战兢兢回到鬼市, 心底只想着能尽快离开。

    结果还没走到地方, 就先闻到一阵诱人的烤肉香气。

    烧烤摊位上火苗窜起, 阮祺正拿着一把刷子给肉串刷酱,墙边不远处, 鬼面摊主抱头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大伯回来了,肉串马上就烤好了,这边还有蘑菇和青菜,你们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帮你们烤。”阮祺招呼道。

    往常家里也出摊卖过烤鱼,但伯母担心他被烫伤,向来不许他靠近炭火。

    如今有了机会,阮祺总算体会到自己尽情烧烤的乐趣。

    董念瞧了眼开心烤肉的阮祺,又瞧了眼生无可恋的鬼面摊主,再寻不到半点恐怖的气氛。

    什么神神鬼鬼的,果然还是想太多了,这世间压根没有鬼怪,不过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阮成丰也忍不住失笑,行啊,他们居然连祺哥儿的胆量都比不过,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阮成丰彻底放松下来,探头瞧摊位里的肉串:“来两串羊肉的,多放辣子。”

    “好嘞。”阮祺痛快答应。

    夜风微凉,站在炭火旁却丝毫感受不到凉意,反而微微出汗。

    阮祺不习惯羊肉的腥膻,除了给大伯那两串,其余烤的依旧是鸡肉,鸡块鸡皮,还有划了花刀的鸡腿和鸡翅。

    炭火噼啪作响,滋滋冒出的油花混合着调料的辛辣,四溢的焦香直飘出几条巷外,叫人忍不住垂涎。

    阮成丰咬下一块烤肉,微微发烫的羊肉外焦里嫩,麻辣鲜香。

    先前的恐惧早跑没了踪影,只余下满足的喟叹。

    “哎,这肉果然还是要大火烤过才香啊。”

    大火烤制的不只是肉串好吃,就连时蔬菌菇也是一样的美味。

    其中一种圆形伞盖的蘑菇是直接放在铁架子上烤的,只需加简单的调味便能烤出满满的汤汁,一口下肚,简直比烤肉还要鲜嫩。

    终于吃饱喝足,阮祺和鬼面摊主道了谢,多付了银钱给对方。

    本想问问烧烤用的炭火是从哪里买来的,然而还没等开口,鬼面摊主已经直接将炭盆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头雾水,不理解对方此举的含义。

    鬼面摊主弓着背,笑容异常殷勤:“公子有所不知,我用的只是寻常的青炭,真正能使火势旺盛的,其实功劳全在这炭火盆上。”

    “公子能瞧上这炭盆,是这炭盆三生有幸,既然公子喜欢,那便赠与公子了,无论烧烤也好,日常取暖也好,全凭公子安排。”

    白送给他?

    阮祺更困惑了,下意识摇头:“不行,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眼前的炭盆比脸盆还要大上一些,白铜镂雕缠枝牡丹纹样,单从做工便能看出价格不菲。

    “没没,”见他不肯收,鬼面摊主急得汗都要下来了,“也没有特别贵重,公子且安心收下吧。”

    盯着纹饰精巧的炭盆,阮祺其实也有些心动。

    只是今晚赚来的钱都已经拿去给书生了,如今他身上只剩余几钱碎银,肯定是不够买下这个炭盆的。

    阮祺在怀里摸了摸,终于摸出两块玉佩。

    “我带着的钱不多,这两块玉佩给你,若是不够的话,等我下回来鬼市时再将银钱补齐。”

    看清他掌中的玉佩,鬼面摊主目光顿时发直,一把抢了过去,忙不迭道。

    “够了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了,我叫汪勤,公子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到鬼市来寻我。”

    鬼面摊主欢天喜地离开。

    阮祺挠头,这玉佩在鬼市里,果然是很吃香啊。

    旧书都已经卖完,书生母亲也顺利请了大夫,美美吃了顿烧烤,最后还白得了个炭盆,这一天也算是收获满满了。

    炭盆除了烤肉,日常也能用来取暖。

    阮祺特地去店里买了铜丝罩子和青炭,打算把原先的炭盆直接淘汰掉。

    家里的炭盆已经用了不知多久了,灰蒙蒙的,怎么都洗刷不出来,如今有了这白铜雕花的新炭盆,感觉整个房屋都跟着精致起来了。

    火星被铜丝罩阻隔,卧房内暖意融融。

    夜半三更,阮祺却突然被噩梦惊醒。

    他紧抓着被褥,却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都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一张张面具在他跟前晃过。

    昏沉的夜幕里,戴鬼面的摊主将面具取下,露出焦黑枯槁的面容,冲他笑容讨好。

    阮祺抖了抖,忍不住钻进身边人怀里。

    片刻觉得不够,干脆拉起对方的手臂,整个圈在自己背后,最终连耳朵也埋了进去,总算感到一丝安心。

    清珞半梦半醒,听着枕边窸窸窣窣仿佛小动物一样的响动。

    唇角弯起浅笑,将人搂紧后沉入梦乡。

    大漠日落,烽烟滚滚。

    银甲天将把长戟插在土堆之中,望着一闪而过的灵讯,狠狠吐掉口中的黄沙。

    自从被红袍星官诓骗,险些迷失在万千小世界之中,这已经是银甲天将第二回收到对方的灵讯了。

    灵讯内容和先前一样,都是对方已然找到仙君所在,催促他尽快赶去,并想办法告知瑶台仙翁之事。

    找到仙君?

    银甲天将冷嗤一声,他看起来就这般好骗吗。

    若对方当真寻到仙君所在,怎么可能让他来抢这份功劳。

    那个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账。

    狂风卷起黄沙,银甲天将拎起长戟,却突然眯起了眼眸。

    或许……过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倘若那人再敢诓骗自己,他便有理由狠狠教训对方一顿了。

    炭盆烧了整夜都没有熄灭,阮祺起来只感觉浑身暖烘烘的,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大伯和伯母已经赶早集去了,早饭是阮祺自己做的,担心这两日烧烤吃多了上火,干脆烙了糖饼,做了野菜拌豆干。

    春季的野菜大多有清热的功效,味道有些苦,但加蒜泥醋和白糖拌了,便会十分清爽解腻。

    吃过早饭,帮忙重修旧宅的江万殆便领着泥瓦匠人过来了。

    不同于前两日只是简单修补外部的院墙,今日起便要开始加厚主屋四周的墙壁了。

    阮祺瞧着被搬进院中的砖石,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江叔,那个,我们这几日,是不是都不能住在这里了?”

    “肯定不能住啊,”江万殆理所应当道,“这儿又是土又是沙的,衣服被褥都要弄脏了,你们还没找到搬家的地方?”

    “没事,”江万殆安慰,“你大伯家里不是还有空房吗,挤挤凑合一下,我加快些速度,最多几日就能忙完了。”

    大伯家里的确有空屋没错,正是阮祺成亲前住的那一间。

    不过自打阮祺离开,那间空屋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仓房,平日摆摊用的推车和蒸笼都搁在那里,已经腾不出住人的空间了。

    见阮祺愁眉苦脸,一旁江锐安忽然道。

    “哎,水神庙里刚收拾出来几间客房,如今还没人住呢,你们不如找崔庙祝问一问。”

    神庙?

    阮祺连忙抬头,这的确是个办法。

    水神庙内,听闻阮祺的来意,崔庙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住什么客房,你是继任庙祝,这神庙里本来就有你的住处,你回家把东西收拾了,今日就搬进来吧。”

    “谢谢崔叔。”阮祺惊喜。

    所谓继任庙祝居住的房间,其实就是崔择川原本年轻时的住处,紧挨着东配殿,再往东便是一小片松林。

    房间分内外两间。

    里间是卧房,有一张紫檀攒格的架子床,旁边立着香几和灯架。

    外间是静室,供桌立着铜鎏金的水神像,地上有打坐用蒲团,墙上挂着一副山水,角落有崔庙祝自己的落款和题字。

    “……这就是水神啊。”阮祺好奇凑近神像。

    神庙主殿内虽然也有水神塑像,但那神像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已经破旧斑驳了,根本瞧不清原本的容貌。

    眼前铜鎏金的水神像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线条流畅,衣袂飘逸,低垂的眉眼宁静慈和,仿佛悲悯着芸芸众生。

    “水神是女子吗?”阮祺认真思索。

    清珞呛了口茶水,坚定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阮祺反问,“火属阳,水属阴,水神为何就不能是女子了?”

    清珞放下茶盏,直接捏他的脸颊:“没有原因,你只要记住如今不是便好了。”

    阮祺:“……唔。”

    既然暂住的地方已经找到,之后搬家的事情便比较简单了。

    为了防止落灰,阮祺将所有外面的衣物和被褥都收进了柜橱,只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带上。

    两套碗筷,两套床褥,记账用的纸笔,一本《边城游记》,还有新得来的白铜炭盆。

    庙里虽然有三餐供应,但几乎都是素食,很少能见到荤腥,拿个炭盆过去,平日也能自己烤些东西来吃。

    搬家之前,阮祺绕路去了隔壁一趟,打算将要在神庙暂住的事告诉郎君下属,顺道瞧瞧先前买回的母鸡和鸡仔。

    陶玄景办事妥帖,后院的鸡棚打理得整洁干净。

    鸡食是剁碎的野菜和米糠,几只鸡仔啾啾叫着,精气十足地跟在母鸡身后啄食。

    陶玄景指着鸡棚给阮祺介绍:“……浅黄的那只估计是有些不熟悉环境,这两日都没有下蛋,另一只带花色的昨日已经开始下蛋了,公子若是想要的话,属下现在就给您拿来。”

    “嗯。”阮祺连忙点头。

    鸡蛋除了颜色深浅,其实都大同小异。

    阮祺却莫名觉得自家鸡下的蛋格外顺眼,盯着竹篮里的鸡蛋欣赏了许久。

    “要留着做纪念?”清珞逗他道。

    阮祺瞥了他一眼:“别闹,鸡蛋放久就不好吃了,家里还剩两枚蛋,正好一起做煎蛋。”

    大伯和伯母还没从集市回来,幸好要搬的事物不多,阮祺索性也没叫陶玄景帮忙,自己背着包袱便上山了。

    路上有熟悉的香客瞧见,纷纷热情招呼。

    “小庙祝这是要搬到庙里住啊?”

    “在庙里住好,小庙祝还给解签吗?”

    “对对,我有支簪子丢了,何时得空了,祺哥儿帮我算算究竟掉哪去了。”

    阮祺已经习惯空闲时到庙里来解签了,于是也没推辞。

    “搬完东西就过去了,婶子若是不急的话,可以到庙里去等等。”

    周婶子顿时高兴:“哎呦,那婶子就在里头等着你了。”

    有众人七手八脚的帮忙,一应物件很快安置妥当,庙里仆役打扫了台面和门窗,顺道还给两人送了茶水和糕点。

    用过茶点,清珞撑不住先午睡去了。

    阮祺叠好衣裳,和杂物一起收进柜橱,洗净了双手,自木盒里取出三支香,准备给外间静室里的神像敬香。

    线香是崔庙祝自己手工制成,用了上等的楠木粘粉,烟气小,不刺鼻,只能闻到淡淡檀香和沉香的味道。

    阮祺左手持香,右手扇灭明火,躬身礼拜后依次将三炷香放入香炉。

    刚直起身来,便听有人在耳旁道。

    “祺哥儿上香呢?”

    “嗯,”阮祺将蒲团放回原处,“崔叔等一下,我收拾了东西马上就去庙里。”

    崔庙祝背着手,笑眯眯望着阮祺:“不急,你有没有求神仙保佑,让你和郎君早点有子嗣?”

    什么子嗣。

    阮祺面皮一下子红透,险些被供桌绊倒,慌忙摇头道。

    “没有,我们才刚成亲呢。”

    “其实可以求一求的,”崔庙祝循循善诱,“若是你有了孩子,咱们就能对外头说,这水神也能保佑人绵延子嗣。”

    水神庙如今香客虽然多了不少,但从人数上,依旧远远比不过隔壁县里能求子的观音庙。

    崔择川早忍不住羡慕了。

    阮祺:“……”

    你想求子,也得问水神能不能答应吧。

    第32章 第32章

    第二天阮祺是被外面吵醒的。

    打着哈欠爬起身, 才想起今天是开庙市的日子。

    然而崔庙祝却没有让他去收摊位费用,而是早早将他叫到跟前。

    阮祺环顾四周,说帮忙解签似乎也不对, 供桌上并没有放置签筒, 来往的香客太多,原本排队解签的长桌也都被撤了下去。

    “崔叔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阮祺疑惑问。

    崔庙祝招了招手,让仆役捧来衣匣。

    “辰时就要开始祭神了,这是给你的衣裳, 你去里面试试看合不合身。”

    为了与寻常集市区分开来, 村中族老商议过后,特地给庙市增加了祭神的节目。

    说白了,其实就和灯市上舞龙,或者香市上撒花差不多,只是增添热闹的。

    不过盯着衣匣里金灿灿的长袍,阮祺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是祭服吧, 您打算让我上台祭神?”

    崔择川温声安抚:“只有庙祝能主持祭神, 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上台蹦蹦跳跳的不成样子,叫人笑话。”

    “况且你也是继任庙祝, 就当是提前熟悉流程了。”

    阮祺沉默。

    那他上台蹦跳就不被人笑话了吗。

    况且瞧这祭服的尺寸, 对方分明是早就计划好的。

    “……就这一次。”阮祺皱着脸,虽然心底不愿, 却也只能被赶鸭子上架。

    祭服是水色罗衣, 白纱中单, 上面绣着细密的金线波纹, 袜履、鸾带、佩环,皆是银白颜色。

    大概是参考了河神庙的祭服, 除了波纹之外,衣襟及袖口缘边上还绣了许多水兽纹样,有鲸鱼,化蛇,异兽狰狞,带着莫名威势。

    清珞靠站在主殿门外晒太阳,方一抬眼,便瞧见阮祺朝这边走来,顿时扬了下眉。

    “是祭服?”

    “嗯,”阮祺别扭地扯着身上的鸾带,“会不会有点怪,我还是头一回穿这种衣裳。”

    阮祺没穿过这样华丽繁复的服饰,即便成亲时的嫁衣,也只是简单一层红绫,全然无法和眼前这件相比。

    层层叠叠,仿佛金银堆成的雪将他埋入其中,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而头上装饰的发簪,此刻就显得过分朴素了。

    那是清珞之前送给他的。

    素银的簪子,上面镶着小小的河珠,阮祺十分珍惜,甚至买了专门的擦银布,每晚临睡前都要仔细擦拭一遍。

    清珞帮他理了理鸾带:“不奇怪,很好看,下次给你买支金累丝镶宝珠的发簪,刚好衬这件衣裳。”

    阮祺下意识拒绝,伸手捂住头顶的簪子。

    “不要,祭服就穿这一回,不用特地买发簪来配。”

    更重要的是,这发簪是对方成亲后送他的第一件礼物,阮祺可不想换掉。

    出了神庙,阮祺走到高台后面等候时,前头的节目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从县里雇来的舞狮队身披彩衣,随着密集的鼓点舞动,时而翻滚,时而跃上高台。

    流苏装饰的狮头鲜红似火,嘴巴一张一合,突然叼住半空中的绣球,稳稳落于矮桩之上,引得众人一阵欢呼叫好。

    紧随舞狮的,却并非惯例中的舞龙灯,而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玄武。

    北方玄武,武为黑,玄为阴,八卦为坎,五行主水。

    常渊县信仰河神水神,祭祀玄武,正是只有在这边才能见到的特别景象。

    阮祺攥着手指,紧张等待自己的上台时机,却忽然感觉有人凑到自己身边。

    崔庙祝鬼鬼祟祟跑来台后,压低声音道。

    “昨日问你和郎君何时准备要孩子,你回去可有仔细考虑过?”

    咳!

    阮祺险些被呛到,杏眼都瞪圆了,这人居然还没有放弃吗。

    “不是崔叔为老不尊,”崔庙祝苦口婆心,“你不知道,这维持一座神庙要花多少银钱。”

    “别看咱们庙里如今人气旺,可愿意捐香火钱的根本就没有几个,单靠供神香和解签文,最多也只能赚个辛苦钱。”

    合着鼓点声,崔庙祝絮絮叨叨开始算账。

    什么神像金身要重塑,什么山上石阶被踩坏,什么主殿年久失修,每到雨天都要漏水。

    哦对了,还有今日的舞狮,也是请了县里最好的舞狮队,加起来可要不少银子。

    崔择川特地到外面打探过,附近几家庙宇里,唯有那家能求子的观音庙肯捐钱的香客最多。

    “……而且我帮你问过神仙了,你们现在要孩子,正是最好的时机,错过就可惜了。”崔庙祝诚恳道。

    阮祺彻底沉默。

    拿这种事情问神仙,您是真不怕被神仙一雷电劈死啊。

    “崔叔,我也帮您问过神仙了,神仙说他真的不管求子,您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阮祺平静道。

    崔庙祝吹胡子瞪眼:“瞎说,水神可是司命之神,怎么就不能顺便管一下求子了?”

    阮祺:“……”

    这话题是绕不过去了啊。

    被崔庙祝打岔,阮祺反而没有最初那般紧张了,匆忙敷衍过对方,提着祭服迈上高台。

    随着舞狮退场,圆鼓换成了直立的大鼓。

    击鼓的是名年轻汉子,身穿湖蓝短褂,两手握着鼓槌,鼓声缓慢而低沉。

    崔庙祝兀自不死心,又悄悄绕到清珞身旁,放轻声音道:“有件事……”

    清珞原本望着台上,闻言轻扫了他一眼,黑眸沉静无波,崔庙祝却莫名打了个寒颤,嘴里的话顿时都吞咽了回去。

    咚,咚咚咚。

    不同于圆鼓的急促清脆,大鼓声音浑厚,每次落下都仿佛一道沉重的雷鸣。

    阮祺随着鼓点迈动步子。

    繁复的祭服很好遮掩了他过分生疏的动作,手臂扬起之时,金与银瞬间流泻而下,在烈阳下迸发出耀眼的光华。

    鼓点突然加快,火盆里的炭花爆开,两旁的仆役直接将木桶里的水泼向半空。

    水洒落在绸布上,霎时显现出一只神兽的模样。

    人群里不知谁叫了一声“好”,然而声音刚落,突然有细碎的雨滴飘落。

    下雨了?

    众人抬头,却见头顶碧空如洗,根本看不见半点乌云。

    “晴时雨。”站在树荫下的崔庙祝突然屏住呼吸。

    常渊县以河神水神为信仰,无云却有雨,被许多人认定是神明显灵的吉兆。

    已经多久没在祭神时遇见晴时雨了。

    崔择川深吸口气,心跳快得也仿佛是在擂鼓。

    突然下雨,阮祺动作停顿了一瞬,连忙收敛住心神,开始念接下来的祭神祝文。

    鼓声沉重,四周人群嘈杂,清珞站在树荫下,原本还在仔细倾听,片刻失笑摇头。

    陶玄景疑惑,也跟着侧耳细听,随即忍不住嘴角抽搐。

    下界凡间的祝祷并不是每次都能上达天听,陶玄景作为无念天星官,偶尔也能听到这些自凡间传来的祈祷祝文。

    但陶玄景确定,所有他曾经听过的祝文里,绝对没有一个是如同今日这般的。

    台上的阮祺明显是一时忘词了,起初的祝祷还很正常,全是赞颂神仙威能,祈求庇佑故土一类,可到后面就渐渐跑偏了。

    “……鸡蛋加少许盐入锅炒散,韭菜切碎加油搅拌,揉面要加开水烫面,包好馅料后将边缘捏紧,最后入油锅,用中火煎成两面金黄。”

    忘词也不能这么乱加啊!

    谁家正常庙祝念祭神文是给神仙念饭食菜谱的?

    不过瞧着仙君的神情,陶玄景抹了把脸,想来神仙本人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那边阮祺胆大包天,越念越顺:“……菜粥里的肉沫要提前腌制,加入笋丁和蘑菇翻炒变色,青菜要最后放,要加盐和两滴香油调味。”

    陶玄景:“……”

    “这祝文倒是新鲜。”清珞眼里的笑意已经遮掩不住,连唇角都弯了起来。

    陶玄景干笑着附和:“是啊。”

    清珞忽然想到什么,侧头道:“他估计是饿了,山脚下有卖圆子的,你去买两碗过来,甜馅要芝麻的,肉馅不要羊肉,记得装食盒里面。”

    “是。”陶玄景其实不太清楚圆子是什么吃食,不过还是痛快答应。

    吃食摊因着要赶大早,故而来的都是附近的村人,有什么出名的小吃,基本打听下都能知道。

    陶玄景刚寻人问了,很快便有汉子给他指路,说钱婆婆的圆子做得最好,往山脚下第一家摊位就是。

    山脚道路狭窄,正是来往最拥堵的地方,陶玄景正看到“芜河钱家圆子”的幌子,就听见一阵人声嘈杂。

    “哎呦,又是什么节目,变戏法吗?”

    “这人是凭空出来的吧,怎么穿一身盔甲。”

    “崔庙祝真舍得花钱,这么身银亮的盔甲,得花费不少钱吧?”

    凭空出现,银色盔甲?

    陶玄景提着食盒,心底猛地一跳。

    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陶玄景顾不上其他,连忙推挤开路人冲上前去。

    高台上,一场祭神仪式将整个庙市的气氛炒热,等阮祺从台上退场时,已经有不少人围拢了过来。

    好在有崔庙祝维持着秩序,答应阮祺等下会过来帮忙解签,才总算疏散了人群。

    祭服过于厚重,阮祺领口里都是汗,被清珞伸手扶着,才好容易回到住处,将外袍和配饰除去,换成自己的衣裳。

    正要拿布巾擦额上的汗,就感觉后颈被人轻触了一下,熟悉的气息凑在耳畔,阮祺红着脸往后缩了缩。

    “外面还有人呢。”

    清珞接过布巾,笑着逗他:“那等没人的时候?”

    阮祺想起崔庙祝之前总念叨着要孩子的话,顿时脸颊通红,直接原地跳开。

    “我饿了,庙里厨房有留饭菜,先过去吃早饭吧。”

    除了特殊节日,庙里平常都只有素斋供应,一顿两顿还好,时间长了阮祺便有些受不住了,索性自己单独开火。

    不过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仆役那边很快端了早饭的四菜一汤。

    菜有煎豆腐,炒菌菇,炒青菜,炖素肉,汤则是一道菜苗笋丝汤。

    阮祺咬着筷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饿了。

    清珞给他盛了饭,安慰道:“没胃口就再等等,我已经叫人给你买了圆子,马上就能送来。”

    阮祺眼眸亮了亮,总算提起些精神:“是钱婆婆家的圆子?”

    “是,”清珞颔首,“这会儿还没到吃圆子的季节,估计也只有她家有卖。”

    钱婆婆做饭手艺不成,做出的圆子却是一等一的好吃,有芝麻馅,山楂馅,红糖枣泥馅,甚至还有塞了肉馅的圆子。

    小时候家里农忙,伯母偶尔会将他寄放在魏婶子或是钱婆婆那边,阮祺每回去钱婆婆家里,都盼着能吃上一碗圆子。

    有饭后小吃在前头等着,阮祺终于来了食欲,夹起炒青菜放进嘴里。

    阮祺吃饭慢,整根青菜吃不下,只能一点点咀嚼。

    仿佛喜爱肉食的小动物不仅被迫吃素,还倒霉只能吃自己不爱吃的草料。

    清珞盯着忍不住笑,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觉得难吃就别吃了,不必勉强。”

    阮祺面无表情地嚼嚼嚼,认真道:“不是青菜难吃,是这青菜实在太素了。”

    大伯过去是做猎户的,家里生活不差,即便是在炒青菜的时候,伯母也会放入肉沫和葱蒜辣子调味。

    然而庙里忌食荤腥,也就意味着不仅没有肉,就连葱蒜辣子也没有,不见半点油花,说是炒青菜,不如说是水煮菜还更恰当一些。

    “……不能浪费。”

    阮祺咽下好容易嚼完的青菜,夹起同样寡淡的炒蘑菇,继续嚼嚼嚼。

    清珞实在忍俊不禁,凑近亲了下他的面颊。

    阮祺这边苦苦等着圆子送到,负责买圆子的陶玄景却同样是满心崩溃。

    望着人群里无比熟悉的银色盔甲,陶玄景已经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何是此人?

    算上最后那次,他一共向外送出过三条灵讯,如今足有百余名仙家在外搜寻,即便来的是最低阶的小仙童,陶玄景也都认了。

    可为何那么巧,偏偏找来的正是自己的死对头。

    更要命的是,前不久这人才刚被自己骗得团团转。

    陶玄景只感觉一阵窒息,这算什么,现世报来得快吗?

    不,为今之计,还是要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陶玄景是三品星官,对方却是一等天将,若是被对方擒住,自己必然讨不到好去。

    银甲天将岳闻朝眉头紧皱,再环顾四周时,却一眼瞧见正打算悄悄遁走的身影,顿时怒从心头起。

    “姓陶的!”

    岳闻朝大喝一声,提起长戟便挥了过去。

    数道银芒闪过,避开人群,却直接劈断路边两棵松树。

    陶玄景心知再无法逃避,只得祭出法印勉强应对,努力替自己分辨。

    “将军息怒,下官不是有意蒙骗将军,实在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岳闻朝冷笑,掌中兵器挥舞不停,“我看你不是事出有因,分明是利欲熏心,只想将寻找仙君的全部功劳都占为己有!”

    陶玄景叫苦不迭。

    士别三日,这人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单论斗法打架,陶玄景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不过片刻便已经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下官是想抢夺功劳没错,但把将军唤来此处,确实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要事,可以啊,”岳闻朝嗤笑,“等我先砍了你这满口胡言的小贼,再问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

    围观众人不明所以,只以为两位是庙祝请来演大戏的,纷纷在一旁拍手叫好。

    常渊县地处北方,寻常百姓比起文戏,都更喜爱热热闹闹的武场戏。

    有些戏班子为了增强代入感,会特地安排武生混在人群中打斗,刀光剑影的,煞是好看。

    “又是舞狮,又是武戏,这芜河村也真是下血本了。”有人感叹。

    旁边用力鼓掌的汉子颔首:“是啊,这两个武生打得真俊,就不知是哪个戏班子的。”

    围拢来的人群越来越多,耳边尽是各种欢呼。

    银芒划过,陶玄景躲闪不及,肩膀霎时多出一道血痕。

    眼看危在旦夕,顿时再顾不上其他,直接高声喊道:“仙君伤势恢复,如今就在水神庙里!”

    长戟停顿在半空,岳闻朝眉心紧皱:“此言当真?”

    可既然仙君已然恢复,为何还要停留在下界之中。

    陶玄景按住伤口:“是与不是,将军一看便知。”

    神庙主殿熙熙攘攘,东配殿内不接待香客,附近倒是难得的清静。

    房间里,阮祺痛苦吃着早饭,不时望向窗外。

    “圆子怎么还没送来,不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清珞侧耳听外面的响动,随意道:“大概是遇见熟人了。”

    阮祺疑惑,刚想问是什么熟人,便听“轰”的声响,木门突然被人踹开。

    一名陌生汉子闯进屋内,身披古怪的银色盔甲。

    “仙……”声音卡在喉咙里,岳闻朝举着长戟,以扭曲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清珞搁下汤碗,给被吓住的阮祺介绍。

    “这人叫岳闻朝,是我另一名下属,脑子有些愚钝,不过很擅长打猎。”

    阮祺缓过神,小心翼翼探出头,打量外间的年轻汉子。

    很会打猎的下属?

    第33章 第33章

    阮祺终于如愿以偿吃上了圆子。

    钱婆婆的手艺一如既往, 皮薄馅儿大,软糯滑嫩,尤其是芝麻圆子, 甜度适中, 还能吃到里面没有打碎的果仁,叫人齿颊留香。

    咽下最后一颗肉馅圆子,阮祺吃饱喝足,困意逐渐涌上来, 迷糊得直揉眼睛, 被清珞哄到里间休息。

    “我就睡一会儿,下午还要去庙市里捞鱼呢。”阮祺蹭了蹭枕头,强撑着道。

    “睡吧,”清珞帮他盖好薄被,“等一炷香之后叫你。”

    神庙里都是短香,一炷香大约是两刻多钟, 阮祺算了下应该来得及, 于是安心熟睡了过去。

    东配殿角落,密密松林遮掩之下,陶玄景和岳闻朝并排被定在原地, 半步也不能挪动, 仿佛一对难兄难弟。

    岳闻朝面无表情,眉眼冷肃, 却依旧紧握着那柄银色长戟。

    陶玄景心底一阵绝望, 不抱什么希望的开口道:“我之前传出去的灵讯, 叫你过来时别忘了将仙君的所在上报到无念天, 你……应该没忘记吧?”

    岳闻朝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为何要送信,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假话。”

    他又不是蠢的, 被骗过一次后,还能毫无防备的再被人蒙骗第二次。

    陶玄景拼命吸气,很怕自己直接撅过去。

    “所以你就这么过来了,没有任何准备,期间也没有将行踪透露给其他仙家?”

    “当时我身边并无旁人,况且我一人受骗已经足够,若是再将其他仙家也拖下水,岂不更如了你的心愿。”岳闻朝不屑道。

    “我没有骗你!”陶玄景已经快要窒息了,因着无法挪动,只能用目光示意屋子的方向。

    “仙君已经苏醒恢复,且根本不想回归无念天,我被君上限制了法力,要借助特殊途径才能勉强联络外界,情况紧急,必须尽快把事情上报给瑶台仙翁。”

    否则最糟糕的情况,一旦仙君领着那凡人离开这里,他们将再无法寻到仙君的踪迹。

    “哦,”岳闻朝不置可否,“君上的事原本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他想去何处,那便去何处好了。”

    岳闻朝是天将,只管护卫无念天的安危。

    如今魔神与残余的魔种都已然被清除,后续的一切事宜,自然也不归他统管了。

    “你是蠢货吗!”陶玄景忍耐到了极限,强压着嗓音吼道,“仙君是无念天主,一旦他长久不回归上界,你有想过无念天会有何种下场!”

    岳闻朝沉默。

    思忖片刻,觉得对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于是矜持道:“好,算你说得有理,所以你打算如何行事,是直接将仙君押上无念天?”

    “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打不过仙君,你若是想上的话只能自己上。”

    陶玄景:“……”救命。

    来个人把他弄死吧。

    或者把面前这蠢货弄死了也行啊!

    山脚下,仿佛有流水声自耳边淌过,刚刚还议论着打戏热闹的村人突然露出迷茫神色。

    互相对望着,似乎全忘了先前都发生了什么。

    清珞迈下石阶,将两只汤碗还给钱婆婆,低声道了句谢。

    “哎呦,两碗都吃完了,”钱婆婆笑呵呵道,“你夫郎还是和小时一样,最爱吃我做的圆子。”

    “等着,我下回出摊做银耳甜汤的圆子,到时别忘了叫你夫郎来吃。”

    “好。”清珞颔首。

    庙市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捞鱼,解签,帮忙收拾货摊,待事情都做完了,阮祺才忽然想起要安顿新来下属的事。

    住处好办,之前买的院子还有空房,床铺的话,可以用换下来的旧床暂时凑合一下,等明日到木匠那里再买新的。

    就是衣服有些麻烦。

    岳闻朝身材健壮,膀大腰圆,根本没法穿清珞或陶玄景的衣裳,再买新的已经来不及了,阮祺只得去借了大伯的旧衣。

    “新来的下属?”阮成丰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是和小陶一样的吗,那还不赶紧把人领来,到家里一起吃顿饭,也互相熟识熟识。”

    “别理你大伯,”董念将衣裳给他包好,“他就是这两天闲出毛病了,总想着凑热闹。”

    “嗯。”阮祺接过衣裳迟疑。

    新来的下属有些奇怪,打扮怪,举止也怪。

    不过同样是下属,自己确实也不好太厚此薄彼了,于是索性点头道。

    “那我晚些带人过来吧,正好我在庙市上买了现杀的活鸡,可以做鸡肉炖蘑菇。”

    卖现杀活鸡的是芜河村的村人,整鸡里外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洗净切块便可以直接使用。

    大伯家里的灶台阮祺一向插不上手,帮着摆了碗筷,便回头招呼几人上桌。

    清珞的神情一如往常的平淡无波,陶玄景却是仿佛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闷闷坐在桌边。

    新来的岳闻朝自进到屋起便开始左顾右盼,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哎,听说你姓岳是吧,今年多大了,成亲了没有?”阮成丰给对方递了茶水,热情开口道。

    家里不习惯喝茶,就这一点茶叶,还是特地为待客准备的,阮祺对沏茶一窍不通,最后只能叫来清珞帮忙。

    岳闻朝瞬间坐直,双手捧过茶盏道:“我也不记得自己具体多少年岁,算上闭关的日子,估计三千岁左右。”

    阮成丰:“……?”

    岳闻朝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人狠踢了他一脚,身旁陶玄景忙替他打圆场。

    “三十岁没成亲,您别介意,这人没读过书,所以不识数。”

    “哦,”阮成丰表情空白,尴尬颔首,“那确实是有点……不太识数。”

    阮成丰轻咳一声,果断换了个话题。

    “你和小陶都是祺哥儿郎君的下属,那他在关外时候,究竟有多少名下属?”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们一家早已经接受了清珞有可能不是普通人这件事,但即便如此,也希望能多了解些内情,也好提前做足心理准备。

    祺哥儿郎君?

    岳闻朝不懂这里的“郎君”是何含义,只大约知道应该是指他们仙君的,于是认真回道。

    “有资格上御前的二百六十人,另有三品以下天将星官万余数,其他……”

    身边人再次狠踢了他一脚。

    岳闻朝不明所以,困惑望向陶玄景。

    陶玄景满头冷汗,恨不能将他嘴巴堵住,努力找补道。

    “其实没有多少,算上我们的话,不超过十人。”

    十人也不少了。

    阮成丰总觉着哪里奇怪,只是窗外的水声嘈杂,不断拍击着河岸,让他的思绪也跟着逐渐混沌。

    阮成丰晃了晃脑袋,很快略过这一节,转到对方擅长打猎这件事上。

    鸡肉蘑菇已经炖好,和炒时蔬、炸河虾一道被端上饭桌。

    阮祺再进屋时,大伯已经与新下属聊得热火朝天,推杯换盏,像是下一刻便要称兄道弟。

    阮祺凑近清珞身边,疑惑问:“说什么呢,聊得这么好?”

    清珞语气随意:“在说明日要一起进山打猎的事。”

    阮祺:“……” 行吧。

    晚饭吃得宾主尽欢,唯有陶玄景心力交瘁,一张本就苍白的脸越发难看了。

    回到住处,岳闻朝咂了咂嘴,赞许道:“这家凡人不错,饭菜做的也香,难怪仙君喜欢此地。”

    岳闻朝真诚提议:“听闻山上有许多有趣的猎物,索性咱们也别急着回去了,多住段时日再走吧。”

    陶玄景半句话也不想说,扶着墙壁进屋,倒头就睡。

    忙碌了这些日子,阮祺其实也想到山里透透气了,第二日连懒觉都顾不上,早早穿衣洗漱,拎着包袱和郎君赶到大伯家中。

    董念帮他理了理衣裳,叹气道。

    “知道拦不住你们,想去就去吧,只是注意着安全,别就顾着贪玩。”

    “您放心,我会盯紧大伯的。”阮祺认真道。

    董念冷哼:“行了,照顾好你和你郎君就成,别管你大伯,叫他自己折腾去。”

    因为要赶着进山,几人都没吃早饭,只带了干粮和装水的竹筒,准备路上休息时再吃喝。

    分明只隔了半月,山中的景致却与先前迥然不同。

    晨光熹微,山林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细碎的繁花点缀上新绿,随风一起送来泥土与草木的清香。

    阮祺眼尖,突然瞧见一片不太寻常的灌木。

    “那边应该是花椒树吧?”

    阮成丰正要教训他别四处乱跑,闻言也跟着望了过去,迟疑着颔首。

    “应该是青花椒,我倒是不知道,这山里居然还有花椒树。”

    常渊县地处北方,冬季苦寒,一般栽种的花椒树都无法存活,想来也是上回冬天没怎么下雪,故而才有眼前这两株留存下来。

    阮祺眼眸亮了亮,心底接连有菜谱闪过。

    椒麻鱼,椒麻鸡,椒麻排骨,椒麻土豆,还可以拿来炖锅子,涮各种肉片和青菜。

    阮成丰敲了下他的额头,笑骂道:“瞧你这出息,花椒树还没结果呢,你现在摘回去,是准备直接啃叶子吗?”

    青花椒一般到五六月才能结果,阮祺顿时担忧。

    “可若是现在不摘的话,再等下回来时就很难找到了吧。”

    山道难走,唯有最初进山那一段路是有石阶的,其余都只能顺着人为踩出的小径前行。

    这种小径一场雨便能冲散,再等几日前来,很可能便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好比,今日的花椒树是在路旁没错,然而下回来时,却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

    “无妨,可以让人移栽到家里,到时就不怕弄丢了。”清珞提议。

    “能行吗?”阮祺忧心忡忡。

    花椒树本就不易成活,能生长在山里实属难得,移栽到山下真的不会直接枯死吗。

    清珞瞥了陶玄景一眼。

    陶玄景瞬间站直,自觉上前道:“公子放心,属下最擅长栽种各种珍惜灵植……植物,经过属下手里,保管能帮公子养好。”

    对于陶玄景种田的能力,阮祺还是十分信任,闻言顿时安心。

    “嗯,那就劳烦你了。”

    有了花椒树,阮祺自觉这一趟已经收获满满了,剩余的路途都异常轻松,甚至有心情摘起路边的野花。

    岳闻朝原本还在与阮成丰探讨进山狩猎的事,回头就发现那与仙君同行的凡人少年笑容明艳,正将一朵蓝白的野花插在仙君的发尾。

    被捉弄的仙君也不恼,反而俯身浅笑,将另一朵嫩黄的野花装饰在少年的鬓角。

    岳闻朝:“……”

    哪里不对。

    阮成丰还在说话,与他介绍着春季山林可能出现的猎物,后面的陶玄景则打着哈欠,慢慢爬着面前的山路。

    所有人都神色平常,仿佛无人注意仙君与少年过分亲昵的举动。

    很不对。

    岳闻朝的心提了起来,他似乎忘记问了,仙君留在下界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与那凡人少年同进同出。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岳闻朝连想要打猎的心思都减淡了几分,一直悄悄留意着不远处的两人。

    这才发觉两人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亲近很多。

    已经是后半程的山路了,坑洼不平的路面陡峭难行,凡人少年明显体力耗尽,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仙君怀里,被他扶着慢慢爬山。

    岳闻朝双眼发直,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震惊。

    “怎么了。”阮成丰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们一向如此?”岳闻朝问。

    “是啊。”阮成丰虽然并不看好两人的婚事,但日子久了,也都已经释然了。

    岳闻朝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清早进山,算上中间用饭休息的时间,直到临近晌午才终于赶到地方。

    打开紧锁的院门,阮成丰将装满米面的竹筐放在地上,狠狠舒了口气。

    “可算是到了,这山路怎么越发难走了。”

    “祺哥儿去烧些水,中午别忙着做饭了,随便吃点干粮,等晚饭再仔细做吧。”

    “好。”阮祺答应,先领着清珞进里屋休息,等确认对方没事后,才到灶台前烧柴煮水。

    陶玄景把带来的鸡蛋和青菜收进柴房的木架上,又拎了斧头出来,准备劈些木柴备用。

    来到下界这几天,对于这些日常琐事他已经干得十分顺手了。

    唯有岳闻朝呆愣在一旁,沉思许久,忽然凑到他身边。

    “你有没有发现,仙君和那个凡人,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陶玄景将圆木立在桩子上,利落劈成两半。

    “真的,”岳闻朝压低声,像是发现了某种机密,“我方才见他们亲在一起了,亲在嘴上的那种。”

    岳闻朝表情紧绷,即便是在无念天被魔种跳脸时,也都没有过如此震惊。

    陶玄景沉默劈柴:“……”

    是啊,他们还睡在一起呢,刺不刺激?

    第34章 第34章

    晌午山林幽静, 树影摇晃,只偶尔能听见鸟鸣和风拂动枝叶的声响。

    阮祺拍掉烧火时粘上的灰尘,擦干净手脸, 把缸里的水舀进锅里, 等烧开后倒进一旁的大碗里放凉。

    分明爬了一上午的山路,此时阮祺却丝毫也不觉得疲累,只稍稍歇了片刻,便又拿着竹篮跑到院外去了。

    “别到处乱跑!”阮成丰正在给手里的弓弦打蜡, 见状连忙提醒。

    这里已经是深山, 房屋有高墙围绕,寻常猛兽轻易无法闯进,可到外面就不同了。

    阮祺一个哥儿,身边没有旁人跟着,遇见危险想逃跑都困难。

    “就在院门外,”阮祺虽然进山次数不多, 规矩还是知道的, “前院的果子熟了,我想摘点下来,之后煮甜水吃。”

    果子熟了?

    阮成丰拿蜡块的手顿了下。

    院外的确有两株野果树没错, 种类他不清楚, 只知晓口感脆硬,味道酸涩, 但用来煮甜水或是做糕点, 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他没记错的话, 那果树不是要六七月份才能结果吗, 怎么如今才不到四月,就已经早早长成了?

    阮祺动作麻利,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摘了满满一竹篮的果子回来。

    金灿灿的果子堆放在一起,映着阳光煞是好看。

    “大伯想要多加糖的还是少加糖的?”阮祺问。

    “多加。”阮成丰道,等他离开后揉了揉眼睛。

    ……居然真的结果了。

    回到屋里,阮祺在水盆里放了食盐,将新摘的果子反复搓洗干净。

    等拿到筐里沥水时,突然想到什么,眼眸转了转,捡起一枚走进里屋。

    清珞正靠在床边闭目养神,闻声望过去,就见一枚金黄的果子递到面前。

    清珞疑惑抬头。

    “新摘的,”阮祺笑着道,“已经洗干净了,要尝尝吗?”

    清珞挑起眉,不过还是凑近咬了一口,随即便被酸倒了牙。

    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味道,浓重至极的酸,加上无法忽略的涩,一路从喉咙酸到肠胃。

    噗!

    阮祺拼命忍笑。

    眼前人一向沉稳,矜贵持重,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淡然处之。

    如今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望向阮祺的目光里也带了些埋怨。

    “你……”阮祺还没等说完,就被一把扯了过去,随后也尝到了那种酸涩的味道。

    “你说他们成婚了!”

    后院柴房前,岳闻朝没能收住嗓音,直接高声吼道。

    四周早已设下禁制,陶玄景劈柴的动作有条不紊,神色平静道。

    “是,你眼睛瞎了吗,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姻缘线。”

    那明晃晃的姻缘线,加上阮祺身上偶尔浮动的神光,对方该有多迟钝,才会全然没有察觉。

    将劈好的木柴摆放整齐,陶玄景擦了擦汗,已经懒得与眼前人废话了。

    岳闻朝张口结舌。

    他其实有瞧见过,然而从未想到那一处,只以为是某种比较特殊的术法痕迹。

    仙君成婚了,还是与一名下界的凡人少年。

    “多久了?”岳闻朝忍不住问。

    陶玄景专心劈柴道:“已经有段时日了,不然你以为我在心急什么。”

    “倘若再拖延下去,等到小殿下降生,仙君恐怕真的要在下界安家落户了。”

    岳闻朝皱着眉,神情逐渐凝重。

    仙君是无念天主,也是整个无念天的支柱,一旦长久无法回归,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是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抱歉,”岳闻朝认真道,“你放心,先前是我的失误,我会想办法弥补。”

    劈柴的手一歪,望着面前人风风火火离去,陶玄景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阮祺从里间出来,正准备回灶台继续煮甜水,就见一直没怎么与自己说过话的新下属忽然靠近过来,态度殷勤道。

    “小公子在做何事,有没有属下能帮得上忙的?”

    岳闻朝鼻梁高挺,眉目锋锐,仿佛出鞘的利剑,即便是殷勤讨好的语气,也依旧显得有些严肃。

    阮祺朝后退了退,小声道:“只是煮锅甜水,不用帮忙。”

    “那个,你若是闲着无事的话,可以到外间帮大伯给弓弦上蜡。”

    虽然都是下属,但眼前人给他的感觉与陶玄景全然不同,仿佛久经战场的将军,自带一种肃杀之气,叫人忍不住畏惧。

    岳闻朝却是打定主意不肯放弃,瞥了眼灶台下面,热情道。

    “这火苗太弱,不如属下来帮您添些柴火吧。”

    “别!”阮祺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瞧着对方将一大捧木柴塞进炉里。

    也不知是如何操作的,火苗腾地燃了起来。

    甜水是要慢火熬煮的,眼下火势变强,锅里迅速开始冒泡。

    阮祺吓得连忙添了瓢冷水进去,防止糊锅。

    岳闻朝仍然意犹未尽,转头望向旁边沥水的果子。

    “这些是要去核切碎的吧,用不用……”

    “别动!”

    见他还要帮忙,阮祺也顾不上害怕,忙高声喝止。

    岳闻朝的动作定在原地。

    阮祺虎着脸,磕磕绊绊道:“你你,不会做饭就不要乱动,糟蹋了食物怎么办。”

    对面人终于停手了,阮祺松了口气,指着底下的灶台。

    “煮甜水用小火就行,这么大的火,容易把锅烧干,你去将炉膛里的木柴拿出来一些,注意别烫到自己。”

    灶台火势太旺,最简便的法子就是将里面的柴炭取出,借着剩余的温度,倒也足够煮甜水用了。

    岳闻朝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俯身去炉膛里取木柴。

    缺了燃料,灶台的火势瞬间减弱。

    岳闻朝不敢再捣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阮祺打量着他,有些好奇问:“你以前是当过兵,或者上过战场的吗?”

    “是。”岳闻朝颔首。

    “怪不得,”阮祺露出笑,神情也缓和了许多,“总感觉你和我堂哥有些像,他如今在边关打仗,性子也和你一样,做什么都毛毛躁躁的。”

    刚才烧水时,阮祺也顺带热了几张肉饼,装在盘子里,又夹了些酱瓜菜放进去。

    “晌午没什么忙的了,陶玄景还在劈柴吧,你去拿了和他一起吃,等这边甜水煮好了,我再给你们送过去。”

    岳闻朝愣愣接过盘子道谢。

    肉饼是早上董念新烙的,有羊肉大葱和猪肉青菜,饼皮很薄,煎得油香酥脆,里面满是香浓的汤汁。

    岳闻朝在门外咬了口肉饼,被烫得嘶了下,囫囵着吞进肚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所以你就这么端着吃食出来了?”陶玄景问。

    岳闻朝理所当然道:“是啊,未来君后脾气真好,怪不得仙君想留在下界。”

    “你不吃吗?你不吃的话我可都吃了。”

    陶玄景:他错了,他就不应当对此人抱有期待。

    午后风和日暖,阮祺将煮好的甜水从锅里盛出,犹豫着要不要开始准备晚饭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响。

    “哎,你们一家子怎么走这么快,我紧赶慢赶着,居然也没能追上。”豪爽的声音传来,正是几日没见的江万殆。

    阮成丰忍不住惊讶:“你不是给祺哥儿修院子吗,怎么也跑山里来了?”

    江万殆摆摆手,毫不在意道:“这两天的活太琐碎了,让泥瓦匠去忙就行,放心,祺哥儿的宅子我一直盯着呢,绝出不了差错。”

    跟来的江锐安心底尴尬,将阮琪拉到旁边,满脸歉意道。

    “对不住,我实在劝不动阿爹,最晚明日,我一定让阿爹回去。”

    “没事,”阮祺是真不介意,拉着对方进屋里,“人多热闹,你饿不饿,锅里有肉饼,羊肉和猪肉的都有。”

    江万殆做活细致,速度也快,即便在山里打几天猎,也耽误不了什么。

    再说阮祺在水神庙住得还算习惯,每日也有许多事做,倒也不急着搬家。

    阮成丰和江万殆是多年好友,加上一个自来熟的岳闻朝,小院气氛很快便热了起来。

    午饭只有两种肉饼,如今明显是有些不够了,江锐安给阮祺打下手,两人很快做了一道油焖春笋,一道辣炒兔丁,及一道鸡蛋蘑菇汤。

    阮成丰来了兴致,甚至将偷藏在竹筐里的酒都取了出来。

    阮祺杏眼瞪圆,按住酒坛问:“您何时买的酒,我怎么都不知道?”

    大伯腿伤刚好,伯母向来不许对方随便喝酒,这么一大坛子酒,明显是私下买来的。

    “嘘!”阮成丰赶紧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在鬼市上买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你伯母啊。”

    清珞才睡了午觉,这会儿还迷糊着,眯眼打量面前的酒坛,似乎想拿过来瞧瞧。

    阮祺管不了大伯,却管得了自家郎君,直接将他的手拍掉。

    “你不许喝,我煮了甜水,想喝可以喝那个。”

    “嗯。”清珞把手收回,乖乖喝对方递来的甜水。

    坐在对面的岳闻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单知道未来君后敢教训自己,没想到居然连仙君也能一道教训啊。

    这凡人果然很不简单。

    一旁陶玄景早已经习以为常,眼睛都不眨,淡定喝酒吃菜。

    阮成丰虽然大着胆子偷藏了酒水,但喝多依旧是不敢的,只浅酌了两杯,便张罗着要和江万殆一起出门打猎了。

    “只打猎多没趣,不如咱们额外添个彩头吧。”江万殆喝了酒,如今正在兴头上,索性提议道。

    “行!”阮成丰立马赞同,环顾身周道,“咱们三个打猎,让留下的人押注,看谁最后打回来的猎物最多。”

    江万殆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最终,江锐安押了自家亲爹,赌注是一个荷包,陶玄景押了岳闻朝,赌注是一枚河珠,清珞则押了阮成丰,赌注是一块碎银。

    等阮祺收了碗筷出来时,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弄清楚情况后,阮祺歪头想了想,望向岳闻朝道。

    “我觉得你比较厉害,那就押给你吧,赌注是一枚玉坠子。”

    玉坠是阮祺先前卖货时剩下的,指腹大小,一钱银子,和上面几样赌注价值差不多。

    岳闻朝后背瞬间挺直了,仿佛受到天大的褒奖。

    “君……公子放心,属下定然不辜负公子信任!”

    阮成丰神情哀怨,阮祺抬头望天,假装没有瞧见。

    三人拎着柴刀和弓箭离开,阮祺躺回屋里歇了晌,等睡醒和清珞闲话了一会儿,外面已经传来推门的声音。

    “哎,今日回来得倒是快。”江锐安放下笤帚,快步迎了出去。

    打头进来的是江万殆,手里拎着一只野鸡并两只兔子,满脸的意气风发。

    阮祺跟着好奇打量。

    几人离开前,已经约好了定在两炷香内,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打到这些猎物,的确厉害。

    阮成丰也很快回来了,手里却只拎了个兔子,还是只没有长成的兔崽。

    江万殆瞥见就笑了,啧啧道:“这不行啊,没满月的兔子都要打,你也不怕伤了天和。”

    “滚蛋,”阮成丰神情郁闷,“我要打的是那只大兔子,结果跑得快,无意间才射中只小的。”

    实在是太久没打猎手生了,两炷香的时限,阮成丰才刚找回些手感,时间便已经不够用了。

    江万殆得意,转头朝阮祺招了招手:“哪儿那么多借口,输了就是输了,今日合该我赢下这彩头。”

    晌午众人押的东西都收在阮祺这里,他一边将布包取来,一边忍不住朝外张望。

    江万殆刚想提醒他那人走的远,两柱香之内怕是赶不回来,就听院门撞开,一头鹿被人丢了进来。

    江万殆:“……?”

    紧接是一头羊,一头猪,最后跟着两头狼。

    岳闻朝掸着衣袖迈入院门,抱怨道。

    “这山里的狼跑得忒快,早知道不追了,平白浪费时间。”

    棱子峰上常年有猎户进出,山里的动物都学精了,瞧见有人拎着弓,跑得比谁都快。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岳闻朝的法力被封禁了大半,长戟被收走,给他的弓箭也十分不好用,他几乎是靠徒手打晕这些猎物的。

    院内的众人目瞪口呆,尤其是江万殆,先前的得意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面上满是错愕。

    “怎么了,”岳闻朝疑惑,望向阮祺问,“属下不会排了最末吧?”

    阮祺:“……没,你赢了。”

    他从来不知晓,附近居然有野猪和狼群,也就是时限太短,再多给他些时间,这人怕是要把山里的黑熊都打回来了吧。

    傍晚时候,阮祺发现江锐安正在收拾行囊,禁不住好奇。

    “明日不是还要打猎吗,怎么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江锐安忍笑,捂嘴压低声道:“不了,我阿爹说打猎太没趣,明早就下山,继续给你修宅院去。”

    阮祺:“……”

    这是被狠狠打击到了啊。

    第35章 第35章

    打来的猎物太多, 这会儿下山已然来不及了,只能先搬进窖里,等明早再拿到集市上卖。

    鹿不算大, 阮成丰和江万殆合力便抬进了地窖, 剩下几头猎物却是有些为难了。

    尤其是那野猪,膘肥体壮,估计要四五人才能搬动。

    然而还没等阮成丰招呼,一旁岳闻朝已经单手拎着野猪, 举起晃了晃道。

    “这猪是要今晚吃吗, 还是也存放起来。”

    “不不,咱们几个吃不完的,先搁进窖里吧。”阮成丰连忙道。

    岳闻朝颔首,在两人震惊的目光里,随意扛起那头猪顺梯子爬进地窖。

    院子里血腥气太重,陶玄景实在看不过, 也提上两头狼跟了进去。

    清珞对那只羊有些兴趣, 拎着羊角仔细打量了一遍,才帮忙递进窖里。

    阮成丰已经麻木,回头问阮祺:“你郎君不是重伤未愈吗, 怎么力气也这么大。”

    那羊加上羊角分量极重, 他和江万殆加一起都有些抬不动,这人却像是毫不费力, 轻而易举便拎了起来。

    阮祺也觉得费解:“可能关外出身的人, 力气都比较大吧。”

    能打到猎物总归是好事。

    江万殆起初还有些郁闷, 等到后来便也释然了, 反而热情张罗着要喝酒庆祝。

    白天因为要打猎,虽然桌上有酒, 但几人都不敢多喝,如今临近傍晚,总算是可以痛痛快快的喝酒吃肉了。

    “厨房里肉不多了,要将那两只兔子烤了吗?”江锐安问。

    “烤了,”江万殆豪爽道,“顺带那只鸡也一道烤了,就这么几个小的,拿下山去也是麻烦。”

    江锐安无奈摇头,不过还是按照亲爹所言,拎了兔子和野鸡到溪边清洗。

    阮祺在院中将烤架支了起来,从带来的行囊里取出各种姜蒜佐料。

    考虑到要在山里吃喝,除了惯用的辣椒粉,阮祺还额外准备了许多其他口味的调料。

    有麻辣的,酸辣的,蒜香的,还有五香和酱香的。

    整齐排列在一起,瞧着很是壮观。

    江万殆是个闲不住的,趁着两人处理烤肉的空当,又去外面溪水里捞了两条小鱼,说要一同烤着吃。

    “爹!”江锐安瞧着他湿透的裤脚,气得提高嗓音,“谁让你进水里的,明早就要下山了,脏成这样我怎么给您洗啊!”

    阮祺还在一边偷笑,回头就发现自家大伯也浑身湿透,手里抓着两条草鱼。

    阮祺:“……”

    “我自己洗,衣服我自己洗。”阮成丰见阮祺神情不妙,赶忙举手投降。

    一直到日薄西山,兔子和鸡终于都烤完了。

    未免肉食太过油腻,阮祺炒了两道青菜,顺带煮了少加糖的甜水,用来饭后解腻。

    人数太多,索性将方桌摆在院里,烤架下的柴炭噼啪作响,无需油灯,跳动的火苗已经将半间院子照亮。

    烤肉的香气充盈在身周,江万殆给几人满上酒水,主动举起酒杯道。

    “开春到现在,山里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今日打猎是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江万殆内心感慨,他是村里打猎的好手,尤其是弓箭一道上,平常与人比试罕有败绩。

    如今却是一败涂地,甚至连给自己寻借口的余地都没有。

    “没,”岳闻朝与他碰杯,称赞道,“身为凡人,您已经很厉害了。”

    话音刚落,就被陶玄景狠狠踹了一脚。

    江万殆以为他在说笑,哈哈应和道。

    “对!我一介凡人,可不能和你们这些人相比。”

    将杯中的酒水饮尽,江万殆重新倒酒,这回却转向阮祺,缓和了神色道。

    “我是瞧着祺哥儿长大的,你和锐哥儿一般大小,我总忍不住想,你们未来要和什么样的人成亲。”

    “先前的事我一直不敢说,现在眼看着你们越来越好,江叔心底比谁都高兴。”

    江万殆举着酒杯道:“来,祺哥儿的喜酒我没喝上,这杯酒算江叔敬你们,希望你们小两口相互扶持,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嗯。”阮祺脸颊有些红。

    他和清珞酒量都不好,各自分半杯喝了。

    江万殆最后转向阮成丰:“你……”

    “哪儿那么多废话,”阮成丰直接与他碰杯,“赶紧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酒量差的都放下杯子,到旁边专注吃烤肉去了。

    江锐安帮阮祺烤着鸡翅,听那边人已经开始划拳,露出无奈神色。

    阮祺不怎么饿,比起烤肉,更中意那一盘烤蔬菜,菜叶烤得微焦,内里菜汁清甜,搭配上各种味道的调味酱,只觉得比肉还要好吃。

    阮成丰酒量也一般,阮祺这边刚给清珞盛了碗蘑菇汤,那边大伯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什么见鬼,跟你说,我今日可带了好东西来,再不怕碰见鬼了!”阮成丰打着酒嗝道。

    江万殆边给他夹菜,边笑他:“好东西,你别是去哪个道观求了符纸吧?”

    “不是符纸,”阮成丰愤然道,“你等着,我现在给你拿来!”

    阮成丰摇晃着起身,走到带来的米面袋子底下,翻翻找找了许久,当真掏出一样事物。

    阮祺都不知道自家大伯偷带了什么上山,也跟着好奇探出头。

    就见那事物一尺多高,似乎是座鎏金的雕像,模样十分眼熟。

    等看到雕像衣摆上的水纹,阮祺终于认清。

    “这是水神像吧?”

    “咳!”身旁清珞被蘑菇汤呛了下。

    阮成丰已经醉迷糊了,全然忘了打算要保密的事,昂着头有些得意道。

    “如何,我家祺哥儿可是水神庙的小庙祝,反正都是要求神,不如找个熟悉的,也能多照拂一二,你说是不是?”

    “是,你聪明,来来再喝一杯。”江万殆继续给他倒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阮成丰虽然胆子大,但先前亲眼见了那无面女鬼,再次上山里来还是有些发怵。

    只是他好颜面,不想叫自家侄子知晓自己怕鬼,故而才偷偷到庙里求了神像。

    “您真是,”阮祺接过水神像,避免他失手摔到地上,“神像哪儿是能随便请的,还给压在米面底下,罢了,我去给您摆到屋子里吧。”

    “行,摆在灶台上,每天拜一拜。”阮成丰含糊着道。

    又不是灶王爷……摆灶台上。

    阮祺摇头,按照之前崔庙祝教导过的,寻了房屋的正北方,算过和外面溪水的距离,挑了最近的地方摆在高处。

    清珞在身后扶了他一下,温声道:“可以再往旁边些。”

    “这边?”阮祺依言朝右后方挪了挪。

    摆正了神像,手边没有香烛,阮祺便以清水代替,洒了几滴在台基上,默默祝祷了声。

    神像肃穆,五官一如既往的宽厚慈和,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金光散逸而出,尽数落在阮祺的眉心。

    他伸手摸向额头,却什么也没能摸到,疑惑眨了眨眼。

    “走吧,”阮祺跳下板凳,拉着清珞回屋,“不和他们折腾了,碗筷明早再收拾,咱们先休息去。”

    院子里客房不多,床铺却是足够使用的。

    两人被分到西侧最里间,忙碌了一日,阮祺早就乏累了,简单烫过脚后,裹着厚实的被褥,靠在清珞身边沉沉睡了过去。

    门窗紧闭,四周原本该异常安静才是,阮祺睡意朦胧,却总能听到各种细碎的响动。

    风声,枝叶声,溪水声,还有不知是谁低低祈求的声音。

    一阵接着一阵。

    有的极远,有的极近,层层叠加在一起,仿佛嗡鸣。

    清晨,阮祺困倦打着哈欠,出门撞见同样也在外间洗漱的江万殆。

    “祺哥儿没睡好吗,是不是我和你大伯呼噜吵到你了?”江万殆注意他的脸色,顿时担忧问。

    只是不能啊,两边隔着一个房间,即便打呼的声音再响,应当也吵不到对方才是。

    “您昨晚是不是和神像祈求,说希望锐哥儿成亲,好早日安定下来?”阮祺困倦揉了揉眼睛。

    江万殆愣住:“是啊,怎么了?”

    “锐安也和神像祈求了,”阮祺同情望着他,“说您与其担忧他的婚事,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早点给他寻个后娘。”

    江万殆:“……?”

    因为要赶早将猎物送到山下,几人来不及用饭,天没亮便穿衣洗漱,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柴房倒是有能装运重物的板车,只是车轮坏了,阮成丰来回瞧了许久,心底犯愁这车还能不能使用。

    就见岳闻朝将几个猎物依次扔到板车上,毫不费力扛了出去,顿时沉默。

    “大伯?”阮祺奇怪他怎么站在原地。

    “清珞的那名下属,我觉着,你得给他多加些工钱。”阮成丰认真道。

    阮祺满头雾水。

    最难拿的猎物被岳闻朝独自扛走了,剩余几人顿时都轻松下来。

    望了眼天色,阮成丰索性也不急着赶路了,招呼阮祺慢些走,顺路瞧瞧有什么能带回去的。

    春笋,蘑菇,各类野菜,背上的竹筐很快被装满。

    将两株花椒树挖出来时,阮祺意外寻到几丛艾草,连忙将竹筐的东西挪到大伯那里,蹲在地上去摘艾草。

    “这是能吃的吗?”清珞靠近道。

    “嫩艾叶能吃,”阮祺挑着最鲜嫩的叶片,举起来给他瞧,“可以煎鸡蛋,也可以炖鸡汤。”

    “老叶不能吃,不过可以晒干了搓成艾绒,拿来做除秽香,或者直接熏屋子也行,夏天还能驱赶蚊虫。”

    清珞没有应声。

    分明是最平常的事物,面前人却像是寻到什么宝物一般,杏眼晶亮,脸上透着简单的快乐。

    那快乐感染着他,像是有温热的流水淌过,逐渐在空荡的躯壳里生出血肉。

    “你盯着我做什么?”阮祺被看得有些羞赧,手忙脚乱将艾叶收好。

    清珞凑近亲了他一下:“你今天换了衣裳,很好看。”

    的确是换了衣裳,是用先前剩下的绫布裁剪成的,只是做得不太合身,穿着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阮祺早起换衣时还郁闷来着,如今却忍不住笑了,侧头蹭了蹭他,嘟囔着道。

    “你是甜水喝多了吗,嘴这么甜呐?”

    直到背来的竹筐再没有一丝空隙,阮祺总算是停手了,瞧着高高堆起的山货,心里满是成就感。

    再爬下山时,已经是临近晌午。

    芜河村里猎户多,有几个专门收购山中猎物的小贩,价格还算公道,有懒得跑一趟县里的,便会将打来的猎物送去他那里。

    小贩不是芜河村人,皮肤黝黑,面容却很是憨厚,瞧见满满一车的猎物,眼睛顿时便瞪圆了,嘴里忍不住惊呼。

    “老天,你们这是碰见兽群了吗,这么些猎物,得是用上陷阱才能抓到吧。”

    “对,是用了陷阱,”不等岳闻朝开口,阮祺接话道,“刚好运气不错。”

    他过去也陪大伯来卖过猎物,自然清楚该如何说话。

    对方连连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嘴上仍旧念叨。

    “这靠山吃饭啊,还是要凭借运气,任你百步穿杨,也不如鸿运当头……中等羊十贯一只,野猪五贯,成鹿三十五贯。”

    “两头狼的话,最近也没人来卖过,先算五贯一只,若是之后卖得高了,我再额外补给你们。”

    猪肉虽然价格不低,但野猪肉腥气重,除非特别好这一口的,或者专门卖野味的饭馆,寻常很少有人会收购,故而很难卖上高价。

    至于鹿就不一样了。

    县里完整剥好的鹿皮要三十贯一张,更何况这鹿是岳闻朝徒手抓来的,身上没半点损伤。

    阮祺没什么意见,伸手接了银钱。

    一共六十两银子,提起来很有些分量。

    阮祺也没私藏,回头便给了岳闻朝,这些猎物是对方打来的,赚来的钱自然也都归对方所有。

    收下银钱,岳闻朝悄悄寻了清珞,将装银锭的包裹双手奉上,诚恳道。

    “属下初来乍到,给仙君和阮公子添麻烦了,些许心意,还求君上笑纳。”

    清珞瞥了他一眼,也没拒绝,随手丢了枚果子给他。

    等看清那果子,岳闻朝大喜过望,这是仙山特有的灵果,自数年前仙山崩毁,他就再也没见过这种灵果了。

    路过的陶玄景推了他一把,低声道。

    “别傻乐了,今晚就要到鬼市,赶紧回去收拾一下。”

    话没有明说,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去鬼市,便是要借助鬼市阴阳交汇的特性,将灵讯送往外界。

    摸着怀里的灵果,岳闻朝有些迟疑:“你说,当真要将君上与小公子的事告知给瑶台仙翁吗?”

    眼看对方变了脸色,岳闻朝不敢再提,只得叹息。

    “……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第36章 第36章

    午饭是阮祺伯母做的。

    因这两日在山上吃的都是烤肉, 董念特地做了满桌的素菜。

    脆皮豆腐,凉拌菠菜,辣炒香菇, 双椒春笋, 最后是一道蛋花青菜汤。

    虽然是各种时蔬,却也远比庙里的素斋美味。

    阮祺早就饿了,比平日还多添了半碗饭,饭后到外面收拾灶台时, 却被大伯拉到一旁。

    “来来, 我刚买了些鸭苗,你过来帮我瞧瞧。”

    “您买鸭苗做什么?”阮祺疑惑。

    家里倒是养过鸡鸭,只是后来大伯腿伤,几乎都卖掉凑药钱了,现如今隔三差五便要出门摆摊,伯母也就懒得再弄这些了。

    担心大伯被人蒙骗, 阮祺忙擦了手跟着一起出门, 等到出院子有段距离,也没瞧见那所谓的鸭苗究竟在何处。

    阮成丰四外环顾,压低声音道:“别找了, 叫你出来, 是想和你商量件事情。”

    阮祺挠挠头,更迷糊了。

    “我昨晚和你江叔喝酒时忽然聊起来的, ”阮成丰神情复杂道, “你先前骗了我们吧, 自打冲喜后, 你和你郎君压根就没有圆房过。”

    咳!

    阮祺的脸一下子红透,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 估计是江锐安那边无意间说漏了,这才兜兜转转传到大伯这里。

    毕竟阮祺能骗得过家中长辈,却实在骗不过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没,我们……”

    “行了,”阮成丰摆手打断他的辩解,“大伯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我那会儿盼望你们分开,也是怕你郎君身子不好,最终拖累了你。”

    “不过我现在也看开了,清珞模样好,对你也不错,还是读过书的,若是能踏踏实实与你过日子,我们做长辈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阮祺轻轻松了口气。

    “只是这冲喜的名头,实在是不中听,”阮成丰迟疑,终于说到重点上,“既然你们还没圆房,那能不能和他商量下,你们再重新办一场婚仪。”

    重办婚仪?

    阮祺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自小养在我们身边,你堂哥在边关打仗,十年八年怕是都回不来,我和你伯母没有别的指望,就希望你能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出嫁。”

    说到这里,阮成丰停顿了片刻,其实也没有多少底气。

    毕竟当初为了给自己看病,阮祺是按照规矩签契约给人冲喜的,如今钱财收了,房子也收了,就想要重办婚仪,怎么想都有些得寸进尺了。

    可阮成丰还是忍不住要说。

    成亲和冲喜到底是不相同的,他和董念宁愿把那五十两银子全退了,自家出钱给阮祺摆酒席,也不想他一辈子背着这个名头。

    “当然,他若是不愿意,咱们也不强求,大伯就是不想你日后受委屈,你们能好好过的话,有没有这一场仪式也没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有些绕,阮祺却是听懂了。

    “……总之你回去仔细考虑一下吧。”阮成丰最终道。

    常渊县近日很是热闹,百姓私下里谈论最多的,便是某位刚从京城调任来的知县大人。

    据说这位知县办事很是雷厉风行,先是修了河道,后又拆了违制民宅,严禁乞丐在主街道上乞讨,就连摆摊费用也比以往翻了一倍还多,闹得人心惶惶。

    董念手艺好,吃食摊位的生意一向不错,却也不愿平白多交这冤枉钱。

    便决定先在鬼市上摆摊,若是实在不行的话,日后便不再去县里了。

    鬼市上吃食摊生意最好的,除了烤肉烤鱼外,便是各种不同做法的汤面,臊子面,刀削面,羊杂面,以及夏天的槐叶冷淘。

    雇车去县里时,董念一路都念叨着汤面摊子大,还得准备吃面的桌椅,傍晚来回跑实在太麻烦。

    “……早劝你不要去了,”阮成丰宽慰道,“就在村口外面摆摊多好,不用起早贪黑。”

    “如今庙里香火旺盛,即便不是庙市,来往香客也足够咱家做生意了。”

    “我那还不是想多赚点银子吗。”董念叹气。

    两人说了许久,却没听阮祺出声,纷纷转过头去,就见他靠在角落里发着呆,似乎根本没听清两人的对话。

    “怎么了?”清珞侧头问。

    车身摇晃了下,阮祺猛地惊醒,险些直接站起来:“已经到鬼市了吗。”

    “才刚进常渊县。”清珞伸手将他扶住。

    阮祺恍惚着点头,随后继续盯着车外发呆。

    清珞望着他,面上露出狐疑神色。

    “没事,”阮成丰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慌忙岔开话题道,“估计是午觉睡懵了,过会儿就好了。”

    临近傍晚,天色昏沉。

    只有摊位边上挂着两盏灯笼。

    因为阮祺一直心不在焉,董念也不敢叫他做什么重活,只叮嘱他收拾桌面。

    在几次差点打碎汤碗后,董念终于瞧不过,推着他去旁边休息。

    “伯母。”阮祺回过神来。

    “行了,”董念帮他擦了沾到身上的面粉,“这会儿客人不多,你和你郎君去集市上逛逛吧,只是别四处乱跑,亥时前记得回来。”

    估计是受了街市摊位涨价的影响,今晚的鬼市明显比往常更加热闹。

    除了古玩玉器,就连白日里才会售卖的货品,如今也都排满了街道两边。

    “到底怎么了?”清珞轻声问。

    “没,”阮祺不擅长撒谎,只能垂着头,“就是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

    大伯有句话说得很对。

    冲喜和正常婚娶,到底是不相同的。

    阮祺曾见过隔壁村里给人冲喜的小哥儿,那人个子高挑,模样也清俊,嫁的是县上有名的富户。

    后来那富户公子病情好转,却是翻脸不认账,隔月便将他退了回来,说是不愿一个乡下小哥儿占着当家主母的位置。

    事情在村里传遍,几乎没一个肯同情的,都说他既然已经收了那富户的银子,不管被如何对待,都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样的事例还有许多。

    相比较起来,阮祺觉得自己已然很幸运了。

    郎君是个好人,也愿意安安稳稳与他过日子,再奢求更多,倒显得他贪心不足起来。

    夜风微凉,阮祺深吸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

    “没事,我大伯爱操心,不过我觉得现在生活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说罢拉住身边人,仰头笑着道:“走吧,我瞧见那边有卖糖人的,过去买一个吧。”

    清珞并未多问,只是朝身后望了一眼。

    随着两人走远,有细碎的流水声响起,夹着潮湿的气息,转瞬便消散无踪。

    买了糖人,逛了卖瓷器和书画的摊位,阮祺便回到面摊前帮忙了。

    阮祺做家常菜味道不错,却并不擅长做面食,一向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今晚被伯母盯着和了两回面,倒是长进了不少。

    “这东西就是要多练才行,哪里有人是天生就会的。”董念露出笑,利落将煮好的面条装进碗中,浇上满满的臊子。

    “嗯。”阮祺终于找到和面的乐趣,正想再揉一团面试试,就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人。

    阮祺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到清珞的身影。

    “你郎君啊,”董念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刚才到那边的书画摊去了。”

    话音方落,清珞已经从街对面走来,手里拿着本棕色封皮的旧书,正是阮祺方才闲逛时翻看的一本游记。

    阮祺忍不住心疼,小声道:“这本书好贵,不是说过不买了吗?”

    “我和摊主商量了价格,”清珞将书递给他,“若是与旁人合买的话,单本只要一百五十文。”

    “谢谢。”阮祺捧着书,心底涌起暖意。

    他识字有限,却很爱看这种有许多插图,简单易读的游记类书籍,家里那本《边城游记》都已经不知被他来回翻看过几遍。

    清珞浅笑,俯身擦去他脸上的面粉。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名女子垂手站立,面上没有五官,袖缘衣摆处皆有细密的水纹流淌。

    那女子福了福身,转头融入进黑暗。

    鬼市上生意不错,面摊里的食材不到亥时便已经卖完,一家人提早收摊回家。

    趁着雇车时候,阮祺特地找到大伯,表明自己不打算重办婚仪了。

    似乎早料到会有如此结果,阮成丰只是叹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这是你决定的,还是和你郎君商量后决定的?”

    “别和他说,”阮祺认真摇头,“郎君人好,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不想叫他为难。”

    “哎,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往后不要后悔就好。”

    “不后悔。”阮祺抱紧怀里的旧书道。

    放下心头的巨石,再回到水神庙里,当晚阮祺睡得格外好,就连清早仆役的洒扫声也没能将他吵醒。

    然而刚过辰时初,阮祺还是被人从床铺上拉了起来。

    弄醒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平日里比他还要晚起的郎君。

    阮祺眼睛都睁不开,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都有些懵。

    “起来洗漱,等下要去你大伯家。”清珞神情淡淡,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阮祺用力揉眼睛。

    不是说好了今早要在村口外摆摊,所以不用早起吗?

    临近清明,村里有田地的人家都开始忙碌春耕。

    走在田埂边上,阮祺困得直打哈欠,无意间瞧见有队人抬着木箱跟在身后。

    一共三抬木箱,分量极重,要两名健壮汉子才能搬动,表面漆着朱红,绑绸带红花,四周用金漆勾勒出喜鹊祥云。

    阮祺忍不住多瞧了眼,这种特殊样式的木箱,一般只有在正式纳采时才会使用。

    村里有谁要成亲了吗?

    乡间道路狭窄,几乎只能供两人并排行走,阮祺和清珞堵在前头,抬木箱的人便只能放慢脚步紧随在后。

    阮祺过意不去,连忙加快速度,拉着清珞进到院子,好给后面人让出道路。

    谁知抬木箱的汉子居然也不再行进,而是将箱子撂下,各自站立在原地。

    阮祺:“……?”

    “走吧。”清珞牵着他道。

    外面有响动传来,阮成丰和董念自然也都注意到了,纷纷走出门外,隔壁魏婶子正剁着鸡食,闻声也与儿媳一起探出头张望。

    “这是……”阮成丰瞧了眼阮祺,又瞧了眼院外朱漆的木箱,心跳不由有些加快。

    董念张了张口,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珞将阮琪拉到身旁,郑重朝两人一礼。

    “晚辈清珞,家中薄有产业,愿聘祺哥儿为夫郎,共结连理,携手白头。”

    阮祺瞪着杏眼,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乡下婚仪简单,最多也只有纳采、纳征、请期三步,聘书和礼书常常是合在一起的。

    甚至是农忙时节,都不用特地接亲,选定了吉日之后,约媒人同往一拜便算是礼成了,很是便捷。

    芜河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般大阵仗的纳采礼了,听闻动静,许多附近的村人都围拢了过来。

    董念缓过最初的震惊,眉眼间很快笼罩上喜色。

    重办婚仪的事阮成丰是与她提过的,董念觉得此事有些难办,便没有出言干预,而是一切顺其自然。

    却没想清珞竟然真的同意了,甚至还郑重其事送了纳采礼上门。

    “哎呦,礼单送来没,祺哥儿大伯别愣着了,还不快给咱们念念单子上都有什么。”魏婶子打破沉默道。

    也不提冲喜,就好像两人当真是头一回成亲。

    “恭喜啊,这三大木箱的纳采礼,得装了不少物件吧。”

    “对对,快念礼单,让咱们也沾沾喜气。”有魏婶子打头阵,一众村人也跟着起哄。

    “好,好。”阮成丰红光满面,倒也没有推辞,只把刚收的礼单展开。

    乡下行纳采礼,一般并不送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都是图吉利的,好比“金鸳鸯”,其实就是用糖浇成的鸳鸯,“如意草”,其实就是用五彩绳扎成的艾草。

    最贵重的,也不过是送两坛好酒,或是几匹花绫。

    可是念着念着,阮成丰就察觉出不对了。

    “如意草一束,长命锁一对,同心铃两只……南珠两斛,珍珠幔帐一件,上等红珊瑚一株,深海珊瑚两株。”

    阮成丰越念越慢:“古玉璧一套,夜明珠十二颗,极品龙涎香两匣。”

    董念盯着木箱,仿佛被什么闪到般,想也不想便将箱盖合拢,连红绸也重新罩了回去。

    四周鸦雀无声。

    原本还在发呆的阮祺一把揪住身边人,压着嗓音道。

    “这都是什么,不要乱花钱啊!”

    “没乱花钱。”清珞可疑的沉默了一瞬,片刻才开口道。

    “是过去做生意留下的,时间太赶,先拿来凑数了。”

    阮祺:“……”

    南珠和珊瑚,你过去是做海运生意的吗?

    第37章 第37章

    阮成丰满头是汗, 不敢再念这要命的礼单,打哈哈糊弄过去,转头拉着一家人进屋。

    已经是清晨, 太阳刚升。

    有些赶着春耕, 或是赶着出摊的村人虽然依旧好奇,但见主事的人走了,便也没再纠结,纷纷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嘿, 没见过哪家给人冲喜后还要重办婚仪的, 这孩子不懂规矩,家里大人也跟着一起胡闹吗?”

    不知谁酸溜溜说了句,原本正准备各自散去的村人全都停住了脚步。

    说话的是隔壁村的哥儿,手里挎着编筐,今日是过来芜河村和魏婶子买鸭苗的。

    魏婶子耳朵尖,闻言顿时便怒了, 丢下鸡食扬声道:“林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左一句胡闹,右一句不懂规矩,怎么, 合着就你们隅山村的人最守规矩是吧。”

    “我没有……”林哥儿声量小, 根本没料私底下一句念叨会被人听到,脸颊憋得通红。

    魏婶子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没有?那我来和你讲讲规矩, 先说冲喜, 谁家规定了冲喜就不能重办婚仪了, 是咱们大昭律例, 还是咱们县太爷新加的法规啊?”

    周围传来闷笑,新来的县太爷朝令夕改, 才刚上任不久,就给常渊县里添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法规,执行困难也就罢了,很多法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

    大家明面上不敢议论,背地里却已然传成了笑话。

    魏婶子常年在外做各种生意买卖,嘴皮子利落,说话连珠炮似的,丝毫也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再者说,退一万步讲,就真的不守规矩了又能如何,都是关起门来自己家过日子的,小两口感情好,愿意把纳采纳征都补齐了,怎么戳到你肺管子了?”

    “谁说不是,”旁边有妇人出言帮腔,“别家不清楚,咱们芜河村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啊,冲喜怎么了,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你要是真羡慕了,也跟着学学啊。”

    围观村人里未必没有眼红嫉妒的,但阮祺是芜河村的人,他们自己泛酸,却不许外面村子的也跟着嚼舌根,这会儿自然同仇敌忾。

    林哥儿再说不出话,掩着面灰溜溜离去。

    目送对方走远,魏婶子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望着紧闭的院门,心底忍不住感慨。

    最初那仆役到芜河村寻人冲喜时,村里没一个肯愿意的,阮祺会同意,也是因着想要给大伯凑医药钱。

    后来阮祺进进出出都带着那郎君,如何细心照料,村里众人都是有目共睹。

    运气好是真的,却也不过是真心换真心,若是换作其他人来,即便有这样的机会,也未必能有同样的结果。

    “阮祺是我瞧着长大的,如今要重办婚仪了,咱家凑一凑,也给他送份礼吧。”魏婶子笑着道。

    “都听娘的。”儿媳点头答应。

    芜河村东尽头。

    岳闻朝却并没有留意外面的热闹,而是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面上满是焦躁。

    昨晚在鬼市上,他与陶玄景趁机离开,偷偷朝外界送信,然而还没等将灵讯送出,仙君便突然出现,随手拎走了陶玄景,过后再没有出现。

    不会是被杀了吧?

    岳闻朝的额角渗出冷汗。

    陶玄景是三品星官,对仙君的性情不算了解,他作为一等天将,却是常年随侍于仙君左右。

    知晓对方只是看着冷漠疏离,无悲无喜,其实杀伐果决,对于胆敢违抗之人不会有丝毫留情。

    曾经有天将被魔种蛊惑,险些做出危害无念天之事,被拉到仙君面前时,甚至来不及讨饶求情,就已然被仙君击碎灵台,立时魂飞魄散。

    岳闻朝越想越觉得不妙,唯有寄希望于对方能留下缕残魂,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正当岳闻朝忧心忡忡时,一个人影忽然推门走来,脚步踉跄,仿佛饱受摧残。

    “你没死?”岳闻朝震惊。

    陶玄景面色惨白,身形摇晃,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但的确是活着的,而非只剩下一缕残魂。

    “你盼着我死?”陶玄景没好气抬眼。

    “我盼着你死做什么?”岳闻朝莫名被迁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抓住重点问。

    “昨晚到底怎么了,仙君发现咱们偷偷送信的事了?仙君罚了你吗,有没有说过最后要如何处置咱俩?”

    陶玄景坐在桌边,喝了口冷水,半晌才缓过神来道。

    “已经发现了,罚我连夜准备纳采礼,你是从犯,仙君说下不为例。”

    “哦……纳采礼?”岳闻朝懵了。

    是啊,陶玄景疲惫合眼。

    他被封住法力,连夜不眠不休,潜入海底一点点捞出来的纳采礼。

    也就是他运气不错,刚好摸到一艘沉船,从船底寻到数个保存完好的宝箱,否则到现在还无法回来。

    岳闻朝露出同情神色,虽然同是水神麾下,但面前星官却是木属的灵族出身。

    要他下海底去打捞宝物,着实有些折磨了。

    不过没死就成。

    岳闻朝松了口气,担忧道:“那灵讯的事怎么办,还要继续送吗?”

    “拿命送吗,”陶玄景彻底闭眼,“仙翁要罚便罚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知情不报,回去的确要挨罚没错,但受再大的责罚,也不及丢掉小命重要。

    岳闻朝挠头,不过很快高兴起来道:“也行,那我去告诉公子大伯,说明日可以与他一起进山打猎了。”

    陶玄景:“……?”

    虽然被清早的纳采礼震撼到,但日子总归是要照常过的。

    董念戳着阮祺的脑门,叮嘱他回去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收拾了货摊,准备赶去村口外卖早点。

    阮祺的困意早就烟消云散了,帮忙背着竹筐,乖巧跟在后面。

    早点卖的依旧是炊饼和咸豆花,阮祺也没吃饭呢,厚脸皮讨了两碗,和清珞凑在一起用早饭。

    炊饼是加了葱花的,蒸得咸香松软,阮祺掰了半个给对方,压低声音问。

    “快点老实交代,送那些纳采礼究竟是哪儿来的,你不是在关外做生意吗,怎么又跑去做海运了?”

    关外指的是西北或者北方,距离海边可隔着不短的距离呢,要是什么样的买卖,才能从西北一直做到海边。

    清珞神情淡然,只稍稍扬了下眉,没等出声就被阮祺一把揪住。

    “不许编假话!”

    两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对于这人的性情,阮祺不说完全了解,猜中七八分还是能办到的。

    眼前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清珞失笑,塞了勺豆花给他。

    “好吧,我过去的确是管着摊事情,范围从南到北都有,不止是关外和海运。”

    “嗯。”

    豆花是新做的,鲜嫩爽滑,里面加了辣子和脆花生,阮祺面无表情地咀嚼,目光依旧紧盯着郎君,示意他继续坦白。

    “手底下人比较多,有些连我自己都认不清。”

    范围很大,手下人很多,阮祺突然想到种可能。

    “是类似商会那种吗?”

    商会也称作商帮,是以地域为中心划分,本地富商与船运联手起来组建的一种组织,发展壮大后,甚至会和当地官府针锋相对。

    比如盐铁帮,比如东南商帮。

    若是商帮的话,也就不难解释清珞之前会遇到仇家,以至于重伤流落到芜河村了。

    清珞思考片刻,颔首道:“不完全对,不过可以这样理解。”

    “我虽是掌权者,但平常并不管事,当时我在的地界出了些变故,我自认已经尽到该尽的职责了,所以打算暂时休息段时日。”

    “哦。”阮祺点头,确实越听越像商帮了。

    然而商帮也好,别的也好,阮祺其实都不在意,他伸手拉住对方,语气认真道。

    “不管你过去是做什么的,既然我们成婚了,便是一家,你不能把我独自丢下。”

    “放心,”清珞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声道,“我便是丢下那边,也绝不会丢下你。”

    刚巧路过搬送柴炭的陶玄景闻言,顿时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

    同样路过的岳闻朝摇头叹息,递了碗辣豆花道:“吃吧,等下还要去大田种地呢,别饿着了。”

    村里闲话传得快,还没等过晌午,阮祺要重办婚仪,且收了大箱纳采礼的事便在芜河村内外传遍了。

    还在山脚下摆摊时,就已经受到不少恭贺。

    有村里人,也有和阮祺相熟的香客,后面就连崔庙祝听到消息也跟着凑上来,笑得眉眼弯弯。

    “重办婚仪好,等重办了婚仪,是不是就可以规划着要个孩子了?”

    阮祺:“……”您还没放弃呢。

    “早着呢,”阮成丰接话道,“我已经托人算过了,下月底是个吉日子,成亲前两人要分开住,不能要孩子。”

    “分开住?”这回连阮祺也望了过去。

    “必须分开住,”阮成丰斜睨着他,“既然打算重办婚仪,一切自然都要按规矩来。”

    “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了,你直接搬回家住就行,到时月底旧宅也修好了,正好一顶花轿抬过去。”

    “你大伯说得对,”董念也赞同道,“先搬回家,也不拦着你们平常见面,只是夜里睡觉时要分开。”

    阮祺与清珞面面相觑。

    家里的事向来是这样,若只是大伯决定了,说不准还能更改,可一旦伯母也下定了决心,那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傍晚收摊后,阮祺被伯母盯着收好了行囊,一步三回头从神庙里搬出来。

    走前抓着清珞叮嘱,让对方每日别忘了吃药,夜里临睡前记得关窗,还有山里风凉,一定要把被子盖好。

    董念怒其不争,伸手拽了阮祺一把:“行了,就分开几日,有这么难舍难分吗?”

    阮祺抿着唇,依依不舍跟着伯母离开。

    家里卧房还给他留着,明明才过去没多久,望着自小居住的地方,阮祺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伯倒是十分高兴,甚至给他换了新的被褥。

    湖蓝色的棉被,无论面料还是棉絮都是簇新,软绵绵,带着干净的气息,阮祺却是难得没了困意,翻来覆去许久依旧无法入眠。

    快到二更时,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在用手轻敲木制的窗棂。

    阮祺迟疑着起身开窗,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外面人一把捂住嘴巴。

    “你……”

    惊恐褪去,阮祺杏眼抬起,目光中露出欣喜神色。

    窗外人轻笑了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阮祺连忙颔首,将嗓音压到最低:“你怎么过来了?”

    “你有件里衣忘带了,我给你送来。”清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声道。

    阮祺顿时脸颊发烫。

    的确是忘带了,当时伯母催得紧,他只来得及将平日换洗的衣裳装好,直到傍晚洗漱后,才发觉没有新的里衣替换。

    不愿意穿脏衣服,阮祺只能凑合换了幼时的里衣,袖口和衣摆都短了一节,露出白皙的手腕。

    “其实明天拿也行的,夜晚山路不好走,来回跑一趟多麻烦。”

    阮祺垂头扯着衣摆,却是把领口露了出来,只能又手忙脚乱掩住衣襟。

    “嗯,”清珞凑近,帮他将衣摆抚平,“不只是来送里衣,睡不着,所以想来看看你。”

    熟悉的气息落在唇边,阮祺心跳如擂鼓,两人间隔着一道窗,却让他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等,等一下!”

    心跳越来越快,脑海里也成了一团浆糊,察觉到对方逐渐靠近,阮祺连忙叫停。

    大伯和伯母就在外间隔壁的卧房里,伯母歇得晚,通常要忙到三更左右才会入睡。

    两头屋子不隔音,若是这时候被发现了,非挨骂不可。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阮祺衣襟都快敞开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推门的响动,吓得一把将窗户关紧。

    “砰”的一声响。

    董念举着盏油灯,皱眉环顾四周:“夜里不睡觉,跑到窗前做什么?”

    昏黄的火光照来,阮祺背着身,磕磕绊绊道。

    “外、外面有猫在叫,我我我过来瞧瞧。”

    猫?

    董念满脸狐疑,自己将窗户推开,借着油灯的光亮,正瞧见一只三花猫。

    那猫才不过月龄,模样有些呆,后颈的皮毛似乎刚被人拎起过,绒毛支楞着。

    注意到两人的视线,花猫歪头“咪唔”了一声。

    阮祺瞬间松了口气。

    “夜里天凉,别随便开窗。”望着那只猫,董念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许,嘱咐他早点睡后便转身离开了。

    屋门再次合拢,阮祺捂着发烫的脸颊回到床前。

    刚要躺下,就见一件雪白的里衣正整齐叠放在枕边,也不知是何时送进屋里的。

    第38章 第38章

    阮祺隔日很早便起来了, 收拾了院子和柴房,又帮着伯母择菜烧饭。

    早饭做的是杂面煎饼,搭配煮得粘稠的红枣小米粥, 其中笋丝肉和蒜辣酱是阮祺炒的, 可以卷在煎饼里一起吃。

    阮成丰盯着他端菜,嘴里忍不住念叨。

    “昨晚睡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是在家里住着舒坦,我看要不然你晚点再成亲吧, 也能在家里多住段时日。”

    先前阮成丰坠崖重伤, 直到在医馆醒来,才得知侄子给人冲喜的事。

    在他印象里,阮祺几乎是一夜间离开家的,虽然日常还能见面,但心里总归是空落落的。

    饭桌变冷清了,就连说话也没个人, 董念嘴上虽然不提, 但阮成丰能看出,那段日子两人都不好过。

    “行了,”董念打断他的唠叨, “别让孩子为难, 婚期都已经定下来了,哪有临时改期的道理。”

    阮祺笑容乖巧, 给阮成丰盛了米粥:“大伯放心, 我就算是成亲了, 往后也会常回家住的。”

    “还回来住, 我看你连吃饭都懒得回来了。”阮成丰冷哼,伸手接过粥碗。

    米粥加了糖, 甜丝丝的,还带着红枣的清香。

    好在大伯也只是埋怨一下,并非当真有什么不满,随口念叨两句也就过去了。

    “对了,”阮成丰喝了半碗粥,突然想起什么问,“昨晚我好像听到你那边有些响动,窸窸窣窣的,是谁来过吗?”

    阮祺神情一僵,赶忙摇头。

    “没没,就是只花猫,伯母也瞧见了。”

    阮祺是大伯看着长大的,有什么小心思,一打眼便能瞧出。

    见他这做贼心虚的神情,阮成丰顿时皱眉,粥也不喝了,起身便进到里间,在窗子附近仔细梭巡了一圈。

    阮祺不敢作声。

    “出息了啊。”阮成丰很快察觉不对,瞧着窗下草丛里的印迹,差点被气笑了。

    “花猫是吗,我今天就在你窗边围上栅栏,看那花猫还能不能进来!”

    董念微蹙着眉,也不赞同望向阮祺。

    这孩子,下月就要重办婚仪了,有那么心急吗。

    董念最终颔首:“弄个栅栏吧,高一些的,正好我也想重修下后院的鸡棚。”

    阮祺:“……”完蛋。

    清早被长辈教训了,阮祺整个人都有些蔫,到庙里找清珞时忍不住郁闷瞥了他一眼。

    “你往后夜里别过来了,被人瞧见了不好。”

    清珞觉得有趣,同样放轻声音:“那我小心一些,争取不被人发现?”

    他最初的确是去送里衣的,只是阮祺耳廓发红,脸颊也红得冒烟,在夜色里蹑手蹑脚的模样实在可爱,莫名让人想要逗弄一下。

    “不行,”阮祺被吓住了,忙不迭摇头,“大伯常在山里打猎,眼睛特别尖,昨晚你鞋印就被他找见了,根本瞒不住。”

    “放心,这回只是意外,下次保证不会被你大伯发现。”清珞宽慰道。

    阮祺:“……”根本没办法安心啊!

    好容易让对方发誓不会再随便跑来,阮祺总算松了口气,揣好银钱,打算雇车去县里买婚仪用的物什。

    第一件便是两人的婚服。

    上回冲喜时太过匆忙,阮祺穿的是从村人手里买来的嫁衣,布料粗糙,衣角沾着污渍,到处都是褪色和破损的痕迹。

    至于清珞,更是连像样的婚服都没有,只穿了件勉强算鲜艳的檀色外袍,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喜意。

    这回重办婚仪,阮祺宁愿多费些银子,也一定要给两人购置套像样的婚服。

    在常渊县这边,成亲用的婚服并没有固定的样式,颜色通常为金红两色,偶尔也会搭配上绿色或青色。

    纹饰除了不许用龙凤,不许用瑞兽,其余都可以随意。

    婚服有成衣也有定制,阮祺仔细算了算,觉得最好还是能买套成衣,以免赶不上婚期。

    然而逛了几家布庄和成衣铺,阮祺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店铺伙计也很为难,手里捧着衣裳道:“客官,店里只有这一套婚服了,实在找不出其他,您要不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阮祺抿唇,这已经是县里最后一家了。

    伙计好心规劝:“春耕事忙,很少有人赶在这时候成亲,别说是婚服,便是能用的布料都没有几样。”

    “您若是等得及的话,不如留下定金,咱们帮您去外面进时兴的料子过来,请最好的绣娘给您缝制,最多两三月就成了,不比您胡乱买一套要强?”

    就因为等不及啊。

    “真的没别的法子了?”阮祺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推过去问。

    伙计用衣袖拢住铜钱,轻咳了声道:“哦,小的突然想起来了,最近码头来了不少货船,开了河市,您去那边找找看,说不准能买到合适的婚服。”

    河市不同于其他集市,开市闭市都没有固定的时间,全看码头附近停靠了多少货船。

    芜河码头就在常渊县往东不远处,乘车只要小半个时辰,如今去应当还赶得及。

    阮祺和伙计道谢,领着清珞出了布庄。

    芜河码头是临近几年才兴建起来的,正好夹在常渊县与毓川县之间,每日都有各类舟、船、舫、舸停靠在岸边,仿佛争奇斗艳。

    大小货船种类繁多,有些甚至是客货混船的,上层住客,底层载货。

    与街边的商铺不同,许多货船都没有悬挂招幌,里面卖的什么,是否能零卖,都需得亲自问过才能知晓。

    望着乌泱泱的人群与舟船,阮祺忍不住打起退堂鼓。

    “这里太乱,你想要什么样式的婚服,不如我叫陶玄景去买。”清珞护着他,以免他被行人冲撞。

    阮祺刚要颔首,随即想起之前的纳采礼,忙摇头拒绝。

    “不不,我还是自己买吧,成亲穿的衣服,还是普通一些比较好。”

    他是打算买正式的婚服没错,但却并不想太过惹眼,将采买婚服的事交给对方,阮祺很怕最后收到件绣满金玉珠宝的华服。

    到时穿出去,他怕是要在整个州县附近扬名了。

    阮祺深吸口气,选了离码头最近的货船,还没等走近,便听到一阵粗犷的嗓音。

    “嘿,刚才就瞧着眼熟了,这不是芜河村的小庙祝吗!”

    出声的是名壮硕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铁塔似的立在船头。

    “谁?”旁边有船工问。

    “就水神庙那个,先前庙市上引得神仙显灵,还降了晴时雨的。”壮硕汉子越发热情,三两步跳下货船。

    阮祺记性好,一眼便认出对方应当是前日来过庙里的香客,似乎是姓孔的。

    “孔掌柜?”

    “是,小庙祝还记得我呢。”壮硕汉子欣喜道,抬手为两人引路。

    “您是来码头进货,还是要买什么日用,咱们船是打京城来的,带了好些瓷瓶玉器,您来瞧瞧,看有什么中意的。”

    常年跑船运的人都信仰河神水神,壮硕汉子这一喊,周遭人也都注意到阮祺这边。

    水神庙最近名头不小,各种流言传得神乎其神,有货船经过芜河码头的,几乎都会特地去拜一拜,给自家求个平安。

    一群人围拢过来,像是打量什么新奇物件似的盯着阮祺,七嘴八舌道。

    “真是小庙祝啊,您还记不记得我了?我昨日刚去过庙里,和您求过签的。”

    “哎,我家货船月底准备出海,小庙祝能给我画张符吗?”

    还有老者来拉阮祺的衣袖。

    “来来,孔小子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我船上可有从西域进来的蔷薇露,您若是瞧着喜欢,直接送一整瓶给您。”

    阮祺被各家掌柜招呼着上船,几乎挑花了眼。

    河市的货品确实比县里商铺中的丰富许多,单是荷包香囊就有数百种,绣彩线的,绣金线的,镶宝石的,镶珍珠的。

    全都是论斤称卖,倘若拿到早集或者鬼市里,最少也能翻上一两倍的价钱。

    先前那老者说的花露同样也是琳琅满目,蔷薇露,茉莉露,桂花露,薄荷露,甚至还有药露和纯露,既能用在糕点饭食里,也能洒在衣料上添香。

    老者性情豪爽,果然送了一整瓶的蔷薇露给阮祺,让他先试用着,等用好了再与他购买。

    阮祺捧了一堆货品下船,总算记起自己是来买婚服的,转头询问孔掌柜。

    “……这个时节买婚服啊。”

    壮硕汉子顿时挠头,环顾身周问:“哎,小庙祝要买婚服,你们谁家货船里有卖布料和成衣的?”

    众人纷纷摇头。

    旁的布料他们倒是有存货,只是婚服忌讳多,从颜色到纹样都有特殊的定制,不是说大红大绿的布面就一定能用作婚服。

    如今临近清明,正是春耕最忙碌的时候,根本没几家会赶在这时候办喜事。

    “对了,梅少东家的船里好料子最多,要不去他那边瞧瞧。”有人提议。

    梅少东家?

    阮祺隐约记得老者给他介绍附近码头上的舟船时,提到河岸边最大的那艘三层货船,似乎便是梅少东家的。

    梅家是京城有名的商贾,平日里只同富户与朝廷官府做生意,性子很是冷傲。

    “能成吗?”阮祺担忧。

    孔掌柜显然是与对方打过交道的,神情顿时纠结。

    “那位少东家……罢了,小庙祝随我来,我去帮您引见一下,能不能成,且试试看吧。”

    有孔掌柜的领路,阮祺很快上了那艘三层的黑漆大船。

    与粗犷的外表不同,货船的内部极尽奢华与雅致,描金水纹从脚下蔓延至船顶,随着船体摇晃,仿佛也能荡起细密的波纹。

    船工认得孔掌柜,简单问明来由后,便将几人带上最顶层的观景阁内。

    梅秀舟正在阁里听曲小酌,模样比预想中的还要年轻,二十出头,穿一身沙绿锦袍。

    摆手挥退琴娘,下颌向上抬起,一脸倨傲地扫视来人。

    孔掌柜上前,先是给对方介绍了阮祺,随后才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然而还没等说完,就被梅秀舟冷声打断。

    “继任庙祝?呵,我拜过的水神庙多了,区区一个乡间的无名野庙,也值得孔掌柜特地为我引见?”

    “梅少东家,”孔掌柜有些尴尬,“芜河村的水神庙是有正经传承的,也曾有过神仙显灵,并非是什么野庙。”

    阮祺歪着头,在两人说话的空隙好奇打量阁内正中的水神雕像。

    那神像是用整块玉料打磨而成的,洁白细腻,光泽柔和,与静室里的神像相仿,只是更加俊逸出尘,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眼熟。

    阮祺下意识望向身后人。

    “笑话,在我面前说神仙显灵,”梅秀舟敲着手中的折扇,“孔掌柜大约是不曾听过,我从三岁起便有异象发生。”

    “只要是我搭乘的货船,滔天巨浪也不会翻船,出海无需海图,便是最锋利的礁石也得为我让路。”

    梅秀舟说这话时异常自信,有意拖长着音调,仿佛这世间无人能被他放进眼里。

    孔掌柜擦汗叹气。

    这些传闻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如果没有这些怪事,梅秀舟也不会成为偌大梅家的下任掌舵。

    京城甚至有流言说,梅少东家是水神座下的仙童转世,下凡历劫来了,只需在尘世里走一遭,便会重新回归上界。

    “那个,”见话题跑远了,阮祺忍不住插话道,“我想买裁好的婚服,或者能做婚服的料子,不知你这里有没有?”

    “谁管你们是来买什么的,一个野庙的庙祝也敢到我这里来……”

    梅秀舟讥讽的话音突然间卡住,眼眸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后方,掌中的折扇也应声滚落在地。

    “没有就算了。”阮祺也不是自讨没趣的性格,皱了皱鼻子,伸手去拉清珞。

    “这里没有,我们去别家看看吧。”

    “好。”清珞颔首,目光分毫也未施舍给眼前之人。

    孔掌柜也觉得没脸,甚至很后悔将两人带到船上,梅秀舟不信,他却是很信服这位小庙祝的。

    连忙宽慰阮祺:“不妨事,咱们这儿货船多得是,今儿我陪您挨个找过去,保准能找到合您心意的衣裳。”

    梅秀舟面色煞白,总算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追上几人脚步,急惶惶喊道。

    “仙……不是,我有布料,你们要婚服是吗,我这里刚好有一套绣鸳鸯牡丹满地金的婚服,大小样式都可以修改!”

    阮祺停住步子,犹豫着开口问:“贵吗?”

    “特别便宜!”梅秀舟赶忙道。

    清珞被阮祺拉着,缓缓抬起眼眸。

    梅秀舟浑身僵硬,手脚冰凉,突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

    刚刚,孔掌柜是如何介绍的。

    这位芜河村的小庙祝,要和未来郎君买成亲用的婚服。

    成亲?婚服?

    不是。

    梅秀舟一脸懵逼,他就到凡间历个劫,怎么世间变化这么快的吗?

    第39章 第39章

    偌大的观景阁内很快便热闹起来。

    丫鬟小厮鱼贯而入, 将所有房间陈设都替换了一遍。

    紫檀木嵌大理石方桌,花腿镂空方绣墩,装了佛手、香橼的水果缸, 羊毛裁绒的织锦地毯, 连墙角空地上都摆了两个插红梅的长颈铜净瓶。

    孔掌柜目瞪口呆瞧着梅秀舟指挥着下人折腾。

    方桌上也被摆满了,里外青花的瓷盘里装着精致糕点,四个金镶茶盏,里面是加了冰的凉水荔枝膏。

    梅秀舟亲手捧了杯到清珞面前, 笑脸比哭还难看。

    “您不爱喝茶水, 这是从南边进的荔枝膏,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回头再捧一杯到阮祺面前,语气极尽讨好。

    “小人有眼无珠,刚才出言冒犯,还求公子恕罪。”

    梅秀舟是真的要哭了。

    他到下界历劫不过二十年,期间一切都顺风顺水, 原以为蒙混过这关便可以顺利回归无念天了, 哪成想居然直接撞见仙君本尊。

    私自入凡尘历劫已然是投机取巧,他甚至当着仙君和未来君后的面出言不逊。

    “哦。”阮祺接过荔枝膏水,心里快要被疑惑淹没了。

    这是谁?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道歉?

    “梅秀舟, 和岳闻朝一样, 也是我过去的下属。”清珞替他解惑。

    “对对,”梅秀舟忙不迭颔首, “您要的婚服我已经叫丫鬟去取了, 还有整套的头面, 您瞧了保管喜欢。”

    阮祺听得半信半疑, 一旁孔掌柜心底却是惊涛骇浪。

    下属,怎么可能, 梅秀舟是梅家的继任当家,谁有本事能收服他做下属。

    更叫人心惊的还有阮祺那位郎君。

    似乎直到对方张口,孔掌柜才真正注意到此人,对方眉眼疏淡,手指落在杯沿上,带着随意与悠闲。

    如此样貌,如此气度,本该无法被人忽略才对,偏偏孔掌柜从头至尾都没有留意到对方。

    这人仿佛是一道影子,不声不响,只安静跟在阮祺身后。

    孔掌柜冒出冷汗,莫名脊背发寒。

    阮祺其实还有些不解,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便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安心等待婚服送来。

    一杯荔枝膏水喝完,婚服很快被送进阁内。

    梅秀舟亲自将木匣打开,殷勤展示在两人面前。

    第一件展示的是嫁衣,身量与阮祺差不多,质地上乘,整体却并不显厚重。

    鸳鸯牡丹的绣纹之下是细密的织金云纹,映着阁里透进的阳光,仿佛笼罩上一层淡金的轻纱。

    “公子请看,”梅秀舟热情介绍,“这婚服的满地金是西域特有的工艺,使用的金线只有寻常金线的五分之一,分量更轻,质地也更显细腻。”

    “最难得的是,这种满地金日常穿着时不会过于扎眼,要仔细凑近来看,才能发觉其中的精妙。”

    阮祺瞧得眼花,闻言下意识点头。

    他想不出合适的词句,只觉得眼前的婚服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好看。

    见阮祺满意,梅秀舟狠狠松了口气。

    他已经没精力考虑仙君为何会成亲这个要命的问题了,只要能讨得未来君后的欢心,他这条小命至少是暂时保住了。

    “还有头面,”梅秀舟又取了一只木匣过来,“这金累丝嵌珠宝钿花的头面是我特地找工匠做成的,也用了鸳鸯牡丹的纹饰,就为了配这套嫁衣。”

    “等下公子戴上试试看,若有什么不喜欢的,都可以叫人加紧修改。”

    其实按照规矩,平民百姓是不许穿戴如此华贵的钿花头面,只是大昭刚经历过新皇登基,朝中势力更替,好多法规都来不及落实下去。

    只要不是到处招摇,私下里戴戴也没人会过来管教。

    “不用!”阮祺退后半步,根本碰都不敢碰。

    衣裳也就罢了,这么贵重的首饰,碰坏了他可赔不起。

    很怕对方再拿出什么吓人的物件,阮祺赶紧拿了婚服到里间去试穿。

    梅秀舟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劝,只得叫来丫鬟到里面帮忙。

    水果缸里的佛手散发出淡淡幽香,清珞随意拿着茶盏。

    梅秀舟莫名打了个激灵,连忙朝一旁呆愣的人使眼色。

    “孔掌柜,”梅秀舟压低声道,“外面已经备好常渊县最有名的金沙酒,不如咱们同去喝一杯?”

    “哦。”孔掌柜回过神来。

    阮祺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却也是个哥儿,更换衣裳时自然不好有外人在场。

    他也是被这一连串变故弄迷糊了,才没有反应过来。

    阮祺换好婚服出来时,观景阁内只余下清珞一人靠坐在桌边。

    另一套婚服正摆在方桌之上,木匣敞开着,里头的衣裳却并没有被挪动过。

    “……你怎么不换上试试?”阮祺问。

    清珞牵着他到身前,上下仔细打量:“不合身,长短需要修改。”

    因为是从西域进来的布料,婚服本身并不是大昭惯用的朱红,而是偏向于桃红。

    更加鲜亮,也更加水嫩,罩着层薄薄的满地金,少了庄重,却多了几分灵动。

    阮祺唇角带笑,杏眼微微弯着,一直垂头端详,明显也是喜欢的。

    “这衣裳颜色真好,就是不知道价钱贵不贵。”

    “应当不贵,”清珞帮他将没有系好的衣带理顺,“若是嫌贵的话,可以与他讲价。”

    “还是别了,”阮祺顿时摇头,嘟囔道,“你那些下属见你都和耗子见了猫似的,我可不想到时白拿人家的衣裳。”

    清珞的动作停顿了下。

    “你过去,不会是做什么违法买卖的吧?”阮祺小心翼翼,终于将压抑许久的忧虑吐露出来。

    阮祺只是偶尔迟钝,又不是傻子,陶玄景也好,如今新出现的梅秀舟也好,对于清珞的畏惧都实在过于夸张。

    那并非下属对上级的畏惧。

    而是对于能够完全掌控身家性命之人的切实恐惧。

    “那个,就算曾经是也没关系,”阮祺声音越发小了,“只要能金盆洗手就行,我不介意你过去的身份。”

    眼里漫过浅笑,清珞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阮祺被亲得有些懵,红着脸推他:“我说错了吗,你笑什么?”

    “没,”清珞忍笑忍得辛苦,伸手将他抱到膝上,“你穿这衣裳很可爱。”

    阮祺瞪眼,可爱是什么鬼。

    这般华贵的婚服,不该夸他英俊或者俊秀吗?

    “说正事呢,你别转移话题……所以到底有没有做违法生意。”

    “没有违法,”清珞认真保证,“不过具体是什么,你可以先猜一猜,如果猜不中的话,等成亲后我再告诉你。”

    阮祺:“……”

    不猜!他算是看透了,这人就是坏心眼逗自己玩儿呢。

    婚服异常合身,除了袖口需要裁短一些,几乎不需要修改。

    两边谈妥之后,最后定在十五两银子的价格。

    这价格虽然昂贵,但婚服用料扎实,单是上面的金线就不止这个价钱,阮祺总担心会不会贪了对方的便宜。

    最后还是梅秀舟安慰他。

    “公子多虑了,这婚服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贵,如今的价格,已经是加上船运的费用以及中间的溢价,属下可是商人,怎么会叫自己吃亏。”

    没有吃亏就好。

    阮祺稍稍安下心来。

    虽然都是下属,但梅秀舟毕竟与岳闻朝他们不同,此时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忙碌,阮祺便没有过多打扰对方。

    日薄西山,阮祺带着从河市买的一堆货品坐上梅家派来的马车,终于赶在傍晚前回到家中。

    刚推门进去,就听见伯母和魏婶子的说笑声音。

    “祺哥儿回来了。”魏婶子一眼瞧见他,连忙热情招呼。

    “来来,婶子给你带了好些首饰,都是婚仪能用上的,你自己挑挑看喜欢哪个。”

    首饰?

    阮祺将木匣搁在台面上,凑近两人身旁,果然看见堆了满桌的首饰。

    有银簪,有玉镯,有钿花,甚至还有镶宝石的平安金挂饰。

    “别挑花眼了,只是借你戴一日的。”董念泼冷水道。

    行罢,阮祺抿唇。

    “对,是借给你成婚时佩戴的,”魏婶子笑着道,“这些金啊玉啊,撑个场面就行了,平日根本就用不上,与其花大价钱买,倒不如借来用用,省得麻烦。”

    “好比县里的金玉行,其实就有租借首饰的生意,不过只做熟客,旁人轻易还借不到呢。”

    “多谢婶子。”阮祺真心道。

    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到底是重办婚仪,他也不想太过折腾浪费。

    没了担忧,阮祺倒是更多了挑首饰的兴致,最终挑了一支玉簪,一对金钗,一个银项圈,还有他最初看中的那个平安金挂饰。

    魏婶子记录好后便带走了,说等婚仪那日再拿来给他。

    婚仪要筹备的事务繁杂,好在时间充裕,慢慢预备着应当能来得及。

    望着阮祺回屋走远,阮成丰眉头微皱,似乎犹豫了良久,靠近董念低声道。

    “你说,祺哥儿马上要成婚了,用不用告知他爹娘一声?”

    董念收拾桌面的动作一顿,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做什么,大喜的日子平白惹祺哥儿难过吗。”

    提起阮祺的爹娘,董念便忍不住火大。

    阮祺的爹名叫阮成彪,是个十足的混账东西,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家里什么重活都不干,整日只知伸手朝兄长要钱。

    阮成丰是个实心的,好容易帮衬着弟弟娶妻生子,结果转头才不过五年,弟媳便改嫁了他人,弟弟也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孩子也丢给他们来抚养。

    整整十三年啊。

    不声不响的,这夫妻俩竟然没一个想过来瞧瞧孩子的!

    阮成丰也觉得尴尬,不过还是道:“其实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成彪他……最近好像搬回来了,前日有人在县里的街市上见过他。”

    阮成丰瞧着冷硬,其实最是心软,阮成彪做的那些糟心事他当然也有怨气,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总忍不住心疼阮祺。

    成婚是头等大事,侄子自小寄养在他这里,如果连婚仪当日都没有爹娘在场,往后会不会留下遗憾?

    “不见!”董念直接道,“不单祺哥儿,你也不许去见,要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去见他,看我锤不锤你!”

    “……哎。”阮成丰只得叹气。

    夜深人静,屋内点了油灯,阮祺攥着笔杆,对着面前空白的喜帖发呆。

    成婚送喜帖的习俗,说来还是从京城传下来的。

    大红洒金的喜帖,端正秀丽的字迹,显得办喜事的人家懂规矩,有底蕴。

    一般不识字的人都会请村里的书生帮忙代笔,无需花钱,只送几样糕饼果子做润笔费就成。

    偏偏阮成丰性情执拗,说既然阮祺原本就识字,那便不劳烦外人了,拟了具体内容后,叫他自己抄写在喜帖上。

    然而问题是会写字,并不代表写得好。

    阮祺是习过字没错,但如今时隔日久,叫他握笔写字,还不如叫他直接在纸上绣花。

    这一手的狗爬字,他怎么好意思拿给外人瞧!

    阮祺苦着脸,正当束手无策时,就听窗外再次传来熟悉的轻响。

    将纸笔丢到一旁,阮祺想也不想便扑到窗前。

    清珞站在窗边,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对面人杏眼晶亮,神采飞扬,仿佛眉梢眼角都透出喜悦。

    “这么高兴见到我?”清珞捏了把他的脸颊。

    “嗯!”阮祺连忙点头,身上穿着他昨晚送来的雪白里衣,努力放轻嗓音。

    “大伯今晚睡得早,房门都关着呢,你快点进来。”

    清珞依言进到屋内,刚搂住对方的腰身,就感觉一叠东西被塞进怀中。

    “来来,你字写得好看,快帮我抄喜帖!”

    大约是沐浴时用了蔷薇露,阮祺整个人都透着股淡淡的馨香,脸颊微红,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清珞:“……?”

    芜河村东尽头,小院内,三人围靠在鸡棚面前,仿佛难兄难弟。

    “所以现在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仙君留在下界,不肯回归无念天吗?”

    梅秀舟蹲得腿麻,稍稍挪动了下姿势。

    经过两位同僚的告知,他已经大致知晓了情况,只是很不理解一个一等天将,一个三品星官,为何都坐以待毙,完全不考虑破局的办法。

    “不然能怎么办,”陶玄景摊手道,“或者你去劝劝君上,看他肯不肯改变主意。”

    梅秀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当面劝仙君,他可不敢。

    鸡棚前突然传来惊呼。

    “下了下了,”穿褐色短衫的天将惊喜道,“你掐算得没错,这鸡果然是夜里下蛋!”

    同样穿短衫的星官捡起鸡蛋,回头朝梅秀舟道。

    “走吧,今晚请你吃韭菜炒鸡蛋。”

    第40章 第40章

    夜里下了场雨, 阮祺很早便起来了。

    一脸乖巧的洗漱穿衣,将袖口挽至手肘,没用伯母催促, 便自觉到灶台前淘米洗菜。

    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阮祺到现在还忍不住心虚。

    昨日清珞偷跑来大伯家里,起初的确是帮忙抄写喜帖的。

    后来喜帖抄完,阮祺没留神被对方抱到桌上,闹出好大的动静, 甚至连白瓷的茶杯都打碎了。

    阮祺整晚都在胆战心惊, 生怕伯母进屋来训斥自己。

    然而一切风平浪静,直到第二日天明,也依旧是无事发生,仿佛大伯与伯母全都睡得太熟,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听见。

    “昨天的肉饼还剩下些,不用做饭, 熬点米粥就行了。”董念忽然道。

    阮祺迅速直起身子:“哦, 好!”

    “肉饼凉了,我去锅里煎一下吧。”

    董念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揉着盆里的面团。

    今天是村里开庙市的日子, 刚好地里鲜嫩的韭菜长成了, 可以拿来做油煎韭饼。

    阮祺煮了米粥,热了肉饼, 等待许久依旧没等来伯母的教训, 甚至都有些迷惑了。

    所以真的没听见吗?

    没听见好!阮祺松了口气, 刚把热好的肉饼端到桌上, 就听大伯轻咳了一声。

    “昨晚……”

    阮成丰方才张口,就被董念在桌下狠狠踹了一脚, 顿时将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昨晚我和你大伯商量过了,”董念神色平静,顺势接过话头道,“最近新知县上任,县里头乱得很,未免起什么争端,便不去县里摆摊了。”

    “是是,”阮成丰也回过味儿来,点头赞同道,“这两日县里太乱,多了好些巡街的衙役,到处都人心惶惶的。”

    “反正咱们这儿离毓川县也不远,你和郎君若是再想买什么东西,便不要去常渊县了。”

    阮祺有些疑惑。

    他昨日刚去过常渊县,感觉街道人流穿行,虽说少了些商贩,但也并没有两人说的那般混乱。

    只是对上伯母严厉的目光,阮祺丝毫也不敢反驳,赶忙答应道。

    “知道了,那我往后不去常渊县了。”

    已经习惯了在庙市上出摊,一家人没有太赶时间,用过早饭,将屋子里外都收拾了,才推着板车来到村口。

    水神庙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到处都是熙熙攘攘。

    阮祺去庙里接了清珞,照例去收取一文的摊位费用。

    “小庙祝过来了,等会儿还要上台祭神吗?”有相熟的摊贩热情招呼。

    “应该会祭神吧,先前我有事没来,今日可一定要过去瞧瞧。”

    一文的费用不贵,没有摊主会吝惜这点铜钱,都是直接丢进钱袋里的。

    收了钱,阮祺笑着摇头:“今天不祭神,神仙也有自己的事忙,哪能回回都去打扰。”

    “不过下月是水神诞辰,崔庙祝说要办场大的祭神礼,特别热闹,到时大家都可以来瞧。”

    众摊主纷纷点头,说一定过来观礼。

    也有摊主听说阮祺要重办婚仪小声道喜的,一名老妇人牵了阮祺的手,塞了个瓷娃娃给他。

    “这是金娃娃,保佑你们以后孩子身体康健的。”

    老妇人慈眉善目,瞧着却有些面生,阮祺只大约记得对方是曾经来过庙里的香客。

    阮祺道了谢,原本想将瓷娃娃的钱给对方,却被老妇人再次拉住。

    “小庙祝收着吧,我闺女也是给人冲喜的,那家人心善,病好后重办婚仪,明媒正娶将我闺女抬进家门。”

    “如今苦尽甘来,夫妻和睦,”老妇人拍着阮祺的手背,“……你们也要好好的。”

    瓷娃娃与市面上的瓷器摆件不同,捏得圆圆胖胖,身上围着金色的肚兜,上面写着大大的“福”字,十分精巧可爱。

    阮祺瞧着也觉得喜欢,只是想起这金娃娃的寓意,又禁不住有些羞赧。

    “在看什么?”清珞忽然靠过来问。

    “没!”阮祺吓了一跳,匆忙将娃娃揣好,只是动作太大,露出微敞的领口。

    清珞垂眸,盯着对方颈侧还未消散的痕迹,抬手帮他将衣襟理顺。

    “快到晌午了,回去睡午觉吗?”

    阮祺藏好娃娃,莫名其妙。

    既然快到晌午了,不应该先找地方吃饭吗?

    有了上回的经历,午饭阮祺再不肯吃庙里的素斋了,想不出吃什么,索性拉着清珞在庙市上乱逛。

    东家吃两块蜜饯糕,西家吃一碗油酥饺,粉果子,水馅包,烤河虾,最后再用钱婆婆的芝麻圆子收尾。

    阮祺吃得满足,正喝一杯紫苏饮消食,突然听外面闹哄哄的,也不知出了何事。

    “哎,外面来了好些货船,说是从芜河码头那边来的!”钱婆婆的小儿子突然跑回来道。

    “码头?”钱婆婆煮圆子的手停住,“河道那么窄,货船能开来吗。”

    钱婆婆有女儿家在县里,自然也是去过河市的。

    那样两三层的大货船,别说到芜河村来,便是去常渊县里都有些困难吧。

    钱婆婆儿子连忙摇头:“不是大货船,是那种类似渔船的小舟,来了十几艘呢,就停靠在岸边,直接在货船上摆摊,卖好些个稀奇货物。”

    “是谁家的货船?”阮祺心头一动,忽然开口问。

    不出所料,果然等来对方的回答:“是京城梅家的船,梅少东家亲自带来的。”

    梅少东家,梅秀舟。

    阮祺将昨日新买的婚服拿给魏婶子看过,魏婶子眼力好,直接断言那两套婚服无论做工用料都是顶级,没有百两银子根本就下不来。

    十五两,恐怕都不够买婚服上绣的珠饰。

    阮祺听得心惊,本想着找机会再去河市一趟,却没想对方自己过来了。

    庙市人潮拥挤,有了货船后,附近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阮祺赶到岸边,正迟疑该如何过去时,就被满脸喜气的江里正迎面撞见。

    “可算找到你了,”江聿升笑得两撇胡子都翘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不提早和我说,居然还请了梅少东家到村里。”

    “不是……”阮祺想说不是他请的,他也是才刚得知有货船过来。

    江聿升压根不听他解释,话语里满是激动。

    “知道你脸皮薄,可这样大的事情哪能藏着掖着呢,货船来了我都不清楚,还要等着人家自己来通报,倒显得是咱们不懂礼数了。”

    阮祺:“……”

    里正这边说不通,但能见到人总归是好事。

    没等江聿升带路,已然有小厮先一步越过人群,说梅少东家请几位贵客入船内叙话。

    不同于昨日的三层大船,这回来的货船唯有一层,舱内狭窄,只够放得下一套桌椅。

    梅秀舟热情招呼众人入内,礼数周全地与江聿升寒暄,阮祺一直插不上话,好容易提起婚服的事,就被对方抬手打断。

    “我这回过来,正是要说说那套婚服的。”梅秀舟笑容诚恳。

    “忘了告诉阮公子,那婚服原本是敬献给水神的祭品,只是后来仪式出了些差错,最终并没有用上。”

    “您也知道,这种祭神的物件即便无法使用,也绝不能随意处置,销毁还是贩卖都很麻烦,阮公子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您能收下了,才是真正帮了我的大忙。”

    对方的声音太过恳切,阮祺听得半信半疑。

    用婚服做祭品,总觉得哪里有些怪。

    梅秀舟赌咒发誓:“我说的一切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情愿天打雷劈。”

    江聿升也跟着劝道:“既然送你的就收下吧,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江聿升压根不清楚婚服的事,他只在意外面那些货船。

    如今庙市生意虽然兴盛,但总归缺少些特色,保不准哪天就会被别处取代。

    若是能有梅家的商船长期驻留,芜河村的庙市才算是真正稳固了。

    梅秀舟的神情越发真诚:“我也正有此意,河市拥挤,并不适合做零散生意,我本也想在附近找一处合适的集市,刚好寻到你们这里。”

    阮祺渐渐听懂了,心底也忍不住高兴。

    庙市越来越兴旺,村里人的生活自然也能蒸蒸日上,到时即便县里再有什么变动,也影响不到芜河村这边了。

    江聿升与梅秀舟聊得热络,很快被留下用饭,直到崔庙祝传话过来,说有事找他商议,这才匆忙结束了话题。

    梅秀舟殷勤送众人下船,走在最后时被清珞扫了一眼,突然听见耳畔有声音传来。

    “……别做多余的事。”

    那嗓音并不冷,梅秀舟却瞬间脸色惨白,等再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然走远。

    许久,一个人影自船舱内走出,陶玄景抱着臂,望向他叹息道。

    “早和你说过行不通了,仙君若是那么容易劝服,我和岳将军也不至于留到现在了。”

    “那怎么办?”梅秀舟擦了头顶的汗问。

    “好好准备婚仪吧,毕竟是仙君大婚,即使在下界凡间,也不好太过寒酸了。”

    陶玄景破罐破摔道:“也不知小殿下出生后,仙君能不能回心转意。”

    仙君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若是有小殿下的话,估计也会是天生仙体,到时自然便要回归上界了。

    陶玄景很想得开,他问过村里的老人,这边哥儿成婚后,一般三五年内便会有子嗣。

    “那凡人有身孕了?”梅秀舟震惊。

    “没呢,”陶玄景摇头,“所以慢慢等着吧。”

    水神庙来祭拜的香客比以往还要多些,阮祺先将清珞送回房中,才随着江里正去到崔庙祝那边。

    要商议的事有两件,一是上午有村民闹事,其中有芜河村的,也有隔壁隅山村的,双方动了拳脚,轻伤了三人,需要里正拿主意该如何处置。

    二则是如今庙市人流过多,已然将几条道路挤得无法通行,必须重新规划,否则冲突只会愈演愈烈。

    “你觉得该怎么办?”说到一半,崔庙祝忽然问阮祺。

    阮祺听得正迷糊,没想到对方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下意识摇头道。

    “我不懂这些,您和江叔拿主意吧。”

    “没事,随便说说就行。”江聿升头痛,他也是实在想不出办法了。

    芜河村地方有限,加上背靠隅云山,再往旁边扩一扩,恐怕要跑到隔壁村的地界了。

    阮祺皱眉思索,犹豫着道:“其实……也未必是地方不够的缘故。”

    “我今日去收摊位费用时注意到,好多人第一回来芜河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该到哪里去买需要的货品,故而才会四处乱撞。”

    “若是能在庙市内增加简单的指示,比如,增加一些木牌,指明出入口的方向,还有各种摊位的方向,减少大家迷路徘徊的时间,是不是能引导人流,防止互相拥堵。”

    江聿升与崔庙祝对视一眼。

    增加指示木牌,的确是个办法。

    江聿升连忙颔首:“这个简单,我马上叫人去弄,试试看效果如何。”

    这边商量完了,阮祺总算腾出空闲,准备去瞧瞧清珞的情况。

    对方表面的伤疤虽然都已经痊愈,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还是要多加小心的。

    郎君什么都好,就是不顾惜身体,若是没有阮祺提醒,平日连药都懒得吃。

    进到屋内,从瓷瓶里取出药丸,阮祺试了试水温,确定刚好不会烫口后,走近掀开帷帐。

    床里人还在熟睡,侧着脸,乌发散落在枕间,仿佛过分静谧的画卷。

    ……睡得还真熟。

    阮祺弯了弯唇,俯身帮他将被子盖好,却没留神水杯倾斜,少许温水从里面滑落。

    哎!

    阮祺吓了一跳,慌忙拿稳水杯,却见落下的水滴非但没有溅湿床褥,反而尽数飘浮于半空。

    阳光照进窗子,水珠透出奇异的微光,悬浮在距离清珞不远处,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

    阮祺举着水杯,杏眼缓缓睁大,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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