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傍晚过后, 空气里总算多了些清凉。

    水神庙主殿门外,崔庙祝满脸殷勤的将温妤送走,回头却忍不住露出疑惑神色。

    “你说, 这位知县夫人怎么拐弯抹角的, 一直试图与我打探祺哥儿的事?”

    身旁仆役迟疑道:“估计是,想要找小庙祝帮忙解签。”

    解签?崔庙祝总感觉不是这个缘故。

    不过罢了,想到对方捐的香火钱,崔庙祝挠挠头, 决定不再继续深究下去了。

    粥铺戌时关门,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阮祺已经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坐在店里拿扇子给自己扇风。

    董念瞧着心疼,端了杯温水递给他:“早告诉你回家休息,偏你非要留下来帮忙。”

    “怎么样,可是哪里难受了, 用不用找柳郎中过来瞧瞧。”

    ……又是温水。

    阮祺一脸郁闷, 越发用力给自己扇扇子:“给我换杯冰水,我马上就能好了。”

    “行了,”董念从他手里接过竹扇, 慢慢替他扇风, “你现在情况特殊,若是贪凉出了毛病, 还是你自己受罪。”

    “就这几个月了, 忍一忍。”

    阮祺忽然凑近过去, 撞了撞伯母的肩膀, 小声问:“您有大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大伯与伯母的儿子比阮祺年长七岁, 在阮祺还年幼时便已经不顾爹娘阻拦,独自到边关闯荡了。

    董念没好气瞥他:“你堂哥闹腾得紧,我那会儿天不亮就醒,吃什么都吐,哪儿像你现在,跑进跑出的,瞧着比正常人都精神。”

    阮祺抿唇笑,他也觉得自己最近精力充沛,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有了孩子。

    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阮祺昏昏欲睡,莫名想起今日见到的温妤。

    对方衣着素雅,嗓音轻柔,是那种十分温婉的样貌,仔细瞧过去,眉眼隐约能看出与阮祺有些相似。

    阮祺忍不住想,对方怀着自己的时候,是也像他一样每天精力旺盛,还是和伯母一样,每天吃不好睡不下?

    困意如潮水涌来,阮祺莫名希望,那时的自己能乖一点,不要让对方难受。

    “就知道逞强,果然还是累着了。”董念抬手将清珞招来,压低嗓音。

    “抱你夫郎回去吧,明天不用早起,叫他多睡一会儿。”

    “嗯。”

    清珞取了衣裳过来,小心翼翼将阮祺裹在里面,朝董念和阮成丰点了头,抱着人转身离开。

    粥铺这半日营业暴露出不少问题,隔日董念索性在店外挂了牌子,标明三天后庙市再重新开张。

    阮祺第二日闲着无聊,加上已经与温妤见过了,索性也没了顾忌,再次来到醉江楼内。

    然而还没等见到郑掌柜,就被正在雅间饮酒的顾允海迎面拦住。

    “哎,可算是找到你了,先前在鬼市买的古画我爹特别满意,我正想找机会好好感谢你呢……来来,这边人多,我们上雅间里说话。”

    已经是晌午,大堂内人声嘈杂,顾允海环视了下身周,伸手便要揽住阮祺的肩膀往雅间去。

    然而手刚伸到半途,就直接捞了个空,一旁清珞将阮祺拉开,帮他理了理衣襟。

    “怎么了?”阮祺疑惑。

    清珞面色平淡:“被风吹乱了。”

    阮祺望了眼窗外,街道闷热得厉害,根本一丝风也没有。

    “走吧,雅间是我提前定好的,你还没用午饭吧,我请你吃楼里的醉虾,醉江楼主厨做的醉虾可是一绝。”

    顾允海毫无所觉,依旧抬手要去拉他,却再次拉了个空。

    顾允海眉心一跳,望着对面被清珞搂在怀里的阮祺,莫名有些不爽。

    就好像……眼看着自家弟弟被登徒子占了便宜一般。

    不,顾允海觉得自己是魔怔了,对面两人已经成婚,况且阮祺也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和你郎君感情真好,”顾允海勉强干笑道,“先上楼,我刚好有些事情要与你商量。”

    顾家二公子顾洵也坐在雅间内,看见阮祺略微点了一下头。

    阮祺原本以为顾允海来找自己还是为了收购古画的事,却不想对方开门见山,直接笑着道。

    “……对,你没听错,娘让我来邀请你,参加明日我爹的寿宴。”

    后面顾允海说了大堆的理由,但阮祺再迟钝也能够听出,这些不过是临时找来的借口,对方邀请他到府里明显另有目的。

    从醉江楼离开,回到家中,阮祺紧张得原地打转。

    正准备睡午觉的清珞无奈,伸手将他拉进怀里。

    “紧张什么,先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不提那晚在县衙内宅的事,就是顾夫人,他们也已经当面见过了,那会儿阮祺也只是略微忐忑,并没有像现在一般紧张到坐立难安。

    “怎么能一样,”阮祺抗议道,“我那时只将她当作普通的客人看待,如今却是要登门拜访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盛夏炎热,怀里人的碎发黏在额角上,清珞帮他理了理。

    “你依旧可以当她是陌生人相处,或者换一种方向,考虑是否要直接认亲。”

    “喂!”

    阮祺瞪眼,认亲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况且此事完全就是郎君的一面之词,压根没有任何凭证。

    看对方还在纠结,清珞索性将他按在床铺里,抬手用薄被裹紧。

    “的确没有凭证,并且你也没有下定决心,所以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清珞略微倾身,如墨的眸子与他相对。

    “刚好你可以慢慢考虑,总归无论是哪种结果,我都是与你一起的。”

    清珞生来无父无母,不能理解凡人的复杂情感,在他心底唯有眼前人是最要紧的,其余都不重要。

    帷帐遮住半面天光,问题依旧无解,阮祺却莫名感到一丝安心。

    他叹了口气,伸手回抱住郎君:“是,无论哪种结果,你都是与我一起的。”

    阮祺做事向来认真,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参加寿宴,那么寿礼上自然也不会含糊。

    歇过午觉,阮祺便找来梅秀舟,问对方的商船里可有像样的古字古画,价钱不能过于昂贵,最好是能看出用心,且不至于太过出格的。

    梅少东家常年经营货船,这话也算是问对人了,眼睛转了转便回道。

    “公子打算送寿礼的人是喜爱字画吗,那不能太昂贵,又要看得出用心,依属下之见,何不送些与字画有关的事物?”

    阮祺一愣,这倒是他从没想过的。

    “公子有所不知,”梅秀舟细细与他解释,“如今文人雅士无不推崇古人字画,以至于市面凡是有些年头的字画,价钱皆被炒得极高,并且鱼龙混杂,难以甄别。”

    “那你说的,与字画有关的事物是什么?”阮祺问。

    “绣屏。”梅秀舟笑着道。

    梅秀舟朝一旁的陶玄景使了个眼色,对方低头收拾灶台,假装没有瞧见,梅少东家有些急,连忙拱手作揖。

    阮祺还奇怪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就见陶玄景将木柴堆好,腾出空位后轻拍了下手掌。

    随着动作,原本空荡的堂屋忽然多出数扇屏风。

    屏风有大有小,小的不过半尺,大的却足有一人多高。

    榉木,核桃木,花梨木,甚至还有金丝密集的上等紫檀,中间的装饰图画皆是由真丝做底刺绣而成。

    “这是……”

    阮祺原本就是懂针线的,自然能瞧出其中的好处,心底忍不住赞叹。

    “大昭仿古风气盛行,公子如今见到的绣屏,便是效仿古代字画做成的。”

    梅秀舟给他指了边上一扇红木插屏道:“好比这一幅松鹤延年图,仿的便是前朝画师的成名之作,由六名绣娘花费半年工夫,期间返工十数回,才最终得来这一幅成品。”

    阮祺凑近细看,眼前的绣屏的确风格古朴,分明是最常见的松鹤延年图,却简淡悠远,气韵天成,全然不是寻常绣作能够比拟的。

    “这样的绣屏,价钱应当不会便宜多少吧。”阮祺迟疑道。

    梅秀舟一笑:“那您是不知道眼下市面古字画的价格,就说这幅松鹤延年图的原作,若是拿出来售卖的话,至少也是这个价钱。”

    梅秀舟比出略显夸张的手势:“这个数,足够将这整屋的绣屏包圆下来,都还有剩余了。”

    阮祺默默把嘴合上。

    好吧,这么算来的话,确实还是送绣屏更合适一些。

    有陶玄景帮忙,梅秀舟几乎将货船里的绣屏全都搬送了过来,整齐排放在堂屋正中,供阮祺慢慢挑选。

    阮祺来回瞧了半晌,眼睛都挑花了,忍不住拉过才刚睡醒的清珞商量。

    “你眼光好,快来帮我瞧瞧应该选哪一幅当作贺寿礼。”

    “是,让仙君挑选也好,”梅秀舟殷勤道,“毕竟那位顾知县可是阮公子的生父,也算是仙君的岳……”岳丈了。

    视线扫过,梅秀舟瞬间噤声。

    “没错,”阮祺扯了扯身边人的袖角,笑着道,“来吧,不用紧张,随便挑一幅就好。”

    清珞无奈,想解释自己并未紧张,但被这样一说,倒是不好太过敷衍了。

    清珞挑绣屏没有像阮祺那般纠结,最终选了仿前朝宫廷藏画的四扇曲屏,画面内容与贺寿无关,却是更磅礴大气的锦绣江山图。

    定下要送的绣屏,最后便是做些细节上的调整了。

    顾知县毕竟是朝廷官员,日常用品摆设上总有些规矩需要遵守,避免逾制。

    四扇曲屏留下,剩余的屏风则需要原路送回,梅秀舟再次望向陶玄景,看得对方直翻白眼。

    不过瞧在仙君的面子上,只能重新捏起法诀。

    一扇扇屏风迅速消失,院里忽然传来响动,陶玄景起初还漫不经心,闻声下意识望向窗外。

    “祺哥儿睡醒没,柳郎中要来家里,给你瞧瞧最近身子如何了。”来人是阮成丰,嗓音浑厚,刚推开院门便高声道。

    似乎有木料散落的声响传来,阮成丰不满道。

    “谁把木柴放院里的,你现在身子重,也不怕出门绊倒摔着了。”

    阮成丰嘴上埋怨,手里却不自觉帮忙收拾起来。

    房间内,阮祺慌忙示意陶玄景快些将屏风弄走。

    屋里的绣屏数量太多,层层堆叠在一起,陶玄景加快速度,却反而弄出更大的动静。

    “怎么了?”

    阮成丰想也不想便冲进屋里,眼睁睁望着一扇插屏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阮成丰:“……”

    屋内鸦雀无声,阮祺将一串挂饰藏到身后。

    清珞神色平淡,陶玄景转头看窗外的风景,梅秀舟笑容满面,微微朝他颔首。

    “大伯,”阮祺乖巧凑上前,试图蒙混过关,“您说柳郎中要来家了,是叫我现在过去吗?”

    阮成丰恍惚点头,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第62章 第62章

    柳郎中是芜河村的老郎中了, 给村里人瞧病向来不肯多收钱。

    若是哪个村人实在过意不去了,便会请他到家里吃顿饭,或是从地里摘筐菜送去。

    那日给阮祺诊过脉, 柳郎中还和董念打趣, 道这回可有地方蹭饭了,董念哪里有不愿意的,也笑说您爱吃的菜我都给您记着呢,您只管日日来。

    今日也是同样, 听闻柳郎中要来看阮祺的情况, 董念提早一个时辰便开始准备起来,还让阮成丰过去喊人。

    结果人没喊来,阮成丰反而一脸恍惚的独自回来了,还因为走神,险些被桌腿绊倒。

    “怎么毛毛躁躁的,”董念正忙着做饭呢, 忍不住皱眉道, “祺哥儿和他郎君呢,别是还在歇午觉吧。”

    窗外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些暗了,董念将一盘炒河虾端到桌上, 摇头无奈道。

    “睡到这个点儿, 晚上还能睡着吗?”

    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催促阮成丰继续去唤人, 毕竟以阮祺如今的状况, 偶尔嗜睡些也是正常。

    好容易等最后一道菌菇汤上桌, 阮成丰还在原地发呆, 董念终于气得推了他一把。

    “愣着干什么,柳郎中都快来了, 还不赶紧出去接人。”

    “哦,”阮成丰总算反应过来,眼里依旧带着空茫,愣愣开口道,“……你说,那比人还高的屏风,能自己凭空消失吗?”

    什么屏风?

    董念莫名其妙,上下打量着他:“你是遇鬼了还是撞邪了,怎么也开始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阮成丰拉住董念,“我在祺哥儿家亲眼看到的,绣白鹤青松的屏风,紫檀木框,一下!就不见了!”

    反复回忆了许久,阮成丰异常确信,自己当时并没有眼花,他的的确确是瞧见屏风自己消失了。

    董念不耐烦将他挥开:“行,等会儿让柳郎中也给你瞧瞧吧。”

    阮成丰:“……”

    日头西斜,阮祺过来时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与他前后脚进门的柳郎中将他招到跟前,问他最近睡眠如何,食欲如何,有没有感觉心情烦躁,或是精力不济。

    阮祺都依次答了。

    柳郎中替他把了脉,笑着感叹,说没见过有身子后能像他这般状态好的,能吃能睡,可见孩子也是个省心的。

    “孩子省心,他可不叫人省心,”董念给柳郎中倒了酒,在一旁无奈道,“仗着自己精神好,成日乱跑乱跳,只差没上房揭瓦了。”

    阮祺心虚喝水,不敢答话。

    说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实在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太没有存在感,以至于他也经常忘记对方的存在。

    好比今天在醉江楼时,他为了躲一名醉汉,隔着三阶楼梯便直接蹦了下来,惊得郑掌柜险些尖叫出声。

    偏偏阮祺半点感觉也没有,连清珞也不甚在意,说蹦一蹦也无妨,没那么脆弱。

    柳郎中笑呵呵安抚:“没事,其实也有这样的,像隔壁村的李家媳妇,自己不知道有身子了,还和家里人整日进山打猎。”

    “那爬上爬下的,中间还扑了两回兔子,人还是一样结实,可见孩子若是健康,轻易是不会有事的。”

    柳郎中话锋一转,拿手指了指阮祺道:“但孩子健康,不代表你也能跟着胡作非为,别到时真出了岔子,你哭都没处哭去。”

    阮祺受教点头,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心大了,往后确实该多注意些。

    董念还没忘了先前那一茬,见阮祺这边看得差不多了,伸手将阮成丰拽了过来,让柳郎中帮忙把脉。

    “不用不用,”阮成丰臊得脸热,一个劲儿摆手,“我刚刚就是被阳光晃了眼,不小心看错了。”

    “现在说是看错了,那你方才怎么信誓旦旦的,非要说屏风自己消失不见了。”董念不满,回头向阮祺求证。

    “你来说说,你家里什么时候买新屏风了?”

    阮祺放下碗筷,一脸无辜道:“屏风?哦,可能是新买的床帘,大伯瞧错了吧。”

    那分明不是床帘,哪个好人家床帘上绣青松白鹤的!

    不过阮成丰不敢反驳,在董念的注视下,恍惚间也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于是顺从让柳郎中把过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

    用过晚饭回家,因想着柳郎中的叮嘱,阮祺倒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寿宴的事了。

    左右寿礼已经准备妥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第二日,阮祺提早叫梅秀舟将寿礼送去县衙内宅,自己则与郎君坐上马车,慢悠悠朝常渊县赶去。

    原以为会有许多人前来祝寿,然而等到了地方,阮祺才发觉县衙外一切如常,东侧角门外更是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停靠。

    阮祺算了算时辰,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来错了日子。

    刚下了马车,候在门外的顾允海便快步迎了过来,热情招呼道。

    “你总算是来了,我和娘他们可都在等着你呢。”

    “啊?”阮祺满头雾水。

    不是,他就是来凑个数的,都等着他做什么。

    顾允海笑道:“今早送来的绣屏是你挑的吧,当真是好眼光,爹一眼就瞧中了,说那幅画他收了许久都没有收到,如今得了这绣屏,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那绣屏是郎君挑的。”阮祺老实道。

    顾允海尴尬了下,不过很快找回精神:“都一样都一样,进来吧,今日府里没有旁人,就是普通的家宴,你们不必拘束。”

    家宴?

    阮祺脚步一顿,突然有些不敢上前了。

    “不想去便不去。”清珞低声安抚。

    阮祺迟疑片刻,最终摇摇头,拉着对方一起迈进垂花门内。

    领路的顾允海还在解释,说父亲最近多有不顺,昨日刚与手下县丞大吵了一架,干脆取消了今日的宴请,只自己家里人简单聚一聚。

    也亏得还有阮祺肯来,否则不知道该有多冷清。

    顾允海说得坦荡,阮祺却是听出了一丝不对,疑惑问。

    “临时取消,那先前发下去的请帖怎么办?”

    顾允海一怔,也抓了抓头发:“这,宴请的事向来都是娘负责操办的,估计是她派人通知取消了吧。”

    “罢了,”顾允海懒得多想,“人少清静,来来,我叫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你今天只管放开吃喝,不必顾忌其他。”

    天气炎热,与阮祺上回傍晚偷来时一样,饭桌是直接摆在花厅里的。

    四周罩了白纱的帐子,既遮挡了蚊子和蠓虫,又不妨碍来往凉风吹过,遮阳避雨,十分惬意。

    丫鬟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餐盘和食盒,不消片刻便已经将里面的圆桌摆满。

    知县夫人着玉色云罗的对衿衫,笑容恬淡温和,抬手招呼几人道。

    “允海将人领来了?老爷临时忙公务去了,要等会儿才能来,都先进来坐下吧。”

    一旁顾洵瞧不出喜怒,并未起身,只神色平淡地朝阮祺点点头。

    “夫人,二公子,”阮祺掀开纱帐进去,“今日叨扰了。”

    “是我叨扰了你才对。”温妤浅笑,似乎想伸手拉他,不过落在半空还是停住了。

    “坐吧,听允海说你喜爱吃辣,厨房做了辣子鸡和酸辣藕,也不知能不能合你的口味。”

    “肯定合胃口!”

    顾允海也跟着坐下,笑着邀功道:“我可是特地和醉江楼掌柜打听过了,祺哥儿最近就爱吃这两样,绝对不会有错。”

    “嗯,多谢。”阮祺坐在清珞身旁,总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不像是顾知县的生辰宴,倒更像是特地来招待他的。

    家主人还没上桌,阮祺这边刚刚落座,温妤便已经唤丫鬟端了小食过来,让他先吃着垫垫肚子。

    小食是洒了糖粉的酸梅糕,酸酸甜甜,口感扎实,不像当地的风味,味道却十分惊艳。

    “这是京城那边的小吃,我过去……总爱吃这个,便想着你会不会也喜欢吃。”温妤柔声道,说着还帮他倒了茶水。

    阮祺险些被呛住,心底越发古怪,只能点头道谢。

    花厅位置好,头顶有树荫密密遮着,内里几乎感觉不到闷热。

    顾洵平静握着茶盏,圆桌对面,母亲和兄长皆围着那人打转,表情热情关切,仿佛是这世间最和睦的景象。

    昨日在神庙里发生的事莫名涌入脑海。

    顾洵最近因为阮祺的事心神不宁,便想找个地方求支签文,算算因果前程。

    水神庙自然是不能去的,于是去了隔壁隅山村的河神庙。

    ……河神。

    顾洵过去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明存在,然而昨日就在庙里,他亲眼看到蜡烛无风而灭。

    主殿内阴气森森,庙祝贺擎催促着他将三炷香依次放入香炉,而就在青烟腾起的一瞬,供桌后的神像突然垂眸,直直望向顾洵的方向。

    “河神告诉你,因果已成,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最迟半月,整个顾家将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贺擎一瘸一拐靠近,在他耳旁轻声道。

    顾洵不敢与神像对视,强自镇定道。

    “我还是那句话,他被抱走时还没有满周岁,管事的儿子死无全尸,他即便想要认亲,也根本拿不出凭证。”

    “贺庙祝若是只有这点装神弄鬼的本事,我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顾洵起身离开,然而刚迈出殿外,砰的声响,漆黑的殿门忽然合拢。

    “是没有凭证,”贺擎嗓音低沉,“可你有没有想过,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为何你兄长与母亲早没有发现他,晚没有发现他,偏偏是在他成亲之后,忽然留意到他的存在。”

    “什么意思?”顾洵僵立在原地,后脊忍不住有些发凉。

    “好比,他那位郎君,你已经见过不止一回了,你如今想想看,还能想起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吗。”

    顾洵眼瞳猛地一缩。

    “想不起来,对不对?”贺擎循循善诱。

    “什么眉眼,什么身形,高矮胖瘦,年龄几何……你记不起来他郎君的样貌,甚至即便那人直接站在你面前,你也常常会忽视他的存在。”

    “不用与我绕弯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顾洵声音艰涩,强撑着质问。

    贺擎同情望向他,良久才开口道:“我是想提醒二公子,是否有凭证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阮祺的郎君并非凡人。”

    “只要有他在,你做再多也只是徒劳,最后不过是竹篮打水。”

    “不是凡人,”顾洵简直快被气笑了,“那他莫非还是妖怪不成。”

    贺擎让开通路,做出“请”的手势,笑容温和道。

    “我如今说什么,想来二公子都不会相信了,不过河神仁慈,让你回去慢慢考虑,等考虑清楚了再做答复。”

    兴许是错觉,顾洵总觉得那尊神像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寒意。

    他不敢再继续停留,转身飞快离去。

    第63章 第63章

    阮祺被温妤和顾允海热情围着, 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朝清珞的方向挪了挪。

    像是才意识到阮祺的身旁还有人在,温妤愣了下, 柔声开口道。

    “哦, 这位便是小庙祝的郎君吧,听闻你过去都在关外做生意,不知做的是哪一门生意?”

    “对对,”顾允海也提起了兴致, 连忙凑近问, “关外最近年景不太好,几个部族经常混战,刚好我外祖父在那边有些人脉,你做的生意若是出了问题,我们说不准还能帮上些忙。”

    外祖父,阮祺心头一跳。

    记得之前隐约听过, 他的亲外祖父似乎便是在边关做大将军的。

    清珞穿着湖蓝衣裳, 袖口缘边是阮祺亲手绣的细密水纹,面上神情淡淡。

    被身边人扯了扯,才抬眸随意道:“只是小本买卖, 不值一提。”

    见他明显不愿透露, 温妤只得讪讪打住,转向其他话题, 问阮祺喜不喜欢府里的酸梅糕, 若是喜欢的话, 可以带一些回去。

    对面顾洵却是忍不住心惊。

    打从两人进到花厅起, 他其实就有暗中留意阮祺的这位郎君了。

    而正如贺庙祝所言,无论他怎么费力去分辨, 都像是隔了层水雾般,让他始终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可就在阮祺伸手扯住对方的一瞬,水雾散去,顾洵望见一双宛若深潭的漆黑眼眸。

    无法言喻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顾洵耳畔嗡鸣,整个人如坠冰窟。

    “怎么了?”顾允海疑惑问。

    “没,”顾洵费尽全力不让自己显出异常,“饭菜都已经备好了,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先去把爹叫过来。”

    “不用,”顾允海摆手,“爹这人你还不清楚,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你现在去叫他,他反而要责怪你多事。”

    “今日有客人在,大不了我们自己先开席,不必理会他了。”

    “是,”温妤朝阮祺笑了笑,“不理他,叫那人忙公务去,我们只管自己吃饭。”

    就在温妤抬手招呼丫鬟上主菜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从外走来,身形瘦高,儒雅书生模样,语气透出无奈。

    “夫人好没良心,竟是要丢下寿星公不管,也不怕家里客人笑话。”

    顾知县原本是调侃着说的,然而等掀开纱帘进到花厅,见到阮祺的一瞬,却是忽然呆立在原地。

    阮祺吃酸梅糕的手也跟着放下了。

    那天在夜里看时还未觉得,他与顾知县虽然眉眼并不相似,但通身气韵却是像了个十成十,尤其同处一室时,估计任谁来了都会察觉出不对。

    花厅氛围古怪,温妤紧拧着帕子,虽然极力克制了,眼圈还是开始泛红。

    “爹。”顾允海摸不着头脑。

    瞧了瞧阮祺,又瞧了瞧顾知县,笑呵呵开口道:“哎呦,这是什么缘分,怎么感觉你与我爹长得这般像。”

    阮祺如坐针毡,甚至都有些想要逃走了。

    “胡言乱语,”最后还是顾知县收回心思,出言打断道,“功课做完没,先生教你的文章写得如何了,大字练了几幅,都拿过来给我瞧瞧。”

    顾允海举手投降,缩到一旁不敢吭声。

    教训过了儿子,顾知县终于将视线转向阮祺这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遍,眼里流露出温和。

    “这位便是芜河村的小庙祝吧,多谢你送的绣屏,那幅原画六年前毁于大火,我一直遗憾未能亲眼一见,如今有了这绣屏,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阮祺摇摇头,表示只是普通的屏风,不值什么。

    “好了,别都干站着了,快坐下来用饭吧。”温妤看出阮祺的局促,连忙招呼众人落座。

    顾知县坐在主位,丫鬟动作利落撤下糕点和冷盘,换成热气腾腾的菜肴和汤羹。

    桌上没有酒水,只有清凉的乌梅汤。

    阮祺尝了口自己面前的,果然是温温热热的,于是小心伸出手,试图将郎君的那杯交换过来,中途被对方轻扫了眼,只得遗憾放弃。

    结果刚一转身,就见温妤满脸慈爱的盯着自己,顿时头皮发麻。

    温妤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用公筷夹了烧排骨给他。

    “多吃点,都是自己家里人,别拘束。”

    阮祺默默啃着排骨,已经连大气都不敢出。

    确定了。

    不是自己想太多,今天的家宴根本就不是为了给顾知县祝寿,顾夫人显然是察觉了什么,才会拿解签当借口请他过来。

    不过夫妻俩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凭证,所以只是请他来见面,而非直接提出要认亲。

    食不言寝不语,花厅内一时无声,温妤面上始终带着笑,不住朝阮祺的碗里夹菜,偶尔悄声问他合不合胃口,如果有不喜欢的,可以叫厨子做新的来。

    顾知县欲言又止,几次想要插话,却始终没能抢过自家夫人。

    总算等到温妤起身盛汤的空隙,快速接话道。

    “咳,听闻你最近不再主持祭祀,也很少会去庙里,那一般空闲的时候,除了在家休息,还会做些什么?”

    “一般就是到粥铺帮忙吧,”阮祺放下汤碗道,“或者到街上去转转,再有空闲的话,就帮家里打理下田地。”

    他偶尔也想和大伯到山里去打猎,可惜伯母看得严,任何危险的地方都绝不许他靠近。

    对面顾洵扯了扯嘴角,眼里划过嘲讽。

    “这……你年纪也不大,家里和郎君的条件都不错,就没想过要去学堂里读书吗?”

    大昭民风开放,常渊县里就有专供女子和哥儿读书的学堂,也未必就要学出什么本事来,略识得几个字,懂得算术读写,对于掌管内宅也是大有好处。

    故而但凡是稍有富余的人家,都不会吝啬让子女读书,甚至条件好些的,还会将先生请进府中专门教导。

    顾洵继续道:“在自家粥铺跑堂虽然没什么,但也总不能一直如此吧。”

    果然,顾洵话音刚落,对面顾知县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顾家是书香世家,旁的也就罢了,倘若阮祺当真是顾家子,那整日里跑堂种地的,确实不成样子。

    顾允海吃菜的动作顿了顿,总觉弟弟这话说得古怪,听意思,倒像是在嘲讽阮祺不学无术,不求上进。

    但应当不会。

    顾洵对家中仆役尚且温和有礼,不像是能当面嘲讽人的个性,顾允海摇摇头,将心底的疑惑抛到脑后。

    “跑堂有什么不好,”阮祺倒没听出话里的含义,只是笑着道,“人多热闹,顺带还能活动筋骨。”

    说罢望向顾洵:“我瞧二公子身形瘦弱,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估计便是常年在房里读书的缘故,不如也多出外走一走,晒晒太阳,见见人气。”

    随着阮祺的话音,顾知县和温妤也跟着望向顾洵,两相比较之下,很快便看出不同。

    阮祺其实也偏瘦小,然而身形匀称,面颊红润有光,走路行动都利落,人瞧着也精神。

    和阮祺相对的,顾洵就像是常年不见光一般,衣衫空荡,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说得对,”温妤赞同点点头,眉心轻蹙道,“顾洵……身子弱,的确是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

    顾知县也被带偏了注意,考虑自己是不是将孩子拘束得太狠了,才会让人整日闷在房里读书。

    “其实……”眼见话题走向不对,顾洵连忙坐直。

    “这还不好办吗,”顾允海将啃到一半的排骨放下,直接提议道,“不如就让阿洵跟祺哥儿去当几日跑堂,锻炼锻炼,省得隔三差五的闹毛病。”

    顾洵不敢置信望过去。

    对面温妤心里一动。

    大儿子虽是胡乱建议的,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况且锻炼倒还是其次,温妤更想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亲近,免得日后认亲时尴尬。

    于是让顾洵和阮祺一起去跑堂的事就这般定下了。

    顾洵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然而母亲催促,父亲也颔首赞同,他也只得强撑出笑脸:“那往后,便麻烦阮公子了。”

    同样没有料到事情进展的阮祺:“……你确定?”

    粥铺正缺人手,好友也不能每日来帮忙,就是跑堂需要体力,顾二公子一看就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

    “确定。”顾洵艰难道。

    “工钱也很少,普通跑堂每日最多只有八十文。”

    “不用工钱。”顾洵咬牙切齿。

    阮祺迟疑片刻,勉强凑合道:“……那行吧。”

    顾洵一口血险些吐出来。

    那眼神是嫌弃吧,一定是嫌弃吧!

    这一顿寿宴阮祺被身旁人各种照顾夹菜,吃得都有些撑了,临走还带了许多糕点回去。

    酸梅糕,栗子糕,甚至还有顾夫人亲手做的夹心酥。

    连吃带拿,大包小包捧了满怀,活像是串门子走亲戚的。

    顾知县还有公务要忙,便先离开了,温妤带着顾允海一路将两人送上马车,望向阮祺的目光满是不舍。

    “时辰不早了,不如你和你郎君留下住一晚吧,府里客房多,我给你们挑间位置最好的,还能看风景。”

    望着天边的日头,顾允海忍不住无奈,低声劝解道:“娘,县衙内宅还没修缮好呢,能有什么风景可看,您就别为难人家了。”

    阮祺被郎君扶着上车:“多谢夫人好意,我最近一直在芜河村,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温妤终于点点头放任对方离开。

    烟尘扬起,马车渐行渐远,温妤无意识追上前两步。

    直到马车过拐角再不见踪影了,才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内宅。

    两日后庙市,阮家粥铺重新开张,才刚过卯时,顾二公子已然穿戴整齐守在粥铺门前。

    阮祺看得一愣,早起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你怎么来了?”

    顾洵闻声一口气没上来,表情扭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为何会来这里,你竟是全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哦!

    阮祺拍了下额头,总算回忆起来:“你是来当跑堂的,瞧我这记性,进来吧。”

    这两日粥铺经过重新修整,门窗台面全都焕然一新,柜台也跟着换了位置,打眼望去,倒是显得整个店面都宽敞了许多。

    就是地上还有木料没来得及收起,刚一开门,就有许多烟尘迎面扑来。

    阮祺还好。被清珞挡在背后,顾洵却是被扑了满头满身,脸色瞬间就绿了。

    “抱歉,”阮祺拿了布巾给他,“工匠干活太晚,我今天提早过来,就是想把店面简单收拾一下,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哦对了,扫帚在那边,我和郎君去擦台面,你把地上的碎木头扫一下吧。”

    顾洵狠狠呛咳两声,伸手指着地上的碎木屑。

    “不是跑堂吗,你让我扫这个?”

    “对啊,跑堂就是店里做杂活的,哪里缺人了都要去帮忙。”阮祺理所当然道。

    考虑到顾二公子可能有洁癖,他还特地把相对轻便的扫地活交给对方。

    “当然,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阮祺宽容道,“本来伯母也是想额外雇人的,我和顾夫人说一声,让你换别的法子见人晒太阳。”

    听到“顾夫人”三字,顾洵什么气焰都消了,嫌弃地用手指捏起扫帚。

    “不就是扫地吗,我做就是了。”

    阮祺与清珞对视一眼,无奈摇头,随他去折腾。

    时辰还早,集市上却已经聚集了不少摊位,粥铺里异常安静,唯有几人低头打扫的细碎声响。

    清珞不擅长杂务,却是几人里干活最认真的,俯身用布巾擦抹着座椅桌面,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玉器。

    刚擦过门框的阮祺停住动作,忍笑低声道。

    “都已经反光了,你是准备给桌椅上油打蜡吗?”

    清珞丢开抹布,用干净的那只手擦了擦他的鼻尖。

    “嗯……快成小花猫了。”

    阮祺脸颊一红,连忙拿衣袖去擦,然而却忘了袖上的尘土,这会儿真成小花猫了。

    “别动。”清珞捏住他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帮他将沾染的灰尘擦净。

    确认再没有遗漏后,在他唇角边轻吻了下,浅笑道:“这回好了。”

    好没好阮祺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脸颊通红,已经烫得能烙饼了。

    阮祺低咳了声,默默捡起抹布,才刚回头,就与握着扫把的顾洵四目相对。

    “咳,地都扫完了吗?”阮祺关心问。

    顾洵深吸口气:“扫完了。”

    “这样啊,那你是想在店里歇一会儿,还是去外面把布幌挂起来?”

    没等阮祺说完,顾洵迅速抢话道:“幌子呢,我现在就去挂。”

    这鬼地方他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第64章 第64章

    店里的一切都打理妥当, 等到阮成丰和董念也从外面回来时,顾洵以为自己这一早上的磨难总算是结束了。

    然后就被阮祺安排去跑堂。

    “外面日头晒,我怕你站不住, 等会儿若是有客人来了, 你便去问他们想吃什么,记下后告诉厨房那边。”

    阮祺仔细叮嘱:“之后等饭菜都准备好了,再端去到客人面前,只记得先来后到, 别乱了次序就行。”

    记住点单, 按照次序送菜上粥。

    顾洵心道这有何困难,随后就被狠狠打脸了。

    常渊县附近人说话都带了些北地口音,又快又利,虽然远不到全然听不懂的地步,但也多少有些吃力。

    客人少时还好,清早客人一拥而入, 顾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最重要的是这群人根本就不好好点单!

    “听说没有, 隔壁徐老家的牛在田埂里崴了脚,非说是邻居郑麻子家安栅栏的错,今早打到里正那儿去了……还要昨天的莲子粥, 酱瓜菜不要辣, 拌豆苗少放醋。”

    顾洵:“……啊?”

    对面中年汉子感叹:“何止是闹到里正那儿,据说脑袋都打开瓢了, 血流了满头满脸, 把我媳妇都给吓着了。”

    “我来碗红豆粥吧, 记得给加勺糖, 酱瓜菜哪儿有不吃辣的,他家豆苗不错, 多放辣,醋确实得少放。”

    顾洵晕头转向,满脑袋的牛崴脚,头开瓢。

    他想再问问两人刚才都点了些什么,可两名中年汉子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不耐烦摆手,让他快点去上菜。

    阮祺安顿好粥铺外排队的村人,路过时笑着道。

    “一碗莲子粥,一碗多加糖的红豆粥,酱瓜菜一个加辣一个不加辣,两盘豆苗都少放醋,其中一盘多放辣。”

    “对对,”中年汉子颔首,“加紧些,外头还等着干活呢。”

    这会儿来粥铺的村人都是赶着进货出摊的,自然不肯浪费时间。

    阮祺推着顾洵往后厨走:“放心,粥都是现成的,马上就能好。”

    顾洵眼里露出惊奇,对方的确是刚刚进来的,然而进店才不过片刻,便已经将那一大串点单都记住了,甚至还能与他叮嘱。

    “郑麻子就在门口排着呢,你等下记得把他安排到角落,别让他们凑在一处,免得打架。”阮祺小声道。

    哦,那个脑袋被开瓢的郑麻子。

    阮祺见顾洵实在不熟练,便索性留在店里,带着他一起跑堂。

    一回两回还能是巧合,次数多了,顾洵忽然发觉,对方的记忆力实在惊人。

    无论点单还是七嘴八舌的闲聊,只要是客人说过的内容,阮祺都能记住,甚至连客人的口味偏好,也能记得分毫不差。

    顾洵心情复杂,莫名想起父亲幼年聪慧,才六七岁时便已经熟读经史子集,能吟诗作对,以至于兄长顾允海常被评价说不像其父。

    阮祺圆脸杏眼,穿一身水色薄衫,衣袖挽到手肘上,严肃时眸色微凉,看上去尤其与顾知县相像。

    气质像,过耳不忘的本事也像,顾洵忍不住想。

    ……若是对方没有被偷抱走,而是一直养在顾家。

    “怎么了?”阮祺见他忽然停住,回头疑惑问。

    “没,”顾洵迅速垂下眼帘,“不是要把绿豆送去后厨吗,快点去送吧。”

    有阮祺在一旁帮衬,顾洵终于找到诀窍,虽然偶尔还会犯些小错,但总算不似最初那般手忙脚乱了。

    过了辰时,粥铺里的客人逐渐增多,店里店外都充斥着浓浓的烟火气。

    四周人声嘈杂,各种闲话家常,嬉笑怒骂,这边是谁家闺女毁了婚约,那边是谁家小子跟人跑了,仿佛世间所有琐碎都藏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哎呦,”有自来熟的妇人招呼道,“这小哥儿是新来的吧,模样真俊,许了人家没?我娘家有个侄子,是在村里面教书的。”

    “我……”顾洵手足无措,那妇人力气大,抓住他便不肯放松。

    “婶子怎么见谁都要做媒,”阮祺连忙过来解围,“而且你那侄子不是在学堂做粗使的吗,何时成了教书先生了?”

    妇人讪讪松手:“什么粗使,他也帮着管教学生的,也算是给人教书了。”

    这话明显是狡辩,阮祺没再多说,将话题轻巧带过后拉着顾洵离开。

    到角落里低声安慰道:“别怕,他们只是想与你搭话,其实没什么恶意,你若是听着不舒服,强硬拒绝了便是。”

    顾洵回了一句,阮祺没能听清,再凑近时就见对方平静道:“后厨的红豆粥已经煮好了,我现在去拿。”

    阮祺目送对方走远,不由挠挠头。

    这人几次欲言又止的,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和之前不同,今日的粥铺是要开整天的,不敢让阮祺太劳累,才刚过晌午,董念便叫陶玄景将阮祺换了下来。

    顾洵也有些累了,被董念安排到水神庙客房里休息。

    歇过午觉,阮祺搂着郎君赖了会儿床,磨磨蹭蹭许久才终于赶回粥铺。

    原本以为顾洵已经先一步回家了,却见对方十分自然地穿梭于长桌之间,帮着店里的客人点单上菜。

    “祺哥儿来了。”刚从厨房出来歇口气的董念走近,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道。

    “你带来的人倒是勤快,虽然开始忙乱些,如今也慢慢适应了。”

    阮祺也觉得惊讶。

    顾洵毕竟是在顾家长大,自小养尊处优,能坚持半日已经是难得,更何况对方居然肯主动干活,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跑堂,晌午歇够了就要回去呢。”阮祺系紧袖口,上前帮着他一起收拾桌面道。

    顾洵收起抹布,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别想太多,我大哥今日出门办事,刚巧路过芜河村,已经说好傍晚过来接我回府了,我只是无事可做,所以来打发时间。”

    “哦,”阮祺点头理解,“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他只是随口感叹一句,顾洵却像是被踩中痛脚般,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我与大哥的感情自然是好,爹忙于公务,我几乎是被大哥一手带大的,平日吃穿都是由他打理。”

    “我今日忽然到外面,他放心不下,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接我。”

    阮祺点点头,却突然想到,若自己是顾家子的话,那眼前人与顾允海便并没有血缘关系。

    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不就是跑堂吗,”顾洵深吸口气,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你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说罢利落转身,端起碗碟快步离开。

    阮祺:“……”

    夏季日头长,过酉时末天还微微亮着。

    粥铺打烊,阮祺刚收拾完东西走出店铺,就被庙市里的人团团围住。

    听明众人的来意,阮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只能无奈道。

    “我都已经捞过那么多回鱼了,你们还没有瞧够啊?”

    “怎么能瞧够,我可是从槐州城特地赶来的,就是为了来看小庙祝捞鱼。”有陌生青年扬声道。

    阮祺满脸迷惑。

    槐州城,离这里可足有大半月的脚程吧,就为了看他捞鱼?

    听着周围众人七嘴八舌,阮祺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都还要从槐州城某座神庙说起。

    槐州城里共有三座庙,其中一座便是水神庙,年代久远,据说百年前就已经修建起来了,每到年节时候,连当地官员也都要前往祭拜。

    那神庙的庙祝已是耄耋之年,生得鹤发童颜,某日却忽然同香客道,芜河村的水神庙有神仙显灵,他们若有事相求,不如去芜河村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求得真神庇佑。

    老庙祝在槐州城内极有威望,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惹得好些人深信不疑。

    这不才刚到庙市,就有许多外乡人赶来,见不到崔庙祝本人,便都跑来见阮祺这位小庙祝了。

    ……想看捞鱼是假,想看他是不是能让神仙显灵才是真。

    “行,那就捞鱼吧,”阮祺也没推辞,“不过事先说好,我捞的都是普通的鱼,吃了也不能原地飞升,长生不老,你可别想太多了。”

    围观村人皆笑出声来,最初提议的青年却臊得面颊通红,连忙摆手说自己只是来看看的,没有多想。

    粥铺门前顾允海正在和顾洵说话,听到这边的热闹也忍不住回过头,疑惑问。

    “捞鱼?”

    他经常来水神庙那会儿阮祺已经被仙翁带走,没有赶上阮祺在庙市捞鱼的时候,故而并不知道这一节。

    “从芜水河里捞鱼,你要什么,我便给你捞上什么来。”阮祺随口道。

    “当真什么都能捞到?”顾允海顿时来了兴致。

    “嗯,”阮祺接过村人递给他的渔网,神色警惕,“你不会要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日落黄昏,庙市摊位几乎都已经收摊了,大群人围在山脚下,闹哄哄的,简直比白天里还要热闹。

    不知谁突然起哄:“别听祺哥儿的,就要奇怪的东西,普通捞鱼多没趣啊。”

    “哈哈哈,对!咱们小庙祝厉害着呐,上回可捞了只乌龟上来,你要条鲨鱼吧,也给大家伙开开眼。”

    众人纷纷赞同,芜水河里压根没有鲨鱼,也不知他们打哪儿道听途说来的。

    顾允海思忖片刻:“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不如你捞颗夜明珠上来吧。”

    阮祺:“……”你管这叫不为难?

    “没事,捞不到也无妨。”顾允海笑呵呵道。

    “我也是从话本里看到的,说有龙女受伤后被猎户收留,为了报恩,便拿渔网捞鱼,结果捞了颗夜明珠。”

    “后来那猎户用夜明珠换的钱上京赶考,一举得中做了大官,与龙女情投意合,两人终成眷属。”

    猎户上京赶考,还能一举得中,阮祺觉得这比从河里捞出夜明珠还魔幻。

    “行,那就夜明珠吧。”

    天色已经暗了,阮祺还想早点回家休息,干脆没再犹豫,凭着感觉将渔网撒进河里。

    “别太勉强,我就是随便说说的,你不用……”

    见身边众人皆是满脸兴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顾允海也感觉自己玩笑开过了,慌忙试图找补。

    然而话还没等说完,对面阮祺已经将渔网拖出水面,落日余晖之下,赫然是一颗形状浑圆,散发出幽绿光芒的夜明珠。

    顾允海目瞪口呆,随后便见阮祺完全忽视掉自己,直接将那夜明珠捧到清珞面前。

    “给你。”阮祺扬起笑脸,杏眼里仿佛盛了溪水,干净又明澈。

    清珞也露出笑,在周遭村人的起哄声里一把将他抱住。

    顾允海:“……?”

    顾洵冷眼旁观,捡起渔网里不小心勾住的泥鳅,面无表情地塞给兄长。

    第65章 第65章

    村里人都是喜爱凑热闹的, 即便有陶玄景和顾洵帮忙,粥铺最初几日依旧忙得人仰马翻。

    阮祺原本以为顾洵呆不了多久,没想到对方总是抱怨不停, 却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每日来领工钱时, 还会扬起下巴,用得意的目光睨着阮祺。

    “这跑堂不是很容易吗,我还以为有多难。”

    是不难。

    阮祺想着对方这些天打碎的碗碟,记错的点单, 撞坏的桌椅摆设。

    默默将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朝对方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

    一直到七八日后,粥铺的生意总算是稳定下来,虽然依旧座无虚席,但排在门口的长队已经不像最初那般夸张了,通常阮祺一个人就能应付得过来。

    刚安顿好客人坐在角落,阮祺回过头, 就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

    青素衣裳, 笑容柔和,正是几日未见的知县夫人温妤。

    “娘?”顾洵连忙丢开手里的抹布。

    温妤从阮祺身上收回目光,仔细打量了顾洵一眼, 满意颔首道。

    “不错, 果然应该放你出来,这瞧着倒是比先前红润了许多, 人也更有精神了。”

    “嗯。”顾洵有些脸热。

    可不是精神了吗, 整天忙里忙外, 活动得多了, 饭量自然也跟着增加。回家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就连夜里失眠的毛病都不药而愈了。

    关心过了顾洵,温妤终于将视线转到阮祺那边,克制住情绪,笑着与他道谢。

    “这些天顾洵劳烦你关照了,你最近……身子可还好,听你伯母说,已经快有三个月了吧,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手底下刚好有个婆子,之前伺候过我娘家侄女生产的,手脚麻利,干活也细心,不如让她到你那边。”

    “哦对,我已经询问过你伯母了,她也是同意的。”温妤补充道。

    阮祺其实有些心动,不过考虑到平日还要练习法术,避免吓到旁人,还是只能作罢。

    “多谢夫人好意,不过我家里小,多一个人恐怕转不开,还是等过几个月再说吧。”

    见他没有直接拒绝,温妤虽然失望,但也并未继续劝说,只又问了店里生意怎么样,跑堂累不累,有没有考虑过再多雇几名伙计。

    两人聊得热络,身后顾洵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将地上的米袋归拢在一起。

    等两人都聊完了,才重新凑到温妤跟前。

    “外面日头晒,娘进店里休息吧,我给您寻个位置。”

    温妤似乎并没有听清,视线一直落到阮祺身上,看着他靠在柜台前面,偏过头,让郎君拂去肩膀的落叶。

    “……或者喝碗粥也行。”顾洵的眸光黯淡了一瞬,只是语气如常道。

    “这店里的药粥不错,据说是专门从县里买的粥方,玉竹粥甜香软糯,正适合现在来喝。”

    温妤晃了下神,终于听见他的问话,笑着摇头道。

    “不用了,我晌午还有事情,便先不进去了,你们自己忙吧。”

    头顶艳阳高照,顾洵的心却是往下沉了沉,正要开口,却被温妤握住手腕,

    “……走吧,陪娘到马车那边。”

    顾洵呆愣了片刻,被温妤拉着朝外走去。

    马车停在山脚树荫下面,夏季炎热,车夫拿袖子给自己扇风,在一边倚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你喜欢做跑堂吗?”温妤忽然问。

    顾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或者,你喜欢在家里读书吗?”

    这回顾洵总算听清,却并不懂对方的用意,斟酌良久道。

    “还好,读书虽然费神,但能学到许多新事物……跑堂,起初有些不习惯,如今做惯了,倒也觉得别有趣味。”

    温妤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当真是如此做想的?”

    “因为你爹想要你读书,所以你便每日闷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习字,而又因我想要你多锻炼身体,多外出见人,所以你即使不愿,也还是来到这边,每日在粥铺里跑堂。”

    两人已经走到树林边,车夫听见响动,连忙起身牵起缰绳,将马匹引到主道上。

    “……虽然我与你爹心底都是为了你好,但你若是不肯,我们也绝不会强逼于你。”

    温妤帮顾洵理了理散乱的衣襟,目光轻柔道:“你已经大了,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凡事都顺着我们。”

    “就好比你大哥那样,”温妤忍不住笑,“他整日不着家,偷偷外出与人学琴,我和你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说罢了。”

    “去忙吧,晚上早点回家。”

    顾洵沉默不语,抬头目送温妤迈进马车,直到帘布垂落,再看不见里面人的身影。

    店铺忙碌,顾洵体力一般,阮祺到底不敢让他太过劳累。

    刚过早上,就叫他去前头帮忙算账,将柜台后昏昏欲睡的郎君换出来。

    “再坐着都要睡熟了,来,起来活动一下。”

    清珞满脸困惑。

    阮祺笑意盈盈,凑到他身旁小声道:“看你闲着无聊,刚好顾洵要休息,等会儿帮客人点单的活就交给你了。”

    清珞无奈摇头,凡人在寻常状态下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果然,就在阮祺靠近他的一瞬,门边座位的中年汉子忽然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在两人间来回扫视。

    “这是……祺哥儿的郎君?”

    “对啊,”阮祺拉着清珞热情道,“陈叔吃什么,还和昨日一样要葱油饼和青菜粥吗,今天店里新做了鸡蛋饼,陈叔要不要试一试?”

    清早村里人都是要做活的,只喝粥不够饱腹,所以虽然麻烦,阮祺伯母还是在后厨多加了一眼灶,专门用来烙各种饼子,价钱也便宜。

    “嗯,好,”汉子战战兢兢,“那再要一张鸡蛋饼。”

    “青菜粥要烫的还是温热的?清珞问。

    汉子越发惶恐:“要,要温热的吧,我赶时间。”

    中年汉子也是芜河村人,参加过阮祺的婚仪,照理应当对清珞十分熟悉。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总算瞧清楚阮祺郎君的模样。

    眉眼疏淡,气质也有些清冷,不对!

    中年汉子背脊发凉,若阮祺郎君当真有如此相貌,怎么村里面从来都不曾有人提起过。

    前日他还听村里姑娘们悄声议论,说附近几处村子就属隔壁隅山村的郑猎户生得最俊俏,个子也挺拔。

    郑猎户?中年汉子想,便是十个郑猎户加在一起,也根本不及眼前人分毫。

    好容易等清珞往后厨去了,中年汉子连忙放轻嗓音,小心翼翼问:“那个,祺哥儿,你郎君是不是很少在村里走动,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

    “没有啊,”阮祺给他倒了杯茶水压惊,“我天天带着他出门呢,可能陈叔忙着自己的事情,所以没有注意到吧。”

    是吗?中年汉子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正当两人说话时候,鸡蛋饼和青菜粥都已经端了上来,清珞神情自然,甚至帮对方递好竹筷。

    “慢用。”

    “多,多谢。”中年汉子接过竹筷,莫名受宠若惊。

    清珞瞥了眼一旁忍笑的阮祺。

    芜河村人常年供奉水神,对于他的气息多多少少会有些感知,自然下意识畏惧。

    正因为如此,平日若非必要,他都尽可能不在村人面前显露真身,以免招惹麻烦。

    然而阮祺却全然不觉,反而十分热衷将他推到人前。

    一对年轻夫妻领着女儿进到粥铺,阮祺又拉着他去帮三人点单。

    年轻夫妻是隔壁隅山村的人,虽然不如中年汉子那般畏惧,却也不由得坐直身子,神情紧张道。

    “那个,店里的药粥,小孩子也能喝吗?”

    阮家粥铺如今在外最有名的便是各种药粥,这对夫妻显然是为此特地赶过来的。

    阮祺瞧了眼被女子搂在怀里的孩子,梳着三角髻,一脸好奇地打量四周。

    于是笑着道:“可以,其实并非所有药粥都有添加药材,比如杏仁粥,酥蜜粥,便很适合老人和孩子食用。”

    女子放下心来,拍了拍怀里的小孩,最终点了两碗补气血的参苓粥,和一碗额外加糖的杏仁粥。

    阮祺正待去后厨,就见身边郎君似乎一直盯着那穿粉色袄裙的孩子瞧,便低声道。

    “很可爱吧?不知道未来我们孩子会是什么模样的。”

    清珞迟疑片刻,也跟着陷入沉思。

    上界仙家也好,下界凡人也好,在他眼里都并无什么差别。

    他会盯着孩子看,只是因为那孩子脸蛋滚圆,且生了双灵动水润的杏眼。

    清珞想,若是自己的孩子与阮祺相像,那么必定是十分可爱的。

    “不要,”阮祺闻言连忙摇头,“姑娘和哥儿还好,如果是个小子的话,绝不能生成我这样,否则也太没有气势了。”

    “怎么会,”清珞抬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揶揄道,“你平日里教训我的时候,可比谁都要有气势。”

    阮祺:“……”

    不多会儿,后厨里传来董念的怒斥。

    “要闹到外面闹去!三岁小孩吗,别碰坏了我的鸡蛋!”

    除了庙市当日外,粥铺一般都歇业得比较早,常常天还没暗便已经关门休息了。

    用大伯的话道,钱都是赚不够的,若是身子累垮了,赚再多的钱也补不回来。

    董念觉得他根本是想偷懒到山上打猎,却也没有阻拦,只叫阮祺回去歇一会儿,晚上到家里来吃饭。

    阮祺等着郎君入睡,便从床铺上爬了起来,自己悄悄进到堂屋。

    打开桌上的木匣,翻找出碎玉和晶石,阮祺挑拣了片刻,最终拿起白色带青花的碎玉。

    按照仙翁的说法,这些都是陶玄景特地从上界带来的,灵气充沛,正适合辅助他日常修炼法术。

    对于修习法术,阮祺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练总还是要练的,也免得被仙翁哀怨念叨。

    将碎玉捏在指间,阮祺努力回忆着自己先前捞鱼时的感受。

    仙翁教导过他,他与郎君有姻缘线相连,即便是无意,也会不自觉影响到身周。

    好比在捞鱼的时候,他只需要将网撒进河里,就会得到一切想要的事物,鱼虾,装着珍珠的牡蛎,珊瑚,甚至是夜明珠。

    那时他都在想什么……

    烛光昏沉,随着阮祺的一呼一吸,空气里渐渐盈满潮湿的水汽,仿佛有风吹动河面,

    碎玉不断发出嗡鸣,像是下一刻就要自他指间里挣脱。

    “砰”的声响,有人推开房门,阮祺吓了一跳,直接将手里的碎玉丢了出去,随后便与破门而入的阮成丰四目相对。

    阮成丰嘴巴大张,视线死死定格在虚空某处。

    “你……”

    阮祺望过去,就见之前被他扔出的碎玉正稳稳停在半空,散发出莹白的微光。

    “听我解释!”阮祺连忙抓回碎玉。

    阮成丰重重吸了口气,转身合拢房门,语气沧桑道。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祺:“……”如果说都是您眼花瞧错了,您信吗。

    第66章 第66章

    阮成丰自小将阮祺带大, 对方眼珠子一转,他便能猜出对方在想些什么。

    考虑到阮祺的情况特殊,阮成丰缓和了神色, 只是语气依旧严厉。

    “别想着编瞎话骗我, 你若是还敢有什么隐瞒,我现在就把你伯母叫来。”

    阮祺迟疑半晌,偷偷打量了对面人几眼,捏着袖角道。

    “那个, 事情比较复杂, 说来话长。”

    阮成丰根本不听他辩解,虎着脸道:“那就长话短说,你伯母刚炖好了鸽子汤,就等着你们回去呢。”

    董念最近总变着法儿的给阮祺做各种吃食,也不知打哪听来鸽子汤能益气养血,特地花大价钱买了两只。

    今晚是头一回尝试, 生怕放凉了难以入口, 这才让阮成丰过来喊人。

    在大伯的威逼之下,阮祺心里一横,索性实话实说道。

    “郎君是神仙, 之前不小心受伤跌落到下界, 法术是他身边下属教的我,我也是最近才刚知道的。”

    屋内陷入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

    阮成丰搓了把脸, 好容易从自家侄子那一长串话里分辨出答案。

    “你说你郎君是?”

    “神仙。”阮祺果断道。

    阮成丰深吸口气, 觉得有些荒唐, 随即想到另一种可能。

    “你……不是大伯给你泼冷水,你说你郎君是神仙, 可有什么依据吗?”

    阮成丰在县里时也听过那些茶楼先生们说书。

    好比山野精怪生性狡猾,常会幻化人形,谎称自己是天上仙女,或是观音菩萨,借此来哄骗村民。

    阮成丰越想越偏,或许也能往好处想想。

    常在村里游荡的无面水鬼也算是精怪一类,却性情温和,非但不会害人,反而时常给村里人帮忙。

    倘若阮祺郎君也是个老实本分的,那么是妖怪的话,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不是。”望着对面人苦大仇深的模样,阮祺彻底无奈了。

    “我已经确认过了,郎君当真是神仙,不是妖怪。”

    阮成丰收回思绪,轻声安抚道:“嗯,行,神仙就神仙吧,你最近身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若真是妖怪的话……阮成丰不敢深思,只是望着阮祺依旧平坦的小腹,再多的话也都咽了回去。

    阮祺欲言又止,最终放弃,顺着他的话道。

    “昨日不是刚叫柳郎中看过吗,一切都好。”

    “行,”阮成丰摸了摸他的头发,“去加件衣裳吧,夜里天凉,顺便叫你郎君起来,咱们一道回家。”

    鸽子虽然不是酸辣口味的,却汤汁鲜美,肉质软烂,阮祺足足吃了两碗才勉强停筷。

    见他吃得香,董念心里也高兴,念叨着下回可以再试试烤乳鸽,先卤后烤的,外脆里嫩,据说也好吃。

    然而等送走了两人,董念便有些不满了,一把揪住准备偷溜出门的阮成丰。

    “新打的兔子还没剥皮呢,”阮成丰表情自然,指了指屋外道,“得趁天黑前处理了。”

    “那兔子生得肥,绒毛也厚实,可以先收起来,等入冬后缝在领子上。”

    董念压根没听他废话,缓缓眯起眼眸。

    “到底怎么回事?”董念朝外望了眼,“你今晚吃错药了吗,一直盯着祺哥儿的郎君瞧。”

    阮成丰有苦说不出,整张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说什么,怎么说。

    说祺哥儿很有可能被个假装神仙的妖物哄骗了,到现在还不明真相。

    至于他为何认定了清珞绝不是神仙,道理很简单,崔庙祝常年供奉水神,倘若祺哥儿郎君当真出身不凡,别人瞧不出,崔庙祝还会眼瞎了一点都没瞧出吗?

    对,崔庙祝!

    阮成丰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这事情他不敢告诉董念,却是可以去找崔庙祝,对方说不准会有应对的法子。

    好容易糊弄过董念,第二日天还没亮阮成丰便起身,以去集市采买为借口,早早赶到水神庙内。

    才刚过卯时,神庙主殿落针可闻,只有寥寥几名香客进出。

    崔择川倒是已经起身了,有些意外地望着匆匆赶来的阮成丰。

    “你不是要开粥铺吗,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崔庙祝抚平衣摆,抬手拈起三炷香。

    总算等庙里的香客离开,阮成丰靠近过去,低声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崔庙祝眉心微蹙,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祺哥儿郎君吗……我之前就觉得他有些古怪了。”

    “如今时辰还早,粥铺人多眼杂,你先回去照常开店,不要露出破绽,等晌午我亲自去会会他。”

    阮成丰得了指示,终于忐忑离开,倒是崔庙祝陷入沉思。

    他总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过了早上饭点,粥铺里总算没那么忙碌,阮祺凑到低头对账的郎君身边,将一块刚烙好的肉饼塞到他嘴里。

    “味道不错吧?”阮祺问。

    清珞颔首,就见对方眸子亮晶晶望向自己,于是不动声色,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阮祺笑得眉眼弯弯,语气轻快道:“仙翁交给我的课业都已经完成了,刚才给仙翁检查过,他说都已经合格了,让我也拿给你瞧瞧。”

    认真算来,他学的浮空术不过是法术里最基础的部分。

    虽然学了大半月才勉强入门,但阮祺依旧十分高兴,毕竟他只是凡人,这世间哪有几个普通人是能学懂法术的。

    见阮祺一脸“我好厉害,你快点来夸夸我”的得意表情,清珞忍不住笑,伸手捏了下他的鼻尖。

    “恭喜,等中午休息的时候吧,找个清静的地方让你演示。”

    “嗯。”阮祺连忙颔首。

    昨日不小心被大伯发现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能将碎玉漂浮起来了,只是发挥很不稳定,他怕丢脸,所以一直没告诉郎君。

    直到悄悄找仙翁检查过了,又纠正了几个施法错误的地方,这才终于敢拿到清珞面前。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阮祺摩拳擦掌,按照仙翁的说法,以他的实力,迟早能变得比陶玄景他们要厉害,到时移山倒海都不在话下。

    天际灰蒙蒙的,估计又要降雨。

    晌午客人略少了些,用午睡做借口,阮祺没等吃饭,便一路拉着清珞进到后山树林。

    “就在这边吧。”

    阮祺找了块空地,确认四周无人后停住脚步。

    林间清凉,风里携了草木的芳香,因为跑得太急,阮祺额角都是细汗,面颊红扑扑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碎玉。

    “看,我都准备好了,”阮祺得意道,“我试过几回,就这块碎玉与我最适合,差不多每次都能成功。”

    虽然不清楚是何种原理,但仙翁也说,阮祺自己用着顺手就好,碎玉品质如何,其实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发挥。

    清珞目光略过碎玉,趁着他没有留意,低头轻吻住他的唇角。

    临出门前,阮祺刚塞了块芝麻糕,上面洒满芝麻和果仁,还带着蜂蜜的甜香。

    清珞直起身,帮他擦去额角的汗珠,笑着道:“可以开始了。”

    阮祺脸颊泛红。

    又捣乱,他都要忘了该怎么做了。

    另一头,紧跟着两人离开粥铺的阮成丰却是急出了一头热汗。

    按理来说,山脚的树林紧挨着村中的田地,周围总有村人路过,应当很好寻人才是。

    然而他带着崔庙祝在附近转了几圈,却始终找不到阮祺的踪迹。

    唯有摆摊的魏婶子似乎见过阮祺,费力回忆道。

    “我下山时碰到祺哥儿了,他和他郎君一起,我还奇怪马上就要下雨了,他们跑林子里做什么。”

    “哦对,”魏婶子指了个方向,“他们往那头去了,估计是小两口闲着无聊,想去河边散散心吧。”

    阮成丰道过谢,连忙拽着崔庙祝朝对方所指的方向赶去。

    魏婶子瞧着崔庙祝那一身行头,疑惑蹙了蹙眉。

    不知过了多久,崔庙祝实在是体力耗尽,扶住路旁的树干,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等等!”崔庙祝呼吸艰难,“这么到处乱转的也不是办法,你先停下,我用别的法子找找看。”

    “可……”阮成丰心急如焚。

    “别急,”崔择川从怀里取出装备,“我带了龟甲,你让我给祺哥儿卜算一下,马上便能寻到他在什么地方。”

    阮成丰还是忍不住焦急:“那先试试吧,若是不行,就只能去找里正帮忙了。”

    不单阮成丰,崔庙祝其实也有些慌乱。

    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祺哥儿还怀着身子呢,如果有什么意外,他可真要成千古罪人了。

    然而崔庙祝这边刚摇出铜钱,还没来得及分辨究竟是何种卦象,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传来巨响。

    阮成丰面色一白,直接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等等!”崔庙祝也被吓得不轻,连忙丢掉手里的龟甲,也跟着追了上去。

    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两人脚步踉跄,险些被铺天盖地的水汽直接掀翻。

    河水沸腾,浓重的水雾里,一道颀长身影正安静站立在河面正中,无需动作,从山顶砸下的巨石还未滚落,便已然尽数化作齑粉。

    半空电闪雷鸣。

    崔庙祝僵立在原地,两月前被封住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话语完全堵在喉咙里,只余下微弱的气音。

    什么妖怪,这人分明是!

    清珞眸色幽深,望着力竭昏睡的阮祺。

    怀里人呼吸均匀,仿佛做了什么美梦,微微弯起唇角。

    ……用碎玉引来山洪,也不知瑶台仙翁知晓后,是该欣慰还是担忧了。

    清珞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呆愣的两人,语气平缓道。

    “祺哥儿睡熟了,我先带他回去休息。”

    目送清珞走远,阮成丰用力扯住崔庙祝,拼命压低声道。

    “快点动手啊,不是你说带了祖师爷的法器,降服只妖怪不在话下吗。”

    崔庙祝:“……”

    怎么动手,给对方磕头上炷香?

    第67章 第67章

    夏日多雨, 晌午过后又下了场暴雨,县衙内宅也是一样的愁云惨淡。

    无论丫鬟还是小厮全都绷紧着精神,丝毫也不敢行差踏错。

    顾允海一直在外偷偷学琴, 好容易空闲下来, 才突然意识到家里气氛不对。

    “出什么事了,是京城那边起了变故,还是府里银子不够使了?”

    他也是够倒霉的,中午才刚进家门, 就被顾知县揪住狠批了一顿, 从头到脚几乎训得体无完肤。

    而向来帮他说话的母亲也只是冷眼旁观,让他抽空记得读书,别整日在外胡混。

    顾允海都被骂傻了,思来想去也没弄清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只能猜测是不是家里出了变故。

    “哦,没出什么事。”顾洵品着从庙市买回的花草茶, 一面漫不经心道。

    “估计总是下雨, 爹娘他们心情不太好吧。”

    顾允海满头雾水。

    顾洵垂下眼帘,是心情不好,却不是为着下雨。

    自打顾知县生辰那日, 温妤便一直筹划着要将阮祺尽快接进府中。

    顾知县的老家就在常渊县附近, 过去曾经在顾家伺候的仆役虽然都被打发了,但想再寻回来也并不困难。

    然而将这群人都找回来了, 却依旧没有任何阮祺就是当年婴孩的凭证。

    没有信物, 没有可供辨认的小衣和襁褓, 且在温妤的回忆里, 根本不记得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胎记或印迹。

    拿不出凭证,就没办法说服阮祺的大伯一家, 更无法光明正大地将阮祺接回府里。

    温妤急得上火,顾知县也忍不住整日唉声叹气。

    至于顾洵……

    他低头抿了口茶水,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

    “行了,没事,”顾洵安慰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你这两天少在爹娘跟前转,少惹他们生气,等过阵子应该就能好了。”

    顾允海叹息,也只能是这样了。

    见顾洵要走,顾允海连忙又追上来,塞了盒点心给他,说是特地排队买来的,有他最喜欢的荷花酥。

    “我知道你做事认真,但也别太勉强了,最近总是下雨,记得让小厮带着把伞,虽然有马车在,但上下车难免要被雨水淋到,你身子弱,淋雨容易着凉。”

    “你比娘还啰嗦。”顾洵接过糕点,打断他没完没了的絮叨。

    顾允海用力揉了把他的头顶,不以为意:“我可是你亲大哥,怎么还不能多说几句了。”

    “……去忙你的吧,傍晚在粥铺里别乱跑,等我过去接你。”

    顾洵“嗯”了声,将所有情绪都遮掩在眼底。

    水神庙山脚,暴雨倾盆而下。

    顶着雨水,阮成丰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扯住崔庙祝,不敢置信道:“所以,祺哥儿郎君当真是神仙?”

    “对,”崔庙祝面如死灰,费力平稳住心跳,“而且品级应当不低。”

    “品级?”阮成丰疑惑。

    “是啊,”崔庙祝颔首,想起方才发生的那一幕仍旧有些心悸,“和凡间朝廷一样,上界仙家也有各自不同的神位品级。

    “好比水神与河神,一个执掌天下水域,一个执掌天下江河,你觉得哪个品级更高。”

    阮成丰头昏脑涨。

    他听不懂这些,甚至于,他到如今也无法相信这世间当真有所谓神明的存在。

    崔庙祝抹了把脸,嗓音疲惫道:“那人身上有精纯水气,只不知是水神御下的哪一位仙家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水神本尊。

    不!崔庙祝用力摇头,他拒绝想象这种恐怖的可能。

    阮祺再醒来时,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他被郎君护着,身上倒是没有被淋湿,至于跟在后面的两人,阮成丰勉强用外袍遮雨,只湿了裤脚和鞋袜,崔庙祝却是已然被浇成了落汤鸡。

    董念吓了一跳,连忙招呼两人进里间换衣裳,一面朝阮成丰抱怨道。

    “这是怎么弄的,不是叫你带着伞出去吗,赶紧将外袍脱了,我给你们煮碗姜汤去。”

    崔庙祝尴尬道谢,也没解释自己为何没回水神庙,反而是跟着跑来了粥铺。

    阮祺不爱喝姜汤,正想默默爬走,就被董念揪了回来。

    “给你加大枣和红糖了,喝一碗暖暖身子。”

    虽然百般不愿,阮祺最终还是被伯母灌了碗姜汤下去,好在午饭做了他喜欢的油焖虾和炖排骨,油辣鲜香,总算是将那股子怪味压了下去。

    饭桌气氛古怪。

    望着眼前过于朴素的家常菜,董念有些过意不去,给崔庙祝盛了碗菜汤道。

    “对不住,家里饭菜简陋,之前一直劳烦您关照祺哥儿,等您有空闲了,咱们专门办一桌席面来招待您。”

    “不不!”崔庙祝快速起身,双手恭敬接过汤碗,“怎么能说是劳烦呢,庙里事多,该是我劳烦了祺哥儿才是。”

    董念:“……?”

    阮成丰在桌下踢了对方一脚,崔庙祝连忙改口,撑起笑脸道:“我的意思是,祺哥儿天资聪颖,往后这庙里的事都还要托付给他呢,没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董念满脸疑惑的点头。

    阮祺专心吃饭,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先前在林子里时,他刚展示完法术便昏睡了过去,听郎君说应该是灵气耗尽的缘故,以后多加练习就好了。

    至于被崔庙祝瞧见,阮祺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大伯和崔庙祝走得近,遇到这等怪事,必然是要同对方商量的,知道郎君的身份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祺哥儿,”崔庙祝小心翼翼凑上前,“你最近总在粥铺帮忙,已经好久没来庙里了,你看……能不能哪天抽空过来一趟。”

    “不用主持祭祀,随便上炷香,或是给香客们解解签就行,权当是露个脸了。”

    “嗯,”阮祺把蒜香排骨啃完,点点头道,“也行,那我明天下午过去。”

    排骨油腻,阮祺是直接拿着啃的,沾了好些在脸上,他手里还举着一块,转头示意清珞帮自己擦脸。

    “没长手吗,”董念看不过,忍不住敲了他一记,“就知道麻烦你郎君。”

    阮祺理直气壮道:“帕子在他那边呢,他擦起来方便。”

    “嗯。”清珞早已经习惯了,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用帕子仔细帮他把脸擦净。

    阮祺仰着头乖乖给擦,就听背后传来崔庙祝倒抽冷气的声音。

    阮祺:“……?”

    吃过午饭,董念又端了糕点和茶水过来,茶水是店里新进的花草茶,糕点是芙蓉酥和椒盐酥。

    椒盐酥是换了新配方的,也不知加了什么,味道辛辣发酸,阮祺吃得蹙眉,连忙将剩下半块全塞给郎君。

    瞧着同样皱眉的清珞,忍不住笑着眨眨眼。

    这回不单崔庙祝,就连阮成丰也开始跟着抽冷气了。

    阮祺喝着茶水困惑,这两人怎么了,别是淋雨伤风了吧。

    雨后道路泥泞,下午客人明显少了许多。

    浓浓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晌午吃的那点菜早就没了踪影,阮祺摸了摸肚子,正打算去后厨要碗粥喝,转头就见大伯一脸复杂地偷瞄自己。

    确实是偷瞄没错,就在阮祺回身的瞬间,阮成丰迅速垂头,似乎在专心清洗手里的青菜。

    阮祺向来心大,虽然没弄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没有深究,很快要来一碗山药红枣粥,凑到郎君身边美美吃了起来。

    山药粥喝完,有零星几名客人进店,刚好顾洵也过来了,阮祺便领着对方一起帮客人点单。

    结果忙完了一轮,再回过头时,阮成丰依旧偷瞄着自己,阮祺擦干净双手,终于忍不住将对方拦住。

    “大伯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阮成丰下意识否认,“就是瞧你喝粥,猜你是不是饿了,正好厨房有新出锅的藕夹,你伯母问你要不要过去尝尝。”

    藕夹?先前粥铺可从没卖过藕夹。

    阮祺眼眸亮了亮,问清是加了鲜肉和香葱的炸藕夹后,再顾不上大伯这边,一溜烟儿跑去了后厨。

    阮成丰悄悄舒了口气。

    只要阮祺一切都好,那么是妖怪也罢,神仙也罢,似乎都没什么要紧了。

    雨一直下到日落才停歇。

    忙完了粥铺里的事,顾洵收起油纸伞,站在路旁等来接自己回家的顾允海。

    今日粥铺关门的时间稍稍提早了些,村口的集市还没有彻底散去,远远便能听到几声花苗树苗的叫卖。

    顾洵心情不错,想着要不要也买几捧鲜花回去,这时节月季和三角梅开得正艳,可以给娘亲妆点堂屋。

    想到爹娘,也不知是不是顾洵最近心境开阔了许多,对于阮祺要被认回顾家这件事也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排斥了。

    “他才是顾家子,”顾洵轻声自嘲,“要说,也是我占了人家的位置才对。”

    “……二公子倒是想得开。”耳边有沙哑的声音传来,顾洵下意识回头,就看到一个比过去更苍老许多的身影。

    是贺擎。

    不对,顾洵眉心一跳,贺庙祝不是刚四十出头吗,怎么苍老成如今这样。

    发鬓斑白,皮肤干瘪,眼眶向内凹陷,浓黑的眼眸甚至透出一丝血色。

    贺庙祝扫了眼已经门窗紧闭的粥铺,呵呵笑道:“我还道二公子为何一直没有来河神庙,原来是给自己找了新的营生。”

    “怎么,您不担心自己顾家二公子的身份被人夺走了?”

    “够了,”顾洵神色紧绷,“这位置原本就不是我的,他想夺就夺去好了,关于他郎君身份的事更是不必再提了,那些都与我无关。”

    “我兄长来接我了,贺庙祝还请自便吧。”

    贺擎没再多言,浑浊的双目注视着傍晚的集市。

    顾允海是自己骑马过来的,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不理顾洵的抗议,一把将他捞到身前坐稳,大笑着扬鞭离去。

    “……那就愿河神保佑,”贺擎低声道,“二公子能够得偿所愿吧。”

    第68章 第68章

    隔日是庙市, 按照之前说好的,刚歇了晌,阮祺便领着郎君一起到了水神庙。

    然而才踏进庙里, 就被排成长龙的队伍吓了一跳。

    连忙拉住路过的仆役问:“这是在排什么, 都是等着叫我解签的吗?”

    阮祺不讨厌给人解签,可这么些人,就是解到明日也解不完吧。

    不待仆役回答,那边瞧见阮祺的村人已经先一步招呼道:“哎呦, 小庙祝来了, 快快,我们可都等着您给我们赐福呢。”

    阮祺满头雾水。

    赐福,什么赐福?

    虽然弄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必想,估计又是崔庙祝搞出的什么新花样。

    其实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包括先前到处宣扬水神能够求子, 还有上次说无面水鬼能受人香火, 保佑家宅平安。

    以至于好多村人追着对方上香,吓得无面水鬼都不敢随意现身了。

    水神庙能有如今的香火鼎盛,绝对有崔庙祝的一份功劳。

    “祺哥儿来了, ”刚替人解签的崔庙祝听见动静, 快步上前道,“从晌午就等着你了, 来这边坐着, 你现在情况不同, 可不能累着了。”

    将阮祺安置妥当, 崔庙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人的存在,顿时便矮了一截, 笑容满是讨好。

    “您,您也来了,给您准备了位置,这会儿天热,不如叫仆役拿些乌梅汤过来。”

    阮祺正口渴呢,连忙抢话道:“要两碗,最好是已经冰过的。”

    常渊县有商户专门用硝石制冰,虽说价格并不便宜,但崔庙祝夏日贪凉,总会以祭神为借口给自己备上一些。

    清珞不答,只平静望着他。

    “好吧,”阮祺郁闷改口,“要一碗冰的一碗温热的,我们换着喝。”

    “行,”崔庙祝搓着双手,语气越发殷勤,“两碗乌梅汤,再加一碟莲子蜜豆糕。”

    阮祺迟疑点头,总感觉对方今日热情得有些过分。

    好在阮祺很快弄清楚,所谓赐福,其实就是将每日供神时留下的香灰分发给信众。

    也不知崔庙祝打哪里学来的法子,特地安了个赐福的名头,还叫人将香灰用纸细细包裹起来,印上吉祥字符,十分像模像样。

    阮祺不以为意,庙里排队的村人却很是虔诚,全都是双手接过,认真道谢。

    “还是咱们水神庙好,县里的神庙把香灰装在手串里,就要卖大几百文钱,我家孙女生病了,我想去给她求个平安,非要涨价收我一两银子,这不活活抢钱吗。”

    说话的是名老人,明显义愤填膺,小心将纸包揣进怀里,笑呵呵道。

    “等我回去给那丫头压在枕头下,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阮祺瞧着老人面生,猜测对方是最近才搬来芜河村的,于是温声道:“婆婆福泽深厚,您孙女一定能转危为安,顺遂无忧。”

    “哎。”老人笑着点头。

    她孙女已经病了几月,县里的大夫都说无药可医,可不知为何,就在阮祺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浑身一轻,仿佛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莫名觉得,自己的小孙女一定能够好转。

    目送老人离开,阮祺正准备给后面排队的人递纸包,突然眼前一花,似乎有金光从老人的肩头冒出,直直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凡人信仰,对你有好处的。”清珞低声道。

    “嗯。”阮祺好奇盯着那抹光点。

    主殿屏风后,崔庙祝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动作迅速地将面前的短香熄灭。

    没有错了,祺哥儿郎君十有八九就是水神本尊!

    有生之年能见到供奉的神明本尊,他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怎么回事,到底什么结果?”早在一旁等候的阮成丰忍不住焦急。

    为了弄清事情真相,他特地和妻子那边告假,跑到庙里来等待结果。

    却不料崔庙祝全程都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倒腾什么,如今又一副要死要活的激动模样。

    “你还没看懂吗,”崔庙祝努力压低声道,“这赐福虽只是个噱头,但这里毕竟是水神庙。”

    “能在水神座前给凡人赐福,非但不会被神像排斥,甚至还隐隐有灵光闪现,除了水神本尊外,怎么可能会有其他的结果!”

    阮成丰更迷糊了:“可刚刚给人赐福的,不是祺哥儿吗?”

    “你懂什么,他们有姻缘相连,原本就是一体的,谁赐福不都一样。”

    崔庙祝飞快扫了眼外面,再次躲回到屏风之后,两眼放光地抓住阮成丰。

    “阮兄,我是看着祺哥儿长大的,如今也算他半个师父,虽然之前没有将人认出,但也是无心之失,你可一定要替我多美言几句啊。”

    阮成丰:“……”

    别乱认亲,谁是你阮兄。

    “但是也不用太夸张,就把我这些年里如何虔心供奉,如何呕心沥血,将水神庙发展壮大成现今这般模样仔细说一说就行了。”崔庙祝谦逊道。

    阮成丰:“……”

    怎么发展壮大?到处宣扬水神能求子吗?

    阮成丰总算是明白,为何祺哥儿每回提起此事时都神色古怪了。

    不过水神吗。

    阮成丰望着屏风外的两人心情复杂。

    他向来不信鬼神,对所谓神明更无多少敬畏之心,却没想到,村中世代供奉的神明,居然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祺哥儿是有大福气的,你就放心吧。”注意到他的表情,崔庙祝宽慰道。

    “是。”阮成丰舒展开眉头,轻轻颔首。

    因着是庙市,临近傍晚时还会有一波客流。

    担心大伯和伯母两人忙不开,阮祺将面前的纸包都分发完,便又回到粥铺帮忙了。

    “你怎么还在店里,你大哥没过来接你吗?”见顾洵站在后厨洗菜,阮祺惊讶问。

    芜河村距离常渊县不算近,夜路难行,无论坐车还是骑马都有些麻烦,故而一般关店较晚时,顾洵都会提早被家人接回去,免得道上危险。

    “没,”顾洵沉默片刻,继续低头择菜,“大哥今晚有事,我打算先借住在神庙客房里,等明天再回去。”

    阮祺疑惑,县衙内宅仆役并不少,就算顾允海有事不在,随便打发几名小厮过来接顾洵就是了,何必让他住在庙里。

    “你们吵架了?”阮祺迟疑问。

    “怎么可能,”顾洵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大哥那性子,我当面骂他都听不出,能吵什么架。”

    “别瞎猜了,我就是想到庙里静静心,明日一早就回家。”

    “没吵架就好。”阮祺放下心来,端着托盘离开。

    留下顾洵对着满筐的青菜发怔,眉心忍不住蹙起,留在水神庙里的话,贺擎应当便不会找过来了吧。

    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也不知日后该躲到哪里去。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不知是不是顾洵的错觉,他总感觉每到四外安静时,都会有一种古怪的视线不远不近地紧随在身周,带着腐朽发霉的味道。

    顾洵轻叹口气,眼下也只有在这间粥铺里能让他稍微好过一些了。

    将最后几名食客送走,窗外已经彻底黑沉下来,阮祺正打算将顾洵送到山上再回家,忽然瞧见月色下走来一抹熟悉的身影。

    温妤路过还没收起的摊位,柔和的笑意先是落在阮祺身上,随后才转向顾洵。

    “娘?”顾洵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手里的东西,快步上前扶她。

    “您最近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子不舒服?

    这回连阮祺也忍不住露出担忧神色。

    “不过是淋雨着凉,哪里有那般严重,”温妤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道,“你大哥有事不能过来,怕你自己不敢走夜路,特地嘱咐我来接你。”

    顾洵鼻子有些泛酸。

    顾允海做事向来粗心,常常丢三落四,然而每当遇到和他有关的事情,都会变得格外细致。

    让娘亲过来接他,估计也是瞧出他昨日状态不对,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敢同家里人说。

    温妤将顾洵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他精神还好后,才终于望向阮祺,目光里带了些小心。

    “小庙祝最近如何,身子可好,已经有几日没见了,允海整天念叨着,想让你到家里来做客呢。”

    “挺好的。”阮祺摆弄着桌上的碗筷,尽可能自然道。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身旁突然传来董念的声音。

    “不是说要送阿洵去庙里吗,怎么都聚在店门口,这一位是?”

    温妤已经不是第一回来粥铺了,只是先前几次董念都在后厨忙碌,并不知晓眼前气质出众的妇人究竟是谁。

    尤其是……董念皱了皱眉。

    她总觉着对方瞧阮祺的目光有些怪。

    像是爱怜,又像是夹杂了愧疚,总之说不出的诡异。

    董念下意识将阮祺挡到身后,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嘴里念叨着。

    “怎么只穿了件单衣,告诉你今晚要下雨,回头吹风着凉了还不能吃药,可有你受的。”

    “没事,外袍在郎君那儿呢,等起风了再穿也来得及。”阮祺回头帮董念介绍。

    “这位是顾夫人,顾洵的娘亲,之前也到过店里的,今晚来接顾洵回家。”

    顾洵的娘亲,那不就是新知县的夫人吗。

    董念眉头皱得更深。

    “好了,”阮祺推着她离开,语气乖巧道,“不是说准备炖骨汤吗,大骨和莲藕我都叫郎君买好了,就等着您回家做呢。”

    有关身世的事阮祺还没有与伯母提起过,毕竟他手里也没有确凿的凭证,总不好说是郎君告诉他的。

    以顾知县的能力,应该用不了多久便能验明他的身份,到时直接将事情摊开了,也免得大伯与伯母胡思乱想。

    “不对,”董念何等敏锐,一把揪住阮祺,“你这表情不对,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阮祺顿时流汗。

    瞒着的事情可多,得问究竟是哪一件。

    董念的目光越发锐利。

    眼看着再无法蒙混过关了,阮祺病急乱投医,胡乱用手捂住腹部,轻轻“哎”了一声。

    董念神情立时就变了:“哪里难受吗,是不是肚子痛?你先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叫柳郎中过来。”

    “祺哥儿怎么了?”

    对面温妤也慌忙朝这边走来,却没留意脚下,被店里的凳腿绊住,直直朝前方扑去。

    “小心!”顾洵惊呼。

    前面正对就是桌角,阮祺刚要伸手去拦,周遭时间却像是突然凝滞了一般。

    浓重的水汽腾起,稳稳将温妤接住,轻柔落在地上,随后聚拢盘绕,尽数收归到阮祺的掌心。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望来,阮祺直觉不妙,迅速将手藏好。

    阮祺:“……”听我解释。

    第69章 第69章

    “这是怎么了?”崔庙祝跟着清珞进来, 就瞧见几人围拢在粥铺门口,顿时疑惑。

    清珞拿着从家里取来的外袍。

    店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阮祺。

    “那个, 法术是崔叔教给我的, 你们有问题可以去问他。”眼看情况不妙,阮祺连忙抓住救命稻草,指着刚进粥铺的人道。

    崔庙祝:“……”啊?

    虽然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崔择川何等精明, 前后联系一下便大概猜出事情始末。

    他挺直身子, 背着手低咳了声:“是,这样没错。”

    “那个祺哥儿,这可是祖师爷的不传之密,早告诉你不能轻易显露人前了,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崔庙祝严肃批评。

    “对不起,我错了。”阮祺干脆认错。

    “抱歉。”温妤被顾洵搀扶着起身, 由于惊魂未定, 面色还有些发白。

    “这孩子刚刚是为了救我,才不得已使用法术,还请崔庙祝不要怪罪。”

    “原来是为了救人, ”崔庙祝颔首, “那便饶你这一回,不过记得, 下不为例。”

    崔庙祝扮师父扮得过瘾, 转头瞥见清珞的神色, 连忙又缩了回去, 装模作样捋了捋胡须。

    “咳,我送顾夫人和二公子出去吧, 今日之事,还请两位守口如瓶,不要对外人提起。”

    温妤和顾洵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忙不迭答应。

    目送几人离开,粥铺里重新恢复寂静。

    董念把撞翻的桌椅重新摆好,确认没什么破损后,终于直起身,语气平淡道。

    “先回家吃饭吧,等用过饭后,把事情给我仔细说清楚。”

    温妤原本住在京城,搬来常渊县也不过几月工夫,自然不了解崔择川的底细。

    董念和崔择川相识多年,年轻时甚至还受过老庙祝的关照,对于这人是个什么脾性,简直再清楚不过。

    还祖师爷传下来的法术不能轻易示人?

    别闹了,若崔择川当真懂得一星半点的法术,早就嚷嚷得人尽皆知了,哪儿能留到现在。

    所以这法术,多半就是祺哥儿自己学会的,而至于他究竟是打何处学来的。

    董念转过视线,不由望向正帮阮祺穿衣的清珞身上,忍不住暗自叹息。

    倘若没猜错的话,一切应当都与此人有关了。

    晚饭吃的是莲藕排骨汤,和两道加了辣子的炒时蔬。

    阮祺其实不怎么爱喝骨汤,总觉得味道寡淡又油腻,可伯母从柳郎中那里得了食谱,连着天的给他炖骨汤,说可以防止他日后腿脚抽筋。

    阮祺偷加了勺辣油到汤里,被董念抓住后,只能将汤换给郎君,自己重新盛了碗清汤慢慢喝着。

    一顿饭吃得波澜不惊。

    饭后阮成丰正准备给惯用的牛角弓打蜡,就见阮祺还老实坐在桌边,顿时不解。

    “怎么没和你郎君回家,是还有什么事吗?”

    收拾完灶台的董念掀帘进屋,抬手拍了拍桌面:“别惦记你那破弓了,你也坐下,我有些事情要说。”

    阮成丰想解释这弓箭是他新买的,不是什么破弓,不过考虑了下还是果断闭嘴,寻了个位置老实坐好。

    董念环顾一周,略过表情忐忑的阮祺,满脸莫名的阮成丰,最终落在神情淡然的清珞身上,直接开门见山道。

    “你之前说自己是在关外做生意的,因被仇敌追杀,所以流落到芜河村附近,这些应当都是假话吧。”

    “人都有隐私秘密,作为长辈,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既然已经到如今这般地步了,还是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你到底是何身份?第二,你是真心想要与祺哥儿过日子的吗,还是只把他当作消遣,尝个新鲜,随便打发时间的。”

    “哎,快别瞎说!”

    阮成丰吓得半死,连忙去扯董念的衣袖。

    董念不清楚,他却是知晓那人身份的,神明在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乱说。

    “为何不能说,”董念也来了脾气,提高嗓音道,“他当咱家祺哥儿是什么了!”

    “是,咱们是凡夫俗子,乡下人家,但也不是能随便任旁人欺负的,他敢说,成婚最初就已经把一切都讲清楚了,同祺哥儿毫无隐瞒。”

    阮祺:“……”那确实没有。

    但也不能说郎君是故意隐瞒的。

    毕竟他那会儿整日瞎猜郎君到底是什么妖怪,清珞大约是知道了,所以故意逗着他玩儿的。

    可惜他中途被人劫走,以至于最后从仙翁口中得知了事情真相。

    “抱歉,”清珞认真道,“成亲前,我的确没有与他明说过。”

    董念正要发火,就见眼前人神色认真,继续接道:“但还请两位放心,我对阮祺绝无半点戏耍玩弄之意。”

    “我的确并非关外中人,而是出身上界无念天,那里刚结束战乱,如今百废待兴。我已经派人寻到一处名为箬水城的小城,那边几乎没有受过战火波及,城池建筑一切安好。”

    “你们若是同意,等到阮祺状态稳定,我会先将他安置在箬水城内,待仙宫修缮完成,他也适应了上界生活,再将他重新接回仙宫。”

    什么上界?

    什么仙宫?

    董念听得晕头转向,这可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下意识便开口道:“可你不是……”

    阮成丰连忙伸手,将媳妇后面那句,“可你不是妖怪吗”几个字狠狠堵了回去。

    该说不说,他们真不愧是一家子,就连猜歪的方向也能完全一样。

    “不是妖怪,”阮祺也无奈了,扶额道,“郎君是神仙,之前无念天一直在打仗,郎君受了重伤才会跌落下界。”

    阮祺将事情原委仔细说了一遍,董念和阮成丰都听得瞠目结舌,缓了许久,终于接受地点点头。

    “行了,”阮成丰拍了拍董念,“天色不早,祺哥儿身子重,让他们小两口先回去休息吧,日子还长着,有什么等以后再说。”

    董念还有想问的,但瞧见阮祺已经困得揉眼睛了,只能止住念头,叹息道。

    “今日都累了,祺哥儿先回去睡吧,明天店里不忙,可以晚些再过来。”

    “嗯。”

    阮祺正犯食困,听伯母的话,知晓这一关应该是过去了,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目送两人离开。

    董念心不在焉地收拾桌面,忽然想起还有个疑问,连忙望向一旁偷偷给弓箭打蜡的阮成丰。

    “不对,祺哥儿刚刚有提到,他郎君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吗?”

    神仙也分很多种,大神小神,有些村人供奉山间精怪,恭敬称一句“黄仙爷爷”、“狐仙奶奶”,总不能也是什么神仙吧。

    阮成丰熟练打蜡,指了指村里水神庙的方向。

    “喏,你不经常去人家神庙里上香吗,就是那庙里的神像本尊。”

    董念:“???”

    “这回正好,”阮成丰翘起二郎腿,满意吹了下弓弦,“你也不用爬山,直接到人家面前烧香就行了,还方便……哎呦!”

    董念放下扫帚,重重吸了口气。

    夜晚寂静,只有偶尔自草丛里传来几声蛙鸣。

    阮祺挥开眼前的蚊虫,伸手扯了扯身旁的郎君,压低声问:“你刚才说的箬水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郎君很少提及关于上界的事情,也从来没说起过有关未来的规划。

    虽然仙翁总督促他努力修行,等到修为精进后,便能与郎君一起回归上界。

    然而上界究竟是什么,对于阮祺而言,依旧是比关外更未知,也更遥不可及的地方。

    清珞牵着他,踏过寂静的田埂间:“箬水城,距离仙宫旧址很近,来往只需半日路程,因地理位置特殊,数百年间从未被战火波及过。”

    “整座城池立于水上,城内灵族与凡人混居,居民日常使用避水珠,能够御水而行。”

    “上界也有凡人?”阮祺惊讶。

    “是,原本数量稀少,不过经历过战乱后,倒是比普通仙家数量更多了。”清珞平稳道。

    阮祺却是想到了别处。

    战争到哪里都是残酷的,那些在他印象里高不可攀的神仙,却愿意庇护下城里的弱小凡人,让他莫名多了几分好感。

    “箬水城风景怎么样?”阮祺问。

    “大约不错,我没去过,”清珞思忖片刻,“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问问陶玄景,他是箬水城出身的。”

    “好,”阮祺笑着晃了晃他的胳膊,“那我要加紧修行,争取早日到上界瞧瞧了。”

    清珞没有回答。

    只迎着月色,在田间的蛙鸣里俯身,将吻落在阮祺的唇边。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晚阮祺做了一整夜有关箬水城的梦,他梦见渔船飞到半空,来往行人从水上踏过,姑娘汉子互相打着招呼,头顶却突然冒出粉红的花苞。

    直到早起进了店铺,阮祺仍是有些迷糊,路过桌边时被顾洵用力拽了一把。

    “醒醒,你快撞墙上去了!”

    “嗯,”阮祺终于回过神,疑惑问,“你说什么?”

    顾洵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考虑到自己有求于人,还是耐着性子道:“我说,我已经想好,往后打算在县里开家酒楼。”

    “爹娘想给我出钱,不过被我拒绝了,我这些年里还算节省,攒下的银子足够买一座二层小楼,位置也已经选好,就在东街的巷子里。”

    “那不错啊。”

    阮祺更迷惑了,想说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重点是我本钱有限,想趁着没开店前再多积攒一些,所以想……试着能不能在这边的集市上摆摊。”顾洵盯着桌角,仿佛有些别扭。

    阮祺听懂对方的话外之音,顿时来了精神。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摆摊?”

    “小点声!”眼看店里的客人都瞧了过来,顾洵脸颊微红。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阮祺扔下托盘,直接朝后厨扬声道,“伯母,顾洵想要到集市上摆摊,我能陪他一起去吗?”

    最近粥铺经营日渐平稳,又多雇了两名跑堂和账房,阮祺闲着无聊,早就想找点其他事情做了。

    若不是顾洵提起,他都想陪着大伯进山里打猎了。

    “去吧,”后厨传来董念爽利的嗓音,“好好摆摊,别领着人家顾洵疯玩儿。”

    来粥铺里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村人,早就与顾洵混熟,闻言也笑着调侃。

    “洵哥儿要摆摊了?”

    “准备卖什么,吃食还是杂货。”

    “不如卖吃食吧,说来好像还没尝过洵哥儿的手艺呢。”

    “对对,就卖吃食,咱们一定过去捧场。”

    顾洵脸颊涨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头求助地望向阮祺,却见对方已经靠在柜台前,又与他家郎君黏糊到一起了。

    顾洵:“……”

    第70章 第70章

    顾洵虽然是个哥儿, 但因为爹娘除了叫他读书外,其余向来随着他的心意,故而从未想过日后有可能成亲嫁人的事。

    就连兄长顾允海也经常说, 成亲多麻烦, 阿洵可以一辈子留在府里,大不了由他和爹娘养着。

    就算是成婚,招赘也远比嫁人要舒服。

    所以顾洵是真的想不通,阮祺一个做事爽利, 头脑也清醒的哥儿, 怎么能与他郎君那么黏糊。

    天没亮便手牵手在山脚下遛弯儿,村里集市开得早,远远便已经能闻到各种吃食的香气。

    阮祺爱吃甜,不管早饭吃什么,第一个要逛的总会是糕饼摊位。

    有新来的摊贩卖棋子糕,外皮烤得焦脆, 里面夹了枣蓉和红豆, 估计是太甜腻,阮祺尝一口便皱了眉,坏笑着把剩余半个全塞给了身边郎君。

    清珞也腻得蹙眉, 却只是无奈捏住他的脸颊, 顺手帮他将嘴角的碎屑擦净。

    不远处,顾洵默默翻了个白眼, 站在摊位后面等着两人走近。

    “呦, 终于舍得过来了, 我还以为阮公子打算把这条街上的早点都尝一遍呢。”

    “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嘛, ”阮祺嘿嘿笑着把一包酥糖饼递给他,“你卖的又不是吃食, 这么早不会有人买的。”

    “给你,这家糖饼是我吃过最好的,糖馅里加了果仁和芝麻,酥脆掉渣,特别香。”

    糖饼的酥香隔着纸包便传出来了,顾洵早起忙着准备出摊,的确什么都没吃,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接过纸包。

    这些日子在粥铺里跑堂,顾洵已经很习惯站着吃东西了。

    糖饼只有巴掌大小,酥脆香甜,吹着山脚下的凉风,顾洵神情缓和,莫名觉得放松了许多。

    结果刚转过身,就瞧见阮祺和他郎君正凑在一起,头挨着头。

    一面打量摊位上的货品,一面小声说着悄悄话。

    顾洵捏着糖饼:“……”

    吃过早饭,集市上的人逐渐增多,清珞靠在树旁闭目养神,阮祺和顾洵则站在空无一人的摊位后大眼瞪小眼。

    “快吆喝啊,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沉默许久,阮祺终于忍不住出声。

    “怎,怎么吆喝?”顾洵压低声问。

    这位大少爷,阮祺扶额。

    给他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摊位,示意对方听其他摊贩们都是怎么叫卖的。

    村里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大,这边喊“新鲜草鱼五文钱一条”,那头喊“桂花饴糖一文钱一块”。

    隔壁就是卖旧书杂货的摊位,摊主是名中年人,似乎瞧出顾洵的窘迫,爽朗笑道。

    “小哥儿是第一日出来摆摊的吧,我看你卖的是笔墨字画,其实喊不出也行,你直接把摊子铺开了,在上面写字作画,保管有不少人过来围观。”

    阮祺眼眸一亮:“这个好。”

    顾洵:“啊?”

    不等顾洵反应,阮祺已经先跑回粥铺,搬来店里不用的长桌拼在摊位旁边。

    临近都是卖杂货的摊贩,空地多,倒也不显得拥挤。

    等将东西都铺开了,阮祺把顾洵按到长桌后面,又塞了支毛笔给他。

    “来吧,你擅长写字还是作画?”

    顾洵僵硬握着笔杆,见不止周围摊主,就连原本路过的村人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想瞧瞧他准备做什么。

    被人盯着,顾洵只得硬着头皮展开熟宣,提笔在上面写了一首小诗。

    村人识字的不多,很少见有人当街写字的,待顾洵一首短诗写完,都捧场的拍手叫好,惹得顾洵脸颊发烫,险些连笔都握不住了。

    “字写得真俊,你这幅字怎么卖,我打算拿回去给我家那小子临摹去。”有村里妇人凑上前问。

    顾洵刚想摆手拒绝,就被阮祺从身后拽住,笑着对那妇人道。

    “婶子是第一个来的,只要十文钱就行,再额外送您十张空白的清水熟宣,给你家哥儿练字用。”

    “好好。”

    妇人算了下价钱合适,赶忙答应,又额外多买了支六文钱的羊毫笔。

    有了第一单买卖,后面的生意逐渐好做起来,顾洵也很快习惯了被人围观着写字,到人少时候,也能张口吆喝两声。

    阮祺并非大包大揽的性子,见顾洵那边能独自上手了,便也悄声退开,跟郎君一起靠在树旁小憩。

    “今天有些热,等下去崔庙祝那里讨碗绿豆冰喝吧。”阮祺凑到郎君耳边小声道。

    清珞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他字写得好看?”

    阮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里的“他”指的究竟是谁,顿时忍不住笑。

    刚刚为了鼓励顾洵,对方写字时阮祺一直从旁夸奖,好听话不要钱的往外冒,没想全被清珞听到了。

    “没,”阮祺捏了捏他的掌心,笑眯眯讨好道,“别人的字有什么,在我心里,郎君的才是最好的。”

    清珞唇角扬起,略微使力,在阮祺的惊呼声里将他拉到身前。

    顾洵……顾洵专心摆摊,已经不想再留意那边了。

    大约是天气晴好的缘故,今日集市上的人格外多,顾洵忙得脚不沾地,到临近傍晚时候,不仅售出几十幅小字,就连笔墨纸砚也连带着卖空了大半。

    数着口袋里沉甸甸的铜钱,顾洵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阮祺自然明白他所想,伸手拍了拍他:“怎么样,摆摊赚钱的感觉还不错吧?”

    “嗯。”顾洵颔首。

    不仅仅是赚钱带来的愉悦,这是凭借他自己,依靠他自身的能力赚到的银钱,即使并不多,也是实实在在只属于他的东西。

    “其实从记事时起,我就知晓这世上很多事物都是不属于我的。”

    四周安静,集市上的人群散去,顾洵忽然开口道。

    “爹娘,兄长,顾家二公子的身份,还有那个能让我栖身的……家。”

    顾洵垂着眼眸,声音很淡:“我是个没有家的人。”

    阮祺原本在帮忙收拾摊位,闻言也停住了动作,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吧,”顾洵抬头望向他,“你才是顾洵,真正的顾家二公子。”

    阮祺愣住,顾洵展颜一笑,仿佛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你早就发现了,说不准比爹娘还早些,你郎君并非凡人,应当是他告诉你的吧。不必这种表情,我又没有怪过你。”

    “抱歉。”阮祺轻声道,却不知在为何道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顾洵叹息,“像你这般心思单纯的人大概想不出,刚刚注意你时,我到底起过什么坏念头。”

    但他终究没有做。

    却也幸好什么都没有做。

    阮祺迈上前,主动伸手将他拉住:“论迹不论心,倘若起了坏念头的都是恶人,那这世间怕是没有多少良善之人了。”

    因为常年在外跑动,阮祺的手很热,顾洵回握住对方,心底柔软成一团。

    两人相识一笑,仿佛再多恩怨也都消散无踪了。

    “对了,”顾洵忽然想起什么,调笑道,“我比你虚长半岁,等到认回顾家后,你该唤我句二哥才是。”

    “来,叫一声二哥哥,免得你日后回家了不习惯。”

    阮祺:“……”喂!

    你那生辰是假的,谁比谁大还不一定呢。

    与顾洵说开,阮祺的心情莫名不错,连带回家的步子也都轻快了许多。

    他能瞧得出,顾洵是当真想通了,甚至肯坦言内心的想法,身周也再没有过去那种阴郁之气。

    “你似乎很亲近他?”清珞问。

    “倒也不能算亲近,”阮祺摇摇头,思忖片刻道,“就是有些同病相怜吧。”

    阮祺和顾洵的个性截然不同,但私下里,阮祺总能从对方身上寻到与自己相似的特质。

    虽然情况不同,但他们都是自小远离父母,寄人篱下。

    因为是寄人篱下,所以不能随意放肆,不能任性妄为。

    因为不是在自己家中,所以要乖巧勤快,要听话懂事,不能给照顾自己的人添麻烦。

    而阮祺比顾洵幸运太多,他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对方却依旧要时刻警惕,唯恐连仅有的栖身之地也都一并失去。

    刚才顾洵肯来与他说这些,应该是已经与爹娘仔细聊过了,只希望对方往后能活得更轻松自在一些。

    阮祺还想着顾洵的事,身边人却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将视线转过去。

    “嗯?”

    清珞今日换了件雪白衣裳,乡下人很少穿白衣,倒不是觉得不吉利,而是浅色不耐脏,不方便下地干活。

    眼前人倒是没有这种烦恼。

    穿白衣的清珞比寻常看起来更冷淡疏离,仿佛张贴在神庙之内,被烟雾笼罩的精致神像。

    唯有眉眼低垂时,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年岁也比你大。”

    阮祺懵了下,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凑近压低声:“哥……想得美,我才不叫。”

    “走了,该回家做饭了。”

    暮色降临,山脚下人群散去,只剩余几名低头打扫的仆役,各种杂物被堆放到一旁。

    顾允海站在石阶后,手里牵着匹枣红小马,脸上的表情被高挂的灯笼照得晦暗不明。

    “公子?”有年轻仆役瞧见他的身影,收起扫帚道,“今日神庙已经关门,您若是想上山进香的话,还请明日再来吧。”

    面前人一言不发,年轻仆役疑惑道:“公子?”

    说话间仆役已经认出对方的身份,顾知县家的那位大公子,过去经常来芜河村里接人。

    只是最近似乎出了远门,故而已经有几日没见了。

    “那个,崔庙祝还在庙里,不如小的去帮您……”

    没等仆役说完,顾允海一把扯过缰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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