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葬礼虽然仓促, 但不算简陋。
从棺椁到棺布都是最好的材料。
宗永昌的死太过突然,葬礼上,他的独子宗明远大脑一片空白, 连哭丧的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薛氏族老仍在意有所指地将一切都推到千滨府上, 没注意到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察觉到不对, 薛氏族老缓缓停下动作。
他面对着长老的牌位上香, 前面的桌上摆着贡品和一盏长明灯。
堂内无风,长明灯却飘晃不定。
几息后, 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猝然熄灭。
身后传来声音:“继续说呀, 我听着呢。”
少年的嗓音懒洋洋的, 掺杂一点戏谑时, 就显得格外嘲讽。
薛氏族老深吸一口气, 掩下心中的不耐。
他笑容和蔼地转过头, 一副好脾气的长辈模样:“月神,你怎么来了?”
祈桑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狼狈, 而是悠闲地坐在什么东西上面。
可这灵堂内, 分明没有坐的地方……
薛氏族老脸色扭曲一瞬,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
——祈桑竟然,坐在了灵堂的棺椁之上。
祈桑指尖轻敲棺椁的边缘,笑道:“我听闻我杀了个人, 特意过来看看……我杀了谁。”
门上挂着的白布在他身后被风吹起, 他坐在棺椁的边缘, 唇角的笑意与室内灰冷的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若不是时间和场景都不对,应该会有不少人感慨,见到了月神难得一见的笑容。
薛氏族老拐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面, “我知你与宗永昌素有恩怨,但死者为大, 你今日断不该如此放肆!”
祈桑反手用指骨敲了敲棺外的厚椁,感受了一下厚度:“你们找人来刺杀我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放肆?”
薛氏族老浑浊的眼珠一僵,像是被气急攻心,偏头捂着嘴唇咳嗽起来,借机逃避回答。
“老不死的。”祈桑冷嗤一声,“刚刚还声如洪钟,这会又像是快病死了。”
目前看来,的确是祈桑有问题。
但月神身上总是会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前来吊唁的宾客一时间没敢帮衬任何一方。
祈桑盯着色黑如鸦的棺椁,意味不明道:“我打算做更放肆的事,薛弘盛,你想看一下吗?”
宗明远终于反应过来祈桑打算做什么,脸色大变:“你敢——?!”
祈桑哼笑一声,“认贼作父,是非不分。”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猛然抬起掌,聚力后狠狠拍在了棺椁上。
厚实的棺椁转瞬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躺着的宗永昌。
与昂贵的棺椁不同,宗永昌身上穿的依然是他死时穿的那件衣服,残破褴褛。
棺椁炸碎的瞬间,祈桑一身轻巧地从上面下来,两指并拢,挡住了木刺碎片。
边上摆了一串佛珠,祈桑随手勾起,扯断在破碎的棺椁中,散落的佛珠滚在宗永昌身上,像烧红的铁球落进水中一般,发出“滋啦”的声音。
在场的都是人精,怎么会不明白眼前的事是怎么回事。
祈桑口中念出单字诀,用灵力将宗明远拉到自己面前,“好好看看你父亲的尸身。”
宗永昌身上有许多可怖的伤口,但致命的是从心脉一路蔓延到脖颈的黑线。
祈桑按住他的脖颈,压下他的脑袋,强迫他看清楚。
“看清楚了吗?只有被薛氏功法杀死的人,脖子上才会留下这样的伏阴线。”
联想到薛弘盛几次三番阻止自己见父亲最后一面,宗明远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双目猩红,怒气上头就要冲上前找薛弘盛报仇,被祈桑及时点穴定在原地。
“蠢货。”祈桑一脚将他踹翻在原地,眉眼冷酷,“连你父亲都不是薛弘盛的对手,你现在过去,是想提前和你父亲团聚吗?”
宗明远慢慢冷静了下来,绝望地看着祈桑:“殿下……殿下!您能帮我——”
“不可以。”祈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你真把我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以德报怨,我没那么高尚。”
宗明远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双拳紧握,用力锤了一下地,绝望地呜咽出声。
祈桑眸光微冷,如有碎冰浮沉。
“今日若我不来,你会怎么办?”
宗明远心脏的跳动突然停滞一瞬。
——他会听信谣言,认为是祈桑杀了他父亲,或许再过不久,就会为薛弘盛尽忠至死。
“……是我愚钝,月神殿下。”
宗明远心中已被愧疚吞没。
“我父亲欠您的,我来偿还,您今日的恩情,我也不会忘记。”
“你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利用的。”
祈桑微微勾起唇,眼神却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就让宗永昌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多走几年。”
宗明远有些怀疑是自己曲解了祈桑这句话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祈桑冷冷道:“蠢笨至极。”
他推开宗明远,大步朝灵堂外走去。
临走前,他留下一句——
“今日有诸多人在场,只要你不主动找死,薛弘盛就一辈子不可能动你。”
面对全然无辜的少年,祈桑最大程度的善意,也只是让他说出这样一句提醒。
天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宗永昌灵堂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起初还有人不相信,但宗明远自那天起便不再踏足薛氏。
薛氏派去宗府的人也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来,直接坐实了流言。
薛氏突然传出这么大的丑闻,薛弘盛很快就因为外界和内部的同时施压,“主动”退位让贤。
原本地位尴尬的圣子,就这么顺理成章成为了薛氏地位最高的人,与月神分庭抗礼。
旁人感慨月神此举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知这一切本就是月神的计谋。
每个人,每件事,都是他计谋中的一环。
*
是夜,月明星稀。
祈桑独自在房间里抚琴。
其实他并不擅长弹琴,磕磕绊绊的,也只能弹出一首最简单的曲子。
有人摘了一朵木芙蓉,从窗外丢到祈桑的桌子上,柔软的花瓣陷进古琴里,乱了琴音。
“好难听。”那人说,“祈桑,你不是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弹琴了吗?”
祈桑抚平琴弦的轻颤,宽大的广袖如流云一般曳在地上,像流淌的白雪。
“魔尊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听见这番生疏的话,盛翎沉默一瞬。
没等到对方的回答,祈桑戏谑道:“我记得前两日,魔尊不是才放下狠话,要与千滨府不死不休吗?”
盛翎没有回应这句调侃。
良久后,他沙哑地反问:“……祈桑,我还要演多久呢?”
听见这番类似示弱求和的话,祈桑也无动于衷。
他偏头看着立于月色之下的盛翎,对方身上披着微凉的月色,几乎要融进黑暗之中。
祈桑看了他很久,像是想要确定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眸,结果似乎不是他所期望的。
“我以为我的意思很明显了。”祈桑用掌心托住那朵木芙蓉,“演戏不过是借口,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
盛翎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讨厌我了……”
话未说完,未尽之言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眼睛微微睁大一瞬,瞳孔里闪过一丝受伤的情绪。
——祈桑将他送的那朵木芙蓉丢出了窗外。
盛翎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为祈桑找借口:“是不喜欢这朵木芙蓉吗?我可以再去山上找,一定会找到一朵更好看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最讨厌我了吗?”祈桑冷下脸,“为什么现在要缠着我不放,你知道这样很烦人吗?”
他们认识的时间最长,所以祈桑最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才能伤到盛翎。
盛翎被出言讽刺到这种地步,脸上依然没有半分恼羞成怒,只是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望着祈桑。
他已经完全抛弃了所有自尊,卑微地垂着头,祈求对方施舍给他一抹怜悯:“祈桑,无论要我做什么,无论您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会照做的,别……”
别不要我。
本以为还会得到对方毫不留情的讽刺。
谁料祈桑沉默一会,突然冷嗤一声。
“是吗?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对方语气里的情绪太过复杂,盛翎听不明白,他也不打算听明白。
“是的,我永远会听从您的一切安排……小少爷。”
如果一直装傻,就能一直陪伴祈桑就好了。
祈桑走到窗前,主动靠近了盛翎。
盛翎感受着对方温暖的怀抱猝然将自己包围,他不明白为什么峰回路转,但还是下意识抱住了祈桑:“你……”
刚开了个头的话猝然停住。
盛翎不可置信地垂下头,看着扎进自己心口的那把匕首。
他知道这把匕首——鲛人族圣器,专用来杀死他这这样的“类魔种”。
生命力随着流出的血一并在流逝,盛翎想要说话,几次张口,却只是狼狈地呕出了几口血。
他害怕自己吐出的血弄脏了祈桑的衣服,想要挣脱开,却被祈桑越抱越紧。
祈桑的声音有些听不清晰。
“盛翎,后悔了吗?”
盛翎用力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你会原谅我吗?你会,不再讨厌我吗?”
……他执着的居然只是这个。
晚风中。
盛翎似乎听见一声叹息。
“在今晚沉眠吧。”祈桑说,“我不会再讨厌你。”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但盛翎却满足地笑了笑。
旋即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祈桑,让扎入心口的那把匕首插得越来越深。
直至自己魂元碎裂。
盛翎才不甘地松了手。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盛翎的身体彻底消失了, 只留下一缕残魂,还停留在祈桑的周围不肯离去。
祈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东西, 恍惚一瞬, 叹笑道:“何必呢。”
——魔尊印玺。
这是盛翎临死前, 放在他掌心的。
如果可以的话, 祈桑也不想用这么激进的办法杀死盛翎。
他又不是什么冷血杀人魔,能做到亲手杀了陪伴自己很多年的朋友还无动于衷。
早在将商玺留在鲛人海域前, 他就发现天道不仅在针对自己, 连带着那些与自己交好的修真者, 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
盛翎堕魔虽是意外, 但也歪打正着, 平衡了仙魔气。
祈桑本想顺势与他决裂, 好让天道专注于针对自己,没想到盛翎当了魔尊后, 不仅没与千滨府为敌, 甚至反过来想要将印玺送给他。
逼得天道对盛翎的杀意都超过了祈桑。
——千挑万选出来的魔尊,居然想要将整个魔族拱手送人,也不怪天道要气疯了。
祈桑只能提前下手,在盛翎魂元散尽之前藏下一缕魂, 放进钟灵毓秀的山水间, 千百年后应该也能温养出一副躯体。
至于商玺, 他的处境会好许多。
鲛人没办法飞升,不会与魔族争抢气运,天道想杀商玺, 应该单纯只是想公报私仇。
祈桑让商玺留在鲛人海域,实则是想借着那件神器隐匿他的行踪。
缺少鲛族圣器的神器, 哪怕不能藏住整个鲛人族,但想要藏住一个鲛人还是可以的。
等到商玺反应过来……
那时候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吧。
*
薛弘盛的倒台没办法让薛氏收敛起自己的狼子野心,他们联合魔族,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魔族在久久找不到盛翎的行踪后,也猜出来他们的新魔尊大概是遭遇不测了。
祈桑本意不是针对他们,但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就像是他想要对魔族赶尽杀绝。
谢亭珏给祈桑传信的频率从三日一次,到如今薛氏日日都有计划变动。
原本谢亭珏还能抽出些空位,写写在祈桑看来是废话的问候,现在一句废话都没有了。
看完信以后,祈桑用烛火将信纸烧毁。
谢亭珏信上说,薛氏近日总是避开他,找周边十二城城主密谋,恐有阴谋。
算算时间,天道也差不多该下手了。
祈桑随手一挥,将信纸燃烧后的灰烬吹散至半空,旋即灰烬在半空中慢慢消失。
“居然连十二城的城主都参与其中,这次要解决的人还挺多。”
薛氏也没有让他等久,半月后就给他送来一张请柬,邀请他参加几日后的赏花宴。
祈桑将勤俭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觉得上面横七竖八就写着两个字。
有鬼。
宴会的地点设在城郊。
赏什么花?郊外的野花吗?
随手将请柬丢在一边,祈桑打开自己的衣柜,开始思考要不要做做样子,穿点比较正式的服装。
最终他还是选择穿得像往常一样,因为他不会束那些很复杂的头发。
三日后,薛氏派马车来千滨府接祈桑。
侍卫用眼神询问祈桑,需不需要拒绝。
祈桑摆摆手,直接当着薛氏仆人的面说:“薛氏是名门望族,不会出事的。”
薛氏的仆人一句话没说,僵硬地点了点头。
祈桑目光一暗。
——这是人偶傀儡。
祈桑没再说一句话,直接坐上马车。
傀儡人偶面无表情地驾着马车,祈桑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倒退。
窗外的景色有些熟悉,这里应该离祈桑与谢亭珏初遇的月神庙很近。
阳春三月,密林内部仍有些冷。
倏然,前方传来一道雀鸟短促的叫声,紧接着,它的尸体就从半空中跌至地上。
祈桑猛然发现不对劲,迅速摘下插簪上的东珠,透过窗户丢到湿泞的土地上。
东珠迅速扩散成一个结界,拦住跟在后面的暗卫,也防止后来人闯入这里。
下一刻,车头的马匹倏然发出痛苦的马嘶,驾驶马车的人偶傀儡转瞬爆炸。
车厢因为失控往前冲,透过飘起的车帘,祈桑看见马匹和傀儡被无形之物削去半截身子。
应该是带着杀阵的结界。
祈桑在身边展开一层结界,与杀阵相抵。
二者碰上的瞬间,他身上的结界脆然炸开,人却完好无损地施然进入其中。
杀阵内却是一派姹紫嫣红的场景,不属于这个时令的花绽放得鲜妍。
薛氏新选出来的族长笑呵呵地来迎接祈桑,“殿下,您怎么看起来有些狼狈?”
实话实说,除了插簪上少了一颗东珠,祈桑身上甚至连一丝尘土都没有沾上。
于是他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您眼拙,该去治治了,免得传出去辱没了薛氏的名声。”
薛学林第一次与月神正面对话,被怼得猝不及防:“……我们去赏花吧。”
祈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使唤下人一般使唤他,“嗯,带路吧。”
薛学林恨得后槽牙一紧,为了大局只能忍让,最后默不作声走在前面带路。
席位分布两侧,一人一桌。
薛氏给祈桑安排的座位不是主座,而是坐南面北的次位上,东向位上坐着一个祈桑不认识的人。
祈桑散漫地冷笑一声,偏头看薛学林:“这便是薛氏的待客之道?”
薛学林本就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闻言只是打个哈哈,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加上祈桑与薛氏共十四个席位,余下的分别坐着周边十二城的城主。
祈桑走到主座之前,直接狠狠一脚踹翻了矮桌,上面摆着的瓜果酒水瞬间洒了对面一身。
祈桑语调微冷,阴沉地注视着狼狈的诩城城主:“既然你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就都别吃了。”
诩城城主廖学怫然变色,狠狠一拍桌子,却在下一刻被祈桑掐住了脖颈,脖骨几乎要被扭断。
廖学是大乘后期,修为在人族中已是巅峰,但在祈桑手下,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薛学林暗骂一声,怕祈桑真的不顾局面杀了廖学,及时出面阻止了最坏的后果发生。
纵然今日他们打算……但祈桑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所以现在暂时还不能撕破脸面。
祈桑望着满身狼狈的廖学,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嘲讽意味拉满。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座没了,次座便是首座。
廖学气急攻心,依然没敢让事情闹大,忍气吞声与旁人合坐一席。
他总觉得刚刚祈桑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一样……但是不可能。
此事他们连薛氏的圣子都瞒着。
祈桑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随意地晃动酒杯。
上面缓缓浮现出三个字——“勿取血”。
祈桑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没找到谢亭珏的踪迹,“今日赏花宴,薛氏不请你们的圣子一并前来吗?”
薛学林嘴上说得好听,“近来坊间里有些风言风语,我怕冲撞了您,别便没让圣子来。”
酒杯里的字已经消失了。
祈桑哪能猜不出他们的意思。
是怕圣子出意外,也殒命当场吧。
薛学林抬手命人将奇卉搬上来。
从下人僵硬的动作不难看出,这些也都是傀儡人偶。
不算上不知道藏在哪的谢亭珏,诺大的场地之中,竟只有十四名活人。
十二盆不同种类的花卉露红烟绿,芬芳馥郁,每朵花都盛开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枯萎。
花朵周围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光晕,风拂过,花枝仿佛也在轻轻颤抖。
本是群花斗艳的美景,祈桑却猝然皱起眉头。
——这是数量过于庞大,以至于都凝出实质的业或孽。
明知有诈,但祈桑不得不因势而动。
他起身走到这十二盆花前面,抬手触碰了其中一盆花的花蕊。
巨大的怨念灌进脑海,绽放的花瓣慢慢合拢,将祈桑的手指包围在一片柔软中。
柔软的花瓣陡然变成锋利的刀,花瓣的边缘划伤了祈桑的手指。
一滴血就这么悄然流进花蕊中。
祈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觉得有点荒谬,看着依然坐在原位的十二城城主。
“你们将自己城中百姓的气运窃走,锁在了这十二盆花中?”
成神这么多年,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和凡人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某些人的劣根性,他可远远比不上他们。
气运牵系魂元,长此以往,魂元衰竭。
一朵盛放的花突然枯萎,祈桑身形微动。
“你们今日找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杀阵发动还需要时间,薛学林不介意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拖住祈桑。
“祈桑,你知道为什么明明你和圣子都是神,我却非要杀了你吗?”
祈桑直到此刻依然镇定。
他想,谢亭珏可不是神。
谢亭珏是被一群人托起来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就会瞬间被丝线缠绕变成傀儡。
丝线会勒进他的皮肉,直到将他的头颅勒断。
祈桑的沉默在薛学林看来就是不甘。
“祈桑,月神殿下,你插手了太多你不该管的事。”
“哪个世家没有一点龌龊?”
薛学林叹息一般,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却偏要所有人都和你一般清清白白。”
薛学林早就听闻年轻时候的月神殿下年轻气盛,一柄剑恨不得荡尽世间不平事。
成神后似乎收敛许多,但依然触及到了许多世家的利益。
祈桑摩挲了一下指尖的伤口。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了我?让这株花的业孽吸了我的血,让我与它们产生联系。”
“当然可以。”
薛学林大声笑了出来。
“因为这是祂——天道的授意。”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说话间, 祈桑身边的花盆里又一朵花枯萎了。
每一朵花枯萎,都代表着一部分人的气运消散。
薛学林注意到了祈桑的眼神,不由洋洋得意:“你不是最慈悲无私吗?”
祈桑漠然的眼神从花株转移到他们身上。
“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 他们都是我们的子民。”廖学推开薛学林, 插话道, “只要你主动废去一身修为, 我们就会放过他们。”
祈桑抬手触碰了一下前方,果不其然, 自己被一小块囚笼似的无形结界罩住。
“你也是这么想的?”祈桑看向薛学林, “觉得我会愚蠢到为一群不认识的人赴死?”
在这里废去一身修为, 就算这些人不向他下手, 他也走不出来时那个绞杀结界。
祈桑触碰结界的手稍微用力, 手下便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
不过几息, 裂痕迅速蔓延,结界遽然破碎。
“按年龄来说, 你们都是我的前辈。”祈桑握住一块破碎的光尘, “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单纯。”
廖学面色铁青,似乎是没想到传闻中的月神竟然如此冷血。
“想要逼我做出选择,那你们得更努力一些。”祈桑摘下一朵枯萎的花,放在桌上, “你们现在连面对面和我对话的资格, 都需要我的施舍。”
祈桑隔空掐住廖学的脖子, 这次他没有留情,直接下了死手。
然而奇怪的是,看见廖学倒在地上的尸体, 剩下的人却没有半点慌张。
心里划过一丝微妙的诡异,祈桑重新望向代表诩城的花株, 上面果然又有一朵花枯萎了。
身后传来断骨重塑的声音,原本已经没有呼吸的廖学身体抽搐一下,竟然又重新爬了起来。
祈桑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百姓的气运变成了你们的命,这是天道教你们的办法?”
“是。”廖学咳出喉咙里的血沫,“你大可以继续杀了我,直到毁了诩城所有百姓的气运。”
“以杀为引,夺人气运。”祈桑没有继续动手,“天道教你们这种办法,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廖学满不在乎,“天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本就有一部分人是必然要被舍弃的。”
至于谁该被舍弃,谁不该被舍弃,上位者自有判断。
祈桑不再理会他们,蹲下身,用掌心触碰地面,一块巨大的阵法腾起发光。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十二株花开始枯萎,生命力如抽丝剥茧般迅速被剥夺。
薛学林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祈桑身后的十二株花已经快要完全枯死。
廖学气急败坏,击出一掌想要阻止:“你想一人夺走十二城人的气运!你疯了吗?!”
阵法发出不详的红色光芒。
只有业孽滔天的阵法才会发出这种颜色。
祈桑站在阵法中心,身上的白衣被红光照成血色,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中,红色流光照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我说过,我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仁慈的仙者,旁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
“一遍遍杀死你们太麻烦了,倒不如我先一步夺走十二城人的气运,再一举杀死你们。”
薛学林顾不上尚未完备的杀阵,气急败坏朝身边的人吼道:“杀啊!你们难道真想守着一座死城吗?!”
被祈桑举动震撼的十二城城主顿时如梦初醒,纷纷按照天道教的办法,开始与祈桑争夺十二城的气运。
祈桑能夺走气运,是因为这群人曾让花株吸收过他一滴血,这是开启杀阵的必要条件。
他们想不到祈桑能在没有天道指引的情况下,找到吸收气运的办法,也想不到祈桑居然真的如此冷血,不顾十二城人的性命。
十二城城主分别站在阵法的十二个方位,薛学林站在杀阵阵眼,试图提前启动杀阵。
巨大的灵力流袭向祈桑,炸开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他不得不中断动作,转而防守。
十二城的城主皆是修士,修为最高的廖学有大乘后期,最低的也有合体中期。
祈桑没有用自己的本命法器,而是选了一把未开灵智的法器。
早在来这里之前,祈桑就已经哄骗判命与自己解了本命法器的契约。
今日祈桑是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态来的,他知道判命单纯且一心护主,若让它跟着来,怕是最后要一并魂元消散。
解了本命契约,判命才不会感知道他已身陨。
即便是人族与魔族爆发的最大那场战争,也不足今日这般凶险。
然而在十二城主都使出全力的情况下,祈桑仅凭一人,就挡住了所有攻击。
祈桑心口绞痛,内脏被余波震伤,手背青筋暴起,额头上也渗出了薄汗。
但他面色不改,甚至尚有余力地加大了自己回击的力度,色若月蓝的灵力如同看不出温度的火焰,转瞬就将对面的人烧伤。
有人已经濒临崩溃,掌中溢出的灵力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他觉得自己没办法战胜这个“怪物”。
天道不是厌恶极了祈桑吗?
为什么要将所有天地气运,都集中在这人的身上……让他成长为这般无坚不摧的怪物。
真的有人能打败他吗?
真的有人能杀死他吗?
众人联手都没办法杀死祈桑,就在他们士气渐渐消退之时,薛学林终于得到了天道的旨意,倏然大喊。
薛学林既畏惧死亡,又被逼得有些癫狂,狂喜道:“杀阵已开!月神——必死无疑!”
天地间风云变幻,黑沉沉的雷云席卷了整片天地,殷殷雷声滚滚而来。
霰雪雨雹,霎时而下,寒如冰窖。
有千雷万霆之势的雷劫,霎时劈在了祈桑身上,他呕出一口血,撑着长剑半跪在地。
看见祈桑狼狈的模样,薛学林大喜,却没注意到对方唇角挂起一丝桀骜的笑。
祈桑半跪在地上,喉间溢出两声沉闷的笑,像是没发现自己此刻危在旦夕。
他薄唇微启,道:“——找到你了。”
在场之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祈桑突然抬起自己的长剑,狠狠插入地下。
随着他的动作,石地上猝然亮起一个更为巨大的法阵,比起天道设下的杀阵还有过之而不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他们没想到在自己的合击之下,祈桑居然还有余力来做出反抗——刚刚祈桑的精疲力尽之态,只是假象而已。
……所有人都低估了这名天地皆唯一神明的实力。
祈桑内脏似乎被刚刚的雷劫劈碎,每一次呼吸和行动,都让身体发出难以承受的绞痛。
但他只是用腕骨擦拭了一下嘴角血迹,“你们觉得我会毫无防备地来赴宴吗?”
“我说过——”
祈桑眸光里藏着一股狠劲。
“你们都太弱了,没资格做我的对手。”
祈桑今日来此,为的不是送死。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抓住天道。
天道发现了不对劲,乌沉的云海猛然翻涌起来,想要抢先一步劈下雷劫。
然而祈桑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抽出自己插入地底的长剑。
随着长剑的缓缓拔出,似乎有无形的存在也被一并带出。
祈桑单手掐诀,口中默念法咒,面前无形的存在,逐渐有了形体。
眼前的场景让祈桑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燃烧自己生命换来了磅礴的灵力。
每一刻他都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但他脸上的笑依然桀骜而张狂。
罡风吹乱祈桑的头发,将他的衣袖和袍角吹得翻飞鼓起。
他一字一顿道:“——你果然不是天道。”
面前的无形之物似乎没有说出人言的能力,被祈桑牵制的同时,只能张开嘴无声地嘶嚎。
祈桑将长剑狠狠地捅到他的心口,“天道”动作可怖,没有五官的脸上依稀可见狰狞的表情。
天上又发了疯似的劈下数道雷劫,尽数落在祈桑身上。
祈桑的皮肉被劈得皮开肉绽,但他的脊骨依然笔挺,握着长剑的动作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
明明是祈桑满身鲜血,生命力已经被燃烧到几近于无,但旁人看来,落于下风的反而是“天道”。
“你如果真的是天道,此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祈桑说,“但你偏偏是假的,所以今日——你必死无疑。”
“天道”抓着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稍一动作,就如同被烫伤一般迅速放开的手。
它试图去掐祈桑的脖颈,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天道”不再挣扎,而是张开手臂,像是想要拥抱祈桑。
它没有五官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五官,这个人祈桑很熟悉——
是孟凝窈。
祈桑的母亲。
祈桑呼吸一滞,旋即表情掺进浸愤怒的情绪,他嗓音冰冷:“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他用力向前刺去,长剑带着踉跄的“天道”,狠狠将对方推倒,死死钉在地上。
“天道”的脸又变成了很多人的模样。
但是祈桑的表情没有再动摇半分,颤抖的手没有半分卸力,一直到“天道”的身形开始破碎。
“天道”不知道人类绝望的情绪是什么样的。
它只知道,此刻祈桑的眼里,它和旁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祈桑手中的剑因为承受不了过于庞大的灵力,猝然折断。
原本已经不再挣扎的“天道”,像是看到了某种希望,抽搐了一下身体,又开始动作。
祈桑脸上没有半分慌张,他当机立断,抽出簪发的发簪,用力刺进“天道”的喉咙。
这一次,“天道”终于没有了任何挣扎。
虚幻的身体开始消失,蕴含灵力与魔气的身躯开始破碎。
那个无所不能的“祂”。
——终于消失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天道”消失了。
发簪依然插在原地。
祈桑手臂颤抖着, 缓缓支撑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额角淌下一行血,划过眼角时,有一些血迹溶进他的眼中, 右眼蒙上了薄雾似的血红。
地上如齿轮般转动的阵法逐渐停了下来。
天雷不再涌动, 乌云还未散去, 天地间变回盘古未开天辟地之时的混沌。
祈桑召回断掉的长剑, 一步一步走向十二城城主。
一滴滴血顺着剑锋流淌到石板上,仅剩半截的剑看起来依然杀气四溢。
自从“天道”出现, 薛学林就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他以为, 修真者一辈子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更靠近天道, 却没想过“天道”也是可以灭亡的。
十三人合力设下杀阵, 在阵中献祭部分百姓气运, 让天道与祈桑之间建立起联系。
谁知道却反过来被祈桑利用, 反将天道逼了出来。
廖学早在见情况不对之际,就准备转身逃跑, 四周却被天罗地网一般的结界罩住, 谁都没办法离开。
廖学发了疯似的打向结界,但这结界本就是“天道”为了防止祈桑离开而设下的,自然不可能轻易被打破。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打败天道?”
廖学倏然想起什么, 猛然看向祈桑身后——那里摆放着的十二盆花, 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枯死。
十二花株毫无生气的模样, 意味着他们不再拥有额外的命。
也意味着,不出十日,他们手下的城池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薛学林喃喃自语, 不可置信道:“他居然夺走了十二城百姓的气运,那可是几万人的命啊……”
他本以为最坏的结果, 不过是先被千滨府囚禁,等找到解开气运相连的办法后再被杀死,因为祈桑不可能夺走那几万人的气运。
如今看来,他太低估祈桑的心狠了。
廖学崩溃了,他口不择言地开始咒骂祈桑。
“他们!他们都是你的信徒……!你怎么可以要他们的命?你……呃……”
祈桑的剑插入他的脖颈,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想要他们命的人不是我,是你。”
断剑不如原本那般锋利,刺进廖学脖颈时卡了一下,他不得不加大力道,又重新刺了进去。
廖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眼球凸起,里面写满了不甘憎恨。
薛学林自知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但他临死前还想知道一件事。
“薛氏里有你的人。”他干瘦的手抓住祈桑的剑刃,掌心血肉模糊,“圣子——是你的人吗?”
祈桑抽出剑,在白刃剑光割断他的脖颈前,淡声回答:“他不是你们的圣子,也不是我的人。”
剩下的人自然不甘心等死,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攻击祈桑。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亡,从前都不曾感受过的绝望让他们放弃了抵抗。
只有一人,临死前说:“十二城百姓皆死于你手,你就不怕未来遭报应吗?”
“如果死了也会遭报应的话。”祈桑语气平静,“那我或许会怕。”
这人还没想明白祈桑的意思,就眼前一黑。
至此,十三人皆死。
环视周围倒了一地的尸体,祈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剑掉到地上。
所有阵法都在刹那破碎,结界从顶端开始消失,边缘像被火烧的纸。
等到结界彻底消失,露出了幻境后,这场赏花宴所在的真实场地。
很巧,是他和谢亭珏初遇的那座月神庙。
祈桑很久没来这里了,但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那颗锡绿树依然郁郁葱葱,花叶繁茂。
他走到这棵锡绿树边上,捻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摩挲了一下,这片花瓣便如同被倒转了时间一般,重新回到了那朵花上。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呕出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丝力气。
在控制不住地摔倒前,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祈桑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是谢亭珏,“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你是故意让结界把我拦在外面的。”谢亭珏伸手避开伤口,擦去祈桑额头上的血,“你不想让我进来。”
祈桑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回答谢亭珏的话了。
谢亭珏扶着祈桑坐下,不断朝祈桑身体里输送灵力,但缺口如同怎么填充也填不满的深渊。
“……你快死了,祈桑。”
“不要再救我了。”祈桑抓住谢亭珏的手,“今日死局,是我为自己设下的结局。”
谢亭珏偏过头,不让祈桑看到自己的表情。
“祈桑,你料事如神,一定给自己留了退路,对吗?”
祈桑没有回答他。
谢亭珏呼吸颤抖,以一种很难过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给自己留退路了,对吗?”
祈桑垂眸道:“是的。”
“我在鲛人海域留下了魂珠,那里有我的一缕魂,运气好的话,以后我还能重新塑出肉身。”
闻言,谢亭珏一颗心骤然落回原地。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喃喃道:“那就好,你的运气一向是最好的。”
祈桑脸上有细小的伤口,在苍白的脸上极为明显。
“谢亭珏,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谢亭珏用指尖轻轻抚在伤口上面,很快,那些伤口都被治愈了。
他又把祈桑有些凌乱的头发都拢到耳后,“我都会帮你的。”
赏花宴幻境里的东西都被带了出来,那十二株枯萎的花在中间极为明显。
祈桑说:“你去把那些花株上枯萎的花都摘下来,完整地摘下来,不要伤到叶子。”
谢亭珏依言去做,他刚摘下一朵枯花,同样的位置上就长出了一朵盛放的花,枯萎的枝干和叶子也重新焕发生机。
这朵花周身流光溢彩,谢亭珏只看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每朵花似乎都与无数生灵连接在一起。
原先这株花的气运被抽走,所以枯萎。
如今被重新灌注了气运,所以死而复生。
谢亭珏猝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想要去找祈桑。
祈桑靠坐在锡绿树上,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只淡淡说一句:“继续,这是我向他们借走的气运。”
所以他要散去自己的所有气运,还给这些百姓。
他的确一直不是个仁慈博爱的神明,但他并不打算窃取他人的气运。
谢亭珏心口发冷。
刚刚他说祈桑一向运气最好。
如今看来,却变得极为讽刺。
祈桑又重复了一遍。
“谢亭珏,继续。”
谢亭珏内心充斥着违抗的念头,但在祈桑黑灰色眼眸的注视下,他什么也没说。
他又摘下一朵枯花,果然在同一个位置,又重新长出了新的花。
谢亭珏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慢一些。
可没过多久,这十二株花就只剩下一株花上的一朵还未摘下。
他的手在这朵花上停留了一会,还是摘下了这最后一朵。
十二株花都变回了最初的鲜妍模样,甚至比原来更加鲜妍。
与此同时,千滨府内的那盆昙花,却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谢亭珏做完一切,回头看了一眼。
祈桑如同睡着一般,靠在花叶繁茂的锡绿树上,掉下的花瓣落在他的衣摆上。
谢亭珏僵立在原地,甚至都不敢走上去。
倏然,祈桑偏头咳嗽起来,疲惫地睁开眼,慢慢看向谢亭珏:“你不过来吗?”
谢亭珏这才如梦初醒。
“……没有,我马上过来。”
谢亭珏一开始步伐有些不稳,有些踉跄地跑到祈桑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祈桑。
祈桑叹笑道:“谢亭珏,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谢亭珏扯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每次想骗我做什么事,就会先夸一下我。”
祈桑没有反驳,细腻如白玉的指尖摸了一下谢亭珏的侧脸。
“回到江都,你要告诉别人,月神是你杀的,十二城人也是你救的。”
“……不。”
谢亭珏嗓音艰涩。
“他们都是您救的。”
祈桑皱起眉头,又咳嗽几下,这次咳嗽后还有鲜血从喉中涌出。
谢亭珏手足无措的想要擦去他唇角的血,可血实在是太多了,他擦得两只手都血淋淋的,依然没擦干净。
祈桑低声说:“你弯下腰。”
谢亭珏依言,却被对方环住了脖子,微微压下身体——
谢亭珏的眼睛猛然睁大。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是谢亭珏从不敢奢望,更不打算在此刻得到的吻。
不带任何情.欲色气,甚至全然是离别的悲哀。
谢亭珏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问为什么,却在下一刻觉得心口绞痛。
祈桑亲吻他的同时,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谢亭珏没有还手或者防御,他只是用力抱住祈桑,加重了这个吻。
祈桑推开他,一双眼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谢亭珏突然觉得大脑有些晕,他感觉自己正在忘掉一些事。
祈桑说:“谢亭珏,你要记得我说的话。”
谢亭珏大脑愈发恍惚,他拼尽全力想要拒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祈桑拿起落在边上的剑,在谢亭珏偏离心口半寸的地方,狠狠刺下。
“——是你杀了月神,你要利用这件事,获得名望,彻底掌控薛氏……你还要善待鲛人族,以及千滨府的所有人。”
谢亭珏恍恍惚惚,他没有仔细去听祈桑在说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去拥抱祈桑。
祈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闭上眼,最后说了一句话。
“谢亭珏,不要等我。”
谢亭珏胸口失血,已经站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趴在地上,想要爬向祈桑身边。
可惜不过片刻,他的世界就骤然陷入一片昏暗。
……
谢亭珏再次醒来,面前站着许多人。
薛氏族人向他询问情况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
锡绿树下,躺着一名少年。
理智告诉自己,他应该憎恨那个人,可是本能却让他只想再去看对方一眼。
薛氏族人迟疑地叫了他一遍:“圣子大人,您伤得很重吗?”
谢亭珏漠然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薛氏族人似乎觉得很奇怪,忍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
“不然……您为什么要哭呢?”
谢亭珏眼神恍惚一下,抬手摸了一下脸。
他确实在哭。
但是,为什么?
谢亭珏想不明白。
他想要去看一眼躺在树下的那名少年,可是一道罡风袭来。
对方的尸身被一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带走。
从身边之人的口中,他知道死去的少年叫祈桑,带走他尸身的人叫“商玺”。
有人想要去追。
谢亭珏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阻止了部下。
“让他们走吧。”
谢亭珏走到锡绿树下。
“这是什么花?”
薛氏族人也不知道。
他只能看外形推测,“或许是棠梨花?”
谢亭珏“嗯”了一声。
“在薛氏府中也种上吧。”
他抬手接住一片落花。
在原地站了很久。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月色溶溶, 祈桑骤然从一片虚无中清醒,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刚刚躺在一片芙蓉池中, 池水清浅, 堪堪让他的头发浮起。
夜风吹得身上有些冷, 下一刻, 祈桑身上被披了一件厚实的狐绒大氅。
那人就着披大氅的动作,顺势托住祈桑的膝弯, 将他抱了起来, 用灵力烘干他身上的衣服。
祈桑的确有些冷, 脑海里错综复杂的记忆让他一时间思绪混乱。
他自然地勾住商玺的脖颈, 将脸埋在对方胸口, 只露出半张苍白如玉的侧脸。
商玺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但剧烈的心跳声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窘迫。
他忽然有些不太敢问,祈桑都想起了什么。
祈桑维持原本的动作, 等到身体渐渐回温, 才慢慢道:“商玺,好久不见。”
商玺心跳停了一瞬,低声道:“嗯,殿下, 我们终于又重逢了。”
三万年, 无数日夜。
每一时每一刻, 都在期待这句话。
祈桑问:“我昏迷了多久?”
商玺回答:“二十九日。”
祈桑凝眉道:“那虚灵渊境的出口岂不是早就关闭了?”
“您别担心。”商玺稳稳当当地抱着祈桑,“虚灵渊境内,还有别的出口。”
祈桑想起顾沧焰曾经说过的话, 对方说这里的地形就像一座棺椁。
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
商玺身后是芙蓉池的流水声, 凉风吹来芙蓉花香和微冷的水汽。
“当年您死后,我将您葬在了这片芙蓉池中,前面那座月神庙,就是您死时所在的那间庙。”
风动尘飞。
芙蓉池中,波微生。
“每一个进入虚灵渊境的人,都需要跪叩后才可前进。”
商玺拢了拢大氅,确认祈桑身上不会透进一点寒风。
“尽管已经无人知晓月神的名号,但始终会有人跪叩您。”
祈桑大梦初醒,身体还很疲惫。
尽管身子已经暖了起来,但他还是任由商玺抱着前进:“你为什么留在了深海?”
商玺有些委屈:“您知道我寿数尽后尸解成仙,但等我回到这里,发现您的尸身不见了。”
没有人能够进入这里,当时的商玺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他甚至有些自责到绝望。
商玺说:“我知道您留下了鲛魂珠,可等我赶到鲛人海域,才知道鲛人王居然把鲛魂珠给了旁人。”
祈桑知道自己如今死而复生一定是因为鲛魂珠,而将自己养大的人是萧彧。
现在最奇怪的就是,萧彧是怎么知道鲛人海域有鲛魂珠的?
看来从商玺这是问不出什么了。
“都过去了,我已经死而复生了。”
月神时期的记忆和天承门时期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祈桑有些混乱。
“嗯。”商玺想起还没恢复记忆的祈桑,“您之前,很可爱,很乖。”
祈桑身体已经不冷了,便推了推商玺,让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去找盛翎了。”
商玺讪讪将祈桑放了下来。
祈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见自己身上穿着弟子服,还有些不习惯。
祈桑问:“当年,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商玺叹息一声,“我到的时候,人人都在传,月神堕了神格,已被薛氏圣子斩于剑下。”
“你应该有所预料。”祈桑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霄晖他后来怎么样?”
“我差点杀了他。”商玺诡异地沉默了一瞬,“但……”
祈桑疑惑地“嗯”了一声,“但是什么?”
商玺别扭至极,有些郁闷:“……但是我发现,您和他的嘴唇上,都有血。”
祈桑:“……”
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玺嫉妒的嘴脸都扭曲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是。”祈桑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你不在意,所以记了三万年。”
商玺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我只是有一点好奇,毕竟您向来讨厌与他人有肢体接触。”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祈桑说,“当年在我面前的人,是盛翎,我都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商玺走在前方为祈桑带路,“我很害怕您真的喜欢霄晖,因为他已经死了,您可能会有点难过。”
“你好像总觉得我会喜欢什么人。”祈桑有点奇怪,“情.爱是非常累赘的感情,我如今修得是无情道,并不打算半途而废。”
祈桑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解释一下,他怀疑商玺这三万年来,一直在胡思乱想。
“首先,我从来没喜欢过霄晖,当年那个吻不过是为了窃走他一丝气运……否则我的鲛魂珠温养不出我的魂元。”
祈桑认认真真道:“以及,我当年为霄晖取了一个新名字,你想听听吗?”
商玺下意识点了点头,“……当然。”
“你应当知道我如今这具身体有一位师尊。”祈桑说,“恰巧,他们都叫谢亭珏。”
“他们拥有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容颜——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商玺还站在原地消化这个事实。
祈桑已经又往前走了数步,见到他没跟上来,有些不满:“你要在那睡一觉吗?”
商玺这才匆匆走了过去,中途还不甚被绊了一下,“您……您的意思是,您师尊就是霄晖?”
祈桑说:“他们之间绝对有关系,但他如今也没有了记忆,或许还得想办法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商玺一想到祈桑等下从虚灵渊境中出去,要对疑似是霄晖的人喊“师尊”,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您可以突然叛出师门吗?”商玺心怀鬼胎地祈求,“哪怕是让我当您师尊,我都、都愿意的……”
祈桑温和的笑了笑,“如果你不能教会我修无情道,我会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无情。”
商玺讪讪闭嘴:“……殿下,您的脾气还是那么差。”
将祈桑带到虚灵渊境的另一个出口,商玺有些不舍:“殿下,我舍不得您。”
“别舍不得我了。”祈桑拍拍商玺的脑袋,“我有事要交给你……这件事希望你能做。”
熟悉的动作让商玺一颗心瞬间软了下来。
他拍拍胸脯,坚定地承诺:“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您交代的,我一定会办好。”
“你永远是我最得力的部下。”
祈桑微微一笑,把商玺迷得晕头转向。
“把盛翎找来,让他去天承门找我。”
商玺:“……”
好熟悉的感觉。
时隔三万年,又被殿下骗了。
*
虚灵渊境的另一个出口设在海岸边,倒免了祈桑出水时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祈桑摸了下腰侧,发现一直别在腰际的判命不见了,他左右环顾一圈。
终于,他在一块礁石后面发现了故意露出大半伞柄的判命。
祈桑假装没发现,嘴里还念念叨叨,故意逗它:“怎么办呢,判命不见了,得去换一把本命武器了。”
没走出两步远,就被急吼吼的判命撞了下腰,力道收了许多,但祈桑还是瞬间就被撞倒在地。
“好啦,不会丢下你的。”祈桑拍拍判命的伞面,“你是我最喜欢的本命法器。”
判命不满地张了张伞面,挡开祈桑的手。
祈桑从善如流地重新说了一遍:“你是我唯一的本命法器,我当然喜欢你。”
判命扭扭捏捏动了几下,还是撞了撞祈桑,表达自己仍有不满。
祈桑默然片刻,叹笑道:“对不起,判命。”
判命不动了,专心被祈桑抱着。
“对不起。”祈桑抱着判命往前走,“我当年不应该骗你解除本命法器的契约,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解除,你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报仇的。”
他如今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顾沧焰要为他们契约本命法器时,判命会那么抗拒了。
判命或许以为,自己如果契约了,就会又一次被抛弃。
判命是个很大方的灵器,变成一个泛着蓝色荧光的小纸片人,亲了亲祈桑,表示自己已经原谅对方了。
祈桑捏住纸片人的脸,突然“扑哧”笑出声。
“但是你后来肯定很不乖,才会被商玺锁了起来,对不对?”
没有五官的小纸片上突然合拢双臂,在祈桑脸上轻飘飘地掐了一下。
祈桑任由对方“泄愤”。
打闹中,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祈桑顿时警觉,拉下抱住自己头发的判命。
判命也配合默契地变成了一把长剑。
回头一看,祈桑戒备的表情顿时松懈许多。
是一袭白衣谢亭珏,和记忆里的喜穿黑衣的“霄晖”不太一样。
突然见到对方这张脸,祈桑还有些不习惯,毕竟在他的记忆里,他刚刚才亲了对方。
思绪一飘忽,他的眼神就不自觉移到了对方的嘴唇上。
谢亭珏被祈桑看得有些不自然,忍不住偏过头,用手抵住嘴唇,掩饰自己的情绪。
祈桑突然反应过来,扶额头疼道:“谢亭珏,你怎么会在这……”
脱口而出的话,他本人并没有在意。
直到再次睁开眼,看见谢亭珏身旁站着的费正青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才猛然反应过来。
祈桑头更痛了,他试图找补,但看着谢亭珏的脸,怎么也喊不出一声“师尊”。
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一会,祈桑率先开口转移话题:“师……咳,费长老,我们走吧。”
费正青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拍了拍谢亭珏的肩膀:“……师弟,你徒弟似乎叛逆了许多。”
谢亭珏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嗯,无妨。”
谢亭珏迈开脚步。
费正青:“?”
“谢亭珏,你走反了。”
“别去跳海,该回天承门了。”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几人御剑回到天承门前, 祈桑发现谢亭珏一直在望着他。
他以为是自己刚刚大不敬的举动惹恼了对方,匆匆御剑就离开原地。
谢亭珏如同雨打浮萍,召出玄莘剑后, 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发呆许久。
还是费正青提醒了, 他才御剑启程。
等回到天承门, 谢亭珏一语不发地回到浮雪殿, 费正青则尤为惊奇地拉住祈桑。
“你今日怎的对你师尊这般放肆?”
祈桑在费正青面前会放松许多,“我看出来了, 他应该有点生气, 在岸边一直瞪我。”
“你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在瞪你的?”费正青哭笑不得, “以往你不是总缠着他御剑带你?”
祈桑:“……是这个意思?”
费正青:“不然呢?你师尊成日里把你当个宝贝疙瘩, 捧在掌心都怕摔了。”
祈桑别扭地看了眼浮雪殿的方向。
“我知道了, 多谢费长老。”
费正青向来如老顽童一般, 此刻却正经许多,他顺了顺自己花白的胡须。
“去了一趟虚灵渊境, 回来总觉得你哪里变了, 你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机缘?”
“机缘谈不上。”祈桑从身旁的花枝上摘下一枝花,“孽缘吧。”
费正青没有多问,离开前在祈桑手中放了一样东西。
祈桑:“这是……?”
“你师尊托我给你的。”费正青说,“他或许以为你现在不想见他。”
祈桑盯着手中的东西。
——这是一枚很漂亮的珍珠。
*
许久未归, 天承门依旧云缭雾绕。
春意来得迟, 走得也迟, 处处山满春花。
祈桑晃着手中刚刚摘下来的花枝,朝浮雪殿走。
从前他杀死了假“天道”,如今的自己, 却颇得新“天道”喜爱。
对于他来说,天地法则是怎么选出天道的不重要。
只要天道不妨碍他, 世人奉谁为天道都可以。
……当然。
自己能成为那个天道,更好。
等到了浮雪殿,祈桑在各处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谢亭珏。
祈桑纳闷了一会,“怎么会呢……难道还有什么地方被我漏了吗?”
不信邪的他又重新兜了一圈,这次他在后院找到了谢亭珏。
谢亭珏芝兰玉树,满身清风地站在树下,淡淡望向祈桑:“怎么了,你在找我吗?”
祈桑奇怪道:“你一直在这里吗?这里我刚刚明明找了呀。”
谢亭珏不自然地撇开目光:“许是你记错了,我未曾离开。”
祈桑眯起眼,语气危险。
“师尊,你刚刚是在躲我吗?”
听见祈桑重新叫自己“师尊”,谢亭珏不易觉地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脸也放松许多。
祈桑本以为谢亭珏会否认,谁料对方竟然在片刻的思索后,缓缓点了头。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祈桑没料到对方会这么直白,“你是我师尊,我怎么会不想见你。”
说着,他将手上甩了一路的花枝递给谢亭珏,“特意摘给你的,师尊。”
许是察觉自己态度太过随意,祈桑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路上遇到最好看的一枝花。”
谢亭珏望着少年掌中那枝花,花尾段的断口很潦草,显然只是随手摘下的,但他并没有拆穿。
祈桑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并没有被看穿后的不好意思,反而笑吟吟道:“如今春盛,花开灼灼,漫山遍野都是最好看的那一枝。”
谢亭珏颔首,接受了对方的歪理。
“怎么会想到为我摘这枝花?”
祈桑说:“我见你房间有一枝放了很久的棠梨花,想着你或许喜欢,就摘了。”
“多谢。”谢亭珏接过这枝花,“恰巧我房间的棠梨花谢了。”
祈桑从大量月神时期记忆里,找出少量天承门时期记忆,“前几日,它不是还好好的吗?”
谢亭珏自然道:“你送我这枝花的时候,恰巧谢了。”
“哇。”祈桑不满,“师尊,你是想骗我每日为你摘一枝花吗?”
“不必。”谢亭珏眼中溢出笑意,“我不喜欢见到花落的模样,所以会让这枝花一直盛开着。”
祈桑哼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
祈桑拿出费正青给自己的那颗珍珠:“师尊,你为什么要送我这颗珍珠?”
谢亭珏说:“托别人给你,若是你不喜欢,我就可以假装不知道了。”
“好聪明哦。”祈桑忍俊不禁,转了转手中的珍珠,“不过我很喜欢。”
谢亭珏耳根微红,干咳一下:“我想用这颗珍珠为你做个发饰……”
祈桑听到关键词,下意识开口:“难道你也要给我做珠链吗?”
谢亭珏沉默一瞬。
“桑桑,谁要给你做珠链?”
“唔。”
祈桑转移话题。
“这珍珠又大又圆,真好看呀。”
“是你那个——”
谢亭珏加重语气,强调道。
“死了很久,对你百般苛刻,让你住在穷乡僻壤里的亡夫吗?”
祈桑有些生气:“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瞧见祈桑这么维护萧彧,谢亭珏觉得手上那枝棠梨花都不如最初那般鲜艳了。
祈桑认真和谢亭珏解释:“我们桃花村依山傍水,姨姨阿伯人都很好,不是你口中的穷乡僻壤。”
谢亭珏:“……”
“你想解释的是这个?”
祈桑:“不然呢?”
谢亭珏:“那我骂萧彧呢?”
祈桑:“忠言逆耳。”
谢亭珏:“……好的。”
突然觉得,以前一直吃萧彧醋的自己很傻。
如果不是萧彧,那祈桑口中,要给他“做珠链”的那个人,还能是谁呢?
谢亭珏倏然想起祈桑消失的这半个月。
虚灵渊境内危机四伏,可祈桑从里面出来,不仅毫发无伤,还有了很大的变化。
说不出来哪里变了,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言行举止都不如往日那般跳脱率直。
谢亭珏并不讨厌这样的祈桑。
他只是觉得,回来以后的祈桑,有时就像是在透过他望着另一个人。
直至这时,谢亭珏才发现自己年岁渐长,却比少年时更加沉不住气。
“桑桑,你在虚灵渊境中的这半月里,发生了什么吗?”
祈桑笑眯眯的,像藏了什么坏心思似的。
“师尊,如果我说,我见到了以前的你,你相信吗?”
谢亭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偏过头:“我的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
祈桑在边上的石凳上坐下,手臂撑在雨花石桌上,“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呀?”
不待谢亭珏开口,祈桑抢先道:“我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选择其中一个回答我。”
明知有诈,谢亭珏还是没能拒绝对方。
“第一个问题。”
祈桑笑吟吟开口。
“……师尊,你是魔族吗?”
谢亭珏瞳孔微缩,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吗?”祈桑很理解似的点了点头,“没关系,我还有一个问题。”
祈桑单手托腮,歪头看着他。
“第二个问题,师尊,你是否心悦我?”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呼吸也乱了片刻。
他心乱如麻,甚至不敢看一眼故意逗他的始作俑者。
祈桑已经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了,但他依然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你回答以后,也可以问我两个问题哦。”
雨花石桌上落了许多落花,祈桑耐心地将它们拂下桌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亭珏终于开口道:“是,我的确是魔族。”
“好哦。”祈桑面色不变,“轮到你问我了。”
谢亭珏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坐在了祈桑对面,黑瞳里藏着祈桑看不懂的情绪:“我的两个问题。”
“第一,你从前是否喜欢过什么人?”
“第二,有谁在你心中特别重要吗?”
祈桑半点都没思考,直接道:“两个问题我都可以回答,皆为——是。”
谢亭珏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嘴唇翕动几下,问道:“……是谁?”
“这是新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回答你。”祈桑晃了晃自己的发带,“都是我自己哦。”
谢亭珏觉得自己像是从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陡然有种绝处逢生的错觉。
祈桑语气自然,声音轻松。
“师尊,没有谁比我自己更重要了。”
无论是哪个时期,祈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谢亭珏像是被这种近乎要剖开真心的氛围蛊惑,还想要追问下去。
然而一只纸鹤落在他们面前,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谢亭珏陡然回过神,逃避似的避开祈桑的目光,拆开纸鹤查看。
半晌后,他说:“师兄在掌门殿等你。”
祈桑起身行了个礼。
“好哦,我现在去。”
见着谢亭珏满脸的不自然,祈桑故意上前拍拍他的脑袋。
“师尊,你欠我的两个问题……先欠着吧,我暂时没什么想问的。”
不待对方有所回应,祈桑转身离开,还不忘背着手朝对方挥挥告别。
谢亭珏刚刚觉得,祈桑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犹如隔了天堑,有数不尽的模糊时光。
此刻,又因为对方自然到过分的举动,觉得他们两个人曾经有过密不可分的时光。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掌门殿内, 不仅坐着顾沧焰,还有另一人坐在他对面,眉目淡漠地饮着茶。
祈桑随着引路弟子进入大殿后站定, 恭敬行礼, “掌门。”
听见祈桑的声音, 正在喝茶的那人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 最终没于黑眸之下。
顾沧焰摆摆手,示意祈桑不必多礼。
他向祈桑介绍:“这是潮宗掌门居飞翼, 他与你同修无情道, 今日找他来是想请他帮忙看一下, 你如今无情道修至第几式了。”
像祈桑这般的无情道修, 毕竟是少数。
居飞翼如大多无情道修一般, 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近人情的淡漠气息。
他穿着灰色长袍, 鬓边两抹霜白,外表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
祈桑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到, 微微换个方向, 又向居飞翼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晚辈祈桑,今日要麻烦居前辈了。”
居飞翼板正严肃的表情未变,手上却突然发难,倏然将茶杯朝祈桑的方向掷去。
杯中尚余半杯茶水, 朝祈桑那掷去的过程中, 也没有撒出来一滴。
祈桑镇定自若地抬眸, 迅速将自己身旁反扣着的茶杯翻了起来,旋即击向居飞翼朝他掷来的茶杯。
两个瓷杯相撞,其中一个发出不堪重负的碎响, 另一个直直朝居飞翼袭去,直至被后者的护体真气挡住, 这才掉了下来。
居飞翼的大掌稳稳当当握住这个茶杯,垂眸看着茶杯里的东西。
——里面装着自己那个茶杯的所有碎片,以及杯中原本剩下的茶水。
祈桑这个举动甚至称的上有些冒犯,但居飞翼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脾气还挺大。”
祈桑刚做完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面上却依然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晚辈学艺不精,情急之下没有控制好力道,望居掌门见谅。”
居飞翼漫不经心看了眼顾沧焰,语气里倒没有问责的意思,“你们天承门弟子,不管管?”
顾沧焰也是个极明事理的人,一锤定音。
“我小师侄平日里向来平易近人,脾气好得没话说,若你让他都发火了,必然是你的问题。”
“呵。”居飞翼没生气,只是觉得这话有些有趣,“他脾气好?这倒没看出来。”
祈桑乖乖巧巧站在下方,丝毫没有自己犯了错的自觉。
“你之前和我说,他如今是元婴中后期?”居飞翼对顾沧焰道,“但我刚刚一试,他已经有接近化神期的实力。”
顾沧焰问:“为何会出现这种短时间内实力大幅提升的情况?”
居飞翼条理清晰地举例。
“第一,他在虚灵渊境中得了大机缘,实力突飞猛进。”
“第二,他练了什么歪魔邪道,魔道自然比正道要容易精进。”
刚刚祈桑其实还留手了。
鲛魂珠温养的就是他本来的魂元,随着记忆的恢复,实力也慢慢恢复到从前。
只是他的太上忘情道与无情道虽属同源,却仍有些相斥,以至于功力恢复缓慢。
应该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至渡劫期。
不过,暂时也够用了。
祈桑一声不吭,故作无辜地望望天望望地。
顾沧焰看穿了祈桑的心虚,故作不觉,好笑道:“那许是我家师侄天生聪慧吧。”
祈桑乖乖巧巧点了点头。
居飞翼被无语笑了:“有你这样的掌门,天承门迟早没落。”
“嗯。”顾沧焰半分不恼,笑意如沐春风,“所以还仰仗居兄的剑潮宗多多帮扶了。”
居飞翼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转而让祈桑上前:“上前来,让本尊看看你如今的无情道道行几许。”
祈桑感觉居飞翼的灵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丹田处。
“嗯?”居飞翼有些疑惑,“我竟看不出你的道行?”
祈桑不知道这些大能对曾经的“月神”了解多少,他担心暴露身份,于是说话很谨慎。
“弟子命格特殊,许是学艺不精。”
居飞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有些责怪:“应当不是我学艺不精。”
祈桑:“……”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顾沧焰见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交谈了一会,出声打破这场闹剧:“那会是什么原因?”
居飞翼说:“看不透他的道行,只能是他如今的无情道等阶比我要高。”
祈桑:哇。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顾沧焰思索道,“你如今已悟至无情剑道九式,比你道行高,却并非无情剑道大成吗?”
居飞翼收回自己的灵力:“或许是只差某个机缘,便能无情道大成。”
祈桑先前一直沉默,这会才主动开口:“居掌门,坊间一直传言的斩情证道,是真的吗?”
“你可以当成是真的。”居飞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也不相信只靠一人便能得证大道。”
顾沧焰在一旁笑盈盈地插话:“居兄与他夫人恩爱非常,自然听不得这些话。”
居飞翼并没有反驳这一点,“我自迈入仙途前便与我夫人相识相守,如今我已证明这个论断是错的。”
在此之前,祈桑只觉得居飞翼是个实力高深莫测,脾气却不太好的前辈。
此刻陡然看见对方眼底一抹温情,不免对他改观许多。
祈桑问:“居前辈,若是同修两种功法,两种功法皆登峰造极……会怎么样?”
居飞翼:“帮你自己问的?”
祈桑摇头:“……帮朋友问的。”
居飞翼仿佛看穿了什么,但他没有点破:“若是相生相克的功法,便会不断互相吞噬,直至功力全无。”
祈桑追问:“若是同根本源的功法呢?”
“难道你以为,同根本源的功法,结局会更好一些吗?”居飞翼似笑非笑,“若是不能驾驭两种功法,找到平衡,它们会互相排斥,直至你爆体而亡。”
居飞翼宽厚有力的大掌拍了拍祈桑的背。
“如今还未有人能同时驾驭两种功法……若是你朋友有几分本事,便让他去试试吧。”
祈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居前辈。”
事情已经谈完,居飞翼却仍然坐在原位没有离开。
顾沧焰挑了挑眉:“怎么,还打算留下来吃顿饭吗?”
居飞翼问:“他是谢亭珏的弟子?”
顾沧焰半开玩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想和谢亭珏抢弟子?”
这本就是句玩笑话,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谁料居飞翼却微微颔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祈桑面前:“你师尊修沧罡剑道,而你修无情道,他教不了你什么,不如跟着我。”
“居飞翼,慎言。”顾沧焰微微变了脸色,语气终于严肃起来,“我这师弟可是很在意他这名弟子的。”
居飞翼面色不改:“祈桑是人,他有权利做出选择,若是他不肯,我也不会强求……”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
——若是祈桑愿意,那旁人自身也不能强求。
顾沧焰不知道自己这位挚友中了什么邪,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谢亭珏对祈桑的重视程度,他是亲眼见过的,他从不曾见谢亭珏如此对待过旁人。
居飞翼依然是那句话:“选择权应该交给祈桑自己,他如今应当有自己的思考。”
顾沧焰突然很庆幸今天没有把谢亭珏一起叫过来,他头痛地问祈桑:“祈桑,你愿意随居飞翼一道去剑潮宗吗?”
在顾沧焰心中,这本来是一件毫无悬念的事……他知道祈桑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没想到祈桑居然微微皱起眉,似乎真的在思考这种想法的可行性。
顾沧焰一口气噎住,心提了起来。
他生怕不小心把师弟的徒弟送走了。
其实,祈桑对自己是谁的弟子没有任何要求,万般修为,皆是自己的造化。
甚至从亲疏远近论起来,他更愿意待在谢亭珏身边,只是……
刚刚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如今这个选择会很重要。
短暂的沉默过后,祈桑还是坚持了自己心中最初的想法。
“居前辈,我一直都很仰慕你。”
顾沧焰听到这番话,感觉一口气憋在心口,已经开始想象谢亭珏一人杀进剑潮宗的场景了。
祈桑接着道:“但是我很喜欢天承门,也很敬爱我的师尊,我相信他能教好我,所以抱歉,我不能跟您走。”
这个选择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顾沧焰顿时松了一口气。
居飞翼尊重祈桑的选择,但在临走前,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剑潮宗随时欢迎你。”
“多谢前辈,但是不用了。”
祈桑如刚进来时那般,恭敬又疏离地朝他行了个礼。
“我做出什么决定,就不会再改变了。”
居飞翼挑了挑眉,“那我也不做这个恶人了,只是你若得空,可来我潮宗看一看。”
祈桑笑了笑,半开玩笑道:“晚辈日后,定当会上门叨扰前辈。”
居飞翼刚刚捅了个大篓子,惹得顾沧焰的头都痛了起来。
这会他就和个没事人似的,连告别的话都懒得说,甩了甩衣袖,负手就朝外走。
在走到大殿外时,居飞翼注意到拐角处拐过一个身形落寞的身影。
那人一身白衣,黑发简单束起,端的是光风霁月之态,气质却显得有些狼狈。
居飞翼挑了挑眉,认出了那个人。
——谢亭珏。
原来,他们刚刚的所有谈话,都被谢亭珏听到了。
那在祈桑动摇思考,要不要离开天承门,拜入他师门的那段时间,谢亭珏会想什么呢?
居飞翼回头看着毫无所觉的祈桑。
垂眸笑了笑,不再多言,继续离开了天承门。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自从那日掌门殿与居飞翼发生了“争执”, 顾沧焰就对这人抱有十万分警惕。
而居飞翼也不负众望,原先半年也来不了一趟天承门,现在基本上半月一趟。
每每来到天承门, 还总挑祈桑在后山练剑的时候, 左一句“你很适合修无情道”, 右一句“若你是我的弟子”。
不傻的弟子都看出来居飞翼想收祈桑当弟子, 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谢亭珏,还是该羡慕祈桑。
祈桑起初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后来一听居飞翼要来, 只能憋屈地躲进房间。
顾沧焰以前不知道, 自己这位至交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现在知道了, 晚了。
有时候谢亭珏和居飞翼同处一室, 他都担心这两人会打起来。
他们打起来倒是无所谓。
但是,天承门危矣。
终于, 在居飞翼不懈的努力下, 谢亭珏在某日议会结束时,叫住了居飞翼。
顾沧焰绝望地闭上眼。
天承门,命休矣。
居飞翼施施然回过头:“谢仙尊,找本尊有什么事吗?”
谢亭珏语调没什么起伏, “居飞翼, 不管你是什么心思, 离祈桑远点。”
居飞翼鬓边两抹霜白,搭配上他不苟言笑的表情,姿态放松, 身上却透出一股不容违抗的威压。
“放心,我不会再和你抢弟子的……我比你更懂得如何教导他修无情道, 你没必要这么防备我。”
“我并不担心这一点。”谢亭珏默了默,“如果,他真的愿意跟你走,我不会反对。”
“嗯?”居飞翼这会才是真的有些诧异了,“如果你不是担心我欲收祈桑为徒,那你今日为何要对我说这番话?”
谢亭珏说:“祈桑很在意自己的修行,你如今几次三番来妨碍他,让他很难办。”
居飞翼心中泛起淡淡的荒谬感,“只是因为这个?”
谢亭珏强调:“这对他很重要。”
居飞翼惊叹不已:“你只担心自己徒弟能不能修道,却不担心他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师尊?”
谢亭珏不欲与他多聊,转身离开前,道:“当年是他选择了我,如今选择权依旧在他身上。”
谢亭珏没心思在这里多待,脚步不停,转身离开时袍角微动,背影挺拔。
相似的场景不免让居飞翼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谢亭珏,你修沧罡剑道,无情道的剑诀你教他尚有余力,三式之后的心诀,你拿什么教他?”
夕阳斜下,薄暮东风紧。
从前谢亭珏在其他人口中,都是强大而靡坚不摧的存在,此刻面对居飞翼这番轻飘飘的质问,却陡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谢亭珏停下脚步,回过头冷漠地看着他。
“他是我的弟子,我当初既想好要收他为徒,便会做到我自己的责任。”
说完,不待居飞翼有所回应,谢亭珏大步离开掌门殿。
“呵。”居飞翼语气似有微讽,对顾沧焰道,“你们门派的霄晖仙尊,当真有意思。”
顾沧焰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我师弟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
居飞翼不怎么喜欢谢亭珏,连带着这种嫌弃一并转移到了顾沧焰身上:“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顾沧焰微笑:“……”
他装傻:“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居飞翼看着手中的杯子,回想起祈桑那日出彩的表现。
“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忘记问你,当年谢亭珏知道你与妙玥仙尊——也就是你和你们师尊的事时,是什么反应?”
提及亡妻,顾沧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当年我们皆已学成出师,谢亭珏并没有很抗拒这件事。”
本来是件很温馨的事,居飞翼却冷哼一声:“呵,果然他当年就有这个苗头了。”
顾沧焰想要为自己的师弟辩解一下:“不是的,我师弟应当是比较敬爱我和师尊,才会尊重我们的选择。”
居飞翼面无表情:“所以这就是他对自己弟子心怀不轨的理由?”
顾沧焰:“……”
顾沧焰:“哈哈。”
居飞翼闭上眼,都不敢想祈桑在天承门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祈桑如此聪慧,应当早就发现自己师尊对自己心怀不轨吧。
像祈桑这样心软又心善的少年,定当成日里都在为此纠结,甚至惶惶不安吧。
居飞翼越想越觉得谢亭珏不可理喻,连带着看自己这位至交都不顺眼了。
他拂袖而去前,冷哼道:“你们天承门还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尊师爱徒。”
顾沧焰什么也没做,只是缅怀了一下亡妻,就被劈头盖脸一通骂。
“……?”
居兄,你晚上最好睁眼睡觉。
*
谢亭珏的一番“警告”还是有用的,至少自那之后,在祈桑练剑时,居飞翼不会再出来晃来晃去了。
祈桑挑了几个好时机,在后山一干弟子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从元婴期到合体期的“渡劫”。
本来在勤勤恳恳日挥三千剑的一干弟子:谁在渡劫?哦小祈师弟啊那没事了……不对,渡的是合体期的雷劫??
自从祈桑发现,现在的天道特别好说话以后,就托祂按正常流程劈了自己。
反正也劈不死,只是会受伤而已,就当是淬筋锻体了。
自此,祈桑多了很多比他年长几十到几百岁不等的崇拜者。
他们都想知道虚灵渊境内究竟有什么机缘,竟能让人短时间内连越这么多境界。
祈桑随便找了个借口躲开他们的“盘问”,独自回到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思考盛翎怎么来的这么慢,明明走的时候就已经叫商玺通知过了。
祈桑正在“心心念念”盼着盛翎来时,突然听见门派中弟子交谈,说是谢仙尊抓到了一只混进天承门的魔族。
祈桑:“。”
不会这么巧吧?
祈桑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到戒律堂,看见被五花大绑依然不老实的盛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原本盛翎就算被铁链锁缚,依然游刃有余地对待谢亭珏的攻击。
盛翎察觉到主仆印记有些微微发热,余光一瞥,一眼看见了人群前的祈桑。
他故技重施,想要假装被谢亭珏打成重伤。
谁料对方更胜一筹,抢在盛翎装模作样之前,就收回了自己的攻击。
盛翎假摔到一半,不得不强行稳住身形。
祈桑站在原地,想了很多种办法,该怎么把盛翎救出来。
终于确定了最终方案,他想往前为盛翎求情,脚步却怎么也动不了。
——谢亭珏抢在他开口之前,将他定住了。
谢亭珏对围观的弟子说,此魔族行事诡异,要由他来单独审讯。
紧接着,又冷淡地问那群看热闹的弟子,“今日的训练都完成了吗?三日后的疏竹堂考核由我来出,不合格者需罚入后山修行台一月。”
在场弟子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如鸟雀散开,惊恐之状溢于言表。
祈桑察觉到束缚自己的禁锢消失,刚上前一步,就被谢亭珏用眼神制止。
“桑桑,人多口杂,切记不要乱说话。”谢亭珏说,“我知道他是为你而来,审讯完他,我会让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你身边。”
谢亭珏都这样说了,祈桑还能说什么。
他用眼神示意盛翎不要乱说话,后者嘴上自然答应,但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
祈桑一步三回头,对于盛翎不信任让他总觉得对方会在下一刻就把他所有事情一兜子全都爆出来。
理所当然的,祈桑的“在意”盛翎被谢亭珏看在眼里。
明明上次分开的时候,祈桑对盛翎还要更疏离冷淡一些。
所以……
祈桑都想起来了吗?
谢亭珏语气淡淡:“桑桑很在意你。”
盛翎冷嗤一声:“还用得着你废话?”
谢亭珏没有再与他做口舌之争,带盛翎进入戒律堂后,后者微微使力,便轻松解开了锁缚自己的锁链。
谢亭珏见到对方泰然自若地解开锁链,也丝毫不感到诧异。
“你是故意被我发现的。”谢亭珏语气笃定,“你今日,本就打算要来找我。”
盛翎打了个响指,刚刚束缚他的那些锁链,便全都破碎成齑粉。
“不算蠢。”盛翎说,“我今日来,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戒律堂内自有乾坤,谢亭珏将盛翎带入的暗室,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盛翎随手一挥,面前的审讯桌上就多出一卷画卷,画作被合了起来。
盛翎伸手示意了一下:“打开看看?”
嘴上是这样说,但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写着“不打开也无所谓”。
从前谢亭珏与盛翎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所以盛翎带给自己的这卷画卷,一定与祈桑有关。
这么想着,谢亭珏陡然觉得面前这卷轻飘飘的画卷变得沉重起来。
谢亭珏慢慢展开画卷。
画上之人他很熟悉,正是祈桑。
画上的祈桑与如今有细微的不同。
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周身的气质却明显成熟稳重许多,眉眼之间也多了几分淡漠无情。
泛黄的古朴画卷上,祈桑穿着一身类似祭祀的服饰,身后的背景也很熟悉。
——正是人皇的宫殿。
古往今来,能有资格作为大祭司,站在人皇宫殿里的修士屈指可数。
其中唯一一个面容不为众人所知的修士,便是第一位人皇选出的祭司。
谢亭珏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画卷的边缘,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破坏了这份画卷。
“桑桑已经恢复记忆了,对吗?”
盛翎没有隐瞒:“是。”
谢亭珏沉默不语。
“你很羡慕,也很嫉妒。”盛翎叹道,“你现在一定在想,为什么你没能更早认识殿下,对吗?”
谢亭珏依然保持沉默,因为这是他没办法反驳的事。
盛翎按住画卷,“如果我告诉你……你与殿下,早在三万年之前相识了呢?”
谢亭珏表情微变,暴露了他内心不平静的事实。
盛翎的手指移到画卷的角落,那里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褪色,但尚且看得清晰。
——“去年此时,花灯如昼。”
谢亭珏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句话。
这是……他的字迹。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这张轻飘飘的画卷, 在这瞬间,倏然被赋予了无比沉重的重量。
谢亭珏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直到盛翎将画卷抽走, 他才回过神。
盛翎眉梢微挑, 将卷起来的画卷朝谢亭珏晃了晃, 挑衅似的勾起嘴角。
“在你想起所有事之前, 它还属于我……仙尊,要明抢吗?”
虽然商玺让自己把画卷给谢亭珏, 但无论是给谢亭珏送东西, 还是听商玺的话送东西, 这两件事在盛翎心里都是同等的耻辱。
盛翎依然打算送, 因为他知道这背后多半是殿下的吩咐, 但他不打算这么轻松地让谢亭珏拿到画卷。
面对盛翎的挑衅, 谢亭珏的态度出离地平静:“你认识我。”
在双萝镇,谢亭珏一直用的是萧彧的脸, 盛翎当时没认出来他并不奇怪。
“当然。”盛翎语气难掩嫌恶, “若你只是殿下如今的师尊,那我只会觉得你痴心妄想,肖想你根本配不上的人……可你偏偏是他。”
为了骗过天道,祈桑当初那一剑又狠又深。
盛翎温养出新的魂元不过百年, 世间早已没有了月神的传说, 但他从商玺口中听到了那段往事。
明知追问下去, 也只会让这件事变成一面镜子,照透他所有的卑微与低劣。
但谢亭珏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清楚自己与祈桑的一切过去。
谢亭珏坐在审讯位上, 没有审讯者该有的沉着冷静,反而因为盛翎口中那个未知的答案,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焦躁意乱。
盛翎满意地欣赏谢亭珏的狼狈模样。
尽管他知道当年祈桑的死不一定与谢亭珏有关,但他还是会怨恨这人没能护好祈桑。
但凡气运稍差一毫,鲛魂珠都有可能永远也温养不出祈桑的魂元。
……如此这般,这世上才是真真正正没有了月神的存在。
留于世人口中的,便只剩下“堕神”的恶名。
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祈桑”这个词代表的含义是“祝福”。
“如今仙门百家林立,凡间信徒不胜枚举。”盛翎说,“但你们如今所有的荣光加起来,都不及殿下当年的分毫。”
如今的修真者根本没办法想象当年的月神有多么受人尊崇,办一场生辰宴,就可以收到足以买下一座城池的生辰礼。
盛翎嗓音淡淡的。
“但是你毁了这一切。”
谢亭珏忽然预感到,自己会后悔问出这一切,但他却如同着了魔。
明知真相会撕开痂口,露出血淋淋的过去,依然僵立在原地,想要听到接下来的话。
盛翎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殿下。”
“殿下独自一人揽下所有罪孽,成全了你未来百余年的光风霁月。”
戒律堂的密室常年布业,阴气森森。
在这里待得越久,寒冷的感觉就越明显。
谢亭珏手脚冰冷,脸上霎时失去血色。
盛翎没有亲眼见到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商玺的只言片语中,他依然看见了一段触目惊心的往事。
没有人比盛翎更了解祈桑了。
祈桑少时病弱,每日都需要用许多名贵药材熬成苦汤喝下。
这段经历让他很讨厌生病,也很讨厌受伤——因为这会需要喝药。
祈桑从小就怕疼,被绝症折磨得睡不着时,他会故意坏脾气地赶走下人,然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悄悄哭。
小少爷以为周围所有人都被他的坏脾气吓跑了,其实盛翎每晚都会站在窗外守着他。
那时候的盛翎无能为力,他以为等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就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可是祈桑还是死了,为了争回属于自己的命格,魂元消散。
明明熬过了那么疼的绝症,小少爷却选择了一种更疼的死法。
他甚至不忘利用自己的死,为鲛人族铺了一条坦途。
谢亭珏双目猩红,按住额角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来丢失的这段记忆。
“你以为殿下恢复记忆以后,还会像以前一般,对你毫无芥蒂吗?”
盛翎语气无悲无喜,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怜悯。
“——殿下如今一定恨透你了。”
戒律堂内暗不见天日,唯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火光照亮暗室。
谢亭珏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迟钝缓慢道:“盛翎,把画卷留下来。”
盛翎“呵”了一声。
“我以为你会很在意我刚刚那句话,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殿下对你有师徒之情吗?”
“居飞翼要收他为徒,桑桑没有走。”谢亭珏自言自语一般,“桑桑他……并不打算离开天承门。”
谢亭珏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像是想要强调,也像是某种自我暗示。
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悲。
——正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确信,所以才会反复强调,试图骗过自己。
盛翎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无所谓地将手中的画卷放在桌上。
“祝你早日恢复记忆,希望你到时候还如现在这般自信。”
*
祈桑不知道那天那两人都说了什么。
只是自那日起,谢亭珏便独自在后山的禁地石室里闭关,谁都不见。
石室内缺乏光线,常年阴暗潮湿,只有石室深处有一张光秃秃的石床。
因为灵气滋润,又时常有弟子打扫,所以石室内倒还算干净洁无尘。
石室中不知日月轮转,谢亭珏只能从祈桑来找他的次数,大致推测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半月余。
最初祈桑并没有来找谢亭珏,偶尔几次前来,也都是问一些有关剑法的事。
因为祈桑悟性高,哪怕隔着石室的门,也能很快领悟剑法。
后来祈桑似乎是发现了不对劲,来找谢亭珏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隔着石室的门,说的第一句话也从求解剑道,变成了问他什么时候出去。
面对祈桑的质疑,谢亭珏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原本谢亭珏只是打算让自己在这里冷静一下,但随着时间待得越久,逼仄的环境就让他愈发胡思乱想。
他有时候听着祈桑的声音,会担心自己打开石室的门,却发现祈桑如盛翎所说,眼底有对他的厌恶。
后来,祈桑终于不来了。
谢亭珏闭上眼,努力平复心中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软弱,因为一句话而患得患失,贬低甚至厌弃自己。
望着被自己挂在石壁上的那幅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画中仙摄走心魄的书生。
书生是假书生,画中仙却是真的画中仙。
又是半月余,石室外突然又响起脚步声。
谢亭珏猛然睁开眼,在辨别出这脚步声不属于祈桑后,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谢亭珏,你不在闭关。”
隔着石室的门,顾沧焰的声音不威自怒。
“你还要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谢亭珏语气仍是平常那副云淡风轻的调子。
“师兄,我只是闭关,不是死了,不必这么着急。”
顾沧焰噎了一下,在石室外深呼吸一口气。
“谢亭珏,我们认识多久了?”顾沧焰说,“你遇到事情就会在这间石室独处,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谢亭珏在石室内微微皱了眉,“我并不常来这里,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并不常在禁地闭关,只在祈桑下山前,他有一次拿闭关这件事当做过借口。
顾沧焰自知失言,哑然片刻。
谢亭珏抬手解开禁地的禁制,让石室的石门缓缓向两边移开。
石室外的光线有些刺眼,让谢亭珏不由微微眯起眼。
“师兄,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吗?”
顾沧焰没料到自己此来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被对方问出了话。
他不欲多言,目光在石室内环视一圈,忽然停在不远处的石塌上。
空荡荡的石室内,一旦出现别的什么,就会变得很显眼。
一卷摊开一半的画卷落在石塌上,借着照进石室内的日光,依稀可以看出彩墨画卷上的人披罗戴翠,纷华靡丽。
顾沧焰陡然变了脸色,他大步走向石塌,想要拿起那幅画卷仔细查看,却被谢亭珏先一步拿走。
谢亭珏自然发现了顾沧焰异常的态度,他语气平静,掺杂些许怀疑。
“师兄,有什么问题吗?”
顾沧焰视线落在谢亭珏的身上,旋即又看了眼那副已经被重新合拢的画卷。
向来温润而泽的谢掌门,此刻语气难得的严肃:“谢亭珏,这幅画卷,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无论是祈桑还是盛翎,他们的身份都不方便告诉顾沧焰。
谢亭珏做了一个违背宗门的决定,默了默,只道:“闲逛时,偶然所得之物。”
意思就是,走路上捡的。
一个敷衍到简直把顾沧焰当傻子的借口。
顾沧焰见自己的师弟摆明了不想告诉他这幅画卷的来历,不免有些头痛。
“师弟,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谢亭珏“嗯”了一声。
“我看情况回答。”
“……”
顾沧焰无语。
“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感觉自己哪里不正常?”
谢亭珏礼貌询问:“比如?”
顾沧焰也很客气:“比如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下轮到谢亭珏疑惑了。
他礼貌地问:“师兄,是你疯了吗?”
确认谢亭珏如今的状态还算清醒,顾沧焰稍微放下了心。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觉得我很奇怪。”顾沧焰道,“师弟,你还记得我和你师……咳,师嫂成婚第二年的那件事吗?”
这件事距离现在大概有一千多年的时光了。
谢亭珏回忆了一下,没想起有关这段时间的记忆。
“你直说吧,是那年你和师尊做的哪件事?”
顾沧焰假装没发现谢亭珏话里的调侃意味。
“当年某个镇子惹了水妖,一夜之间死了半数镇民,我们前去捉妖,误入一座水下宫殿,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有些耳熟,但记忆里并没有这个片段。
谢亭珏道:“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
顾沧焰没有丝毫意外,他本也没觉得谢亭珏会记得这件事。
“水下行宫的主人不在,我们误打误撞进入了一间密室,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幅画。”
谢亭珏握紧了手中的画卷。
顾沧焰说:“这幅画上的人并没有被画上面容,但有一种独属于鬼魅的吸引力。”
“你是被这幅画影响得最严重的那个人,你要将这幅画带回天承门。”顾沧焰淡淡道,“我和你师嫂当时都没发现你的异常。”
他们当时应该注意到的,向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谢亭珏,怎么可能如此在意一幅画。
“我当时觉得这是画灵,那座镇子死的人也都是它杀的。”顾沧焰说,“但我又觉得很奇怪,画灵为什么要待在海底?”
深海里的潮气、海水,都会腐蚀它的本体。
顾沧焰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有些荒谬。
“你却和我说,这不是画灵,而是画中仙。”
因为是画中仙,所以海水不会腐蚀它的身体,潮气无法晕染它的笔触。
“谢亭珏,你知道你将这幅画带回天承门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亭珏眼神凝重,这段记忆对于他来说很陌生。
哪怕顾沧焰说了这么多,他也没有任何印象。
“你坚信这幅画中有真仙,发了疯似的要找到画中的神仙。”顾沧焰道,“你变得偏激固执,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幅画。”
石室顶部有一滴水顺着悬柱落了下来,滴在地上时发出“啪嗒”的声响。
谢亭珏垂下眉眼:“……后来呢?”
“后来……”
顾沧焰叹道。
“你亲手烧了这幅画。”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当年祈桑还没有来到天承门, 整座山都是终年不化的漫天大雪。
画卷被烧毁后,谢亭珏又变回了世人所熟知的霄晖仙尊,唯独忘了有关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顾沧焰看过焚烧画卷的那个铜盆, 里面的确有这幅画的灰烬。
灰烬仿佛还带着海水的湿咸气息。
日光暖不透石室深处。
谢亭珏问:“我为什么要烧了画?”
顾沧焰当时的确是焦虑急躁的, 但过了这么多年, 他已经能很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
“你自己都不记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顾沧焰低声笑了,“我倒更想问你,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幅画?”
若只是因为被“画灵”蛊惑, 顾沧焰觉得谢亭珏还不至于被蛊惑那么久。
谢亭珏淡淡笑了声:“若我说, 这幅画中真的有画中仙, 你相信吗?”
“我不信。”石室外有一片灵湖, 顾沧焰走到潋滟水色旁, “因为当初你将那幅画烧毁后,我留下了它的灰烬。”
谢亭珏随他一起离开石室, 灵湖旁树木簌簌, 荡来一阵清凉的风。
“那灰烬中并无半分灵力。”顾沧焰接着道,“无论是我以为的画灵,还是你觉得的画中仙,都不存在。”
本以为自己这番话, 可能会让谢亭珏心情郁郁, 但对方只是微微摇头。
“师兄, 你怎知不是早在我烧画前,画中仙就已经离开画卷了?”
顾沧焰摆明了不相信,但没有直接反驳, “这么说,我还得治你一个私放妖灵的罪名?”
“那还是算了。”谢亭珏垂眸笑道, “我还想继续当桑桑的师尊。”
提及祈桑,顾沧焰的眸光也柔和许多。
“师弟,你可不能这样啊。”顾沧焰半开玩笑,“你不能又想当祈桑的师尊,心里又念念不忘你的画中仙。”
谢亭珏向来将祈桑视为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此刻却反问:“为什么不能?”
顾沧焰用一种“没想到我的师弟是个人渣”的表情看着谢亭珏,后者忍俊不禁。
如今正值春浓,霞色暖光洒落。
春花争艳,本不是夏花的时节,但后山灵湖中灵气浓郁,含苞的菡萏也早早就盛开了。
“帮我拿着。”谢亭珏将手上拿着的画卷递给顾沧焰,“我去湖中心摘一枝芙蕖,送给桑桑。”
顾沧焰笑骂:“到底谁才是掌门?成日使唤我,顺手得很啊。”
谢亭珏没有理会对方,踩着一路铺向湖心的石板路,不多时便走到了湖中亭内。
芙蕖灼灼,簇拥溢香。他没有着急摘下,而是精心挑选开得最艳的那一枝。
徐风吹过,日头暖融。
顾沧焰察觉自己的手腕被丝绦扫了一下,便随意地垂眸看向画卷。
原先被系起的丝绦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檀香木的画轴垂落下来,让画卷的内容露出了一角。
他以为自己清楚画卷上所绘的内容,但在看清这一角所显露的丹青后,还是陡然色变。
这幅画与他记忆中的内容,并不相同。
他记忆中那幅画,画中人的脸是模糊的,而这幅画,却被人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了画中人的眉眼。
其实只露出了眉梢到眼角的小半张脸,但画中人冶艳到极致的眉眼并不常见。
……尤其是对方那双清莹秀彻的桃花眼。
几乎能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记住这一双明丽漂亮的眼睛。
顾沧焰不自觉加大握紧画卷的力道。
直到手腕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才骤然回过神。
谢亭珏手中握着一枝荷花,娇嫩的粉红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走到顾沧焰面前,好似什么都没发现:“师兄,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顾沧焰刚刚还惊疑不定,此刻终于确信了。
——谢亭珏是故意解下画卷丝绦的。
“你当真是信任我啊。”顾沧焰咬牙切齿,“此事非同小可,你就这般随意透露给旁人?”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担忧祈桑或许是混进天承门的“镜妖”,反而在责怪谢亭珏随意将这件事透露给“旁人”。
“如今天承门上下,我能信任的‘旁人’,也就只有师兄了。”谢亭珏微微一笑,“桑桑尚不知晓此事,还请师兄帮忙隐瞒。”
顾沧焰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来这一趟。
“我今日来,是以为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寻死觅活……现在看来,该是我想死了。”
谢亭珏礼貌地劝了一下:“别死。”
顾沧焰假笑一下,不计较对方的敷衍:“你随我来吧,我将当年的画卷残烬给你。”
谢亭珏仔仔细细收好画卷,随芙蕖一并握在手中,“我要先回浮雪殿一趟。”
“算了。”顾沧焰说,“我直接托人带给你吧。”
想都不用想,等谢亭珏回了浮雪殿,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画中仙”,怎么可能还愿意出来?
*
落日如熔金。
芙蕖香远,染透纸张。
谢亭珏提前将画卷收了起来。
许是因为心虚,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祈桑,在回浮雪殿时,他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谁料刚踏进门,就看见祈桑蹲在墙角。
祈桑手上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画圈圈,正在逗两只小妖兽。
雪兽跟着祈桑画圈的动作转来转去。
曜兽则故作高冷地蹲在一边,实则在等雪兽玩好,就换自己上去玩。
沉迷在栗子糕和小粉果的可爱中,祈桑竟没发现谢亭珏在自己身后站了许久。
直到一阵淡淡的芙蕖香飘了过来,祈桑才警惕地回过头。
祈桑戒备的神色卸下许多:“师尊,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叫你了。”谢亭珏面不改色地扯谎,“你没听见。”
说着,谢亭珏将手上的芙蕖递给他:“后山灵湖摘的,你喜欢芙蕖吗?”
祈桑手上拿着的那根狗尾巴草也没放下来,蹲在地上,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芙蕖。
轮到曜兽玩了,狗尾巴草却不动了,惹得它不爽地开始磨牙。
等了一会,却发现祈桑和谢亭珏聊起来了,它怫然大怒,愤怒地迈着短腿跳起来,一口咬下一片芙蕖花瓣。
祈桑望着缺了一片花瓣的芙蕖,愣了几刻:“……我竟不知,曜兽一族喜食芙蕖?”
他拎着栗子糕的后颈皮晃了晃,确定对方在吃完花瓣后没有任何不适,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粉果看到曜兽两口一片花瓣,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哒哒哒”跑过来张开嘴,示意自己也要吃。
祈桑略有些为难,毕竟这是谢亭珏送给自己的。
送礼的人还没走,礼物已经快要被分食完了,这总归不太好。
向来乖巧的小粉果看出自己让祈桑为难了,绝对不会像曜兽这个恶霸一样非要吃。
它乖乖巧巧闭了嘴,又开始围着祈桑转圈圈,时不时蹭蹭他的手。
祈桑心一软,想着再扯一片应该也没关系。
低下头一看,却发现手上那朵芙蕖不知何时又少了一片花瓣。
祈桑:“?”
又是哪个恶霸。
在周围找了一圈,最终在一大团野草后面,发现捧着花瓣正在咬的小纸人形态判命。
原来是恶霸二号判命。
少一片也是少,少三片也是少。
祈桑直接揪下一片花瓣,喂给了小粉果。
雪兽接受投喂。
高高兴兴嚼吧两下。
嚼吧嚼吧嚼吧……
难吃得直愣愣倒了下去。
祈桑“抢救”了一下,终于让小粉果重新活了过来,同时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雪兽,不可食芙蕖。】
【曜兽,可食芙蕖。】
祈桑又拨开那团野草,发现判命躺在荷花瓣里睡着了,他施了个避风术,防止判命随花瓣一起被吹飞。
嗯,还可以记。
【判命,懒鬼一个。】
一枝芙蕖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了,祈桑干脆摘下花瓣,准备全都喂给曜兽吃。
他想,栗子糕一定会很开心的。
曜兽硬着头皮吃了一片,皮毛都竖了起来。
其实很难吃,但吐出来有损曜兽大王的威风。
曜兽勉强吃下一片,在发现祈桑还有意投喂剩下的花瓣后,它十分识时务地学雪兽“当”一下躺了下去。
装死有损威风。
但不装死就真的死了。
祈桑熟练地“抢救”好曜兽,将刚刚心里记下的话默默划掉,换成了——
【曜兽,不可食过量芙蕖。】
至此,这枝芙蕖上面只剩下一片花瓣了。
祈桑盯着这一片花瓣,还是讪讪看了眼谢亭珏,夸赞道:“很美。”
谢亭珏自然不会和两只小妖兽计较。
“明日灵湖中应当会有新的芙蕖绽放,到时候我再为你摘新的过来。”
祈桑晃了晃手上光秃秃的芙蕖杆,“多谢你呀,师尊。”
谢亭珏望着对方一如既往毫无芥蒂的笑容,这段时间积攒在心中的阴郁、低沉,都烟消云散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门口突然传来动静,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两人朝浮雪殿大门望去,发现一只羽毛雪白的鸟正在啄门口的柱子,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谢亭珏给门口的结界开了个口子,“是师兄的灵宠,我托他给我送点东西。”
祈桑“嗯”了一声,若是仔细看,可以发现他此刻微微皱着眉,似乎有让他极为不解的事情。
白鸟叼着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飞了进来,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当年那幅画卷的残烬。
因为已经是一些残烬了,谢亭珏并不怕被祈桑看见。
他接过锦囊,正准备放入自己的须弥芥子中,却被祈桑按住了手臂,制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祈桑的语气有些奇怪:“师尊……这个锦囊,你可以打开给我看一下吗?”
谢亭珏不明所以,但既然是祈桑的要求,还是照做了。
锦囊打开的瞬间,祈桑陡然变了脸色。
那表情太过复杂,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期盼。
被烧成尘灰的画卷轻飘飘的,只是拉开锦囊袋口的动作,带起的风就让一层浮烬扬了起来。
黑色的微尘荡出锦囊袋口,浅白日光的照耀下,这层薄灰就特别显眼。
祈桑下意识伸手抓住这层浮灰,让掌心都沾上星星点点的黑色。
他没有嫌弃灰烬脏污自己的手掌,反而将那只手用力握紧。
因为情绪不稳定,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自从虚灵渊境回来,谢亭珏第一次见到祈桑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谢亭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握住祈桑的手,低声安抚。
祈桑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平复了心情。
谢亭珏迟疑地问:“……桑桑,这个锦囊有什么问题吗?”
祈桑嗓音艰涩:“锦囊没有问题。”
“……是这捧灰烬中,有萧彧的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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