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祈桑望着掌心沾上的黑色尘灰, 慢慢道:“我以为他最后一缕魂已经在宁安镇消失。”
谢亭珏心绪复杂,没有说任何话。
祈桑逐渐冷静下来,“师尊, 这是什么?”
谢亭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多年前, 我与师兄师嫂下山除妖, 曾在海底发现一幅画卷……”
经过短暂的纠结,谢亭珏将盛翎给他那幅画从须弥芥子中取了出来。
“当年那幅画上之人没有面容, 如今这幅画上, 画着你。”
这幅画祈桑并不陌生。
祈桑展开画卷, 上面画的内容很熟悉。
他在还没恢复记忆时, 就在双萝镇的海底行宫见过这幅画。
祈桑瞬间就想明白了。
这幅画定然是盛翎那日带来的。
当时祈桑还在猜测, 也不知道盛翎和谢亭珏说了什么, 才让后者找了“闭关”这样的烂借口来逃避与自己见面。
祈桑想通后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问:“谢亭珏,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早在双萝镇时, 谢亭珏就大概能猜出祈桑与“堕神”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猜出来和说出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是万年前陨落的那个月神。”
这个身份早在去虚灵渊境之前, 就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窗户纸了。
祈桑知道定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呢?他应该还告诉了你一点别的事吧。”
谢亭珏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说, 你当年的死是因为我。”
祈桑挑了挑眉:“你信了?”
谢亭珏没有说话, 用沉默来代表回答。
祈桑抬手弹了一下谢亭珏的额头。
“你傻呀,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谢亭珏眼中燃起希望:“所以不……”
“当然不是你。”祈桑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当年的你们, 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谢亭珏从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祈桑,他忽然有些能想象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月神了。
“修真史上记载你屠尽十二城。”谢亭珏嘴上说是询问, 但他心里的答案很明显,“……是真的吗?”
祈桑笑眯眯地看着谢亭珏:“是真的还是假的,到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还能为一个死去三万年,早就被世人所遗忘的陨落神明沉冤昭雪吗?
承诺是一件很重的事情。
谢亭珏没有随口给出承诺。
望着祈桑无所谓的表情,谢亭珏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当年对方都经历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问:“我们当年……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祈桑说,“非要说的话,我们是所有人眼中的宿敌,不死不休那种。”
祈桑将锦囊接了过来,仔细感受里面的残烬,的确有萧彧的残魂……但说不出来是什么,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谢亭珏看着祈桑如此在意萧彧的模样,心里头一次没有冒出酸意。
他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剧烈鼓动起来。
“桑桑,盛翎记得当年的事。”谢亭珏抿了抿唇,“为什么独独我忘记了?”
祈桑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将手中的锦囊带子重新系好。
“不知道呀,可能是你不想记得了,所以就忘了吧。”
谢亭珏从祈桑的态度中,明白自己的猜测的确是真的。
——自己的失忆的确与祈桑有关,并且对方如今不希望自己想起那些事。
“为什么?”谢亭珏低声问,“为什么唯独要让我忘了这些事,你当年很讨厌我吗?”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陡然坠入虚无的谷底。
过了三万年,祈桑忽然又在现在的谢亭珏身上,看到了当年霄晖的影子。
“我不讨厌你。”祈桑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谢亭珏吗?”
这个哄人似的语气祈桑对霄晖很常用,但对谢亭珏从未有过。
谢亭珏有些失措,只能匆匆摇摇头。
谢氏家族历史悠久,似乎祖上也曾有过荣光,但随着后人墨守成规,这份荣光也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
谢氏人人亲缘浅薄,族人间亦是互相防备,谢亭珏的父母自他有记忆起,便不知所踪。
“谢亭珏”这三个字,从前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代号。
祈桑走到墙角,将正在芙蕖花瓣上酣梦的判命托了起来。
判命被他的动作惊醒,纸手拍了拍纸脸,晃晃悠悠飘了起来,趴在祈桑的肩膀上继续睡。
祈桑一边笑着拍了拍判命,一边回答谢亭珏。
“你如今的姓名、尊号,都是我当年为你取的,若是我讨厌你,就不会这样做了。”
祈桑一句话,就让谢亭珏心中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谢亭珏问:“如果你今日没有发现,这幅画的残烬上有萧彧的残魂,你会告诉我这些事吗?”
“不会。”祈桑没有半点犹豫,“你如今过着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再牵扯进几万年前的往事里。”
“这些事于我而言,不是牵扯,也不是麻烦。”谢亭珏很认真,“哪怕这段记忆是苦果……只要与你有关,我也想吞下苦果,想起来。”
其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千滨府和薛氏都不复存在,已经没必要隐瞒的必要了。
祈桑稍稍思索一会,随意道:“嗯……好吧,我可以将你的那份记忆还给你。”
谢亭珏问:“我需要怎么做?”
祈桑拍拍他的脑袋:“你把头低下来就好。”
谢亭珏顺从地将头低了下来,然而祈桑还是不太满意,直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又拉下来些许。
直到两人平视了,祈桑才满意地松开手。
谢亭珏半弯着腰,两人有些不明白祈桑这个举动的意思,“桑桑……”
祈桑见到对方一脸茫然的模样,笑眯眯解释:“当年我窃走了你的一丝气运,顺便将你与我有关的记忆一并带走。”
谢亭珏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支吾一下:“要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本体是狐狸。”祈桑忽然提及此事,“你们狐狸吸食人的精气都是从口中,因为那是人体防御最薄弱之处……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谢亭珏反应过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下意识就想要后退,但被祈桑一把拽住。
祈桑故意与谢亭珏对视,又水又纯的眼睛像是一潭春池。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现在就要怎么做。”
谢亭珏陡然睁大眼睛,呼吸都急促几分,他眼睫微翕,内心纠结,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违背自己意愿的拒绝话语。
下一刻,正在故意逗谢亭珏的祈桑身子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
他觉得自己嘴唇上爬上一样东西,伸手摸了一下,发现是手脚并用,正趴在他嘴唇上的判命。
判命被扒了下来,站在祈桑掌心的时候,还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愤怒模样。
他操纵着小纸人的身体,先用一条手臂指着祈桑,晃了晃再换了个方向,指着谢亭珏。
紧接着愤怒地在祈桑掌心跺脚,两条手臂交错,比了个大大的叉。
饶是谢亭珏听不懂它的意思,此刻也看明白它的手势了。
判命不希望他和祈桑有……咳。
祈桑哭笑不得,刚把掌心抬起来,准备和它说什么,判命又是“啪”一下往前一倒,贴在了祈桑嘴唇上。
祈桑:“……”
好吧。
祈桑又一次将判命扒拉了下来。
这一次,他让小纸人与自己隔了一点距离,避免再一次被判命偷袭。
祈桑看着都变成红色小纸人的判命,耐心地安抚道:“别担心,我本来也没打算真的亲到呀。”
谢亭珏在一旁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刚刚期待值拉得太高,这会闻言,忍不住遗憾地“啧”了一声。
祈桑缓缓抬起头:“?”
刚刚是不是有谁,发出了什么死动静?
判命被祈桑骗了很多次,但它每次依然选择无条件相信祈桑。
它操控小纸人一直在谢亭珏身边转圈圈,试图用行动告诉对方——我会一直监视着你,永远!
谢亭珏从灵湖带来的芙蕖东喂雪兽一口,西喂曜兽一口,此刻花茎上只剩下可怜巴巴一片花瓣。
祈桑将这一片花瓣也扯了下来,按在谢亭珏嘴唇上,然后身子轻轻前倾,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芙蕖的香气萦绕在两人的鼻尖,谢亭珏看着祈桑清明到没有任何欲.望的眼睛,依然忍不住为对方的举动神魂颠倒。
他闭上眼,试图催眠自己,他得到的是更单纯的一个吻。
有一团无形之物透过花瓣,进入他的口中。
旋即祈桑的身子微微后退,花瓣也随之掉了下来,在花瓣掉落的瞬间,谢亭珏眼睁开了眼。
祈桑语气平静:“谢亭珏,咽下去。”
谢亭珏依言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如一块没有温度的冰在喉咙中化开。
融化的瞬间,谢亭珏的脑中顿然出现许多陌生的片段。
有时是自己站在一株棠梨花树下,有时是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内坐着的人。
坐在屋内的人一身月白色长袍曳地,乌黑的长发后垂着错彩镂金的珠链。
谢亭珏还想起来,城郊月神庙的锡绿树下,对方那带着血腥气的一吻。
再之后的记忆,就陡然被切断,变成了一片虚无。
祈桑微微歪头。
“都想起来了吗?”
谢亭珏先是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只想起来与你有关的一切。”
祈桑有些遗憾,但并不意外。
他当初只带走了谢亭珏与自己有关的记忆,那些不因他而消失的记忆,自然不会被想起来。
祈桑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芙蕖花茎,光秃秃的花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朝谢亭珏晃了晃花茎,“以后还要我叫你师尊吗……师尊?”
两种极端的身份在谢亭珏大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谢亭珏选择遵从本心。
他略显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可以吗?”
祈桑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当”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发现是从掌门殿飞来的那只白雀鸟。
白雀鸟只有一对黑豆的眼睛里,居然被他们看出了惊吓的目光。
祈桑默了默,缓缓看向谢亭珏:“……应该不会被掌门知道的,对吧?”
谢亭珏没有说话:“……”
祈桑有些绝望:“你说话啊谢亭珏。”
谢亭珏:“……白雀鸟会记下这件事,等回到掌门殿,就给我师兄看。”
祈桑:“……哈哈。”
没事的,只是要完蛋了而已。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雀鸟飞走了。
连带着祈桑的心也怅然若失。
谢亭珏拍拍祈桑的肩膀, 最终也只能苍白地安慰了一句:“别担心,我师兄只会觉得是我胁迫你。”
祈桑勉强被安慰到,接过谢亭珏手中卷起的画卷, 展开后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顺着祈桑手指的方向, 谢亭珏看见了自己当年写的那行字。
——“去年此时, 花灯如昼”。
谢亭珏慢慢道:“我刚到千滨府的时候, 你并不信任我。”
祈桑并不否认这一点,“商玺刚来千滨府时, 我对他亦是这个态度。”
“我知道, 你的一切防备都是源于重视千滨府。”谢亭珏说, “但那时的我, 没有现在这么想得通。”
“所以你当时打算做什么报复我?”祈桑若有所思, “窃取千滨府机密给薛氏?”
“都没有。”谢亭珏摇摇头, “我只是忤逆了你的意思,在花朝节那日没去城郊……”
若是被当年的月神殿下发现, 一定怀疑谢亭珏会不会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 窃取了千滨府的机密。
甚至当年多疑又心狠手辣的月神殿下,很有可能会将谢亭珏打得半残丢回薛氏。
当然,现在祈桑已经不会怀疑谢亭珏对千滨府有“不轨之心”了。
毕竟,千滨府早就不在了。
浮雪殿内处处植满棠梨花。
长风吹过, 落了人满头的雪色。
两人一同前往自己的寝居室, 有一段路可以同行。
谢亭珏说:“那一日, 你和商玺去花朝节,其实我有跟在你们身后。”
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虫豸,因为内心的嫉妒与愧疚, 他甚至不敢仔仔细细看一眼祈桑。
对方身上的轻松惬意,是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
事情过去太久, 祈桑已经有些记不得了。
“当时我们身边有很多花灯吗?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不记得了吗……也是。”
谢亭珏将祈桑耳畔翘起的碎发抚至耳后。
“当时你和他站在一起,周围都是花灯,所以并不觉得花灯明亮。”
祈桑忽然想到一点,“若你当时跟着我们的话,你和我们一起误入凌云寺了吗?”
“凌云寺?”谢亭珏语气疑惑,“不曾听过这个地方。”
祈桑有些遗憾:“好吧,我本来还想你或许能知道一些有关阿符的事。”
谢亭珏偏过头,什么都没说。
祈桑又晃了晃手中的画卷,以及线圈挂在手指上的锦囊。
“那为什么画的残烬里有萧彧的魂元,这你总归知道了吧?”
谢亭珏依然是微微摇头:“我不记得这些事了,桑桑。”
祈桑眯了眯眼,一眼就看出谢亭珏有所隐瞒,但他没有拆穿。
“那你要早点想起来哦,萧彧啊……他可是我如今最重要的人了呢。”
两人行至分岔口。
祈桑将画卷还给了谢亭珏。
谢亭珏接过后,率先转身。
他背对祈桑,平静答道:“好,我会想起来的。”
*
回到房间独处之时,谢亭珏终于无法再维持自己勉强冷静的表情。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表情几度变换,晦暗不明。
其实他想起来的事,远比祈桑想象中要多。
甚至直到此时,他依然在断断续续想起某些记忆,大多是些杂乱的片段。
有长夜漫漫的古寺,桃花烂漫的梨园。
漫长的记忆纷至沓来,最终定格于一把闪着寒芒刺进胸口的刀尖。
“凌云寺,阿符……”
谢亭珏慢慢念着这个名字。
谢亭珏是三万年前的霄晖,也是三万年前的阿符。
更准确来说,“阿符”只是谢亭珏碎出的一缕魂。
因为记忆残缺,有些事他尚且捋不清楚。
谢亭珏只记得祈桑死后,自己失去了有关对方的记忆,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
忽然有一日,在薛氏的朝拜中,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回忆。
凌云寺,桃花渡。
一盆不会凋谢的昙花。
当然,那盆不会凋谢的昙花,在祈桑死后就迅速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不过片刻便枯萎。
见到昙花凋谢,便知月神已死。
心中再无念想的阿符,便寻了一个满月之日,抽出匕首自尽了。
阿符死后并没有魂归天地。
反而让破碎的魂元离开了凌云寺,重新回到了谢亭珏身上。
比起阿符为什么会是自己碎出的魂元,谢亭珏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当初在宁安镇时,萧彧魂碎的瞬间,连接他与祈桑的“寻踪”也在同时碎裂。
“寻踪”碎裂,是因为有人的魂元发生了变化,当时他以为是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呢?
既然阿符可以是谢亭珏。
那萧彧……有没有可能也是?
因为欲.望的加持,这个猜测在他心中不断膨胀,直至让他自己都几乎要坚信,这就是事实。
画卷。
为什么那幅画卷中会有萧彧的残魂。
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不待他想通。
一只传音纸鹤从开着的窗户中飞了进来。
谢亭珏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脱离而出。
他揉了揉眉心,顺手敲了一下纸鹤。
纸鹤自动展开,一道水镜般透明的光屏展开,露出顾沧焰面无表情的脸。
顾沧焰冷冷道:“谢亭珏,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吧。”
谢亭珏:“不知,你要说什么事?”
不管对方要说什么,先装傻就好。
顾沧焰:“……”
混账,难道还要我复述一遍吗?
顾沧焰被谢亭珏这刀子一样的嘴怼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把训诫换成更温和的劝说。
毕竟,他骂不过自己这位师弟。
顾沧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柔和一些。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谢亭珏,你还记得你徒弟修的是什么道吗?”
谢亭珏“嗯”了一声。
顾沧焰勉强松了一口气。
“你既然清楚,就别害他。”
“师兄,你太高估我了。”谢亭珏手指抚摸了一下画卷,“他一心求道,旁人是没办法动摇他决心的。”
于祈桑而言,所有人都是旁人。
或许只有萧彧,曾在他心中有过地位吧。
顾沧焰见过太多,因爱上无情道修而郁郁寡欢的人了,他从没想过自己师弟会是其中之一。
“你倒不如助他早早修成无情道,也好早日断了自己念想。”
谢亭珏笑了一声,当年的月神殿下太上忘情道大成,依然有无数人对他趋之若鹜。
可见道修本身对人的吸引力,和他修不修成道是没有关系的。
谢亭珏说:“我已向居飞翼传信,询问他无情道的有关事项。”
顾沧焰好笑道:“他向你要徒弟你都不给,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没关系。”
谢亭珏嗓音平静。
“他不给,我就灭派夺宝。”
明知对方只是在开玩笑,顾沧焰依然真情实感地觉得无语。
当初妙玥怎么会收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人为徒?
顾沧焰说:“居飞翼如今应当没什么能教祈桑的了,你只能另辟蹊径了。”
居飞翼本人都说,他如今的道行已经不如祈桑了。
谢亭珏问:“师兄,有何高见?”
顾沧焰想起之前和居飞翼的谈话,半开玩笑道:“你不如试试民间流传的方法——杀夫证道?”
“听起来很好用。”谢亭珏面无表情,“但你有人选吗?”
因为戳到了他的伤心事,谢亭珏甚至连尊称都不喊了。
顾沧焰又不说话了。
确实,找出个愿意被杀夫证道的人不难,但是有资格被“杀”的,还真一个都没有。
自己这位师侄每日想的不是历练就是凡间五谷,身边也有不少人对他有好感……
不知为何,他的儿子貌似也被算了进去,真是怪哉。
不过这些人的心意,祈桑就当没发现。
别说影响自己的无情道了,怕是来个无情道,都得被他影响了。
“算了,小辈自有他们的福分。”
顾沧焰不再多想,面色稍稍严肃地提起一件事。
“你和我说实话,小白刚刚和我说你们……在门口……唉……那是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
世风日下。
怎么回事?
谢亭珏默了默:“我们不小心摔了一跤。”
顾沧焰:“……我看起来很像傻子吗?”
谢亭珏想不出借口了,直接断开连接,眼不见为净。
面前的水镜消失。
顾沧焰的声音也断了。
刚刚顾沧焰的话虽然是开玩笑,但真的让谢亭珏生出几分想法。
如今的确没人有资格被杀夫证道,但曾经有一人有资格。
——萧彧。
谢亭珏望着平铺在桌上的画卷,慢慢摩挲纸张,将记忆中没想通的事一一关联起来。
顾沧焰说,他曾经将一幅同样的画卷烧成灰烬。
自己当时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谢亭珏感受了一下锦囊里的那片残魂,发现与自己有着微妙的联系。
——果然。
阿符,萧彧,霄晖。
都是由谢亭珏本人魂元碎出的碎片。
可他本人在三万年以后,如何让魂元回到三万年前,完成这次轮回?
谢亭珏的目光再次落在画卷上。
他点燃摆在一旁的蜡烛,托着烛台,将燃烧的火焰触上画卷。
火苗跳动,但画卷安然无恙。
这一次,谢亭珏更加仔细地检查了这份画卷,发现里面有一道诡异的咒法。
没有任何恶意,锈钝地运转着。
世间咒法,万般解法。
但施咒人的心头血,是万能的咒引。
谢亭珏没有半点犹豫,抽出桌案边放着的短刃,缓缓划开自己胸口皮肤,引出心头血。
心头血滴落在画卷的空白处,晕染开时,像一朵梅花盛放在雪地中,成为画中人的陪衬。
画卷中的咒法开始运转。
谢亭珏感觉一阵剧痛,他的意识开始飘忽不定,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
曾经在还没有恢复记忆时,他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就是萧彧,就好了。
但现在发现自己就是萧彧,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因为他发现,其实祈桑并没有那么在意萧彧,不然就不会没发现萧彧与谢亭珏之间的相似。
所谓的“最喜欢”萧彧,也只是用来方便拒绝别人的借口罢了。
感情这种事是最强求不来的。
当初的阿符,霄晖,包括现在的谢亭珏。
他的每一个魂元,都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喜欢上了祈桑。
祈桑目标明确,永远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他从没有为任何一个人的爱慕而驻足过,因为那些于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明知不能强求……
谢亭珏在最后失去意识前,依然紧紧握着画卷的边缘。
——可是,我还是想强求。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桃花村夜深。
月白风清, 烛影摇红。
谢亭珏被屋外的动静惊醒。
推开窗后,发现只是风吹动了篱笆。
床边桌案上摆着透色琉璃盏。
里面有一条色彩艳丽的锦鲤,正在推着一颗类似珍珠的珠子玩。
谢亭珏走过去敲了敲琉璃盏, 语气略带警告意味:“若是再把水盏撞碎, 就把你丢出去。”
锦鲤好像能听懂, 不再推着珠子游来游去。
这是当年祈桑从凌云寺里带出来的锦鲤, 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死得只剩下这一条了。
谢亭珏隔着琉璃盏, 望着那颗鲛魂珠。
“三万年了, 桑桑, 你还不醒过来吗?”
画卷上的咒法开启后, 他并没有直接成为萧彧。
而是从阿符的人生开始, 循着轮回又活了三万年。
阿符死后几年, 作为薛氏圣子的谢亭珏,先是慢慢想起了凌云寺的事。
在发现阿符只是一缕碎魂时, 他很轻易地就能猜到, 自己同样是碎魂。
当时的他想着,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烂的结果了,便寻了个日子,殉剑铸出了玄莘。
果然, 他的意识从另一缕碎魂身上苏醒。
这具身体同样是深渊里的混沌物种, 没有任何身份和社会羁绊, 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地等待祈桑。
然而商玺像条狗一样,寸步不离地待在鲛人海域,守着祈桑的鲛魂珠。
其实也可以理解, 盛翎死了,祈桑死了, 千滨府也被推倒,商玺没发疯已经让他很意外了。
谢亭珏知道鲛人的寿命不足以支撑他熬过这三万年,便等商玺失去消息以后,才去鲛人海域带走了祈桑的鲛魂珠。
不过……谁知道商玺不是死了。
在得知祈桑的鲛魂珠被人带走了,商玺差点和当时的鲛人王打起来。
谢亭珏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施施然带着祈桑的鲛魂珠定居在了桃花村。
因为知道未来的祈桑一定能重新活过来,所以这三万年的等待倒也不显得漫长。
谢亭珏手指水面碰了下水面,最终只是让一道灵力透过水面,轻轻撞了一下泛着莹润光泽的鲛魂珠。
“早些醒来吧。”谢亭珏轻声道,“镜中三万年,镜外三万年……我已经,有些想你了。”
他连想念都不敢夸大其词,生怕给对方造成负担。
*
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桃花村依山傍水,村民都能自给自足。
因为祖辈都是邻里邻居,走动间日亲日近,桃花村的氛围很和谐。
然而某日,却有一人兀然搬来这里,长得和话本子里的谪仙似的,人也话少。
不过村里人和他并不亲近。
他们只知道这人名叫萧彧,将自己的居所建得有些偏远,像是在刻意避开与人交流。
可是,既然不想与人交流,为什么要搬来桃花村?
众人见他气度不凡,便知他定然另有身份,也不敢贸然拜访。
直到萧彧搬来后两个月,才被对方主动敲响了门,衣着朴素的男人提着礼,挨家挨户地拜访。
徐丽秀是个热心肠的,她一眼就看出对方面色不自然,非常不习惯这种看似热闹的客套。
她笑容柔婉,语调是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柔。
“小萧,住在我们这儿不需要这么多礼节,大家逢年过节聚一聚,也就熟悉了。”
其实萧彧并不在意自己与村民的关系怎么样,他本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萧彧只是担心,未来祈桑回来了,会被这种尴尬的氛围影响。
——他记得祈桑在意这些人。
面对他人的善意,萧彧性格使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别扭地“嗯”了一声。
“多谢,改日我再携礼拜访。”
*
春往夏来,一晃三月过去。
萧彧每日都会上山挑水,给琉璃盏中一日三次,换上最干净的山泉水。
偶尔还会猎几只野兔,送给桃花村村民。
萧彧每日做着同样的事,过着旁人看来枯燥无味的生活。
直到他这日回到住处,推开木门,却发现桌上摆着的琉璃盏中,只剩一条锦鲤在焦躁地摆动尾巴。
它时常围着转圈的那颗珠子,不见了踪影。
萧彧面色微变,大步走到琉璃盏前。
锦鲤见萧彧回来,连忙用大尾巴拍打着琉璃盏边缘,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
活了这么几万年,这条锦鲤没能成精已经是笨得不行,但勉强认识几个字还是做得到的。
它嘴里吐出一连串小泡泡,慢慢往上漂浮在水面上,小泡泡组成了一个字——贼。
萧彧皱了皱眉。
在心中怀疑这个“贼”的人选。
商玺?盛翎?
不……都不可能。
萧彧脸上不复往日的从容,迅速追寻自己曾在鲛魂珠上印下的寻踪术。
鲛魂珠的踪迹在巨林密布的后山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没有任何特殊,也找不到藏人的地方。
四下蝉鸣聒噪,吵得萧彧心烦意乱。
正在他准备扩大搜索范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了扯衣袖。
萧彧身形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回过头——
他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糯米团子似的,拘谨局促地站在他身后。
明明没有下雨,小糯米团子身上却湿淋淋的,身上赤红和玉白相间的采衣也有些潮气。
明玉一般的脸过于冷白,像是因为常年见不到光,没什么血色。
月色朦胧,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怜。
萧彧悬起的心骤然落回实处,刚刚紧绷的心此刻猛然跳动起来,让他有些目眩。
小糯米团局促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红白揉皱成一团,像一尾撞墙的锦鲤。
他怯生生地问:“哥哥,我迷路了,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萧彧蹲下来,月色照进眼底,笑意温柔。
“好可怜啊,这是哪家的小孩走丢了?”
“我也不知道。”祈桑微微歪头,“不过我记得我家很大很亮,是彩色的宫殿。”
萧彧勾起唇角,拉住祈桑的手。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但你要和我走吗?”
祈桑半点没有犹豫:“可以呀。”
萧彧愣了愣,“你不需要再想一想吗?”
祈桑自信地摇摇头:“哥哥既然让我和你一起回家,那你家一定也是彩色的宫殿吧,不然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和你回家呢?”
萧彧:“…………”
年龄小了几岁,但嘴毒的程度翻了几倍。
祈桑从萧彧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
他十分善解人意,真挚道:“如果没有彩色的宫殿,有很多好吃的也可以呢。”
祈桑有些脸颊肉的脸上表情严肃。
已经退而求其次成这样,总归能满足了吧?
不会连这都满足不了,就说要带我回家吧?
萧彧努力想了一套菜谱出来。
“今日小鸡炖菌子,明日野兔炖菌子,后日野兔炖小鸡可以吗?”
祈桑毕竟还没有被生活磨砺得八面玲珑,顿时没忍住,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冷淡又嫌弃地开口:“谢谢,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出师未捷身先死,萧彧憋屈一瞬。
确认四下无人,他直接捡起一块石头,当着祈桑的面,点石成金。
祈桑离开的步伐一顿,顺溜的转了个弯,重新回到萧彧面前。
他甜甜道:“哇——哥哥你好厉害哦!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帮我找到我家的,对不对?”
萧彧背负着骗小孩的罪恶感,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祈桑笑眯眯往前一扑,抱住了萧彧的腰。
他仰起头,笑意盈盈道:“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你一定是神仙吧!”
萧彧张了张口,“我……”
最终,在小糯米团子期待的眼神里,萧彧说出了他和祈桑重逢的第一句谎话。
“是,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为你实现。”
他分出的几缕魂元尽皆是魔,如今却为了一念之私,伪装成了仙。
他也知道自己魔族的身份很拿不出手。
一定没有小孩会喜欢的。
*
萧彧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抱了个孩子。
这件事很快就在桃花村里流传开,他只能找了个借口,说是自己在外面捡的。
带着祈桑出来认人的时候,小糯米团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胆活泼。
祈桑被萧彧牵着出门,身上还穿着那件红白相间的采衣,见到谁脸上都挂着甜甜的笑。
徐丽秀见了可稀罕,蹲下来捏了捏祈桑的脸,“好水灵的小郎君,让姨姨来悄悄。”
身上的衣料是丝绸的,浑身上下也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坏了!
该不会是小萧从哪里偷来的孩子吧?
祈桑在徐丽秀面前,就没有在萧彧那的小霸王气质了,他张开手臂倒进徐丽秀怀里。
“漂亮姨姨,好喜欢你哦。”
徐丽秀被夸得可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哪儿来的小孩儿?嘴巴说话这么甜。”
“是哥哥捡来的小孩。”
祈桑“吧唧”亲了下徐丽秀的侧脸。
“姨姨——抱我呀——”
祈桑看着小脸肉肉的,但其实一点也不胖,徐丽秀单手一托,就把他抱了起来。
徐丽秀又逗了一会祈桑,才想起来问:“小宝,你名字是什么呀?”
祈桑微微歪头。
“不知道哦姨姨。”
徐丽秀依然觉得祈桑是萧彧拐来的小孩,毕竟谁见了这水灵灵的小孩能不喜欢。
她试探地问:“那小宝,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住在哪儿吗?”
祈桑不说话了。
他垂下头,情绪低落。
周围的人看了这副模样,心疼坏了,一窝蜂就围了上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哄:“不问不问,小宝不难过。”
徐丽秀拍拍祈桑的背,耐心安慰。
“那让你哥哥来给你取名字,好不好?”
萧彧上前一步,正准备说出祈桑的名字,却被祈桑打断:“不要不要,让姨姨来给我取名字嘛。”
萧彧有些担心,想要阻止。
他知道桃花村的村民一定会很认真地给祈桑取名字。
但是,只要不是“祈桑”这个名字,就会扰乱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徐丽秀柳眉皱起,思索许久。
“那就叫小宝——祈桑,怎么样?”
萧彧动作顿住,沉默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祈桑也抱住徐丽秀,用行动证明自己很喜欢。
徐丽秀笑了,高兴地戳了戳祈桑的侧脸。
“我也觉得好,‘祈桑’是我们这儿的一种祈福舞,也是祝福的意思。”
徐丽秀看着祈桑干净又无辜的黑眸,略带细微但不减风韵的脸上满是喜爱。
“你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啊……桑桑。”
她不知道为什么像祈桑这样聪慧水灵的小孩,会被父母抛弃在荒山。
但是既然如今祈桑有了这个代表祝福的名字,未来就一定会喜乐安康。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萧彧忙活了几日, 总算将祈桑需要的东西都置备齐了。
直至这时,他才有空去管因为被饿了几天,都有些懒得游来游去的锦鲤。
萧彧倒了点凡间粗酿给锦鲤, 等到肥鱼重新恢复精神, 他才问:“那一晚, 你说的贼是谁?”
肥鱼呆傻傻的鱼眼望着他, 几息后,又张嘴吐出一连串小气泡。
依然是那个字。
——“贼”。
现在这里当然没有贼。
萧彧皱了皱眉, 意识到自己那晚是误会锦鲤的意思了。
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萧彧用灵力在锦鲤面前写下自己的名字。
锦鲤鱼鳃一鼓一鼓的, 看着那个“彧”字。
下一刻, 他嘴中吐出一连串小泡泡, 组成了一个“贼”和“彧”共同组成的四不像字。
萧彧:“……”
所以那晚, 锦鲤想说的不是“贼”, 而是“彧”。
这条文盲鱼。
以后得让桑桑离它远点。
*
祈桑得到了新名字。
因为很喜欢姨姨,所以祈桑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新名字。
为此, 他不介意跑遍全村, 教会全村的小朋友写他的名字。
萧彧最初其实不太希望他每天往外跑。
毕竟祈桑的身份特殊,出现得又那么突然,难保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虽然目前没有身份。
但受不住祈桑每天在自己身边撒娇。
萧彧被耳边一声声的“哥哥”,哄得逐渐放低了自己的底线。
最后萧彧对祈桑的要求只剩下一条。
那就是出门前必须和他说一声, 并且一定要带着各种护身符咒。
祈桑欣然答应, 并且十分自然地就从萧彧身上拿出各种提前画好的符咒, 随意往腰上一别。
“我走啦哥哥,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萧彧:“?”
他一把拉住祈桑的衣领。
“为什么就不回来了?”
祈桑没觉得自己那句话有什么问题。
“我答应小谷了,今天晚上住在他家。”
萧彧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对方。
最后,他只能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不行, 要回家。”
祈桑的意识里没有“家”的概念。
“我听姨姨说,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萧彧说:“我是你的哥哥,就是你的家人。”
祈桑很天真地问:“那我叫别人哥哥,他们也是我的家人吗?”
那他的家人还挺多的。
“不是。”萧彧表情认真,“家人就是相依为命的意思,谁离开了谁,都没办法活下去。”
“如果我离开了你,你就会去死。”祈桑似懂非懂,“是这个意思吗?”
萧彧面不改色,“是这个意思。”
祈桑还在震撼自己去找小伙伴玩,为什么会上升到谁生谁死这件事。
萧彧语气半是忽悠,半是真心,他抬手摸了摸祈桑毛茸茸的脑袋。
“所以今晚要回家,不然你哥哥就死了。”
这段对话本是无心之言。
却在祈桑心中根植下“家人”的概念。
祈桑诞生于粼粼水光中,像是不谙世事的贝壳仙,只有最基本的常识。
他以为贝壳是自由自在的,扇扇翅膀一样的贝壳就可以离开,却在今天才知道,贝壳也可以长久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事。
*
祈桑虽然来得晚,但因为性格活络,对谁都开朗得像个小太阳,很快就与桃花村的小孩打成一片。
比起在大人那的被人怜爱,祈桑在小孩这的主导地位就高了很多。
不出三日,所有认识他的小孩,都唯他马首是瞻,无论年龄,一律怀揣着敬畏之心叫他大哥。
祈桑舞在当地十分出名。
有些不明所以的小孩听到祈桑的名字,纷纷真情实感地夸他,未来一定会有大成就。
祈桑当即表示要和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桃花村的小孩常年在河边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衣服也是料子粗糙的葛布。
头一回见皮肤又白,长相又清凌凌的同龄人,他们都有些新奇。
和家里的妹妹似的。
水灵得像春三月的盈盈一捧水。
在一声声的“大哥”中,祈桑逐渐迷失了自我,兴冲冲要带他们回家看彩色锦鲤。
得知萧彧在家,这群小孩原先是不愿意去他家的……他们真的很害怕不苟言笑的萧彧。
在他们的心中,除却父母,桃花村里最可怕的人就是萧彧了。
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从来就没见他笑过,整天冷冰冰的,像个冰块似的。
直到他们看见,在他们心中不可忤逆的萧彧,被祈桑三两下推进侧房关了起来。
浓浓的敬畏在心中腾起。
大哥不愧是大哥。
我们要追随大哥一辈子!
祈桑昂首挺胸,带领着不知道哪来的乌泱泱一群小孩,进了屋。
为了防止萧彧偷看,祈桑将侧房的房门关得死死的。
萧彧只能召出逐月萤,让它穿过墙壁,代替自己的视觉,注视着祈桑的举动。
凌云寺的锦鲤不属凡俗之物,身上的淡彩银光,哪怕在白日也显得璀璨夺目。
任何人来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条锦鲤价值不菲。
过于特殊的美丽,总会轻而易举勾起人的贪念,无论是成人或幼童,都不例外。
逐月萤不明显地飞在上方,替代萧彧的视线,仔细地观察所有人。
萧彧注意到,有个小孩的视线一直留在锦鲤身上,隔着琉璃盏,目光专注。
那眼神不是单纯的欣赏,仿佛在思索什么。
祈桑注意到落单的人,随意喊了一嘴:“小谷,一起来玩呀。”
小谷终于收回视线,“……我来了。”
所有人都很喜欢祈桑,所以他们都围着他。
作为人群的中心,有时候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旁人,但祈桑会照顾到每一个落单的人。
桃花村里小孩多,小孩之间难免会有摩擦碰撞,朋友多的往往会吸引更多朋友,内向又落单的就会一直落单。
祈桑会主动找这些落单的小孩一起玩,把自己的好人缘分享给他们。
小谷曾经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他会更加珍惜与祈桑的友谊。
在家时,小谷听家里的奶奶说过一个词。
——水月观音。
他觉得很适合祈桑。
祈桑就是桃花村的小菩萨。
*
等这群小孩走后,萧彧才从侧房出来。
他捏了捏祈桑的鼻子,“你带他们来玩,就不怕他们会把锦鲤……带走?”
祈桑仰头笑眯眯地抬起手臂,示意萧彧把自己抱起来,“不会呀,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或许是因为,当祈桑还是鲛魂珠时,萧彧时常会用自己心头血温养魂珠。
所以化为人形以后,祈桑也格外喜欢靠着萧彧,听对方的心跳声。
萧彧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是小孩粘人。
他顺势抱起祈桑,故意问:“万一锦鲤被偷偷带走了,怎么办?”
祈桑皱了皱脸,有些气鼓鼓地咬了一下萧彧的肩膀:“小鱼没了,就怪萧彧。”
萧彧被逗笑了,微微放松手臂,让祈桑可以挣脱跳下来。
“桑桑年龄不大,还挺霸道。”
萧彧总是习惯用最险恶的居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祈桑却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哥哥,你总是把别人想得这么坏,自己会过得很不开心。”
萧彧望着小孩认真的脸,头一回没有回应对方的话语。
他想,等到某日桑桑被人骗了,就能理解他今天说的这些话了。
可是……
萧彧叹了口气。
像桑桑这般纯善的人,如果付出一腔热情却换来欺骗,肯定会比普通人更加难过吧。
于是萧彧就这么纠结着,沉默着,最终也没有开口。
*
因为那天小谷的眼神,萧彧知道他肯定会再回来找锦鲤。
其实他倒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毕竟桑桑看起来,还挺喜欢他这个朋友的。
比起让自己那些没有依据的猜想成真,证明自己“料事如神”,他更希望不让祈桑难过。
可惜,最终的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某日祈桑出门去后山玩,他借口说要出门去阙镇,实际并没有离开桃花村。
正在给锦喂粗酿的萧彧,忽然听见身后的木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萧彧并没有将门关死,而是给出门去后山玩的祈桑留了一道门。
桃花村民风淳朴,村民之间都很熟悉,不会做出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偶尔不关门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人进来后似乎没想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有些惊慌失措的想要离开。
萧彧使出一道小术法,便招来一阵风,将门吹合了起来。
小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惨白。
手上拿着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叮铃咣啷”掉了一地。
萧彧淡漠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却发现地上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些用来带走锦鲤的东西。
小谷带来的这些东西在桃花村很常见。
在溪水边,山上,草丛中,都有很多。
——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石头。
颜色艳丽,造型奇怪。
可以用来作为装饰,不值钱,但洗干净了很漂亮,是独属于桃花村小孩间的“流通货币”。
萧彧思索片刻,很快就想明白小谷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过来了。
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居心险恶,想要偷看,甚至偷走锦鲤。
——小谷只是想要装饰光秃秃的鱼缸。
或许是因为自己曾经过得太孤独,才想要为同样孤独的锦鲤装饰些鲜活的东西。
对于成人来说,这些裂纹里藏着洗不干净的泥巴的小石头不值一文。
但是对于小孩来说,这些千奇百怪的石头每一颗都很特别。
都可以是礼物。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谷怯生生地垂着眼, 在发现萧彧没有计较他贸然“闯进”他们家的举动,便一挪一挪地往后退,试图离开。
萧彧看着小谷, 在对方被门挡住以后, 不动声色地撤开挡住门扉的风。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谷抓着机会, 立马跑了出去。
萧彧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最终蹲了下来, 一颗一颗将掉在地上的彩色石头捡了起来。
他将石头堆在桌子上, 正巧在琉璃盏的边上, 锦鲤好奇地盯着这些石头, 尾巴一拍一拍。
萧彧心不在焉地给锦鲤喂食。
“桑桑说得对, 他的朋友的确——”
萧彧顿了顿。
最终也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
*
太阳落山之前, 祈桑卡着点回来。
这是萧彧和祈桑之间的约定,在太阳下山之前, 一定要回家。
其实不回家也没有什么后果。
但是在一群小孩的注视下, 被找来的萧彧抱回家,还是有些丢人。
回来后,祈桑看见桌子上的彩色石头,有些惊恐:“哥哥, 你打劫了小谷的金库吗?”
坏了, 他们成强盗之家了。
哥哥终于还是走上了这一步。
萧彧把祈桑乱掉的头发重新梳顺。
“他送过来的, 应该是想帮你装饰鱼缸。”
祈桑放下心,有些得意地“哼哼”两声。
“我就说小谷是一个很好的人吧,你之前还不相信, 下次不要再说人坏话哦。”
祈桑的头发如有形的流水,柔软乌亮。
从前萧彧总担心他真的会像流水一样, 离开自己的身边,所以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桑桑,我们才是彼此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好像很喜欢你的朋友。”萧彧问,“桑桑,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如他一般好吗?”
“当然不会。”祈桑看起来有些气鼓鼓,“你就一点也不好。”
萧彧一愣。
祈桑找了个袋子,将彩色小石头一颗一颗都装了起来。
“小谷在我面前总是夸你,但你总是说他坏话。”
萧彧毫无征兆地开口。
“是吗?夸我什么?”
祈桑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哎呀,你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嗯。”萧彧被对方明显心虚的反应逗笑,蹲下来,揉了揉祈桑的脑袋,“是哥哥的错,你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从前萧彧还想过,等祈桑再长大一些,要不要搬到阙镇去住。
桃花村的人很奇怪,明明生活远不到富足的地步,但对旁人总有一种大方的善意。
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萧彧并不希望祈桑被这种善意染得太过单纯。
过去了几万年,但萧彧依然清楚记得自己作为“霄晖仙尊”时,和祈桑的初遇。
对方像是误入竹林的小猫,在同一块地方转来转去,眼中全无城府。
看起来又漂亮又好欺负。
当时谢亭珏并不打算那么早与祈桑见面,便变幻了竹林的道路。
只要对方一直往前走,就能离开这里。
偏偏祈桑真的和一只好动的小猫似的,七拐八拐,无论他变幻多少次道路,对方总能走上他意料之外的那条路。
无奈,他只能用琴音将对方引到自己面前。
对方站在自己面前,乖乖巧巧地道谢。
少年嗓音清凌凌的,说:“冒犯仙长了”。
确实有些冒犯。
谢亭珏本想以自己最好的姿态见他,却因为对方不识路,被迫将这次“初遇”提前了许多天。
衣着是否得体?
表情是否过于严肃?
当时他就在想,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单纯,不认路还乱跑,在陌生的地方迷路了。
万一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祈桑也会乖乖的跟那人走吗?
若那人恰巧亦是仙尊……
祈桑也会选择那人的夜流光吗?
等再熟悉对方一点,谢亭珏又会想。
在祈桑独自生活的那几年,会不会因为单纯,被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这件事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却在和祈桑分别的很多年里,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执念。
所以成为萧彧后,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早早让祈桑明白人心莫测。
可如今他觉得,让祈桑再多单纯几年也挺好的,心里一旦装太多事,就会过得很苦。
祈桑提起袋子晃了晃,听着里面的小石子碰撞,发出“啪啦啪啦”的撞击声。
他把这些石子倒进鱼缸里,让它们坠进鱼缸的底部,有一颗还不小心落在了锦鲤的脑袋上,被鱼顶在脑袋上游来游去。
萧彧对祈桑说:“明日,我带你去阙镇吃醉仙楼的八宝鸭。”
祈桑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那不是很贵吗?我听姨姨说,一只鸭子可以买下半个桃花村了。”
“你忘了吗?”萧彧说,“我是神仙,我当然是无所不能的。”
祈桑好奇地追问:“那神仙会生病吗?”
萧彧摸了摸他的脑袋。
“仙人当然可以百病不侵。”
祈桑很给面子地做出夸张的惊叹表情。
“哇——哥哥真厉害,我也可以成仙吗?”
萧彧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桑桑这么厉害,当然可以。”
*
那日之后,祈桑每天领着小弟往后山跑的次数都变少了,他整日缠着萧彧,让对方带他修仙。
鲛魂珠只是温养出了祈桑的魂元,内核尚且不稳定,不适宜引气入体。
萧彧便为祈桑削了一把小木剑,教导对方最简单的剑术。
得益于每天在后山跑来跑去,祈桑的体力和精力都比一般小孩旺盛。
一把朴素的小木剑也挥得有模有样,圆墩墩的身子看起来总是透着一股可爱。
当然,小孩天性爱玩贪睡。
祈桑偶尔也会赖在床上,抱着萧彧撒娇:“哥哥,我今天不要练剑嘛。”
萧彧像个过渡溺爱孩子的家长。
每当这时,他从不多劝,拍拍祈桑的背,就要哄他继续睡觉。
祈桑这时候就会警觉地睁开眼,“哥哥,小谷他们都被他们阿娘催着去学堂,我为什么不用去?”
萧彧随手从床头的柜子里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让祈桑念出来。
祈桑顺畅地念了下去,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莫非我就是神童?”
“是。”萧彧忍俊不禁,“前世你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却被歹人所害,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祈桑大惊失色,猛然坐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看了什么话本子?”
萧彧敲敲床头柜的边缘,紧接着拆下一块夹层,露出藏在里面的话本。
萧彧说:“下次藏隐蔽一点。”
半夜“咚咚咚”地拆柜子夹层,还以为自己轻手轻脚,做梦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祈桑说,“?”
“大胆,竟敢羞辱我。”
“是啊,神童。”
萧彧笑得更开心了。
“所以,快快长大来报复我吧”
*
祈桑七岁那年,魂元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萧彧依然不打算教导对方引气入体,他并不希望祈桑这么早就迈入修真一途。
不过在祈桑的强烈要求下,萧彧把对方的小木剑,换成了一把短了半截的轻质软剑。
平时没事的时候可以藏在腰带里,虽然没什么用,但是会让祈桑觉得自己很帅气。
萧彧一直希望能给祈桑更好的生活,但点石成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上山捕猎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多猎的猎物就会处理好,拿到集市上去卖。
祈桑每天清晨都会趴在窗口,和带着很多货物的萧彧挥挥手告别。
同时提前写好自己想吃什么,让对方在集市上买回来。
有时候他会跑出去玩,但更多时候会避开人,待在家里戳锦鲤玩。
这天,祈桑不小心给锦鲤喂多了粗酿。
锦鲤晕晕乎乎游来游去,倏然,“咚”地一下沉底睡着了。
略有些心虚的祈桑跑出房间,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对方挑着担子,嘴里吆喝。
祈桑记得他,是一个卖货郎。
之前来过几次,卖的东西不太受欢迎,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一直来。
货郎远远看见了他,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脚步停住好一会,才不疾不徐地走向祈桑。
他拿出几样粗制滥造的玩具,诱哄祈桑。
祈桑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尽管不太喜欢对方的眼神,但还是很好地藏住自己眼底的嫌弃。
他摆摆手表示拒绝,就准备回到屋子里。
货郎又观察了一下四周。
忽然,他推开了祈桑家的篱笆门。
等祈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只觉得大脑晕晕乎乎,眼皮有些沉重。
在下一刻,彻底没了意识。
货郎将祈桑藏在竹篓里,用货物挡着,挑着担子离开了桃花村。
有人去找祈桑,只看见开着的篱笆门,和空荡荡的房子。
*
祈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眼前黑漆漆的,好像还被装在什么东西里面,四周晃动感很强。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避免引起货郎的警觉。
货物盖着自己,他感觉有些不太好呼吸。
轻微的缺氧下,他反而有些庆幸,因为所处的这个环境显而易见的难以呼吸。
无论货郎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将他活着带出了桃花村,就不可能放任他窒息。
——待会,货郎一定会找机会将他放出来。
果不其然,竹篓的摇晃在不久后停了。
货郎扒开盖在上面一层的山核桃,阴测测注视着祈桑的脸,他说:“我知道你醒了。”
祈桑心脏猛然停止片刻,但他没有自乱阵脚,继续躺在原来的位置装晕。
货郎等了片刻,没发现祈桑有任何动作,才俯身将祈桑从竹篓中抱了起来。
“奇怪,往日的小鬼这时候早就醒了……”
货郎将祈桑的手脚捆住,关在柴房中。
等到货郎的脚步声走远,祈桑才敢悄悄睁开眼,观察四周的环境。
腰上别着的软刃没被发现,手脚都被绑死了,但不远处有柴刀,或许可以磨断绳子。
……但是,不知道货郎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祈桑凝眉思索之际,面前忽然浮起一行金色的字,在灰扑扑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别说话,我帮你松绑,你只管往外跑。】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祈桑见过萧彧点石成金, 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人拥有不同寻常的能力,所以没有露出过于讶异的神态。
等手腕上的束缚微微松开,祈桑稍微扭了几下手腕, 就让绳子掉了下来。
可在获得自由的瞬间, 他并没有依那行字所言, 莽撞地往外跑。
祈桑活动一下手腕, 旋即将手掌搭在自己腰上那把软刃上,垂下一双眼眸。
他声音依旧如平常一般, 乖乖软软, 但能听出淡淡的防备:“你是谁?”
字迹鎏金, 迅速显现。
【我是来救你的。】
【你可以把我当成神谕。】
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
祈桑似乎没有刚刚那么防备神谕了。
尽管已经重获自由, 但他思索片刻, 依然待在原地, 假装手腕依然被绑缚,没有离开。
【你没办法杀了他的。】
神谕顿了顿, 猜测祈桑心中所想。
【我已经帮你引开他, 只要你想跑,一定不会被抓住。】
说实话,神谕有些诧异。
到底是谁教祈桑的?年纪还这么小,遇到事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解决对方。
可惜。
纵然祈桑这段时日堪堪剑术入门, 但毕竟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 在气力等方面都处于劣势。
担忧货郎并未走远, 祈桑压低声音,有些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他做这一切很熟练。”
反复踩点,让村民不会怀疑“货郎”的身份。
提前准备的蒙汗药, 荒郊野岭的破柴房。
桩桩件件都太过完备。
祈桑怀疑自己不是第一个被抓的。
神谕明白他想做什么,字迹的出现速度又快了许多。
【你可以去阙镇报官, 或是回桃花村告诉你那位哥哥……自己一个人面对,太危险了。】
“来不及的,等我回去再报官,就来不及了。”
祈桑并不熟悉去阙镇的路,等回桃花村再去报官,至少需要一日的功夫。
这段时间,足够货郎逃出很远了。
发觉神谕的字迹出现速度变快许多,祈桑猜测应当是货郎快要回来了。
“没关系的。”祈桑抿了抿唇,“我只需要划伤他的脚踝,让他跑不掉就行。”
祈桑从没有什么当英雄的愿望,也不喜欢当救世主。
以前和好朋友一起玩游戏时,他最常扮演的,也都是被保护的“公主”。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从他有意识起,就一直被萧彧密不透风地保护着,他知道“哥哥”可以为他遮挡所有风雨。
祈桑绷紧精神,等待柴房的门被推开。
然而过了许久,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同时,神谕亦消失了许久。
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没有出现。
过了很久,消失的神谕终于回来了。
【你先回去吧,或许是出什么事了。】
祈桑绷紧的心依旧没有松懈下来,他僵硬地点点头,起身谨慎地推开柴房的门。
他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此刻也才晌午,日头正高。
这个村庄已经荒废了。
走出柴房的瞬间,灼热的日光让祈桑不受控制地微微偏过头。
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晃眼的日光,他才发觉柴房外的土地上似乎有些奇怪。
货郎的两个竹篓中,一个装了人,一个只装着山核桃,因为重量不一样,所以他挑着竹篓走路时,也是一轻一重的。
然而柴房外的土地上,却只有一人深浅相同的脚步印记。
——像是有人故意将货郎的脚步抹去,将这里伪装成只有一个人来过的样子。
地上还有印记很浅的拖痕。
祈桑不顾神谕的催促,顺着拖痕的方向,绕到柴房的后面。
干燥的稻草下方流出红色的液体。
扑面而来的铁锈味,足以吓住任何一个不曾见过血腥场面的小孩。
祈桑只是微微白了脸色,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他一步一步往前,用手拨开染上星星点点血迹的稻草。
期间还不慎被生锈的铁钩划伤了手腕,溢出几滴血迹掉落在地。
稻草之下,是货郎的尸体。
他被一剑穿心,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灰白。
边上散落一卷布帛,上面用墨水记录着许多地点,没有桃花村周边的村子。
祈桑避开流淌出的血迹,收好这卷布帛。
祈桑问:“……是你做的吗?”
无人回答,神谕没有再出现。
知道对方暂时不会回答自己了,祈桑低声道谢后,便没有追问下去。
他继续顺着杂草丛生的道路,一路往村门口走。
村门口的泥土神谕还没来得及处理,可以从落叶遮盖的土地上看见一深一浅的脚印。
脚印自北的小路行至此地,祈桑却故意朝反方向走了一条更加开阔敞亮的大道。
【反了,别走了。】
【这个方向是悬崖。】
得到了神谕的回应,祈桑笑眯眯地让对方带路,“今日多谢你呀。”
沿途小路常有阵风拨开丛叶,给祈桑开出一条没有任何危险的道路。
起初祈桑还有些防备神谕。
毕竟对方出现的时机的确太过突然。
可是路上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便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对方聊天。
后来见对方脾气实在是好,又问对方知不知道自己最近看的那个话本。
【?????】
【你想让我给你讲话本?】
短短一行字透露出无限震惊。
“嗯嗯。”
祈桑乖乖点头。
“你慢慢写,我慢慢看。”
神谕没有犹豫。
【不行,不要。】
祈桑走路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委委屈屈。
“求求你了嘛,神谕,阿谕,小谕——”
【不要随便和别人撒娇,我也不行。】
祈桑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你不是‘别人’吗?”
神谕又消失了。
祈桑大失所望。
谁知过了一会,神谕带着崭新的话本新章内容,闪亮亮地登场了。
祈桑一边专心看,一边不走心夸。
“哇,小谕你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可以写快点吗?这一段我已经看了两遍了。”
神谕飞速写话本内容的间隙,还不忘插一句。
【不要撒娇,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我没有撒娇。”祈桑不解,因为萧彧之前也这么说过他,“我对谁都这么说话呀。”
【………………】
神谕又消失了。
祈桑:“?”
话本,我的话本!
*
落日沉下,明月高悬。
有了“别人”陪伴,路上总没有显得那么无聊了。
祈桑在桃花村门口站定时,已是深夜。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问:“小谕,我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谕好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举着火把的村民发现了祈桑的身影,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时候,神谕才写下一行字。
【我是为你而来的,未来也不会再离开你。】
在村民赶来之前,祈桑拉了拉衣领,又扯了扯衣袖,尽量遮住自己身上被树枝划出来的伤口。
祈桑轻轻说了一句:“好哦。”
举着火把赶来的村民隐约听见这句话,他们有些奇怪:“桑桑,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祈桑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抱住徐丽秀,“好想你呀姨姨。”
徐丽秀擦了擦祈桑脸上的灰土,心疼地说:“跑哪里去了?大家找了你好久,都担心你是不是被山里的狼叼走了。”
祈桑乖乖道歉:“对不起姨姨,我跑太远迷路了,下次不会啦。”
见着祈桑找回来了,众人便各回各家散去了。
祈桑在四周环顾了一圈,问:“姨姨,哥哥呢?”
徐丽秀像是才反应过来,也有些不解:“是啊,小萧人呢?”
祈桑像是想到了什么,“哥哥应该是去别的地方找我了,我先回家看看,谢谢姨姨。”
徐丽秀见祈桑风风火火跑远,来不及阻止,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
回到家的时候,篱笆门还开着,屋子里点着烛灯,晃动的烛光透过窗户纸透了出来。
祈桑猛然推开门。
“我回来啦,哥哥!”
萧彧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东西藏好,旋即才看向门口,“桑桑,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祈桑眨巴眨巴眼睛装无辜,利落地往桌前一坐,伸手翻开桌上放着的油纸包。
里面装着已经冷掉的桂花糕。
口感差了一些,但闻着还是很香。
祈桑一口咬了很大一块桂花糕,让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没办法说话。
萧彧知道祈桑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回答自己的问题。
知道对方的小心思。
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祈桑咽下嘴里的桂花糕,又喝了一口萧彧提前泡好的凉茶。
“好喜欢你哦哥哥,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弟弟!”
萧彧笑了笑,抬手擦掉祈桑嘴角的桂花糕碎屑。
“怎么,如果今天没吃到桂花糕,就不打算当我弟弟了吗?”
祈桑沉浸在美食里,根本无暇顾及对方说了什么,敷衍地“嗯嗯”两声。
萧彧:“……?”
好绝情的小孩。
祈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嚼吧嚼吧的动作突然停了,他迅速跳下凳子。
祈桑试图离开案发现场。
但失败了,还被萧彧揪住了衣领。
萧彧的手指在祈桑有些许凌乱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桑桑,这是什么?”
祈桑回过头,看着对方指尖上的血迹,微微歪头,天真无邪道:“是浆果汁呀,哥哥。”
萧彧淡淡笑了一声,但语调让祈桑怎么听,都觉得很冷,“桑桑,把哥哥当傻子呢?”
祈桑垂下头装哭,试图先发制人。
若是以往,萧彧一定会纵容祈桑,但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
萧彧本想严肃一些,但看见对方装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软下语气,有些心疼。
“桑桑,为什么不带着我给你的护身符?”
祈桑纵使靠鲛魂珠转生,曾经为神的事实依旧不可抹灭,拥神骨神格,寻常人难以在他身上施下强制命令的法咒。
萧彧只能借助追踪符找到祈桑,确认他现在是否安全。
今日他无数次确认定位符的位置,都是在家中,可当他傍晚回到桃花村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寻找祈桑。
萧彧引咒寻踪,却只在一间废弃的柴房后面,发现一具货郎的尸体。
地上有少量祈桑的血迹,但没办法确定现场具体发生了什么。
祈桑继续装哭,却连眼眶都没红一下。
“他好吓人,我一下子就被绑走了。”
因为哭不出来眼泪,祈桑便悄悄沾了旁边花瓶里的两滴水,抹到眼睛下方。
萧彧把祈桑眼睛下方的“眼泪”擦去。
“别用花瓶里的水,脏。”
祈桑把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怀里的布帛拿了出来。
“哥哥,这是我从他身上找到的,你明天要去报官哦。”
萧彧翻开布帛仔细看了一遍,认真收好。
“知道了……水已经帮你烧好了,快去洗漱吧,脏小孩。”
祈桑知道对方是不再计较此事的意思,超级灿烂地笑了一下,脚步轻快地跑回了自己房间。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萧彧就要问他,那个货郎是怎么死的了。
神谕来历蹊跷,他暂时还不想和萧彧说。
另一边。
萧彧吐出这半天积攒在心中的郁气。
在看见货郎尸体的瞬间,他真的很害怕。
曾经他亲眼见过祈桑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失去了记忆,无知无觉地过了几百年。
弑神带给他无人能比的荣光。
他虽然不享受这份荣光,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最终的受益者。
等沧海桑田,所有曾与月神有关的人和事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才迟到几百年地想起一切,为自己的心上人吊唁。
萧彧想着祈桑没心没肺的模样。
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怎么就不怕呢?”
萧彧自嘲般笑了一声。
“……我都快要,怕死了。”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翌日。
萧彧带着祈桑找到的证据去阙镇报官, 没几日便有了结果。
但奇怪的是,官府的人说,这份记录所有地点的布帛不应该出现在货郎身上。
祈桑在一旁听见这话, 心虚地趴进萧彧的怀里, 一直用手臂推他, 示意赶紧离开。
官府的人只当祈桑是死里逃生后有些害怕, 便告知他们事情已经在追查,往后就不用再来了。
萧彧没发现祈桑满脸心虚, 拍拍他的背, 安抚道:“不怕了, 桑桑。”
约莫月余, 官府查到了货郎的其他同伙。
被拐走的小孩陆陆续续找回, 被家里人接走时, 基本都没受什么大伤。
这件事对祈桑生活造成的唯一的影响,大概是他在每日晨间, 练剑的时候认真了许多。
有时萧彧心疼祈桑对自己过于苛刻, 想让他休息两天,都反过来被糯米团子教育一顿。
旁人看来,萧彧只是一个忽然搬来的少年,父母不在, 日子贫苦, 还好心捡了个小孩当弟弟。
萧彧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每次带祈桑练剑时,都会在院子外设下一层结界。
这也导致桃花村的人总是误以为,祈桑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久而久之, 大家都养成了每日清晨不去“打扰”祈桑睡觉的习惯。
祈桑只能安慰自己。
被误会是人类的宿命。
祈桑的好朋友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忽然有一天, 他就不跟他们玩了。
从前祈桑最喜欢的采浆果,抓小鱼,摸彩石,也都不玩了。
自己刚从人贩子那死里逃生,祈桑还得反过来安慰他那些脆弱的好朋友。
祈桑让他们找一个新的“公主”。
他们却说,会一辈子帮他留着公主的位置,直到他愿意回来和他们继续玩。
可惜,直到后来他们都不玩这个游戏了,也没能等到“公主”再陪他们玩一次。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公主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成熟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公主依然是他们的公主。
*
从货郎那逃出来以后,祈桑每日忙着练剑,很少有机会再找神谕。
神谕有时候会自己冒出来。
看见他在练剑,又默默缩回去。
反复几次以后,神谕终于忍不住了。
【你哥哥他没病……不是,他没事吧?怎么一天到晚让你练剑?】
萧彧回房间帮祈桑切水果了,祈桑便直接开口回答:“你不要这么说我哥哥,是我非要让他教我的。”
神谕看着小豆丁累得要死,还要劝自己别骂他哥哥,心里酸的不行。
【哎呦喂,我猜你哥哥也没那么厉害,你跟着他学不如跟我学。】
祈桑真诚地问:“假设我哥哥真的没有那么厉害,那我怎么跟你学呢?”
从凝滞的空气中,祈桑感受到了神谕的沉默。
祈桑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不应该说这么让人尴尬的话。
过了一会,神谕再次出现,他在祈桑面前画了几个练剑的潦草小人。
祈桑表情疑惑:“?”
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神谕恼羞成怒地擦掉这几个潦草的小人。
祈桑很贴心地帮他找了个借口,“我知道,你是看我练剑太累,想逗我笑,谢谢你啊小谕,确实很好笑。”
神谕是祈桑这辈子见过脾气最差的人。
都帮他找好借口了,人又消失了。
神谕再次为自己找补,非常倔强。
【虽然我不能出来亲自教你,但我觉得他一个凡人,肯定没有我厉害。】
祈桑脑袋从门口往屋里探了探,确认萧彧一时半会出不来,才敢继续和神谕聊天。
他有些得意:“我哥哥才不是凡人呢,他和我说,他是神仙哦。”
【他是神仙?】
祈桑:“嗯嗯。”
神谕没想到萧彧是这么和祈桑说的,伏在桌案上,写得纸都快冒出火星了。
【他还真是不要脸,他怎么可能是神?他只是一个……】
神谕写下的字骤然消失。
祈桑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
萧彧站在他的身后,手上托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切好的水果,笑容温和。
“桑桑,我在里面听到你好像在和谁说话,就出来看看……刚刚,是有谁在吗?”
不知道是不是祈桑的错觉,他总觉得此刻的哥哥虽然和往常一样脸上都带着笑,但心情其实并不好。
祈桑装傻,“没有呀哥哥,是你听错了吧。”
有一瞬间,萧彧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
萧彧说:“或许是吧。”
他将手上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嘱咐祈桑不要太累,就重新回到了屋子里。
幸好糊弄过去了。
祈桑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刚刚神谕想说什么呢?
另一边,萧彧回到屋里后,脸上的表情终于克制不住地沉了下来。
他可以确定,刚刚祈桑一定在和谁说话。
萧彧从床头的柜子中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祈桑这些年为自己画的画。
每一幅画上都只有他们两个人,背面也都工工整整地写着,“最喜欢哥哥”。
因为祈桑的依赖,萧彧这些年几乎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和他这样相依为命下去。
他以为他们作为彼此唯一的亲人,相互之间一定不会有任何隐瞒。
成为这个“唯一”越久,他就越克制不住心底的欲.望——魔族本就是最贪婪的种族。
他曾经以为,就算祈桑让他立刻去死,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是现在他不愿意了。
他想要获得更多。
“还有十年。”萧彧低声道,“还有十年,桑桑就要去天承门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快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回到过去了。
偶尔午夜梦回,他才会想起,自己通过画卷回溯时间三万年,为的是让祈桑亲手杀死自己。
——完成无情道“杀夫证道”的一环。
从前他觉得没什么。
他想,这不过是像一直以来那样,看着祈桑追逐自己的目标,而自己给出微不足道的帮助。
可是他高估自己了。
他没办法在与祈桑亲密无间地相处这么多年后,坦然赴死,让祈桑重新成为那个对谁都毫无偏私的“殿下”。
他想一直成为祈桑心中那个最独特的存在。
……哪怕这段时光是他骗来的。
祈桑已经练好剑,回到了他的房间。
萧彧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对方紧闭的房门,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眼底的纠结。
好半晌后,萧彧终于做出选择。
他回到房内,咬开自己的指尖,用指尖血在桌上画下一道阵法。
木桌的倒刺刺进他的指尖。
萧彧语气中是对自己卑劣行为的厌弃。
“对不起,桑桑……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萧彧以为自己早就能够直视自己卑劣的灵魂,但是并没有。
他因为无法像以前一样,为祈桑奉献自己的一切,感到痛苦。
随着最后一笔落成,阵法逐渐扭曲成一道光,没入他的眉心。
萧彧封印了自己与天承门有关的所有记忆,也忘记了谢亭珏这个名字的来历。
我只记得自己曾是薛氏圣子,是阿符,与月神殿下有过短暂的缘分。
他不记得未来的所有事,自然也就不会记得祈桑要修无情道……
从而让祈桑杀了自己,完成闭环,前往天承门。
从今往后,他真真切切放弃了“谢亭珏”的身份,成为桃花村里的“萧彧”。
他会毫无罪恶感地与祈桑相处,彼此依靠……或许会像这样一直生活很久。
直到祈桑不再需要他。
直到祈桑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原来欺骗人的感觉这么不好受。
直到记忆消失的最后一刻,萧彧都感觉自己的心里如同油煎火烹。
*
次日。
祈桑醒来的时候,萧彧已经在做早饭了。
每天早晨他都没有什么胃口,不吃干的辣的甜的酸的,就喜欢吃点暖和带汤的食物。
祈桑这个年纪还没开始长个子,抬头看灶台太费劲,便直接在餐桌前坐下。
“哥哥,你今天做了什么?”
萧彧捞出做好的馄饨,撒上一层葱花。
“虾仁小馄饨,前几日你说想吃的。”
祈桑按照惯例猛猛夸,“哥哥,你如果去醉仙楼应聘,我保证三日内就能把他们大厨挤下去。”
萧彧微微挑眉:“这么喜欢?”
“嗯嗯。”祈桑一口吞下一个馄饨,“我愿意一辈子吃哥哥做的馄饨,太香啦!”
往常萧彧听到这句话,只会无奈地点点他的脑袋,让他快点吃。
祈桑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习惯性地回避一切有关“一辈子”的话题。
但今天萧彧却没有回避。
“好啊,只要你往后不吃腻就行。”
中途,祈桑本来想试探一下,看萧彧知不知道昨天神谕的事情。
谁知刚问没两句,对方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
萧彧感觉脑袋有些疼。
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祈桑关切问:“哥哥,你没事吧?”
萧彧微微摇头,“没事。”
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听见祈桑说“一辈子”,他却并不高兴。
吃好饭,萧彧头疼的症状依然没有缓解,祈桑便没有让对方继续教他练剑。
他推着萧彧去床上休息,自告奋勇要去山上捕猎补贴家用。
萧彧本就头疼的脑袋更痛了。
“桑桑,山上危险,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吧。”
祈桑略有些不满,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萧彧为了安抚对方,只能找了个借口,说今日教他绘制结界。
祈桑真的是个很好哄的小孩,他立马搬来了笔墨纸砚,铺在桌子上等待对方发话。
萧彧握住毛笔时,才发现自己食指指尖不知为何多了一道伤口。
他没有在意,随意愈合伤口后,便开始教导祈桑最基础的阵法。
阵法需要灵力为辅,萧彧起初只想教导祈桑画出阵形。
谁料才讲了两遍,祈桑便画出了一个完美的阵法。
萧彧不想让祈桑自满,便准备吹毛求疵,挑出两个毛病……
检查了两遍。
没有任何问题。
萧彧引入灵力,驱动阵法。
下一刻,一只雀鸟从阵法中心缓缓出现。
雀鸟歪歪脑袋,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眨一眨,疑惑自己怎么突然来到了这里。
祈桑让雀鸟跳到自己掌心,随后打开窗户,将它放飞了出去。
回来后,祈桑满眼星星。
“哥哥,我也可以试试吗?”
祈桑尚未引气入体,半点修为都没有,自然不可以驱动阵法。
但萧彧看着对方期待的眼神,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萧彧两指并拢,点在他的眉心。
他将自己的一缕法力借给了祈桑。
祈桑学着萧彧刚刚的模样,在阵法上戳戳点点。
过程全错,但莫名其妙答案对了。
灵力没入的瞬间,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出现在阵法上,鱼身上的水都打湿了宣纸。
“哥哥,我把我们今天的晚饭变出来了!”祈桑很高兴,“烧鱼汤怎么样……哥哥?”
咦?
哥哥怎么不说话了?
萧彧:“……”
该说不愧是曾经的月神殿下吗?
祈桑腼腆地虚心请教。
“老师,我这样算有天赋吗?”
萧彧顿了顿,昧着良心开口。
“……尚可,还需多练。”
祈桑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到,天真地问:“哥哥,我这样能不能去修真呀?”
萧彧动作顿了顿。
“为什么突然想去修真?”
“姨姨说,那些仙长很受人尊敬。”祈桑语调轻松,“如果我变得很厉害,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萧彧摸摸祈桑的脑袋,调笑道。
“准备成为小仙长,罩着我一辈子吗?”
“嗯嗯。”祈桑用力点头,“符修,剑修,丹修……我至少得有一个有天赋吧。”
“对自己这么自信?”萧彧弹了弹他的脑袋,“至少阵修和剑修方面,你只是天赋尚可。”
萧彧脸不红心不跳地昧着良心说谎。
祈桑撇撇嘴,有些不满:“不可能,其实之前你去阙镇的时候,已经有仙长找过我了。”
萧彧笑容消失了,“是谁?”
哪个不长眼的要来偷他家小孩?
祈桑心很大地回答:“是天承门的仙长,他说我根骨奇佳,如果我愿意,可以去参加明年的天承门的大选。”
萧彧猜测祈桑当时应该没有答应,不然这时候就不会这么问自己了。
“修真很苦的,你就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吧。”
祈桑不服气:“我很能吃苦的!”
萧彧随意举了个例子,“你能连续吃一个月的萝卜煮白菜,我就相信你很能吃苦。”
祈桑:“……”
那还是算了。
这不是吃苦,这是酷刑。
“而且……”
萧彧面色微微变冷。
“天承门的没一个好东西,不要相信他们。”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萧彧语气里的不屑太过明显, 祈桑有些好奇:“哥哥,你和天承门有仇吗?”
“没有仇。”萧彧为祈桑理了理头发,“仙门正道的人都是伪君子, 桑桑, 你只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就好。”
祈桑歪了歪头, 觉得他这话有些奇怪。
“哥哥, 你以前不是总说,让我好好练剑……以后可以离开桃花村, 除魔斩邪吗?”
“桑桑, 你记错了吧。”萧彧随手给祈桑扎了个小辫, “哥哥怎么舍得让你离开我呢?”
祈桑脑袋上被萧彧扎了个丑丑的小辫, 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无暇顾及, 大惊失色地要拆开。
祈桑说:“好奇怪, 哥哥你好像变了很多。”
萧彧垂下眼眸,没有否认这件事。
事实上, 他也觉得很奇怪, 自己曾经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主动说出,让祈桑远离自己的话。
只要一想到未来,祈桑有可能离开自己……
萧彧压下思绪。
他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
萧彧拍拍祈桑的脑袋,“快吃吧。”
祈桑虽然觉得今天的哥哥有点怪怪的, 但哥哥毕竟是哥哥, 在他身边还是能很放松的。
祈桑“啊唔”吞掉一个小馄饨。
嚼吧嚼吧的过程中, 还用勺子舀起一个小馄饨喂给萧彧吃。
魔族大多都不喜欢吃凡间食物,萧彧也不例外,但他还是自然地咬了一口。
祈桑问:“好吃吗?”
萧彧答:“还可以。”
祈桑没有说话。
萧彧心领神会, 无奈地叹笑道:“知道了,明天再做这个给你吃。”
祈桑眯起笑了一下, 像一只快乐小狗。
他抓住萧彧的衣袖,让对方微微俯下身,旋即在对方的侧脸上“啵啾”亲了一下。
“超级无敌喜欢你呀,哥哥。”
萧彧愣了愣,顺势抱住祈桑。
“……嗯,喜欢你,桑桑。”
*
萧彧虽然不希望祈桑拜入仙门,但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教习他剑法。
尤其是又发生了货郎那件事后,萧彧每次去阙镇都会带上祈桑。
但简直像见了鬼一样。
第一次去阙镇的时候。
合欢派的人问祈桑修不修道。
第二次去阙镇的时候。
祈桑差点被一只狐妖用魅术拐走。
第三次去阙镇的时候。
祈桑走丢了一会,回来脸上就顶着好几个红唇印,萧彧至今也没找出是谁干的。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每次卖猎物的时候,身边蹲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卖得总会特别快。
但萧彧不是靠糯米团敛财的人。
又丢了几次祈桑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把祈桑留在桃花村里了。
祈桑见识了几次可怕的外界,也表示自己要好好待在桃花村里练剑。
一周七天。
祈桑给自己每天都规划得好好的。
一三五练剑,二四六学阵法。
最后一天,用来和小伙伴维系感情。
几个月过去,祈桑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在没有任何人教导的情况下,引气入体了。
天生对灵力敏感的人,的确有可能出现这个情况,祈桑本人没有察觉任何变化。
萧彧发现了,但没有说。
他依然不希望祈桑踏入修真途。
只要不去见识真正的“仙”,祈桑就不会知道,自己这个魔伪装出来的神仙有多么拙劣。
*
冬至夜,祈桑九岁生辰这天。
桃花村的人为他办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
村长的房子是最大的,村民便“强征”了村长的房子,用来开宴会。
村长是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房子被一群“恶霸”强占,也就乐呵呵地在一旁帮忙。
因为祈桑喜食甜食,村里人一大早就起来发好了面,用花汁做了各种彩色的小糕点。
还有提前一年酿好的低度数果酒,用来给小寿星尝个味。
天气很冷,徐丽秀提前给祈桑做了件红色的棉花袄子,上面还有兔绒领。
棉花袄上还绣了一片精致小巧的桑叶。
可怜天下姨姨心。
祈桑穿了一件又一件,直到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红色绒球,徐丽秀才觉得不会冻着他。
桃花村几乎所有人都来了,每家每户做两道菜都摆了满满一大桌。
祈桑作为寿星要动第一筷,从桌头吃到桌尾,一道菜一筷子已经四分饱了。
因为更喜欢吃糕点,祈桑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端着一盘子糕点慢慢吃了起来。
糕点太多,但祈桑胃口就这么大。
他只能将各个姨姨夹到盘里的彩色糕点,每个都雨露均沾地咬了两口。
剩下的就让萧彧悄悄吃掉了。
徐丽秀本就担心祈桑年纪小,才用果酒替代了桃花酿,但她还是高估他的酒量了。
三四杯果酒下肚,祈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起来,眼睛也水汪汪的。
到后期,祈桑基本上就不说话了。
他醉倒后被各个姨姨抱来抱去,像一滩澄澈的水,在谁的怀里都能睡一会。
宴会临近尾声时,天上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村长将家里几把油纸伞都分发了出去,萧彧单手抱着睡熟的祈桑,另一手撑着油纸伞带他回家。
等快到家的时候,祈桑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就是脑袋晕晕的,还是不想说话。
祈桑不仅外表像糯米团子,性格也很像。
桃花村依山傍水,半夜打雷,雷声从山坡上滚下来,声音格外响亮。
刚过完九岁生辰的祈桑,自认为自己尚在可以害怕雷声的年龄。
便腼腆地表示,自己能不能抱着他的桑叶小枕头,和哥哥一起睡。
萧彧当然不会拒绝。
冬夜的寒气透过窗户缝溢进房子里,到处都冷冷冰冰的。
萧彧先让祈桑在床上坐着,自己则去烧了个汤婆子暖和床。
刚到家时,祈桑其实有些困。
但被雷声吓了几次,祈桑就清醒了。
萧彧让祈桑先进暖好的被子里,自己洗漱后才一同进了被子里。
有人陪,祈桑就没那么害怕了。
但还是缩在被子里让他最有安全感。
萧彧隔着被子,戳了戳装死的糯米团。
“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喝这么多。”
祈桑隐约记得自己喝醉后,干了很多丢脸的事,藏在被子里,试图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祈桑据理力争,咕哝道:“我现在年纪小,等我长大了,一定能喝很多酒!很多——”
萧彧被对方人不大,气势还不小的架势逗乐了,“真的吗?”
祈桑信誓旦旦,“当然啦。”
“我信你。”萧彧想了想,“你可知……北地有醴泉,味如酒酿,闻之芬芳。”
祈桑摇摇头。
“没有听说过。”
早些年,那里是一处龙脉,后来龙脉坍陷,龙眼处溢出的灵气太浓,便化作汩汩醴泉。
但龙脉处处危机四伏,寻常人去了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萧彧在很早之前便听说了这个地方,但一直没有想去的念头。
直到今天祈桑提起,他才想起此事。
关于此处灵秀,有过不少传说。
有一则传说一度非常流行,但最终因为过于荒唐,没有流传下来。
——有人说,那处坍陷是龙脉,是天道曾留下的一滴眼泪。
不同于当年被月神斩于剑下的伪神。
这则传说里的“天道”,是所有伊始传说里,那个最慈爱柔善的天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人们对“天道”的印象,就从慈悲变成了暴戾。
“北地醴泉生生不竭。”萧彧说,“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祈桑虽然不喜欢喝酒,但他很向往这些神秀之地……他一直都很想出远门,但哥哥似乎有些担心他。
忽而一声闷雷滚滚。
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哥哥。”祈桑脑袋蒙在被子里,声音有些闷闷的,“你这么厉害,可不可以让天上不要再打雷了?”
萧彧被这番孩子气的话逗笑了。
“可以啊,但是天地万物自有其规律,如果我破坏了这些规律,会受到惩罚的。”
祈桑把蒙头的被子往下扒拉了一点,露出一双因醉酒有些迷蒙的眼睛。
“哥哥是神仙,是天下最厉害的人,谁能惩罚你?”
萧彧沉默一瞬,忽而问:“桑桑,你喜欢哥哥,是因为我是神仙,还是因为……”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又是一道雷在天边炸响,这一次声音格外大。
祈桑吓得又把头蒙了起来,没有听见萧彧后半句话。
萧彧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放松。
如果没办法确定对方说出的那个答案,是自己想听到的那个,没听到其实也没什么。
过了许久,萧彧都以为祈桑睡着了。
被子里忽然传来带着些许困倦,有些糯糯的声音:“喜欢哥哥,是因为哥哥对我好。”
萧彧有些意外这个答案。
“那如果哥哥对你不好呢?”
祈桑“唔”了一下。
“哥哥会对我不好吗?”
“……不会。”
萧彧笑了一下。
“哥哥会一直对桑桑好。”
祈桑太困了,声音已经有些困倦。
“……那我就会一辈子喜欢哥哥。”
萧彧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背,哄祈桑入睡。
“知道了。”萧彧说,“睡吧,桑桑。”
他忽然发现,自己没必要纠结那么多。
因为祈桑是全天下最乖,最心软的小孩。
*
寒来暑往,几年过去。
神谕出现的次数渐渐少了。
祈桑十五岁那年,神谕忽然道。
【桑桑,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彼时祈桑正在练剑,看见这句话时面色不变,在心中回答对方。
“好哦小谕,你要离开多久?”
【不知道。】
神谕的字看起来有些急躁。
【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从对方的态度中,祈桑也发现一丝不对。
其实这些年,他有时候也怀疑过神谕的来历……真的很巧。
神谕很少会主动出现,但每次出现时,一定是祈桑这里发生了什么。
几次下来,祈桑也从对方的举动中,发现一点规律……但他还不确定。
祈桑虽是提问,但语气笃定。
“小谕,是有谁让你来我身边的吗?”
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得到回答。
神谕兀然消失了,像是被迫避开什么。
祈桑没有失望,他知道神谕还会回来的。
……等小谕回来了,再问一遍这个问题吧。
祈桑手上的剑随意转了几个剑花。
旋即利落地收剑入鞘,白刃没入剑鞘。
如今是三伏天,日日炎热。
祈桑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有些纳闷哥哥的结界怎么失灵了。
以往天再热,在萧彧结界的遮挡下,院子里都是凉爽的。
祈桑疑惑地走进屋子,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不明显的咳嗽声。
他愣了一下,推开萧彧的房门,发现对方手上握着一块叠起的帕子。
……手帕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到祈桑进来, 萧彧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的手帕合了起来,握在掌心。
其实这已经不是他这段时间第一次咳血了,但这是第一次被祈桑发现。
祈桑从来没有见过萧彧咳血。
在他的记忆里, 萧彧好像是无所不能的, 从来没有生过病。
“哥哥, 出什么事了吗?”祈桑将手中的长剑放在一旁, “你以前从没有……”
萧彧随手将棉麻帕烧掉,“许是这段时间灵力使用过度, 不妨事。”
“真的吗?”
祈桑还是有些怀疑。
“那以后就不要设避暑结界了。”
萧彧还想说什么, 却被祈桑打断。
“哥哥, 我也可以在晚上练剑……白天的时候,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阙镇。”
如今祈桑的脸已经褪去孩时的青涩。
原本略有些肉肉的身体, 也随着身高的抽条拔节, 逐渐变得清瘦。
祈桑的眼神总是很单纯,像是一片落进桃花池的雪, 柔软微凉。
“哥哥, 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要好好的。”
因为祈桑一直被萧彧保护得很好,所以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同龄人没有的单纯率直。
但这种单纯的眼神,很容易灼伤那些心中并不算清白的人。
祈桑眸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哥哥, 你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你一定不会生病, 也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萧彧沉默一瞬。
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祈桑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萧彧,你从小就告诉我你是神仙, 生老病死都与无关,所以你不会生病, 也不会死亡的,对吗?”
“是啊,我不会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萧彧微微笑了一下,揉了揉祈桑的脑袋。
祈桑放下心,脸色好了许多。
萧彧挑了挑眉,“看把你吓的,不过是咳血而已,没有那么严重。”
祈桑眯起眼,故作凶狠地盯着他。
可惜因为他略显青涩的脸,这份威胁看起来毫无杀伤力,像小猫露出被剪掉指甲的爪子。
确定对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祈桑才微微放下心。
“你刚刚沾血的那块布帕呢?我去帮你洗一洗……咦?不见了?”
祈桑还想凑在萧彧身边找找那块布帕,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所有肢体接触。
“桑桑,下次借口找好一点的,你这么懒,什么时候帮我洗过东西?”
祈桑还想像以前一样,黏黏糊糊抱一下对方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却被萧彧用折扇抵住脑袋推开。
祈桑:“???”
哥哥,你嫌弃我!
*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夏炎总会滋生许多病害蔓延在人间。
在祈桑仔细观察一阵,确定萧彧身体并无大恙后,终于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因为前些年萧彧勤勤恳恳,他们家里攒下不少钱,祈桑便勒令禁止萧彧再次出门。
说起来,他们家其实算不得穷,单萧彧一手点石成金就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小时候的祈桑,也在馋极了的时候,哭着求萧彧变出一屋子的金子,好让他包下醉仙楼吃一辈子的八宝鸭。
萧彧险些就动摇了,幸好祈桑最后只吃了一只八宝鸭就满足了。
如今不用再去阙镇,每天萧彧只需要去山上抓两只山鸡就能让祈桑……
好吧。
不行。
祈桑在吃了两天小鸡炖菌子以后,终于开始三天两头不着家,满村乱跑蹭饭。
那副饿极了的模样,给桃花村众人心疼坏了,纷纷谴责萧彧怎么能饿着他们小宝。
萧彧:“……抱歉。”
以后把小鸡炖菌子剔除菜谱。
萧彧和徐丽秀学了两天做菜,厨艺精进以后,祈桑终于又愿意回家了。
有时候萧彧还会自信地让祈桑点菜,祈桑报了一连串菜名,萧彧只会做一道炒青菜。
萧彧故作坚强。
“……没问题。”
次日,萧彧就趁祈桑不注意,用移形换影到了阙镇,迅速打包了几道醉仙楼厨师的拿手菜。
店小二还记得萧彧,他记得这人身边总跟着一个钟灵毓秀的小少年。
没见到那名小少年,店小二还有些失望。
唉,之前收了别人的钱,要给这名小少年递情书呢……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这么爱吃八宝鸭的小少年。
怎么就不来了呢?
萧彧路过阙镇医馆的时候,里面果然排着许多人在准备看病。
往年这时候,得这些时疾的病人并没有这么多……今年的病害似乎严重许多。
萧彧想了想,也蒙上面罩排队问诊。
幸而医师说他不是什么大问题,也不会传染给家里人,无需避人。
萧彧低声道谢。
留下了几块碎银。
回到桃花村的时候,祈桑还在外面练剑。
萧彧施施然将打包的几道菜倒在盘子里,温声叫祈桑进来吃饭。
祈桑一进来就被熟悉的香味吸引。
“哥哥,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
“嗯。”萧彧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了,“做了许久,的确略有些难度。”
祈桑夹起一筷子松鼠桂鱼送进嘴里,感动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萧彧明知会被辱,还是非要自取其辱。
“桑桑,今天这顿饭,和我以前做的饭,你更喜欢吃哪一种?”
祈桑毫不犹豫地竖起大拇指,细细品尝嘴里的甜香鱼肉。
“哥哥,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个做饭水准,让我真的嫁给你都可以。”
萧彧绝望地闭上了眼。
祈桑吃了一会,一边喝小甜水,一边说:“我以为你会蒸桂花糕。”
见到祈桑胃口甚佳,萧彧决定不再仇视素未谋面的醉仙楼大厨。
“你不是前段时间刚吃过桂花糕吗?又吃,不会腻吗?”
前段时间的乞巧节,醉仙楼搞活动,给每一位爱侣都送一块桂花糕。
他便求着萧彧和他扮成断袖,要了一块色香味俱全的桂花糕。
香极了。
虽然哥哥的眼神很奇怪,也说了一些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没关系。
祈桑觉得自己可以忽略这些。
他可以假装听不懂对方的意思。
哥哥就是哥哥呀。
哥哥是不能变成……
萧彧忽然叫了他一声,“祈桑。”
祈桑抬起头,依然是那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怎么了呀,哥哥。”
“你如今已经十五岁了。”萧彧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超经意问,“旁人这个年纪已经定亲,你可有心仪之人?”
“怎么会有呢?”
祈桑托腮回答他。
“哥哥你不又让我出门呀。”
萧彧的占有欲其实很明显。
祈桑叫徐丽秀姨姨他不在乎,但祈桑叫同龄人“哥哥”,他就会很在意。
有一段时间,桃花村里九成的小孩一致对外地讨厌萧彧。
祈桑在外面哄好自己的好朋友,回家还得哄自己哥哥,后来哄烦了,干脆把他们两拨人叫到一块,逼着他们握手言和。
祈桑敢保证。
他从没见过萧彧这么臭的脸色。
偶尔祈桑会想去阙镇玩,也不是为了八宝鸭,主要是他天性爱玩。
萧彧并不会限制祈桑出门,但会让对方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有自己陪同。
有时候祈桑会拒绝。
但更多时候他也不怎么在乎。
若说小时候必须要求陪同,这还算正常,毕竟出过被货郎拐卖这件事。
但祈桑如今已经十五岁,萧彧的行为就有些奇怪了。
听到祈桑的回答,萧彧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我让你出门,你就会喜欢上别人家的姑娘……是这个意思吗?”
祈桑积极举一反三,举手道。
“还有可能喜欢上别人家少爷!”
萧彧一口气憋在心里。
险些没把自己憋死。
祈桑没发现萧彧表面镇定,其实整个人已经悄悄碎掉的状态。
……好吧其实发现了,但哥哥一年四季都会这样莫名其妙地碎掉,他已经很习惯了。
祈桑饭也吃好了,小甜水也喝完了。
他眼冒星星,乖巧地试探:“哥哥,你前些年不是酿了酒,今年可以喝了吗?”
萧彧前些年酿了许多坛姜花酿,埋在院里那颗桃花树下,祈桑惦记许久了。
第一次听说姜花酿的时候,祈桑以为是生姜开花酿的酒,看萧彧的眼神一度非常嫌弃。
后来听萧彧解释,这是山上的一种野山花,酿出来的酒度数不高,但很香甜。
“不是说等你到十六岁才能喝酒吗?”萧彧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当时我们不就说好了吗?”
祈桑义正辞严的反驳,“我们没有说过这个,哥哥,你把人想得也太坏了吧,我怎么会骗你呢?”
萧彧微微颔首。
“所以,是我记错了吗?”
“是呀,哥哥。”
祈桑装无辜,语气有些像撒娇。
“而且,如果不赶紧挖出来看看,说不定它被偷走了,我们都没发现呢。”
萧彧弹了下他的额头。
“……我不傻,桑桑。”
祈桑大失所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明白,当初那个最疼爱我,对我百依百顺的好哥哥已经消失了。”
萧彧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祈桑,眼眸之中满是笑意,“真的很想喝吗?”
祈桑乖巧点头,“嗯嗯。”
萧彧偏过头咳嗽了一声。
祈桑警惕地看着对方捂唇的手,确认上面没有可疑的红色血迹,才又放下心来。
萧彧说:“你先把家里的桃汁喝完吧,我现在去把姜花酿挖出来……这毕竟是酒,不要贪杯。”
“嗯嗯。”
祈桑顿了顿。
“喜欢你哦,哥哥。”
萧彧显然没有相信这句话。
祈桑啊……没心没肺的。
只要高兴了,对谁都是满嘴的喜欢。
喜欢,最喜欢。
从来就不是专属于谁的词。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萧彧推门后不由微微眯起眼。
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确定屋内看不到外面的场景,他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
这一次,猩红的血从他的嘴中吐出,渗进干燥的土中,散发血腥味。
……他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昨夜新雨, 泥土还有些潮。
萧彧挖出一坛姜花酿的时候,衣摆已经被潮湿的泥土染得有些脏。
萧彧用清水将坛子上的泥土冲洗干净,放在桌子上揭开酒封。
祈桑给自己倒了一杯, 浅浅喝了一口, 感受了一下味道。
和想象中有点区别, 不过还挺好喝的。
祈桑知道自己酒量不好, 喝酒的时候都一小口一小口喝,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喝醉了。
萧彧没有喝, 他在一旁看着祈桑的举动, 戏谑道:“小猫喝水都不像你这样, 等你这一杯喝完, 天都黑了。”
祈桑没有被他的激将法激到。
“你不懂, 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早知道你喝得这么慢, 酿一坛就够了。”萧彧说,“这坛开封的时候开始酿下一坛, 等这坛喝完了, 下一坛也酿好了。”
祈桑嫌弃道:“这样只能证明你酿的这坛酒不好喝,和我没关系。”
“是吗?”萧彧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后说,“我觉得还可以啊。”
祈桑喝了一口。
“也就勉勉强强吧。”
萧彧知道祈桑这话的意思就是喜欢, 便拿出几个杯子都倒上酒。
“我猜你喝不完这些就会醉, 如果你没醉……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萧彧的秘密。”
“看不起我。”
祈桑撇撇嘴, 怒喝一大杯。
“没什么酒劲,下次可以再烈一些。”
萧彧:“嗯。”
他唇角含着笑意。
……
祈桑最后还是喝醉了。
被萧彧激得连喝三杯。
“当”一下就晕在桌子上了。
趴着还不忘迷迷糊糊咒骂萧彧。
萧彧好笑地俯身,想听听他在骂什么。
结果只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 拼凑出几个词。
萧彧有些疑惑。
祈桑说的是……师尊?
听清接下来的话,他脸色微微一变。
祈桑在喊一个人名字, 具体的他听不清。
谢……什么?
反正,叫的不是“萧彧”。
萧彧闭上眼,轻笑一声。
只是笑声里带着很明显的咬牙切齿。
又是哪里来的人?
以前从没听祈桑说过啊。
“管他叫谢什么。”
“听名字就不像什么好人。”
因为自己的最后一点自尊,萧彧克制住,没有再去偷听祈桑在说什么。
他把祈桑抱到床上,又给对方拉好被子。
祈桑睡着了也不忘给自己调整一个舒服的睡姿,抱着枕头,半边脸埋了进去。
萧彧关上窗,室内顿时暗了许多。
他站在祈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脑海之中忽然闪过几个片段。
场景有些陌生,但画面中的人依然是祈桑。
祈桑的模样和现在差不多,但脸色会更加苍白,身体也有些羸弱。
不同于桃花村温馨但简陋的房子,祈桑睡的地方被罩织金,枕芯柔软。
祈桑好像是个脾气不好的小少爷。
哪怕在睡梦之中,依然紧紧皱着眉。
大脑的胀痛让他骤然回过神。
眼前的场景重新变回了桃花村。
萧彧惊疑不定。
刚刚,那是什么?
就像是他莫名丢掉了一段回忆。
只需要找回片段,就能让他足够熟悉。
*
祈桑醒来的时候,萧彧不在屋子里。
因为喝得不算多,祈桑并没有宿醉之后的头痛感,甚至因为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感觉神清气爽。
祈桑提着鸡食出去喂小鸡,却发现小鸡早就吃饱了,出来象征性啄了两下食物,就回到了棚子里。
他本想帮萧彧分担一点活,却发现自己能想到的活,对方早就做好了。
祈桑只能捡起一根草叶,无聊地编了一只草蚂蚱。
在草蚂蚱家族堪堪完成时,萧彧终于推门回来了。
萧彧背篓里装着许多祈桑不认识的东西。
问了一嘴,对方说这是用来酿姜花酿的。
“哦。”祈桑又原谅对方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屋子里的举动了,“多酿点,你爱喝。”
“我爱喝?”
萧彧笑了一下。
“好吧……你说的都对。”
回屋的时候,祈桑提醒了一嘴。
“哥哥,你衣摆被土弄脏了哦。”
萧彧放下背篓。
“我现在去换下来。”
祈桑将杯子洗好,放在托盘里。
“你怎么不用以前那个术法了?”
除污咒还是什么。
反正衣服一下就干净了。
萧彧回到房间,将弄脏的外衫脱了下来。
“不要过于依赖术法,它并不是万能的。”
不知何故,他最近的灵力时时失灵。
这种情况,从他开始咳血时就有了。
祈桑也想起前段时间,萧彧一直咳血,就是因为滥用术法,“知道啦。”
他想到什么,忽然放下手中洗好的杯子,走到萧彧房门口,“那我……”
房间里,萧彧倏然背过身。
衣领上沾着不明显的血点,是刚刚在门外吐血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祈桑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退到门外,仔细一想,才发现不对劲。
只脱了一件外衫,怕什么?
祈桑纳闷地重新探头看向屋内。
“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萧彧干咳一声,随意找了个借口。
“你如今长大了,不可再像从前那般随意。”
祈桑:“哥哥,你……?”
进了下你房间就是过于随意了?
好古板的一个人。
萧彧将衣领翻皱,堪堪遮住血迹。
他这才转过身,“找我有什么事吗?”
祈桑看向萧彧挂在一旁的外衫。
“我新学了除污法咒,我来帮你!”
萧彧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以……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道术法的?”
“你等等。”祈桑跑回自己房间,拿了一本书出来,“就是你给我的这个呀。”
书皮陈旧,纸张泛黄,显然有一些年头了。
萧彧对这本书很陌生。
翻开扉页,上面的确是自己的字迹。
——萧彧。
在这个名字上方,还有一个被划掉的字。
谢……什么?
后面两个字被涂抹掉了。
最近他对这个姓没什么好感。
书里的内容也都是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但是他竟然对此毫无印象。
这本书并没有写满,在无数页的空白后,最后一页上兀然出现了两个字。
祈桑也对这两个字毫无印象,轻声念出:“……‘搜魂’?这是什么意思?”
字迹依然是萧彧的字迹,只是比起前面的端正,这两个字要潦草许多。
明明这就是萧彧的字迹,可祈桑看着他,对方并没有给出一个回答。
萧彧只是自然地将这本书收了起来,放进自己的柜子里。
祈桑:“?”
偷书贼?还给我。
祈桑凝视着他,试图用眼神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但萧彧只是说:“桑桑,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
祈桑不仅没有离开,甚至还在他的床上坐了下来,用行动表明对他的谴责。
等了一会,看见萧彧磨磨蹭蹭的动作,祈桑想吓吓他,故意扯住他的衣领。
果不其然,看见了萧彧表情微变。
祈桑正准备嘲笑对方,却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祈桑皱了下眉,俯身凑近萧彧。
……血腥味的确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祈桑张开抓着衣领的手,看见衣领处,那一块不算明显的血迹,“你受伤了吗?”
萧彧还想回避,“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祈桑指尖搓了搓他的衣领,淡淡的红色染上他的指尖,是新血。
“萧彧,你刚刚又咳血了,对吗?”
萧彧比祈桑要高许多,却因为他此刻回避的眼神,而气势落于下风。
“你骗我说你已经好了。”祈桑瞬间想通个中关窍,“但你瞒着我……是因为这个病很严重。”
萧彧偏过头,避开他质问的目光。
祈桑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萧彧,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看着萧彧沉默的神态,祈桑有些烦躁地后退一步,“算了,你让我先想想……”
萧彧看到对方的表情,下意识想要拉住对方,但最终也只是握紧垂在身侧的手。
因为昨晚的事,萧彧总怀疑自己是忘了什么。
那样一段真实的回忆,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搜魂。
萧彧知道这个术法。
而且只有他有可能知道。
因为这是三万年前,他作为阿符时,在镜像双生的幻境中,独创下来的术法。
在镜像双生中,他看见昙花枯萎,便知道月神出事了。
其实在月神死后,他依然在镜像双生中待了很多年,想要寻找出去的办法。
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走火入魔,连有关祈桑的记忆都开始渐渐忘却。
这时候他创造出了“搜魂”。
将自己记忆中的片段搜集起来,像旁观者一样再看一遍这些记忆,确保自己不会忘记。
反之……也可以将这些记忆收集起来,独自封存,彻底忘记。
萧彧有种预感,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疾病一定和这件事有关,他或许用搜魂忘记了什么。
微微深吸一口气后,萧彧咬开自己的指尖。
已经有几万年未曾使用过这个术法,但他画下阵法的时候,却没有太多陌生的感觉。
阵法的最后一笔完成,在注入自己的灵力前,萧彧居然有一瞬间的不安。
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萧彧缓缓注入自己的灵力,闭上眼,搜魂阵给了他两下灵力反馈。
搜魂阵的意思是——
他的魂元中已经有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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