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得到了结果, 萧彧却没急着解开封印。
他重新翻开祈桑给他的那本书,用指尖轻轻擦了一下扉页上的那个“谢”字。
后面两个字被墨潦草地晕成一团。
他口中念诀,毁坏字迹的墨便如同被吸收一般, 缓缓缩小, 露出遮盖的字。
——谢亭珏。
这个名字并不算陌生。
只要不是闭塞落后到与世隔绝的地方, 都听说过这位仙尊的名字。
谢亭珏是人人都称颂的仙尊, 唯独萧彧从前一直很厌恶这个人。
因为有一天,祈桑回来后问他:“哥哥, 你和外面说的那位霄晖仙尊, 谁更厉害呀?”
祈桑眼神里满是期待。
他早就对外夸出海口, 说自己的哥哥全天下第一厉害。
萧彧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魂元几度破碎, 只知道如今的结果是, 自己在一个深渊物种的躯体中苟活。
祈桑会问这个问题, 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的哥哥一定比那位素未谋面的仙尊厉害。
萧彧当时怎么说的呢?
他应该是回避了这个问题。
祈桑大概也看出了什么,之后再也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喜欢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它可以让一个自认为理智的人, 开始仇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嫉妒腐烂了心尖。
萧彧此刻听到这个名字, 依然和当年有着同样的感受。
甚至看着自己亲笔写下的“谢亭珏”三个字,都忍不住厌弃。
如果,他真的和谢亭珏有关系……那是因为什么,才让他主动放弃了这层身份?
夏日昼长夜短, 等萧彧注意到黑沉沉的夜色, 时辰已经很晚了。
他站起身推门, 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身体有些僵硬。
祈桑的房间就在他正对面,房门紧闭。
祈桑睡眠不规律, 有时候半夜还醒着。
所以他很少关房间门,怕晚上来回推门的声音会吵到萧彧。
萧彧知道祈桑此刻不想见自己。
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 还是没有敲门。
他回房从柜子里取出两个贝壳制成的筊杯。
过了这么久,他都快要忘记了,他的本体是深渊里的一只狐狸,观星卜筮才是他的天赋。
抛掷筊杯前,萧彧在心中问。
“……我是谢亭珏吗?”
筊杯落地。
阴阳圣筊。
他是谢亭珏。
萧彧将心里原本想问的许多问题都抛却,只留下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我不恢复记忆,祈桑未来会怎么样?”
随后,两片筊杯被他抛掷在地。
——阴杯怒筊,大凶之卦。
萧彧自嘲地笑了一声。
“连一点转机都没有吗?”
萧彧将两个筊杯收好,放回原位时,恰巧看见那本自己写下的书。
“忘了就忘了,还故意留下这么多破绽……真是胆小鬼啊,谢亭珏。”
萧彧关上门,重新画下搜魂阵。
当千丝万缕的无形丝线透过空气扎进自己大脑的瞬间,许多陌生的记忆涌进自己的脑海中。
萧彧平静地跪坐在阵法中间,感受着那些记忆承载着“谢亭珏”的庞大爱意回到自己体内。
静坐许久,他忽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忘记有关谢亭珏的记忆。
“萧彧”拥有谢亭珏的记忆,却再也不是谢亭珏。
他回到过去成为其中一环,就注定是要消失的附属品。
萧彧喃喃道:“还有一年……”
天承门大选开始,祈桑会离开桃花村,顺利拜入谢亭珏师门,所有人都会很爱他。
够了吗?
足够了。
*
萧彧处理好房间的搜魂阵,推门后发现,祈桑今天竟从未出过门。
他不由皱起眉,担心地敲了敲对方的房门。
几次下来,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
联想到对方今日奇怪的状态,他顾不得分寸,道歉后直接推开门。
祈桑蜷着身子躺在床上,被子将整个身体都蒙住了,听到萧彧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萧彧掀开对方的被子,触碰对方额头时,发现过分灼烫,脸也很红。
意识到对方发烧了,萧彧直接抱起他,用术法将自己传送到了医馆前的巷子里。
祈桑如今接近炼气期,但毕竟不是按正常办法修炼到达的,体质和一般修真弟子没办法比。
医师恰巧准备灭灯,见到有人从暗处走出来,便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来。
一番诊治后,医师告诉萧彧不必过分担忧,只是普通的风热,开几服药服下后便能好转。
开好药后,医师告知萧彧,不要在城中过多逗留,最近感染时疾的人不少,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药师又细细把脉,发现些许异常。
“小公子如今虽然只是感染风热,但他脉象有些奇怪,像是曾有顽疾在体内……虽此时并未复发,但以后难保。”
萧彧记得,当年月神幼时便是体弱多病,若不是后来修真,听闻原先只有十八寿数。
他没有多说,用衣服将祈桑捂好防风,放下几块碎银后转身离开,“多谢。”
医师正在整理药材,没看清他放了多少钱,发现留下的银钱远超药钱后,连忙追了出去。
谁知只是一会的功夫,那人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怪了。”
药师奇怪道。
大街上杳无人烟。
若不是柜台上还放着那几块碎银,药师几乎要怀疑,刚刚那名容貌俊秀的小公子,和小公子身边护着他的哥哥,只是幻影了。
*
萧彧用灵力烘热床铺,旋即将祈桑放到床上,仔仔细细盖好被子。
期间祈桑醒过一次,见到是萧彧,又困倦地重新闭上眼。
萧彧煎好药,耐心地把祈桑叫醒。
祈桑喝完药后还是很难受,就又睡下了。
萧彧一直守在床边,不断用毛巾浸上冷水,敷在祈桑的额头上。
药见效还算快,祈桑紧皱的眉头慢慢放松了下来。
萧彧也从最初的紧张到手都在微微颤抖,到后来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后半夜,祈桑身上的热彻底退了,萧彧也只守在床边,不再打扰他休息。
失去记忆的这么多年,萧彧从未刻意控制过自己与祈桑之间的距离,也很少隐藏自己的情感。
因为他觉得,自己未来一定会与祈桑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虽教祈桑练剑防身,却从不教导对方引气入体。
因为他也明白,如若祈桑真的要修道,他没办法在山间田野教好祈桑,必须要让祈桑前往修真大派。
可是——
“凡人啊,命百年。”
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让一个曾经拥有无穷无尽寿数的神明,变成一个凡人。
生老病死,百般苦楚,全都逃不开的凡人。
“对不起,桑桑。”
萧彧曾经也这样道过歉。
当时他道歉,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自私。
如今的道歉,是因为懊悔。
“我没有生病。”萧彧终于想明白了,“这段时间,我日日咳血,并不是感染时疾……这是天地法则对我的警告。”
因为他封印了自己的记忆,所以导致接下来祈桑的未来被改变了。
如果“萧彧”不死,祈桑就不会离开桃花村,也不会前往天承门。
让谢亭珏成为“萧彧”的开端没有了,整个轮回也都将不复存在。
让萧彧染上时疾的,是天地法则。
——“萧彧”必须死。
只是改变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不可能会让天地法则插手。
除非这个人的命运,牵扯到无比庞大的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彧看着祈桑熟睡的容颜。
“……桑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熟睡之中的人,自然不可能给他回答。
萧彧微微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他感受到自己与对方身上无形的“因”纠缠在一起,却看不见“果”的尽头。
萧彧抬起头,“因果”断开。
他眼睫微颤,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萧彧拨开祈桑微乱的发丝,轻声呢喃道:“桑桑,我们的因果不止于此。”
他来到过去,并不是为了让一切成为一个无穷无尽的轮回。
“时间还会接着往前走的。”
他只能期盼是一个好结局。
*
祈桑醒来以后,有些担心自己是染上了城中流传开的时疾,躲了萧彧半天。
萧彧以为是祈桑不想见到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自我审判了许久,才敢推开门去找对方。
谁知道祈桑见他就跟见到鬼一样,躲来躲去,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桑桑,你今天为什么躲着我?”
祈桑郑重地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萧彧心里猜了几百种答案,都没猜到是因为这个,“你已经痊愈了,桑桑。”
萧彧将自己所知的时疾症状都说了出来。
“不止会发热,还会精神不振,咳血,晕倒……你怎么到那里去了?”
祈桑腼腆地笑了一下,还是慢吞吞远离了萧彧。
萧彧在心中积聚了一晚上的负面情绪,被对方这一个举动彻底扫散了。
……萧彧气笑了。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放心吧。”萧彧往前几步,走到他的身边,“我们都没有感染时疾。”
“哦。”祈桑慢吞吞应了一声,“所以我们都不会死的,对吧?”
祈桑问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给萧彧回答的时间,反而像是想要岔开话题似的。
“哥哥,我好饿啊,有没有什么吃的?”
萧彧沉默一瞬,叹笑道:“桑桑,你还是不太会转移话题。”
祈桑背对萧彧,正在找东西,闻言也只是手上动作顿了顿,没有说话。
晨间的桃花村有些喧嚷,蝉鸣狗吠,山间的林叶簌簌声一路荡到山脚。
以往祈桑很喜欢这种声音,但现在不喜欢了,他现在只想待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
“对不起,桑桑。”
萧彧的声音很平静。
“我或许活不过今年。”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祈桑纵然早就猜到了这一点, 但听见萧彧亲口承认,还是没办法接受。
萧彧好像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坦然接受自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时光。
“既然做不到长生无病,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 骗我说你能……萧彧, 你真的是神明吗?”
萧彧想要开口回答, 说出真相。
可是祈桑好像不太在乎想他要说什么。
祈桑目光里藏着难过,他好像什么都懂。
“萧彧, 如果有一个人,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在骗我, 我却一直把他当成家人,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悲?”
萧彧平静的呼吸猝然乱了。
祈桑对峙般静默地看着他, 萧彧抿了抿唇, 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片刻后,祈桑率先转身离开。
“萧彧, 你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
*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无形的隔膜阻挡在两人中间。
之后的日子,他们依然像从前一样日日见面,却少了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萧彧的身体的确越来越差了。
有时候祈桑独自坐在房间里,会听见对方在外面压着喉咙, 尽量压制自己的咳嗽声。
城中的时疾也越来越严重了, 人们根本没想到会恶化到“疫病”的地步。
幸而城中的大户原氏及时分发药材, 才勉强控制住了最初的疫病。
夏日病毒滋生,从前也偶尔出现过这类疫病大规模蔓延的情况,都得等京中派医师来。
萧彧症状和时疾大致相同。
唯一的不同, 就是他这个不会传染。
原氏是阙镇最大户,他们乐善好施, 在疫病之初就大肆采买药材。
起初还有人担心,原氏会不会囤积药材,再高价售卖。
但原氏只留下了足够自己府上要用的数量,其余的全数研磨好后,分发给病患。
桃花村地处偏僻,时疾并未传到这里。
村里人可以捕猎捉鱼,家里大多也都种着菜,短时间内可以衣食无忧。
祈桑主动将萧彧的情况告知众人,但表示对方的病并没有传染性。
哪怕祈桑不说,村里人也看得出来,毕竟他日日与萧彧住在一起。
祈桑没有一直待在家中。
他用绢布蒙住脸,保证自己不被传染,也去阙镇领了一份药材回来。
阙镇的铺子都关了七七八八,饭馆更是一家都没敢开着。
和史册上那些疯狂肆虐的时疫比起来,阙镇的时疫远远没有这么可怖。
至少未来,如果要记录阙镇的这场时疫,会用这类话来记录——
“及时控制住疫病扩散。”
“将病患伤亡减到最小。”
“没有再重蹈过去的覆辙。”
只是,亲身经历过这段时光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他们只能感觉到每天都有人在死亡。
因为就在自己身边,所以每一个身边人的死亡,对他们来说都足够印象深刻。
排队领药材的时候,一人大概是因为心里过于紧张,总在找周围的人攀谈。
话语有些颠三倒四,听起来没什么逻辑,偶尔也会有人回应他。
中间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只剩下祈桑还在回答他的话。
对方也不在乎别人的回答,自顾自说着自己的事情。
有一句话,他反反复复地说。
“我家中还有一位夫人,染了疫病,我得给他带药……”
可没过多久,这人就被官兵从队伍里拉了出去。
不明所以的人想要阻止,却被知情人拦住了动作。
在这里排队的,没有哪一家是过的舒心的,但他们还是天然会对旁人的苦难感到哀悯。
“他夫人早就病死了,他也……半疯吧,有时候会去他夫人的坟前哭,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地来领药。”
祈桑敛下眼眸,一直到拿走自己的药前,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个时候还独自走在外面的小少年并不多,祈桑算是独一个,尤其显眼。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祈桑故意绕开人多的大道,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我的家人生病了,药不够。”
在走到巷尾的瞬间,他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把你的药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人大概是第一次干这种强盗行径,不甚熟练,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一点气势都没有。
祈桑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很平静:“药我不会给你的,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男人没料到他态度这么强硬,倏然从自己的腰带里拿出一把藏着的一把匕首。
祈桑面色未变,直直往前走了两步,恰好让刀尖抵住自己的胸口。
“杀了我,药就是你的了。”
男人面色几经变换,猛然抬起手臂,就要把手上的匕首朝祈桑脖颈刺下去。
可最后,不甚锋利的匕首连他的发丝都没有削断,只在祈桑的侧脸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一滴血洇出,顺着祈桑的侧脸滑落到脖颈,没入粗麻布衣襟里。
“你的家人生病了,我的家人也一样,我不会把药让给你的。”
昏暗的小巷里没什么光亮,只在顶端斜斜照射进一束昏昧的光,落在人的肩上,没有任何重量。
男人平日里就是个沉默木讷的人,此刻铤而走险,也不敢太过放肆。
虽然加了个“为家人”的好名头,但也改不了作恶的事实。
侧脸有些刺痛,祈桑抹掉脸上微微凝住的血迹,指尖溢出点点灵力,伤口瞬间愈合。
祈桑离开前,跪在地上的男人倏然拉住了他的胳膊,他被迫停了下来。
回头看时,只看见对方昏暗光线下绝望的神情:“您会用仙术……您是仙家弟子……仙长,你们仙家不缺灵丹妙药,这救命的药材,就给我吧。”
男人目光哀切,跪下朝他磕头。
或许男人磕头不仅是为了求药,更是因为刚刚伤人的举动而内心煎熬。
祈桑在萧彧为他打造的“桃花源”里度过了十几年,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
他不曾见过故人病骨支离,也很少见人性的复杂。
祈桑抽出自己的胳膊,低声说:“正是因为仙家的灵丹妙药都医不好他,我才会来领这副药。”
如今阙镇的问题不是药材短缺,而是治标不治本,药材再多也无济于事。
短时间可以压制疫病,但要不了几日,疫病又会汹汹来袭。
祈桑并不将希望都寄托于这一副药,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想去试试。
他不知道萧彧为什么突然不打算活下去了,但他不希望对方死。
*
回到桃花村前,祈桑怕自己不小心将疫病带回村里,先在后山废弃的木房里换上一身新衣服。
并且将去阙镇时穿的那身衣服,和遮面的绢布都燃火烧掉。
回家时,萧彧正坐在桌子前写东西,连祈桑回来了都没第一时间注意到。
祈桑也没叫他,放下东西就拿着药锅去煎药,煎药的时候,他忍不住发了会呆。
萧彧还能活多久呢?
等到了寒冬,就更难熬了。
不过熬过去了,应该就会好转吧。
药煎好后,祈桑给萧彧端了过去。
萧彧还在写,祈桑随意看了一些,有些是一些剑谱,有些则是些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祈桑最喜欢的那家桂花糕,铺子开在城南三号巷;如果想吃八宝鸭,最好在月初去醉仙楼,月初当值的厨子手艺是祈桑最喜欢的。
甚至连姜花酿是怎么酿的,萧彧也把方法写出来了。
写了满满一页纸,祈桑只看了一眼,就把纸放在一边。
祈桑在萧彧旁边坐下,趴下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太麻烦了,我才不学。”
萧彧下笔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微微点头:“没关系,我可以在临走前,多酿几坛。”
趴着不太好看清对方写的什么,于是祈桑又换了个姿势,将脸压在对方的肩膀上。
萧彧笑着拍拍祈桑的脸,“这样我不好写字了,桑桑。”
祈桑侧着脸,压在对方的肩膀上,说话不太清楚:“……谁管你,大骗子。”
萧彧垂下眼,轻声笑了笑:“好吧,那我自己克服一下。”
萧彧写了很久,直到祈桑都有些看困了。
“你还要写多少啊……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看。”
“我也不知道。”
萧彧笔尖一顿,墨汁晕染了这张纸。
“我只是觉得,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告诉你……你未来一个人生活,要怎么办呢?”
“萧彧,你还把我当小孩呢。”
祈桑随便指了纸上写的一件事。
“我又不傻,这些怎么可能不知道?”
萧彧下笔的动作依然不停,“万一你以后用的上,多写一些总是好的。”
他最近瘦了很多,腕骨突出,指节苍白,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萧彧点起油灯。
或许是因为光线的问题,祈桑总觉得萧彧的脸色更差了。
他微微皱眉,“不要写了,萧彧。”
萧彧听话地放下笔,闭上眼,后知后觉眼眶有些干涩,手腕也有点胀痛。
他本想快点将这些写完,这样可以多留出一段时间陪着祈桑。
但是十年的时间,留下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还要多。
萧彧很久没有与祈桑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了,但他知道对方很记仇,此刻并没有原谅自己。
萧彧叫了他一声,“桑桑。”
祈桑撇开头,“干什么?”
他知道萧彧肯定又要说一些他不爱听的话,但他还是没有离开。
萧彧抬手,拿下祈桑耳后不小心沾上的一根枯草。
“我死后,将我埋得偏僻一些吧,最好谁都找不到。”
“好啊。”祈桑答应得很爽快,“我找一个第二年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以后你就等着变成一座荒坟吧。”
萧彧轻轻“嗯”了一声。
要记得这句话啊,桑桑。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气渐渐转凉。
秋云高悬, 草木摇落。
祈桑一直很担心萧彧会熬不过接下来的寒冬,为此他还买了很多炭火和厚绒被。
但对方居然敢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自己一定能活到这个春天。
祈桑面无表情。
祈桑完全不相信。
在他的心里, 萧彧早就没有了信誉可言。
京中派来的医师到了, 阙镇的时疫已经被控制住, 没有再往外蔓延。
桃花村的人有日常生活需求, 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的村子里。
现在出门太危险。
所以外出的人越少越好。
祈桑隔段时间便会去镇子上领药,可以顺便帮桃花村里的人采买物品。
他方向感不怎么好, 前些年又不常出门, 起初常常会绕路走远。
后来, 便由萧彧带着他找了几条宽敞的近道。
祈桑不太想让对方出门:“你现在身体这么差, 万一晕倒在半路上怎么办?”
“这几日, 你的车轮上都沾着干草屑, 走的应当是那条偏僻的小道。”萧彧说,“那里人少, 我怕你有危险。”
祈桑在心里默默想。
到底是谁保护谁啊?
一开始是祈桑驾车, 萧彧指路。
后来三言两语间,这活又被萧彧揽了过去。
车身颠簸,周边的环境也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祈桑撑着脑袋,有些困倦:“好偏僻的路啊, 如果你这时候把我拐到哪里卖掉, 我应该都不会发现。”
“怎么会。”萧彧忍俊不禁, “你是我养大的小孩,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卖掉?”
祈桑用力捏了捏萧彧的下巴,“是是是, 别人给的筹码高了就卖,是吧?”
萧彧好像还真的思考了一下。
“我不缺金银钱财, 不缺天材地宝,凡间虚名我也不在乎……我想不出对面要拿出什么,我才愿意和他们换你。”
“想得出也没用。”
祈桑甩了甩腰上的穗子。
“我又不属于你。”
风吹动祈桑束起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擦过了萧彧的后颈。
“当然,你只属于你自己。”
祈桑是天地孕育出的灵秀,是最珍贵的蛇珠荆玉,没有什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
江南气候多变。
昨日秋雨后,一夜入冬。
阙镇的疫病已经找出了治疗的办法。
前几个月还显得萧条的镇子,这段时间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唯独萧彧的病依然没有任何好转。
祈桑虽然面上不显,但萧彧看得出对方心里一直在焦虑。
祈桑并不傻,他知道像萧彧这样特殊的情况,一定是因为那些更高的存在做了什么。
面对祈桑的质问,萧彧从来没有承认过。
他不希望祈桑憎恶天道,至少在他后来的记忆里,“天道”是善待祈桑的。
这样就足够了。
祈桑一直在期盼春天快点到来。
虽然不太礼貌,但他真的很担心萧彧死在这个冬天。
萧彧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笑容又慢慢淡了下来。
从谢亭珏的记忆中,他找出了一些与“萧彧”有关的零星片段记忆。
天承门曾经问过门派内弟子的情况,他记得祈桑写的是,萧彧死于末冬。
可是后来他借着琉璃珠误入“萧彧”的记忆,又记得自己是死在祈桑十六岁那年的末春。
琉璃珠重复的是过去记录的影像,一定是真实的,所以是祈桑在说谎。
矛盾中,萧彧只能想到一个猜测。
——祈桑宁愿“萧彧”提前死在了这个寒冷的冬日,而不是苟延残喘地活到了明年春天。
为什么?
*
冬至夜,团圆日。
白昼最短,此后昼长夜短。
因为萧彧的缘故,祈桑的十六岁生辰不像往年一样“大操大办”。
如今时疫刚刚结束,萧彧的症状还与疫病如此相似。
哪怕知道不会传染,他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让大家聚在一起。
哥哥是家人。
姨姨伯伯也是。
萧彧每年都会给祈桑准备礼物,今年也不例外。
他将自己所拥有的金银钱财,灵丹法器都装在须弥芥子中,一并赠予祈桑。
他曾经也考虑过,要不要靠这笔钱让祈桑的生活变得更加富裕
但祈桑一听要离开桃花村,就表现得很抗拒,最终只能作罢。
祈桑对这个礼物没有特别大的好感,“好敷衍的礼物,我一点也不想要。”
萧彧说:“这个只是我想今天送给你的东西,不是你的生辰礼。”
祈桑勉强打起了精神:“那你要送我什么?”
萧彧用手指勾住一根红线,让掌心的东西垂落下来——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祈桑摸了一下这颗琉璃珠,质感冰凉,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挺好看的。”祈桑摊开掌心,托住这颗珠子,“不过为什么要送我琉璃珠?”
不单单是因为未来的祈桑戴着这颗珠子。
在萧彧失去记忆的时候,就一直很想做一颗琉璃珠送给祈桑。
他偶然听过祈桑的朋友在讨论“祈桑像什么”的话题,什么答案都有。
小猫小狗,兔子太阳。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美好事物。
只有一个人的答案有些不一样。
小谷说,祈桑是小菩萨。
不过,最后还是小猫的票数更多。
他们本来想继续讨论,但回头一看,发现萧彧就站在他们背后。
瞬间,他们如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作鸟兽散。
萧彧没有在意自己被小孩“孤立”了,他在想刚刚他们讨论的问题。
祈桑像什么呢?
小猫,太阳……的确都很像。
但萧彧觉得祈桑更像一颗琉璃珠。
他的美丽与珍贵能让人一眼就看出。
萧彧没有直接回答:“因为琉璃珠很漂亮,我想送给你。”
“你真奇怪。”祈桑还是收下了,他拍拍萧彧肩膀,“我决定大方地奖励你,给今天的寿星戴上它。”
萧彧笑了笑。
“多谢你,寿星。”
今日是萧彧为祈桑扎的头发,他并没有把对方的头发束起来。
他将祈桑披散下来的长发从耳后抓取两小缕,编成了一个简单可爱的小辫子。
给祈桑戴上项链时,需要把对方披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肩膀一侧,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
萧彧并不黑,比桃花村许多人都要白。
但当他的手碰上祈桑细腻白皙的脖颈时,还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感。
红线缠绕上对方的脖颈时,这种强烈的对比感就愈发让人在意。
这颗琉璃珠并不真的只是琉璃珠。
垂在祈桑锁骨下方的琉璃珠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里面有金红的光一闪而过。
萧彧垂下眼眸,仔细系好红绳。
他切下了自己一缕魂,放进这颗琉璃珠里。
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缕魂,或许能在他死后,承载他死前最重视的一的回忆。
祈桑当然不会发现这一点。
他在心里悄悄许愿——天气快点暖和起来吧。
*
冬至后,天更冷了。
非必要情况,祈桑基本上不再外出。
他每天都陪在萧彧身边,听对方讲许多年前发生的趣事。
萧彧到底是不是神仙已经不重要了。
祈桑觉得,只要对方曾经真的拥有过漫长的生命,就不算是骗他。
萧彧的身体越来越差。
和逐渐变冷的天气无关,但祈桑还是在他房间点燃了满满一盆炭火。
长时间的病痛让他整日都很困倦。
有时候他想起来给祈桑做饭,但昏沉的意识让他连切伤了自己的手指都没发现。
祈桑也在学着做菜,但实际操作下来比想象中要难很多。
他便主动虚心向徐丽秀请教,怎么做小鸡炖菌子。
信心满满回家做出来以后……
发现盐放多了倒是其次,还不小心摘了个长得和蘑菇很像的毒菇。
毒性不强,他昏睡了一晚上,萧彧没有事。
第二次他吸取教训,摘完蘑菇以后,拿回来挨个让萧彧检查,这次没有检查出来毒蘑菇。
祈桑精准把控盐分,一点一点放盐,成功在小鸡糊锅之前烧出了这道菜。
端上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盐没拌匀,有的地方刚刚好,有的地方没味道。
看来,下次放盐可以大胆一点了。
等他尝出味道不对的时候,萧彧已经吃了两块了。
看见对方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色,祈桑问:“你不觉得这道菜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萧彧握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有点咸,下次可以少放一点盐。”
祈桑抿了抿唇,“……嗯。”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开始吃饭。
只吃了两口,筷子就停住了。
萧彧很快就发现了祈桑的异样,他担心对方是身体不舒服。
天太冷了,祈桑身体不好,可能会发烧。
萧彧起身走到祈桑身边,想要抬手摸一下对方的额头。
可当他的手堪堪擦过祈桑的睫毛时,感觉到了微凉的湿润。
下一刻,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指尖上。
他被这点微乎其微的温度灼烫了指尖,默然不语,微微蜷缩起手指。
“你的五感正在消失,对吗?”祈桑垂着头,“萧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软弱一面,可是声音还是透露出不明显的哭腔。
萧彧眼神很悲伤。
他最后也只能俯身抱住祈桑。
*
萧彧最先消失的是味觉。
紧接着,嗅觉也在春初消失了。
祈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屋外桃花正值花期,灼灼芬芳。
“今年的桃花不如往年香,闻不到就闻不到吧。”
祈桑开始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反正情况也不能变得比现在更糟糕了。
他将煎好的药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药味很苦,幸好萧彧尝不出来。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不知道该和萧彧说什么。
到了盛春,萧彧视力也开始变得模糊。
有时候祈桑会看见他盯着某一处正在发呆,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趁着视力还没有完全消失,萧彧在某日祈桑出门后,将家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
喂鸡的谷料都切碎放好,没劈完的柴火也都劈开,整整齐齐摞在墙角。
祈桑回来以后,看见这些,还在想对方的身体是不是正在好转。
萧彧脸色看起来,的确比昨天那副惨白的模样好了很多。
祈桑看见自己早上煎的药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你怎么忘记喝药了……算了,我去重新热一下。”
“不必了。”萧彧的眼神一直追随着祈桑,“直接拿过来吧,反正药效都一样。”
祈桑听他的,“……行吧。”
往常萧彧喝药都很快,但今日不知为何,望着黑褐的药汤发呆了许久。
等到祈桑提醒了,他才很深地凝视了对方一眼,慢慢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祈桑正准备嘲笑对方,喝这么慢是不是怕苦,却见下一刻,萧彧喉中呕出许多鲜血。
祈桑第一反应是愣在原地,紧接着才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什么。
从前从没有出过这种情况。
萧彧的病情突然变得这么凶险。
萧彧忍着肺腑中灼烧的痛楚,拉着祈桑的手,一字一顿道:“桑桑,我病了很久,这是我的命……我命该如此,你不必有任何自责。”
祈桑大脑一片空白,他拉住对方的手。
可下一瞬,萧彧闭上眼,死死握住他手的力道也慢慢松懈下来。
只是一瞬间,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人,突然就呕血,然后没了气息。
猝不及防到,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本能地握住对方的手。
不对劲。
太奇怪了。
祈桑看着被萧彧摔碎的碗,忽然意识到什么,捡起地上的其中一块碎片。
——碗底有没化开的白色粉末。
有一瞬间,祈桑感觉自己没办法呼吸。
暖日春风落在身上都带着寒意。
……这是萧彧不该暴露的破绽。
可惜萧彧五感渐消,视觉模糊,没有发现这一点没化开的药粉。
祈桑愣愣地盯着那点湿润的白色药粉。
他用指尖抹起一点药粉,神色迷茫无措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呆。
紧接着,他眼神微敛,动作平静地将沾着药粉的手指放入口中。
或许是因为沾了中药,药粉的味道是苦的。
这个药粉的毒性很强。
短短一会的功夫就发挥了作用。
祈桑喉中也呕出鲜血。
他迷茫又痛苦地笑了笑。
“萧彧啊……”
“你可真是够狠的。”
为什么要故意等到我回来?
为什么要让我亲手端来那碗药?
这个疑惑并不难解答。
——萧彧是故意死在他面前的。
或者说。
——萧彧是故意让祈桑亲手杀了他。
萧彧让祈桑将药端到自己面前,是为了在这份祈桑不知情的“毒杀”中,加入属于他的因果。
在萧彧的计划中,祈桑可能会怀疑为什么他的病会突然恶化得这么快。
但不会发现真正杀死他的,是那碗摔碎的药。
祈桑感觉自己心肺中,有一团火焰在灼烧。
“我真的……”
祈桑低声呢喃。
“真的好恨你啊。”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冷雨淅沥, 祈桑慢慢睁开眼。
天承门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梦到萧彧死的那天了。
其实想起来这么多事后,和萧彧在桃花村的相处时间,比较之下就显得很短暂了。
他很少再想起萧彧。
祈桑从床上起来, 身上只穿着单衣, 冷风钻进袖子里, 带来一阵凉意。
白色的单衣贴在他的皮肤上, 露出他苍白的脖颈,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祈桑走到窗户前, 没有急着把窗关上。
“萧彧啊,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当年祈桑能猜到萧彧有苦衷, 但一时间不可能原谅对方。
祈桑那么希望他活下去。
可他却让自己亲手杀死了他。
祈桑关上窗户, 隔绝不断飘到脸上的雨滴, “做事也不知道做得干净一点。”
但凡萧彧是正常病死的, 他都不至于记那么久。
祈桑点起烛火,火光亮起的瞬间, 他忽然瞥见门外有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刚从旧梦中惊醒, 他竟然觉得这个人的身影与萧彧极为相似。
祈桑没有任何情绪变化,悄声用指尖夹起放在桌上的金叶,猝然朝那处甩了过去。
金叶破开窗纸的瞬间,他看清了站在屋外的人影。
祈桑不解:“谢亭珏?你怎么在那?”
谢亭珏抬手接住这片金叶, 慢慢握在掌心:“桑桑, 你今晚似乎脾气格外差?”
祈桑透过摇晃的烛光, 看着对方的身影。
推开门后,那人身上与萧彧相似的气质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深刻。
祈桑大步往前走了两步, 忽然抬手遮住谢亭珏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错愕的眼睛。
祈桑微微歪头, 放下手,意味不明道:“这么一看……你们很像呢。”
谢亭珏刚从萧彧的身体中死亡,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喝下带毒的那碗药。
神识回到天承门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见见祈桑,等到了以后,才发觉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异常。
谢亭珏问:“……什么很像?”
“现在也很像。”祈桑慢慢说,“这种明知故问的眼神。”
谢亭珏没办法再装傻了。
“你说的是桃花村……”
“对,是桃花村里的。”祈桑出声打断他,“不过,只是我养的一条狗而已。”
谢亭珏:“……狗?”
“嗯。”祈桑笑吟吟,“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谢亭珏有些摸不准对方到底看没看出来。
“那你觉得那条……狗,怎么样?”
“都说咬人的狗不叫,我算是在他身上看出来了。”祈桑笑眯眯的,“直到他死前,我都一直很喜欢他。”
谢亭珏被对方笑吟吟的眼神看着,刚刚准备承认自己身份的心思顿时又消了下去。
祈桑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哥哥吧?他偷喝了我哥哥的药,所以我哥哥死了,他也死了。”
谢亭珏镇定问。
“狗……为什么会死?”
祈桑的盯着谢亭珏的眼睛,不错过里面一丝一毫的情绪。
“因为我讨厌哥哥,希望他死,所以在他的药里下了毒呀。”
祈桑随手拿起一条发带,将头发束了起来。
“不过,狗毕竟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的。”
“我后来见到和他相似的狗,总会忍不住对他们好,这算是一种移情吗?”
谢亭珏默然。
“但我喂那些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
祈桑的话顿了短暂的几秒,紧接着开口。
“如果再让我见到最初的那条狗,我这次会亲手杀了他,我讨厌他的背叛。”
祈桑语气轻快,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谢仙尊,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谢亭珏微微抿唇。
他知道祈桑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让祈桑感到无趣,他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了,便下了逐客令。
“仙尊,天很晚了,我要睡了。”
在祈桑转身的瞬间,谢亭珏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
祈桑问:“还有什么事吗?”
谢亭珏仔细斟酌措辞,良久才下定决心,缓缓道:“……好久不见,桑桑。”
这句话有些突然和莫名。
谢亭珏感觉到祈桑的手臂僵住。
祈桑半侧着身子,眉眼冷漠地看着他。
半晌后,他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想不到,你居然就这么承认了呢。”
原本只要谢亭珏不承认,祈桑就不会再说什么。
一双相似的眼睛。
这算不得什么证据。
祈桑手上聚起蓝色的灵力,毫不留手地攻向谢亭珏,后者闪躲不及,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纵使谢亭珏是大乘后期,但祈桑如今的实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谢亭珏后退一步,喉间蔓开血腥味,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嗓音沙哑:“对不起,当年是我的错。”
“的确是他的错,但你没资格代替他道歉。”
祈桑的手掐住了谢亭珏的脖子。
“因为你不是他。”
祈桑头发出来前身上只披了一件外披,头发松松垮垮束在一起。
谢亭珏发现祈桑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了。
掐着自己喉咙的手忽然松了下来。
祈桑后退一步,望着他的眼神不全是厌恶,复杂到他一点也看不懂。
“你凭什么用他的眼神这么看着我?你明明就……不是萧彧。”
谢亭珏想过祈桑可能会憎恶自己,责怨自己,但他没想过祈桑会否认“萧彧”的存在。
“……为什么说我不是萧彧?”
“我有办法证明我与萧彧的联系。”
“闭嘴。”祈桑深呼吸了一口气,“你只是一个卑劣的,占据了他身体的魂灵。”
很早以前他就会觉得,萧彧的许多行为互相矛盾。
明明说过仙门百家都是败类走狗,却在临死前一段时间和他说——
“若想拜师,可去云渺山天承门。”
明明有时候看起来百无顾忌,却在很久以后,突然推翻自己之前所有的承诺。
不是神仙。
不能无病无灾。
不能陪他一辈子。
直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天,都在骗自己。
祈桑的手撑着门框,蓦然设了一道结界,将谢亭珏阻隔在结界之外。
谢亭珏手指触碰上结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以后离我远点。”
祈桑的语气很冰冷。
“我说过,我一直都想杀了你。”
谢亭珏站在淅沥雨声里。
无措难过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
第二日,祈桑也没有见他。
直到顾沧焰和他说了他才知道,祈桑去剑潮宗找了居飞翼。
顾沧焰和他说这件事时,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你最近惹我小师侄生气了?快去哄哄他吧,到时候他真拜居飞翼为师了,我看你怎么办。”
往日谢亭珏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反驳他,并且问对方,怎么会想出这么荒谬的话。
然而今天,谢亭珏却没有反驳,沉默地坐在一边,让顾沧焰都有些心慌了。
顾沧焰:“?”
“我师侄还会回来的吧?”
谢亭珏沉默。
顾沧焰:“说话啊。”
谢亭珏一直在沉默。
顾沧焰绝望地闭上眼。
“我说这两日,天承门为何总是阴雨霏霏。”顾沧焰觉得心口疼,“原来是我们门派的弟子要跑了。”
谢亭珏还是在沉默。
顾沧焰:“你要是准备去死了,就不要来烦我了,现在搞得我心情也不好了。”
“师兄。”
谢亭珏终于开口了。
“你能不能去剑潮宗把桑桑带回来?”
“?”顾沧焰气笑了,“你让我跑去求居飞翼别收你弟子?你是希望天承门往后沦为笑柄吗?”
谢亭珏似乎在心里纠结什么。
半晌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如果你沦为笑柄了,我愿意当下一任天承门掌门。”
顾沧焰这次是真的气笑了。
天承门掌门是什么苦差吗?
顾沧焰不愧是掌门,此刻还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翩翩。
“在我真的生气之前,请离开我的掌门殿。”
谢亭珏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浮雪殿。
刚迈过门槛,他就看见了祈桑。
对方今日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袍。
谢亭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但一想起昨日对方说要杀自己的话,他就瞬间变成了萎靡不振的行尸走肉。
其实谢亭珏能猜出,昨天祈桑那番话的意思。
他有过一段时间完全失去了天承门的记忆,所以毫不保留自己对祈桑的疼爱。
如果后来天道不插手,他的确有可能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和祈桑过一辈子。
但当他恢复了记忆,就再也不可能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因为他回到过去,为的就是让祈桑珍视“萧彧”,然后杀死他。
祈桑会更喜欢失去记忆的萧彧,这并不难理解。
但祈桑厌恶恢复记忆的“萧彧”,甚至已经严重到,拒绝承认两人是同一个人的程度了。
祈桑讨厌被算计。
所以讨厌真实的萧彧。
祈桑不一定真的认为存在“两个萧彧”。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他亲近和憎恶的一直是同一个人。
回到过去前,谢亭珏傲慢地认为,祈桑“杀夫证道”后无情道大成,一定能够更加开心。
但他忽略了,“杀夫证道”的前提是有一段深刻的羁绊,亲手抹杀这段羁绊就足够残忍。
谢亭珏的注视太过明显,祈桑很快就注意到他,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瞥。
“仙尊一直站在那里,是害怕我真的杀了你吗?如果是,那你不如不出现在我眼前。”
谢亭珏知道对方的意思是希望他赶紧走。
但他还是遵循本心,不受控制地走到祈桑面前,“你今日,为何要去找居飞翼?”
曜兽有些春乏,还在屋内睡觉。
祈桑只带着雪兽出了门,把白白软软的妖兽团子抱在怀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雪兽轻轻咬着祈桑的手指,祈桑笑着逗弄它,“我不会离开天承门的。”
祈桑今日对待谢亭珏的态度比昨日好了许多,但仍是语气带刺。
“我与某些人不同,我这人很讲诚信,说了会一辈子待在天承门,就是一辈子。”
谢亭珏低头,慢慢跟在祈桑身后。
“都是因为我自私,你怪我是应当的。”
听到这话,祈桑脚步停了下来。
“我本来还在想,你会不会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觉得很委屈。”
谢亭珏不明白他的意思。
雪兽被太阳照得暖乎乎的,抖抖毛茸茸的皮毛,窝在祈桑臂弯里也睡着了。
祈桑耐心地摸着它,话却是对着谢亭珏说的,“我一直觉得萧彧的存在很突兀,我想不出他出现在我身边的理由。”
“他的出现,除了最初的陪伴,之后的日子简直是在数着日子等待被我杀死。”
祈桑用术法将雪兽传送回自己房间,轻轻放回了它的小窝里。
“今日我去找了居飞翼,他告诉我,我如今无情道已经大成。”
祈桑眉眼比平日更加平静。
“——是因为你吧,哥哥。”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传闻无情道大成后, 会断绝七情六欲。
从前谢亭珏并不相信这个传闻,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祈桑此刻的情绪太平静了。
谢亭珏甚至觉得,哪怕再从祈桑脸上看出憎恶的情绪, 也好过如今的平静。
“是居飞翼说了什么吗?”谢亭珏试探问, “你好像, 不如昨日那般恨我了。”
“你好奇怪。”祈桑说, “昨日我说想杀你,你看起来很难过, 今日我不恨你了, 你反而来追问我。”
谢亭珏哑口无言。
他尴尬地低下了头。
祈桑顿了顿, 礼貌开口询问。
“谢仙尊, 你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谢亭珏想要为自己辩解一下。
“我只是担心你会因为无情道……”
“我明白。”祈桑接话, “你担心我会因为无情道, 变得薄情寡义,对吧?”
祈桑总能一眼看出旁人心中所想。
光照下, 他一身雪青色的衣服, 更衬得他的眉眼清冷,肤白如雪。
“倘若只需无情便可修成大道,那这世间薄情寡义之辈万万人,岂非人人天赋异禀, 处处得道成仙?”
祈桑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事。
“其实回来的路上, 我一直在想……我无情道大成, 是因为杀夫证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祈桑的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挲一下。
谢亭珏很了解对方的小动作,他知道祈桑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剑潮宗掌门对我说, 他们门派不缺乏杀妻证道的人,但那些人甚至悟不透无情道后七式心诀。”
可见杀夫证道能带来的益处微乎其微。
祈桑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死后,我其实也尝了那副毒。”
“或许天道误以为我要殉情,这才误打误撞修成了最后一道。”
这个抛却一切的举动。
在天道看来,更算无情。
谢亭珏脸色大变,“那你后来怎么……”
这个毒服后穿肠肚烂,没有解药可解。
“这正是我奇怪的地方。”祈桑说,“我从鲛魂珠中温养出魂元,虽拥有神格,却仍是凡人。”
谢亭珏斟酌着开口:“我也发现过异常,我当时兀然生了恶疾……”
“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祈桑面无表情,“多谢你,我已经对萧彧的死释然了。”
以前死的是哥哥。
现在死的是骗子。
谢亭珏干咳一声,忽略对方话语里的讥讽。
“我当时封印了自己的记忆,想要和你在桃花村就这么一辈子生活下去。”
“天道强行介入,让我生了莫名的恶疾,不然我绝对不会发现异常,也不会让你来天承门。”
祈桑淡淡地敛下眼眸,听着他讲述往事,情绪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天道不希望我的因果轮回被破坏,他还需要利用我。”
祈桑说的是最有可能的答案,但谢亭珏想到天道对祈桑毫不掩饰的特殊偏爱——
他觉得这样的祂,对祈桑的情感一定不会是“利用”。
“或许不是利用……”
谢亭珏话说到一半,被祈桑淡淡一瞥,剩下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
谢亭珏识时务地变了口风。
“我看天道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祈桑说,“你回到过去,是代替了萧彧,还是你本就是他?”
“我不知道。”谢亭珏实话实说,“我一开始只是因为很嫉妒他,想替代萧彧,成为你心里那个特殊的存在。”
回到过去后,谢亭珏不自觉开始学着萧彧的样子,陪在祈桑身边。
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模仿替代了萧彧,还是本就是他。
祈桑也没有纠结答案,他懒散地笑出声。
“你真是一个很傲慢的人呢,连自己的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却想要替代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谢亭珏不自觉重复:“……最重要的人?”
“嗯。”祈桑大大方方承认了,“以前是最重要的人,现在不是了。”
*
作为第一个无情道大成的人,祈桑的名字很快就传遍了凡间。
原先百姓对于霄晖仙尊的崇拜,很大一部分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顾沧焰闭关处理事务,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一推门就要面对四面八方的祝贺。
顾沧焰:“????”
祈桑无情道大成了?
哪年的事,怎么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作为门派掌门,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天承门出了一个千百年都无出其右的天才,所有人都以为顾沧焰会很高兴。
但他却出乎意料地表情凝重,让人告诉祈桑来一趟掌门殿。
推开门,看见进来的两个人,顾沧焰居然丝毫都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淡淡地无语了。
“谢亭珏,你能不能不要像个甩不掉的包袱一样成天跟着祈桑?”
谢亭珏找了个位子坐下,闭目养神。
顾沧焰其实有些难以开口,毕竟这件事他本来不打算让祈桑掺和进来。
祈桑看出顾沧焰的犹豫不决,主动开口:“掌门,我知道您今日找我来,为的是什么。”
顾沧焰责怪地瞥了一眼谢亭珏,后者耸耸肩,表示无辜。
祈桑说:“是居掌门和我说的。”
“他告诉我,如今天颓之势愈发明显,定然是因为有一人夺取了天地气运。”
解决的办法很显而易见。
杀了那人,将天地气运还回去。
早在去虚灵渊境前,顾沧焰就和自己透露过这件事,只是当时顾沧焰没想到这件事和祈桑有关。
顾沧焰面色微微严肃:“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必担心,天承门一定会保住你的。”
“唔。”祈桑点点头,“多谢掌门大人。”
顾沧焰也发现一丝不对劲。
“居兄和你说什么了?”
祈桑如实回答:“居掌门说,如果天承门要杀我祭天,让我可以去剑潮宗,他会保我。”
“呵。”顾沧焰头一回风度,淡淡冷笑,“这老贼,还贼心不死。”
顾沧焰承诺:“此事你全然无辜,天承门断不会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哪怕天道要杀你……”
天边忽然炸响许多声“轰隆隆”的雷声,因为太过急促,一道接着一道,颇具喜感。
顾沧焰:“?”
什么动静?
谢亭珏贴心解释:“师兄,你放心吧,天道不打算要桑桑的命。”
刚刚的雷声是天道被顾沧焰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轰隆隆地反驳。
来之前祈桑就为自己算了一卦。
蓍草占卜,没成功,因为一阵大风吹来,把摆在桌上的蓍草吹成了一个心形。
祈桑盯着那个心沉默了一会,默默收拾好了蓍草,放弃了占卜的想法。
顾沧焰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懂他们的话了,“我知道天道优待师侄,但……这能一样吗?”
天塌地陷了,对天道来说,也没关系吗?
“掌门,其实我向您隐瞒了一件事。”祈桑说,“三万年前,就有了天颓的预兆。”
顾沧焰:“…………”
他好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祈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天承门。
但看到顾沧焰维护自己的态度,还是决定不再隐瞒。
“您应当知道,三万年前有一位堕神陨落。”祈桑轻轻砸下一击重雷,“那是我。”
顾沧焰呆滞几秒,缓缓低下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只是闭关七天,处理了一下积攒下来的事务,怎么一切都变样了?
祈桑贴心地解释了一下当年的事。
“我没有屠十二城,天坍我也解决了,都是因为当年的天道在搞鬼……当然,这个麻烦也解决了。”
顾沧焰从那句“当年的天道”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劲,“什么叫……当年的天道?”
解决了天道这个麻烦?
是他想象中那个意思吗?
祈桑肯定了他的猜测,耐心地继续解释:“如今的天道是后来诞生的,当年的天道,已经被我杀死了。”
顾沧焰忽然很想同意当初谢亭珏的提议。
干脆就把天承门掌门的位置给谢亭珏吧,感觉在这里当一个正常人太难了。
“总之——”
顾沧焰努力镇定。
“我们先来商议一下,该如何解决如今的天颓问题。”
祈桑主动开口:“我知道有两个办法。”
顾沧焰已经对自己这位浑身秘密的师侄释然了:“你说说看,若是可行,我会尽力帮助你。”
“第一种办法,便是如居掌门所言,杀掉那名占据大部分气运的人……也就是我。”
很显然,这个办法是不可能的。
顾沧焰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我打算选择这种办法,你要怎么办?”
祈桑尽量委婉的表示,“嗯……您或许可以期待一下我自愿献祭。”
言下之意,顾沧焰打不过如今的自己。
顾沧焰:“。”
看看我这嘴毒的好师侄。
祈桑瞧出顾沧焰的沉默,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加上居掌门……以及其他各派掌门,或可与我一战。”
顾沧焰:“好了,师侄。”
这么多人加起来,也只是“可以一战”。
乖乖巧巧的师侄随着无情道大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师侄一点点的叛逆,让他有一种吾家有侄初长成的感觉。
祈桑随意地歪了歪头,懒懒散散开口。
“三万年前,我也遇到过相似的选择,但我的每次选择都一样。”
顾沧焰问:“你选择第二种办法?”
“差不多。”祈桑说,“我所拥有的是我该有的,我不会为了他们自戕,但我会想办法帮助他们。”
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天地不仁,却要一人背负业孽。
愿意这么做的都是大圣人。
他只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顾沧焰大概能猜出,当年祈桑的处境一定远远比此时要艰难。
他不再多问过去的事,“那第二种办法是什么?”
祈桑说:“当年嘛……我直接解决了要求秩序平衡的天道,如今有点区别。”
如今的天道看起来,并没有当年那个那么讨厌。
“我实力并未完全恢复,希望您与居掌门届时能借我一些灵力。”
顾沧焰说:“我没有意见,只是不知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祈桑将心中的计划说出来。
“我当年便是将天道从九天之上强行拉了下来,如今我也打算再和新天道见一面。”
当年的结果无需多言。
直接让人间失去了一段时间的天道。
天边隐约雷声轰隆隆。
天道看起来吓得不轻。
祈桑安抚性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这次和天道见面,我会用更温和的方式。”
雷声又消失了。
看起来天道很心满意足。
祈桑怀疑这里但凡有一扇窗户,天道都会从窗户缝里透进来一道雷,再劈一个爱心出来。
好幼稚的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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