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宋七月无话可说。
怎么不可以呢, 当然可以了。白鹭洲有这种觉悟,她还应该给她鼓鼓掌,夸一句你好棒才对。
但宋七月察觉到了笼罩在白鹭洲身上的阴郁, 让她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将揶揄的话说出口。
白鹭洲的状态很不好,她看得出来。生着病, 饭也不怎么吃得下去, 或许也没怎么睡过好觉, 所以人一下子瘦了那么多。
在这种身体状况下,白鹭洲又是怀着怎样的心理去探索那种事情。
很难想象。
真的仅仅只是出于身体的欲望吗?
还是在逼着自己,逼到了不择手段, 想要打破某些囚困着她的樊篱?
其实宋七月也想问问白鹭洲,她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池柚。
宋七月不太清楚白鹭洲和池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这些外人只看得到结果, 就是池柚选择抽身了。
她们不明白原因, 只能尽量避而不谈那件事。
毕竟表面上看来,现在的结果没有什么不好。白鹭洲一直在拒绝,如今得偿所愿。池柚也愿意试着走出去,不再纠缠。她们这些朋友没必要再插手什么, 似乎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可是……
如果白鹭洲没有想象中过得那么好, 是不是说明……
心里虽有想法在跃动,但宋七月想了半天, 也想不出这现状具体能代表些什么。
白鹭洲这人实在太隐忍, 太能藏,让人永远也猜不透她的真实想法究竟如何。
宋七月在发呆的时候, 白鹭洲已经走出卧室了。她收拾了餐桌上的剩饭,背着琵琶, 提醒还在卧室的宋七月:“走了。”
“哦哦,好。”宋七月回过神,小步跑出去。
她们直接下到地下车库,白鹭洲开车带宋七月过去。
白鹭洲的车是一辆SUV,哑光龙石绿色,很漂亮,看着不便宜。不过车标挺陌生,宋七月这种只认识大厂车标的没见过,她对车本来也不感兴趣,就没多问。
“以前怎么没见你开过这车啊?”宋七月坐进去,左右观察里面的内饰。
白鹭洲系好安全带,轻声说:“你见我开过几次车。”
宋七月:“好像还真没见过几次,你一直打车来着。那你有车为什么不常开啊?”
白鹭洲没回答,只打着火,开始倒车。
如非必要,她是绝不会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脚踝的事的。
宋七月对白鹭洲这种问了上句没下句的情况已经习以为常,她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和对方搭话,掏出手机找黎青聊天去了。
一路沉默。
到胡同巷口,车停在外面,两个人下车,步行进入小巷。
在巷口,白鹭洲还是和往常一样,去老点心铺买了一份枣泥糕。
进入白柳斋,奶奶和爷爷正在石榴树下的小石桌边喝茶。看见白鹭洲和宋七月一起进来,奶奶很高兴,左一个“洲洲”右一个“小七”地叫,接过枣泥糕,很珍惜地立马拆开,装盘端出来让大家一起吃。
白鹭洲不想在爷爷奶奶面前咳嗽,所以嗓子痒的时候就清喉咙,茶也一直在喝,水续起来没停过。
奶奶注意到了,关心地问:“喉咙不舒服吗?看你脸色好白,生病了?”
宋七月多嘴帮答:“那可不嘛。”
“没事。”
白鹭洲放下茶杯,云淡风轻。
“不严重。”
“真没事哦?”
奶奶皱眉,仔细观察白鹭洲的状态。
“要是不行的话你就说,苏江那边推就推掉了,老汪和我是老朋友了,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白鹭洲给茶杯里续茶,又清了清喉咙。
“没关系,既然答应了汪伯伯,那就去吧。况且……”
淅淅沥沥的茶水慢慢将茶面续到快过半的位置。
“最近忙一点也好。”
爷爷一直没说话,似乎已经从白鹭洲的细微言行中看出了什么。
李恩生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洲洲,你记不记得,之前一连好多年,总有一只黑色的乌鸦来这棵石榴树的枝头落着?”
乌鸦……?
怎么突然说这个?
宋七月好奇地抬眼。
白鹭洲倒茶的动作一滞。
“嗯,记得。”
奶奶也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事。不过那只乌鸦很奇怪哎,一般来说鸟类不都是随着季节迁徙的吗,但那个鸟来得就没什么规律,有时候隔一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三五天就来一次。我寻思它可能有灵性,想着留下来养着也好,结果给它筑了巢,院子里撒好多谷子,它也还是没愿意在咱这儿定居。后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再也没来过了。”
爷爷笑了笑,“是啊,洲洲很喜欢那只乌鸦呢,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小乌黑’。每次在书房工作时,累了,抬头就能看见那只乌鸦站在枝头,一直陪着她。因为习惯了被陪着,所以它不来的时候就期待它来,它彻底消失以后,她也不适应了很久。”
他从白鹭洲的手上拿过茶壶,帮她继续倒。
“可是当时再不舍得,过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你也已经想不起来它了,对不对?”
白鹭洲的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爷爷将倒好的茶推到白鹭洲面前。
“时间会冲淡一切习惯的。”
宋七月都听出来了李恩生的话里面隐藏的深意。虽然* 不晓得李恩生是怎么知道池柚的事的,还是在心里暗叹一声,文化人安慰起人来是不太一样。
白鹭洲攥住杯子,良久。
她忽然抬起眼,看向李恩生。
“冲不淡的。”
李恩生顿住。
白鹭洲很轻地一字一句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只乌鸦。”
李恩生还想说些什么。
白鹭洲却站了起来,拎起她的琵琶琴包,转开了话题:“奶奶,我知道你会担心我嗓子的状态,所以特地带来了琵琶。你听听我的演出曲,看看效果。”
奶奶:“原来你带琵琶来是为了这个。”
白鹭洲:“对,让您放心一点。”
奶奶:“好好,洲洲果然懂事,但你也别勉强。”
白鹭洲:“不勉强。”
石桌边空间有限,白鹭洲去搬了一把椅子来,坐在离石桌众人稍远一点的地方,抬起二郎腿,将琵琶抱在怀中,一边清脆地拨动琴弦,一边拧动琴轴调音。
她可以不用调音器,直接用耳朵来校准音调。
宋七月支着下巴看白鹭洲调琴。
白鹭洲时不时还会咳,但她强忍着,没有一声咳出来,只会鼻息震颤一下,然后胸口随着轻轻一突,锁骨的轮廓会忽然锐利一瞬。
纤长的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仿佛新雪堆在石榴树的细枯枝头,雪与枯枝都淋着簌簌冷意。同样裹着冷意的眼眸低垂,认真地看着琵琶,黑压压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几乎没有眨动。
宋七月不禁又想起今天在白鹭洲卧室床头柜上看见的东西。
宋七月以为,那个画面只要出现在脑海里,她就会感觉浑身刺挠,气血上涌,脸红,难以面对。可看着现在的白鹭洲,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反应。
白鹭洲太冷了,冷到和“欲望”这个词成了对立面。让人莫名觉得,冰冷的她,生着病的她,做那种事,并不会沾上任何旖旎色彩。
甚至,宋七月认为,是带了痛苦色彩的。
或许是因为白鹭洲已经无力再做更多的掩饰,她的压抑逐渐具象化到了她的眉毛、眼睛、唇角。
她虽然依然会关心家人、和宋七月开削苹果的玩笑、解释一两句开车的事情,但只要多注视她一会儿,注意到她总是垂得很低的眼睛,以及习惯性紧绷的唇缝,就会知道,她现在恐怕很难让自己笑一笑了。
那她还能享受那种事的欢愉吗?
亦或欢愉也会到来,可她在到来之际,是长久的郁结得到释放,还是不解、空洞、怅然、以及发现怎么做也仍旧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力?
她的樊篱还是存在,她还是找不到说服自己的证据。
没有结果的挣扎,只会让人共情挣扎者的煎熬,不忍心再去想别的。
这可能就解释了为什么宋七月会有这样心情。
宋七月看着白鹭洲冷冷淡淡地弹起琵琶,唱起第一句评弹的调子,皱了皱眉,歪着头啧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这人,就是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止是刚刚那些原因,还有别的原因。
“嘶……”宋七月偏过脸去,小声问白碧英,“大表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和谐啊?”
白碧英听了会儿,说:“她嗓子听起来还清亮,但仔细听就知道本音哑了,是努力掐的,有点不太自然。”
宋七月:“不是这个,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听得出这名堂啊。”
白碧英:“那是什么?”
宋七月又观察了好阵子。
“啊,我发现了!”
宋七月的拳头落在掌心,砸了一下。
“她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穿一件旗袍啊?”
白鹭洲此刻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太妃椅里,抱着一把古朴典雅的琵琶,头顶是一片上百年的老石榴树,唱着一支古韵悠长的曲。可她身上却穿了一件现代化的白衬衫。
衬衫是略宽松的版型,下摆扎进黑色裤子里,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方。
这分明是她在海岛上习惯的穿着。
然后宋七月就想起来了一件事。
在浅滩边吃饭聊天的时候,她们偶然得知过,池柚曾经夸过白鹭洲穿衬衫比穿旗袍好看。
奶奶笑了一下,说:
“是啊,是该穿旗袍。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旅行回来,我见过洲洲的几面里,她就一直只穿衬衫了。”
宋七月张了张嘴,目光再次落到白鹭洲的衬衫上。
她想起那次浅滩边烤肉时的对话,和海边白鹭洲穿过的每一件衬衫。
想起白鹭洲床头柜上的东西,还有地上散落的卫生纸团。
甚至想起那只黑色的乌鸦。
她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一直没有准备好道别的人,是白鹭洲。
第052章
从白柳斋出来后, 宋七月撑着伞等网约车时,给黎青发消息:
【我觉得,我们可能还是需要, 再帮一个忙。】
黎青很快回复:【猜到了。】
宋七月:【猜到什么了你?】
黎青:【知道你要去见白教授的时候,就猜到你见完后会想要再帮忙撮合她们一次。】
宋七月:【哇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
黎青打来了语音电话。
黎青:“你想要怎么帮?”
宋七月:“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
黎青:“没什么可说的, 因为没有特别有逻辑的推测过程, 就是直觉而已。”
宋七月:“……行吧。我其实也没计划, 你来想想呗。”
黎青:“在你走的这几个小时里,我已经想好了。”
宋七月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收到了新消息。
她没挂语音, 放下手机看了一眼。
宋七月:“……”
宋七月:“你,做了个,PPT?”
黎青:“她们现在这个状态哪还跟以前一样容易撮合啊,我不得保证万无一失么。”
宋七月叹气。
“我现在真是又想损你, 又觉得你这可靠的德行, 怎么莫名其妙的还怪迷人的。”
黎青轻笑。
事实证明,黎青的行为纯粹是多虑了。
她们等池柚归校后,挑了个合适的时候问池柚,能不能周末的时候一起去看电影。问的时候也很坦诚, 说可能会邀请白鹭洲一起去, 看池柚介不介意。
“周末?”
池柚的重点却不在白鹭洲身上,而是时间。
“确实是有一天的空闲, 可以啊。”
刚好, 她从乡下回来以后,已经去地下室完成了最后一部分, 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白鹭洲。这凑巧就是个好机会。
宋七月挺惊奇:“你就这么答应了,一点儿都不避讳她么?”
池柚摇头, “我是告别了对她的感情,又不是告别了她这个人。而且之前答应过她的,以后还要带着喜欢的人和她一起吃火锅,怎么会避讳见面呢。”
宋七月:“啊……”
好彪悍的思维。
“不过,既然答应过她要带着喜欢的人,这下要见面的话……”
池柚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其实有点不太想再次开启和柴以曼的尴尬对话。
“我要带着别人过去么……”
黎青马上阻止:“算了吧,你也别一根筋,不带也没什么的。”
这要是带了可还得了。
池柚乖巧点头,“好。”
等池柚爬上宿舍床睡觉了,黎青和宋七月准备出去夜走。
下楼的时候,宋七月惴惴不安地和黎青说: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她咂了咂嘴。
“小柚子不会是真放下了吧,你看她,一点不在意的样子。”
黎青:“不在意就不在意了呗。”
宋七月:“说什么屁话,要真这样,那咱们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黎青:“当然有意义了。”
宋七月:?
黎青耸肩:“给白教授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机会,不好么?”
宋七月笑不出来,“要是搁以前,我肯定跟你一样是看热闹的心态。唉,你是没见到白鹭洲本人,她现在那个状态,我真有点担心……”
黎青:“状态很糟的话,不就更不用担心了。”
宋七月:“为什么?”
黎青:“因为小柚子会心疼她的。”
宋七月:“你刚不是还说她可能不在意了……”
“其实会在意的。”
黎青揽住宋七月的肩,安抚地揉了揉。
“你啊,还是不了解小柚子。”
可是黎青也不敢说自己就完全了解池柚。
她只能大概猜到,池柚的感情还没完全消退掉。然而池柚到底会怎么选择,白鹭洲又能不能和之前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她都拿不准。
最后一次的帮忙了,就这样吧。
她们确实已经尽力了。
第二天宋七月给白鹭洲发了微信消息,说了周末约看电影的事,也坦然地和她说了池柚会去的事实。
隔了一天之后,才收到了白鹭洲的回复。
宋七月看到得有点晚了,只看见对话框里显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然后才是一个字:
【好。】
也不知道那条被撤回的消息是什么。
宋七月不清楚池柚和白鹭洲期不期待周末的到来,反正她是怪期待的。好坏总要有个结果,她和黎青做的无非是给结果延出另一种可能。这个可能不论走向哪里,对她们四个人来说都算是一种交代。
周末这一天,下午六点,黎青和宋七月准时带着池柚在电影院检票口等待开场。
今天还是在下雨,雨势小了一点。电影院的保洁阿姨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拖地,客人们鞋上和伞上带的水很容易积在瓷砖上,很滑,危险得很。
广播宣告要入场了,等待的观众从座位上起来,涌向检票口排起长队。
电影还有十分钟开始。
可白鹭洲还没来。
池柚用长柄伞杵着地,盯着地上的水渍不说话。
她听见宋七月在尝试给白鹭洲打电话,也听见宋七月骂骂咧咧地不停地说“怎么不接”“搞什么啊”“不是都答应了吗怎么放鸽子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在广播最后一次催促入场时,黎青叹了口气:“进去吧,不等了。”
池柚弯了下嘴角,说“好”。
她们的票在最后一排,离屏幕有点远。
是个青春狗血伤痛爱情电影,宋七月挑的。绿蒙蒙的滤镜,让本就显远的屏幕更模糊。
池柚有点困了。
不只是因为电影无聊,还因为,她昨晚失眠了。
她确实,也对这次的见面有点紧张。
池柚其实很感谢黎青和宋七月给她一个机会,有这么好的一个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见白鹭洲一次。不仅仅是因为地下室的事。
她从来都不否认,她想见到白鹭洲。
当初答应白鹭洲去喜欢别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白鹭洲说只要她喜欢上别人,她们就可以继续见面。哪怕是作为普通师友那样相处,起码,她不用向白鹭洲这个人告别。
她的人生经历不住几次“再见”的。
告别感情,已经是她能直面的最困难的痛苦了。
她现在已经可以把情绪压得很好。在乡下小别墅的几天里,她又好好地训练了自己一番,她相信现在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这样她就能松口气,再见到白鹭洲,便可以伪装到对方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地步。
如此这般,白鹭洲应该就能安心地继续和她相处,继续日常的相见,然后安稳步入她们即将到来的普通师友关系里。
时间再久一点的话,她相信,连自己也可以说服。
到真正完全放下的时候,她再去认真地、慎重地、考虑别的人。
柴以曼也好,任何其他人也好。
她把决定权交给基因。
到那时,基因让她选择谁,她就选择谁。
那个节点到来时,朋友们,妈妈,还有白鹭洲,都会彻底放心了吧。
所以……
所以,今天白鹭洲没有来,会是因为,还没有彻底放心吗?
池柚又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要是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就好了。
如果那天,她不是只说了句“再见”然后转身就走,而是继续看着白鹭洲的眼睛,告诉她自己真的放弃了,让她不要担心,会不会更妥当一些?
她还是太软弱了,不够强大。没人知道,那句“再见”让她差点控制不住表情和身体。
很难。
说“再见”真的,很难。对她来说。
电影放了什么,池柚也不清楚,一直在走神。
不知道还有多久才结束,进度应该已经过半了吧。
她正默默计算着时间,忽然听到有很轻的脚步逐渐走过来。她以为是坐在里面的人要借过,往后退了退。
那人却没从她膝盖前过去,而是轻轻地落座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
随后,一个满满的爆米花桶放在了她和那人座位中间的扶手空当里。
“对不起,来晚了。”
很久都没听到过的熟悉声音卷着疲惫轻浅地响起。
池柚转过头,惊讶地看向坐在身边的人。
白鹭洲在昏暗的屏幕光线里,苍白得像是一张半生熟宣纸。
她穿着件新衬衣,黑色的。不知道是因为衬衣是黑色,还是因为衣服本来就宽松,她整个人显得好瘦,脖颈和袖口里探出的一截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能断。
鸦黑的长发有一点乱,发尾上还有未干的雨,染得一身潮湿凉意。
她嘴唇越抿越紧,胸口蓦地颤抖两下,连带着喉咙和鼻子也抖了两下,闷沉的鼻息声紊乱了几秒。
不难分辨,她在强忍住咳嗽。
宋七月注意到了姗姗来迟的白鹭洲,本来看电影抹着小眼泪的她一下子不悲伤了,皱起眉,俯过来撑在池柚的扶手上,压低声音问:
“你干嘛去了?我打你手机你怎么不接啊?你票都没有怎么进来的?怎么神出鬼没的你这人……”
“苏江的演出提前到今天了,忙得比较晚。我才从苏江开车赶回来。”
白鹭洲的声音哑得不行,不知道是唱的还是病的,掩都掩不住。
“没顾得上看手机,重新买了张票进来的。”
因为她刚说完话,刺痒袭来时想忍也没时间给她忍了,接连不断的咳嗽从她喉咙里剧烈地溢出。
她捂住嘴侧过头去,尽量控制得小声,咳得眼白都发红。
“你……”
池柚坐直了起来,差点就没绷住。
她理智回笼了一刹,吞了吞口水,稳住心神。
“您还好吗?”
白鹭洲咳完,慢慢喘气,平复了一会儿。
“没事,不严重。”
她的嗓子更哑了。
“……”
池柚深呼吸一轮,攥紧双手,逼自己看屏幕,不要再看向白鹭洲。
可是下一秒,她的余光看见细长漂亮的手指向前伸去,放在了爆米花桶上。
然后手指握着爆米花桶的边沿,向她这边倾斜了一点。
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对她说:
“给你买的,吃吧。”
第053章
池柚盯着大屏幕, 心跳乱了几拍。
明明白鹭洲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没有做什么特别大的事,只是将一个爆米花桶向她斜了一点,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斜了一点。
那只漂亮的手不是放在了爆米花桶上,而是放在了她已经刻意关掉的情绪开关上。
她已经踏入第二阶段的一只脚, 突然就被往回拽了一下。
池柚用了很大的理智去压制, 才没有让自己的脚步往回退。
她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以后还会有很多, 只要她和白鹭洲见面,她们两个人相处、交集,她就会因为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而摇摆。
因为太不舍得放弃了, 所以,她的潜意识会开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让她的大脑骗她,给她希望和憧憬, 好像这些细节可以说明白鹭洲对她有了什么不一样。
但她知道不是的。
白鹭洲曾经告诉过她, 那都不是回应,只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正常关心。
——“我只是在帮我的一个学生而已。”
——“一点私心都没……”
——“没有。”
——“要是老师的其他学生也遇到难处,老师也会……”
——“也会这样。一模一样。”
也会这样。
一模一样。
所以其实,这桶爆米花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大脑反射神经给她的错觉罢了。
池柚隐隐地苦笑, 收拾好心情, 让刚刚翻涌了一小下的心海重归平静。
她自然地伸出手去,捏爆米花吃。
“老师, 您也吃。”池柚用很平常的语气说。
白鹭洲:“不了, 我嗓子不舒服,咽不下去。”
池柚:“那您刚刚应该再买杯饮料的, 喝一喝润润喉咙。”
白鹭洲:“……忘记了。”
宋七月又凑过来小声和她们说话:“哎,表甥孙女, 你苏江的行程提前到今天,怎么不早和我们说呢?时间撞了,你可以不来的呀。”
白鹭洲沉默片刻,“我看时间来得及。”
要不是汪伯伯拉着她说了会儿话,再加上今天下雨路堵,确实是来得及的。
宋七月:“我意思是,我们可以改个时间约。”
“不必。”
白鹭洲掩住嘴又闷咳两声。
医科大的学生们临近毕业,最近很忙,她知道。
错过了这一天,或许很难再有另外一天的闲暇了。
宋七月又说:“那你这一天也太忙了,赶来赶去的,你现在身体又这样子,还不好好休息,再拖下去……”
白鹭洲:“我说了不严重。”
宋七月:“可得了吧你,你嘴里说的能有几句实话。”
白鹭洲:“真没事。”
宋七月:“还没事,你看你那脸儿白得……”
池柚忽然开口:“宋姐姐,我们换下座位吧。”
宋七月愣愣地看向池柚,“啊?”
池柚:“你和老师要聊天,坐近一点方便。”
宋七月:“不、不是。”
宋七月本来是想多说几句白鹭洲生病的事刺激一下池柚,没想到池柚是这个反应。
池柚起身,走到了最左边。她还没弱智到坐在黎青和宋七月中间,于是站在黎青左边等黎青起来。
黎青笑了笑,没说什么,利落起身。她一起来宋七月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起来,两个人往白鹭洲那边挪了一个位置。
于是座位现况就变成了:
池柚——黎青——宋七月——白鹭洲。
宋七月感觉自己和黎青现在简直就像王母娘娘划出的银河。
极其该死地隔在了牛郎织女中间。
宋七月欲哭无泪。
这可怎么办。
黎青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鹭洲再次紧紧地抿住嘴唇,半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她看向池柚没有带走的爆米花桶,喉咙不停地动,吞咽着口腔里本就因为生病而无法分泌太多的唾液,让越来越干的嗓子勉强能再说出一句话。
“爆米花……帮她递过去吧,谢谢。”
池柚听到了,不等宋七月动作,远远地说:
“不用了,给宋姐姐吃吧。”
淡然的口吻,目光甚至都没有从屏幕上侧一瞬。
这特么我敢吃?
宋七月崩溃地撑住脸,再没心思看电影剧情了。
白鹭洲突然捂住嘴,连续闷咳好久。咳到后面已经收不住了,呼吸都在颤抖,她马上站起来,快步向外面走去。
她一路走到铁门外,连关好门的力气都没有了,随手一带,铁门缓缓关回来,却没有合严。
从留下来的那条缝隙里,宋七月看见白鹭洲站在门口,撑着墙,按住胸口剧烈地咳嗽。
整个人难受地深弯了腰背,一下一下地抖,咳到有眼泪出来,然后匆匆地用手背抹去。
那只手垂下去,撑在膝盖上。在走廊明亮的灯光里,指节上有明显的湿痕反光。
宋七月叹气。
她坐在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池柚现在的位子,刚好错开了这一条缝隙。
音效极好的IMAX厅环绕声,也掩盖住了那阵剧烈的咳嗽声。
“怎么办啊黎青。”宋七月闷闷地说,音量只有黎青能听到。
黎青的手覆了上来,温柔地握住宋七月,说:“没事。”
宋七月:“你坏心思那么多,还有什么坏招,想一想好不好。”
黎青点点头,看着宋七月轻声说:“好。”
宋七月抱住黎青的胳膊,脑袋在她肩上拱了拱,“你真好。”
黎青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还是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其实我真的不想管了。我之前已经答应过白教授,只要她说服我,我就不再插手她们的事。她确实说服我了,我不想言而无信。可是前几天你想要帮忙……我就觉得,再帮最后一次吧,这场电影结束,一切就顺其自然。”
宋七月:“那你……”
黎青:“因为你刚刚的样子很难过,很认真。所以为了你,我可以再多言而无信一次。”
宋七月眼眶红了,咬了咬嘴唇,小声嘟囔一句:“放屁吧,你哪有那么喜欢我。”
黎青笑:“你看我表面那个样子,其实我真的特别纯情,真的。”
宋七月:“哼,不信。”
唉。
怎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信。
白鹭洲回来的时候还和去的时候一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把自己整理得很好。
她向来如此,整理自己就像整理一本书,不论如何狂乱地翻过那些书页,如何在字里行间摩挲过那些抑扬顿挫,合上书时,也会仔细地擦去表皮的指印和灰渍,压住所有翻阅过的痕迹。
于是池柚用余光草草地瞥过一眼后,就以为,这本书从未向她打开过。
电影很快结束了。
最后女主死了,男主疯了。前排有的人在哭,有的人在吐槽狗血。
审美的不相通,导致情绪的不相通。三观的不相通,导致观影结局的不相通。
电影散场时,池柚看了眼手机,已经八点了。
白鹭洲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问她们:“要散了吗?”
宋七月正想说什么,黎青先一步说了:“这个时间了,都还没吃晚饭吧?反正我挺饿的。上次七月是不是说过要请吃海鲜大咖?”
宋七月忙点头:“对!对!”
黎青问白鹭洲:“白教授奔波一天,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一起?”
白鹭洲:“……嗯。”
黎青看向池柚:“小柚子可一定要去啊,不然七月请客对象都没了。”
池柚坦荡点头,“好啊。”
得嘞。
宋七月在背后给黎青竖了个大拇指。
那就走吧,海鲜大咖。
刚好白鹭洲开了车来,她们便一同坐白鹭洲的车过去。
黎青和池柚第一次看到白鹭洲的车。黎青坐到后排时称赞一句:“嗯,仰望U8,好品味。”
宋七月在她身边落座,听着皱了皱眉,“嗯?这什么车厂?”
黎青:“比亚迪旗下的。”
宋七月:“奥,比亚迪啊。”
黎青笑着说:“怎么很失落的的样子?”
宋七月:“我还以为表甥孙女家那么有钱,会开个帕拉梅拉迈巴赫之类的,再不然宝马奔驰奥迪,结果就开个比亚迪。”
黎青:“……仰望是比亚迪旗下的高端车品牌,这辆车,要一百多万。”
宋七月睁大眼睛。
我靠,一百多万买个比亚迪,有病吧。
黎青没告诉宋七月的是,这不是有病。
普通有钱人如果有一百多万打算买一辆车,肯定会优先考虑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豪车的车厂。就比如宋七月说的帕拉梅拉,迈巴赫。面子和虚荣总是会占大多数人购买第一辆车的主要成因。
如果有人闲得花一百多万买比亚迪,那就说明她家里不止这一辆豪车。只有玩具足够多的小孩,才不会在乎其中一件玩具是不是够让ta有面子。
池柚坐在副驾驶座上。
——因为黎青和宋七月已经坐在了后排,她只能坐在副驾驶。
“我觉得挺好看的,值得的。”
池柚系好安全带,说。
白鹭洲不禁侧目看了池柚一眼。
她分不清池柚这句话是单纯的夸赞,还是在有意无意地安慰她。
家里确实有很多车可以开,爸爸让她选的时候,她不想太高调,便选了这台仰望u8。她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感觉,尽管她并不是很经常开车出门。
她讨厌被注视。
可是池柚夸赞她的车,她发现她既希望池柚是在安慰自己,也希望池柚是真的在夸。
她喜欢现在被安慰,也喜欢现在被池柚欣赏地注视着。
或许……
或许这说明了,刚刚在电影院的一切,都是她多想。
“那以后如果再出来玩,我就开这辆车,带你们。”
白鹭洲握住方向盘,开始倒车。
第054章
过来的一路上, 她们正常地闲聊。
池柚也和白鹭洲说话,没有很异常的地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白鹭洲逐渐放松了一些, 握着方向盘的手由紧绷到随意搭着。
四个人到了海鲜大咖的店门口。
白鹭洲停好车,和其他人一起走入店中。
这家店是宋七月给的定位, 她以前经常带朋友来吃, 是她固定约饭的地点之一。平常她只会带很好的朋友过来, 因为她真的很喜欢这家店,如果带交情浅的朋友来之后闹矛盾绝交了,然后绝交的朋友又觉得店不错还想来……
她可不想在最喜欢的店里碰到尴尬的人。
宋七月此刻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 希望白鹭洲和池柚别闹崩了。
她真的不希望以后每次来这儿之前还要思考一下会不会碰到俩闹崩的冤家,然后食欲全无。
她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人少,安静一点。
四人座, 两边分别两个座位。黎青自然是和宋七月坐一起, 那池柚就只能和白鹭洲坐一起。
池柚坐在里面,没有刻意坐得很边缘。
但是她把随手卸下的包放在了她和白鹭洲之间。
服务员来点单,宋七月直接点了一个套餐,说这是招牌套餐, 第一次来吃这个准没错。
“等一下。”
池柚叫住了拿着点餐pad正要走的服务员。
“那个, 我能再看看吗?”
服务员:“当然。”
池柚拿过pad,低头看了一会儿, 在屏幕上划了两下, 抬眼说:
“我看见菜单里有海鲜粥,你们喝粥吗?”
宋七月:“还喝什么粥, 那个套餐量可大了,肉都吃不完。”
黎青:“我听七月的。”
池柚看向白鹭洲, “您呢,不喝吗?”
白鹭洲沙哑地说:“不用了。”
池柚:“可是我刚刚看了,海鲜大咖只能做成辣的,您的嗓子现在可能吃不了几口。给您点一份粥吧?”
白鹭洲偏过头,看了池柚一眼。
很短的一眼,却在稍稍用力。
想看出一点什么似的。
池柚见白鹭洲不说话,自作主张地点了一份,将pad还给服务员。
宋七月给她们倒饮料,说:
“这家店生意好,所以上菜慢一点,咱们可能得等会儿了。”
白鹭洲站起来,“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宋七月:“行,你不用急,反正得等好阵子。”
“嗯。”白鹭洲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池柚,“你上不上?”
池柚“啊?”了一声,思索片刻,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排泄欲。
“不上。”
“那就去洗手间洗个手吧。”
白鹭洲说。
池柚:“一会儿吃的时候会有手套,而且我和黎师姐包里常备酒精片,擦一擦就好了。”
“……”
白鹭洲缓缓地吸气,呼气,声音更轻了一些。
“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宋七月不敢作声,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目光在池柚和白鹭洲脸上来回飘。
黎青只是垂眸喝饮料,保持沉默。
池柚没有起身,别过头去握饮料杯。
“……您和我有什么话,都可以当着宋姐姐和黎师姐的面说啊。”
白鹭洲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的眼里蒙起簌簌凉意。但不是坚硬的冰,而是在冰里摇摇欲坠的、即将凋完的花。
“池柚,有些话,我们必须得‘单独’说一说。”
池柚的嘴唇抿了抿,半晌,松开了饮料杯。
“好吧。”
她站起来,走到了白鹭洲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洗手间走去。
这段路并不长,一分钟不到就走到了。白鹭洲进了洗手间,在洗手台仔仔细细地洗了两遍手。
她转过身,看见池柚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正盯着地面发呆。
白鹭洲皱了皱眉。
抱着胳膊这个姿势并不适合出现在池柚身上,它更像是成年人袒露疲惫或者显示防备的一个动作。但她几乎没有见过池柚这样的年轻天才有什么疲惫的时候,池柚在面对她时,也不曾有过什么防备。
“都来了,不洗一下手吗?”白鹭洲从纸巾箱里抽了两张纸,擦去手上的水珠。
池柚摇头:“我用酒精片擦就好,自来水不会比酒精更干净的。”
白鹭洲扔掉纸巾团,回过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身* 后有两个客人上完厕所有说有笑地出去了。
厕所隔间门都是半敞开的状态,说明这里暂时没有了旁人。
池柚换了条胳膊抱着,肩头靠在瓷砖墙上,问:
“老师,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白鹭洲盯着镜子,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像水墨画。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睫毛,黑色的衬衣,和白纸一样的一身单薄皮肤。
“老师?”
池柚又唤了白鹭洲一声。
“……”
白鹭洲再次看向池柚,向外走了两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池柚笑了一下,说:“还好啊,就是有点忙,要答辩了。不过我已经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不会出什么问题。”
白鹭洲:“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规培医院?”
池柚:“我先毕业吧,等毕业的事结束我再好好想下一件事。”
白鹭洲:“嗯。”
“就问这些吗?”
池柚晃了晃脚尖,眼睛眨下去,然后就没抬上来,看着地面。
“那完全没必要回避开她们啊。”
“当然不是。其实我是想问明白……”
白鹭洲顿了顿,吞咽了好几次唾液,湿润干涸的喉咙。
“你和以前一样,又有些忽冷忽热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池柚沉吟片刻,说:“是我不对,上次告别,我就说了一句‘再见’,然后就走了。我以为您会明白的。嗯……我应该再讲清楚一点才对。”
白鹭洲的嘴唇又白了几分,喉咙一直在动,“……你想讲什么?”
池柚:“我想讲的,就是告别啊。”
告别……
白鹭洲觉得眼皮有点重,很难抬起来让眼睛再看着池柚了。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和我告别过很多次了,在火锅店那次,你就说过要放弃我了。后来我生病,你来白柳斋看望我,也答应过我会放弃。这一次,又要说一遍?”
池柚抿住下唇,深吸一口气,“老师,其实您应该知道这一次和之前的区别。”
白鹭洲:“你可以再明白一点地告诉我。”
“您知道的,‘再见’这两个字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我说出‘再见’,就说明这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了。”
池柚怕自己词不达意,又再说得清楚了一些:
“我说‘再见’的时候,就是真正放弃的时候。”
又有陌生客人过来,穿过她们两个人之间,走到洗手台洗手。
水流淅沥沥地落到池子里,伴随着搓手的声音。
咯吱。水龙头被关上。
那人甩着湿淋淋的双手走出去了。
等这个小空间再次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白鹭洲又开口,声音更哑了:“是什么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
池柚:“这个重要吗?”
白鹭洲:“不重要吗?”
池柚:“……以您的性格,不会好奇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白鹭洲勾起嘴角,“呵”得笑了一声。
“对。好,不问。”
“而且,我没有忽冷忽热。我觉得,我是在以您喜欢的普通师友关系那样和您相处,就是,会互相帮忙,但是要保持距离。”
池柚坦诚地认真解释。
“是不是我理解得不对?如果是我哪里做错了,您可以再教教我。”
白鹭洲觉得很残忍的一点,就是直到现在,直到问出这个问题,池柚都还是以一种关心她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面红耳赤。甚至池柚仍旧在关注她的看法和情绪,让人连恨的感情都生不出来。
多残忍。
但她没有要怪池柚的意思。
她都清楚,这不止是池柚选择的结果,也是她选择的结果。
是她开的头,池柚只是续写者。
而作为最没有资格抱怨的开头者,她现在,只需要再确定最后一件事。
然后。
她就也可以告别了。
“池柚,你现在,已经不喜欢我了,对吗?”
白鹭洲终于抬起了沉重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池柚,语气也淡到和往常一样。
你的第一阶段,已经彻底过去了,对吗。
池柚也看向了白鹭洲,与她对上了目光。
“对。”
她不止用语言回答白鹭洲,也用已经训练得很好的面部表情回答白鹭洲。
无波澜,无起伏。
白鹭洲点点头,良久,又点了点头。
其实她应该,在电影院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
今天的池柚那么从容,从未有过的从容。那可能真的不是忽冷忽热,而是池柚对待一个普通朋友、或是一个普通老师的样子。
“所以,会问我的身体还好不好,在车上夸我的车,刚刚帮我点海鲜粥,都是因为,你对待其他朋友也会……”
“是,也会这样。”
池柚很确定地回答。
“一模一样。”
也会这样。
一模一样。
同样的话抛回给了白鹭洲。
“……好。”
白鹭洲淡淡地笑了,后退了一步,像是想要离开了。
“祝贺你啊。”
送上最后违心的庆贺。
“等一下。”
池柚却叫住了她。
白鹭洲停住脚步,回过头,嘴唇动了动,又抿住。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池柚从裤子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抓出一把餐巾纸包、糖果、手机等杂物,摊在手心里找了找,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
她把其他东西塞回兜里,将钥匙递给了白鹭洲。
“这个,请您收下。”
白鹭洲不解,“这是什么?”
池柚:“是我家地下室的钥匙。”
白鹭洲:“你爸爸杀人的那个地下室?”
池柚:“对。”
“你……”
白鹭洲语塞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
“地下室里,有我给您的最后一份礼物。”
池柚浅浅地笑起来,她的眼睛里,也开始学会携上对一个人的漫漫余生的祝福。
“这些年我给您送了很多花,润喉糖,奶茶,还有许多别的小礼物,您大多都不肯收。这是最后一份了,请您一定收下,有时间务必去那里看看。就当是给我这实在太长太长的课题,做一个结课仪式吧。”
第055章
白鹭洲收下了池柚的钥匙。
那天, 她没有再返回饭桌,海鲜粥也不知道最后进了谁的肚子。她没有什么力气再去和人交流了。
很累。
过去的三十一年,她好像从未这么累过。
她也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去到那个地下室里, 看看池柚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因为她开车回家后,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病。
病到她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强撑着站起来, 告诉所有人她没事、不严重。
她向来知道她的身体很懂事, 会在需要她紧绷着一根弦的时候乖乖地保持基有的健康, 然后在她终于可以放松的间隙里,才释放出所有积压已久的病痛。
也或许不是她的身体懂事。
是她习惯了对自己催眠,对自己压抑、逼迫, 对自己欺骗、控制。连她的神经和器官都被逼压得不得不服从于她。
好神奇的体质啊。等她百年之后死了,应该把尸体捐给像池柚和黎青这样的优秀医学人员,好好解剖一下,研究研究人类的精神意志是如何影响身体细胞的。
她确实也是个天才。
创造一个永远站在山巅的假人的天才。
白鹭洲病得没办法起床, 父亲不忍心折腾她到医院, 于是叫了私人医生上门帮她打吊针。爷爷奶奶也来看过她,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所以几乎没什么交流。
大概一周之后,白鹭洲的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醒来时, 在她房间里陪着她的, 是二姐。
二姐坐在窗口边,窗台上摆了个烟灰缸, 她正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出神。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烟跟着手搭在窗户外面,没有叫烟雾飘进来。
“二姐。”白鹭洲开口说话时, 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太哑了。
白鹊起听到白鹭洲醒了, 马上把烟按进烟灰缸,挥手散去烟雾。“你醒了?饿不饿,我给你叫外卖。”
白鹭洲:“不饿。”
二姐:“你能不饿?这么多天你都睡着了没吃东西,全靠葡萄糖吊命。行了我知道你什么德行,别废话了啊我给你点份粥。”
白鹭洲偏过头,看见了床头的吊瓶架,视线缓缓下移,看向正在输液的手背。
“我的感冒这么严重了。”
她低声喃喃自语。
“你不止是感冒,你喉咙发炎,肺也发炎,高烧不退,脚踝做过钛板手术的地方也发炎。医生说你血液的白细胞数量都要爆表了。”
二姐点完外卖,把手机扔到一边。
“你再不醒,就必须得转移到医院去了。”
白鹭洲:“……”
二姐抠着手指,“哼”了一声,“给你说过,踩刹车脚疼就不要开车,疼是身体给你的信号,亮红灯的意思知不知道。那天去苏江干嘛非要开车,你自虐啊?”
“……”白鹭洲沉默片刻,“那天的飞机高铁我都查过了,没有可以在六点之前赶回来的班次。”
二姐:“你六点有什么大事儿?”
白鹭洲:“……没有,没什么。”
“……”
白鹭洲看向阳台上死气沉沉的假绿植。
“不过我倒是真有点后悔,那天在六点……赶回来了。”
二姐去客厅给她倒了杯水过来,细心地插上吸管。她估摸白鹭洲现在应该也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白鹭洲喝了一点水,捂着嘴咳了一会儿。
“你啊,从小就这样。”二姐叹道。
白鹭洲苍白地笑了笑,“哪样?”
二姐:“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哪样,反正你就一直这样,烂木头似的,又臭又硬。”
白鹭洲:“……”
二姐:“你永远都记不住,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白鹭洲:“什么意思?”
“我意思就是,我从来、从来都没见你哭过。”
二姐看着床上单薄虚弱的白鹭洲,嘴边瘪出一个苦笑。
“病成这样,除了身体原因,心理原因也很大。但你宁可把情绪撒到身体上,也不愿意撒给泪腺。就算昏睡过去了,无意识的情况下,也是一滴眼泪都没流过。真厉害啊妹妹。”
白鹭洲又轻咳了几声。
她咽了咽喉咙,轻声说:
“坚强一点不好么?”
“好,有什么不好的。”
二姐落在白鹭洲脸上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没有移动。
“只是你一直做个假人,不累吗?”
……累啊。
当然累。
就是太累了,才会生这一场大病。
二姐在床旁边的书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
她支着下巴,忽然说:
“我昨天帮你收拾东西的时候,倒是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白鹭洲:“你……”
二姐:“没乱翻,没想窥探你隐私,就往抽屉里搁杂物的时候看见了。”
说着,二姐单手拉开了抽屉,在最浅的地方捞起了一只粉色海螺。
“你看,就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白鹭洲的表情一时间僵住。
“我记得你不是个旅游会带纪念品回来的人啊。”
二姐捏着那只海螺仔细打量。
“以前家里一起去旅游,让你买点冰箱贴或者礼物回来,你都不买。说一来没有朋友需要送,二来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留在眼里的风景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呢?海岛带回来的吧,一个烂海螺,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到带这个回来的?”
白鹭洲:“……”
她没有回答,胸口起伏的频率乱了一点。
“还有一个更奇怪的东西。”
二姐的手往抽屉里探去。这一次,捞上来了一条旧红手绳。
“放在海螺旁边的红绳子,好旧啊,估计被戴了有十几年了吧。我可从来没见你戴过这条手绳,这是谁的呢?”
白鹭洲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吐出两个字:
“放下。”
二姐继续观察着那条红手绳,絮叨:
“还有洗不干净的一些痕迹,有一点泥沙,捡回来的?从哪里?河边?海边?”
白鹭洲的声音变冷了几个度:
“我让你放下。”
“哟,假人终于会生气了。”
二姐放下了那条红手绳,向前逼近了一点。
“那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能把你逼生气的手绳的主人,到底是谁?”
白鹭洲侧过头去,吐息有一点颤抖。
二姐紧盯着白鹭洲只露了一般的侧脸,笑了笑,说出了一个名字:
“池柚。”
“你……”
白鹭洲转回了头,惊诧地看向二姐。
“你怎么……”
怎么会知道。
二姐放松了身体,懒懒地坐回椅子里,将海螺和红手绳都轻轻地放回抽屉,关好。
“虽然你昏睡的时候没流过眼泪,但你……”
她突然笑了一下,肩膀沉下去,用身体叹气。
“叫过一次这个名字。”
白鹭洲倒吸了一口气,大脑混乱了起来。
“我记得这个小孩,她小的时候在白柳斋住过,我还抱过她,给过她棒棒糖吃。”
二姐眨了眨眼,看着天花板,陷入回忆。
“是你以前的学生啊。怪不得,你会是现在这个反应。”
白鹭洲咬住牙,强迫自己稳住情绪,语气尽量淡然地问:
“所以呢,你是想谴责我,还是想劝我。”
“洲洲,我刚刚不是在审讯你,也不是在质问你。”
二姐皱起眉,柔软的目光落在白鹭洲身上。
“我更不是想谴责你或者劝你。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原则和想法,我从来都劝不了你什么。骂你,更没用,你不在意骂声。”
白鹭洲:“那为什么要说出来?”
就不可以,当做没有看见抽屉里的东西么。
二姐:“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了。以后如果你因为这件事不开心,难受,你可以找我说一说。你听说过放血疗法么?你一直憋着,我真的很担心,你就当是我帮你放血好了,和我这个亲姐姐倾诉倾诉,也可以在我面前哭一哭。不要再像这次一样,把气都撒给自己的身体,你病得真的很严重,再多高烧两天你的大脑神经就废了,失语、瘫痪、意识障碍、癫痫,什么后遗症都有可能出现,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谢谢,二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白鹭洲平静地弯了弯唇角,眼里没有一点笑意。
“不过,只可惜,我已经进化掉泪腺了。”
二姐不禁冷笑,摇着头,笑了好一会儿。
对于白鹭洲的拒绝,她像是也在意料之中。
性格啊,真是全世界最难改变的东西。
你把有些东西戳破了,撕碎了,摊开了。对方还是孤傲地用背影对着你,不在意,不愤怒,也不肯回头。
“白鹭洲,你很行。不是在讽刺你,是夸你,你真的很行。”
二姐站起来,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从商这么多年,商业界都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铁石心肠到这种地步的人。哦,铁石心肠也不是骂你冷血,就是字面意思,你的心真的是铁打的。我就是希望,这块铁足够硬,能保护你一辈子,我也算另一种放心了。”
白鹭洲轻声说:“对不起。”
“我没生气,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要走,是因为我时间很金贵,按秒计费。既然我意识到你不会和我倾诉,再说什么也是浪费时间,我不如去赚钱好了。”
白鹊起看了一眼表。
“走之前我会帮你把外卖拿进来,放在你床头,记得吃。病有什么问题或者缺钱了,随时找我。”
白鹊起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利索地离开了。
她确实没有生气,绷起的嘴角和一直皱着的眉头都昭示着,她只是无奈。
伴随着关门声,空荡荡的大房子,又只剩下了床上的那一个人。
白鹭洲翻了个身,感觉每块骨头都在疼。她扎着吊针的手搭上了书桌,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从贫血性头晕里又睁开双眼。
她用掌根抵住了抽屉。
微微用力,将刚刚二姐没有关严实的抽屉严丝合缝地推了回去。
第056章
自从那天在海鲜大咖餐厅里, 两个人去洗手间结果只有池柚一个人回来、并且再也没见到白鹭洲之后,黎青和宋七月就明白了,都结束了。
池柚也知道, 都结束了。
她没有再回家,而是一直住在了学校。因为她不知道白鹭洲会什么时候去地下室里看礼物, 她不想碰到白鹭洲。
那天在洗手间门口, 那样好的伪装, 她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重现一次。
有个作家说过,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 时间和新欢。
池柚没读过太多文艺作品,是黎青读一本书时念出了这句话,被她听到了。她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起来, 觉得……
还是觉得, 没什么道理。
能被时间和新欢冲淡的人,从来都不会是那个真正正确的人。
她会这么觉得,是因为被验证了一次。
——新欢。
柴以曼主动找她了。
倒是没有找到她跟前来,就是在微信上主动给她发了消息, 打破了上次打招呼后尴尬的长久的沉默。
柴以曼:【小柚子, 不好意思。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新书签售的事,全国各地行程很紧, 所以一直没有再联系你。希望你不要多想, 我不是冷着你,只是不想和你聊上以后因为忙而不能及时回复你消息, 我怕你会一直等着,我也会觉得我那样很不礼貌。现在签售都结束了, 所以,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池柚发觉柴以曼主动联系她已经是柴以曼这条消息发出三天后了。因为她的微信有很多未读小红点,除了亲人、导师和宿舍群的,她都点得不是很勤快,经常延迟好几天才想起来点进去看看。
她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在食堂吃午饭。
池柚放下筷子,回复:【没关系,姐姐先忙。】
她才要关掉手机继续吃饭,屏幕还没来得及锁上,柴以曼就秒回了。
柴以曼:【已经不忙了,看,回得很快吧?】
池柚继续打字:【是挺快的。】
柴以曼:【你应该正在忙毕业的事吧,真是不巧,要么我在忙,要么你在忙,总是错开了。】
池柚不太想继续聊。
其实如果她不想聊了,现在回复说自己确实在忙,对方肯定就不打扰了。不过她是个实诚性子,不习惯对人说谎,便诚实地进行了回复。
池柚:【我不忙,我要做的工作都做完了,等过几天答辩结束,然后等毕业典礼就好。】
柴以曼:【那你趁答辩前这几天,不好好再准备一下?】
池柚:【不用,我很聪明。】
池柚说自己很聪明的时候没有一点自夸或者炫耀的成分,她就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对她来说,只要论文终稿完成,她就不必像其他人一样需要做反复的准备。所有论点就在她的大脑里,随时可以一字不落地掏出来。
柴以曼发来一个小猫哈哈笑的表情包。
柴以曼:【你果然像你妈妈说的一样可爱,小天才。】
池柚回复:【舍友姐姐们现在都不会这么叫我了,她们说,这样叫我,好像在叫一只儿童电话手表。】
柴以曼又发了两遍小猫哈哈笑。
柴以曼:【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不过我现在人还在国外,暂时有别的行程安排。我看了时间,等你毕业典礼之后,我差不多就可以回云州了,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池柚想了一会儿,回道:【到时候再看吧。】
聊天框上方安静了一会儿。
池柚吃完了最后几口饭,准备端盘子走人时,手机传来新消息。
柴以曼:【你有没有看过我的小说?】
池柚连柴以曼的笔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看过。
更何况她除了学习过一些网络爱情小说外,从来不会因为兴趣而主动看别的小说,她只喜欢看尸检报告。
池柚:【没有呢。】
柴以曼:【告诉你一个秘密。】
池柚:【什么?】
柴以曼这次打了很久的字。
半晌,发来了一大段话。
柴以曼:【两年多以前我在写一本刑侦小说的时候,查找过有关解剖和尸体的资料。当时就找到了你发表在国刊上的一篇论文,我在小说中引用了很多段落,当然,我标了出处的。我知道那篇论文是一位19岁少女写出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想象,这么厉害的小姑娘是个什么样子。想象着想象着,便创作出了一个19岁天才法医女主。所以你没想到吧,其实我们的交集这么早,你的本名“池柚”在两年前就已经印在了我的小说引用标注里,你的一抹影子也早就活在了我的小说女主身上。】
池柚看着这一大段落,觉得……
嗯……
就觉得,柴以曼不愧是个写小说的,遣词造句挺讲究,发个微信消息也跟创作文学一样。
然后,其他的什么浪漫啊、惊叹啊、恍然大悟啊、感慨真是缘分的欲望啊——
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跟剥了头皮的头盖骨一样。
光秃秃的。
她的心也是光秃秃的。
池柚草草地礼貌结束了对话。
到最后,也没有确定要不要和对方吃饭。
按理说,这位“新欢”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新欢了,妈妈说过,又漂亮又有阅历,还很有成就。今天聊天聊下来,也能感觉到对方是个温柔有趣的人,相处起来会很舒服,不会觉得无聊没话讲。
而且,这段缘分确实挺浪漫。
柴以曼还没有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用笔去描写她。而她,在自己最没兴趣涉猎的文学作品里,有幸被柴以曼永远地留下了一个剪影,和一个铅字姓名。
只是……
是不是因为没有见过面啊?
所以她这么心如止水的。
池柚想着,要不回头还是和对方约一次吃饭好了,就安排在毕业典礼后。
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有一点疲于应付这样的社交。
晚一点回了宿舍,池柚准备写一份新的实验报告,无关学校要求,只是她今天在实验室里解剖白鼠时有了点新的发现。跟姥爷提起的那个最近被热议的医学话题有关。
虽然她的本能很不愿意去想那件事,但她的理智还是在推着她去想。
——出国的事。
如果这份报告做出一点成绩,或许进入卡罗林斯卡的概率会大一些。
池柚在写报告时,又收到了柴以曼的消息。
柴以曼:【你现在有空吗?】
池柚拿着手机抿了抿下唇。
就算柴以曼现在不忙了,她们……也……没有必要联系得这么频繁吧?
柴以曼:【我知道交往该有度。不过,临时有个小忙,想问问你方不方便帮一下。】
池柚对于朋友向来都是有求必应,有忙必帮。她不知道柴以曼算不算她的朋友,但仔细想想,她们也没有在谈恋爱,算不得恋人。
那么,现在应该就算是朋友吧。
既然是朋友,能帮就帮。
池柚:【好的,姐姐请说。】
柴以曼:【记得白天我和你说过的那本刑侦小说吗?就是用了你作为原型的那本。最近它被改编成广播剧了,画师画了海报,我不太确定女主的形象是不是准确。我想,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开个视频,让我看看你。】
池柚:【你要把我画上去?】
柴以曼:【哈哈,不是啦,只是参考。】
池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帮朋友忙而已,直接就发了视频请求过去。
柴以曼估计也没想到她打视频打得这么快,响了十多秒,视频才被接通。
手机屏幕上,柴以曼正坐在电脑前面,坐姿很好,腰背清挺,手边是一杯咖啡和一副金丝眼镜。
她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鼻子前面,上目线看着镜头。
池秋婉给池柚发过柴以曼的照片,但池柚没兴趣点开,所以一直不知道柴以曼长啥样。
现在看到了本人,果然池秋婉说得没错,很漂亮。
很漂亮很漂亮。
吃完晚饭回来的舍友们忽然打开了门,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包括宋七月。宋七月今天又跑来陪黎青吃饭了。
她们一进来就注意到池柚在跟人视频通话,“哇”了一声,纷纷涌上来围观。
程枣枣:“这谁啊小柚子,你朋友吗?我们怎么没见过啊。”
林慕橙:“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等等,让我想想……”
程枣枣:“好漂亮啊小姐姐,你是什么明星网红之类的吗难道?”
宋七月吸了一小口气,转头对黎青说:“这个人长得,也太……”
黎青:“嗯?”
“不不,我不是想夸她好看,就是、你不觉得她长得……”宋七月斟酌了一下用词,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这完全和白鹭洲是一挂子长相啊,白,瘦,高,成熟,黑长直。但她可比白鹭洲要温和多了,你看她的笑,明明长得怪清冷的,可又让人感觉……”
黎青饶有意味地看着宋七月。
宋七月知道感觉像什么了。
“我靠!她笑的时候好像你啊。”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完美杂糅了白鹭洲和黎青的优点。
又矜贵,又优雅,又亲和,又温柔。
林慕橙终于想起来了,“对对对,我认得你,你是上个月才出席了全国作者大会的柴门雪大大,上热搜了的,我记得!”
柴以曼也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和池柚打招呼,就要先和她的舍友打招呼了,“柴门雪是我的笔名,我本名叫柴以曼。初次见面,我是……是小柚子的朋友。”
池柚很坦荡地介绍:“她是我妈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现在确实还是朋友。”
黎青干咳一声,说:“别围在这儿了,大家该干嘛干嘛去。”
林慕橙和程枣枣也意识到不能打扰人家相亲,连忙匆匆打过招呼就散了。
黎青和宋七月也走开了。俩人拿了外套,又出了门,去操场散步。
等人都走完了,池柚呼出一口气,看向屏幕里的柴以曼,“刚刚那么久,姐姐应该看清我长什么样子了,我就先挂了。”
柴以曼:“别急。”
池柚:“还有什么事吗?”
柴以曼:“刚才没认真看,再给我十秒。”
池柚便乖乖坐着,让柴以曼再看十秒。
十、九、八、七、六……
她默数着结束这段视频通话的时间。
“小柚子。”柴以曼忽然叫她。
池柚钝钝地抬头,“啊?”
柴以曼:“你的右眉毛里,是不是有一颗痣?”
池柚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边眉毛,“好像是有。”
“嗯。”
柴以曼点了点头。
“那我的女主画像,她的右眉毛里,也会有一颗痣的。”
池柚:“这一次的画像吗?”
“当然,这一次。”
十秒已到,柴以曼遵守诺言,抬手放在了挂断键上。
在按下去之前,她忽然笑了笑,又说:
“也或许以后,每一次。”
第057章
“妈呀, 她也太会了吧!”
宋七月在听完池柚如实交代的和柴以曼的所有交流后,惊叹道。
池柚懵懵地:“会?会什么?”
“撩妹啊,”宋七月殷切地坐到池柚旁边, 侃侃而谈,“你不觉得她很苏吗?要是我, 我都被撩得不行不行的了。”
黎青笑了一声。
宋七月:“笑屁啊你。”
“我告诉你, 小柚子, 你完了。”
宋七月信誓旦旦地说。
“哦不不,应该说你好日子要开始了。多完美一人啊,我给你说你陷进去是迟早的, 你要是喜欢白鹭洲,你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柴以曼呐。而且柴以曼更好,起码她的眼睛是看着你的,不像我表甥孙女的眼睛, 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你, 你就等着吧,你早晚会喜欢上她。”
“是吗?”
池柚迟疑地问。
宋七月:“肯定的。”
“哦……”
池柚点点头。
既然宋七月这么说,那她就再努力接触接触吧。
虽然到目前为止,她还是心无波澜。
后来, 池柚收到了柴以曼发来的广播剧女主人设图。她回柴以曼, 这不就是我的样子吗,不是说只参考不完全一样的么。柴以曼说因为你长得很可爱很漂亮, 依照你画在海报上只会吸引更多听众购买, 所以值得完全还原。
她很礼貌地回句谢谢。
柴以曼又说,还有另一版稿子, 如果池柚不愿意的话,她一定尊重池柚的意愿。
池柚回复说无所谓。
她没有说行, 也没有说不行,而是无所谓。
她确实不在意这件事。这种事在她这里,还不足以进入她的大脑让她去思考妥不妥当。或许是她不觉得这很重要。也或许是她* 本质上还是不太在意柴以曼,所以对有关柴以曼的所有事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所以,池柚得出了结论。
——严谨一点,因为目前只接触了这么多,所以应该叫做“阶段性结论”。
那就是:
新欢没用。
一个人的时候,深夜的时候,她的脑子里还是只有白鹭洲。
白鹭洲在做什么呢?
在吃饭,睡觉,还是看书,做饭,玩手机,工作,看电脑?
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呢?
是不是只有她带上柴以曼,才有一个借口再见到白鹭洲?
可是那样做,对柴以曼公平吗?
不公平的,她知道。
她曾经发过誓,不会把任何一段感情当做工具,自己没有收拾好,就不会去耽误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清楚,还不是时候。
她可以和柴以曼聊天、见面、吃饭,但是,绝不可以更进一步了。
池柚同样把这物化为一个课题,她给这个课题定了一个时间。
三个月。
如果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喜欢上柴以曼,就和柴以曼说明白,结束接触。
她把这个决定坦诚地告诉给了柴以曼。
柴以曼又发了个小猫支下巴的表情包。
她仍旧温柔又优雅。浅浅淡淡地,却又柔柔软软地,说:好呀,随你。
就这样,在和柴以曼聊天、准备新报告、等待答辩的日子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答辩很快到来。
也很快结束。
人们专心等待的大日子往往过去得很平淡,甚至留不下什么深刻的记忆锚点,就在紧张和浑浑噩噩中,时间既慢又快地消逝掉。恍惚一转眼,这一天就已经过去了。
答辩对于学生们来说多少算是一个转折点。尽管它到来的那一天看起来显得很平凡,然而跨过去了,生活的心态都会瞬间不一样。
——当然仅指在校的生活。毕业后的苦恼还排着队在等待着,虎视眈眈地预备给学生们的心态多来几轮磋磨。
于是,毕业前等待毕业证的这段时间,就是最后的狂欢。
拍毕业照,举行毕业典礼,还有,毕业典礼当天晚上,医科大与师大联合举行的学生专属夜场狂欢派对。
这一天,宿舍全员到齐。因为必须得到齐,毕业典礼么,由不得谁不来。
几个人参加完毕业典礼,去到学校各个地方拍照。教学楼,图书馆,林荫小路,喷泉广场,所有她们一起上课时走过的路,她们都穿着硕士服去拍了毕业照。
拍完一天下来,回宿舍都六点了,累得所有人窝在椅子里不想动弹。
池柚揉着酸痛的脚踝,试探着问:“要不那个派对就,不去了……?”
林慕橙摆手:“哎不行,得去,我都和学生会的学弟说好了。人家再三确认咱们宿舍是不是全体到场,酒水都是按份数提前买的。”
程枣枣:“你可真有精力啊你。不过咱确实也得考虑考虑小柚子,人家本来都不想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能陪着咱拍一天照就不错了。”
林慕橙看向池柚:“那要不小柚子你休息,我们去就行。”
黎青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说:
“还是去吧,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以后恐怕很少有机会再聚一起。”
林慕橙不以为然,“咱都在云州,怎么会没机会呢。”
黎青笑了笑,“那是枣枣、你、我。小柚子应该是要出国了。”
程枣枣:“啊?”
林慕橙:“哈??”
池柚愣住,看向黎青。
“黎师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听的。”
黎青放下保温杯。
“那天刚好在床帘里睡觉,听到你跟那位姓柴的大作家发语音消息,在聊之后出国去瑞典的安排。”
“我……”
池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其实没有确定要出国,只是柴以曼和她聊天难免会聊起这个事。池秋婉早就告诉过她了,柴以曼也有出国的打算,这也是撮合她俩的原因之一。
但她也没办法信誓旦旦地告诉朋友们,她一定不会走,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
而解释只要出了口,不管是怎样的内容,其代表的意义多少都有否定的意思。
这样的暗示她没法给。
她不愿给了别人希望,最后却又有要剥夺走的可能。
程枣枣:“那既然这样,今天小柚子就去吧,最后一聚了嘛。”
池柚迟疑了一会儿,点头,“好……好。”
林慕橙突然有点伤感,吸了吸鼻子,“你个小丫头片子,闷声做大事啊,给我们瞒得死死的。”
池柚抱歉地笑了一下,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池柚。”
黎青连名带姓地喊池柚。
池柚咽了咽喉咙,看向黎青。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现在,我有话该说就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无关风月的那种,单纯的,纯粹的,对一个优秀的女孩子的喜欢和欣赏。所以我总是对你的生活很好奇,很想参与进去,多了解一些。于是导致我擅自插手过你很多事。我好像,一直忘了和你说一句,抱歉。”
黎青从来没有和池柚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缓了口气,嗟叹。
“看来这个季节,分别不只是关于爱情的,也是关于我们的同窗情。我真的、真的希望,以后见或不见,你都可以在你的领域做出杰出的成绩,收获令你自己满意的成果,找到一个真正合适的人,快快乐乐地活着。”
池柚忽然眼睛红了。
黎青仍然笑着,万年不变的温柔的笑。
她看着池柚,轻声问:
“快乐一辈子,可以做到吗?”
直到黎青这番话说出来,池柚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毕业”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
如果比喻成书,她和黎青各为两本小说的主人公,那么现在,就意味着她们要作为彼此书中的配角,即将下线。
又要说“再见”了。
又要开始给对方送上漫漫余生的祝福了。
可要是出国,就无可避免会是这样。她必须要和国内的一切亲朋关系逐一道别。
要说很多很多“再见”,要送很多很多祝福。然后离开。曾经在一间宿舍里亲密无间的朋友,离别之后,连她们墙上挂的时钟都不再是同一个时间。
池柚很难过。
似乎只要是能扯动她灵魂的分别,就会让她难过。
不论是多细的线,不论线的那头牵着的是爱情、还是友情。
在离别的氛围中,她们比平时更安静地换好衣服,一起打车前往夜场狂欢派对的地点。
那有宽阔的场地,有烤肉台,有露天K歌,有DJ打碟。有吧台,有泳池,有黑暗,有在黑暗中游走的五彩的灯光。
还有好多好多的人,举着杯,玩着水,拿着麦克风嘶吼着一首歌。
有人泡在水里,将一份份打印过的论文纸稿撕碎,扬上天空,打起水花浇灭它们。
有人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给自己灌酒,酒从嘴角流到下巴,打湿了衣领。
有校园情侣分坐在小茶几两边,在红着脸小声商量毕业后的去处。
不知道是程枣枣还是林慕橙把消息漏了出去,所有认识池柚的人,不论交情深浅,都举着酒杯来和池柚告别。祝她出国顺利,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池柚听着一声声祝福和一声声“再见”,喝下了每一杯敬她的酒。
她坐在泳池边的沙发里,醉眼朦胧地看着这场才刚刚开始的派对。
今天会进行得很晚,通宵也说不定。而她醉得很早,旁观着所有人在这方小小天地的狂欢,不禁想:
如果她尝试学习一下狂欢,她的狂欢会是什么呢?
是继续喝酒,喝到烂醉如泥。
还是抢过那个麦克风,哭给全场所有人听。
或是穿着衣服跳进泳池,把头埋进水里。
都不是。
这一切,虽然疯狂,但都不能让她感受到真正的释放和快乐。
她不禁想:
她今天,会等到属于她的狂欢吗?
在醉意下,她看见了坦荡开阔的、一览无余的内心深处的欲望。
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在想到“狂欢”这个字眼时,她的双眼里,有白鹭洲的身影。
第058章
白鹭洲的这场病, 直到一个月后才稍见起色。
她终于能起床下地了,不用再打吊瓶,也不用爸爸帮忙找的保姆来帮忙照顾。
这让她自己也缓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来来去去。
她能自由行动之后,第一时间遣散了偶尔来的医生和经常来做饭的阿姨。尽管身体还是很虚弱, 她仍然坚持自己一个人, 起居, 吃药,做饭,慢慢恢复。
白鹭洲恢复到能出门的那天, 刚好是池柚毕业典礼的那天。
她没有忘记池柚给她的那枚钥匙,也没忘记池柚那天和她说的话。
——“有时间务必去那里看看。就当是给我这实在太长太长的课题,做一个结课仪式吧。”
好巧。
结课仪式,毕业典礼, 这听起来似乎是同一件事。
白鹭洲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就吃完了晚饭。吃得很清淡, 就两片面包和一个苹果。
她没什么胃口,也没有太多力气去厨房开火。更何况,她还挂念着别的事。
……
其实,那天餐厅对话以后, 不仅是池柚不敢再见到白鹭洲, 白鹭洲同样也不敢再见到池柚。
见到该说什么呢。
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呢。
不知道。
所以要搁在平常的某一天,白鹭洲未必有勇气前往池柚家的地下室。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池柚一定在学校参加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后还有一个两方学校学生会联合举办的活动,这活动白鹭洲听师大的学生提起过。池柚应该也会跟着舍友一起去。
这样的话, 她再前往,就不必担心会有碰到池柚的可能。
吃过饭, 白鹭洲拿上钥匙,站在电梯前。
思索了片刻,还是没有按B1层,而是按了1层。
她现在的身体还是别再勉强了。
打车吧。
不折腾了。
去的路上,白鹭洲望着车窗外无数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与喧闹繁华,想到要去往的那个地下室,大脑里开始忍不住猜测地下室里的东西。
当年她从风言风语里听说过孙金文的往事,大概知道孙金文在地下室都干过些什么。据说警察查封地下室那天,整栋楼都封了,里面的居民都被请出去隔在了封闭线外。
因为现场太惨烈了,怕居民一不小心围观到一点,就精神出问题。
池柚身体里一半的血继承于孙金文,地下室的钥匙也继承于孙金文。那……
她在地下室的行为,会不会继承孙金文呢?
白鹭洲相信池柚。
但她只敢相信,池柚能送给她的礼物一定是寄托了好意的。她猜不到这份好意的表达形式,是不是合常俗伦理的、普通人能够接受的形式。
而且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不能被轻易地带在身上直接交给她,只能放在地下室等她亲自来看?
脑子里不可控制地出现一些越来越不好的想象。
不能带出来,一定有不方便带出来的理由。
为什么会不方便。
还有什么特征能让这个东西“不方便”。
似乎不敢细想。
白鹭洲对池柚的底线已经拉到了最低。她想,只要不涉及违法犯罪行为,一会儿看到怎么样的场景,她都接受。
希望池柚的天性中的刀鞘一直包裹着她。
希望她的恶,没有压倒过她的善。
一边这样祈祷着,心里深处,一边渐渐建设出了一些具体的构想。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两种可能。
第一种,好一点。
池柚也许会想要通过这最后的礼物,来向她进行最后一次热烈而磅礴的示爱,将所有没诉说完的爱意充分地展示,证明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另一种,差一点。
结课仪式,这个词语,可以是对一段旅程美好的告别与对未来的希冀,也或许,有可能,渗透着“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这样的惨痛态度。
不管是好是坏,打开门,就知道了。
白鹭洲走到单元门口,握着钥匙盯着黑洞洞的楼口,用手背掩住嘴又闷闷地咳了一会儿。
她不怕尸检报告里血腥的图片,但并不代表她的接受能力已经高到了和池柚一样的程度。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做心理准备的时候,她又想到,如果里面既不是示爱,也不是玉石俱焚,有没有可能只是一些简单的祝福呢?
池柚会想要送给她什么样的祝福?
祝她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还是祝她早日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又或是升职、发财、天天开心?
……想象不到更多的了。
人世间的祝福,好像无外乎就是这些。
不知不觉,她站到了六点半。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白鹭洲抬起头,看着大楼零星亮起的几个窗户,咽了下干涩的喉咙。
大楼像一只调酒师手中的玻璃杯,堆满一整杯方方正正的冰块。有的冰块被握杯子的手指环住,所以幽暗;有的冰块透出了指缝中的如昼灯光,所以明亮。
池柚家的窗口是被手指环住的冰块,漆黑一团。
看上去不仅池柚不在,池秋婉也不在。
白鹭洲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耽搁下去了。
因为她发现,她站在这里迟迟不肯踏出一步,或许并不是真的在害怕地下室里的东西,也不是非要猜出一个准确的结果才要进去。
这份礼物无疑是一个收尾的举动,她打开门、拆开包装、完成这个仪式,也就说明——真的都结束了。
池柚对于感情的结束在于她将钥匙交给白鹭洲的那一瞬,而白鹭洲的结束在于用钥匙打开地下室的这一瞬。她的结束注定要比池柚有滞后性。
就是这一点点的滞后性,让她的潜意识里,竟然生出了一点点的留恋。
然而她不该留恋的。
白鹭洲斩掉脑中的乱麻。
不再多想,握紧钥匙向地下室走去。
站在地下室门口,白鹭洲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缓缓推入锁孔。停滞了两秒,才转动下去。
吱呀——
门被打开。
门打开的同时,地下室里的感应灯光立即亮起。
在光的泄洪下,一切,一览无余。
白鹭洲在看见里面的东西时,愣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手还停留在转动到底的钥匙上,忘了松开。
半晌。
她忽然弯起唇角,唇缝里溢出一声短促的笑。
地下室很大,有一间客厅那么大。
却一点都不空,因为被一样东西填满了。
不是血,不是肉,不是骨头。
不是气球,不是鲜花。
不是恐怖与血腥,也不是表白与浪漫。
是积木。
庞大的积木量绕着宽阔的地下室整整一圈,放在定制的同样绕房间一圈的桌子上。从进门开始,顺着往前走,绕场后回到门口刚好可以看到结尾。像一副立体的现代清明上河图,有街道,有河水,有高楼建筑,还有许多许多积木小人。
白鹭洲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低头仔细看。
她很快发现,这个积木世界里,是有主角小人的。
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姑娘,从出生为一个婴儿开始,被爸爸妈妈如珍宝似的抱在怀里、放在婴儿车里,有时抱着她在住宅楼下逗小狗,有时推着她在公园散步,温馨而日常,普通又不普通。
再往前走,小姑娘慢慢长大,更可爱了。背上小书包,开始上学。
学校里,很多小孩子都来和她做朋友,牵着她的手,给她分享零食,拉着她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老师也很喜欢她,给她亲手戴上红领巾,让她站在升旗台上做那个众人艳羡的演讲者。
看到这里,白鹭洲似乎明白了什么。
积木小人是池柚。
这里,是池柚的下辈子。
池柚曾说过,如果有下辈子,她希望可以做一个出生就普通而平凡的人。正常地长大,不受人白眼,朋友环绕,世人友好。
白鹭洲不禁想:这套积木里,会有我吗?
会在哪个截点出现呢?
她继续向前走。
积木小姑娘又长大了一些,进入大学。家里的长辈与隔代长辈都来送她,这个帮忙买一床被子,那个帮忙买一个热水壶,恋恋不舍地拥抱她、与她告别。
大学里,积木小人还有许多追求者,但她很傲娇,都一个个拒绝了。追求者们捧着鲜花垂头丧气地离开。没多久,却又锲而不舍地涌来,仍在她的宿舍楼下高举蜡烛和玫瑰,尽管最后她一个也没有选择。
再大一些,积木小人走入了社会,成为了很优秀的职场员工。老板喜欢她,一直带着她向上走,贵人们纷纷而来,助她不费力气地平步青云。
接下来是婚姻。
因为积木的草坪上,开始出现了花篮和气球。
白鹭洲闭了闭眼,才继续走。
积木小人站在花童身后,跟着白鹭洲一起向前走。
路的尽头,那个等着牵她手的人,池柚会做成白鹭洲的样子吗?
白鹭洲好像在和积木小人一起忐忑着。
花桥下,神父的旁边。
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端庄而肃穆地站着,等待着新娘的到来。
白鹭洲先一步到达了路的尽头。
她出神地望着,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点在了那个等待的小人脸上。
……
小人没有脸。
没有头发,没有装饰。
甚至,没有一件能代表性别的衣服。
就是光秃秃的、最普通的一个白模。
这一刻,白鹭洲的心晃了晃。
她忽然有一种预感。一种摇晃的预感。
她继续走。
结婚后,积木小人和白模小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从二三十岁,到四五十岁,再到七八十岁。虽然有时候会吵架,冷战,忙碌,但最后都会和好,彼此红着脸拉着手,鞠着躬道着歉,亲密地诉说爱意,从未分离。
ta们没有孩子,可ta们的感情似乎已经无所谓有没有孩子了。
生活不挤,已然填满的心却不再需要更多的纽带来证明。
ta们一起去看望亲人,一起和朋友们出游旅行,一起在繁忙的夜晚陪在对方身边工作,一起在生病时吊盐水、吃外卖。
一辈子很快,时光的流逝逐渐变成ta们脸上几条彰显衰老的皱纹。简单的线条里,是携手走过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踏实岁月。
最后,ta们和所有的亲朋一起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白发苍苍,充满希望地等待天边即将升起的太阳。
一路走下来,积木小人的一生真的平凡而幸福。
家人们环绕在侧,朋友们时常相聚,爱人不离不弃,事业蒸蒸日上。身体健康,无重疾无意外,苍老之时,生命中的重要之人也没有一个离开。
这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作为主角的一生。
被所有人坚定选择着的、被世界无限偏爱的一生。
白鹭洲站在积木的终点,呼吸颤抖。
她终于知道她预感到的是什么了。
她红着眼睛,抬起手,摸了摸伫立在尽头的一块铭牌。
那是这副积木作品的名字。
是池柚亲手刻上去的端正的七个字.
【白鹭洲的下辈子】.
那个积木小姑娘,不是池柚。
是白鹭洲。
这里,是白鹭洲的下辈子。
……
——“这是一盒散装积木块,你想拼什么就自己来。”
——“积木是造物的好媒介。只要砖块够多,你可以拼出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有些东西很贵,或者很虚幻,你这辈子也拿不到真的。”
所以去拼下辈子吧。
——“老师,我想不出来拼什么。”
——“老师,如果您有下辈子,您下辈子想怎么样呢?”
那一年,白鹭洲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她说过,只有这辈子得不到的遗憾,人们才会将之转换为心愿,付诸于来生的期望中。而“遗憾”两个字,不堪深想。
她也记得,暑假补课结束时,池柚在她们分别前,握着那盒积木第二次问她:“您的下辈子,有什么想要寄过去的遗憾吗?”
她依旧没有回答。
她现在也无法回答。
因为她从未敢真正正视自己的内心。就算有一句话写成了微博,她也从不敢去真正深想过什么。
可是她不敢做的事,池柚竟然去做了,将她凌厉地看穿了,看破了,真正摸透了,她那不被坚定选择过的一生。
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时间。
这套庞大的积木有新有旧,跨度绝对不止是三年。
而在这套积木里,除了表面的那一层含义,白鹭洲也读懂了池柚的另一层意思。
它送上的祝福,不只是希望白鹭洲会被选择与偏爱,还有……
还有……
白鹭洲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用所剩不多的克制在忍耐,远远地望向积木的全景。
一直以来,她都会刻意地淡化自己的苦难。她会把微博的个签和心里的个签都改成那句话:“世间不淹没过生死的起伏,都该是一种常态。”
她会告诉自己:世界上还有很多真正在水深火热的人,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睡觉都找不到地方的人难道不比她过得苦吗?所以,大多时候她不允许自己难过,她觉得那是矫情,是不知足,是不够坚强。
然而追根究底,这种过度的豁达,其实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因为从来没有人会真正地来体谅她、走进她、锲而不舍地拽住她。
所以,她用潜意识告诉自己:
如果没有人来救我,那么只要我将我自己定义为身处地狱之外,我就不需要人来救。
可是眼前的这一套积木世界告诉她:
不要轻视你受过的苦,不要蔑视那个在苦难中挣扎过来的你自己。
哪怕,是外人看来很小的伤口。
哪怕,就是贪心地想要那么一点点的偏爱、那么一点点的安稳、那么一点点的健康。
别人遭受过的灭顶之灾可以放进“下辈子的愿景”中,你的小小伤口,也值得放进去。
你不高兴的时候可以觉得委屈,失落的时候可以期待更多,想哭的时候,可以哭。
所有人类正常的欲、贪、悲,你都可以允许自己拥有。
别做个假人了,白鹭洲。
别逼自己了,白鹭洲。
希望你,也学会做一个普通人。
炽灯管下,白鹭洲的手指紧紧地按在刻着“白鹭洲的下辈子”的铭牌上,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顺着眼尾一痕一痕地落。
她发现,她一直以为池柚很天真很幼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变得成熟。因为池柚好像永远都不能成熟,所以她只能为池柚做一个引路人。
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现在轮到池柚,做了她的引路人。
她错了。
天真,并不等同于幼稚。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池柚很成熟。至少,比她成熟。
她穷极一生攀过无数山巅仍旧学不会的与自己和解,池柚帮她学了,替她答了,做出了最优秀的成绩单,送给她了。
白鹭洲将手蜷起抵住额头,肩膀不停地抖,眼泪湿透了下巴。
哭着,哭着,她的嘴角却蓦地弯起,在泪眼迷蒙中酸涩地笑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忽然发现——
她好像,找到那把尺子了。
第059章
丈量一个人是否成熟的尺子可以有很多种, 只是一直以来,白鹭洲都找不到适合池柚的那一支。
但今天,面前这一条整整环绕地下室一圈的积木, 白鹭洲很肯定,这就是那一支了。
池柚对她的理解太深刻了。
而“理解”, 是要比单纯的“爱慕”更高维度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 可能是不成熟的痴迷, 是一见钟情的头脑发热,是着迷于色相的疯狂,是对某种特质的定向依赖。
可是“理解”, 它需要理性。
理性是痴迷、发热、疯狂、依赖这些所有极尽热烈的火焰燃烧之后,余烬中剩余的坚硬的骨骼残骸。
许多人困惑一生,无休止地争吵、争辩、争夺,也没有在爱情中学会这一点。而池柚, 这么小的年纪, 连一段真正的爱情都没有经历过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这样做。
不去争一个我对你付出太多而你却对我付出太少,不去纠结是你负我还是我负你,不声嘶力竭地倾诉, 你是不是对不起我, 是不是忽视了我,是不是误解了我。
而是穿过所有感情的皮相与迷惑, 看到了白鹭洲心底最深处的郁结, 然后坦然而温柔地说一句:我都理解。
所以迁就白鹭洲的一切不合理要求。
所以从不生气,离开时也没有吵架, 还在关注白鹭洲的情绪。
所以,永远像个傻子一样懂事。
白鹭洲心甘情愿地承认了。
池柚是成熟的, 是理性的,她懂是非、明事理,足以对自己说的话和做出的承诺负责。
白鹭洲感到情绪里开始同时滋生出愧疚与喜悦。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说明着池柚大概率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感情,池柚是真的爱她,她可以再也不用担忧有关师德的事,她们终于可以作为两个独立的灵魂去尝试靠近。
然而,与之俱来的,生出了更多的忐忑。
她没忘记,这份好不容易让她丈量清楚池柚灵魂的尺子,是池柚送她的告别礼物。
她等待已久的故事起始,却是对方的结束陈词。
现在……会不会已经晚了?
白鹭洲现在真真切切地有了要弄丢某样珍贵的礼物的感觉,这感觉来得汹涌又突然,冲得她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等她如梦初醒地记起眨眼,她发觉,自己一秒都不该再多耽搁。
去找池柚吧。聊一聊,虽然她这会儿心乱得也不知道该聊什么。
先找吧,就现在。
她关好地下室的门,仔细反锁,认真地收好钥匙,然后打电话给手机里所有认识池柚的人,询问清楚池柚现在的位置。
她很后悔,这几年为了态度更明确地拒绝池柚,从来都没加过池柚的微信,也没留过池柚的电话,现在想找到她,居然需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最后还是宋七月告诉她,池柚去了两校联合的夜场狂欢派对,还没回去。
白鹭洲问到了派对的地点,打车前往。
在车上,她仍未从刚刚的震撼中完全缓过神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全是那套积木一点一滴的细节,挥散不去,历历在目。
她第一遍看时,还不知道那个作为主角的积木小人是她自己。现在从头回想,她便忍不住代入了进去。
越是回想起更多的情节,心里便越是漫上莫大的暖意。
环绕在侧的家人……时常相聚的朋友……不离不弃的爱人……轻易托举起她平步青云的事业……
偏爱……安稳……健康……
缓缓地,从未有过的温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她,暖得她感觉到眼眶又热了。像打开了某个闸,以往存蓄克制了多少委屈,现在统统都要一瞬涌出。
好在她尚存理智,没有让自己的状态太狼狈难看。
白鹭洲揉了揉发红的眼尾,身体受了情绪的刺激,不禁捂住嘴咳了一会儿。
胸口有一条筋被扯着,有点疼,麻中带痒。又很舒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什么东西在痊愈,在复苏,在将修复带岌岌可危地搭连在还不太牢固的断裂点上。
情绪的大幅翻涌对白鹭洲来说是一件陌生的事,包括情绪勾连起的身体的反应。以往她也失落过,但失落也会被她压得淡淡的,这次却浓烈异常。烈得她压不住,也不想再去压。
在等待抵达目的地的时间里,白鹭洲有一点无措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根部,不着痕迹地很慢很慢地深呼吸。
她用生疏的肢体动作和强制平稳下来的吐息,去学着适应这种感觉。
不太好受。
可是,却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真真切切、有血有肉地活着。
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
拥有贪、欲、悲地活着。
……
两校联合举办的派对在一个稍稍偏远的地方,是个类似于海边别墅的场地,有楼,有各种娱乐房间,有供人休息的客房。院子很大,填满了许多娱乐设施,还有巨大的泳池。
两个学校的毕业生聚在一起,不仅是研究生,也有今年即将要毕业的本科生。人头攒动,什么声音都有。唱歌声,交谈声,大吼大叫的发泄声,酒杯碰在一起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哭的笑的闹的,吵得人恍惚。
白鹭洲下了出租车,站在门口,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想找到池柚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人真的太多了,也太乱了,光线昏暗,大部分人又都在移动,要找一个人非常难。
门口的师大学生认出了白鹭洲,一见是老师,吓得酒都醒了三分。
“白教授?!你、你……”
学生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
“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我们闹得太疯了,学校那边让您来……”
白鹭洲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不是,我就是来看看。”
师大学生战战兢兢地往场地里* 看了一眼,“那我去找一下学生会长,告诉他您来了。”
“不,”白鹭洲摇头,“不用惊动别人,我只是来找个人,你就当没看见我。”
“这……”
白鹭洲看懂了学生脸上的纠结,知道他们这样的纯学生派对,怕老师在场会变了性质。尽管只有她一个老师,安安静静地找个人,所有人也会因为看见她而紧张。
“我就进去十分钟,找到人就走,找不到也离开,可以吗?”
师大学生哪儿见过白教授这样低姿态地说话,末尾还用“可以吗”这样请求的句式,忙说:“没事没事,其实上过您课的人的比例也没有特别大,您找就好,随便找。”
白鹭洲:“谢谢。”
师大学生:“不不不,您别谢。”真够受宠若惊的。
白鹭洲向那个学生点了点头作为告别,然后向里走去。
她先沿着泳池找,泳池里的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有人还在玩水枪。她经过时,被不止一次滋到过。一圈走下来,发尾都湿得向下滴水。
有些上过她课的学生看见她,会一脸惊讶地磕巴着和她打招呼。但更多的学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在酒精迷醉中、昏暗灯光中的错觉,瞥她一眼便大笑着继续玩了。
在泳池走完一圈的时候,白鹭洲没找到池柚,但先找到了黎青和宋七月。
也不知道宋七月这个外校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她泡在泳池里,趴在边上喝酒,喝多了,已经晕睡了过去。黎青正蹲在岸边,将湿漉漉的宋七月抱出来。
黎青一身衣服本来是干的,抱住宋七月,也将她自己弄湿了。但她丝毫不在意,全部注意力只在宋七月身上,小心地护着宋七月的脖颈和头。
泳池的水淹在她的衣服上,她身上一直有的那股消毒水味被浸得浓了一些。
白鹭洲走到跟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黎青,踌躇片刻,选择直接问问题。
“打扰了,你……见过池柚吗?”
黎青对白鹭洲的出现似乎不怎么意外,应该是宋七月和她通过气了。
她抬眼看了下白鹭洲,说:“刚来的时候见过,后来走散了。白教授,在这儿找人恐怕不容易,要不等明天,等池柚回家了你去她家里找?”
白鹭洲不置可否,只说:“我再去找找吧。”
黎青便道:“她应该不太可能在楼里,你沿着舞池、酒台、还有那边的休息区找一下试试看。实在找不到的话,你可以去喝杯酒。”
白鹭洲:“谢谢。”
黎青:“白教授。”
白鹭洲正要走,听到黎青又唤她,便停下来。
黎青将宋七月放进藤椅里,掸了掸身上的水珠,看着白鹭洲,“你要是回心转意了的话,可能得抓点紧。”
白鹭洲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黎青轻轻地笑了一下,“就是这意思啊。”
白鹭洲:“……没有详细一点的解释?”
黎青:“没有。”
黎青偏了偏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此刻的白鹭洲。
“不过你好像没有否认‘回心转意’这个说法。”
白鹭洲直视上黎青的眼睛,选择坦白:
“我不否认。”
“哦。”黎青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去继续照顾宋七月了,“那祝你顺利。”
白鹭洲抿了抿嘴唇,“七月喝多了,早点带她回去。”
黎青没回头,背对着白鹭洲点点下巴:“好,谢谢。”
和聪明人的谈话便是如此。没有太多语气助词,不用等待对方的情绪缓冲,不必接受对方的详细盘问。三言两语,彼此都懂,也都无需再多言。
告别了黎青,白鹭洲顺着黎青提供的路线接着找。
舞池、酒台、休息区。
只是一圈找下来,也还是没找到池柚的半个影子。
白鹭洲走得太累了,脚踝又开始疼。
她想起黎青说的:找不到就去喝杯酒吧。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喝酒,但也确实渴了,还没痊愈的喉咙已经干烧了很长一段时间,未痊愈完全的身体似乎又到了临界值。去吧台看看有没有别的饮料也好。
她走到露天吧台边,找了高脚凳坐下。
调酒师是学生会长找来的一个师大学生,这个学生曾经在酒吧兼职过,会调酒,刚好在这里发挥一下余热。他上过白鹭洲的课,一眼就认出了白鹭洲。
“白教授!”调酒师惊诧地睁大眼睛。
白鹭洲没有余力再多做解释,只疲乏地问:“不含酒精的饮料有吗?”
调酒师:“您怎么——有,有有,我给您调一杯。”
白鹭洲:“谢谢。”
调酒师转过身去拿了量酒杯和摇酒壶,后知后觉地又将量酒杯放下,转而去拿冰块和果汁,回过头来想问白鹭洲要喝什么口味的饮料时,眼睛再一次睁大,呆呆地看着白鹭洲的身后。
“池、池同学?”
白鹭洲有点晃神,疲惫的大脑神经突兀地跳了跳,提醒着她快清醒。
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便感觉到小臂上一紧。
有灼热的五指猛地攥上了她的手腕。
第060章
老师是不会出现在这个只有学生会来的派对上的。
这是池柚在看见白鹭洲的背影后, 大脑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是:反正这么像,不如就把她当作白鹭洲好了。道德不道德,正确不正确, 都是此刻已经被酒精蒙蔽了理智的池柚无法再去细想的问题。
她只知道,属于她的狂欢, 出现了。
或许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池柚压抑在心里的感情, 一点儿也不比白鹭洲压抑过的痛苦少。尤其是在那天暴雨的大巴站说完“再见”之后,每一天,她劝自己放下的每一天, 都活得像具走肉。
她曾意识到过,离开白鹭洲的她就是一具干涸的尸骨,白鹭洲就是她的福尔马林,抽离走白鹭洲, 她人生的最后一点生气与湿润也会蒸散去。时间没用, 新欢没用,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救不了她。
以前是,现在也是。
未来, 不知道。
她从不会去想未来的事, 尤其是被酒精麻痹了的眼下,更不会想、不愿意想。
或许未来她真的会走向别人吧。但今天, 她只想走回到白鹭洲的身边。
哪怕是假的白鹭洲。
池柚将手伸向那个人时, 心里疼了一下,错开了与她的皮肤接触, 还是只握住了那人盖着衬衫袖子的手腕。
滚烫的手指隔着一层衬衣布,灼烧上对方的皮肤。
“走, 走,跟我走。”
池柚口齿不清地和对方说。
白鹭洲回过了头,失神地望向池柚。
池柚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人的脸,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怎么会感觉这人不仅背影像白鹭洲,脸也这么像白鹭洲呢?
……不会的。
她甩甩脑袋,再一次告诉自己:
教师是不会来这个派对的。
白鹭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只回问池柚一句:
“去哪里?”
池柚尝试拽了一下这个很像白鹭洲的人,对方没有抗拒,她一拉,人就从高脚凳上下来了,她再轻轻一拉,人就顺着她的动作走了两步。
不拒绝好啊。
不拒绝,说明对方也不反感她,她就放心了。
“我想,发泄一下,想,狂欢一下。”
池柚丢掉了脸皮,醉意模糊地笑,拽着对方的手腕一直不松。
“你愿不愿意帮帮我啊?”
愿不愿意帮帮我啊。
白鹭洲的目光不禁从池柚红通通的脸慢慢向下,一路滑到池柚正紧紧攥着她的手,再从交握点滑向自己手腕处被捏皱的衬衫袖口,和自己那只被池柚夸赞过无数遍的细长的手。
帮……
要怎么帮?
已经三十一岁的白鹭洲,各方面都成熟的白鹭洲,经历过床头柜上的东西和一地卫生纸团的白鹭洲,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许多不该想到的画面。
“可是……”
白鹭洲想说,可是她还有很多别的话,需要先说出来。
而且有些事不该这么快。
池柚打断了她,不想听到“可是”后面的内容:
“你帮不帮吗?”
她最后的语气助词听起来像轻掠的“吗”,也有一点像近似于撒娇的“嘛”,带着恳求,和些许酒精淹没过后的沙哑与哽咽。听得白鹭洲心里软下来,一时间,所有的事都愿意往后放一放,只觉得不论池柚的要求是什么,起码,先口头答应吧,让这一秒的池柚得到短暂的安抚。
“……好。”
池柚笑了,拉着白鹭洲向大楼走去。
走的路上池柚还顺手拎了罐度数不小的啤酒,当场打开,一边喝一边摇摇晃晃地走。
白鹭洲看着走在前面的池柚,见她醉得走路都不稳的身形,忍不住轻声开口劝道:“少喝一点。”
“你不管!”池柚有点凶地醉醺醺地吼。
白鹭洲:“……”
池柚吼完,用手背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又马上小声地为自己的不礼貌道歉,“对不起哦。”
白鹭洲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池柚拉着白鹭洲上楼,找到一件供客人休息的房间,拽着白鹭洲让她先进去,然后自己用身体把门关上,趴在门上,好阵子没动弹。
时间久得白鹭洲怀疑她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白鹭洲正想出声唤她一下,却听到了很轻的“咔哒”一声。
是落锁声。
池柚仍旧趴在门上,背对着白鹭洲,闷闷地说:
“你去,床上,躺好。”
白鹭洲看了一眼身后雪白的大床,耳廓渐渐红了。
她眨了下眼,声音很轻:
“我有话对你说。”
池柚:“你先躺下。什么话,躺下,再说。”
话落,池柚抬起手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吞咽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很明显。
白鹭洲沉默了一会儿。
犹豫过后,她还是走到了床边,撩开被子一角侧坐了上去。
她倚在床头的靠枕上,单臂环住胸口。坐下时气流从鼻腔中涌入顶了胸腔,让她控制不住地掩住口鼻,连续闷咳了几下。
咳嗽时,脖侧的一根纤细青筋一颤一颤地浮在苍白的皮肤上。
池柚撑着门站直了,将啤酒随手放在小桌上,踉跄着走过来。
白鹭洲看着一步步向她走近的池柚,眨眼的频率渐渐增高,握着胳膊的手也寸寸收紧。
她今天过来本就是临时起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但眼前已经开始有些变质的氛围告诉她,她大概能猜到将要做什么了。
放在平时,哪怕是明天,她情绪下去一些,她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如此提前地发生。
怎么可以这么快。
不可以。
但今天就是今天,去地下室是今天,看到积木是今天,喝醉的池柚在今天。所有爆发的感情都在今天。
然后有些理智的话,忽然就,很难说出口。
池柚走到了床边,看了白鹭洲片刻,似乎是不满意白鹭洲此刻的姿势,伸出手去,轻柔地捉住白鹭洲的两侧肩头,引着她完全躺下去。
白鹭洲感觉自己的鼻腔里有滚烫的气息,不知道是因为心跳失序,还是在这寒凉深夜里奔波许久,又开始低烧。
压着白鹭洲躺平在床上之后,池柚拽过被子,给她盖上。
腾地转身,走了。
白鹭洲又低咳了几声,咳得泛红的眼睛不禁追随着池柚,眼底生出疑惑。
这是……
池柚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去了卫生间。不多时,传来了哗哗的龙头水流声。
白鹭洲的大脑反应了一阵子,才懵懵地看向自己的手。
……是她预料错了么?
池柚……那个青涩样子,会吗?
半晌,卫生间的门打开,池柚扶着墙走出来,墙面被她的手留下一道隐隐的湿痕。
她没有上床,直接走到了白鹭洲躺下的这一侧。应该是想要蹲下来,可是她醉得太厉害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白鹭洲忙坐起来,想要托池柚一把。
池柚摇摇头,没让白鹭洲扶,自己摇晃着跪坐起来,胳膊挞在床沿边,醉眼迷蒙地看着白鹭洲,说:“你躺好、躺好。”
白鹭洲担心地瞥了眼池柚刚刚摔到的膝盖,犹豫一瞬,扶着床缓缓躺了回去。
躺好后,白鹭洲才忽然发现,池柚的右手握着一块湿毛巾。
池柚支起上半身,举起了右手,小心翼翼地将湿毛巾放在白鹭洲的侧脸上,轻柔地擦下去。长长的睫毛垂着,泛着水光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委屈。
“上次,在电影院看到你生病了,那时我就,很想,这样照顾你。”
池柚清浅地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一点点杂质。
永远那么简单、纯粹的双眼。
“你看起来病得好严重喔。”
那眼里的简单、纯粹,让白鹭洲马上意识到,刚刚的一切,恐怕都是自己多想了。
让她躺下,不是为了解衣服。
卫生间的水流声,只是为了沾湿毛巾。
跪在她面前,是想委低姿态,方便将毛巾放在她的脸上。
“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照顾我吗?”
白鹭洲望着正低头认真帮她擦脸的池柚,小声地问。
“嗯。”
池柚点点头,眼眶忽然红了。
“我想,照顾你,想对你好,想靠近你,你生病的时候,我好想关心你。可是……”
她眼底的光在晃。
“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白鹭洲感受着湿毛巾擦在脸侧舒适的凉意,鼻尖一酸。
她很清楚。
这资格,是她亲手从池柚那里剥夺走的。
池柚看见了有一滴泪从那人的眼角滑下,浸入了湿毛巾中。
果然……这不是白鹭洲。
白鹭洲怎么会哭呢。
白鹭洲想到了十几分钟前,池柚在吧台前攥着她的手腕,那样放肆又孤注一掷的神情,说着想发泄一下,狂欢一下。所有人在看到那样的表情与话语时,都一定会想得更暧昧疯狂许多,包括她自己。
可是池柚的越界、疯狂,心底那压抑已久需要喷薄而出的全部,竟然只是,想要有一个能照顾她的资格,而已。
池柚想要的越少,越单纯,就让白鹭洲的心口越疼。
这份感情太美好了,温柔,小心,纯粹。美好得叫人不敢相信,是她配拥有的。
白鹭洲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看着池柚,问:
“为什么想照顾我?”
池柚抿着嘴巴没说话。
白鹭洲:“你……喜欢我吗?”
池柚晃神了一会儿。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小得趋近于自言自语。
“喜欢,当然喜欢,我喜欢你,喜欢你好久,好久,好久了。”
白鹭洲:“那现在,还喜欢我吗?”
对于这个现在进行时的问题,池柚迟疑了。
她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感情,而是即便是面对假的白鹭洲,她也不敢将实话说出口。她怕,自己好不容易跨出第一阶段的脚步,又会因为这一句话而退回来。
那是万丈深渊。
不可以退回去的。
白鹭洲见池柚迟迟没有回答,不久前那种即将要弄丢一件珍贵礼物的恐惧再一次汹涌地袭来。
这样美好的人,美好的感情,详细地向她完整而充分地展露过后,却即将要被收走。
她要怎么样才能抓住?
白鹭洲忍着闷痛的胸口,眼睫抖动得失去了所有沉稳。
她艰难维持着最后一点自持的语气,换了个问法,再一次轻轻地开口:
“……那你告诉我,那天你在餐厅和我说已经不喜欢我了,是骗我的,对不对?”
这一晚的池柚还不懂,有些相似的问题只要问出来第二遍,不论第一遍提问被怎样回答、不论新一遍的口吻如何收敛,其实都包含了一种不显山露水的隐秘态度。
——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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