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不仅是池柚对柴以曼和白鹭洲的这种莫名和谐的相处模式感到疑惑, 不久后赶到火锅店的黎青和宋七月,她们也很疑惑。
五个人落座下来,几番交流后, 宋七月瞪大眼睛看着黎青。
我昨晚梦里的修罗场呢?吵架呢?拉扯呢?热闹呢?
她用眼神震惊地问黎青。
黎青不明所以地耸耸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柴以曼敏感地捕捉到了宋七月和黎青的眼神肢体交互, 憋着笑, 将倒好的饮料推到她们面前, 轻咳一声:“没看到期待的乐子,失望了?”
宋七月啧啧两声,说:“那天在宿舍里从小柚子的视频聊天界面看了一眼你, 只觉得你笑起来和黎青挺像。没想到,你这毒眼光和聪明劲也像,说起话来,一肚子黑水儿的样子更像!”
柴以曼端起饮料杯, 和黎青说:“咱俩得举下杯啊。”
黎青:“哦?”
柴以曼:“敬你女朋友, 她在夸咱们呢。”
黎青笑了,举起饮料杯和柴以曼碰了一下。
宋七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白鹭洲拿着pad安静地点菜。
她点过锅底后,向下划到菜单,看到火锅必下肉卷类, 偏过头轻声问池柚:“你要吃牛肉卷还是羊肉卷?”
池柚松开咬着的吸管, 目光落在pad上,“我更想吃牛肉, 不过吃不完一整份, 所以得看看你们想吃牛肉还是羊肉,我吃羊肉也可以的。”她扭头先去问柴以曼, “姐姐,你吃牛肉还是羊肉?”
柴以曼:“我都行。”
池柚问完柴以曼, 又问白鹭洲:“老师你呢?”
白鹭洲:“……牛肉吧。”
黎青和宋七月表示牛肉就可以,全点成牛肉即可。
白鹭洲点完肉卷,将pad递给池柚,让她们挨个自己点自己喜欢的菜。
池柚点了份炸牛奶,然后就把pad递给了柴以曼。等柴以曼点完,池柚才将pad拿回来给白鹭洲,说:“老师,您刚刚也没点自己的菜,您点一下。”
白鹭洲顿了一下,才接过来。
她垂着头,看着点单购物车里,挨在池柚的炸牛奶下面的贡菜肉丸和虾滑,知道这两道是柴以曼点的。她的手指顺着pad边缘向上扶正机器时,不小心碰到了黑鱼片的点单键,直接加进了购物车。
她本想删去重新点,可是目光落在这些菜品名称上,看着炸牛奶和黑鱼片隔着贡菜肉丸与虾滑,大拇指的指甲抠住了食指指腹。
……忽然间,点什么好像就不重要了。
黑鱼片也好,其他什么菜都好。
什么都和炸牛奶挨不到一起,只能排列在贡菜肉丸与虾滑的下面。
白鹭洲最后没有换菜,将pad交给了下一个人。她递pad时唇线抿得很紧,没有抬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她确实不在意柴以曼,但她在意池柚的一言一行。
这是白鹭洲第一次具象地感受到池柚口中的“优先级”是什么意思,从这些看似很小很小的细节里。
她在柴以曼的优先级之下,所以,在点羊肉卷还是牛肉卷的选择中,池柚会先问柴以曼。在需要拿pad分别点单时,池柚也会先拿给柴以曼点。等“柴以曼”这个优先项照顾完之后,所有的事才会轮到“白鹭洲”这个后置项。
于是炸牛奶和黑鱼片之间永远都会隔着其他菜。白鹭洲在努力走向池柚的道路上,也会始终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白鹭洲不禁想起几十分钟前,在池柚家楼下时的场景。
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对“优先级”这个概念有了预感和心悸。
主动说让池柚去坐柴以曼的车,除了真的心疼纠结的池柚外,也有那么一小部分原因,是她害怕池柚到最后还是会选择柴以曼的车。
为了不被拒绝,就先表示谦让吧。
和她以前一样。
为了避免真相带来的伤心难过,就把自己的位置定义在地狱之外吧。
但白鹭洲明白,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池柚曾经无比坚定地选择过她,是她推开了池柚,剥夺了池柚的资格。然后现在,变成了她失去了被优先选择的资格。
自食苦果而已。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半辈子,白鹭洲已经习惯了各种不被优先选择的情况。她想:还好她曾经吃够了这种苦,现在,她应该很快就可以消化掉面前这点苦了。
黎青和宋七月不仅点了菜,还点了几瓶酒。她们说今天外面日头大,有些热,就适合喝些冰啤酒。
柴以曼很喜欢喝酒,看宋七月也是很喜欢的样子,两个人一见如故,喝完了上的头几瓶,又点了一扎。
黎青和池柚对酒还好,她俩全程面前就一瓶,只拿来解解腻。
白鹭洲滴酒不沾,只喝茶水。她酒量不好,这是在游轮上就确认过的事,所以她后来基本上没有再碰过酒精了。
再加上今天她开了车,柴以曼已经喝酒了,她们之中总要有个不喝酒的,最后开车送大家回去。
宋七月本就健谈,柴以曼也擅长酬酢,她们搭上话就着酒就说个没完。从宋七月的高中时期说到柴以曼的国外游历,从她们各自最喜欢的酒说到下火锅最讨厌的菜。
聊着天喝酒容易越喝越多,一扎啤酒眼见空了,她们又叫了一扎。
喝到兴起,宋七月连她和黎青的恋爱史都透了个干干净净。黎青吃饭的时候还得分神照顾宋七月,恰是时候地干咳一两声,免得宋七月什么乱七八糟不堪入耳的话都说出来。
那三人各有各的事,剩下池柚和白鹭洲两个i人,除了偶尔话题落在她们身上时回一两句话,其余时候都很安静地专心吃饭。
别人约饭是为了交际,她们俩,一个对活体人类之间的交流无感,一个不善言辞,于是双双回归了约饭的原始本意——
吃。
捞菜的时候,池柚用不时瞥过去的余光,很快注意到白鹭洲只夹黑鱼片吃。
池柚知道白鹭洲的众多怪癖之一,就是在聚餐的时候通常只会吃自己点的菜。按理说,虽然菜品是各人单点,但端上来都是大家一起吃,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不过白鹭洲就是这样,向来拉足距离感。
这种习惯不是重点。
重点是,白鹭洲只吃黑鱼片,那就说明她点了黑鱼片。
可是白鹭洲从来不吃带皮的肉。
鸡肉、鸭肉、猪肉、鱼肉、所有肉,她都绝不会在它们连着皮的情况下放进嘴里。火锅店的鱼片怎么会专门剔掉鱼皮呢?所以……
是点错了还是……改口味了?
池柚多分了点心去关注白鹭洲。
没多久她就发现,白鹭洲没改口味。她把菌菇汤锅里的鱼片夹进碗里后,会仔细用筷子剔去鱼皮,也不蘸料,只吃纯白的鱼肉。
吃得又清淡又少,大概只吃了六七片就放了筷子,让人不禁担心她这种食量是怎么叫这副碳基身体存活下来的。
嗯……应该是点错菜了吧。
池柚这么想着,拿了一只干净碟子,夹了一些肉卷还有自己的一块炸牛奶进去,轻轻地推到白鹭洲面前,小声说:
“这些好吃。”
白鹭洲的筷子在碗里停顿了片刻。
随后她安静地点点头,垂下眼眸,慢慢地将碟子里的食物都吃掉了。
喝酒的几个人忙着热闹,没人注意到她们的这个小动作。
池柚见白鹭洲吃完了,又问:“您还要吃点别的吗?螺肉和虾滑都不错,没有皮。”
白鹭洲再次放下筷子,“不用了,我饱了。”
池柚:“吃这么一点就饱了?”
“……”
白鹭洲沉默半晌,如实解释。
“其实我还在养病,医生嘱咐过不能吃辛辣油腻的食物,清淡的也最好别吃太饱。”
池柚怔了怔,想起自己刚刚夹的那一碟辣锅捞出的肉卷和油腻腻的炸牛奶。
“那、那我刚刚给您的您怎么就……”
她捏紧了筷子,猛然间无比后悔,什么都没问清楚就瞎关心。
白鹭洲看到了池柚的细微动作,唇角微抿。
让她愧疚了吗?
“对不起,我还没习惯第一时间就解释事情。以后再有这种情况,我会直接说,不乱吃了。”
白鹭洲有意将声音里惯有的冰化开,温开水般,柔润地道歉。
池柚不太适应白鹭洲这个样子,闷闷地说:“是我该说对不起才对。”
白鹭洲理性地吐出五个字:“不知者不罪。”
池柚:“那……汤可以喝吗?我帮您舀点菌菇汤。”
白鹭洲想了想,“半碗。”
于是池柚拿小碗舀了半碗,细心地撇开浮沫,盛出奶白奶白的汤。
池柚在盛汤的时候,旁边喝多了的柴以曼忽然倾身过来,胳膊没轻没重地压在池柚的肩上,猛地这么一下,池柚手里的汤碗瞬间没拿住,眼见就要跌落下去。
白鹭洲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托住池柚拿汤碗的那只手,带着刺激温度的汤被漾了出来,淌了她满手背。
好在大部分汤都流到了她手上,没有几滴沾到被她覆盖住的池柚。
白鹭洲扶稳了池柚之后就收回了手,撇过头,不动声色地抽了两张纸,将湿漉漉的手指裹进去,捂住。
柴以曼几乎是将池柚揽在了怀里,没注意到刚刚的小事故,笑着说:“我们在说要不要约二场呢,一会儿吃完火锅,是去ktv还是酒吧啊?”
池柚努力撑着柴以曼,“姐姐,你喝多了,还是早点回家吧。”
柴以曼:“这哪算多,只是有点晕。”
池柚匆匆地将汤碗往白鹭洲那边一放,擦干净手,两只手并用才勉强以自己这小身板继续撑住柴以曼,“你都坐不住了。”
黎青也道:“我看七月也有点晕,要不下次再约吧?”
宋七月怒气冲冲地把酒瓶往桌上一剁,“说谁晕呢?你以为谁都和她一样不能喝?你是小瞧我混酒场的酒龄是不是?”
黎青耐心道:“没小瞧你,也没小瞧柴大作家,你们现在是不怎么醉,但要是再喝一场,我们就得扛着你们回去了。”
柴以曼略加思索,叹气:“好吧,初次见面,也不好太麻烦你们,那就下次约?”
宋七月:“一定得有下次啊!我还没聊尽兴呢!”
黎青:“好好好,下次我再攒局。”
池柚:“那、那现在我们……”
饭其实都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看了下桌面,都同意这次聚餐可以告一段落。
黎青扶着宋七月先往负一层停车场走去。还剩下池柚,白鹭洲,柴以曼三个人,柴以曼得要一个人来扶,但池柚显然有些吃力。
白鹭洲结完账后,主动走过来接过了柴以曼的胳膊,“我来吧。”
她和柴以曼身高相当,搀扶起来也容易些。
池柚将柴以曼递到白鹭洲身上以后松了口气,她揉着被压酸的脖子和肩,有点迟缓地跟在她俩身后。
走了没两步,池柚抬起头,正想说什么时,倏而目光一顿。
她看见,白鹭洲揽着柴以曼胳膊的手背上,有好大一片被新鲜烫伤的红痕。
第072章
白鹭洲开车将几个人依次送回家, 送了整整两个小时。
五个人在云州的住处隔得天南地北。
柴以曼住在东郊的一个僻静高端小区,几乎是在山上,盘旋的山路来回就开了很久。黎青要回西郊的医科大去, 她说今天还有事情要忙,宋七月家里的长辈最近去外地研学了, 拜托白鹭洲将宋七月送回白柳斋。
而白柳斋又在云州最南边的偏远胡同里。
等车子开到白柳斋, 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池柚在心里默默地替白鹭洲算了一下, 送完宋七月,白鹭洲再送她回家,然后开回自己家, 恐怕还得一个小时。遇上晚高峰,时间只会拉得更长。
她总有意无意地盯白鹭洲握着方向盘的手,那手背上烫伤的红痕一直都没有处理。
而且不知道是烫伤的原因还是开车太久哪里不舒服的原因,白鹭洲隔段时间就会隐隐皱一下眉, 到后面皱眉的频率越来越高。
池柚主动说:“老师, 您和宋姐姐今天就歇在白柳斋吧,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白鹭洲刚在胡同口停好车,正在后排费力地扛起宋七月的胳膊,闻言抬起头, 思索了片刻。
“这里地方偏, 你打车不好打。要不你也留下来,正好再过一两个小时又是饭点, 你可以吃点东西。想留宿也好, 不想留宿的话,我晚上休息好了再送你回去。”
虽然爷爷上次告诉白鹭洲, 让她起码三个月后再把池柚带回白柳斋,不然怕奶奶接受度不高, 但她从榆中回来后母亲曾给奶奶打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之后,奶奶的态度就转变了许多。
不仅少了许多排斥,甚至也像母亲那样,明里暗里地暗示白鹭洲,希望可以再见一次池柚。似乎是想换个角度好好审视一下这个孩子,看看她当作白鹭洲配偶的合适性。
或许是随着时间流逝,白碧英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改变固执的白鹭洲,只能尽可能地帮她把把关了。
白鹭洲察觉到这一点,郑重地告诉过他们,她和池柚还没有什么真正的发展,希望就算再见面,他们也不要有什么过分的试探举动。家长们都“好好好”地答应了。
所以,这时候带池柚回白柳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池柚对于这些事都一无所知,她只觉得去白柳斋就和以前一样,没什么不同。
于是考虑到白鹭洲手背上的烫伤,也想着留下来方便帮她处理一下,便同意了这个建议。
“好。”
今天扛着宋七月的白鹭洲没手去买枣泥糕了。
不过三个人穿过胡同走到白柳斋门口时,白鹭洲敲了敲铜环,回过头一瞥,却看见池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替她去买了来。
牛皮纸包的一叠点心,被小姑娘背着手拎在身后,自然得恍若常事。
白鹭洲心里一动,问:“枣泥糕?”
“当然。”池柚点头。不然还能是什么?白鹭洲每次来白柳斋买的都是枣泥糕。
白鹭洲等待门里的人来开门的间隙,轻声说:“不喜欢我了,还把我的习惯记得这么清楚。”
“我……”
池柚欲言又止。
“我不是……”
“不仅记得我会买枣泥糕,也记得我不吃带皮的肉类。”
白鹭洲当然知道池柚帮她夹那一碟子菜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懂这份好意,才一口口勉强自己吃了下去。
“你……”
池柚鲜有的被白鹭洲的话噎住,好半天,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生气。
“老师你变了。”
白鹭洲:“我变了?”
池柚:“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的。”
白鹭洲:“这种话怎么了?”
池柚:“你在故意逗我,和舍友姐姐们故意逗我的时候一样。我不傻,我知道,你们就是想看我着急结巴。”
白鹭洲弯了弯唇角,说:“你也变了。”
池柚:“我没变。我一直都不傻,只是之前不说。”
白鹭洲:“不是这个。”
池柚疑惑地看着白鹭洲。
“你刚刚和我说话。用的是‘你’,而不是‘您’了。”
白鹭洲转过头,和池柚的目光对上。
池柚恍了恍神,才发觉这一点细节。
“对不起……”池柚受骨子里深刻的礼教影响,下意识就要致歉。
白鹭洲打断了她:“不用道歉,我希望你继续这样叫。”
“继续这样叫?”池柚迟疑了一瞬,“可这样不会太没大没小么。”
白鹭洲回正目光,看向紧闭的红木门。
她听见了里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将嗓音放轻到只有近距离的人才能听到的大小。
“经过了前些天的事,听我说过了那些话,你觉得,我现在是希望你尊卑有伦一点,还是没大没小一点?”
池柚张了张嘴,却接不上这句话。
尊卑有伦……没大没小……
明明只是在讨论称呼的问题,可池柚的耳垂好似有点泛红。
一直没说话的宋七月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是喝多了,又不是死了,你们调情能不能避开一下我?”
白鹭洲看了眼在她肩上难得消停了半天的宋七月,“你的眼睛不是闭着的么?”
宋七月:“我眼睛是闭上了,耳朵又没塞棉花。”
白鹭洲的嗓音淡了下来:“吃个饭你要巴巴地凑过去看热闹,主人公在你跟前‘调情’,你倒不乐意听了?”
宋七月想说那能一样吗,她能主动凑到热闹那是她自己的本事,她被动听人调情,还被这俩人无视得像根柱子,那是对她的羞辱!
而且她算是看透这个表甥孙女了,对小柚子说话就温温柔柔的,对她说两句就马上变得冷冷冰冰,活该除了小柚子没人搭理她!
不过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门就被打开了。
白碧英先看到了白鹭洲和白鹭洲肩上的宋七月,惊喜地开口:“洲洲,小七,你们来……”
随即白碧英就看见了站在更旁边一点的池柚,眼睛睁得更大,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被她的表情撑得多了几道褶子。
“池同学!怎么没打声招呼就来了?”
之前来不是都没提前打过招呼么,白奶奶怎么好像有点……过度惊讶了?
池柚虽然不解,可也立马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们才约过饭,我只是顺路过来一下,要是不方便……”
白碧英忙说:“方便方便,请进。”
请,进?
这么客气?
白碧英这才注意到喝得醉醺醺的宋七月,“哎哟”了一声,帮白鹭洲将宋七月扶过去,“小七啊你怎么回事,你爸妈才出差,你就又喝成这个样子。”
一个“又”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轻狂往事。
宋七月嚷嚷:“怎么了嘛大表姐,我以前喝多了你从来不唠叨的!”
白碧英:“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咱家嘛。”
“谁?”宋七月的一双醉眼狠狠斜睨四周,“谁敢笑话?”
白碧英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池柚。
好像是在看第一次上门的准孙媳妇,觉得人家进了门还没尽尽礼数,茶都没端上一杯,自家小表妹这德行实在有点丢人。
池柚被看得莫名其妙。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一瓶酒给自己喝懵了,怎么她今天见到白奶奶,哪哪都觉得怪怪的。
白鹭洲轻咳了一声。
白碧英收回目光,回归正常,叫李恩生出来接待客人,她先带着宋七月去客房休息。
李恩生从迎客堂走出来,看见白鹭洲和池柚,也是先惊讶了一下,然后捋着花白的胡子慈祥一* 笑,说:“这么快呀。”
这么快就带上门了。
白鹭洲:“爷爷。”微重的语气,提醒着什么。
李恩生懂孙女的意思,没有显露出更多异常,自然地邀请池柚进迎客堂去小坐。
池柚却说:“先不坐了。”
爷爷:“你才刚来,不会这就要走?”
“不是,那个……”池柚始终惦记着白鹭洲的手背,可不好意思直说,“我、我想先去老师的房间一下。”又马上补充:“和老师一起。”
白鹭洲也很意外,微挑了眉尾看向池柚。
“哦——”
爷爷点点头,通情达理地准许。
“有话要说是吧,去吧去吧。”
两个人分别向李恩生道别。
白鹭洲和池柚沿着回廊慢慢走。在离李恩生有一段距离后,白鹭洲才开口问:“有什么事吗?”
池柚:“您刚刚帮我扶汤碗的时候烫到了吧,我看您手背上红了好大一片。”
池柚的称呼又变回了“您”,白鹭洲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选择去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她现在没有立场在这些小事上对池柚任性。更何况,有些旷日持久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能改的。
白鹭洲道:“没有很严重,那会儿锅不是沸腾状态,只是刚开始有一点蛰,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池柚皱眉,“我当时在盛汤,虽然锅没沸腾,但隔着碗我也能感觉到那汤有多烫。老师,您不是才在饭桌上答应过我,有什么情况会第一时间直接和我说吗?”
白鹭洲没由来地想起了地下室里的积木。
然后就想起了池柚隐藏在积木后想告诉她的话。
——别再做个假人了,白鹭洲。
看来,不仅是池柚称呼“您”的习惯很难改,她下意识逞强的习惯,一时间也很难改。
“……是有点疼。”
白鹭洲停步在自己的房间门前,侧过一点脸,用目光邀请池柚进去。
“那辛苦你,进来帮我上点药吧。”
第073章
打开门, 白鹭洲的房间还是一如既往地扑面阵阵清苦茶香,和一点她惯用的老山檀熏香的味道。
清幽,凛冽, 池柚一直很喜欢这种茶木香气。不仅是主观上的喜欢,同时也是身体基因的偏爱, 只要在这里呼吸, 她的中脑腹侧多巴胺系统都会开始工作。
心情安宁了下来, 表情也不经意地放松许多。
白鹭洲脱下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解开了衬衣袖口的纽扣, 向上挽了两叠。
她从桌子下面拿出医药箱,找出烫伤膏和棉签。
因为屋里只有一把椅子,要是在书桌边的话,白鹭洲和池柚之中肯定得有一个人是站着的。于是白鹭洲走到床边坐下, 颀长的身体向床头轻轻一靠, 对池柚说:
“过来。”
池柚正要走到床边去,白鹭洲又说:
“椅子也搬过来,你坐着。”
不知道是不是当老师太久的原因,白鹭洲明明看起来苍白又纤细, 五官是更像弱势一方的柔美类型, 可她病恹恹地往那里一靠,语气淡然地说几个都算不上指令的字, 就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去行动。
人们似乎可以越过她外形带来的脆弱感, 直接被她细微言行中透出的清冷气场所掌控。
半个月前受她劝说的长辈们是如此,此刻乖乖去搬椅子的池柚更是如此。
池柚在床边坐下, 拿起烫伤膏和棉签,打开包装。
白鹭洲忽然开口:“坐近一点。”
池柚愣愣地抬眼看了眼她, 短暂的犹豫后,拉着椅子坐得离床近了一些。
白鹭洲:“再近一点。”
池柚停留在椅子边沿的手停顿了片刻,再次拖着椅子挪了挪。
……不能再近了,再近她就坐到白鹭洲的大腿上了。
池柚都有点冒汗,生怕白鹭洲继续说,她又拒绝不了。
不过好在,白鹭洲没有再开口,让她们的距离止步于此。
白鹭洲伸出手,翻起烫红的手背,悬在池柚面前。
池柚给棉签挤上烫伤膏,前倾了些许,左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撚着棉签小心翼翼地给白鹭洲涂药。
这只在池柚眼中曾是完美艺术品的手,如今覆上一层烫伤的红痕,就和在一个爱画者面前烧毁一幅《蒙娜丽莎》没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心疼。
既心疼白鹭洲会痛这件事,又心疼如此漂亮的器官承受无妄之灾这件事。
因为格外重视,所以池柚涂得很仔细,慢慢地,轻柔地,万分认真。
而认真过头的后果,就是拉长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很久以后,白鹭洲像是有点疲惫,鼻息间发出轻浅的一声气音,调整了一下坐姿。
下一秒,正在“粉刷”艺术品的池柚忽然全身一僵。
她的脖子像装了生锈的齿轮,一点一点钝锉地垂下去,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的膝头。
刚刚白鹭洲换了个坐姿的同时,烫伤的手放了下去,正正好,落在了池柚的膝盖上。
透过薄薄的裤子,池柚的腿可以感觉到白鹭洲腕骨突起的一弧轮廓,就这么突兀又清晰地隔着一层布压上了她的皮肤。
那只手半蜷着,指尖自然地搭在她的膝骨侧边,再无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动手动脚,没有暧昧地划动,只是放着,内敛得和白鹭洲本人一样。
仿佛是刻意的,却安静得让人感觉并不刻意。
想赶快提醒她别越界,又觉得,她或许只是累了,就让她搭一会儿吧。
白鹭洲轻声问:“你介意吗?”
池柚按下纷乱的心绪,说:“该介意的不是您么。”
白鹭洲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吗。”
池柚深呼吸了一下,低着头,继续用棉签给白鹭洲上药。
“上次在海岛您帮我包扎的时候,不是和我说过,不希望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么。虽然您指的是皮肤间的接触,但您那么在意,应该也不会想这样主动把手……”
“帮你扶汤碗的时候也碰到你了,你当时不觉得哪里不对?”白鹭洲打断她。
池柚:“……那是紧急情况,不一样。”
白鹭洲:“对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
白鹭洲此时的坐姿面向着池柚,她抬起眼,很轻易地就凝视住她。
“我好像一直都忘了告诉你,那晚我做的越界的事,除了和你说出那句话之外,还有一件。”
池柚抬起头,“什、什么?”
没有任何预兆地,白鹭洲搁在池柚膝头的手倏忽向上,握住了池柚拿棉签的那条小臂。
五指不带什么力度地轻轻包裹住雪白的小臂中段,像缠过来的云,没有重量,若即若离,温柔中带着莫名的不真实感。
细细绵绵的云里,席卷着不可忽视的冰凉的温度。
“就是这一件。”
白鹭洲的声音也带着一点冰凉的温度。
“……”
池柚的整条手臂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些本以为消逝在酒意中的片段记忆,忽然在这一瞬间零星地涌回了她的大脑。
陌生的客房,明亮的顶灯下,同样躺在床上的白鹭洲。
床上的人忽然坐起来,紧紧地攥住她的小臂,携着凉意的指尖沿着她小臂上新长的嫩生疤痕缓缓摩挲。她的脉搏,在白鹭洲的指尖下生机勃勃地汩汩跳动,青涩地顶撞着这突如其来的严密卷裹。
那是她们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皮肤相接。
池柚的呼吸和心跳都乱了。
为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也为这一秒的再度相触。
然后红晕几乎劈头盖脸地蒙上她,脸,耳朵,脖子,甚至被白鹭洲握住的小臂,所有在她眼中和实验课题般熟悉又寻常的身体器官,统统都开始发烫。
池柚喘出一口气,不禁想:
原来上次和柴以曼的手背贴合实验,什么都说明不了。
世界会爆炸的,心跳会失序的,她陡然升高的体温都快要把她全身的细胞蒸熟了。
白鹭洲望着池柚的眼底幽深,像是黑得纯粹的深渊,见不着底。
太深了。
叫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多看一会儿,会忍不住生出想要跃下去的欲望。
“池柚,不管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忘掉的事,和现在我正在做的事,都只是想让你明白:从今以后,这条底线作废。”
白鹭洲松开了池柚的小臂,转而去握住了池柚没拿棉签的那只手,抬起来,贴在了自己烫伤的手下面。
“我不是暗示你什么,我知道这三个月我们不可能有什么更亲近的接触。不过,起码上药的时候,你可以托住我的手来。”
池柚呆呆地看着放在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
“这样的话,我就不会累得需要把手放在你膝盖上。”白鹭洲轻轻笑了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毕竟你看起来还是挺介意的。”
池柚下意识否认:“没有。”
白鹭洲:“不介意?”
池柚:“……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大事。”
良久,白鹭洲“嗯”了一声。
“也对,好像一直都是我比较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池柚不说话,低垂着眼将药上完。
等药膏涂完,池柚内心翻涌的情绪也平息了下来。她收拾好沾了药膏的棉签,拧好药膏管盖子,起身去扔垃圾。
白鹭洲的手机恰是时候地响了一下,打破了有点奇怪的氛围。
她拿起来看,边看边道:
“爷爷给我发消息说,奶奶今天要准备一桌大餐,需要的时间会久一点。刚好咱们中午火锅吃得晚,七月也得睡会儿觉,所以大概在八点钟开饭。”
池柚点头:“哦,好。”
白鹭洲:“那……”
池柚:“老师您先休息,我去院子里坐会儿。”
看出此刻池柚有点坐立难安,估计是在她的房间里和她独处不自在了,白鹭洲没有再勉强,轻抬了抬下巴,“你去。”
池柚转身匆匆离开。
她从白鹭洲的房间出来,一个人坐到院子中间石榴树下的石桌边,双手捧住脸使劲揉。
摸起来倒是挺烫的,不知道看起来会不会红得离谱。
池柚的心情很复杂。害羞的底色上,左铺一道对遗忘的记忆的愧疚,右铺一道对这种握手臂行为的纠结。她不知道该向谁去确认,这样的举动算不算正常的互动。
如果是和正常握握手一样的性质,那倒还好,她自己纵然有再多心思,也是她自己的事。可如果是带了暧昧色彩的话,她的心里便会生出对柴以曼的歉疚。
她一板一眼地,总想着遵循承诺过的优先级的约定。
……怎么总是不逢时呢。
上药也是,触碰也是,呼之欲出的想靠近的欲望也是。
以前是隔着白鹭洲的心障,现在是隔着她对另一个人的责任。身份对调了,保守的变成自己了,可结果却没变。她们还是要守着一条边界线,做什么事都要时时盯着它,生怕越了过去。
池柚明白,越是这种情绪波动的时候,她越不能乱。
她的课题里,一贯是把每一个分区放得清清楚楚,该是什么样的流程就是什么样的流程。打好的大纲,绝不能调换顺序。
就像以前,她一旦决定了要给白鹭洲一份对于世界的信心,那么不管几年里白鹭洲怎么冷眼对她,在书写到结尾之前,她都不会放弃追求。
现在也一样。
三个月没到的时候,她就不可以让自己心脏的天平倾斜太多。尤其是她答应过会优先给柴以曼那边多放一个秤砣的前提下。
晚饭前,池柚坐在小石桌边没动弹过,用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整理自己。
等天完全黑下来,白碧英和李恩生端着最后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远远地喊池柚去吃饭,池柚才扶着石桌站起来。坐太久了,骨头都僵硬得发麻。
站直以后,她再次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的脸。
还好,温度早已经降了下来。
走进用餐的老房间,到饭桌上,池柚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白鹭洲。
宋七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才睡醒,带着一脸起床气嘟嘟囔囔:“哎呀我都说了没胃口了,干嘛非得把我叫过来啊。”
奶奶用筷子尾巴敲宋七月的鼻子,“这叫礼数。”
“不是,又没来什么贵宾,要什么礼数?”宋七月百思不解,“大表姐,你是和你的亲孙女不熟,还是和来过你们白柳斋八百遍的小柚子不熟啊?”
奶奶难得地凶了宋七月一声:“闭嘴吧。”
晚间白鹭洲也去厨房做了两道菜,她还没落座的时候,就站着拿一只公共小碟,在那两道菜里分别夹了一点,又夹了一些池柚以前很喜欢的奶奶做的糖醋小排,放到池柚面前。
“尝尝。”白鹭洲轻声说。
池柚“嗯”了一声,闷着头吃了好几筷子。
吃别人做的菜要表达感谢,这个池柚懂。于是她咽下去以后马上抬头,对白鹭洲和白碧英说:“很好吃,谢谢老师,谢谢奶奶,辛苦你们做饭了。”
奶奶受到夸赞挺高兴,说:“喜欢就多吃一点。”
白鹭洲也不着痕迹地轻勾了下嘴角,“这两道菜我第一次做,你要是觉得不错,以后来白柳斋,我再做。”
池柚正要说话,却被旁边大口吃菜的宋七月随口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打断:
“那小柚子得抓紧多来几回了,不然等以后出国了,哪儿还有机会呀?”
出国。
听到这两个字,白鹭洲布菜的动作蓦地顿住。
第074章
“出国?!”
奶奶的反应赶在所有人之前, 宋七月话音刚落,她就震惊地脱口而出。
池柚没想到出国的事是这么被捅出来的。她暗暗懊悔,分明之前自己还提醒自己要尽快和白鹭洲说一下这事, 今天也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却因为白鹭洲主动握她手臂的行为弄乱了她的大脑, 搞得她又忘了。
白鹭洲有些迟疑, 声音里带着一些仅存不多的点点希望:
“你要……出国?”
宋七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闯了祸, 嘴里的菜都顾不上嚼了,瞪大眼睛看向池柚:“你、你没和她说吗?”
爷爷也停了筷子,凝重地看着池柚。
池柚被几个人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回避了所有人的目光,低声说:
“是有这个可能来着。”
白鹭洲眼里的希望灭掉了一半,还剩一半,岌岌可危地微弱亮着。
“是旅游, 还是……”
“如果确定要去的话, 应该是长时间定居。”
池柚垂着头,用筷子戳碗里的排骨。
“计划是去瑞典,我的姥姥和姥爷在那边,他们已经帮我联系好了很好的医学院, 妈妈也希望我可以过去深造。”
“听你的意思, 还没有完全确定。”白鹭洲用所剩无几的理智问:“你方便告诉我吗,确定要去的概率, 大约是多少?”
池柚如实回答:“百分之八十吧。”
百分之八十。
听到这个答案, 白鹭洲将伸出去的筷子收回来,放在自己的碗上, 手指连着筷子有明显的颤抖。
“要去多久?”白鹭洲又问。
池柚:“至少3年。”真实时间应该是3到6年,更多年也有可能, 池柚选择了一个最小的数字说出来。
见白鹭洲很久都没说话,池柚不禁开口:“对不起,我……”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白鹭洲缓缓坐了下来,表情敛得很平静,夹了一根青菜进自己的碗里。
“先吃饭吧,别影响吃饭。”
爷爷和奶奶还想问些什么的样子,但白鹭洲给他们分别夹了一块肉,像是某种暗示。老两口和白鹭洲进行了几个来回的眼神交流后,叹着气闭了嘴巴。
宋七月这朵敏锐的交际花很轻易地读出了白鹭洲和池柚之间的气氛变化,本来没清醒彻底的意识现在完全清明了,暗暗骂自己没脑子。
白鹭洲的筷子同样夹了一块肉,放进宋七月的碗里,“你也吃。”
宋七月:“表甥孙女,我……”
白鹭洲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道:“不是你的错,安心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宋七月宁愿看到白鹭洲生气的样子,哪怕是冷冰冰地和池柚吵一架,或者狠狠讽刺一番她的漏勺嘴巴,甚至掀桌,摔门,直接转身离开。
她从池柚那里知道过白鹭洲和池柚之间的约定,所以她懂,出国的事一旦不是从池柚嘴里亲口说出来,而是被旁人告知了白鹭洲,白鹭洲的心情会是如何的失落和愤怒。这一下子,性质就不单单是出国本身的事了,还会包含欺骗、隐瞒。同时也意味着,池柚不仅没有把白鹭洲纳入未来的计划,还根本觉得:白鹭洲这个人都不配知道那未来计划是什么。
所以正常的剧情难道不该是误会产生后,白鹭洲气得夺门而出,池柚追上去立马解释吗?
如果是这样,能够早一点解释清楚,哪怕就早一顿晚饭的时间,宋七月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自责了。
但白鹭洲没有。
她除了捏筷子的手轻颤过一下,别的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没有任何地任性,将这一顿本该安稳的晚饭完完整整地保全给所有人。包括这个嘴上没门的大漏勺,和那个此时在她眼里的欺骗者。
她甚至还在为他们每个人夹菜。
宋七月吃着嘴里的肉,感觉眼角都有一点酸了。
自己竟然忍不住替白鹭洲委屈了起来。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沉默许多。
爷爷奶奶准备好的很多问题,似乎都不适合在眼下问出来。池柚心里想了很多,有些话想说,可是饭桌上有旁人,她不好开口。
平时话最多的宋七月也不说话了。白鹭洲,不论她开不开心,她都寡言。
晚饭结束后,白鹭洲去帮爷爷奶奶洗碗,去厨房前和池柚小声说了句:
“迎客堂的茶几上有水和糕点,你先坐会儿。等我忙完了,开车送你回家。”
一切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但池柚知道不是的。
下午来的时候,白鹭洲还给了她两个选择:想走的话晚上可以送她回家,不想走的话,她也可以在白柳斋留宿一晚。
然而现在没有了第二个选择,只有送她回家这一项。
池柚拉住要走的白鹭洲:“我要和您解释一下。”
白鹭洲沉默片刻,说:“可以,等我洗完碗。”
池柚:“您手背上还抹着药,不能洗碗,我去洗。”
白鹭洲:“不必。”
一旁的宋七月很有眼色地插嘴:“我去洗我去洗,哪有让伤员和客人洗碗的道理?你们忙你们的,不要操心别的!”
说罢,她一溜烟地向厨房跑,生怕那两个人跟她抢,这辈子从没这么勤奋过。
白鹭洲目送宋七月消失在门口,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提步,准备去房间拿包和车钥匙。
池柚却说:“我不想回,我想住一晚。”
白鹭洲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自己的房间走,“有话也可以在车上说。”
池柚追在白鹭洲后两步的距离,鲜有地顶嘴:“我不要在车上说,我就要和您面对面地说。”
白鹭洲:“有区别么。”
池柚:“有。”
白鹭洲拉开房间门,走到桌边,伸手去拿桌角收纳盒里的车钥匙。
池柚快步走过去,一着急,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按住了白鹭洲的手腕。
她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来让自己习惯这种皮肤间的直接触碰,咽了咽口水,说正事:“我不是故意想骗您,我真的是忘了说。”
“……忘了说?”
白鹭洲侧过头,看着池柚。好半天,眼底终于流出一丝苦涩。
“所以你要和我解释的事,不是想说其实你并不想出国,而只是‘忘了说’这一点吗?”
“我……”
池柚也不知道从哪开始分辩。
“就算解释,我不是、不是也得一件一件来么?”
白鹭洲见池柚都急得又结巴了,才带起一点情绪的语气随着一声轻叹散去,转过身,靠在桌边,双手撑在桌沿上。
“好,那我一件一件地问,你一件一件地答。”
她来列出题干,池柚只需负责解题。不用组织纷乱的语言,仅仅思考问题的答案,这样,紧张的池柚或许可以轻松点。
池柚点点头。
白鹭洲:“什么时候开始筹备出国的事的?”
池柚回忆起这件事的起源,说:“在海岛上,露营的那一晚,妈妈第一次提起。”
白鹭洲:“……这么早。”
这不是一个问句,池柚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白鹭洲缓缓呼吸,继续问:“柴以曼会跟你一起出国,是吗?”
池柚很不想在这个时候点头,可她没有选择,只能给出肯定的回答,“对,也是露营那一晚,妈妈给我介绍了柴姐姐。她给我介绍柴姐姐的原因之一,就是柴姐姐也有出国的打算,妈妈希望我们可以搭伴。”
白鹭洲:“所以你和柴以曼不是前几天才接触,而是在几个月之前,你们就已经认识了。”
池柚忙说:“我们加好友是很早,可是一直没聊天,前几天那次确实是第一回见面。”
白鹭洲苦笑了一下。
“那既然这么早就有了出国的打算,在酒吧里,为什么还要承诺我三个月后的事?”
停顿须臾,“你在国内,还能待够三个月吗?”
池柚明白这个原因很扯,可这就是事实,她加重语气,想努力让白鹭洲相信她。
“我真的是忘了,而且我没有确定一定会出国。我知道您可能不信,但真的,我自己也总是忘了出国的事,和您一说话,就更想不起来了。”
白鹭洲看向池柚,审视着她的微表情,“为什么?是舍不得我?”
池柚红了耳朵,“算……算原因之一吧。”
白鹭洲:“还有什么原因?”
池柚沉默。
“你既然能说出‘原因之一’,就说明你很清楚有别的原因,也知道那原因是什么。”
白鹭洲撑在桌沿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抠住了桌面底。
“当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不是不想说,其实我以前和您说过的。”
池柚抿了抿嘴唇。
“我去国外,是要去医学院进修。可我从来都不喜欢救人,我也不喜欢当医生,我讨厌和病人与病人家属,还有同事,上级,所有活着的人的社交。我就是觉得,瑞典没有我想碰见的人,也没有我喜欢的未来。”
白鹭洲沉思半晌,说:“所以,心底在排斥,导致你很多时候都下意识地回避出国的事,然后就总是忘。”
池柚点头:“对,就是这样。”
白鹭洲:“既然排斥,为什么你会说,出国的概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
池柚叹气,“毕竟家人们都那么上心,好像所有人都认为那是我最该走的光明大道,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如果没有一个硬性理由留下我,就……”
白鹭洲:“我懂了。”
池柚:“您懂了?”
白鹭洲:“嗯。”
池柚:“都懂了?”
白鹭洲:“嗯,都懂了。”
池柚:“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吗?”
白鹭洲:“没有了。”
白鹭洲直起身子,没有再去拿车钥匙,而是说:“走吧,我帮你收拾客房。”
这段对话结束得比预料中要快许多,白鹭洲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甚至不曾逼着她,让她现在就回答到底要不要出国。
白鹭洲没有强求她立马做选择,没有要更多的承诺,从进门到现在,表情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池柚犹豫着问:“您……已经不生气了吗?”
白鹭洲:“不生气了。”
“可是——”
池柚总觉得这是件挺大的事,她应该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安抚白鹭洲的。
“我确实做错了事,一直没和您说清楚,少给了您一条‘可能要出国’的前提条件。您千万不要忍,您要是觉得没办法接受,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酒吧那晚我说的话,现在拒绝也来得及。”
“……我没忍什么。你解释得很清楚,我听得很明白。至于这三个月,不管三个月后你在国内还是国外,我说过会等,就是会等。你能回来最好,不回来,我也不会后悔付出的时间。”
“不过你要是真觉得很对不起我……”
白鹭洲注视着池柚,忽然,缓慢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或许你可以给我一点补偿。”
池柚看着白鹭洲向她又逼近了第二步,大脑蓦地空白。
“什么……补偿?”
白鹭洲逼近了第三步,站在离池柚咫尺之近的地方,低着头看她。
她的声音很轻。
轻得但凡再远一点点,就会听不清了。
“比如,允许我现在,做一点更越界的事。”
第075章
白鹭洲是清冷寡言, 是处事淡泊,外表看起来总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内里是一个真正寡欲的人。
她的欲望向来都很强。
想被长辈们肯定的欲望, 想被坚定选择的欲望,想拿到每一个第一的欲望, 想拥有一段最好的爱情的欲望。
以及对身体的欲望, 对池柚的欲望。
在极度想要破局却无奈受困的时候, 她选择了床头柜上的东西,就已经说明,她并没有像旁人以为的那样矜持脱俗。
牵扯到感情问题时, 她就是很俗。她不否认,她就是和所有最普通的世人一样,深夜里会做梦,清醒时会妄想。
她也不否认, 狂欢派对那一晚, 如果池柚真的想做点什么,她那时不会拒绝。
她甚至在压抑的理智夹缝中存有期待。
在发觉池柚只是想照顾她时,有期待落空的失望。
白鹭洲到现在都没有对池柚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不是她不想, 而是她觉得池柚的那份感情太过美好, 她不忍去玷污。
她的道德感告诉她不能玷污,可她的欲望一刻不停地蛊惑着她:如果玷污一下呢?
她没有一秒停止过这样的想法。
如果……玷污一下呢?
就像这一刻, 白鹭洲明明知道, 她说出这句“允许我现在做一点更越界的事”,本意只是想逗逗池柚。但话说出口, 看着面前开始脸红的池柚,她的心, 也控制不住地乱了。
白鹭洲的目光缓缓游移在池柚的脸上。
牛奶一样生嫩的脸颊泛着一抹浅粉,低垂的睫毛正微微颤抖,湿漉漉的眼睛被眼皮暂且盖住,看不见那双漂亮的黑瞳仁。
池柚的脖颈很细,但因为她偏过了头去,下颌线连着脖子、锁骨,便叫领口处显露出的皮肤白成明晃晃的一大片。
看一眼,就让人想起北方冬日的窗外,那种没被踩过的雪地。
池柚的白和白鹭洲的白不是同一种。
白鹭洲的肤色更像清透的玉,可以隐约看见她薄薄皮肤下血管的颜色,因为透,类冰,所以总含着股冷意。
而池柚的肤色像羊脂白玉,细腻,温润,血管被很温柔小心地严实包裹住,骨头凸起的轮廓都柔润得可爱。
她会让人产生通感。
观赏着这身皮肤,就仿佛能闻到娇柔花瓣上温暖的露水香。
这样的人近在咫尺时,怎能不叫人想踩踩雪地、嗅嗅花露。
白鹭洲抬起手,指尖向着池柚的脖颈探去。
雪花轻轻落在了雪地上。
池柚却被雪花惊醒,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老师,你……”
她咬住嘴唇,单臂环上了自己的身体。
“不行,现在不行。”
就算那条底线已经作废了,也不能猛地跨这么一大步啊。
白鹭洲收回了手,似笑非笑。
“这种接触对你来说,应该就是单纯的身体的器官部位相碰而已。”
她言下之意是:在意身体接触的一直都只是她白鹭洲自己,对于池柚这种能把所有器官物化成课题的医学生来讲,这种事本没有任何暧昧色彩才对。
下午的时候,池柚也没有否认这个说法,不是吗?
池柚:“这、这单纯么?”
白鹭洲反问:“碰一下你的脖子,算什么不单纯的事么?”
池柚语塞,“碰一下脖子当然不算,可是你……难道不是打算……”
白鹭洲的目光瞥向了地面,熟稔地撒谎:
“谁说我打算别的了。”
池柚红着脸反应了一下。
片刻后,她气道:“您又逗我!”
白鹭洲极轻地笑了一下,“你的语言系统也又紊乱了。”
池柚愣了愣,“啊?”
白鹭洲:“一会儿‘你’,一会儿‘您’。”
池柚:“我* ……”
“这个补偿,我可不可以要你以后,不要对我再称呼‘您’?”
白鹭洲本来还想说,让池柚也不要再那么尊敬地喊她“老师”,不过想到这些习惯总得循序渐进地改,便没有贪得无厌。
“辛苦你,刻意地去改一下。每次说出口的时候,有意压一压以前的习惯,可能会花费你多一点的精力,但……”
白鹭洲停顿少顷,“这应该不算会打破约定的事。”
没有过分到越界的性质。
池柚沉寂了好阵子。
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好。”
白鹭洲转过身去,解开了衬衣的第一颗扣子,说:“你先出去吧,我等会儿去帮你收拾客房。或者你急的话,叫七月帮你收拾一下。”
她细长的手指撚着衣领敞开了一点,叫里面的薄汗热气散出去些许。
池柚不懂为什么刚刚白鹭洲还说要直接去帮她收拾房间,现在却要赶她出去,得等上一会儿才能帮她。
她还不懂,刚刚那短短的一瞬接触,给白鹭洲带来了怎样的悸动。
池柚只是盯着白鹭洲的背影,看了很长的时间,想看出点什么。
而在这次难得长久的凝望中,她也终于发现了那个不对劲了很久的点。
“怎么……好像再也没见过你穿旗袍了?”
池柚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每一次见到白鹭洲,白鹭洲都穿的是衬衫。各种各样冷色调的衬衫,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青色的。看得她的意识都学会了默认这个改变,从未觉得哪里异常。
白鹭洲回过头,身体却没转过来,“你不是喜欢我穿衬衫么。”
池柚:“我说过吗?”
白鹭洲:“海岛上的时候,你刚醒,看见我穿了件霾蓝色的衬衫。你那时说,觉得我穿衬衫比穿旗袍好看。”
池柚:“……”仔细想想,她好像还真说过。
白鹭洲从眼角尾端看着池柚,问:“你忘了?”
池柚老实地承认:“是忘了。”
“……你这样说,衬得我像个一厢情愿的傻子。”白鹭洲回正了头,继续背对池柚。
池柚的情绪被揪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白鹭洲:“开玩笑的,别紧张。”她走到床头柜边,弯腰去拿一会儿要用到的护肤品,“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说我穿衬衫更好看是不是真心话吗?”
池柚在心里慎重地想象了一下两种服饰的白鹭洲,答道:
“老师怎么穿都好看,各有各的好看。”
穿衬衫是随性矜贵的好看,穿旗袍是清冷优雅的好看。
“其实你不用管我的看法的,随便穿就好,老穿一样也会看腻。”
话落,池柚马上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好,立刻找补:
“我不是说看腻了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您……不,你,你可以换着穿,旗袍也很好看,要是一直不再穿了很可惜的。”
白鹭洲笑了笑,拿着满手的瓶瓶罐罐,不再继续发问,只轻掠地说:
“你能出去一下么,我要洗澡。”
池柚如梦初醒:“啊,好,我这就走。”
池柚匆匆地退出了白鹭洲的房间,紧紧地关上了门。
天完全黑了,幽暗的院落里只有零星几扇有人的窗户亮着灯,夜风吹过,石榴树上的新叶摩擦出簌簌声响。
宋七月还在洗盘子,厨房那边传来她和奶奶交谈的声音。
爷爷提溜着一块抹布,在用餐的房间和迎客堂两处擦桌子椅子,尤其仔细地擦奶奶最爱的那把太妃椅。
池柚记得上次来住的客房位置,她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就去了客房。
她自己有手,不用非得白鹭洲或者宋七月来帮她收拾。不过是一些浮灰,再铺一下床,估计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收拾干净。
池柚收拾完房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李恩生和白碧英忙完后,跟宋七月一起坐在迎客堂聊天。池柚专门过去了一趟,和他们说了自己要留宿的事,爷爷奶奶拉她聊了几句,问她出国的事,她能回答都如实作了回答。
爷爷没有多说什么。奶奶欲言又止,最后只很小声地嘟囔了句“洲洲是编制内的”。
白碧英的意思是,编制内,就意味着白鹭洲几乎不可能放弃工作跟着池柚出国。如果白鹭洲等不到池柚的回心转意,她们两个人日后大概率只能是天各一方的结局。
她不知道池柚有没有听懂,因为池柚好像在挂念别的事,有点心不在焉。
偏偏白鹭洲不许他们多说什么,对话的最后,白碧英只得以叹气收尾。
和那三人道过晚安,池柚从迎客堂出来,环视一周,还是没见到白鹭洲。
她暗忖:不知道是洗什么澡,需要洗这么久。
时间已经不早,池柚不再多想,回房间洗漱睡觉去了。
关上灯,躺到床上,池柚直接闭上眼。她不爱玩手机,更没有睡前玩手机的习惯,她睡觉就是睡觉,不会掺杂别的事。
然而今天她有点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她甚至一反常态地又摁亮了手机,却停留在桌面,不知道要做什么。
失眠了。
池柚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准备去桌边喝点水。
她下床往桌子那边走,走到一半,路过窗户时,疏而停住了脚步。
随即,她仿佛想印证那不是自己的错觉,改变路线走到了窗边,手伸出去一推,推开了吱吱呀呀的旧木窗。
没有了老玻璃的遮挡,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完澡的白鹭洲无比清晰地映入眼眶。
纤瘦单薄的人坐在石榴树下的石桌边,正低头摆弄着一个碗。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淋下满身泠泠岑寂。
她久违地,穿了一袭白色的旗袍。
精致的布料在她细瘦腰身上叠出织锦的细褶,她轻轻地动一动,紧贴的衣服便会将她身体每一处最漂亮的轮廓都描勒出来。
穿旗袍时,她的坐姿仪态会更加雅正。
脖颈连着脊背的一条线笔直得挑不出瑕疵,她低头看碗,这条直线也几乎没受什么影响。旗袍裙摆下叠放的一双二郎腿,都规整得像是用数学精密地计算过。
清绝出尘,典雅不凡。
真的很美。
和穿衬衫时完全不一样的美。
池柚趴在窗口,遥遥地望着白鹭洲,支着下巴看了很久。
“在做什么啊?”
池柚忽然开口问她。
白鹭洲侧目,见是池柚在隔着窗户和她说话,眉眼温和了许多。
“在泡豆子。”
池柚:“泡豆子做什么?”
白鹭洲:“现在泡上,明早起来就可以做豆花了。”
池柚:“甜豆花?”
“嗯。”白鹭洲默契地笑了笑,“只浇一勺醪糟,别的什么都不加。”
池柚想到小时候在白柳斋住的日子,每天早上白鹭洲都会亲手给她做她最喜欢的甜豆花,不禁也会心一笑,“那泡好了吗?”
白鹭洲:“泡好了。”
池柚:“谢谢啊。”
白鹭洲:“不客气。”
池柚支着下巴的手放了下去,搭在窗框边。
“老师,你早点睡。”
白鹭洲点头。
“你也是。”
“晚安。”
“晚安。”
池柚站直了身体,关上窗户。
握着窗户把手,她原地站住,没有立刻转身回去睡觉。
良久,池柚忽地垂眸笑了一下。
刚刚那几分钟,她并没有走出屋子,也没有看见今晚的月亮。
可就在穿着旗袍的白鹭洲看向她的时候,她却恍惚感觉到,月光照在了她的眼睛上。
第076章
某种意义上来说, 白鹭洲身上的矛盾性,不亚于池柚血液中的善邪矛盾性。
白鹭洲可以在做完需要扔一地卫生纸团的事后,不紧不慢地洗完澡, 穿上一件再禁欲不过的旗袍,扣子都仔细地扣到最上面的一颗, 然后淡然地坐在院子里准备一碗泡豆子。
她也可以面对窗户里那张刚刚在她做那事时幻想过的脸, 收敛起所有旖旎思绪, 平静地和对方聊天,说,明早会为她做一碗甜豆花。
一如今日的早晨。
白鹭洲在熬完自己要喝的中药后, 将厨房收拾得不留一点痕迹,气味都散得干干净净。她就站在刚刚熬药的位置,一边用吸管喝杯子里酸苦的中药,一边慢条斯理地做甜豆花。
很难想象, 白鹭洲的身上会同时出现这么多的反义词。
冷与烈, 淡与欲,苦与甜。
反差很大。
但出现在此时的她身上,又觉得好像很正常。
冷,淡, 苦, 是她的人生底色。
而烈,欲, 甜, 是她的目光终于真正落到池柚的心里时,被池柚染上的新色。
仿佛过往那些, 曾被池柚亲手用颜料染红的,白色花朵们。
池柚也早早地来到了厨房, 昨晚的晚餐她没帮上什么忙,今早她准备亲手给大家做早餐。
她来的时候看到白鹭洲在喝东西,随口问喝的是巧克力奶还是咖啡,白鹭洲咽下口中的苦药,直接将杯子伸过去让池柚尝尝。
池柚当然没喝,她把头探到杯口的时候就被那味儿冲到了。
“老师,你怎么老想骗我呢?”
她捂着鼻子控诉。
白鹭洲收回胳膊,继续优雅地用吸管小口喝药,品茶一样,“骗到你了吗。”
池柚:“没有。”
白鹭洲:“那你气什么。”
“……”
池柚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池柚往碗里打鸡蛋时问道:“你这个病,到底还要养多久才能好呢?”
白鹭洲:“医生说,还得再喝一个多月的药。”
“中医啊?”池柚皱了皱眉,“还是吃西药吧,见效快点。”
白鹭洲:“不是见效的问题,西药我也在吃。病程长是因为身体底子不好,所以得慢慢养。”
池柚点点头,又问了一些白鹭洲的病的相关事情,听过后细细思索,以自己的医学知识储备补充了一些注意事项。
两个人在厨房各做各的菜,不时搭几句话。白鹭洲话少,池柚也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性格,她们聊得并不多,不像柴以曼和池柚相处时总是用对话将时间撑满。
奇怪的是,这样的安静并没有给池柚带来任何尴尬的感觉,而是另外一种舒服。
可以不用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交谈上,能专心致志地想自己的事、做自己的菜,偶尔嘟囔出一两句自言自语,对方淡淡地回几个字,过不过耳都随意。
如果池柚是在咕哝关于做菜的小问题,白鹭洲就言简意赅地提点。
比如酱油瓶子在哪里,冰箱里有没有新鲜的葱。
如果池柚只是在喃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白鹭洲就轻轻笑一笑。不接话,不强聊,就那么做着豆花,浅淡地弯弯唇角。
池柚在切肉的时候就在低喃着一件无关紧要又可可爱爱的小事。
——她在自己给自己报出每一刀下去精确的肉片厚度毫米数。
“2.1毫米,2.2毫米,2.1毫米,2毫米……”
也不知道她这个0.1毫米是怎么掐出来的。
神奇。
白鹭洲拧开醪糟瓶的盖子,将勺子探进去,“对了,你今天还要继续留在白柳斋玩吗?要是有别的事忙,你看好要走的时间,我开车送你回去。”
池柚认真地切着肉答:“有啊,吃完早饭就得走了。”
白鹭洲“嗯”了一声,又似不经意地问:“什么事?”
“早上柴姐姐给我发消息说,要我去她那里一趟,她有点工作上的事需要我帮下忙。”
池柚被打断了思路,忘了刚刚切下来的这篇肉是2点几毫米了。她没多在意,随手将肉片撂进了盘子里。
白鹭洲听到池柚提起柴以曼,舀醪糟的动作顿住。
半晌。
她捞起勺子,“她一个写书的,需要你帮什么忙?”
“她之前写过一本书,是以我为原型的法医刑侦类小说。”
池柚坦诚地说出了两年前柴以曼和她的间接交集。国刊上的论文,天才法医女主,印成铅字的本名注脚。
“最近这本小说在改编广播剧,听她说,编剧准备扩写剧本,需要很多专业知识。刚好编剧也是云州人,今天她约了编剧老师去她家,就把我一块叫过去,想三个人好好聊聊。”
白鹭洲没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给豆花浇汁。
挪开勺子时,勺子却不慎从她的指间滑落向瓷盘边沿,碰碎了嫩豆花的一角,砸在盘子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听到勺子和瓷盘相碰的那声清脆动静,池柚抬起头,看了眼白鹭洲的方向。
“怎么了?什么摔碎了?”
“……没事。”
白鹭洲连眨了两下眼,若无其事地捡起勺子,收拾干净。
“那吃完早饭,我送你过去。”
池柚:“她家太远了,我还是自己打车过去吧。”
白鹭洲:“我正好今天也有课,反正得出门上班,顺便送送你。”
池柚抿了抿嘴角,“……不会很奇怪吗。”
白鹭洲侧过头看她,“奇怪?”
池柚:“嗯,我们三个,现在这样的关系……”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白鹭洲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你是担心我会直接开车把你拐到深山老林里去,还是担心我和柴以曼见面会打起来?”
池柚抽了抽嘴角,“那是倒不会。”
白鹭洲端起甜豆花,“我知道,她比我有优先级,没关系。你先去吧,等你回家了有空了再联系我,我有件事还想找你。”
池柚:“什么事啊?”
白鹭洲:“之后再说吧,现在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而且我也得……”
白鹭洲话没说完,然而她似乎也不打算再补全,就悬着半句在那。
她单手解开了围裙,端着豆花走出了厨房。
这顿早饭吃得很平静。
宋七月要睡懒觉,没起来吃早饭,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不少。白鹭洲只低头吃东西,吃得不多,但她吃得慢,所以用餐时间也被她拉满了整顿早餐。
爷爷奶奶第一次吃到池柚做的饭,很惊喜,夸了好几句。池柚在每句夸奖后面,都会礼貌地点缀上一句“谢谢”。
饭后,白鹭洲依照承诺送池柚去柴以曼家。
去的路上,一开始两个人还时不时说两句话,但后半程池柚就一直在看手机。白鹭洲瞥了一眼,看到她是在回复柴以曼的消息。
在那空隙间的匆匆一览下,柴以曼的新消息连着弹来,池柚盯着手机,咬起手指认真地思索回复。
白鹭洲收回目光,下颌骨绷住,握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地缩紧了。
长时间的车程后,她们抵达了东郊的半山腰。
柴以曼提前走到了小区门口来接池柚。
她站在一片树荫下,握着亮屏的手机,车才开进她的视野,她便远远地举着握手机的手挥了挥。
柴以曼今天明显仔细打扮过,妆发精致,穿衣讲究,耳饰和项链都精心搭配过。
只是她手腕上的檀木手串一直没摘,画风稍稍有点不协调,但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车子停在柴以曼面前,白鹭洲和池柚一起下了车。
柴以曼见到白鹭洲时眼底没有很惊讶,但还是做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呀,白教授,是你来送小柚子?”
白鹭洲绕车走过来,三个人都站在了树荫底下,“昨天太晚了,她回家不方便,就在我奶奶家待了一夜,今天我刚好送送她。”
柴以曼:“辛苦了,要一起进屋喝杯水吗?”
“不了,你们忙你们的事,我还要去上班。”
白鹭洲抬腕看了下表。
“说完这两句话就得走。”
白鹭洲的“两句话”肯定不会是对她说的,柴以曼一副懂了的表情点点头,“哦哦,好。”
白鹭洲看向池柚,声音放轻。
“这里位置太偏,不好打车,你忙完了要回家的话和我说,我来接你。”
池柚还没来得及说话,柴以曼就先笑了出来。
“我说白教授,这人才刚送到,你就想着要往回接了?”
柴以曼觉得好玩儿,白鹭洲的样子好像是送池柚来上学的,嘱咐她放学后记得和家长说一声好早点回家吃饭似的。
白鹭洲欲言又止,“我……怕她不好回家。”
柴以曼:“你不来,我也会送她回家的,不用担心。而且——”她抬起胳膊,胳膊肘轻轻压在池柚一侧的肩上,“我有优先送你的资格,对不对,小柚子?”
池柚愣了愣,老实地回答:“是啊。”
白鹭洲的双眼瞥向地面。
“开个玩笑而已,不是真的挑衅你啦。”柴以曼笑着认真道,“其实谁送她回家都行,到时候看谁有时间。”
白鹭洲:“……我都有时间。”
柴以曼:“你不上班了?”
白鹭洲没说话,但她心里想:
她可以和同事换课。
虽然最近请病假和换课有点频繁,她的职业道德良心有点过意不去,可谁叫生病的时间刚好碰上了这三个月的当口,所有的烦琐都累积到了一起。
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白鹭洲分得清事业与感情在生命漫长的道路上孰轻孰重。但如果她可以允许自己有百分之一的偏差,她希望,这百分之一就用在这三个月里。
三个月后再好好补偿工作上的事吧。
眼下,她就想任性地让感性压倒理性这么一小段时间。
池柚心里在想的是:不知道最快多久可以考到一张驾照。
考完驾照妈妈会给她买车,买了车,她就再也不用总夹在这种“白鹭洲送她还是柴以曼送她”的令人抓狂的问题里。
池柚突然就很后悔,这几年上学,身边的同学都抽空去考了驾照,就她一门心思放在学术里。
妈妈老早就提过考驾照的事,巴不得池柚早点考完好给她买台车,还说,池柚要是再晚几年去考,她给池柚攒的购车资金都可以买个便宜的保时捷了。
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攒到一台保时捷。
而柴以曼现在心里在想:
两分钟了,她的问句还悬在那儿没人回答,这俩人不说话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快要被大中午的温度热死了。
第077章
很幸运地, 柴以曼最后没有被热死。
因为白鹭洲掐着时间要上班,她的精神意志仿佛可以在她出神的时候帮她数秒,在发呆到deadline后, 她恍如初醒地看了眼表,打破了沉默:
“我先走了, 有事再联系吧。”
柴以曼:“好, 白教授再见。”
池柚:“改天见, 老师。”
白鹭洲向她们颔了颔首,转身回车。
目送白鹭洲的车消失在山道后,柴以曼才带着池柚进小区。
昨天白鹭洲送柴以曼回来, 只送到了小区门口,谁也没进过她的住处。等走到柴以曼的家,池柚才发现柴以曼住的地方不是公寓楼,而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别墅。
“你一个人, 需要租这么大的地方吗?”池柚环顾着周围问。
柴以曼用指纹打开了大门, 请池柚进去,“这不是租的,是我妈妈的房子。她三年前就和我爸搬去暨宁了,房子就空了出来, 我从小在云州长大, 觉得这里才是家,总还是想回来待待。所以, 这房子没卖也没出租, 方便我在云州的时候过来住。”
池柚:“这样啊。”
两个人走进客厅,柴以曼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汽水, 倒进杯子给池柚,“编剧老师会在一个小时后到, 刚好是饭点,我和她反正都还没吃午饭,你呢?”
池柚:“我只吃了早饭。”
柴以曼:“那太好了,我就不用愧疚了。”
池柚:“啊?”
柴以曼带着池柚来到冰箱前,拉开冷冻柜,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肉。
“你看看,你做饭需要用到什么食材,随便拿。”
池柚睁大眼睛看着这硕大的冰箱,“这……”
柴以曼解释道:“我可不是不舍得钱才拜托你亲手做的,实在是这地方太偏了,方圆五公里内一家饭馆都没有,外卖也送不到这儿。你辛苦辛苦,算我欠你个人情。”
池柚疑惑:“没有饭馆和外卖,那姐姐之前怎么吃饭的?”
柴以曼:“自己做。”
池柚:“今天不可以自己做?”
柴以曼:“不可以。”
池柚:“为什么?”
柴以曼:“因为不能让客人吃白水煮肉。”
……白水煮肉。
多聊了几句,池柚才知道:原来,柴以曼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写东西,写起来就顾不上现实世界里的事,规律三餐这种事根本不存在于她的生活。等她饿得实在不行了,才会去冰箱翻一点牛肉或者虾出来,白水一煮,沾酱油吃。
太寒碜了,寒碜到池柚都听不下去了。
哪怕今天没有别的客人来,池柚也一定会好好做顿饭出来。
倒不是有多心疼柴以曼,是她需要通过这个行为,来抚慰自己那被白水煮肉强.奸过的耳朵。
池柚在厨房做饭,柴以曼坐在厨房外的小沙发上,抱着台笔记本忙自己的事。
尽管柴以曼的眼睛在看剧本大纲,她的嘴巴却可以一心两用地说个不停。
她一直在和池柚搭话。
但不是会让人觉得厌烦的那种尬聊,她说的都是些不惹人反感的有趣话题。
按理说,柴以曼没有自己一个人跑进卧室去忙工作,而是留下来待在客人能看见的地方,并且不会因为自己在忙就冷待了客人,客人应该感到舒服才对。
不过……
池柚这个客人,对这样的体贴应对得很难受。
池柚喜欢专心致志地做事,虽然和柴以曼的对话不至于将她打岔到忘记步骤或是放两遍相同的调料,可……
这样聊着天,她就没办法数肉片的厚度了。
一刀切下去,肉被切割成的状态,对她这个医学生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
这关乎她的专业水平是否一直保持在正常线的问题。
这个时候,池柚忽然想念起了早上和白鹭洲一起做饭的时光。
白鹭洲很安静,闲聊的欲望向来不是很高。和她待在一个空间里的时候甚至可以忽视掉她,然而想起她时,回过头,她也还在原地。
不会以炽烈的凝视绑架你,不会以外泄的守护姿态勾起你的愧疚,只会静静地留一个背影,慢条斯理地做她自己的事。
但你心里很清楚,她留下来,其实就是为了守着你的。
于是感到温暖的同时,不会带来任何心理负担。
只觉得安宁。
与从头淌到脚尖的放松。
池柚准备食材的动作忽然停滞住。
奇怪,和柴以曼聊天不会打岔她,想起白鹭洲的时候,她却被回忆干扰了。
这碗肉馅……她放过盐了吗?
池柚端着肉馅碗,回过神来时久久站立,呆了好半天。
后来还是她用筷子挑了一点生肉尝了尝,确定了咸淡,才挽救了一下她这短暂失智引发的后果。
一个小时后,编剧老师准时到达了小区。柴以曼又出去了一趟,亲自把编剧老师迎接回家里。
饭菜也都做好了,池柚抹着额头上的细汗,围裙都来不及解,就忙着一盘一盘菜往餐桌上端。
编剧老师一进门,扫了忙碌的池柚一眼,本能地没当回事,问柴以曼:“咱们的小说女主呢,这都已经到时间了,小说女主什么时候来呀?”
柴以曼笑了,指着忙得头发乱翘的池柚说:“这不就是吗。”
编剧目瞪口呆,看看池柚,又看看柴以曼。
“我去,我还以为这是你家小保姆!你你你、你怎么让唐柠亲自做饭啊?!”
“唐柠”是那本刑侦小说的女主角名字。
编剧忙走上前,伸出手:“老师你好,我姓庄,你叫我的圈名‘庄元宝’就好。”
池柚和庄元宝握手,“你好,我叫池柚。”
“知道知道,我听柴大大说起过,”庄元宝的眼睛里在闪星星,“我特别喜欢你,哦不不,应该说特别喜欢唐柠,我是老书粉了,这次能作为编剧和柴大大合作已经很惊喜了,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唐柠本人。啊不……原型本人。抱歉,我太激动了。”
庄元宝的手又凉又抖的,看得出来是真的很激动。
柴以曼看出池柚被握得有点不自在,便走过来替她解围:“元宝老师,你这哪是书粉啊,你是角色唯粉才对。我在这儿站半天,你还没和我握握手呢。”
庄元宝不好意思地道了两句歉,松开了池柚和柴以曼握手寒暄。
寒暄客套过后,柴以曼请庄元宝先坐下来吃饭,吃过饭再细谈工作。
池柚端上最后一盘菜时,庄元宝一脸“啧啧啧”的表情看着面前这桌饭。
这是“唐柠”亲手做的饭哎,她何其有幸。
“柴大大,你和池老师应该认识很久了吧?”庄元宝在吃饭的间隙问。
柴以曼:“没有,以前只是久仰她的大名,最近才真正认识。”
庄元宝:“啊?才认识,她就可以进你家厨房做饭啊?”
柴以曼看向池柚,“可以说吗,小柚子?”
池柚知道柴以曼在问什么,吃着饭随意地点了点头。
柴以曼:“我们最近在相亲呢,或许未来某一天,这就是我女朋友了。”
庄元宝震惊:“你、你们,还有这关系?!”
柴以曼:“你可不要去别处说啊,没尘埃落定的事,我暂时不想透露出去。”
庄元宝连连答应,说:“我懂我懂,你名气那么大,公众人物嘛,恋情都是要保密的。”
柴以曼纠正:“我不会保密恋情,真有恋情,我一定会公开。只是目前我和她还是朋友,我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哇。”
庄元宝支起下巴看看柴以曼,又看看池柚。
“好体贴,好配,我有点嗑你们了。”
柴以曼笑眯眯地说:
“可以嗑哦。”
池柚只是低着头认真扒饭。
吃过饭,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柴以曼和庄元宝各抱一台电脑看剧本大纲,池柚作为“顾问”攥着杯汽水坐在侧边,乖乖地等她们问问题。
庄元宝说广播剧要做两季,第一季剧本已经出完了,第二季为了补长度得添加两个新案件进去,需要柴以曼这个原作者来提供故事框架,池柚补充专业细节。她在共享文档里点出加剧情的地方。柴以曼开始构思剧情,示意庄元宝有什么需要问池柚可以先聊,不用管她。
庄元宝说剧情里会牵扯到凶手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的过程,问池柚做防腐的方法。
池柚问:“元宝姐姐,你是想听一些比较适合写进文艺作品的新奇手法吗?”
庄元宝使劲点头:“对!你太懂我了。”
池柚沉思片刻。
“有一种。弄一桶液体颜料,切开死者脖子上的大动脉,插一条连着颜料桶的细金属管进去,再用另一条金属管从颈静脉接出,打开连接进、出两条管子的机动泵,人的血液就会被颜料替换出来。这样去除血液,不仅可以防腐,颜料的颜色也会通过毛细血管渗入到细胞中,呈现在尸体皮表。”
“普通殡葬业一般会用桃粉色颜料,这样尸体被染出来的颜色会更生动漂亮。”
池柚想了想。
“杀人凶手么,用别的颜色也可以,看你想要你的剧情出什么样的效果了。恐怖用红色,恶心用绿色,梦幻一点的话,五颜六色也行。”
五颜六色的……尸体吗?
庄元宝瞠目结舌地听池柚用“生动,漂亮,梦幻”这样的副词填充在这样的谈话里,进一步真切感受到了,小说女主本人似乎真的从纸片上站起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冷静,高智,天真,残忍。
接下来的许多问题,愈发加深了这种印象。
庄元宝对池柚那可爱又带感的性格简直爱得不行,爱到不管此时合不合适,都忍不住开口对池柚发起了一个邀请:
“池老师,我们第一季明天开始棚录,在陵江市,你能不能一起去见见CV老师?她要是见过你,一定会将唐柠塑造得更完美的!”
她又连忙说:
“就是时间可能会久一点,估计一个礼拜是回不来了。”
池柚怔住,“……啊?”
庄元宝拉了拉看电脑的柴以曼,“我们柴大大也去,对不对?”
说实话,柴以曼还没确定要不要去。
制作方联系她很多次了,但她一直都觉得线上听也一样,没必要亲临现场。以前她的书改广播剧,她也从未去监棚过。
不过她对上了庄元宝的眼神,从庄元宝的眼中读出了“给你们制造相处一周的机会还不赶紧上”的信息。
然后柴以曼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自然地答:
“对啊,我也去。”
第078章
其实池柚目前挺忙的, 虽然研究生课程已经全部结束,但卡罗林斯卡那边需要的报告需要一刻不停地筹备。她最近的实验一旦中断,很可能功亏一篑。
而且, 要去陵江一个礼拜的话……
普通时间线中,一个礼拜的时间并不算长, 可能工作日忙忙东忙忙西, 周末睡两天觉, 一周也就过去了。*
可如果她一个月后就要按计划出国,这七天的时间以这三十天作为分母,是不是占比有点大?
一下子剥夺走白鹭洲能见到她的四分之一的时间, 池柚不知道这正不正确。
在和庄元宝的后续交流里,池柚没有确切地回答要不要去的问题。
庄元宝陆续又问几次的时候,她都只说自己得再想想。
剧本研讨进行了五个小时,结束后又是饭点, 池柚提前离开了一会儿, 去厨房再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庄元宝吃过晚饭后就抱着收获满满的电脑走了,走之前还很期待地和池柚说希望她一定要去趟陵江,她会一直等她消息。
等客人离开后,柴以曼和池柚一起在厨房洗碗。
“小柚子。”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中, 柴以曼忽然开口唤池柚。
池柚拧着洗碗毛巾, “嗯?”
柴以曼:“你是对所有事都这么谨慎,还是只对和我有关的事这么谨慎?”
池柚没懂柴以曼的意思, “什么?”
“之前还没见面的时候, 我说等我回云州请你吃饭,你也是不确定了很久, 好多天以后才和我说你答应了。”
柴以曼挤了点洗洁精在盘子上。
“这次也一样,不过是几天的旅程, 庄元宝问你那么多遍,你都不置可否。”
池柚低了低头,“我只是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慎重做决定,坚决去落实,做抉择之前的犹豫是为了更坚定地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确实是你的性格呢。”
柴以曼以点概面地点破池柚,她在说池柚迟疑这两次邀约的事,也在说这三个月池柚踌躇该选她还是白鹭洲的事。
池柚闻言,出神了须臾。
她眨了下半晌都没眨的眼睛,“……妈妈有一点说得倒是对,姐姐确实比老师更容易看懂我。”
柴以曼笑道:“说明我们很合适,不是吗?”
池柚终于也承认了这个事实:“或许吧。”
柴以曼沉默片刻,问:“你……对我除了那三个月的承诺外,有没有一点点……觉得我真的很好,很适合做女朋友的想法?”
池柚:“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
柴以曼的优秀是客观事实,她从不否认。
柴以曼停下了洗碗的动作,沾着水的手撑在台边。
她轻声问池柚:
“如果白鹭洲没有回过头来追求你,你会不会更早地接受我?”
池柚还是低头洗碗,语气平静。
“她回不回头,都不影响我和你之间的进程。我说过,我答应过你这三个月会好好和你接触,努力喜欢上你,我答应过的事从不改变。她后悔了也罢,彻底不回头也罢,那都是三个月后才可以进入我的内心让我思考的事情。”
就算白鹭洲的靠近会让她脸红,白鹭洲的温柔会让她放松,甚至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她会更怀念和安静的白鹭洲相处,但这些统统都不会动摇她的根基。
她和柴以曼的课题是一个单独的课题,和白鹭洲的课题是另一个独立的课题。她不会让它们互相产生干扰。
柴以曼凝视着池柚的侧脸,半晌都没说话。
“你知道吗,我既觉得我的希望真的很渺茫,又觉得,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你了。”
柴以曼弯起唇角柔和地笑。
“我现在还没有喜欢上你,但我对你的好感,正在和你交流过的每句话里面慢慢累积。我有些害怕,怕这些‘好感’最后累积成了‘喜欢’,你却选择了白鹭洲。”
池柚转过头,和柴以曼对视。
“那姐姐要不要趁现在还没累积成喜欢,停止接触?”
“不要。”
柴以曼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
“因为我说了,就这么放过你,我不甘心。”
池柚这个女孩就是有这样的吸引力。
因为她对待事情足够认真固执,所以既会让人对她的这份固执望而生畏,怕迈不过去她严苛的那道槛,又会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果迈过去了呢?如果自己可以有幸成为那个会让她认真固执对待的人,那该会有多幸福呢?
然后就舍不得,也不甘心放弃了。
于是心甘情愿赌一次。
永远怀揣着会赢的期待,也随时做好会输的准备。
柴以曼相信,白鹭洲的想法和她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
白鹭洲在赌池柚会否回头,她在赌池柚能否向前。
“你刚刚说,会好好和我接触,努力喜欢上我。那这次去陵江,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我想和你多接触接触。”
柴以曼温和地低声问。
“你可以出于守诺,答应我吗?”
柴以曼切入的角度让池柚说不出拒绝的字眼,她用语言逻辑强行推动了她的犹豫。
池柚思索了两秒,点了头。
“好吧,我去。”
柴以曼笑了,说:“元宝刚刚走之前和我说,行程就在明天下午。你要是去,就别回家来回折腾了,在我家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去机场。”
池柚:“可是要去一周,我得回家带些衣服还有洗漱用品。”
柴以曼:“不用了,到陵江我给你买新的。”
池柚:“这……不太好吧?花你的钱……”
柴以曼:“本来就是因为要帮我的书的广播剧的忙才去的,你放心,不仅这些我买了,你来回机票和吃饭住宿我全包了。这也算差旅了嘛。”
“……嗯。”
池柚被说服了。
“那,在你家住一晚,方便吗?”
柴以曼:“你昨晚不是也在白鹭洲那儿住了一晚,有什么不方便的。”
池柚语塞了一秒,“我……我是问你方便吗?”
柴以曼笑得颤了颤,指着外面,“上下两层楼空房间多得是,随便住,怎么会不方便。还是说,你问我这句话的意思是——想住到我房间来啊?”
“你……”
池柚听得出来柴以曼在故意逗她,细眉毛一皱,有点羞恼地把洗碗布按在台子上。
怎么都这么喜欢逗她?
柴以曼又笑了会儿,及时打住。
“好了好了,快洗碗吧。洗完我还要写东西呢,忙了一天,你估计也想休息了。”
这一天,池柚在白柳斋做早餐,在柴以曼家做午餐和晚餐,不仅做了三顿饭,中间还开了五个小时的会,确实也是累到了。累得她都没力气再跟柴以曼客套谦虚,只点点头。
两个人不再闲聊,专心洗完手头的碗。
厨房的事忙完,柴以曼在一楼帮池柚收拾了个房间出来,还给她留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品。池柚随口问柴以曼睡在哪个房间,柴以曼说也在一楼,就在池柚隔壁。
池柚:“那二楼呢?”
柴以曼:“二楼空着。”
池柚:“一般人住复式不都会睡在二楼么?”
柴以曼:“我懒得爬。”
好吧。
和柴以曼互道晚安后,进到房间锁上门,池柚立刻洗了个澡。
这一天下来她满身油烟味,实在受不了了。
进去洗澡前,池柚惯例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她按了好几下锁屏按钮,发现屏幕始终不亮,才反应过来是没电关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关机的,她今天一直在忙,都没注意。
池柚刚脱完衣服,这会儿身上一件也没穿,于是想着明天再去找柴以曼借充电器,反正自己晚上也不玩手机。
她放下手机,走进卫生间洗澡。
池柚洗完出来,才穿好睡衣,就听见了柴以曼敲她房间的门。
咚咚咚。
礼貌的慢节奏三声后,柴以曼的声音响起:
“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池柚低下头,愣愣地看了眼自己没穿内衣的胸口,婉拒道:“不太方便,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吗?”
“还真有。”柴以曼隔着门和她对话,“你手机是不是关机了?白鹭洲好像试着联系过你,但联系不上,把她逼得都在群里艾特我问什么情况了。”
池柚靠在墙边,将门拉开了一条很窄的小缝,“手机没电了,麻烦姐姐帮我和老师说一声。”
柴以曼意欲不明地笑了笑,“让我说?”
池柚:“我不方便出去。”
柴以曼:“行,我说就我说,那我打完字你看一下,没问题我再发出去。”
池柚:“不用,我相信你。”
柴以曼笑意更深了些,不过这次不是意欲不明,而是明显的开怀。
柴以曼一边打字一边和池柚同步:“我和她说,你现在在我家,手机没电了,让她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儿,她给池柚念自己在群里收到的回复:“白鹭洲问,需不需要来接你回家。我要怎么回答?”
池柚:“如实回答就好了。”
柴以曼点点头,又打字并同步:“我告诉她,不用来接了,你今晚住在我家。”
等了好一阵子,对话框再没新消息出来。
“她不回了。”
话音刚落,柴以曼的嘴型一顿。
“哎,回了。她问,那明天什么时候来接你。”
池柚:“明天也不用啊。”
明天就得出发去陵江市了。
柴以曼按照池柚的原话回复过去。
等待少刻。
“白鹭洲又问:那后天什么时候来接你。”
……这样问下去,岂不是要问到天荒地老。
池柚:“你直接告诉老师我们要去陵江的事吧,和她说,未来一周都不用考虑接不接我的事了。”
柴以曼将池柚要传达的意思编辑好发送出去,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等待白鹭洲的回音。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白鹭洲不会再回,都打算要跟池柚说晚安,群聊对话框里才又弹出新消息。
柴以曼听到提示音,低头看向手机,眉毛微微一挑。
“她回了。”
池柚:“说什么了?”
“她说:哦。”
第079章
柴以曼离开之前, 问池柚需不需要现在给她拿充电器。
池柚太过疲惫,就算这会儿充上电,她也没有精神再看手机, 便说不用。
该说的话都已经传达到了,白鹭洲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什么情绪。就算有藏在简单文字后的隐忍情绪, 池柚也累了, 起码今晚, 她不想再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
要一直去揣度和照顾别人的情绪,从来都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
而池柚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尽力去揣度并照顾着身边的人。家人, 同学,朋友,白鹭洲,柴以曼, 甚至是素未谋面的庄元宝。她猜他们的心, 猜他们想要的东西,猜他们在生气还是委屈,然后把自己的私情与私事无限地向后放置,觉得先让他们舒心, 比什么都重要。
可这真的太累了。
为他们做饭, 安抚他们的情绪,给予所有自己能给予的东西。她确实是心甘情愿, 但她也是血肉之躯, 她的中脑腹侧多巴胺也会分泌殆尽的。
池柚是一个从小就不常被世界善待的人,学校里的人歧视霸凌她, 社会上的大部分陌生人们也总用各种怪异的目光打量她。尽管会有人被她的特别吸引,但那些没有被铺陈出来的不友善, 仍然占据着她生命中的大多数。
然而,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努力给世界输送善意。乃至那些被她吸引的人,也都是被她于千疮百孔中释放出的善意而吸引来的。
一个收到善意最少的人,却在坚持善待那些正常人,就好像一个穷光蛋在拼了命地给富人钱。
你能指望她把自己掏得多空呢?
池柚关了灯,躺在床上,眼睛在闭上的那一秒就睡着了。
这晚她没做梦。
或许是今天身体的极端疲惫引出了长久以来藏在心里的疲惫,她的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懂事的右脑潜意识帮她挡住了所有纷乱梦境,守卫了她一夜的安眠.
第二天,最先起来的居然是池柚。
池柚起床去厨房时才早晨七点钟,昨晚她睡得早,睡够时间就自然醒了,想着反正没事,可以去给柴以曼做早餐。
疲惫感但凡得以消退一点,她就又开始习惯性地去关心别人。
池柚做好早餐后去敲柴以曼的门,敲了一会儿,又等了好久,柴以曼才睡眼惺忪地来给她开门。
“现在几点啊?”柴以曼的眼睛都睁不太开。
池柚:“七点半。”
柴以曼:“七点半……我才睡两个小时。”
池柚:“姐姐熬这么晚?”
柴以曼:“我得写东西,晚上写才有灵感,一般都是熬到大天亮的。”
池柚知道自己的好心打扰到了对方,便道歉:“对不起,我知道的话就不敲你门了。”
“没事啦。”
柴以曼的声音还带着哑,温柔地笑了笑,努力撑起一点精神。
“我闻到煎鸡蛋的香味了,你做了早餐?”
池柚点头:“嗯,要吃吗?”
柴以曼:“当然了,小柚子都做好了,我怎么可能不吃呢。你等等,我洗漱一下,马上就出来和你一起吃。”
“姐姐。”
池柚叫住了转身要回房间的柴以曼。
“要不你还是继续睡吧,等你醒了,我再热一热。”
柴以曼揉了下困顿的眼睛:“不会麻烦你吗?”
池柚:“不会,不麻烦的。”
柴以曼:“行,那我继续睡了,大概在中午一点醒。”
池柚:“好。”
柴以曼还是保持着她一贯的优点:就算需要让池柚等,她也会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让对方知道等待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这样,池柚就不用一直挂怀着她什么时候醒的问题,不必隔一会儿就出来看看,只需要闲散地等候中午一点的到来即可。
一点钟的时候,池柚热好了饭菜,柴以曼也准时走出卧室。
柴以曼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清爽地在餐桌边坐下来。她今天应该没有戴隐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细边的眼镜。
这副金丝眼镜却没有给她带来过多的书卷气,而是又添了几分矜贵。
——可能因为这眼镜又是哪个贵得吓死人的牌子的吧。
池柚在看着柴以曼吃鸡蛋的时候,想:柴姐姐真的很喜欢把自己穿得像个花蝴蝶。
不是说风格多花哨,柴以曼的穿着风格很素净。但她喜欢各种奢侈品牌子,衣服、裤子、配饰,都是一眼就能看出十分昂贵的样式。然后就……
显得她手腕上那串檀木手串更突兀了。
“你今天盯着我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柴以曼吃着煎蛋划动着手机看今天的新闻,头都没抬,不知道她怎么注意到这一点的。
“怎么,很喜欢我戴眼镜的样子?”
池柚若有所思:“没有,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也适合戴眼镜。”
柴以曼略惊讶地抬眼,“怎么突然想这个?”
池柚:“戴眼镜好像可以让人看上去成熟一些。”
柴以曼了然地点头,“明白,年轻人都这样,年龄越小越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
柴以曼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金丝眼镜,递给池柚,说送给她。
池柚没接,疑惑地看了眼那眼镜,“我不近视。”
柴以曼:“这不是近视镜,这是平光镜。”
池柚:“那、那姐姐到底近视吗?”
柴以曼:“近视啊,只不过我眼睛里已经戴了隐形了。”
池柚更加不解了。
这是什么操作?
隐形外面架个平光镜,那为什么不直接戴个近视镜啊?
柴以曼解释:“这样可以随时摘取眼镜,搭配不一样的衣服。比如一会儿,我要穿外套,就不太适合戴眼镜了。但在机场脱掉外套,就可以用眼镜搭配衬衫。而且,近视镜会缩小人的眼睛,看起来会变丑的。”
活得……真精致。
池柚没有接过柴以曼的眼镜,她刚刚那句话也就是说说,没有真以后要戴装饰性眼镜的打算。
太麻烦了,她还是只会在解剖生物的时候戴一戴这种东西,防止血液飞溅与细菌感染,终究比装成熟来得更务实一些。
吃过饭以后,池柚给妈妈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要和柴以曼去陵江一周的事,还嘱咐了两句不要忘了给旺财多喂点肉。
一旁正拖着行李箱往客厅拉的柴以曼随口重复了句:“旺财?”
“嗯,我家的宠物。”池柚挂断电话,“尼古拉斯·旺财。”
柴以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起的名啊?”
池柚:“是啊。”
池柚不知道柴以曼在笑什么。如果柴以曼知道她桌上还摆着个埃尔蒙特·翠花,又得是什么稀奇表情呢。
两个人一边为出行做准备,一边闲聊。聊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吃饭时和电话后的话题又深入地交流了一番,日常穿着,还有宠物等等。
池柚昨晚换下的衣服还没晾干,她今天还是得穿柴以曼的衣服。稍微有点大,她得把下摆扎进裤子里。柴以曼多拿了几套自己的衣服放进行李箱,以免来不及去给池柚买衣服的时候她没衣服换。
时间很快到了出发的时候。
柴以曼开车带着池柚,先去顺路接了庄元宝,驼上一车行李,再开向机场。毕竟山上是真的不好打车,而且为了接送方便,她还是开自己的车比较好。
再说了,会有人来机场帮她把车开回去。
她们到达机场门口时,那个来帮柴以曼把车开回去的人也到了。
庄元宝不认识那人,所以直接略过了她。
走在后面的池柚抬头看见那人,眼睛睁大,脚步倏忽顿住。
白鹭洲?
白鹭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池柚怔怔地望着白鹭洲,反复确认这不是她的错觉。
柴以曼走上前,和白鹭洲打招呼:“白教授,辛苦你跑一趟了,这是车钥匙。”
白鹭洲接过柴以曼递来的钥匙,“没事。本来也是我先问你能不能来送机的事,帮忙都是顺便的。”
柴以曼:“那你和小柚子聊,我去安检口后面的休息区等她。”
等柴以曼和庄元宝都进安检了,白鹭洲看了池柚一眼,主动走到了旁边清净少人的地方。
池柚知道白鹭洲看她那眼的意思,抿了抿嘴唇,也跟了过去。
等池柚在面前站定,白鹭洲打量着池柚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她自己的衣服,眼底的情绪深了许多。
“你在她家,洗过澡了?”
所以换了衣服。
池柚“嗯”了一声。
白鹭洲沉默了一会儿,她在等池柚解释更多的话。
但池柚没有,只有一个“嗯”。
白鹭洲有点颤抖地深吸口气,问:“昨晚你没有回复我,真的是手机没电了吗?”
池柚瞥向地面,“对啊。”
白鹭洲:“那后来柴以曼和你沟通上,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复我,而是让她替你回复?”
池柚:“因为我刚洗完澡,不方便。”
“……”
白鹭洲盯着池柚,良久,咬着下唇内壁的牙齿才松开。
“你知道吗,你的这些话,很容易引起我的误会。”
池柚安静了片刻,才抬起眼看白鹭洲,“老师,我可以回来以后再向你解释吗?现在马上要起飞了,时间很紧,而且……我这两天有点累。”
白鹭洲:“那你几号,几点回来?”
池柚:“怎么了?”
白鹭洲:“到时候我来接你。”
池柚:“接我的路上,就要急着听到解释么?”
白鹭洲眼底的光晃了晃。
“不是……”
“我知道,老师你没有安全感,也习惯了我第一时间和你解释事情,所以我昨晚和今天没有主动联系你,你都会急得跑到机场来。可是……”
池柚顿了顿,抓紧了背包的肩带。
“你着起急来的时候,好像就会忘记想想我。想想我在想什么,要去做什么,还有夹在你和柴姐姐中间,要一直努力权衡些什么。我刚刚说我累了,你也好像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白鹭洲:“……我没有想要逼你。”
池柚:“我相信,你的主观意识不会忍心逼我,但你受潜意识驱动的行为是这样表现的。”
白鹭洲垂了垂眼,“抱歉。”
“不用道歉,老师,我理解你,也没有感觉到困扰。只是通过这些小事,我好像注意到了一些以前没注意过的细节。”
池柚在进安检口之前,生平第一次,倒反天罡地给白鹭洲留下了一个课题。
“我突然觉得你之前的担心有道理。这些天,你还是好好思考一下,在你真正的内心深处,你到底是喜欢我给你的安全感,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吧。”
池柚的语气并不重,也显然不带任何的情绪。这绝对不算是吵架。
她提出的问题的确是个很小的细节,她的担忧也是白鹭洲之前自己提到过的心事,无非是此刻又以认真的姿态重复了一遍。
但这些轻飘飘的细节,被轻飘飘的语气说出,就像秋天密密麻麻落下的松针。
很轻,却有着锐利的尖头。
落在人的心肉里,会刺得人浑身神经跟着痛痒。
白鹭洲望着池柚越来越远的背影,冰凉的手心已经攥到发麻了。
这一刻,她忽然看清了感情里的一个讽刺之处。
她可以怀疑自己爱情的真假,因为在多次怀疑后迎来的确认,可以让她心无芥蒂地去用灵魂拥抱对方。
但她不希望池柚开始怀疑。
因为这或许代表池柚又理智了一点,又离她更远了一点。
远到最后,可能,在她终于消除芥蒂时,池柚却生出了更多的芥蒂。
然后,就不会再选择走向她了。
第080章
到达陵江后已经天黑了, 三个人先入住了酒店。
庄元宝说CV老师明天到,饭局约到明晚,后天去录音棚围读试音。池柚不太懂这些流程, 反正随便庄元宝怎么安排,她跟着安排走就可以了。
晚间, 柴以曼单独带池柚出去, 和她吃了顿饭, 给她买了几身换洗的衣服。虽说柴以曼说过当差旅报,但池柚还是默默记下了价格,准备之后以其他方式送还回去。
柴以曼敏锐地发现, 池柚不是很适应离开云州这件事。
从上飞机开始,到晚上在陵江的餐厅吃饭,池柚一直在无意识地攥自己的手。大半天下来,手都攥得发红了。
从商场回来的路上, 柴以曼说:“你要是在这里待得很难受, 我明天就带你回云州。”
池柚:“不用,来都来了,就把元宝姐姐的忙帮完。”
柴以曼默默观察了一会儿池柚的神情,道:“总觉得你除了不适应到陌生的地方外, 心里还牵挂着别的事。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池柚不愿再去细想和白鹭洲说的那些话, 闷闷地摇头:“没什么大事,别问了, 姐姐。”
和白鹭洲再次挑明那个问题, 对池柚来说,她受的煎熬不比白鹭洲本人少。
因为要思考答案的是白鹭洲。
而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等待答案到来的,是池柚自己。
但问题浮现出来的时候, 是不可以忽视掉的。
那些池柚历经过的许多波澜们向她证明:被刻意忽视掉的问题不会凭空消失,它一定会再次、三次、无数次地重复纠缠过来,直到人们学会真正面对它为止。
如果白鹭洲不是真的喜欢她这个人,那么早点想清楚,也是好事。
好在这几天在陵江会比较忙,池柚没有太多时间去胡思乱想。而且柴以曼很关注她的情绪状态,总会及时找话题吸引走她的注意。
看到身边的人都在专心忙着写剧本、做筹备,池柚想:先不考虑云州那边的事了,专心帮好陵江这边的事再说吧。
然而,在这短短几天的差旅中,广播剧的事进行得也不是很顺利。
首先第二天,计划中和CV老师的饭局就没组起来。
约好的CV老师临时有私事,中止了和制作方的合约。眼看其他人员都已到位,制作方着急忙慌地腆着人情面找另一个熟人CV来救场,听说名气比原CV要大许多,各方面来说都不亏,但就是要多等两天大佬的档期。
柴以曼随口问起新CV的名字,庄元宝交叉十指握拳闪着星星眼说:
“是温确哎!”
温确。
听到这个名字,柴以曼的嘴角抽了一下。
“那个瘟神?”
庄元宝以为柴以曼口胡了,问她是不是把“温大神”说错成了“温神”。
柴以曼尬笑两声,有台阶就下,没多说什么。
等庄元宝走后,池柚才问起柴以曼喊人家瘟神的原因。
柴以曼叹了口气,将缘由娓娓道来。
“以前温确配过我另一本书的广播剧女主。她人气确实高,而且因为人长得漂亮,粉丝大多都是那种爬墙来的流量粉。那次剧本编排有一些纰漏,第一版的成片效果不太好,虽说确实不是她配音的问题,但她的粉丝还是习惯性拼命甩锅,甚至甩到我的原著上。如果是一般的小作者,可能这种口舌之争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平息。可不巧,我的粉丝体量和温确有得一拼,再加上我这张脸长得也不赖,粉丝构成也有很多流量粉。那段时间两边撕得极其难看。后来撕得厉害了,她的粉丝去向上面举报了我的小说,不仅把网络版直接举报下架了,还搞得我整顿了很久,瘟得我一年都没能出新作。”
所以她说这位温确是瘟神,在她的角度来看,真的没什么毛病。
“……今年好不容易挨骂少一点了,看来,腥风血雨又得开始了。”
柴以曼瞥向桌上黑屏的手机,目光少有地沉了下来。
池柚皱了皱眉,问:“姐姐总是会挨很多骂吗?”
柴以曼苦笑,“我们这种要把生活和作品都贡献在大众眼皮子下面的职业,不挨骂才是稀奇事。”
池柚:“那……那咱们还能和温老师坐下来聊角色么?”
柴以曼:“上次那个广播剧我没有监棚,和她本人没有交集过。咱们就祈祷,这位瘟神本人是个正常人吧。”
然而很可惜,她们还没等到和温确的见面来放宽一点心,风浪就先一步翻涌了起来。
温确要担任这次广播剧女主的消息提前走漏到了网上。
不过一天的时间,论坛和微博圈子就炸开了锅,好不容易平息了一段时间的粉丝争斗又因为几个帖子的撩拨而再次拔起。
虽然温确和柴以曼一个是CV,一个是作者,根本都不是一个行当,但两家粉丝俨然已经将对方看作了对家,对家又要合作了,两边互相的阴阳怪气就没停过。
一边说你家姐姐就是看中了我家姐姐的名气,一边说你家姐姐没有我家姐姐写的原著连这份饭都吃不上,撕上头的时候连角色都骂,乃至骂到“唐柠”壳下的原型池柚。
他们说柴以曼这种垃圾作者塑造出这么一个角色,就是为了方便追女主原型的,根本不是为了创作,不配称为作者。
这种言论第一次出现后,那个群体仿佛发现了一个可以大做文章的点,延伸出的言论越来越过分。他们不仅持续攻击柴以曼和池柚,还开始嘲讽书粉,说书粉们都是围观人家真情侣调情的工具人。还说,角色粉要是正常人就应该感到膈应,唐柠都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角色,还粉下去,就是脑子有泡了。
一时间,多方争议四起,场面愈发混乱。
这是池柚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的恶意。
网络不比现实。
除开那些青涩校园里不懂事的孩子,现实生活中的陌生人再怎么不理解她,大多也只会以奇怪的目光多打量她两眼。但网络隔着网线,人们打字抒发的恶意总比口中说出的要沉重和具体。
而且那些人似乎认定了柴以曼在意池柚,所以他们觉得,攻击池柚也可以伤害到柴以曼,于是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说出来。
说池柚这种人,放在小说里是带感的人设,放在现实里,就是变态。
是怪胎,奇葩。
甚至说池柚,是阴沟里经过文字美化的蟑螂臭虫。
柴以曼本来习惯了面对这些难听的声音,她有一套成熟的自我排解的方式。但这次的风波和往常那些单纯的骂声不太一样,渐渐地,她开始不再沉稳了。
在陵江的第四天夜晚,池柚在给柴以曼还手机充电器的时候,听到她站在窗户前严肃地打电话,应该是给制作方打的。
柴以曼对着电话说,这个项目,要么换掉温确,要么她宁可违约收回授权,付多少违约金都可以。
对方说了句什么,柴以曼语气加重地回:“我不管我的风评怎么跌,跌到以后再也没人找我合作也无所谓!他们再* 怎么骂我我都忍了,但是现在牵连到了无辜的人,我没法再继续无视下去。你们就没有责任吗?我和温确的事之前闹得那么大,你们不可能不知道,没有评估过风险就贸然拉这个人来救场,还为了软宣传不打招呼就提前放出风声,我就算体谅你们也不能……”
池柚走到柴以曼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说:
“算了,姐姐。”
柴以曼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站在她后面的池柚,抿了下嘴角,对电话说了句“我先挂了”,垂下握着手机的手。
她头一回没有主动找话题跟池柚聊天,而是沉默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窗外。
池柚看见桌上亮屏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是一个论坛的界面,帖子里写了什么看不清,隔得太远了。
“你不用在意那些话,就当他们胡说八道。”
池柚安慰柴以曼。
柴以曼皮笑肉不笑。
“如果他们没胡说八道呢?”
她极轻地问。
池柚不明所以地看着柴以曼,忘了眨眼。
“如果我就是因为对你起了兴趣,才写了那本书,就是因为你是女主原型,才拜托堂妹帮我找机会靠近你,你会怎么想?”
柴以曼转过头,凝视着池柚。
“会不会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根本不配当个作者?”
池柚摇头,“不会。”
柴以曼:“你应该仔细把我的话过过脑子,再回答我。”
池柚:“我过脑子了。”
柴以曼:“你刚刚的回答,离我的问题只间隔了一秒。”
池柚:“我很聪明,一秒对我来说,足够了。”
柴以曼怔了怔。
随即,她还是忍不住浅笑了一下。
“姐姐,我们去楼下走走吧。”
池柚总觉得,被那笔记本屏幕光照到的地方,阴霾是散不去的。
“今晚的天气很好,有星星。”
柴以曼:“好。”
两个人没有走得很远,就在酒店附近的小路上散步。
小路依靠着一条宽阔的大江,也就是“陵江市”里的“陵江”。夜风带来江面的凉气,混着青草与湿泥土的味道,令人身心不自觉地放松。
踱步在这样的环境里,柴以曼冷静了不少。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她主动开口:“抱歉,都是我的原因,连累到你了。”
池柚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柴以曼:“如果当时没有自作主张地以你为原型,写下那本书,没有在注脚里标明你的真名,也没有在采访里提起这些灵感的原委,你就不会被牵连到今天这些纷争里。”
池柚:“我不在意他们说的话啊。”
柴以曼:“我本来也不在意那些骂声,但是……”
“如果你是觉得,这次牵连到我了才在意,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我没有被伤害到,你放心。”
池柚温声细语地说。
“如果你是因为别的事情才在意,我也有别的话想对你讲。”
“别的……事情?”
柴以曼蹙眉。
“……你要讲什么?”
“我之前听人说,没有一个创作者会不爱自己的缪斯。”
池柚背着手,低着头,轻轻地踩上路边凸起的小鹅卵石。
她的声音也轻轻的,比晚风还温柔一些。
“我可能还不配谈得上你的什么缪斯,但我知道,我算是你的灵感来源之一。你作为作者,会对我这样的灵感来源产生好奇,想接近,想认识,很正常。我觉得,这才更是一个优秀创作者的表现。”
柴以曼悄悄侧目看着池柚。
“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很爱你的作品,也很爱你的角色。”
池柚背在腰后的左手握着右手的腕骨。
“可能对于别的职业来说,私情和工作需要分得很开。但对于作家来说,私情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姐姐,我虽然不怎么喜欢看文艺作品,但之前,我学习过很多爱情小说。在看过那些小说后,我也去关注过那些作者的微博日常。我发现,她们总是会将生活里亲身经历过的事写进小说里,甚至大部分的灵感来源,都要靠生活里的灵光一闪。她们的作品,就是以她们真实的生活为地基,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池柚看向柴以曼。
“我明白,你今天生气,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件事确实波及到了我。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是那些人说的话刺痛到了你,所以你才会失控,还会刚刚在酒店问我那些话。你受了那些人的影响,你开始怀疑你自己的创作素养了。”
“不要怀疑。”
池柚的语气很坚定。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没有不配做一个作者,你能和你的书活成一体,牵挂着里面的唐柠,好奇着唐柠在真实世界的另一种样子,你比任何人都爱她。你也比任何人,都更爱你自己的书。”
柴以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池柚的眼睛里。
池柚别过头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这场风波会怎么过去,不知道你的粉丝们会不会也受到影响,和刚刚的你一样,开始怀疑你的职业生命。但我……”
她语气稍顿。
“我认识的人很少,除了你,也不认识什么作者了。起码在我的世界里,柴以曼,柴门雪,就是我这一秒能想到的,最好,最好,最好的大作家。”
柴以曼停下脚步。
“池柚。”
池柚也停住。
“嗯?”
柴以曼伸出手,放在了池柚的肩上。
随着晚风的方向,她顺着风意轻柔地一拉。
就这么,将池柚拉进了自己怀里。
她抱着猝不及防跌过来的池柚,双臂温和有力地收紧,脸深深地埋下去,在对方耳边轻叹着说:
“谢谢。”
在池柚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抗时,柴以曼又道:
“只抱一小会儿。”
清冷的夜风依旧在吹。
池柚挽在耳后的长发被拂了出来,轻烟一样细细软软地飘到柴以曼的脖颈处。
柳枝蘸到了温暖的春水,飘落的叶子荡下了细小的涟漪。
柴以曼的眼眶微红,声音渐轻,模模糊糊地,又喃喃出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四个字。
“……我的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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