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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白鹭洲在墓园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 心里越来越忐忑。


    她给池柚试着发了几条微信消息,但不知道是不是在忙,池柚一直没回。她也不敢贸然打电话过去, 如果池柚正在工作,她怕会打扰到她。


    又等了半个小时, 白鹭洲烦躁地打开车门, 在外面站了会儿。


    没多久, 警笛声隐约出现在耳畔。一开始白鹭洲还以为是错觉,直到警笛声越来越近,两辆警车从蜿蜒的山路出现, 停在了墓园门口。


    看着警察从警车上下来,满脸严肃地匆匆向殡仪馆方向走去,白鹭洲皱起眉头。


    过了一阵子,警察们走了出来, 押着一个中年男人, 杨乐荷扶着池柚跟在后面。殡仪馆的车也开了出来,不知道运送着谁的尸体。


    白鹭洲的目光在接触到池柚的那一刻,什么警察,殡仪车, 杨乐荷, 中年男人,就全都看不见了。


    她看见了池柚被血染透的大半边身体, 以及尽管紧紧捂着也还在流血的额头。


    白鹭洲顾不得还有层层警察相隔, 径直快步走过去,脱口唤道:


    “池柚!”


    池柚惊诧地抬头。


    她以为白鹭洲早就回家去了, 没想到她居然还没走。


    警察见白鹭洲叫出了池柚的名字,便没有阻拦。


    白鹭洲疾步走到池柚面前, 见池柚用双手慌乱地捂自己的额头,眼神躲闪得厉害,一时不知是该开口问问发生了什么,还是也伸手替她捂一捂那正在流血的地方。


    那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撕开了一个裂口,涌出了同样的血量。


    “你……”


    白鹭洲从杨乐荷的手里扶过了池柚,小心翼翼地让她伏在自己怀里,抱她的动作都谨慎得生怕多使了一点力。


    从池柚倚靠住她的身体重量,她也察觉到了情况的严重。她的嘴唇动了又动,最后还是不忍再责问任何话,只颤抖着呼口气,问:


    “救护车呢?救护车到哪里了?”


    “我没叫。”池柚轻声答。


    白鹭洲想掏手机,“我现在叫。”


    “不能叫,”池柚抬起头,“我要先去趟警局,还有事没处理完。”


    白鹭洲终于忍不住带了重语气:“什么事能比你的伤重要?”


    在刚刚池柚轻轻抬头的刹那,白鹭洲分明看见了那可怖的伤口下已经隐约露出了骨头。


    “就是很重要。”


    池柚说这句话时,眼神不再躲闪,异常坚定地与白鹭洲对视。


    “我一定要有始有终地办完。”


    正在被押进警车的中年男人挣扎着回过头,狠狠盯向池柚,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记住你了!奶奶的,你给我等着!!老子要能让你好过,老子下辈子投胎做畜生!!!”


    白鹭洲侧了侧身,挡住男人刺向池柚的目光,眉尖冰冷地蹙起。


    杨乐荷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说:“白老师,回头再和你解释吧,要不……现在先让池柚跟着去一趟警局?不然她也放不下的。”


    “不可能。”白鹭洲丢下这句话,拉着池柚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池柚努力挣脱白鹭洲攥得生紧的手,“你干什么?”


    白鹭洲:“跟我去医院。”


    池柚:“我要去警局!”


    白鹭洲:“处理完伤口,我再带你去警局。”


    池柚:“我不差这一会儿!”


    白鹭洲回过头,一字一句道:


    “可我差这一会儿!”


    她们相识十多年,这是白鹭洲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和池柚说话。


    她回过头,沉痛的目光落在仍旧在挣扎的池柚身上,攥住池柚的手都被池柚掰痛了,也不愿意松开。


    “就算是为了我,先去医院,好吗?”白鹭洲罕见地用恳求的眼神,看向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池柚终于停止了动作,可她也不打算妥协的样子,急道:“你不懂发生了什么,除了我自己,这件事我不相信任何人!”


    白鹭洲:“连我也不相信?”


    池柚的眼底恍惚了一下。


    白鹭洲咽了咽喉咙,尽力平复情绪,“我先送你去医院缝针,路上你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在你治疗的时候,我会去警局处理好所有事,相信我。”


    池柚:“但……但这件事你不该被牵扯进来的。”


    “跟你有关的事,本来就也和我有关。”白鹭洲用极罕见的认真目光凝视池柚,“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女朋友?”


    这一刻,“女朋友”这三个字,在白鹭洲口中重似千斤。


    池柚莫名地想哭。


    她看向旁边的地面,眉头皱出一个小山丘,下唇抖了又抖,才强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


    白鹭洲知道,池柚不说话,就是愿意低头了。


    她牵着池柚进车里,帮忙系好安全带,脱下身上用来外搭的无扣白衬衫叠了几下,按在池柚的伤口上让她自己压住止血。


    然后回到驾驶座,利落地打火启动车子。


    池柚缩在副驾驶座,整张脸都埋在叠得厚厚的衬衫里,不一会儿,肩膀就开始明显地发抖,一下一下地耸着。


    “老师……”


    浓重的哽咽声从衬衫缝里溢出。


    “你……告诉我,我没有做错,对不对?”


    白鹭洲见池柚委屈成这个样子,心脏被什么揪得紧紧的,快要揪出血来。


    “你没有做错。”她肯定地告诉池柚。


    池柚哭着说:“可是、可是你还不知道事情经过……”


    白鹭洲:“不论你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做错。”


    池柚哭得更狠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你学会了我教给你的所有最好的品质。”


    白鹭洲攥紧方向盘,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地说。


    “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刚刚经历的一切,猛然间在心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心酸,害怕,恐惧,紧张,让池柚再也掩饰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池柚哭了很久很久。


    在去医院的后半段路上,那张沾满鲜血的脸才从衬衫里抬起,断断续续地和白鹭洲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去关注那个女孩的事件调查进程,一定亲眼看到法医和警方的调查结果,有任何进度都立刻同步给你。”


    白鹭洲条理清晰地向池柚保证。


    “你安心在医院待着,需要缝合就好好缝合,需要输液就好好输液,其他的事都交给我,我会处理好一切。”


    “……白鹭洲。”


    池柚带着鼻音的细嗓音嗡嗡响起。


    她不确定地求教她的老师。


    “‘女朋友’,是可以用来这么麻烦的吗?”


    “我们确定彼此互为对方的女朋友起,就谈不上‘麻烦’这个词了。”


    白鹭洲已经开到了医院停车场,停稳车子。她叹着气转过头,俯身过去,冰凉手指扶在池柚的脸侧,仔细地看她伤口的情况。


    “你记住:从那天开始,到这一辈子结束,你的事,就都是我的事。”


    池柚抽泣着乖乖点头。


    “嗯,我、我记住。”


    “血流得少一点了,看着还是很严重,下车吧。”


    白鹭洲正要从驾驶座下去,却感觉胳膊一紧,被池柚拉住了。


    “怎么了?”


    她回过头看池柚。


    池柚湿漉漉的眼睛悲伤地看着白鹭洲:“我头好晕,白鹭洲,如果我变傻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白鹭洲耐心回答:“当然。”


    池柚:“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喜欢我吗?”


    白鹭洲:“你变成苍蝇也一样。”


    “那变成蟑螂呢?”


    池柚的声音转低。


    “你最讨厌蟑螂了。”


    “……”


    白鹭洲不再和池柚车轱辘话耗时间,径直下车,也把池柚从副驾驶座牵出来,扶着她往医院大厅走。


    “看来你确实撞得不轻,真有点变傻了。”


    什么蟑螂。


    这都什么问题。


    挂了急号,白鹭洲带着池柚去到医生那里,看着医生为她紧急处理了伤口,做了全面检测。


    池柚伤得的确严重。


    脑震荡,眉骨骨裂,颅内血肿。


    医生说,这还算来得及时,如果来得晚了,血肿破裂很容易造成脑出血,脑出血就麻烦了,她很可能会落下视力障碍、行走困难的症结,甚至语言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都会严重受损。


    那个“变成傻子”的假设,是真的有概率会发生的。


    本来只做伤口清创和缝合的话,局部麻醉就可以。但池柚的状况异常糟糕,她需要做开颅血肿清除手术,必须全麻,还得办理长时间的住院。


    开颅无疑是个大手术,全麻和住院都是小事,人能安全地从医院走出去,比什么都要紧。


    池柚换好病号服,被护士扶着,进入手术室接受麻醉。


    在进手术室之前,池柚本能地找白鹭洲的身影。


    左顾右盼,很快看见了坐在走廊边金属长椅上的那个人。


    白鹭洲垂着头,淡淡地坐在那儿,捏着一沓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单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着看。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


    眼睛里,面部肌骨里,肢体摆放里,都看不出她的任何真实情绪。


    “白鹭洲。”


    池柚喊她的声音很轻,浸上了失血过多的虚弱。


    白鹭洲抬头,捏着单子的手指瞬间在纸面陷下去几个深坑。


    “去吧,放心,一定很顺利。”


    她的五官艰难地拉扯了一下,强撑起笑容。


    “不要害怕。”


    “我学医,我知道那单子上写的是什么。开颅手术的成功率是70%到95%,我从医生提到要做这个手术就有这个概念,所以我不害怕。”


    池柚望着白鹭洲深邃的眼睛,抿了抿嘴角。


    “真正害怕的人,是你对不对?”


    白鹭洲勉强弯起的嘴唇僵硬地缓缓放平。


    “会没事的。”


    她没有回应那句话,只是这样对池柚说。


    池柚深深地看了白鹭洲一眼,跟着护士走进了手术室。


    看着手术室的门关合后,白鹭洲低下头,看见自己捏着单子的手指已经苍白得失去了全部血色。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的最后一点水分,已经用来和池柚说了最后一句话。


    ……


    是啊。


    真正害怕的人,是她。


    第112章


    这一天, 白鹭洲过得很累。


    最寻常的累是身体上的奔波劳碌,最难言的累是精神上的紧绷推拉。


    而最极端的累,是奔波劳碌与精神紧绷并行, 并且无法从中选择一个去专心感受。现实会按着她的后脖颈,让她卡在这两者的缝隙里, 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白鹭洲在警局处理池柚挂心的事情时, 抽空给家里还没走的黎青打了个电话, 说她现在实在分不开身,但又真的担心手术中的池柚,拜托黎青去医院看看。


    好在, 和黎青的交流向来高效。


    黎青从来不会缠着问什么原委,只会揪住眼下最要紧的问题,于是问过医院的地址后,便说自己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 白鹭洲在花坛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一贯爱干净的她没力气再去在意脏不脏的问题,把脸埋进掌心,沉沉地呼出口气。


    一位女警察走了出来,找到花坛边难得缓和片刻的白鹭洲, 和她交代现在的情况。


    “白小姐, 法医已经在做检验了,大概三天后会出结果。死者的关系调查也已经展开, 我们会尽快筛查出近期接触过她的成年男性, 并监控行踪。死者的父亲涉及到故意伤害池小姐,目前在看守所看押拘留, 具体是否要起诉,或者要定什么性质, 都要看池小姐的受伤情况。您是池小姐的朋友,等池小姐的伤情稳定了,我们会再请您帮忙配合做伤情检验,留个电话吧。”


    白鹭洲站起身,给警察留了自己的电话。


    女警察:“现在这边的工作都已步入正轨,您不用继续守在这里,早点回去休息吧。”


    白鹭洲:“谢谢。”


    “不客气。”女警察顿了顿,忍不住多嘴两句,“您在这儿忙一天了,看您来回跑得,我都觉得累。作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池小姐和您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不容易,放心,我们警方一定竭尽所能处理好这件事。”


    “谢谢。”白鹭洲又道了声谢,“这句是替池柚说的。”


    女警察颇为动容,怀着尊敬之心向白鹭洲颔了颔首。


    警局事情暂时结束,白鹭洲没有一刻耽搁,立即返回医院。


    她在走廊上找到手术室时,发现不止是黎青来了,宋七月和柴以曼都来了。


    那俩人喝再多酒,听到池柚出事后也马上就清醒过来,叫黎青开着柴以曼的车带她们一起来到医院。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但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站在门口,正和她们说着什么。


    白鹭洲才走近,就听见黎青语气很重地质问对方:“怎么会感染?是器具消毒出了问题,还是操作流程没有规范?”


    医生:“都不是,是她磕碰的地方有大量病菌,我们现在也需要知道她磕在* 了哪里。”


    “是殡仪馆的桌子。”


    白鹭洲在她们旁边站定,勉强维持着仅剩不多的理性。


    “她……感染得严重吗?”


    “我们现在只能反复冲洗她的颅腔,立刻缝合硬脑膜。因为这个感染,手术时脑部血管暴露在外的时间延长,虽然一直在用生理盐水湿润,但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引发血管痉挛。而且她出血量太大了,太危险了,今天只能暂停,先用抗生素治疗感染,改天再重新开颅。”


    医生交代完,便转身回了手术室。


    “感染……血管痉挛……”黎青的脸色差极了。


    宋七月忙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柴以曼也急了:“就你一个学医的,有什么隐患你就直说吧。”


    黎青抬眼,看了看白鹭洲。


    白鹭洲明白这一眼的意思。


    “……我没事。”


    她的声音带着抖。


    “那我就直说了,她接下来几天,大概率会因为病菌感染而高烧不醒,脑部血肿也没有清除干净,目前也不清楚未清除的血肿还分布在什么地方,如果在脑干……”


    黎青艰难地咽了咽唾液。


    “其实仅仅是血管痉挛就已经可能会要了她的命了,脑干要是还有血肿,情况就更不容乐观。脑干影响着生命体征中枢,血肿严重的话就意味着,呼吸和心跳都有概率会随时直接停……”


    饶是黎青如此冷静的人,也没能忍心将最后一个词语说完整。


    白鹭洲沉默半晌,忽然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不可能,她只是磕了一下头,做手术之前她还能站着和我说话,她进手术室的时候都不是被推进去的,是她自己走进去的,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严重?”


    黎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白教授,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你说的那些,都是有可能发生,但现在还没有发生的事,不是吗?”


    “对,对对,都还没发生呢。”宋七月压下鼻腔的酸涩,努力安抚白鹭洲,“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黎青也忙说:“确实都是概率问题,我只是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都告诉你,你知道就好,不必以这些为既定结果。”


    柴以曼看向白鹭洲,“不要想那么多了,你就安心等她醒,我会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白鹭洲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所有人的劝慰听进去。


    池柚这次的手术无法定义成功或者失败,因为根本就没能完成。


    没多久,她的头缝合完成后,躺在转运床上被推出来。瘦瘦软软的一个人被埋在白花花的被子里,双眼紧闭,头上包了厚实的绷带,口鼻被呼吸机面罩严实扣住。


    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之前,她们都还以为她只是需要简单地缝合一下那个伤口。


    池柚被送进了普通病房,但医生说如果有任何恶化,都需立即转入ICU。


    她被安顿下来后,白鹭洲就坐在她的身边,脸上仍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坐姿都是一如既往地淡然。


    只是什么都不做,不看手机,不吃东西,就一直平静地看着池柚苍白的脸。


    朋友们在病房里忙来忙去,帮忙买水和吃的,给白鹭洲准备一份,也给池柚准备一份,等她醒来随时都能吃到。


    但过了大半天以后,她们就发现纯粹是白买。


    池柚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白鹭洲也没有一点要吃饭的意思。


    晚上,黎青的第一个预料到来了。


    ——池柚开始发高烧。


    那时正值深夜,朋友们都已经回了家,白鹭洲帮池柚擦脸的时候第一个发现,立刻呼来了值班医生。


    医生来病房做了检查,表情愈来愈严肃。


    医生:“我现在给她换药,如果明天下午之前她能醒来,并且体温能降下去,那说明情况还没有想象中糟糕,后天就可以重新手术。”


    白鹭洲蹙眉:“这么快就重新手术?”


    医生:“毕竟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清除她脑内剩余血肿。不过,如果她醒不来,且体温持续不退,就需要马上转入重症监护室。”


    医生顿了顿,又问:


    “你是她的法定亲属吗?”


    白鹭洲:“……不是。”


    “那尽早联系一下她的法定亲属吧,她再不醒,需要有个人来在手术单上签字。”


    医生沉重地残忍补上一句:


    “如果下发病危通知书,也需要有个人来接。”


    白鹭洲在医生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回过头,问道:


    “真的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又喃喃,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说服自己:


    “她明明只是磕了一下头。”


    医生:“那是头颅部位,不是四肢,况且她的颅骨又刚好撞击在尖锐桌角上,撞击力度非常大。脑部有多脆弱,脑神经有多复杂,我想,就算您不太精通医学也应该能明白。”


    白鹭洲:“她会死吗?”


    医生犹豫片刻。


    “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


    白鹭洲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有钱,只要能治好她,你们可以上最好的药和医疗设备,多贵都没关系,百万,千万,要多少钱我有多少钱。”


    “她现在的情况不是更好的药或者医疗设备就能解决的。就比如她现在感染所致的高烧,按理说一支20块钱的阿昔韦洛就可以治疗,可是如果她自己身体那关过不去,20万的药和20块钱的阿昔韦洛没有区别。”


    医生认真地看着白鹭洲。


    “或许钱可以解决世上大部分的事,但在医院里,这个理论就不一定了,您懂吗?”


    钱可以解决世上大部分的事……


    想起自己前两天才和池柚说过同样的一句话,白鹭洲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是啊。


    钱可以待在她想象里作为一个个逐渐被池柚染上意义的数字,可以买一张机票只为了进机场给池柚拎行李,可以换来老师傅的秘制芒果酥做法,也可以成为两个人私奔到天涯海角的后盾。


    却唯独,不能在此时保一条她最想留住的命。


    “……我懂了。”


    白鹭洲低声说道。


    医生似乎想安慰一下白鹭洲,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越过职业道德,随意给人希望。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白鹭洲听见“再见”两个字,觉得像是有一支锋利的钢笔,狠狠地划破了她心底最后一张薄纸。


    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


    她独自站立了很久,才僵硬地转身,重新在池柚身边坐下。


    白鹭洲对着池柚沉默了一天,在此刻,才动了动嘴唇,开始试着和昏迷的池柚说话:


    “你知道吗,刚刚,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读到过的奥兹的一段话。”


    她短暂地停顿,润了润嘴唇。


    “他说,悲剧只有两种终结方式,一种是莎士比亚式,一种是契诃夫式。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结束时,尽管天空上也许盘旋着某种正义,舞台上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与之相反的是契诃夫式的悲剧,结尾时每一个人都感到幻灭、苦涩、心碎、失望、精疲力竭,但是都还活着。”


    白鹭洲看着池柚,忽而笑了一下。


    “我们两个,不会同时走向这两个悲剧吧?”


    你在正义的天空下死去。


    我在精疲力竭与痛苦中活着。


    池柚睡得很宁静,身体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


    “医生走的时候,你听见了么,他和我说‘再见’。”


    白鹭洲的声音越发地轻。


    “但你不会和我说这两个字的,对吗?”


    白鹭洲坐得很直,没有试图前倾去靠近池柚一点,也没有伸出手去抚摸池柚的脸庞。


    她像是平时给学生授课般,正襟危坐,眉眼内敛。


    “我相信你,你向来是很负责任的一个人。”


    “你永远都会为自己的选择和说过的话负责。你对和柴以曼的三个月负责,对你收敛的逝者负责,你没有理由不对我负责。”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我的。”


    白鹭洲的眼眶渐渐红了。


    “你答应过我,走出那个游戏后的现实里,你不会骗我的。”


    白鹭洲的眼泪清浅地从眼角滑落。


    “我也……还欠你很多事情。我还没有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还没有正式把你介绍给爷爷奶奶,还没有告诉所有人,我们已经在一起的事。”


    “对不起……”


    越来越多的眼泪淌下。


    “下次见到剧院的院长,还有姜宛,或者其他任何人,我不会再说你是小亲戚,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会跟你去见你妈妈,我保证会让她接受我,用什么方法都行,不让你再苦恼要怎么掖掖藏藏。”


    “我会每天开车送你上下班,你一辈子不学驾照都可以。”


    “我会好好吃掉你做给我的所有菜,不论你做成什么样子,多可怕的样子我都吃,不会再有一点点犹豫了。”


    “只要你开心,我……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真的,真的。”


    白鹭洲颤抖地深深呼吸。


    呼吸很久,才从冰凉的手指末端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半晌,她抬起湿润朦胧的眼睛,望向池柚。


    干涸苍白的嘴唇蓦地轻轻翕动。


    她像是很想要开口说一句:你别走。


    别离开我,别走。


    求求你。


    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又动,很久很久,都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仿佛只要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连她都不会坚定地相信池柚会没事了。


    最后,从心脏的裂缝里,从细数过的后悔往事中,从已然摇摇欲坠的那点点矜持间,她终于还是避开了这句话。


    绕开微弱萤火。


    劈开一道更加刺眼的光。


    她对病床上已经听不见她说话的那个人,哽咽着说出了那人之前嚷嚷着想听,却不曾听到过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这一整夜,白鹭洲没有睡觉,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她就坐在池柚的病床前,无休无止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说到夜幕消散,说到破晓黎明,说到天边吐白。


    说到嗓子疼得快要出血,喑哑得再也无法清晰地辨别出话语的内容。


    第113章


    没有人记得, 白鹭洲的身体不好。更没有人知道,她之前生的那一场大病还没有痊愈。


    唯一记得和知道的人,每天帮她熬药、给她药碗旁放奶糖的池柚, 现在没办法睁开眼睛,问她的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白鹭洲从昨天到今天, 不吃不喝不睡, 但她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破败变化。


    她眼下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身体的存活仿佛只是为了能直立起来,做所有医生嘱咐过可以帮到池柚的事。


    她不停地用酒精擦池柚的手心,给池柚额头上连续换湿帕子, 偶尔用棉签沾水,湿润池柚干涸起皮的嘴唇。


    有时候她会想起黎青说过的那些预测。


    想起预测里的症状似乎正在一项一项地成真,她望着病床上清瘦的池柚,觉得池柚也正在从161cm逐渐缩小。


    缩到131cm, 缩到101cm, 最后,缩成一个婴孩的大小,再缩成一只骨灰盒的长度。


    她知道她不该想这些。


    可是思绪已不受她的控制,飘得比断线的纸筝还要肆无忌惮。


    医生说, 下午醒不过来, 会很糟糕。


    但下午是什么概念?


    两点吗?三点吗?还是五点,六点?


    太阳下山前, 是不是都算下午?


    白鹭洲心底的希望与绝望, 在表盘上的时针与分针之间不断拉扯。后来她不敢再看手表,转而去看窗外的太阳, 将最后一点希冀寄托在还没消失的天光中。


    于是心脏中那根岌岌可危的细线,变成了太阳和天际线的拉扯。


    地平线上, 太阳已经沉下去大半边,剩下可怜的小半弧。


    仅剩不多的天光,快要消失了。


    太阳的最后一块切角淹没在地平线后,在最后的一丝天光熄灭时,不知是神听到了白鹭洲无尽无止的祈祷,还是困在天边的那抹光终于飞回了它该来的地方,白鹭洲的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熟悉声音。


    “白鹭洲。”


    果然,世间能量都是守恒的。


    一处光湮灭,另一处光就会亮起。


    白鹭洲拧过因为长时间望窗外而僵硬疼痛的脖颈,望向病床上的人。


    在接触到池柚看向她的目光那一刻,白鹭洲的眼眶便红了,胸腔陡然一震,喘出闷压太久的一口气。


    “你醒了?”白鹭洲的嗓子哑得厉害。


    池柚虚弱地勉强半睁开眼,细细地“嗯”了一声。


    白鹭洲忍不住笑,“好,好,醒了就好,我去叫医生,没事了,没事了……”


    池柚:“等等。”


    白鹭洲起身的动作顿住,回过头,柔声问:“怎么了?”


    池柚清澈的眼睛弯出小动物似的弧度,撒娇一样,说:“干嘛急着叫医生,你先和我说两句话嘛。”


    白鹭洲解释:“医生说只要你能醒,而且退烧,就说明情况大有好转,我先让医生过来看看,等会儿我们再……”


    池柚打断她:“我发烧了?”


    白鹭洲:“……嗯。”


    池柚轻轻抬起手,拉住了白鹭洲的手指,“那你先帮我看看,有没有退烧。”


    白鹭洲想着,能多一个信息点马上给到医生也好,于是弯下腰,挪开了池柚额头上的毛巾,用手背试探了一下。


    可是额头皮肤上还带着毛巾的冰凉温度,摸不出来真实体温。


    白鹭洲:“我去找个温度计。”


    池柚却不松手,虚软地把白鹭洲拉回来。


    她此时能用上的力度很小,不足以拉停一个成年人,但白鹭洲感觉到她在拉自己,就马上停下,再次俯过去问:


    “怎么了?”


    “又不是只有额头才能试体温。”


    池柚的眼波泛着狡黠的光。


    “舌头也可以啊。”


    白鹭洲:“你……”


    池柚:“亲亲我。”


    白鹭洲叹气,“现在不是闹这些的时候,你先收收心,我给你夹上体温计再马上去叫医生,等医生看过以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池柚撇撇嘴,松开了白鹭洲的手,“好吧。”


    白鹭洲摸了摸池柚的耳朵,“乖。”


    医生来仔细检查过后,表情欣慰许多,说池柚的体温在37度,虽然还有一点点低烧,但已经算是降下来了,而且人意识清醒,说明脑部血肿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明天就可以进行第二次手术。


    并且池柚现在醒了,她自己可以签手术单,也不必再麻烦她妈妈。


    医生走后,白鹭洲终于松了口气,扶着床沿坐下,散出满身疲惫。


    池柚又拉住白鹭洲的手,晃了晃,虚弱的嗓音带上了她独有的细腻清甜:“现在可以亲亲我了吗。”


    “好。”白鹭洲宠溺地答应,支起身子,倾过去,缓缓凑近。


    可她离池柚的脸还有十公分时,池柚眨了眨眼,忽然开口问道:


    “不是挺顺利的么,我醒了,也退烧了,你为什么还哭呢?”


    白鹭洲勉强扯出一个笑。


    “我哭了吗?”


    池柚:“你眼睛里有眼泪,只是你在忍,没有让它掉下来。”


    白鹭洲闻言,眼眶和鼻尖的酸涩如汹涌浪潮般袭来,让她再也忍不住。


    她只眨了一下眼,泪点就“啪嗒”地落在了池柚的手背上。


    “我只是在想,还好……你醒了……”


    白鹭洲佝了腰,握起池柚的手,将额头抵上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哭泣的狼狈。


    可是她哽咽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落泪都要沸腾得多。


    “还好醒了……还好……醒了……”


    “我昨晚的情况,应该很糟糕了。”


    池柚翻起手掌,柔和地抚摸白鹭洲通红的眼角。


    “不然你不会哭成这样。”


    白鹭洲想说什么,但她说不出什么自欺欺人的话来。


    “刚刚医生说要第二次手术,说明我昨天的手术没有成功。我又发烧了,那意思就是有感染现象,确实很危险呢。”


    池柚轻轻地说。


    “你不用想着怎么说谎话安慰我,我学医,我知道,这样的前提条件下,第二次手术的风险只会加倍。”


    白鹭洲沉默半晌,只说:


    “你不会有事的。”


    空气沉寂良久。


    池柚忽然开口:


    “白鹭洲,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分手?”


    白鹭洲带着眼泪的呼吸声,甚至刚刚还纷乱嘈杂的心跳声,在这一刻,都猛地安静。


    “你说……什么?”


    她用她此生最颤抖的声音问。


    池柚:“别怕,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想过。”


    白鹭洲的下颌骨紧了又紧,“不要假设这种问题。”


    “我知道,你在意。你说过,有些事你连假设一下也接受不了。”


    池柚苦涩地笑。


    “我就是想到,你以前告诉过我,如果我先去世了,你只会再活一天,用来安葬我。但我不想你只活这么短的时间。我就想,要是我这次真的有可能先走,那能不能……我先和你分手?我好像,宁可你恨我,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了我做那种事。”


    她的声音哽了哽。


    “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让你爱上这个世界,我不想你……你……”


    白鹭洲深呼吸了好几下,抬起头,艰难地牵了牵嘴角。


    “你现在不要担心除了你自己的病情之外的事。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那我答应你,就算你先走了,我也一定好好活下去,你放心,好不好?”


    池柚知道白鹭洲用尽了力气压下自己的心绪,才能像这样来哄她。


    她心疼眼前的白鹭洲,可她不想随随便便结束这个话题,她需要听到一个无比具体的承诺。


    她问白鹭洲:“你会活多久?”


    白鹭洲:“一百岁,可以吗?”


    “嗯。”


    池柚满意地弯了嘴角。


    “可以。”


    白鹭洲:“好,那就一百岁。”


    池柚再次确认:“一百岁啊。”


    白鹭洲:“对。”


    “说定了?”


    “说定了。”


    过了一会儿,池柚清咳两声。


    “对不起,我明知道咱们俩都很讨厌狗血的事,还说刚刚那种话。但是吧,其实我也不后悔说这些,因为我就是想听到你说,你会活到一百岁。不然我明天进手术室,做完麻醉眼睛估计都得是睁着的。”


    白鹭洲明明心情很沉重,听池柚这么坦白,却又忍不住轻笑一瞬。


    池柚向白鹭洲凑近了一点,小声说:“悄悄告诉你,明天的手术风险没那么大,我刚才有一点夸张了。”


    白鹭洲:“……”


    池柚又忙说:“但我没有骗你啊,还是有几率会死掉的。”


    白鹭洲揉了揉眉心,“好了,别说这个字了。”


    池柚抓着白鹭洲的手捏来捏去,“那我们不要想这件事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让你开心一点好不好?”


    白鹭洲放下揉眉心的手,“什么事啊?”


    “其实,那天早上,我拿卷尺不是为了量你手指的长度,长度是顺便量的,我是想量你手指的粗细。”


    池柚的眼眸亮亮的,像落了星星。


    “我们确定关系那晚,你给我送了个空气戒指,我就想,以后一定要给你送一个实物戒指。之前分房睡没什么机会,后来第一次和你睡觉,第二天起来,我就终于有机会量一下你的手指了。我已经悄悄打好了那个戒指,就在我睡的那侧床头柜最底层,被两本书盖着,本来是想等你今年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你的,但现在为了让你开心,我提前告诉你。”


    白鹭洲忍住眼眶里的泪,浅笑着点点头。


    “嗯。”


    池柚又接连说起很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家里的花之所以能长得那么茂盛,不是因为她之前胡诌说自己八字带水对花草有益,是她在浇花的水里偷偷加了小苏打和醋。


    还有,白鹭洲每次喝药后很喜欢吃的那款奶糖,根本不是什么名贵牌子,就在小区门口小卖部买的,两块钱一大包,比旺仔和大白兔都要便宜。


    诸如此类等等。


    ……


    其实,白鹭洲都明白。


    池柚后来的轻快豁达,都是伪装出来的。


    后一句手术风险很小是假的。


    前一句手术风险很大是真的。


    说她是因为想哄白鹭洲开心才透露戒指的事是假的。


    怕自己最后走不下手术台,想让白鹭洲能自己找到那枚戒指是真的。


    炫耀浇花技术是假的。


    试图教会白鹭洲独立浇花是真的。


    取笑白鹭洲嘴巴钝吃不出来好坏东西是假的。


    告诉白鹭洲,以后你喝完药想吃喜欢的奶糖要去哪里买是真的。


    只是白鹭洲看着池柚这么懂事地隐藏起自己对未知的所有恐惧,努力地在言语夹缝中,交代着如果没有自己,白鹭洲一个人该怎么生活的细节……


    她便没再开口说任何话。


    尽管池柚每说一句话,她的心脏都会痉挛着剧痛一下。


    她也懂事地,没有戳穿池柚一点点。


    第114章


    做手术这天早上, 前天提前离开并消失了一整天的柴以曼回医院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说,她去找了温确, 拜托温确用温家的人脉调来了一位颅腔手术的专家大佬。如果说开颅手术的成功率是70%到95%,那么, 这位大佬可以保证将成功率拉满到95%。


    宋七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去找温确了?你能主动找温确?”


    柴以曼满脸无奈:“不然呢, 我和白教授家里都只是经商的, 兜里只有几个没什么用的臭钱。除了温确那个真正的祖上富大小姐,咱们之中还有谁能有这么牛的人脉关系?那会儿小柚子还昏迷,也不能指望把她揪起来叫她去找一下她们家的医疗关系啊。”


    黎青笑了笑, 看向病床上的池柚,“而且小柚子应该也不想让自己的老妈知道这件事,对吧?”


    池柚也笑眯眯地看回去,问:“师姐为什么这么说?”


    黎青瞥眼旁边的白鹭洲, “你怕你妈第一次知道你俩的关系是在这种场景里, 就更不会接受白教授了呗。”


    池柚:“师姐这么说,显得我很恋爱脑哎,为了她连自己小命都不管了。”


    “你不是恋爱脑。”


    黎青抱起胳膊,靠在墙上, 叹气。


    “你是‘白鹭洲脑’, 你特别特别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池柚没回答是或不是, 只伸手拉住白鹭洲的手。


    恰逢看见来推她进手术室的护士走进门, 于是她仰起头小声和白鹭洲说:


    “别怕。”


    “是你要去手术了,你跟我说别怕?”白鹭洲淡淡地笑。


    池柚甜甜地笑:“那你和我说一声‘别怕’。”


    白鹭洲:“别怕。”


    池柚:“好, 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白鹭洲的唇角又向上弯了弯。


    “我告诉你哦白鹭洲, 我一直都相信,人类的主观意志很重要,是可以干预‘应该发生的事’的。”


    池柚看着白鹭洲的目光很坚定。


    “你也要相信我,我特别想活,特别想陪着你到一百岁,我这个主观意志绝对可以杀死那些坏病菌。”


    白鹭洲弯着眼眸,捏捏池柚软软的手。


    “好,我相信你。”


    池柚被推出病房时,和姐姐们笑着说几个小时后见。


    她一直在笑,用轻快的态度和温和的笑容安抚所有人的忐忑。只有白鹭洲看见,池柚在回过头背对她们时,眉头蹙起,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唇。


    “白教授,不至于那个表情。”柴以曼说,“成功率都拉到95%了,还一脸的生离死别样子。”


    白鹭洲轻声回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失败,这万分之一落在她身上时,就是百分之百。”


    很神奇,池柚和白鹭洲在不同的场景里,面对不同的事件,表露了同样的态度。


    她们对于概率这件事情的看法竟不谋而合,出奇地一致。


    概率不论大小,百分之多少都无所谓,她们只看最后的真相与结果。


    结果落在哪里,哪里就是百分之百。


    手术室门缓缓关上。


    这一天,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吃饭了。


    她们坐在手术室门口,有时候烦躁地玩会儿手机,有时候长时间地沉默,有时候又会试着和白鹭洲说几句话,安抚一下她。


    这场手术做了7个小时。


    时光仿佛变成了一把有着精准刻度的尺子,手表的秒针一毫一毫地将它折断,手机上跳动的时间数字一厘一厘地将它缩短。


    偶尔白鹭洲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不动了,因为她总感觉看表的两次之间隔了很久,却没见上面的指针有什么变化。


    偶尔她又觉得,窗外的太阳落得很快。


    明明她只是稍微回忆了一下和池柚在一起的那些小日常,云和太阳之间就忽然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


    白鹭洲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向下看医院的众生百态。


    有的人把体检报告夹在手臂下,向住院部轻快踱来。


    他们的身影舒展放松,想必一定得到了满意的结果,衣物在微风中柔软飘动,像是穿着一朵朵蓬松的云。


    有的人裹紧外套,同样向着住院部,脸色阴沉地快步疾走,只见几条悠远的模糊长影。


    好似迷路的堕罪神明,茫然地找不到光明之门的终点。


    阳光是倒灌的金色宇宙海。


    树枝上第一枚盛绿的叶子迎风向上,发出盛夏的第一个讯号。


    于是所有从冬止,至夏生的生命便昂扬地画上了起始符。


    很幸运。


    命运给白鹭洲画上的,也是起始符。


    7个小时结束时,那个百分之百,落在了成功里。


    可能是温确找来的这个专家真的很牛,也有可能是池柚的精神意志真的能杀死那些坏病菌,又或者,那些血肿识相地没有凝结在重要的脑干区域。


    反正,老医生走出手术室时,口罩上方的眼睛笑出皱纹,说这次手术太顺利了,等池柚醒了再住几天院观察观察,没事儿就能直接回家了,等以后脑门伤口愈合好再来拆个线就行。


    不过,老医生也特别嘱咐白鹭洲,说留院观察这两天也要多多用心注意,看看会不会出现视觉障碍、意识模糊、失忆,等等此类可能会出现的后遗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白鹭洲站在窗边,笑了一下,过会儿,又笑一下。


    她自言自语地低低说了很多声谢谢,不知道是给谁说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给谁说的。


    说给谁都好。


    她谢谢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神向她洒下的眷顾目光。


    池柚和上次一样,昏睡着被推到病房里。


    也和上次一样,她睡了好久才醒,全麻的劲儿总是这么大。


    池柚睁开眼后,目光立即下意识地去找白鹭洲的身影,看见白鹭洲就坐在自己床边,她张了张嘴,懵懵地问了句:


    “我活着吗?”


    白鹭洲温柔地看她:“活着呢。”


    池柚:“成功了?”


    白鹭洲:“成功了。”


    “……”


    池柚缓了会儿神,忽然长叹一声。


    “唉,昨天交代那么多后事,结果全是浪费感情啊?”


    白鹭洲笑了下,垂眼,将手放在池柚的手背上。


    她揉了揉池柚的手背,问她:“你可以陪我到一百岁了,开心吗?”


    池柚:“开心。”


    白鹭洲:“那……戒指可以等到我生日那天,你亲自给我戴上了。”


    池柚笑了:“对,我要亲自给你戴上。”


    白鹭洲犹豫了片刻,又说:“还有,那个奶糖,可以给我换成贵一点的吗?”


    池柚:“为什么?贵的不一定好吃啊。”


    白鹭洲:“昨天没好直说,太便宜的……我怕有乱七八糟的添加剂。”


    池柚又噗嗤笑了,“好,那我们回头一起去糖果店挑。”


    白鹭洲点头:“好。”


    池柚意识到,所有危险已经过去,所有悲伤也该被略过,于是不再忍着什么,不再强迫着自己伪装出太过懂事的姿态,嘴巴一撇,眼睛里蒙上泪。


    “好疼啊白鹭洲,我好疼。”


    白鹭洲忙起身,弯腰去看,关切道:“哪里疼?”


    池柚:“头,里面疼,外面缝合的地方也疼。”


    白鹭洲:“那……我叫医生来给你加一点止痛药。”


    “算了,”池柚思索过后拒绝,“那种东西会损伤我天才的大脑。”


    “天才……”


    白鹭洲觉得池柚这句话很可爱,抿着唇笑了短短一瞬。


    “好吧,那天才的医学生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缓和一点?”


    “只能硬抗了。”


    池柚握住白鹭洲的手左右晃。


    “但是你可以哄我,你说:小柚柚,顺顺毛,不疼疼。”


    白鹭洲:“……”


    就在这时,从外面买饭回来的朋友们推开门,挨个走进来。


    宋七月一进门,* 就狞着五官吐槽:“小柚子,你恶不恶心啊?”


    黎青笑道:“你是不是也太为难人家白教授了?”


    柴以曼挑着眉“啧啧啧”半天。


    池柚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你们怎么偷听人说话?”


    宋七月将热乎乎的馄饨和白粥放在床头柜上,“妈呀,你还知道害羞呢?”


    黎青:“她的厚脸皮也就只对白教授了。”


    柴以曼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透气儿啊各位,狗粮渣撒我鼻子里了。”


    白鹭洲摸了下池柚滚烫的脸颊,温声说:


    “好了,吃饭。”


    池柚坐起来,白鹭洲将靠枕塞在她背后。然后池柚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疼的头,才摸了一下,表情就凝固了。


    “我被……剃头了?”池柚小心翼翼地向白鹭洲确认。


    白鹭洲:“剔了要做手术的一小块,不多。”


    黎青插嘴:“小柚子你学医你还不知道,开颅手术怎么可能不剃头。”


    池柚的眼神渐渐绝望,“我忘了。”


    白鹭洲打开热粥盒子,取出勺子擦干净,递给池柚。


    池柚没接,说:“我被剃头了白鹭洲,我没有心情吃饭了。”


    白鹭洲:“就……也不是很丑,其实。”


    池柚:“你给我个镜子。”


    白鹭洲:“……还是别照了。”


    池柚怔怔地看着白鹭洲。


    半晌。


    “现在我更绝望了。”


    就剃头这个问题,宋七月安慰池柚说迟早会长出来的,黎青笑个不停,柴以曼在线搜索生发水,说找个好的回头当出院礼物送给池柚。


    池柚摸着自己被剃掉头发的那一块地方,含着眼泪吃白鹭洲喂给她的热粥。


    委屈巴巴的。


    像只被主人剃了毛后的自闭小狗。


    她们从下午劝到天黑,才让池柚暂且放下了剃头的事。


    到了晚上,只留白鹭洲一个人陪床。


    池柚知道白鹭洲这两天肯定没好好吃饭睡觉,所以监督她吃过饭后,叫她上床来和自己一起睡。


    白鹭洲没有推拒,她确实快累到了极限,而且她也很想抱一抱现在的池柚。


    两个人躺在窄窄的病床上,白鹭洲小心地避开池柚的手术伤口,将她抱在怀里。


    她们聊了很久的天。


    池柚说她很想白鹭洲,白鹭洲说自己也很想她。


    其实这两天她们没有分离过,但她们都明白,彼此口中的“想念”是什么意思。


    聊着聊着,她们一起睡着了。


    夜风从窗户狭小的缝隙里吹进来,透入一丝令人舒适的凉爽。


    紧绷的神经在夜风的抚慰下逐渐舒展,残留在心里的后怕被月光晒干,紧紧相贴的皮肤交换着各自的美梦,呼吸错落,铺卷在枕头上的发丝也在拥抱对方。


    这本该是安眠的一晚。


    但半夜的时候,池柚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在白鹭洲怀里忽然连续地翻了好几个身。


    睡得浅的白鹭洲被模糊吵醒,朦胧地盯着池柚看了一会儿,发现是她的伤口又疼了。


    “好疼啊……白鹭洲……”


    池柚在睡梦中喊白鹭洲。


    “好疼……好疼……”


    白鹭洲忙收拢胳膊,抱紧池柚,手搁在池柚的肩头轻轻拍着。


    “没事,没事。”


    “好疼……”


    池柚眼尾的睫毛被生理性疼痛激出的眼泪濡湿了。


    “疼……”


    白鹭洲抿了抿唇角,心尖被池柚的一声声“疼”喊得发紧,无措起来。


    良久。


    她红了半边耳朵,手的动作改拍为摸,一下一下捋着池柚后脖被汗湿的头发。


    轻轻地、轻轻地尝试着吐出那句羞耻的:


    “……小柚柚,顺顺毛,不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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