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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白鹭洲的这一句话, 让池柚难受了一整晚。


    她半夜失眠的时候,撑起脑袋幽怨地盯着熟睡的白鹭洲,心想:


    你哪怕说“我相信你, 池柚”呢,为什么要说“我相信你, 长官”?


    长官心里很煎熬啊。


    池长官煎熬到凌晨三点多才睡着, 睡得还不是很安稳, 外面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惊扰到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代入太深,总觉得现在什么东西都可以将白鹭洲从她身边带走, 而她以往最信任的智商和解剖技术,在此刻都没有能握住白鹭洲的能力。


    她每一次翻身,都会再次翻回去,将熟睡的白鹭洲抱得更紧。


    睡着的白鹭洲虽然没醒, 潜意识也让她在每次池柚抱过来时抬起手, 略迟钝地轻拍两下池柚的背。


    忐忑的一夜过去,DM没有真的大半夜跑来打扰她们,只在早晨叫扮演卫兵的人过来敲门,喊她们下楼吃早餐。


    池柚顶着两个黑眼圈到餐桌边坐下时, 被宋七月狠狠嘲笑了。


    宋七月:“处长, 你昨晚熬夜挖地道去了?”


    池柚疲惫地说:“要是能挖就好了。”她真想带着白鹭洲半夜直接私奔掉。


    宋七月:“你别说,给人家的楼挖个洞, 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白鹭洲给池柚夹菜, 关心道:“昨晚没休息好,多吃点, 补补身体。”


    池柚吃着白鹭洲夹来的菜,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白鹭洲:“怎么了, 今天脸色这么差?”


    池柚咕哝:“没事,你也吃。”


    白鹭洲盯了会儿状态不佳的池柚,又默默挪开目光,继续喝杯子里的豆浆。


    她不再言语,低垂的睫毛遮住幽深的黑瞳孔。


    餐桌另一边——


    温确给自己的水杯里添了一点白水,犹豫半晌,轻声问柴以曼:“你昨晚睡得好么?”


    柴以曼吃着早餐头也不抬,“关你什么事。”


    温确:“这个剧本的故事写得挺好,很适合做广播剧。”


    柴以曼依旧冷淡:“关我什么事。”


    温确抿了抿嘴唇,握着杯子的手越攥越紧,声音更轻:“你还是不肯跟我好好聊一聊?我以为我们的关系……”


    柴以曼放下筷子,侧过头认真地看着对方说:“温确,你* 清醒一点,我和你,从来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柴以曼也不想继续在这张桌上和温确共同用餐了,直接起身,想往外走。


    门口的卫兵迅速转身,用步枪指住她。


    DM也恰是时候地走进来,开始进入剧情:


    “看来各位都吃得差不多了,那我们也可以进入正题了。”


    他走到长桌边。


    “昨天我让你们找一个凶手出来,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桌上所有人沉默。


    “没找出来?哼,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能找出来。”


    DM抬手,招进来一队卫兵。


    “请吧,跟我去地牢里散个步,消消食。”


    卫兵们围着六个人,半引路半逼迫地带她们走出偏厅,顺着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走下去,来到DM口中的地牢深处。


    地牢阴森寒凉,牢门里关着几个人,牢门外立着一个可以坐着的铁刑架,缠满粗重的锁链。一股令人背后发凉的血腥味遍布满屋,除了池柚,所有人进来都皱起了眉头。


    这布景太真实了,一点没有道具刻意的痕迹,更像是找了一个真地牢,原封不动地把她们带了进来。要说这里真死过几个人,她们也信。


    “这牢里关着的,想必各位都不陌生。”


    DM拔出手枪,指着牢里的人一个个点名。


    “花匠小姐的父亲,副科长的生死之交,钢琴家的妹妹,奥,还多了一位,处长应该认识?你好像常去他家买肉脯啊。”


    虽然牢里的演员们是第一次见,但DM给出的信息很快让池柚意识到,肉脯店的老板,就是剧本里和她常年接头的上级,也是当年在她孩童时期救她回去的老师。


    “还是找不到凶手吗?”DM回过头问。


    众人沉默。


    砰——!


    突兀的开枪声响起,道具枪里的血浆包打在了肉脯店老板的胸口。


    随着血花绽开,肉脯店老板跪着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阴凉的古地砖上。被血淹上的脸面向外,苍老的眼睛含着泪,最后看了一眼池柚。


    宋七月被吓了一跳,差点原地蹦起来,“我靠,这么突然!”


    柴以曼蹙了蹙眉,“这血浆包里装的真血么,好浓的血腥味。”


    黎青:“这被杀的是谁啊……”


    “……”


    池柚被眼前直观又真实的场景震慑到,她习惯了所有生物的鲜血,可她还不习惯鲜血和自己身处的故事连接上关系。


    DM又将枪口对准了牢里下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还找不出来凶手吗?”


    他转头看向牢内人对应的玩家角色。


    终归是故事里的人,演员们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感情未到,DM接连问的几个人都仍旧不开口。


    可看着牢里的人一个一个被连着打死,一场一场演绎生动上演,除了温确之外的人,脸上都多少被撬松了表情,只是依然坚持着不说话。毕竟还没有一个逼得她们非得供个人出来的硬性理由。


    直到那黑洞洞的枪口一转,抵在了池柚的脑袋上。


    “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就挑一个我觉得嫌疑最大的人。处长,人就死在你家里,我说就是你杀的,很合理吧?”


    DM的手指抠在了扳机上。


    “没事,很快的。你死得会很快,我的差也会交得很快。”


    这下其他几个人的态度不一样了。


    她们本里都有一个共同任务,就是一定要保护同伴的安全。因为她们几个人身上都有未完成的重要情报任务,关乎抗日大局,任何一个同伴死了,她们这场游戏都算白玩了。


    宋七月最压不住性子,急忙开口:“我说我说,你别动她。我、我说凶手是……”


    还能是谁。


    不能说同伴,那就只有一个倒霉蛋能当替罪羊了。


    宋七月咬着牙,指向白鹭洲。


    白鹭洲抱着胳膊,见宋七月指向了她,挑了挑眉。


    “我?”


    DM问其他人:“你们呢?”


    黎青:“就她。”


    柴以曼:“没错,就是她。”


    温确:“嗯。”


    DM用枪更深地抵住池柚的脑袋,问:


    “处长,你觉得呢?是你的新婚夫人吗?”


    “……”


    池柚看向白鹭洲,发现白鹭洲此刻也正在看着她。


    可她不敢多与白鹭洲对视一秒,慌乱地瞥开了目光。


    她看得出,白鹭洲并不在乎那几个人的指认,只在等待她的回答。


    池柚想起故事里的回忆。


    一生如履薄冰,只有这唯一的私心与温存。


    还有昨晚白鹭洲和她说的话。


    ——“我很开心,是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这是最任性,却最不后悔的决定。”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长官。”


    玩个游戏,何必要这么诛心呢。


    池柚心一横,想说,要不你就直接杀了我算了。


    池柚这表情一出,对面几个人就看出来她想干什么了,忙朝她使眼色,叫她别一时冲动,连累大家任务都完不成。


    DM见池柚总不说话,便说:“你再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池柚的嘴几次想动,然而看着对面的同伴们,却也没办法再说出什么话来。


    白鹭洲别过头去,笑了一下。


    分不清她脸上这个笑带了什么情绪,就好像她只是单纯地想笑一笑,很难从她嘴角的弧度里解读出是自嘲,还是苦涩,或是欣慰。


    “好,这是默认了。”


    DM的枪终于从池柚的脑袋上挪开了,挥手示意:


    “把凶手给我绑上刑架!”


    卫兵们走过来,用枪抵着白鹭洲走到铁刑架边,迫她坐下,拉出铁锁链吊起她的双手,捆住她的腰和双腿,不玩一点虚的。


    宋七月咕哝:“原来这刑架是给玩家准备的。”


    黎青:“看来流程里面,我们中肯定有一个人会被绑上去。”


    宋七月:“友尽时刻啊。”


    柴以曼:“我现在理解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戏了,当乐子人真爽。”


    “噗,”宋七月看向池柚,“小柚子,心疼不?”


    池柚却笑不出来。


    白鹭洲单薄地坐在刑架上,衬得锁链又粗又重,那双纤细手腕套在链铐里,不多时就勒出了红痕。随着她缓慢地呼吸,伏在她锁骨处的锁链也一起一落,摩擦着她脖侧苍白的皮肤。


    她最近身上本就一直带着病气,现在被吊在刑架上,那病气就越发容易刺痛人眼。


    池柚看着白鹭洲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和被铁链擦得发红的脖子,心疼坏了。


    早知道……早知道不要来玩这个游戏了。


    她这么想着,鼻尖都酸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池柚忍不住问DM。


    DM晃了晃手中的手枪,“干什么,很简单。凶手已经抓出来了,那接下来,就请大家每人开一枪——”他勾起嘴角,加重语气,“亲手处决她。”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点惊讶,接着又下意识看池柚。


    白鹭洲似是猜到了她们的犹豫,抬起眼,“快点吧,别拖了。早点开完枪,我还能早点被放下来。”


    宋七月:“你心态挺好啊。”


    白鹭洲沉了沉肩,偏过头看向地面,叹息般说:“不好能行吗。”


    池柚见白鹭洲一直不看她,觉得白鹭洲肯定是生自己气了。


    也是,昨晚才和她说了那些话,她今天扭脸就默许了别人给她泼脏水。明明是唯一双手干净的人,却被一群凶手投上了断头台。


    温确和白鹭洲没什么交情,性格本也淡漠。她懒得走什么煽情流程了,直接从DM手里接过道具枪,第一个对准白鹭洲。


    砰——!


    枪响后,第一朵血花绽开在雪白旗袍的腰间。


    毕竟是打出去的子弹类血包,还是带了些力的。血浆溅出时,白鹭洲也随之幅度很小地轻颤了一下。


    柴以曼第二个上,脸上还带笑。


    “来,刚好让我报一下抢相亲对象的仇。”她开玩笑道。


    砰——!


    黎青和宋七月接上。


    这两个没良心的才不会犹豫,砰砰两枪飞速解决战斗。


    看她们那表情,没多补一枪都是善良了。


    手枪最后递到了池柚的手上。


    这才是万众期待的重头戏么。


    几个人端着胳膊,排排站好,行注目礼。


    白鹭洲身上已经全是血了,左一片右一片,染得几乎看不出白旗袍的原本颜色。


    她也在刑架上吊了一段时间,被铁链勒出的红痕越来越深,让她不得不反手捉住链端才能稍作缓和。她垂着头,不知道是哪一枪走偏打在了她肩头,大片鲜红血迹溅了她半张脸,让她看起来真的有了奄奄一息的错觉。


    池柚知道,她不会开这最后一枪的。


    她放下手枪,屏住呼吸走到白鹭洲面前,诚恳地认错:


    “对不起。”


    白鹭洲没说话。


    池柚看着白鹭洲满身被打出的血迹,愧疚地问:


    “疼不疼啊?”


    “还好。”


    白鹭洲终于开口。


    “或许现在可以给我来杯酒了。”


    池柚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没有怪自己了。


    于是短促地笑了一下,说:


    “你想喝杯酒吗?”


    白鹭洲仰起头,被血染脏的睫毛有些艰难地抬起,看向池柚的眼睛。


    她忽然坐直了一点,前倾些许,铁链在她的胸口和腕间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


    接着,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回道:


    “那你有止痛药吗?”


    闻言,池柚脸上的表情凝固住。


    你有……止痛药吗……


    这、这不是……


    池柚声音颤抖地试探着问:“你……你是……”


    白鹭洲明白她想问的后半句,肯定地点头:“我是。”


    池柚的眼睛立刻急红了:“那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和她接头呢?!


    “我说过,善意的谎言,有时候是有其他想要达成的目的。你看,今天我不就成功地让你们自然而然地都投我了。”


    白鹭洲的唇角在血浆污渍里微弱地弯了弯。


    “保护好你了吗,长官?”.


    其实白鹭洲的剧本任务和其他人一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护好同伴。


    只是其他人在看到任务栏那句“尽量齐心协力和ta一起活着走出去”时,都默认了将自己的安危也放在了需要完成的任务中,所以她们的选择是尽可能找到同伴,然后再去试着找另一个替罪羊。


    白鹭洲的重点,却是“尽量”这两个字。


    尽量一起活着走出去,意思就是,万不得已,只让对方走出去也好。


    那晚池柚到处找人接头的时候,白鹭洲一直关注着池柚的位置和表情,轻易就猜出这大厅里全是我党同志。


    不难预料,如果池柚知道了六个人都是同伴关系,池柚肯定又要做出牺牲自己的准备了。


    那就假装是唯一的局外人吧。


    给所有人,尤其是给池柚,一个理所当然送白鹭洲去死的理由。


    这不是剧本规定的角色动线,而是白鹭洲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答应过,会给她最纯粹、最不计得失的爱。


    那么,就算是在一场虚假的游戏里,她也一定会给她。


    第102章


    游戏结束时, 又走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演绎环节。


    白鹭洲在铁刑架上被吊了将近一个小时,她被放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累得不行,扭着酸痛的手腕, 疲惫地扶着铁锁链起身,差点没站稳。


    池长官连忙上前, 扶住她在现实世界死而复生的夫人。


    “幸好你还活着。”池柚含着眼泪抓紧了白鹭洲的手。


    白鹭洲轻笑, “不然呢?游戏而已啊。”


    池柚认真地说:“对我来说不止是游戏, 我刚刚真的感觉你死过一次了。”


    白鹭洲便顺着她的话,问一个自己好奇的问题:“那如果我刚刚真的死了,给你留的最后一句遗言, 你能记多久?”


    ——“保护好你了吗,长官?”


    “不用你真的死,你这句话,我也会记一辈子。”


    池柚一字一句地说。


    白鹭洲张了张嘴, 想安慰池柚, 或者开个小玩笑,可她……


    她好像也有点被池柚的话感动到,低头笑了笑,拉着池柚的手继续往前走了。


    店家在偏厅准备了最后一顿丰盛的饭作为收尾, 供大家吃饱喝足的同时, 聊一聊这段游戏里有意思的地方,做做复盘。


    吃饭时, 她们也听了其他CP的详细故事。


    每个人都有一段丰满的故事线, 柴以曼和温确那对,钢琴教师和花匠女儿, 是青梅竹马重逢,却身怀国仇家恨面对面不能相认的故事。黎青和宋七月那对, 是在延安就相恋的多年情侣,来到76号后却只能将对方当做陌生人,还要背上偷情骂名的故事。


    听她们说,写得都特别感人特别虐心。


    但一直没听白鹭洲聊起她的完整故事线。


    她的人物线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什么时候入的党,什么时候知道处长也是我党人员,和处长结婚到底有没有别的目的。


    池柚问起这些问题,白鹭洲都不答,只说,等回去有空慢慢和她讲。


    散场的时候,大家都去换回自己的衣服。


    白鹭洲有些犹豫,皱着眉看自己这一身血呼啦茬的旗袍。


    DM贴心地说:“这旗袍送您了,您穿回去洗完澡扔掉吧。我们这个本,最后上刑架的角色衣服都是送的,毕竟弄得这么脏,也不好让您当场换之前自己的衣服,血浆染到的话确实不好洗。”


    白鹭洲:“谢谢。”


    DM:“该说谢谢的是我们。说实话我们开了这么多场,也是第一次见到您这种玩法,给了我们很多灵感呢。”


    DM客气地送她们出去,一路送到停车场才走。


    黎青和宋七月打车离开,离开前还说下次有机会再约一起玩。柴以曼要走时,温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柴以曼没搭理她,转身就进车了。


    温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去找自己的车。


    等挨个目送完她们都离开后,白鹭洲才舒一口气,靠在车门上闭了闭眼。


    “帮我擦一下脸上的血,都流到脖子里了。”


    池柚便拿出纸巾,仰起头仔细地帮白鹭洲擦脸。


    “在地牢里不是很厉害的吗,一个人抗下所有的大英雄,擦血还要我帮忙。”


    她心疼又嗔怨地说。


    白鹭洲的睫毛在池柚的纸巾里眨了眨,“怕一会儿路上开车,交警看到我这形象,把咱俩带到派出所去。”


    池柚笑了,认真地擦白鹭洲的脸。但擦很久也还是擦不干净,看来得回家用沐浴露。


    白鹭洲:“不往下流就行了,走吧。”


    两个人坐进车里,往枫江林邸开去。


    终于能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


    一个小时后,回到枫江林邸。


    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两个人便上楼。白鹭洲之前已经把池柚的虹膜和指纹录入了所有门锁,于是池柚可以走在前面,帮精疲力竭的她去开门。


    回到家,白鹭洲正要去卧室卫生间洗澡,却感觉手腕一紧。


    池柚拉住她,让她转回来。


    可池柚不说话,只低头捉着白鹭洲的手,轻轻捏。


    白鹭洲软下声音问:“怎么了?”


    池柚小声说:“这两天的游戏,我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白鹭洲:“怎么突然这么有礼貌。”


    池柚:“不是有礼貌,就是……想告诉你,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幸福。”


    白鹭洲闻言笑了,彻底扭转了想去淋浴间的趋势,站定在池柚面前。


    “是吗?”


    “说实话,我之前一直有点担心,你不会谈恋爱。”池柚抬起头。


    白鹭洲:“我……不会谈恋爱?”


    池柚:“因为你以前总是木木的,冷冷的,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也觉得,你就算谈恋爱了也还是那样,不懂得怎么爱人。”


    白鹭洲:“那你很会爱人吗?”


    “当然了,”池柚很肯定地点点头,“我很会爱人。”


    “是啊,你很会爱人。所以,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师。”


    白鹭洲抬起手,揉揉池柚的耳朵。


    池柚愣了愣,不确定地反问:“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老师吗?”


    白鹭洲:“爱人方面,确实是。”


    池柚忍不住笑,双手捂住开始发烫的脸,还想掩饰住自己的笑意,因为推紧了脸颊说话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可爱,“啊,怎么有点害羞呢。”


    “害羞了吗,”白鹭洲也笑着弯腰,从池柚的指缝里看她,“我看看,脸有没有红。”


    “诶呀……”池柚捂着脸扭到一边。


    “要不,你先害羞着,我先去洗澡。”


    白鹭洲向池长官请示。


    “你等等。”池柚却拉住白鹭洲。


    白鹭洲:“又怎么了?”


    池柚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现在满身是血浆的白鹭洲,“……其实,我还有个难以启齿的想法。”


    白鹭洲:“什么?”


    “……”


    池柚确实觉得有点难为情,左顾右盼好阵子,才说出来。


    “今天看到你被绑在刑架上,身上脸上都是血,除了心疼,我也……觉得……很性感。”


    白鹭洲怔住,“你……知道性感是什么意思?”


    池柚坦荡道:“跟‘性’有关的感受,不是么?”


    白鹭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就是觉得,那个时候,包括现在这个时候,我特别特别想亲你。”


    池柚轻轻地摸上白鹭洲还沾着血渍的侧脸。


    “还想把你的衣服都解开,从领口那里,一颗一颗扣子地解开。你没有别的地方能逃,也不能拒绝我,因为你还被铁链锁着。你只要稍微动一动,铁链的声音就窸窸窣窣地……提醒你……”


    白鹭洲咽了咽开始干燥的喉咙。


    “然后呢?”


    “然后,我要在这里种一颗种子。”


    池柚在白鹭洲的心口点了点,随即手指向上,仔细地描摹遍她的眼睛,鼻子,嘴唇。


    “等一夜过去,这里,这里,这里,都会开出花来。”


    她在用最美的童话般的比喻,描述着最不纯洁的事情。


    白鹭洲:“你……想做那种事,你确定吗?”


    池柚:“我想试试。”


    短暂的静默。


    “……会不会太快了?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白鹭洲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


    池柚:“这种事情,分快慢吗?”


    白鹭洲:“不分。只是我原本预想的,还要更慢一点。”


    池柚:“但我觉得今天就很合适。”


    “好。”


    白鹭洲不再坚持那些无谓的顺序。


    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速度与顺序,池柚想要开始的那一刻,就是最正确的顺序。


    白鹭洲轻轻揽住池柚的腰,低下头温柔地吻她,想先慢慢地温暖一下气氛。


    可池柚今天没有这个耐心,她也没有继续做那个被动的角色。或许是沾血的白鹭洲终于点燃了她内心纯净之地那盏从未亮起过的火苗,她开始真正地懂了“欲望”这两个字的每一笔每一画。


    她按着白鹭洲的肩,逼得白鹭洲步步后退,直退到沙发边,她便推着对方坐下去,自己也跨坐在了白鹭洲的腿上。


    以往在接吻中很需要氧气的池柚,今天像是进化成了用腮呼吸的鱼一样。


    她的吻没有什么技巧,就是单纯地想更使劲更亲密地贴近对方,牙齿,舌尖,只要能烙上白鹭洲的地方她都不吝力气地使用。


    情至深处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想要吃掉白鹭洲了。


    可十多分钟过去,白鹭洲都被吻得需要暂时别过头呼吸了,池柚都还只是狂乱地亲吻,再没有其他动作。


    “就这样亲一晚上么?”


    白鹭洲微喘着气,似笑非笑地看着池柚。


    池柚炽烈的目光照下来,欲言又止,嘴唇抿了又抿。


    “我……我……不会。”


    不会。


    白鹭洲:“医学生,这种事情不会?”


    池柚:“生理课只教过男女□□的基础知识,其他的……我……”


    白鹭洲:“那看来,今晚还得要我来当这个老师。”


    池柚:“嗯……”


    “先洗澡吧。”


    白鹭洲扶着池柚从她腿上下来。


    “我身上都是血,弄脏你了。”


    池柚小声回:“不脏。”


    白鹭洲轻浅地弯了弯嘴角,俯过去亲了一下池柚的侧脸。


    “洗澡吧。”


    两间浴室的灯亮起,又灭下。


    风卷起卧室阳台的窗帘,海浪般翻涌起落。


    放置在那里许多年的塑料假盆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慢慢被一盆一盆地换成了新鲜的绿植与鲜花。


    红玫瑰和白玫瑰藏在鲜花丛中,被夜风吹得拥挤在一起,花瓣紧紧相抵,摩擦。


    池柚侧躺在床上,看着被风拂弯了腰的花枝,手指渐渐抓紧了枕边的床单。


    白鹭洲在她身后抱着她,脸垂在她的肩窝里,几不可闻地和她说话。


    “教得好吗?”


    “教得……很好,但能不能……”声带愈缩愈紧,“再教得慢一点,慢一点……慢一点……”


    “好。”


    白鹭洲更紧地抱住池柚,忽然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完整的故事线吗?”


    池柚在迷糊中勉强分出心,“什么?”


    “其实我和她们的身份,还有一点不一样。”


    白鹭洲缓缓说道。


    “她们只是你的同志,而我,是你的‘外套’。”


    池柚:“外套?”


    “从一开始,在组织里,我就被当做你的‘外套’培养训练。从延安,到76号,我都一直暗中保护着你。我是穿在你身上的皮,是你的最后一件伪装,必要时候,我会为你挡下任何嫌疑与隐患。子弹没有穿过我之前,你永远不会真的有危险。”


    白鹭洲的瞳孔滑到眼角,看着池柚。


    “就像现在这样。”


    她极轻地呢喃。


    “我一直在用我的身体,完完整整地抱着你。”


    池柚的手快将床单抓破了。


    “那你……现在也是我的……外套吗?”


    “现在,应该不是了吧。”


    白鹭洲将脸埋进池柚的颈窝里。


    “嗯?”


    池柚艰难地哼出一声。


    “外套是在包裹,我们现在……”


    尾音黏糊轻掠,失去重量。


    “……是在交融。”


    池柚咬住枕头的一角,控制不住地使劲闭上眼。


    因为白鹭洲的这句话,她的灵魂与躯体一起,被温暖的海浪彻底淹没。


    第103章


    第二天是个周一。


    池柚要第一次上班了, 白鹭洲也要去师大上课了。


    清晨,白鹭洲擦着临自己闹钟响的前一分钟,自觉地朦胧醒来。


    一睁眼, 就看见昨晚睡在她右边的池柚不知何时蹲在了她这侧的床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鬼鬼祟祟的。


    “你怎么总是醒这么早?平时就算了, 昨晚折腾那么久, 还……”白鹭洲看到池柚往身后藏了个什么东西,“你刚刚在干什么?”


    池柚装傻:“没干什么啊,我就是睡不着。那个……我已经做好早餐了, 还有你要喝的中药,你的午餐便当,我也都做好了。”


    白鹭洲起身,“你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池柚将她藏起来的东西死死握在手里, 怕多说露馅, 直接凑上去软软地抱住白鹭洲,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


    “我们去吃早饭吧。”


    不想说算了,白鹭洲也不是那种非得勉强池柚把所有秘密都暴露给她的人。


    她无奈地叹口气。


    “好吧,做什么好吃的了?”


    池柚抱着白鹭洲的腰左右轻晃。


    “你来看就知道了。”


    经历过那种事情以后, 有些感觉, 确实明显不一样了。


    如果是昨天以前,池柚来叫白鹭洲吃早餐, 只会轻轻地叫醒她, 然后站在卫生间门口等她洗漱完,再拉着手一起去餐桌。


    可是今天, 她不用管白鹭洲的睡衣是不是还没系好,不用保持着微妙的想亲近却又不敢太过亲近的距离。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在白鹭洲还没完全起床的时候, 就窝进白鹭洲的怀里赖着,闻闻白鹭洲的头发,捏捏白鹭洲的腰。


    池柚其实很喜欢和人亲近的,只是以前,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一点。


    谁让她除了白鹭洲以外只喜欢死掉的东西。而那些冷冰冰的生物尸体,她只对解剖它们感兴趣,她就是再变态,也肯定不会想要去那些东西怀里打滚。


    她唯一喜欢的活体生物白鹭洲,之前又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她也没有机会亲近对方。


    好在现在有机会了。


    而且,是比想象中更亲近的亲近。


    池柚告诉白鹭洲,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白鹭洲右手抱着池柚,左手扣着睡衣的领口,问为什么。


    池柚说,她喜欢的东西真的很少,喜欢的活人更是只有白鹭洲一个,这唯一的一个,居然也喜欢上了她,这还不幸运吗?


    白鹭洲扣好了扣子,拉着池柚去卫生间洗漱。


    “我不是很早就和你表白过了吗,怎么今天才有这个感慨?”


    “不知道。”


    池柚偏头想了想。


    “可能,意识到‘我们真的已经在一起了,而且会在一起很久很久’这件事,需要很多阶段来不停地证明吧。就像一道数学证明题,就算开头就告诉了我结果,我也需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去论证它。”


    白鹭洲在电动牙刷上挤牙膏,“这是你的新课题么?”


    池柚:“算是,就是不知道要进行多久。”


    “那希望你解题顺利。”白鹭洲轻笑一下,开始刷牙。


    吃过早餐,白鹭洲也喝过了药。


    池柚将白鹭洲中午和下午要喝的药都一块煎了,装在一个有刻度的透明水壶里晾凉,嘱咐白鹭洲一次喝一半。又拿出给她做好的午餐便当,说放在微波炉里打一下就好。


    白鹭洲想打开便当盒看看是什么菜,却被池柚制止了。


    “这是我的创意菜,你不能提前看。”


    “创意菜?”


    “嗯~我第一次尝试这么做呢,你中午吃的时候就知道了。”


    白鹭洲端着便当盒子,叹气。


    “现在一共有两件不叫我知道的事了。一个是这份午餐,另一个就是,你早上到底做了什么。”


    池柚飞快地拎起包,跑到大门处,按下门把手,“我先去殡仪馆报到了,晚上见!”


    “你……”白鹭洲见池柚跑得比兔子还快,别的话也顾不上说了,只远远地朝门缝里的影子喊,“路上小心!”


    “好——”池柚的声音消失在大门的后面。


    白鹭洲回到餐桌前,准备再喝一口水,就也出门去上班。


    喝水的时候,她顺手打开了手机,想看看今天的天气。


    结果一解锁屏幕,几十条未读群消息跳了出来,还显示艾特了她。


    白鹭洲含着水,点进群。


    往上拉到头,慢慢滑着看。


    看着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黑。


    池柚:【姐姐们,我发现一个特别有缘的点!】


    黎青:【哎哟你这一大早的,消息提示音直接给我滴滴醒了,什么大事儿啊?】


    宋七月:【小柚子你说的事最好真的有爆点,困死老娘了。】


    柴以曼:【你们才醒啊?我还在码字,没睡呢。】


    宋七月:【6啊大作家。】


    宋七月又接连催道:


    【小柚子快说!】


    池柚:【我发现,我和老师,跟9这个数字特别有缘。】


    宋七月:【为什么?】


    池柚:【她年龄比我大9岁,身高比我高9厘米,还有,刚刚我偷偷量了一下她的手,她的中指长度也刚好是9厘米哎。】


    黎青:【哦哟,量手指了啊~】


    宋七月:【啧啧啧啧啧啧啧,不用说了,我已经猜到昨晚发生什么了,恭喜恭喜恭喜!】


    柴以曼:【唉,这速度,这就是面对真爱的区别嘛。】


    看到这里,白鹭洲额角已经有青筋浮出来了。


    宋七月:【@鹭洲__白老师,我们以后叫你9老师吧,大长手~】


    黎青:【@鹭洲__9老师你好。】


    宋七月:【@鹭洲__9老师你说句话呀9老师。】


    柴以曼:【9老师估计还没看手机。】


    宋七月:【9老师别害羞,快回话快回话!@鹭洲__@鹭洲__@鹭洲__】


    黎青:【帮你艾特@鹭洲__@鹭洲__@鹭洲__】


    宋七月:【@鹭洲__@鹭洲__@鹭洲__9老师9老师9老师!】


    白鹭洲闭了闭眼,按灭手机屏。


    现在她总算知道池柚大早上鬼鬼祟祟在干什么了,也知道了池柚当时藏起来的东西,肯定是一把卷尺。


    白鹭洲有了一种预感。


    池柚能瞒着她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现在是群里这件事,之后,很有可能是那个便当盒。


    不过,既然答应了池柚不会提前打开,白鹭洲再怀疑,也没有去动那个便当盒。她收拾好东西,就拎着沉甸甸的饭盒去学校了。


    白鹭洲今天的课排得很满。


    她虽然已经是教授职称,但她在一众老教授中毕竟年轻,所以之前学校只让她带美食鉴赏这种学术性不强的选修课作为锻炼。


    最近,领导表示对她这两年的工作很满意,有意提拔她,想让她开始试着带古典文献学课程。


    这也是她前段时间那么忙的原因之一。


    等一上午满当当的课都结束,白鹭洲疲惫地回到办公室,端出终于到点能打* 开的便当盒。


    很大很重的一个饭盒,满满地塞了三大层。白鹭洲将它端正地摆在桌子中间,先喝药,边喝药边用余光端详它。


    若有所思。


    “白教授,今天不去食堂吃饭吗?”李教授路过白鹭洲桌子时问。


    白鹭洲:“不去了,带饭了。”


    李教授:“你今天居然自己带饭,带的什么?肯定很好吃吧,美食鉴赏课的老师做的菜,真想开开眼界。”


    白鹭洲:“这眼界……最好还是别开了。”


    李教授笑道:“我又不吃你的,就想看一眼,这么小气?”


    白鹭洲沉了沉肩,说,那你看吧。


    现场开盲盒,她这也是头一次。


    她打开最上面的盖子,双手捏住,稳了稳心,才揭开。


    第一层里面装的是拌得油汪汪、金灿灿的鸡枞菌细面,上面洒了黑白芝麻粒和青翠的碎葱,盖子一开,香味扑鼻而来。


    听着同事惊喜的夸赞,白鹭洲暂且松了口气,揭去第一层,看第二层。


    第二层是颜色鲜亮的茄汁大虾,虾头和虾壳都已经细心地剥掉了,完整的虾仁规整地在盒子里排排列好,洒了一些欧芹做点缀,看起来又漂亮又美味,引人食欲叠生。


    白鹭洲端起第二层,再去看最后一层。


    才掀开条缝,她看见最后一层里面的那一瞬间,脸色微变,立刻盖了回去。


    “差不多了吧,李教授,我看食堂那边人要多起来了,您要不先过去?”


    白鹭洲礼貌地问。


    李教授看了眼手表,确实是晚了,忙和白鹭洲道别。


    “还好你提醒我,我先走了!”


    等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完了,白鹭洲才舒出一口气,将第二层彻底掀开,露出最下面的东西,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白鹭洲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在微信上发给池柚。


    【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照片上,在饭盒低端,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人类的踝部距骨。


    就是池柚第一次试图追白鹭洲时,送到白鹭洲办公桌上、引得白鹭洲直接报警的那块踝部距骨。


    这一块和当初那一块,几乎是一模一样。


    池柚应该也在午休,很快回复了:


    【这是甜品啊。】


    白鹭洲:【甜品?】


    池柚:【是的!我第一次试着这么做,外面是翻糖做的皮,你用我给你准备的叉子划开它,里面是草莓酱做的血液,黄蛋糕坯做的脂肪,火龙果做的肌肉。我尝过了,这个搭配吃起来很好吃的,你试试。】


    白鹭洲:【……】


    白鹭洲:【这就是你的创意菜?】


    池柚:【不够创意吗?既融入了我们重逢时的美好记忆,又做成了可以让你吃的甜品,象征我们的相遇甜甜蜜蜜,我觉得我很聪明呢!】


    白鹭洲放下手机,手攥成拳撑在桌面上。


    良久。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一顿饭动筷前,在心里默念了将近五十遍的“不要浪费粮食”。


    第104章


    墓园殡仪馆的员工们, 对今天新来的这位小姑娘很感兴趣。


    说是员工“们”,其实也就两个人,一男一女, 年龄都不大。男的叫刘农,主管火化车间。女的叫杨乐荷, 殡仪馆的资深老员工了, 也是入殓师, 擅长遗体化妆。


    两个人都是殡仪学院专业出来的,平时遇到的同事基本也都是殡仪学校出身,很少见到像池柚这样的医科大研究生。


    “你是哪里没想明白啊?985的医科硕士, 跑来这里?”


    刘农给池柚办入职的时候忍不住问她。


    杨乐荷翻着池柚的身份证复印件,惊讶道:


    “你才22岁吗?这么年轻,就研究生毕业了?”


    刘农和杨乐荷对视一眼,又看向池柚。


    “是不是天才的想法都和普通人不一样啊, 顺溜日子过腻了, 走点不寻常路?”


    池柚和他们解释自己的喜好,和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


    等解释完,入职手续也都办好了。刘农和杨乐荷听池柚说话,越听笑得越开心, 把她当稀有大熊猫似的看, 尤其听池柚一口一个“刘哥”“杨姐”地叫,听得眼皱纹都要笑出来了。


    他们本来就是从事殡葬业的人, 对于池柚的特殊喜好, 一点儿也没觉得哪里可怕,只觉得真是什么自行车安什么车座子, 不愧这小姑娘跑来做入殓师。


    “刚好,今天有一个单子, 遗体现在已经停在火化车间了,你和我们一起去。”


    刘农指着旁边的杨乐荷。


    “你正好见识见识你杨姐的高超化妆术。”


    池柚不禁问:“都要火化了,还要化妆?”


    “只是暂时放在火化车间,肯定得修补化妆了,还要让家属见最后完整的一面,还有告别仪式,然后才是火化仪式和送灵仪式。”


    杨乐荷和池柚解释。


    “而且就算是家属不来,马上就火化,也不影响我们给逝者修补化妆。你现在也是一名入殓师了,你要知道,入殓师的职业生命,就是让每一位逝者都能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池柚眼睛里有什么点亮了。


    “听起来很有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


    刘农认真地说。


    “很多人的死亡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安详,可能车祸,坠楼,溺水,等等。他们的状况跟你们医学生见过的大体老师可能还不太一样,肢体残缺或者严重腐烂,什么都有可能遇到。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尽量还原他们生前最好的样子,给他们在这世上最后的尊严。”


    说着,他们来到了火化车间。


    刘农拉开门,让杨乐荷和池柚先进去。


    “有的时候,我们帮的不止是逝者本人,更是家属。让家属看到他们能体面地走,知道了亲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得到了尊重,这也是一场死别里的最大慰藉。”


    刘农带池柚来到工作台边,在杨乐荷取化妆工具时,向池柚介绍面前这具遗体。


    “24岁女性,车祸死亡,左眼球丢失,右臂及右腿大骨缺失,大部分内脏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就不行了,现在更是腐化严重,让你杨姐给你教怎么处理。”


    杨乐荷先问池柚:


    “你看着这遗体,害怕吗?”


    “不怕。”


    池柚盯着工作台上的遗体,心里泛起的,只有空洞洞的悲哀。


    “我就是觉得,这个姐姐才24岁,就这么死了。不知道她的父母……或者,她的爱人……”


    杨乐荷戴上手套,笑了笑。


    “看来你真的很适合做入殓师。是啊,我们不需要害怕,这就是我们的一位客户,只是这位客户太不小心了,弄丢了身上的一些东西。就像坏掉的小熊玩偶,我们现在,就帮她塞塞棉花、缝缝扣子。”


    杨乐荷仔细地教池柚,应该选用什么样的玻璃珠来代替眼球,如何处理腐化的内脏,用什么样的填充物可以更完美地重塑身体。


    这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哪怕有浓郁的福尔马林味做遮掩,尸体的腐臭味依然从四面八方捂过来。口罩根本挡不住,那味道像是能从人的毛孔里往进钻一样,人要是在这儿待久了,估计皮肤沾上的味道几天都散不去。


    但池柚不会在意这些。


    她确实适合做一名入殓师,胆大,善良,骨子里没有一点娇气。


    在修补遗体的过程中,池柚不禁想:如果是她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她的灵魂也一定希望有一名入殓师能够认真地将她修补成生前最好看的样子。这样的话,家人,朋友,还有白鹭洲,看到了以后,都会觉得更欣慰一些吧。


    可能本来要流两升的眼泪,说不定也会减少到一升。


    她真正理解了刘农说的那句,入殓师帮助的不仅是逝者,更是活着的人。


    怀着这样的想法,什么糟糕的工作环境都不再影响她。


    她只想尽全力,给逝者最后一份来自世界微末之处的关怀。


    修补阶段对于池柚来说是很容易学的,无非是将她以前干的活儿转变了一些耗材。但大体修补完成后,给遗体的上妆阶段,池柚就有点学不懂了。


    其实给遗体化妆,跟给活人化妆的区别不大。一样要用眉笔口红,粉底散粉,要保湿,不卡粉,要美观。


    偏偏池柚从来就没自己化过妆。


    杨乐荷见漫长的修复工作后,时间已经不早了,便说让池柚先去吃午饭,下午她去找个假人模特,带池柚练习化妆。


    池柚清洗干净后,回到前厅,取出自己的盒饭。


    正要吃的时候,收到了白鹭洲的微信消息。


    白鹭洲拍了张照片问她这是什么。


    池柚吃着饭回复说这是甜品,又详细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做甜品思路。


    白鹭洲半个小时后才又回复,说都吃完了。


    白鹭洲:【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池柚:【挺好的,我喜欢这份工作。】


    白鹭洲:【干得舒心就好,你几点下班?要是下得晚,我回去先做饭。】


    池柚:【五点下班,不过这山上离得远,回去估计很晚了,你做吧。】


    白鹭洲:【好。】


    池柚又吃了两口饭,突然想起什么。


    池柚:【你会化妆是不是?我记得你好像都是化淡妆的。】


    白鹭洲:【对,日常会化淡妆。】


    池柚:【那你也懂怎么保湿,不卡粉吗?】


    白鹭洲:【当然。】


    池柚:【好好好,有老师在我就放心了。】


    白鹭洲:【又叫老师,是有什么事想求我帮忙?】


    池柚:【是啊,遇到点问题,还得求老师教教我。】


    过了一会儿。


    白鹭洲:【高傲.jpg】


    池柚看到白鹭洲发的那个高傲猫猫脸表情包,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


    池柚:【你你你你,怎么学会发表情包了?】


    白鹭洲:【我是什么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吗,发表情包还用学。】


    池柚:【噗,就是觉得你发这个好好笑啊。】


    白鹭洲:【……好笑吗,以后不发了。】


    池柚:【挺好玩的哎,你又可爱了,白鹭洲~】


    白鹭洲:【不说了,上课去了。】


    池柚放下手机,也抓紧扒完了最后几口饭,收拾好桌子,回火化车间。


    三个人在火化车间忙完最后的收尾工作,两个老员工便带着池柚去大厅旁边的工作间。刘农在一旁扎纸棺,杨乐荷按照上午的计划,用假人教池柚化妆。


    池柚一会儿看看刘农那边,一会儿再继续手里的化妆工作,两边同步学习。


    到了下班时间点,刘农和杨乐荷告诉池柚她可以先回家了,他俩还得加个夜班。不过在上夜班之前,他们打算自己煮火锅吃,问池柚要不要一起,吃完饭再走。


    池柚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礼貌地和哥哥姐姐道别。


    走到墓园门口,池柚拿出手机打车。


    这一打,就是半个小时。


    手机一直显示正在寻找司机,时间大段大段过去,就是没有一个司机接单。


    池柚一开始还很有耐心,站着等等,蹲着等等,等到后面看着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打车界面,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打车方式错了。


    于是池柚返回殡仪馆,想问问前辈们。


    刘农和杨乐荷正吃火锅吃得香,见池柚回来,疑惑道:“哎,怎么还没走?”


    池柚:“我一直打不到车。”


    “呀,忘了和你说了!”刘农忽然想起来这事儿,“一般情况下你得提前两三个小时叫车,甚至你一大早来上班的时候就要开始叫,咱们这儿可是墓园,一般司机都不愿意接这里的单子的,都嫌晦气。”


    杨乐荷:“是啊,我们以前也老是叫不到车,所以现在都自己开了。这个时间点了,天一黑,我估计你更叫不到。要不你就在这儿吃火锅,等我们下晚班捎你回市区。”


    “那……我和家里人说一声。”


    池柚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放下包,给白鹭洲发消息。


    正好白鹭洲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就将现在的状况如实告诉了白鹭洲,说今天回去可能要很晚了,让白鹭洲自己先吃饭。


    白鹭洲回了句知道了。


    池柚边吃火锅,边用手机搜索驾校的广告。她之前本打算有空的时候慢慢考驾照,但现在看来,买个车代步刻不容缓。


    刘农和杨乐荷热忱地给池柚夹菜,见她在看驾校,还给她介绍了一些合适的驾校和教练,又聊了很多考驾照中的小窍门。


    刘农甚至给池柚推荐了十几辆他觉得很不错的车,还悄悄告诉池柚,他扎纸棺的时候也会顺便扎一些喜欢的纸车,等吃完饭可以带池柚去看。


    火锅本就耐吃,三个人聊起来就吃得更久,汤底续了两次水。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可能大概四、五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刘农打算加第三次水的时候,大厅那边的门忽然被敲响。


    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礼貌三下。


    刘农抬眼:“可能是有什么新丧事找上门了。”


    池柚忙起身,“我去开门。”


    池柚放下筷子,小跑到大厅门边,使劲一拉。


    “……白鹭洲?!”


    她眼睛睁大了,目瞪口呆。


    “可惜不是新丧事找上门。”


    漆黑阴冷的夜空下,白鹭洲的长发在晚风中被吹得不断翻涌起伏,长外套与外套里的衬衫也随风鼓动。


    她自然地伸出手,用曲起的干净食指指骨擦去池柚嘴边的红油。


    “是你夫人来接你回家。”


    第105章


    白鹭洲往阴森森的墓园里一站, 整个人跟块透白的水玉似的,温润清冽,沁人视线, 仿佛一瞬间将周遭的死气都驱散尽了。


    刚刚还满天乌云,她一来, 月亮都从阴云里露了头。


    池柚突然觉得, 她不是每天都更爱白鹭洲一点, 而是在每次和白鹭洲有交集的时刻,都重新爱上白鹭洲一次。


    一天里,这样的时刻可以有很多次, 每一次,都是如初恋般新鲜浓烈的心动。


    怀着这样的心动,池柚对面前的白鹭洲直言道:“好喜欢你啊,白鹭洲。”


    白鹭洲正取出纸巾擦自己的手, 闻言, 抬眼看向池柚,轻掠的惊讶划过眼底后,又漫上笑意,“是因为来接你回家吗?”


    池柚:“可能是。”


    白鹭洲的笑意从眼里涌出, 流淌到嘴角, “那以后,天天来接你回家。”


    白鹭洲这句话说完后, 池柚感觉到, 自己又爱上了她一次。


    刘农的声音从里面远远传来:“小柚子!怎么没动静了?”


    池柚强制自己的目光从白鹭洲身上收回来,清清嗓子高声回道:“刘哥, 是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池柚问白鹭洲:“要进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吗?”


    不是很爱和陌生人交流的白鹭洲想到那是池柚的同事,点了点头。


    池柚带着白鹭洲走到里面, 和正在吃火锅的刘农和杨乐荷介绍:“刘哥,杨姐,这是我的女朋友。”


    说完,池柚想起之前白鹭洲和她说过的话,又马上和白鹭洲耳语:“你放心,他们人很好,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害我的。”


    白鹭洲小声回了句没事,转头伸出手去,简洁明了地和两位同事介绍自己:


    “白鹭洲,师大老师。”


    刘农和杨乐荷惊讶地对视一眼,刘农看向池柚:“你对象是个女——”


    杨乐荷马上打断刘农:“关你啥事,赶紧跟人握手!”


    刘农:“哦哦对!”


    两个人忙站起来,分别和白鹭洲客气地握了手。


    杨乐荷还热忱地问白鹭洲:“白老师,吃晚饭了吗?一起坐下来吃点火锅啊。”


    白鹭洲犹豫了一下,选择说实话:“没吃。”


    池柚拉了拉白鹭洲的袖子,皱着眉问她:


    “我不是说让你自己先做饭吗,你没有吃饭?”


    “做了,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的,但你说你暂时回不来,我就先过来接你……”


    白鹭洲抬起手里拎着的袋子,池柚这会儿才注意到袋子里是几个密封好的透明饭盒。


    “回去路远,怕你路上饿,就打包带过来了。”


    杨乐荷感慨:“小柚子,你女朋友好贴心啊!”


    刘农附和:“是啊是啊。”


    池柚红了红脸,但抑不住心里的小得意,扬起下巴。


    “对呀。”


    白鹭洲看着这一刻的池柚,也忍不住很浅地笑了一下。


    “那你没吃饭,要不坐下来先吃点?”池柚问白鹭洲,“这是鸳鸯锅,你可以吃清汤那边煮出来的菜,不影响你养生。”


    白鹭洲看了眼刘农和杨乐荷,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吗……


    池柚:“刚好我可以和你讲讲我们今天有意思的事。”


    白鹭洲:“嗯……好。”


    刘农和杨乐荷给白鹭洲端了小板凳过来,又给她拿了碗筷。


    白鹭洲捋着长外套,小心地在池柚旁边坐下。


    她在油星点子乱溅的火锅边穿着不合时宜的一身白,长手长脚的一个人蜷在摆着火锅的小桌板旁边,端起碗筷并着膝盖。池柚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玩儿。


    “没想到小柚子看着单单纯纯不开窍的,都已经谈上对象了,还是这么漂亮的对象。”


    刘农羡慕地看着对面俩人。


    “我母单快三十年了,工作这么些年阴德也积不老少了,老天爷什么时候给我发个对象啊?”


    池柚夹起两片青菜放到白鹭洲的碗里,说:“我能谈到对象,也很不容易的。”


    刘农来了兴趣:“你追的她吗?”


    池柚:“对。”


    杨乐荷:“也是,你对象一看就很优秀的样子,我猜八成也是被追的那个。”


    池柚思索了片刻,认真地说:“我也很优秀啊。”


    池柚向来不为虚荣而自夸,她说自己聪明或者优秀,都是她用理智将自己放在大众之中做充分的评估后得出的结论。


    白鹭洲笑了笑。


    “对,你也很优秀。”


    池柚和白鹭洲对视片刻,从白鹭洲的眼睛里看到,白鹭洲是真的这么觉得的,不只是单纯地哄她。


    于是她也笑了,点点头,重复一遍:


    “我也很优秀。”


    “那是当然,小柚子又漂亮又聪明,学东西相当快呢!”


    杨乐荷不住地夸赞。


    “缝合修补的技术一教就会,都不用教第二遍,不像我以前带的那些新人,一个技术点得消化好几天。手下功夫也好,不愧是医科大高材生,缝合手法比我这个老员工都利索,以后绝对是行业顶尖人才。白小姐,你选择她做你小女朋友,那绝对不亏面儿啊。”


    白鹭洲吃着碗里的青菜,唇边笑意一直未退。


    “是啊,她真的很厉害。”


    池柚本来有一点担心,自己冒昧地留下白鹭洲吃饭,白鹭洲会因为和刘农杨乐荷同桌而不自在,不过现在看白鹭洲的状态,她似乎没有特别明显的不适。


    而且虽然话依然不多,却愿意时不时搭一两句,终于不再是饭桌上的哑巴了。


    池柚和白鹭洲聊起今天从入职到工作的所有细节,包括刘农和杨乐荷告诉她的有关入殓师的职业信仰,火化车间那个24岁的年轻姑娘,以及她在为那位姑娘修补时的想法。


    “如果我那样死去,我也希望,你见我的最后一面是漂漂亮亮的。”


    池柚又夹了一片莲藕给白鹭洲,率直地说。


    “白鹭洲,我要是被修复得很好看,你会不会少哭一点啊?”


    池柚这么问,只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测。


    可是她问完之后,白鹭洲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吃碗里的菜。


    “白鹭洲?”


    池柚转头看向沉默得有点异常的白鹭洲。


    白鹭洲放下碗筷,眉间隐隐动了一下,显然压下去了什么情绪。


    她没有回答池柚的问题,只尽量平常地问一句:


    “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池柚早就吃饱了,看白鹭洲也吃得差不多了,便点点头,起身和同事们告辞。


    刘农和杨乐荷送她们到大厅门口,走时寒暄几句,又嘱咐了池柚明天上班的一些细节,叫她还是得记得自己带饭,这边外卖和打车一样难叫。


    道过谢后,池柚便跟着白鹭洲,两个人一起向墓园外的车子走去。


    走了一会儿,白鹭洲一直没再讲话,池柚和她说话,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嗯”两声。


    池柚快走两步,走到白鹭洲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摇了摇。


    “怎么啦,刚刚还能和他们有说有笑的,突然就这样了?”


    “……”


    白鹭洲静默半晌,眨了眨眼,看向周围林立的墓碑。


    “你死了以后,也要埋在这里吗?”


    池柚愣了愣,“你……还在想我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白鹭洲:“嗯。”


    池柚:“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我不是想和你讨论我死不死的问题,我就是想知道,我的工作是不是可以给家属带来一点慰藉,能不能让被留下来的人少伤心一点,哪怕就是一点点,也说明我的工作……”


    白鹭洲:“但我会想。”


    白鹭洲停下了脚步,池柚也跟着停下来,两个人都用目光触碰着对方。


    “你说那个女孩左眼球丢失,右臂和右腿大骨遗缺,大部分内脏腐化严重。然后你又问我,如果你和她一样死去,我会怎么想。”


    白鹭洲的声音里已经出现了一点抑制不住的颤抖。


    “池柚,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于我来说,不管入殓师能不能把你缝补好,缝成什么样,我感受到的痛苦,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池柚看着面前严肃到陌生的白鹭洲,想努力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你这么说,我都感觉我的工作没有什么意义了呢。”


    白鹭洲的态度却没有松散开,一字一句道:


    “在我这里,确实没有意义。你死了就是死了,离开我了就是离开我了。”


    池柚咽了咽喉咙,敛起唇角勉强撑起的笑,低着头。


    她也不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问道:


    “那你……会哭多少升的眼泪呢?”


    白鹭洲轻声回道:


    “我会恨你。”


    听到这四个字,池柚猛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鹭洲。


    白鹭洲向来不会直白地表露感情,她每次从心里艰难地掏点真话出来,都得靠放肆的狂欢派对、热烈的酒吧、浓烈的酒精来铺陈氛围,说出来的字眼也委婉迂回,恨不得拐十万个弯。


    她们走到现在,白鹭洲甚至连最简单的“我喜欢你”这四个字,都只在陵江夜晚的酒吧里借着醉意吐露过可怜的一次。


    可是现在,没有酒精,没有铺陈,她也没有一点点的委婉迂回,就这么告诉池柚:


    我会恨你。


    池柚凝视着白鹭洲的双眼,“你不会的,意外死亡不是故意的,你那么理智,那么看得清,你一定会体谅我,你在骗我。”


    “不。”白鹭洲出乎意料地否定了池柚的话,眼底的光不容置疑,“我不会体谅。”


    池柚从白鹭洲的眼睛里看出,白鹭洲真的没有骗她。


    白鹭洲的眼睛在告诉她: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只要离开,不论是以何种方式离开,都是毁诺。


    失约,毁诺。我从来都没有教导过你,人生在世,可以这样不负责。


    “那……那你准备恨我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不能太长吧,要是真一不小心倒霉意外死掉了……我也不是故意死的,死都够惨了,还要被你……”


    “不会太长的,就恨一天吧。”


    白鹭洲说。


    池柚:“一天?”


    “嗯,一天时间给你收尸。”


    白鹭洲的嘴角动了动,竟然在此刻向上弯去。


    “然后,我这辈子可能也就活到这一天结束了。”


    第106章


    谈论生死的话题, 在恋爱关系中并不少见。不论是不是以玩笑开头,说到最后,总会归于认真。


    这种话题的本质是, 探索将爱情融入生死观后,大脑所产生的思维变化。


    一个人活着的生死观, 和两个人活着的生死观, 注定是不一样的。


    池柚不知道白鹭洲原本的生死观如何, 但现在起码知道,她余生的生死观,都已经和自己的生命缠在了一起。


    回去的路上, 她一边因为白鹭洲的这些话感动,一边又忍不住向白鹭洲确认:“我们的感情,真的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吗?”


    “没有。”白鹭洲如实回答,“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 尽管已经接过吻, 发生过关系,但这个进程在我的预想里都是算快的。在普世的爱情进度里,我们的感情绝对不算发展得多深远,只是刚开始。”


    池柚:“那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 一道数学证明题, 就算还需要写很多步骤去拿分,但证明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


    白鹭洲握着方向盘, 神情已经较墓园时放松许多, 不再那么严肃。


    “步骤我们可以慢慢写,答案是不会变的, 因为它就在题干里。我们确定要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的重要性, 就已经写在题干里了。”


    池柚懂了。


    “我明白了,老师。”池柚说。


    白鹭洲对于池柚时不时蹦出来的一声“老师”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这称呼出现,要么是有求于她,要么是肃然起敬了。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白鹭洲用开车的余光看了眼池柚,“你很重要的。”


    池柚挂起一个乖乖的笑:“那当然,我身上挂了两条人命呢。”


    “我说这些,不是想故意把气氛弄得这么凝重,也不是想威胁你什么。”


    白鹭洲看向前面的路,缓缓说道。


    “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对生命有你的一套看法。我很怕看惯了生死的人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尤其你做入殓师之后,以后只会对生死越看越开。我只是不想你忘了,不论在你眼里‘死’这件事会变得多习以为常,但你自己的这条命真的很重要,特别是对我,我连你假设一下,也会觉得……”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乱假设了。”


    池柚马上诚恳地道歉。


    “……可能是我反应过度了。”


    白鹭洲在红绿灯前停下,转过头,用已经温和下来的眼神望向池柚。


    “刚刚在墓园,是不是吓到你了?”


    池柚举起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掐出大约五毫米的长度。


    “一点点。”


    白鹭洲便也和池柚道歉:


    “对不起啊。”


    “没事啦,我不生气。但是,你能不能补偿我一下?”池柚问。


    白鹭洲:“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我不要你买给我什么,”池柚撑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白鹭洲,“你刚刚说,你会恨我,我就突然想到,你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我爱你’,就先说了‘我恨你’,我好亏喔。你能不能和我说一句,‘我爱你’?”


    “……”


    白鹭洲回过头去,启动车子。


    她的耳朵尖蔓上一抹很浅很浅的粉。


    “不说。”


    池柚皱眉:“为什么不说?”


    白鹭洲:“我以前说过的话,其实大概表达过这个意思。”


    池柚:“那我也想听一句简简单单的‘我爱你’嘛。”


    白鹭洲:“就是不想说。”


    池柚:“所以你可以说恨我,但是不愿意说爱我。”


    白鹭洲:“我觉得是一个意思。”


    池柚:“这怎么能是一个意思?我语文那么差也知道这是反义词!”


    白鹭洲:“是一个意思。”


    池柚:“不是。”


    白鹭洲:“是。”


    池柚:“不是。”


    白鹭洲:“是。”


    她们这争执内容,好小学生。


    池柚无奈地靠回座椅里,抱起胳膊,说:


    “白鹭洲,你好幼稚。”


    白鹭洲没说话,装没听见。


    两个人回家以后,又打开白鹭洲做的饭菜吃了一点,随后收拾干净,洗漱完毕,准备睡觉。


    白鹭洲从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却看见池柚抱着被子正往外走。


    “干什么去?”白鹭洲叫住池柚。


    池柚说:“我生气了,我要和你分居。”


    白鹭洲不禁轻笑,“你头发都没干呢,客房没有吹风机。”


    池柚:“我不管,我就湿着头发睡觉,我就要明早起来头疼。”


    白鹭洲走到池柚面前,从她抱着的堆堆叠叠的被子上方觑她,“又耍小性子?”


    池柚仰起头,也努力从被子上方看白鹭洲,“那你不哄我啊?”


    白鹭洲想了想,问:“你不是说要我教你化妆么,还学吗?”


    池柚是想听白鹭洲说爱她的,不过听到白鹭洲提起化妆的事,她也猛然想起还有这个要学。短暂思索过后,觉得这样和解也好。


    “好啊,你教我。”池柚乖巧回道。


    白鹭洲:“那还生气吗?”


    池柚:“不生气了。”


    白鹭洲又笑了笑,从池柚手里将被子接过去,帮她抱回床上。


    池柚闹脾气一直都是这样,不会憋心里等白鹭洲去猜,不开心就说不开心,但又很好哄,基本只要表一个哄她的态度,或者说点别的话题吸引开她的注意力* ,她就不生气了。


    所以白鹭洲不仅不讨厌池柚这样,还会在每次池柚闹脾气的时候起兴致,笑都要比平时温柔许多。


    她喜欢看池柚耍小性子,她觉得很可爱。


    可爱到,她去抽屉里拿化妆用品时,目光忍不住在角落里的一盒指套上多流连了两秒。


    这是她今天下班回来的路上买的。


    昨晚第一次,没有做什么准备。她后来在网上看,有人说是要用这个的,于是她今天就去买了回来。


    只是不知道,会有什么不一样。


    池柚站在白鹭洲身后,忽然开口:“你去洗一洗。”


    白鹭洲被这句话敏感地撞到刚刚那点隐秘的心思,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池柚:“洗洗脸,我在你脸上练习。”


    “……哦。”白鹭洲回过神,敛去误会引起的一点心乱,转身去卫生间。


    她把池柚也叫过去,打开柜子,教池柚认识那些瓶瓶罐罐。


    池柚一看见柜子里那数量巨大的护肤品就惊住了,里三层外三层,摆得满满当当。她之前没打开过这柜子,都不知道白鹭洲居然藏了这么多护肤品,比她实验室的标本罐子都多。


    保湿水,面膜液,身体乳,精油,就连提拉紧致的精华液,都分了脸部、手部、足部。甚至细小如指甲盖,都有专门的指甲保养油。


    池柚不禁开始认真地打量起白鹭洲本人的全身上下。


    原来这件在她眼中举世无双的“艺术品”,除了老天爷的先天精心雕刻外,后天也得靠这么复杂繁琐的精心养护,才能造就眼前这完美无缺的样子。


    总算是叫她找到比在隐形眼镜前面架个框架更令她惊叹的精致活法了。


    “我用不了这么多。”


    池柚阻止白鹭洲想多拿些瓶瓶罐罐出来的动作。


    “就保湿,不卡粉就行。”


    白鹭洲指着手中的精华,“但是你之后要用的话,加上这个更……”


    “不是我用啊,”池柚说,“我给死人用。”


    ……


    空气安静了半分钟。


    “所以在我脸上化妆,也是为了之后给……死人化妆?”


    “我想过买假人模特练的,可是今天用假人练习,发现那个胶皮质感太假了,一点都起不到作用。我用自己练效果也不太好,给自己脸上化和给别人化是两个感觉,所以……”


    池柚抱住白鹭洲的胳膊,软下声音。


    “求求你了,你最好了,我也不敢在别人脸上练习啊,你是我的女朋友对不对?女朋友帮帮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么……”


    “好,好好。”


    白鹭洲扶住池柚,不叫她继续晃自己。


    “但我也有件事,想要你答应我。”


    池柚毫不犹豫:


    “你说!”


    白鹭洲凑近她,在她耳边悄声说:“我今天买了……晚上的时候……”


    池柚听完,脸刷一下通红,低头下意识抠手指。


    白鹭洲:“行不行?”


    池柚别过头看地,声音变小了许多,“行、行啊。”


    白鹭洲便牵着池柚走出卫生间,到化妆桌边坐下,叫池柚坐她旁边。


    “好了,等会儿再去想晚上的事,现在你先认真听我教你。”


    白鹭洲正经起来时是真的正经,仿佛刚刚说了虎狼之词的人压根不是她一样。


    “先用这个打底,你伸手,我挤给你,你给我脸上抹。看好量,别弄少了。”


    池柚飞快地揉了两把滚烫的脸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学习正事上。


    白鹭洲教得很详细,也和池柚聊杨乐荷白天教的内容,将跟活人与跟死人上妆的过程相结合,总结出最好的方法告诉池柚。


    池柚在她脸上生疏地捣鼓,她始终安静地坐着,闭着双眼,从未露出什么避讳或者不满的表情。


    “粉底液不用这么多。”


    “可是老师,少了不上色。”


    “你画眉毛轻一点。”


    “轻一点不上色啊老师。”


    “少量多次。”


    “好的老师。”


    “散粉可以再扑得均匀一点。”


    “在努力上色了。”


    “口红不要挑这么粉的颜色,显黑。”


    “人都死了还黑什么……那我换一根红的。”


    “你轻一点涂。”


    “涂轻了不上色啊老师。”


    半个小时过去,池柚坎坎坷坷地化完了她人生中第一个全妆,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拿起小镜子递给白鹭洲。


    “老师你看看。”


    白鹭洲看了眼镜子,终于知道为什么池柚一直在强调“上色”这两个字了。


    “挺好。”


    白鹭洲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惨白的脸和鲜红得吓人的嘴唇,平静地给了一个赞许。


    “我现在应该可以直接入棺去火化了。”


    第107章


    深夜。


    刚刚结束床上的新奇试探, 池柚喘着气趴在枕头上,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白鹭洲从卧室外进来,端了一杯温水, 走到池柚那侧的床边坐下,扶起她给她喂水喝。


    池柚整个人又轻又软, 嫩生生的, 像冬天的第一捧新雪。掌心合十, 稍稍使一下力,这团雪就会被捏成一只圆滚滚的兔子。


    白鹭洲抱着池柚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她像是捧着这只雪兔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风霜再大,也不愿进温暖的小屋。


    她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掌中的兔子,想再多握兔子一会儿,也再多看兔子一会儿。


    池柚累得有点意识模糊了, 靠在白鹭洲的怀里, 喝完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次数太多了,太多了……”


    “今天又没力气像你对我一样对你了,等下次……”


    “你好漂亮啊白鹭洲, 长得真好看, 为什么会有人类长得这么好看……”


    “刚刚在过程中,你已经说了很多次我很漂亮了。”


    白鹭洲放好水杯, 用双臂将池柚更紧地揽进怀里, 轻轻地问她。


    “真的这么漂亮吗?”


    “嗯。我觉得,拿你练化妆根本练不出来。”


    池柚在白鹭洲怀里抬起头, 迷迷糊糊的眼神落在白鹭洲的脸上。


    “你的脸,就是在墙上搓一把白灰抹上去都好看, 我今天都快给你化成纸扎人了,还是那么好看。要是纸人长你这样,我都感觉我可以接受冥婚了……”


    “困了就睡觉吧,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鹭洲将池柚放平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池柚翻了个身,在被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临睡前,她还咕哝了一句:


    “等下次……我一定要把你像地牢那次一样捆起来……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白鹭洲在自己那侧躺下,听到池柚说的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面向池柚躺着,伸出手,轻柔地拂去池柚脸上的碎发。


    “好,等你。”


    等你,再学得久一点,好一点.


    第二天,白鹭洲罕见地醒在了池柚前面。


    其实白鹭洲起得一直不算晚,只是池柚总是醒得更早。不过昨晚池柚确实是累到了,所以今天轮到白鹭洲早起做饭。


    挺好用的,那东西。


    昨天买的那一盒里还放了不同的种类,她和池柚一起都挨个儿研究了个遍,找到了她们都很喜欢的那一种。


    白鹭洲在煎鸡蛋的时候,心想,她回头得再去多买几盒回来。


    做好早餐端上桌后,白鹭洲正想回厨房打包给池柚的午饭便当,却听见了卧室那边传来隐约的电话铃声。


    她走回卧室,见床头柜上池柚的手机正响个不停,而池柚的脑袋还蒙在被子里,不愿出来。


    “你的电话……”


    她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僵了一瞬。


    白鹭洲抿了抿唇角,收敛好情绪,弯腰,隔着被子轻拍池柚的肩。


    “……你妈妈的电话,起来接一下。”


    池柚困顿地探出半个脑袋,“谁?”


    白鹭洲:“你妈妈。”


    池柚在一秒内立即清醒了,迅速坐起来,接过手机。


    “喂,妈妈。”


    池柚的嗓音明显有点紧张,她在喊完妈妈后,蓦地发现自己的睡衣还开敞着,明知道电话只能传递声音,还是连忙用单手扣起扣子来。


    她仿佛生怕有一点点信息透露到电话那端,叫池秋婉察觉到,她昨晚做了很不乖的事情。


    白鹭洲看池柚扣得迟钝,便在床边坐下来,示意池柚专心打电话。


    她抬起双手,仔细地帮池柚扣起扣子。


    可池柚看着白鹭洲就近在咫尺,还在摆弄她的睡衣领口,这让她对着电话更觉羞耻。


    池秋婉的声音从听筒清晰传出,离得很近的白鹭洲都可以听到。


    “小柚子,我今天出差回来了,刚到家,你怎么不在家呢?旺财也不见了。”


    池柚:“旺财送去寄养了,我……我是不在家。”


    池秋婉:“你怎么开始说废话了,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在家?”


    池柚:“就是,可能,不太想在家。”


    池秋婉:“怎么吞吞吐吐的,你去哪里了?”


    池柚:“我……”


    白鹭洲微挑嘴角,右手忽然绕过池柚的领口,探到她胳肢窝里轻轻地挠了两下。


    池柚马上捂住嘴才没有不受控制地笑出来。


    她攥住话筒,瞪圆了眼睛看白鹭洲。


    白鹭洲用手机收录不到的气音轻喃:


    “说,你来和白老师睡觉了。”


    池柚:“你……”


    池秋婉:“怎么不说话了,到底跑哪儿去了你?”


    池柚推开白鹭洲的手,“妈妈,我今晚回去当面和您说好吗?”


    池秋婉:“为什么要晚上才回来,你现在不能回来吗?”


    池柚:“我要去上班啊。”


    “上班?!”池秋婉惊了,“你上的哪门子班?”


    池柚:“我、我晚上回去和您说。”


    话落,池柚不等池秋婉反应,马上挂断了电话。


    “你好坏啊!”


    池柚皱着眉对白鹭洲发火。


    白鹭洲摸了摸池柚睡得毛绒绒的头顶,拉着她起床,“起来,洗漱,先吃饭。”


    池柚的火一如既往下去得很快,“你做好饭啦,做的什么?”


    白鹭洲:“蟹粉虾仁羹,煎鸡蛋,还有你爱吃的芒果酥。”


    “芒果酥?是上次去步行街吃到的那个,我说很好吃的芒果酥吗?”


    池柚兴奋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白鹭洲:“我自己做的。”


    池柚疑惑:“你会做?”


    白鹭洲:“本来不会,之前抽空去和那位老师傅学了一下。”


    池柚:“你学到人家的配方了?可是人家不是打了百年老字号秘方的招牌,就这么轻易能学到……”


    “当然,花了点‘小’钱。”


    白鹭洲等池柚洗漱完,带着池柚来到餐桌前,将热腾腾的芒果酥碟子端到她面前放好。


    抬眼微微一笑。


    “其实世界上大部分的事,花钱都是可以解决的。”


    池柚对于金钱观的思维还比较浅薄,她吃着香脆的芒果酥,偏着头思索白鹭洲的这句话。


    吃过早餐,白鹭洲给池柚多打包了一份芒果酥,让她带给同事尝尝。


    考虑到去墓园的打车问题,白鹭洲说,在池柚学会开车前,她会每天接送池柚上下班。池柚怕白鹭洲累,毕竟墓园在远离市区的山上,每天两趟地来回跑,光路上就得花三四个小时了。


    白鹭洲说没关系,一路安抚池柚半天,才让池柚勉强收起了担心的情绪。


    到了殡仪馆,池柚开始她的新一天工作。


    她本以为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要长时间待在殡仪馆内继续学习,但才一进大厅,就看见刘农和杨乐荷迎面匆匆走来,似乎是准备要立刻出门。


    “诶刚好,小柚子来了。”刘农示意池柚先别急着放包,“我们刚刚接了个急单,需要上门收敛,你正好和你杨姐一起过去。”


    池柚:“上门?”


    杨乐荷:“有时候尸体是直接送到殡仪馆来的,有时候需要我们上门去服务。这次这个尸体发现得太晚了,已经去世了快半个月的样子,听说蛆已经爬满现场,臭得邻居都临时住酒店去了。”


    刘农忙问池柚:“你能接受这个场面么?要是不行也别勉强。”


    池柚:“没事,我可以。”


    刘农给池柚拿了许多胶皮手套,又多带了一沓口罩,送池柚和杨乐荷上殡仪馆的车,说他在火化车间等她们回来。


    这是池柚第一次出外单,单子来得也比较紧急,杨乐荷一路上给她嘱咐了许多注意事项。


    还好池柚的大脑记忆力够强,消化得很快。


    “对了,还有一件事,”杨乐荷提醒,“像今天这种腐化程度的尸体收敛,结束以后,咱们身上的味道可能好几天都散不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池柚:“多洗几遍澡也不行?”


    杨乐荷:“洗八百遍澡也不行,只能等它自然消退。没办法,那味儿都是浸到毛孔里面去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叠五层口罩都没用,更何况两件薄衣服。”


    很快,池柚就见识到了杨乐荷口中的可怕气味。


    尸体再腐化严重,蛆虫再繁密恶心,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并不会给池柚带来太多困扰,她之前看过的那些尸检报告什么种类都有。但以前一直在实验室接触生物尸体的池柚,确实还从来没有亲临过这样惨烈的第一现场。


    不说实验室的杀菌喷剂了,就连火化车间用来勉强遮掩的福尔马林都没有,就是纯臭,人类倾尽所有修辞手法都描绘不出来的臭,比断电一个月的冰箱里的肉还臭。


    而且最可怕的是,这种臭带着死气。


    很难描述“死气”具体是什么。


    但亲眼见过死亡的人,一定能明白。


    池柚在给脸上戴第六个口罩时终于认命,口罩真的没用,在进来的十分钟后,她鼻腔里的毛细血管已然被尸胺腌入味了。


    她和杨乐荷将尸体搬到卫生间,用水管接上水龙头,水阀开到最大,冲洗逝者身上的蛆虫。


    等彻底将遗体弄干净,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


    终于将逝者送上殡葬车,池柚摘掉口罩和手套,闻了一下自己身上。


    她感觉不仅是这套衣服不能要了,她整个人都不能要了。


    杨乐荷问池柚需不需要回家洗个澡。


    池柚想了一会儿,她现在既不想回自己家见妈妈,更不想回枫江林邸见白鹭洲,于是反问杨乐荷,殡仪馆有没有宿舍可以住宿洗漱。


    杨乐荷说当然有。


    池柚便发消息给妈妈和白鹭洲,说自己今天回不去了。


    池秋婉还好,跟池柚确定了一下人身安全后,就和她说方便的时候回家既可,但回家后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明白。


    白鹭洲问池柚是不是要回自己家,池柚说不是,是要加班。白鹭洲对这个说法似乎有点怀疑,但没多问,只让池柚注意休息。


    第二天早上起来,池柚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没散。


    她和白鹭洲说,还得加班,不能回枫江林邸。


    白鹭洲说好。


    第三天的晚上,池柚在宿舍浴室洗了第十遍澡后,闻一闻,还是没散。


    她和白鹭洲说,又得加班,依旧不能回枫江林邸。


    白鹭洲说知道了。


    第四天,池柚觉得自己的呼吸系统已经瘫痪了,让刘农帮忙闻,刘农捏着鼻子客气地说还好还好。


    她再次和白鹭洲说,加班没结束,今天也不能回枫江林邸。


    白鹭洲这一次没有回。


    又隔了一天。


    早上起来,池柚打开手机,意外地看见了两条白鹭洲半夜发来的消息。


    白鹭洲:【你是不是已经回过家了,你妈妈不同意我们的事,你被圈禁起来了?】


    白鹭洲:【需要我悄悄过去带你私奔吗?】


    第108章


    池柚看着这两条消息, 失笑。


    她打字回道:【你准备怎么带我私奔啊?】


    这一大早,白鹭洲回得倒是很快:【你真被圈禁起来了?我马上过去。】


    池柚忙打字:【没有没有,我确实在墓园。】


    白鹭洲:【真在加班?可是按理来说, 新人不应该有这个工作强度。】


    池柚有些忸怩,她不想告诉白鹭洲, 她不回去是因为自己身上有味道。


    在喜欢的人面前, 就算往日再直言直语, 牵扯到这种问题,还是会很在意。


    池柚回道:【白鹭洲,我不想说。】


    过了很久, 白鹭洲才回复:【好,我不勉强你。但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你随时可以选择告诉我。】


    池柚:【真是让人感觉可靠的老师啊。】


    白鹭洲:【可我的学生好像不怎么愿意依靠我。】


    池柚:【我真的不想说,很丢脸。】


    白鹭洲:【没事, 可以不说的。】


    池柚在硬邦邦的宿舍床上翻了个身, 趴在枕头上,看着手机屏幕笑。


    她意识到,过去的这几天,白鹭洲肯定很担心。包括现在, 白鹭洲一定也在担心着。


    虽然只是很小的事情, 但就是这一点信息差,便可以让一个在意她的人胡思乱想、辗转难眠。所以总是在十点前睡觉的白鹭洲才会在大半夜惴惴不安地发消息给她, 猜测着看似离谱却又真实忧心着的问题。


    然而她表示自己不想解释的时候, 白鹭洲也并没有追根究底。


    哪怕眼下这一刻,心里的安全感恐怕已经被挖走一大块了。


    池柚又翻了个身, 打字问白鹭洲:【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说愿意带我私奔, 你想怎么私奔?】


    白鹭洲:【悄悄带你回枫江林邸,以后你就一直跟我住。】


    池柚:【好像没有跑很远啊。】


    白鹭洲:【你妈妈不知道我的房子在哪儿,只要她找不到,我们不用跑很远吧。】


    池柚:【如果她找到枫江林邸了呢?】


    白鹭洲:【那就带你跑更远一点,你喜欢哪个城市,或者哪个国家,我们都可以去。】


    池柚脸上的笑在她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越来越深。


    她继续问:【你不要你的工作了啊?】


    白鹭洲:【无所谓,我的钱够我们花一辈子了,我还有公司股份和外租的房产,都是持续进账的。】


    池柚:【你就这么喜欢我,愿意为了我放弃云州的一切?】


    白鹭洲:【我说过了,你很重要。】


    池柚犹豫着打出下一个问题。


    【那……臭臭的我,也还能被你这么喜欢吗?】


    白鹭洲安静了一会儿。


    白鹭洲:【这是……什么意思?】


    池柚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老实交代出实情:【我前两天出了个外单,染了一身尸臭,好几天了都消不掉,所以这些天我都住在殡仪馆宿舍里。】


    白鹭洲:【你不回家就是因为这个?】


    池柚:【你说的回“家”,是指我家,还是枫江林邸?】


    白鹭洲:【……这不是重点。】


    池柚:【那我确实很臭嘛,不想让你闻到我臭臭的。】


    白鹭洲:【如果我说,我有办法祛掉这种味道呢?】


    池柚眼睛一亮。


    池柚:【你说真的?】


    白鹭洲:【真的。】


    池柚:【那你不早说!】


    白鹭洲:【是谁不早点告诉我的?】


    池柚:【好吧,是我的错,对不起。】


    白鹭洲发了个拍拍小猫脑袋的表情包。


    白鹭洲:【下午来接你回家。】


    池柚发了个疯狂点头,点出残影都看不清是什么物种的表情包。


    【好好好~】


    因为池柚这几天都住在墓园,她没事干就一直上班,早班连着晚班上,攒出不少假来。杨乐荷现在算是她的上级,体谅她这些天辛苦,听说白鹭洲今天要来接她下班,便说放池柚三天假,叫她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连着几天的工作,已经让池柚的敛尸技术又提升了许多,只是唯一的化妆技术还有待进步。杨乐荷嘱咐她在家有时间别忘了好好练习,如果收假的时候有显著提升,她会考虑开始给池柚单人派遣独立任务。


    白鹭洲下午的课结束得略晚,赶到墓园时,天刚刚擦黑。


    池柚下班后又跟同事们蹲一起吃了点烧烤,等到白鹭洲来,她便乐呵呵地拎上自己的东西,和同事们道别。


    刘农说,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觉他跟杨乐荷像是托管所的教师,总是收容着放了学没人接的小柚子,等白鹭洲这个家长过来,他们才算是完成任务了。


    白鹭洲听到这个说法,只浅淡地笑了笑,说谢谢他们这几天对池柚的照顾。


    池柚坐上白鹭洲的车,一路回家都还顾忌着自己身上的味道,一直都尽量离白鹭洲远远的,缩在角落里。


    白鹭洲也没和她说话,安静地开车,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等回到枫江林邸,天已经黑透了。


    池柚先进了房子,捂着外套就要往客房走。


    等此时空间里只剩她们两个人时,白鹭洲才开口和池柚说第一句话:


    “又要分居?”


    池柚缩在客房门边,攥进了外套领口,难为情地看着地面。


    “不是,我……就是怕那什么到你……”


    白鹭洲缓缓向池柚走近几步,轻声说:“四天没有见面,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我想啊,可是……”池柚见白鹭洲还在往她这边走,忙道,“你别过来了,保持安全距离!”


    白鹭洲却没有停下脚步,逼得池柚抵到墙根,退无可退,“我和你还有安全距离?”


    池柚:“你真不嫌……”


    白鹭洲没等池柚说完话,伸出手,握住池柚的肩。


    下一秒,紧紧地将她扣进了怀里。


    池柚清晰地听见白鹭洲将脸埋在她的耳边,终于松了口气似的,长长地叹息一声。


    “这么多天……”


    她还感觉到,有细长的五指从她的后背游移上去,按在她紧绷的后脖颈上。


    凉凉的,痒痒的。


    “你……闻不到吗?”池柚小心翼翼地问。


    白鹭洲沉闷的声音从耳侧响起:“闻到了。”


    池柚:“不臭吗?”


    白鹭洲:“臭。”


    池柚:“那你还抱这么紧。”


    白鹭洲:“想你了。”


    想你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池柚心里好一阵汹涌。


    她都不知道原因,眼睛就酸了。


    池柚吸了吸鼻子,咽下喉咙里的哽咽,开玩笑说:“好了,现在咱们俩都臭了。”


    白鹭洲:“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


    池柚:“怎么,你的人体有净化功能啊?”


    白鹭洲:“没有,只是多闻一会儿的话,我的鼻腔应该就习惯了。古语不是有云,‘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么。”


    池柚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白鹭洲抱着她,也跟着浅浅地笑了两下。


    池柚回抱住白鹭洲的腰,终于不再躲躲藏藏地瑟缩,大方地和自己的爱人坦然拥抱。


    “我也好想你啊,白鹭洲。”


    她说完这句,眼眶红了。


    白鹭洲温声问:“那下次再臭掉,还要不要躲着我了?”


    池柚使劲摇头,“不躲了。”


    白鹭洲:“为什么?”


    池柚:“因为我知道了,你不会嫌弃我。”


    白鹭洲:“知道了就好。”


    白鹭洲松开池柚,拉起她的手,牵她向厨房走去。


    “走吧,我帮你除一下味。”


    池柚不懂为什么要去厨房,而不是去浴室。


    她好奇地跟着白鹭洲来到厨房,看白鹭洲拿出榨汁机,取了把香菜,榨了好几大碗香菜汁出来,又见她转手去拿调料盒,取出里面的盐盒。


    “你是要把我烹饪了吗?”


    池柚捂住自己。


    “我就是再臭,也罪不至此吧。”


    “……”白鹭洲无奈地抿了下嘴唇,把食盐洒进香菜汁里,“香菜汁泡食盐,用这个洗身上,可以去除尸臭。”


    池柚:“真的啊?”


    白鹭洲:“听人说很管用,先试试。”


    两个人端着一盆香菜食盐汁去了浴室,为了能充分涂抹到位,白鹭洲让池柚把衣服脱了,她帮她涂全身。


    池柚红透了脸,说不要。


    白鹭洲:“我们不是已经做过那事了吗,你还害羞?”


    “那怎么能一样呢?”池柚有她的理由,“那是晚上,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有灯,亮堂堂的,我、我……”


    “这些对你来说,不都是最普通的器官部位触碰么?”


    “那是别人,你不一样。”


    池柚红着脸别过头去,小声咕哝。


    “世界会爆炸的……心跳会失序的……体温会把我全身的细胞蒸熟的……”


    这是她曾经验证过的事实。


    在白鹭洲面前,所有最寻常的器官接触,都不再寻常。


    白鹭洲沉思片刻,放下盆子,开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


    “你干什么?”


    池柚看见白鹭洲的动作,有点慌。


    白鹭洲没说话,缓缓解开了所有的扣子,双肩一沉,脱下衬衣。


    她里面只穿了内衣,细肩带覆在轮廓清晰的锁骨上,优美的腰线在衬衣褪去的那一刻便展露在池柚眼前。还不等池柚做更多的反应,她又开始反手去接内衣的搭扣。


    “你……”


    池柚忙错开目光,强迫自己看瓷砖墙面。


    “你耍流氓啊白鹭洲!”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洗,这样你可能会不那么难为情。”


    白鹭洲的手出现在池柚的余光里,手中握着刚刚脱下的内衣,随意地放在旁边的栏杆上。


    她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瞬。


    “你放心,虽然我不嫌弃你有尸臭,但你没彻底洗干净之前,我也确实……不太有兴致‘耍流氓’。”


    第109章


    伴随着池柚的一百零三声嘟嘟囔囔的“我讨厌你”, 白鹭洲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将两个人都清理干净。


    用香菜汁洗完,她们又一起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的澡, 洗澡水里倒了一瓶白酒用来深度去味。


    泡到后面,池柚的鼻子彻底失灵了。


    池柚问白鹭洲:“我们现在身上是什么味道啊?”


    白鹭洲表示她也不清楚, “我现在可能真的是‘久居兰室不闻其香, 久居鲍市不闻其臭’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 ”池柚灵光一闪,“明天邀请朋友们来家里玩吧?我们什么都不说,看她们能不能闻出什么味儿。”


    白鹭洲向池柚确定:“让她们来家里?”


    池柚:“你……会介意吗?”


    白鹭洲:“那倒不介意, 只要你的良心对拿朋友当气味试验器这件事过得去。”


    池柚想了想,“我们给她们做大餐吃,作为补偿,可以吗?”


    “可以。”白鹭洲穿上衣服, 系着扣子说, “都听你的。”


    第二天刚好是个周末,她们在群里发了邀约消息,其余三个人都有空,便约好中午饭点的时候过来。


    这天, 池柚和白鹭洲起了个大早, 先去超市买了新鲜食材回来,然后一整个上午都在厨房里准备中午的大餐。


    第一次邀请朋友们来家里做客, 她们都很重视, 做的都是拿手好菜。两个人本就都是厨艺顶好的,这次又做得认真, 满屋飘荡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第一个到达的柴以曼一进门,就被香得两眼发亮。


    “你们做的什么啊, 好香!我已经在家吃了一个礼拜的白水煮肉了,天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你……”池柚犹豫着问,“除了食物的香味,姐姐你……还有没有闻到其他味道?”


    柴以曼使劲闻了闻,“没有啊。”


    池柚松了口气,“那就好。”


    为了保证她们的食欲,池柚不打算主动告知这次叫她们来的真实目的。


    后到的黎青和宋七月也只闻到菜香,宋七月直接被馋得冲进厨房,端了一盘炸鱼出来。白鹭洲拦着她说那是半成品,一会儿还要回锅浇汁的,宋七月也不管,端着就跑,在客厅转一圈的功夫就和柴以曼分着吃完了。


    黎青笑道:“早上没给你吃饭啊,饿死鬼投胎吗?”


    宋七月:“你没吃!我就问,刚刚塞给你的炸鱼你吃没吃!”


    黎青扬起下巴,哼了一声。


    宋七月环顾着四周说,自从池柚住进来,这房子比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人味儿多了。黎青问为什么,宋七月便和她回忆当初自己来时这里跟尼姑庵一样冷清的样子,还说阳台上都种的塑料假花。


    宋七月:“居然真有人往屋里摆塑料花,你敢信,塑料花哎,假得我恨不得戳瞎我的眼!”


    黎青:“现在应该没摆了吧。”


    宋七月:“不知道,我问问。”


    宋七月高声问厨房里的白鹭洲关于假花的事,白鹭洲让她自己去卧室里看。


    两口子得了准许,便没心没肺地手拉手跑人家卧室里参观去了。


    池柚端着一盘刚做好的春卷出来,拿到客厅给她们先吃,却只见柴以曼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姐姐,你吃这个先垫垫,饭马上就好了。”池柚将春卷推到柴以曼面前。


    柴以曼叫住正要转身回厨房的池柚:“等一下。”


    池柚回头:“怎么了?”


    柴以曼看了眼在厨房忙碌的白鹭洲,说:“我们聊两句。”


    池柚也* 下意识看了眼白鹭洲,怔怔地:“就、我们俩?现在?”


    “就我们俩,单独聊。”柴以曼靠在沙发上微笑着说,“也不会有比现在再更好的时机了吧,她平时应该把你看得挺严的。”


    池柚老实点头:“是这样没错。”


    柴以曼瞥了下沙发:“坐。”


    池柚又看了看白鹭洲,在围裙上擦着手,犹豫着在沙发边边坐下。


    “噗。”柴以曼笑了出来,“你那么怕我干什么?我难道还会对你做什么不成。”


    池柚:“好像是不会哦,要做什么早做了。”


    柴以曼:“别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啊。”


    池柚放松了一些。


    “她帮我找到了很适合我的工作,我现在做入殓师这一行,每天都很开心。这些日子她对我也很好,特别迁就我,我们都没有吵过什么大架。”


    柴以曼问:“她对你,怎么个好法?”


    “她平时会给我做饭,帮我洗衣服,给我剪指甲。去苏江出差唱戏,也会带上我,让我坐在下面看着她。她知道我在意台下看她的目光,因为这个,她都把我放在最中间的位置,让我的目光是离她最近的那一个。”


    池柚细数着回忆里白鹭洲对她的好。


    “她玩游戏会照顾我,我惹她生气了她也不会冲我发火,我闹脾气她会哄我。我要做什么她都体谅,我染上尸臭她也不嫌弃,只会和我一起想办法解决。她会天天抱我,亲我,会一直告诉我,我对她真的很重要很重要,让我知道,我这个生命体活在这世界上,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数出这么多美好来,池柚忍不住笑意渐深。


    “她的性格你们也清楚,所以……我明白,她这样对我,真的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柴以曼叹气:“唉,好可惜。”


    池柚抬眼:“可惜?”


    柴以曼:“可惜你过得太幸福了,我是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本来想听你说一些她谈恋爱时的毛病,以此来验证你选择她是个错误。”


    柴以曼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但真的可惜,她和你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呢。”


    池柚听得出来,柴以曼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在为她高兴,于是笑了。


    “姐姐,谢谢你。”


    柴以曼:“谢我什么?”


    池柚:“谢谢你当时的成全。要不是你,我和老师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在一起。”


    柴以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笑的弧度。


    唉。


    她在心里又叹口气。


    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给她点一首凄凄惨惨的《成全》啊?


    池柚反问道:“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是白天睡觉,晚上码字,渴了喝水,饿了煮肉。”柴以曼拧了拧酸痛的脖子。


    池柚:“温老师还去找过你吗?我感觉上次玩完剧本杀的时候,她好像……”


    柴以曼一听池柚提起温确,脸立马黑了下来。


    “闭嘴。”


    池柚应声住口,无措地看着突然变冷硬的柴以曼。


    “我忘了告诉你,这次的广播剧,我在试图和她取消合作关系了。”


    柴以曼谈及温确时,嗓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虽然到最后,受各方面制约影响八成还是取消不了,但我的态度就摆在这里。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吧?”


    池柚爱好和平的本性让她又多嘴:


    “一定要闹这么僵吗,你都前前后后扇过她三个巴掌了,陵江聚餐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在意?”


    柴以曼许久都没说话。


    最后,柴以曼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用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永远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让那件事,永远烂在那一天。


    这话一出,池柚便明白,有些话确实不好再劝了。


    正好,白鹭洲做好了最后两盘菜,端着菜盘走出来,让池柚去叫朋友们过来吃饭。


    黎青和宋七月从卧室出来,宋七月连连夸赞阳台上那些鲜花养得真好,又香又漂亮,她刚刚拍了好多照发朋友圈。


    白鹭洲:“……用我们家的花发你的朋友圈?”


    宋七月:“征用一下装个样子怎么了嘛,还你们家,谁家啊?小柚子是嫁给你了还是娶你了?她没和你有法定关系之前,你最亲的亲戚是我好不好,我的大表甥孙女。”


    白鹭洲:“……”


    池柚在中间劝和:“吃饭啦,吃完再吵。”


    黎青笑着在餐桌边坐下,“是啊,先吃,趁热趁热。”


    白鹭洲叹了叹,解开围裙,邀请朋友们入座。


    朋友聚在一起,吃饭都要比平时一两个人吃得香。


    她们天南海北地聊,聊池柚的墓园日常,聊宋七月最近的择业问题,聊黎青的考博准备。也聊白鹭洲带的古典文献新课,还有柴以曼近来筹备的新书。


    柴以曼和宋七月两个酒蒙子,把白鹭洲家酒柜里为数不多的酒都搬空了,两个人喝得东倒西歪。


    喝到餐盘吃光,宋七月醉醺醺地说,她们应该每周都聚这么一次,就在白鹭洲家。


    池柚好奇地问:“为什么?”


    宋七月:“拜托,你知不知道你们两口子做饭有多好吃,超好吃!巨好吃!比外面所有餐馆加一起都好吃!”


    柴以曼补充:“还免费。”


    宋七月:“对!还免费呢。”


    黎青笑得肩颤。


    白鹭洲无奈道:“随便,只要你们愿意。”


    宋七月:“哇这可真是稀奇了,居然不是小柚子先答应我们,是你先答应我们哎。表甥孙女,终于愿意下凡感受感受人间烟火啦?”


    池柚:“宋姐姐,你别……”


    池柚想说别总嘲笑白鹭洲的话只出口一半,就听到口袋里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白鹭洲抬了抬下巴,示意池柚先接。


    “不好意思姐姐们,接个电话。”


    池柚便起身离开餐桌,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后放在耳边。


    “喂,杨姐?”


    怎么会在休假的时候给她打电话?


    杨乐荷:“池柚,还记得前几天我们一起收敛的那具腐化严重的尸体吗?”


    池柚:“记得,怎么了?”


    杨乐荷:“马上来殡仪馆一趟,出了点事。”


    第110章


    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 以杨乐荷的性格,她是不会随意打断池柚的休假的。而且她在电话里没有叫小柚子,一反常态地唤了池柚的大名, 说明事情确实紧急。


    池柚挂断电话,不敢有半分懈怠, 转身拉过白鹭洲, 和她先说了这个情况。


    白鹭洲沉思片刻, 让池柚先过去,家里的客人她来继续招呼。


    池柚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和朋友们致歉后立即出门。


    池柚出门前, 黎青看到白鹭洲一脸担心的样子,说让她尽管去送池柚,她们单独留在这里没关系的,不必那么讲究待客礼数。


    黎青保证:“我会帮忙看好这两个醉鬼的, 你放心吧。”


    白鹭洲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便去送池柚了。


    两个人开车到南郊山上,抵达墓园,池柚让白鹭洲先回去,晚点她自己回。


    池柚走后, 白鹭洲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她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待在车里,想要等池柚忙完再接池柚一起回家。


    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直觉告诉她, 最好在这儿多等几个小时。


    池柚一进殡仪馆, 就看见杨乐荷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抱歉,本来不想打断你的休假, 但是……”杨乐荷的眉头锁得很紧。


    池柚:“没关系,究竟发生什么了?”


    杨乐荷:“你来。”


    杨乐荷将池柚带到火化车间, 掀开罩在死者身上的白布。看遗体的情况,才修复了大概三分之一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搁置了。


    “17岁独居女性,警方归因为割腕自杀,家属意思也是尽快平息火化,所以当时没有进入司法流程,只让我们来收敛尸体。”


    杨乐荷向池柚招了招手,示意她看遗体的胳膊和胸口,以及下面。


    “但是我今天修复的时候,在这些部位的皮肤上发现了很轻微的一些异常。你知道,这具遗体腐化程度严重,如果不是很仔细地看,是根本察觉不到的。可我也不是非常确定,因为我的专业知识只涉及修复技术,你是医学生,你来看一下,这个是不是……”


    话语稍顿。


    “……是不是被侵犯过的痕迹。”


    池柚皱眉。


    17岁,自杀,被侵犯。


    这些关键字眼让她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件大事。


    她戴上手套,弯腰仔细检查遗体。


    “胸口和手腕的痕迹都很模糊,但大腿内侧可以辨认出一个很浅的齿痕,死亡时还未完全愈合。根据齿痕的形状推测,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成年男人的牙齿。”


    池柚抬起头,看向杨乐荷。


    “她死亡时身上原本的衣物应该还在咱们这里存放着吧?精子死亡后留下的精斑,法医是可以检验出DNA的,我们马上报警,把她的衣服、尤其是贴身衣服都送过去查检,时间还来得及。”


    杨乐荷摘掉手套,取出手机,按下110。


    但还没拨出去,她犹豫了一瞬,又一个个删掉,拨了另一个电话。


    “我通知一下她的家属吧,让家属先过来一趟。”


    两个人回到大厅,等待家属。


    等了约摸快一个小时,才终于等来了死者的亲生父亲。


    中年男人情绪很激动的样子,一推门就涨红着脸快步走过来,厉声问道:“你们电话里什么意思?什么叫被侵犯?”


    杨乐荷:“我们也是在修复过程中发现了您女儿可能有被侵犯过的经历,但这个还需要报警,让专业的法医来证实。”


    中年男人:“我告诉你啊,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的,她是自杀,她自己没出息割腕死的,你不要随随便便污蔑我们家的清白!”


    杨乐荷:“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很有可能涉及到刑事问题,最好还是……”


    “什么刑事问题,你知道报警会闹得多大吗?!”


    中年男人喝止杨乐荷。


    “既然警察已经说了她是自杀死的,你们殡仪馆好好入殓火化就完事了,瞎操什么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你们?”


    池柚忍不住开口:“叔叔,您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遭遇过什么吗?”


    “我管她遭遇过什么,她自己愿意辍学打工,也是她自己愿意和男人瞎搞,我们家现在肯给她收尸就不错了。她死是死了,我们还要生活下去,她那点破事要是闹得邻里街坊人尽皆知,我们还怎么抬得起头?”


    中年男人阴着脸警告杨乐荷和池柚。


    “我告诉你们,我不会报警,我也不许任何人报警,你们就拿着你们殡仪馆该拿的钱,好好把人火化了事。我对什么侵不侵犯没兴趣,你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不会找你们麻烦。”


    池柚加重语气:“难道名声比真相还重要?”


    中年男人听到这话,跟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冷笑好几声。


    “我问你,小姑娘,就算她和男人搞过,你就能确定她是被强的吗?如果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找到那男的,查出来人家是你情我愿,什么罪都没有,怎么办,尴尬不?是,你一个陌生人,当然可以大义凛然搁这儿说好听的话,但回头闹得人尽皆知,我们被指指点点的精神损失费,是你能承担啊,还是殡仪馆来给我承担啊?”


    “你……”池柚还想说什么。


    杨乐荷拉住了她,叹了口气,轻声说了句“算了”。


    “算了?!”池柚不可置信。


    杨乐荷小声和池柚说:“我们要尊重家属意愿。”


    池柚:“可……”


    杨乐荷凑到池柚耳边。


    “他家里还有个儿子,今年升高中,学校难找,所以现在很在意名声。我们确实也不能保证会查出什么来,这件事,我们尽到通知义务就够了。”


    池柚却不同意:“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牵扯到刑事案件,我们也需要报警处理,由警方来决定这个事情的性质。”


    杨乐荷:“我们只是入殓师,我们没有这个身份去选择怎么处理。”


    池柚:“刑事案件,任何人都有权力报警。”


    中年男人听到了池柚对杨乐荷说的话,更激动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我是她亲爹,我都说不用深究了,你乱插什么手!”


    池柚索性将心里的疑问都问出来:“她还没有成年,为什么会一个人独居在外?”


    中年男人:“关你什么事?”


    池柚:“你能养你儿子,养不了你的女儿吗?还是说,你女儿辍学打工,也是为了帮你养你的儿子?”


    中年男人被戳破了心事似的,恼羞成怒:“你——!”


    池柚拿出手机,按下110。


    “你不肯报警,我来报!”


    杨乐荷也有点急了:“池柚,我不是是非不分,但这样真的很容易给殡仪馆带来麻烦,我们还是先好好商量……”


    “这到底有什么好商量的?!”


    池柚不懂,不懂他们三个人究竟为什么在这儿纠结。或许世上不全是黑白分明的事,但这件事很显然就是黑和白、对和错、应该和不应该的区别。


    就像她说的,哪怕就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这万分之一发生在那个17岁的女孩身上时,就是百分之百。她作为送她最后一程的入殓师,如果连这点真相和尊重都不能给这个女孩,她做这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呢?


    “杨姐,如果殡仪馆会觉得困扰,我之后会主动辞职。我宁可这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今天,我也一定会把这个电话打出去!”


    中年男人看池柚真的要按下拨号键了,着急上了头,怒目圆睁地冲过来,一把打掉池柚的手机,气极地狠狠推了对方一把,骂道:


    “你有病吧!!!”


    男人被气得厉害,手下没轻没重,直接将池柚推得向后摔去。


    砰——


    一声巨响。


    池柚摔在桌角边,额头恰恰好撞在棱角上,撞击力度之大,那磕碰声让人听得心跳都要停止一秒。


    那显然是硬物与硬物之间碰撞的声音。


    是她的额骨穿过了薄薄的皮肤兜隔,和坚硬的木桌相触的响动。


    池柚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摔得骨头缝都是疼的。她有好一会儿都看不见东西了,不知道是眼睛睁不开还是视觉出了问题,她用双手勉强撑住地面,慢慢爬起一点,不停张闭眼皮,努力缓和大脑中忽然涌上的极度晕眩。


    她清晰地感觉到额角有滚烫的液体流出,顺着她的脸颊淌到了下颌。


    池柚莫名想起很久以前,在游轮的那个夜晚,她也曾被推倒在碎花瓶的瓷片上。


    或许现在,和当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依旧是游轮时的她,固执地坚持着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情。


    物归原主是正确的事,伸张正义、沉冤昭雪,也是正确的事。只要是正确的事,是白鹭洲教导过她要去执行的人间正道,她就必须不顾一切地完成。


    杨乐荷吓到了,连忙跑过来蹲下,扶起池柚。


    “池柚!池柚!你没事吧?”


    池柚作为医学生,知道自己这次摔得很严重。


    不是被碎瓷片割破的简单皮外伤了,她的眩晕程度,还有流出的血液量,都让她明白这次的情况有多糟糕。


    轻则脑震荡,重则脑神经受损,她最引以为傲的大脑可能会受到超出预计的极重大影响。


    但在去医院之前,她还需要再做一件事。


    池柚抬起沾满血的睫毛,捂住自己被伤到的额头裂口,艰难地看向杨乐荷。


    “杨姐,现在,我们有理由可以报警了吧?”


    微微颤抖的嗓音,和渐渐湿润发红的眼眶,都昭示着她的意识已经无法再强撑过多时间。


    拜托。


    让她能亲眼看到警察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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