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乐感觉自己全身都是火热沸腾的,仿佛血液被一把火点燃了,甚至连灵魂也在被炽焰灼烧。


    迷迷蒙蒙中,他好像听到了很多种不同的声音,虞寒州、谢不渡、季酌,还有他的哥哥时骤。


    他努力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只能分辨出一道很像季酌的声音在问:


    “这观音有什么用?”


    然后似乎是时骤在回答:“镇神,年年的外婆给的。”


    观音?又是观音?


    时乐想立刻爬起来回答,观音根本没有什么用,赶紧拿走!


    可是身体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沉重,让他根本睁不开眼,还又把他的意识拖入了滚烫而幻彩的梦境当中。


    *


    时乐从记事开始就没有生父的记忆。


    他小时候就是跟妈妈时蔚,以及外婆外公一起在山村里生活。


    大山里的生活很悠闲,时乐最喜欢坐在外公养的牛背上,等着外公牵着牛和他一起去梯田里面玩耍。


    到傍晚,外婆就会站在山的另一边,吆喝他们:“别在外面撒泼了,回来吃饭!”


    不过山里面也很贫瘠闭塞,时乐记得有一次有个节目组找上他们家,说能不能拍一个山村的节目。


    节目内容是时乐去繁华城市里面找一个富裕家庭待一周,然后那个富裕家庭的孩子过来外婆外公这里同样也待上一周,就是短暂的交换人生。


    时蔚当时担心时乐的安危,所以并没有答应节目组。


    不过时乐却在那个时候见识到了“城市”是种怎样的存在,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还去一位红白帽子的老爷爷那里给他买了一种脆脆的、热热的、咸咸的美味食物。


    后来时乐才知道,那个叫做薯条。


    回去之后时乐就继续没心没肺地去玩了,玩累了倒头就睡,半夜醒来的时候,听到时蔚跟外公外婆商量要带时乐去外面生活。


    时蔚说:“时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外婆说:“可以去,但囡囡啊,你可别再看上什么坏男人了,我也会心疼的。”


    时蔚只是逃避道:“我都要三十了妈,别喊我囡囡了。”


    外婆微微叹息:“不管你几岁,都还是我女儿。”


    时蔚出来的时候,刚好撞上了偷听墙角的时乐。


    时乐小小年纪还不懂情商为何物,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外婆说的那个坏男人是我的爸爸吗?”


    时蔚却摇了摇头,将他抱在了怀里:“不是,他还不配当你的爸爸。快去睡吧,年年。”


    时乐闻着妈妈身上香香的味道,撒娇道:“我不困,不想睡耶。”


    时蔚把时乐抱了起来,温柔道:“那妈妈给你唱首歌,你就乖乖睡觉好不好?”


    时乐拖长尾音:“好~”


    时蔚一边拍着时乐的后背,一边低低地唱道:“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手机铃声让时乐从沉沉睡梦中惊醒。


    刚掀开眼皮,就被白茫茫的灯光狠狠晃了眼,黑珍珠般的透亮眼眸不受控制地溢出点点水雾。


    他从台子上爬起来,看到一旁穿着白大褂,长相斯文有礼的中年男人。


    男人按掉了来电显示,目不转睛盯着一排红色试剂,脸色透露出些许狂热。


    察觉到时乐醒来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而对神情有些呆滞的小男孩温柔说:


    “乐乐,再耐心坚持一下,我再抽最后一管今天就结束了。”


    小男孩的眼神逐渐变得灵动了起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男人,眼里一片纯白无暇:“可是叔叔,我手臂好痛,身体也好难受,感觉烧起来一样。”


    男人立刻沉下了脸色,他的声音十分低哑,像是在催眠,又像是在威胁:


    “乐乐你妈妈还在生重病,家里都是叔叔我在照顾你,你妈妈应该教过你感恩吧?让我抽几管血作为报答是应该的吧?”


    时乐扁扁嘴,他觉得男人说的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说:“教过,但是……”


    男人直接打断了他:“没有但是!况且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你有隐性基因病,我这样也是为了研究治这种病的方法。”


    时乐歪歪脑袋,一脸单纯:“可是我不抽血我就不会感到难受呀,我觉得我没有病。”


    男人脸色更难看了些,语气里藏了些愠怒:“你还小你不懂这些,生病如果不早点治疗就会变得很严重。而且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不要顶嘴吗?我说一句你犟一句,这很没有礼貌。”


    时乐终于闭上了嘴巴,不敢说话。


    男人神情变得满意了些,“这样就对了。”


    他抓起时乐纤细的胳膊,找准青色血管插入了针头,猩红的血液一点一点流进玻璃管里,像是漂亮的红色翡翠,仿佛还透着浅浅的金光。


    时乐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的,像是一张薄纸。


    抽完了血,男人草草给时乐手臂上的针口用酒精擦了擦,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一管珍贵的血液放进保温箱里。


    时乐以为这场折磨彻底结束了,指着还在泛着疼痛的手臂问道:“这个可以多涂一点吗?还是好痛呀。”


    要不是妈妈告诉他男子汉要坚强,他都想要痛得哭出来了。


    男人回头扫了他一眼,“那是酒精,涂多了也没用,而且我们家因为你妈妈的病本来就比较拮据了,你还不想着节俭一点?”


    “妈妈”这个词是时乐的软肋,只要男人一提时蔚,时乐就不敢再说什么辩驳的话了。


    “那……”时乐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叔叔你能带我去看妈妈吗?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当然可以。”男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时乐眼睛一亮,“真的吗?”


    “前提是你再让我抽一管血,可以做到吗?乐乐。”男人慢悠悠地补充道。


    时乐咬咬牙,还是答应了:“好!叔叔一定要说到做到哦!”


    男人冷哼一声,“我还能骗你不成?”


    时乐又躺回了那个冷冰冰的手术台,感觉眼睛已经有点湿湿的,随后他翻了个身,试图不让眼泪从面向男人那一边落下来。


    他看到这边的玻璃柜子上摆了一个白色观音像,这种神学玄学的产物与这间充满了冷酷严肃气息的实验室格格不入。


    但观音像是时乐的外婆送给他们一家的,外婆说只要虔诚地拜拜观音像,仁慈大爱的观音菩萨就会保佑他们。


    时乐眨了眨眼,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心中暗暗地诉苦:


    可是外婆,为什么观音菩萨从来没有保佑过我?是我不够诚心诚意吗?


    男人察觉到了时乐的动作,也看到了那一樽玉白且有神性的观音菩萨。


    他踱步到神像前,双手合十,表情虔诚地鞠了三躬,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


    时乐好像知道为什么观音菩萨不保佑他了,因为她保佑的另有其人。


    当针头再次扎进血肉时,时乐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观音像,那樽观音瓷玉紧闭的双唇仿佛扭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在重复着:


    “要感恩,要节俭,要有礼貌。”


    *


    男人带着时乐回了家,看到门口多了一双运动鞋,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五,儿子应该从学校回来放周末假了。


    刚好,让他带时乐去看时蔚吧。


    于是男人冲楼上大喊一声:“许骤,下来,带你弟弟去探望探望阿姨!”


    十七八岁的男生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来,身上还带着躁动的火气,驱散了这个家的死气沉沉。


    时乐瘦瘦小小,还躲在男人身后,许骤一时间没看见他,便冲着男人道:


    “我刚放学很累,想躺会,许临州你自己带乐乐去不行吗?”


    “怎么直呼我名字呢,真是没大没小。”同样是“没礼貌”,这时候的许临州却没有感受到被冒犯,反而扬起了一抹笑容。


    时乐观察到许临州的表情,又紧紧抿住了嘴唇,他有些迷茫,这就是血缘的隔阂吗?


    两个人好像都不想带时乐出去,仿佛时乐是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为了不让他们为难,时乐主动站出来说:“我可以自己去的,只要给我车费就好啦!”


    许骤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时乐一直在,神情变得有些尴尬和愧疚,属于是半夜想起来都要扇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他立刻说道:“没事的,我已经休息好了,刚刚只是跟老爸开个玩笑,等我换身衣服就带你去!”


    看着许骤冲上楼的背影,许临州催促道:“动作快点,等下你回来晚了饭都凉了。”


    许临州关怀的语气让时乐感到分外陌生,又有些恍惚,仿佛想起了时蔚从前和自己的相处。


    当时只道是寻常。


    许骤换衣服的速度在学校里练出来了,很快就下来了,他跑到时乐面前,对刚才那句话又郑重道了一次歉:


    “乐乐,对不起,刚刚说了那种话。不过我不是嫌弃你,是真的有点累,今天从早上九点考到下午五点半,脑细胞都要死光了。”


    “没事的哥哥,”时乐摇摇头,他好奇道:“考试很难吗?”


    许骤恨不得立刻大吐苦水:“超难,我背的那些一题没考,搞得我通宵复习都白费了。”


    他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又生病了吗?”


    自从许临州以各种理由强迫让时乐抽血后,时乐就经常发高烧,好几次还是许骤发现了异常,连夜把时乐送去医院,不然时乐早就烧傻了。


    时乐实话实说:“没有。”


    许骤用手探了探时乐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才放下心来,他在外套兜里掏了几下,找出了一颗包装五彩缤纷的水果硬糖,递给了时乐。


    “难受的话,吃颗糖可能会好一点。”


    时乐把糖果攥在了手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许骤看时乐没有撕开糖果包装,问道:“不现在吃吗?这是我从我同桌那里抢过来的,据说是国外进口的,进口货应该挺好吃的吧?”


    时乐其实想要珍藏一会的,毕竟这算是第一次有除了家人以外有人送他东西。


    不对,哥哥也是家人吧!


    他把乱糟糟的思绪抛开,拆开花花绿绿的糖纸,将硬糖放进了嘴巴里,嘟嘟囔囔评价道:


    “好吃的。”


    其实他吃得太囫囵,直接一口吞到喉咙里了,没怎么品尝到味道。


    但那糖果卖相很好,还透着一点淡粉,直觉应该是甜滋滋的。


    “那就出门吧,要不要牵手?”许骤摊开了手掌。


    时乐把手放了上去,脆生生应道:“要!”


    许骤的手宽大又修长,还暖洋洋的,将时乐的手完全包拢住了。


    时乐偷偷弯起了嘴角。


    许骤顾及到时乐的身体状态,最后选择了打车。


    上了车,时乐突然问道:“哥哥,你喜欢我吗?”


    许骤愣了一下,很快回答道:“当然,乐乐这么可爱,我怎么会不喜欢?”


    “但是妈妈和外婆外公都叫我的小名年年,哥哥却叫我乐乐。”时乐认真地说。


    许骤不是很懂这两者之间的逻辑:“这怎么了,我爸也叫你乐乐呀。”


    时乐撇撇嘴,立刻沉默了。


    看到时乐的反应,许骤直觉他说错话了,立刻补救道:“那我以后都叫你年年?其实如果你想要,我还可以叫你宝宝。”


    时乐漂亮的黑色眼眸立刻变得亮晶晶的:“那你叫吧。”


    许骤又一次尴尬住了,这次他真的是在开玩笑,毕竟他从来没有喊过别人宝宝。


    但看着时乐充满希冀的眼神,许骤又不好意思拒绝,他做了十秒心理建设,才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


    “……宝宝?”


    少年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逐渐褪去了清亮,变得成熟低沉,却又带着丝丝内敛与青涩。


    时乐满意了,“哥哥以后叫我年年吧。”


    许骤松了口气,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那哥哥,你喜欢叔叔吗?”时乐又问。


    许骤:“肯定也喜欢呀,那是我爸。”


    时乐:“那我们两个,你更喜欢谁?”


    “啊?”许骤迷惘了,他认认真真思考了几秒钟,“这我选不出来,都是我的家人。就跟问我妈妈和女朋友一起掉水里救谁一样,我也答不出来。”


    时乐把想要把许临州干的事告诉许骤的念头打消了。


    虽然许骤看起来是个正义感十足,又善良温柔的人,但是许临州是许骤的父亲,并且他们关系看起来不错,也不一定会帮时乐。


    到时候时乐反而孤立无援了,得不偿失。


    时乐开始扯别的话题,语气里又确确实实带上了几分探究:


    “那哥哥这样说……是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许骤坦荡道,“好像之前有个女生要向我告白?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反正是我同桌说她喜欢我。”


    时乐:“然后呢?”


    许骤长得帅,人又好,有人喜欢也很正常。


    许骤:“我应该算是拒绝了?”


    时乐不解:“为什么说‘算是’?”


    许骤:“因为我不知道她是那个意思呀,她拿了张照片来问我上面这小孩好不好看,我就说没我弟弟好看。后面才知道原来那个小孩就是她自己……”


    时乐终于噗嗤的笑了出来,“她是不是想着如果你说好看,就准备说这么好看的人有机会能当你的女朋友吗?说不好看就当是拒绝了。”


    原来许骤也是有缺点的,真是超绝低情商。


    “应该是这样吧,反正她再也没跟我说过话了。”许骤满不在乎道。


    “那没办法,”许骤挑挑眉,理直气壮道:“你经常生病,搞得我担惊受怕的,满脑子都是你,见到一个小孩就忍不住和你对比。”


    “你确实是最好看的,年年。”


    他这个“年年”喊得很是顺畅,仿佛已经喊了千百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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