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祈雨不可怕,谁没上香谁尴尬
一月二十九,顾庆之的信坐着朝廷送奏折的船到了扬州,稍加分类整理后,又由信使送去了林府。
信封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林满拿着信送去了林如海外书房。
林如海瘦了许多,呼吸稍显急促,林满将信递了上去,略显得紧张,道:“老爷,京里来的信,是送奏折的船送来的,还挺厚的。”
“哦?”林如海接过信,撕开信封,抽出里头信纸,打开一看就笑了,“是庆之。”
林满一下子就放松了,笑道:“他倒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叫送奏折的船给他带信。”
顾庆之的信写得浅显又亲切,林如海一边看,一边跟林满分享道:“这孩子……去年就担心我生病,信里还是这样,谁能想到呢……我如今真的病了,吃着药也不见好。”
林满眼圈微红,道:“老爷,您放宽心,不过就是伤风,很快就能好的。”
林如海叹气,道:“去年年底伤风,养好了又犯,如今……”林如海看着自己拿着信纸的手,干瘪、枯瘦,肤色差不多都变成了黄黑色。
“如今再去科考,怕是当不了探花了。”他自嘲的笑了一声。
林满忙安慰道:“您还是扬州第一美男子。”
林如海笑了好几声,没做回答,又去看信了。只是看了两行,他又皱了眉头。
“监正?他做了钦天监监正?”
别说林如海了,林满也不信啊,他笑道:“小哥儿活泼,许是怕您担心,这才稍许夸大了些,想叫您知道他过得好。年轻的男孩子,总是这样的。他把您当长辈,才会这样写。”
林如海笑笑也不在意,继续往下看,脸色就又变了。
“黛玉在贾府过得不好,贾府从不叫她出门?”
林满脸色也变了,他犹豫道:“其实当日我送顾小哥儿去贾府,回来的时候就听他说过,咱们姑娘一直静养。老爷……”
林如海是怎么打算的,林满也是知道的,把姑娘和家产全都托付给贾家,怎么想怎么叫人心惊胆战。
“老爷,其实当日我从京城回来的时候,顾小哥儿就跟我说过这个,说咱们姑娘在贾府住了这四五年了,别说出门了,连庙里上香都不曾有。还说以后他照顾姑娘。”
林如海不说话,林满继续道:“当日我不觉得有什么,还觉得是顾小哥儿为了在老爷面前邀功,才说这些话,可是事后想想,我在贾家住了十天,贾家那管家是天天陪着我,每天都有酒,热情得不得了,这未尝不是拖着我,不想我去打听消息的意思。”
林如海眉头皱了起来,整个人越发的飘零了。
“黛玉她母亲是贾府老太君最喜欢的女儿,又一直看重黛玉,二房的幼子又跟黛玉从小一起长大,性子好,两人也相熟。”
“老爷,这都是贾家人说的,如何作数?当日夫人还在的时候,也说过,二房幼子不喜读书,整日在内闺厮混——”
林如海打断了他,“那是以前的事,五六岁的孩子,刚启蒙,又要读书又要写字,一开始是这样的。二房的政老爷人品端方,又喜读书,必定不能把儿子养成这样。”
林满就叹了口气,又道:“其实这么多家产,都留给姑娘一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如上报朝廷,再分族里些,您有同年又有座师,又当过三年翰林,托付给读书人,读书人总是要脸面的,大家互相制约着,再给姑娘寻个人品好的学子,就算清贫些也没什么,哪怕只留下一成家产,那也足够姑娘好好生活了。”
林如海也跟着叹气,脸上又浮现出两团病态的艳红来,“现在还不能上报朝廷啊……我无子,万一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后事就要朝廷管了。说不定我又养好了呢?若是刚当巡盐御史的前两年,我是必定不敢这么偷懒的,如今每日只去衙门半天,也无人能看得出来。”
这番话听得林满心酸异常,他忙换了个话题,“姑娘许是快回来了,我估摸着那边大运河解冻,就算一开始有不少公务船,最多也就十日,姑娘就回来了。”
林如海轻松的笑了笑,眼睛也弯了,“等她回来再问问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说不定我就好了呢。”
这天早上,钦天监的一干人都在外头大屋坐着,这间屋子虽然人多,不如里头小房间安静,不过正朝东,早上这会儿太阳特别好。
“咱们这位顾大人好几天没来了吧?”
“上回张大人去问过,说是沟通天地去了。”
当下就有人问了给顾庆之教周易的人,“周易学的怎么样了?”
这人无奈笑笑,“卦象等等记得倒是很快,就是解卦这一块,没什么天分,思维过于死板了。”
周围人笑了笑,道:“还得多经历些事情,见多识广之后才好解卦。”
“我倒是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他来之后,合八字和算卦都提价,我什么时候能舒舒服服的养马。”
“还记得你那马不放呢。”
旁边人一起笑他,又有人道:“说起来,我昨儿还听说,有人想请顾大人亲自合八字,据说润笔费要给一千两呢。”
屋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监正身上,张大人没来由缩了缩,道:“推了。顾大人没空,最后还是只收了五百两。”
话音刚落,锦衣卫的人进来了。
张监正起身,锦衣卫看了看他官服,知道他是钦天监主官,便拱拱手道:“顾大人今日开始正式祈雨,希望各位大人斋戒沐浴一天,明日随祭。”
锦衣卫跟所有官员都不是一个路子,再者张大人也没太反应过来,只跟锦衣卫又拱拱手,目送人离开了。
等锦衣卫一走,屋里众人就炸开了锅。
“张大人真是镇定,进退有据,我方才看见锦衣卫就慌了。”
“你慌什么,咱们顾大人是锦衣卫千户,纵然是虚职,可他认得尹大人,总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张监正僵硬的笑了笑,“咱们又没做什么,也不曾公开骂过锦衣卫,怕什么?不过说起来……祈雨啊……”
大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他会求雨啊… …”
“人家能预报天气从不出错,自然也能稍微求求雨?”
“书上没教这个……”
“他是想教咱们?”
“完全没有头绪啊……”
“我怕我学不会啊……”
不仅是钦天监,要真轮起来,钦天监还是靠后的,像顾庆之手下的几个锦衣卫,还有卫公公,以及御前行走四人组,都是今天上香的。
不过跟别人不一样,顾庆之打算叫钦天监全程陪着一起祈雨,反正专业对口。
再说他都收了钦天监的润笔费了,也得回报点什么。
而且整个祈雨仪式,香火是不能断的,这一条不管在哪个流派里都有,说出来就更加增强了可信度。
总得有人帮着一起上香才行,还得分班次轮值。
中午,尹恩立从皇宫出来,顺路拐到了太庙,顾庆之正在祭台照看香火,见尹恩立过来,顺手帮他也点了三柱香。
尹恩立上了高台,站在顾庆之身边,垂目屏息,举着香做供奉状,然后将香递给了顾庆之。
三炷香插在香炉里之后,两人走到一边说话去了。
“已经去了,早上陛下带着大兴宛平两县县令去见了太上皇,被骂出来了。太上皇骂陛下无能,这点小事也处理不好,还说无雨是陛下德行有愧。”
顾庆之发出嘲讽的一声哼。
“明天是跟内阁学士去劝太上皇,后天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元老们,大后天是皇室宗亲。”尹恩立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一丝云也没有,“真的能下雨。”
顾庆之道:“陛下就从来不怀疑我。”
尹恩立翻了个白眼。
顾庆之道:“好好劝解太上皇吧,闹大一点。到时候等满朝文武百官都来上过香,就只剩他一个,那他就完了。俗话说得好,祈雨不可怕,谁没上香谁尴尬。”
“这是哪门子的俗语。”尹恩立没好气道。
顾庆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是世俗之人,我说的话就是俗语。”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宛平大兴两县县令过来,视线一对上,顾庆之便道:“两位大人也来上柱香。越是虔诚,雨就越快下来。”
这也没什么好推脱的,两人整了整官帽,又拉平了官服,上前严肃正经的上了香。
送走几人,台上又只剩顾庆之一人了。
他打开金手指看了看,这次的策略,是打算一直叫京城晴着,把积雨云吹到京城周边预备着,等到十号,再把云慢慢吹到京城,然后十一日早上下雨。
计划很完美,实施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中午这会儿没什么人进出了,顾庆之叫了人看着香火,他下去休息了。
进入二月,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这天,史湘云来贾家玩,拉着人陪她放风筝。
自打林黛玉走后,贾宝玉的确是没精打采的,基本就没正经去过学堂,整日不是在贾母屋里,就是在姑娘屋里待着解闷,又或者去找秦钟逛。
“又没风,放什么风筝?”贾宝玉没精打采的道。
史湘云冲他哼了一声,道:“怪没意思的,好容易来一趟,也不陪我玩。再说这么好的太阳,哪年能有这么好的天气?真希望年年都是这样。”
贾母笑道:“就是不放风筝,出去走走也好,一天到晚待在屋里,身子哪儿能好?”
“就是,林姐姐就一天到晚都在屋里,你看她弱的。”
有贾母发话,一屋子人都出去晒太阳了。
史湘云又要了风筝,道:“虽然没什么风,但是我能跑啊,说不定就放起来了。”
其余几个姑娘是没她这个闲心思的。
如果非要说林黛玉是不动,迎春就是彻底没存在感,坐在一边都不说话的。
探春心里总有股气,又是几个姑娘里最注重仪态的,平日里放风筝也都是丫鬟放起来才交给她的,叫她自己跑是不可能的。
虽然陪着出来,不过就笑着说了两句,“你小心些,别摔了。”就算完事儿。
惜春也没兴趣放风筝,而是对着花园里的花,一朵朵看了过去。
一直陪着史湘云玩的,也就只有薛宝钗了,连贾宝玉都是后头加进来的,还是因为薛宝钗说了一句,“宝兄弟,你也稍微动一动,哪怕做个样子,别叫老太太担心才是。前儿才为你没精神,还请了太医来看,你也该安安她的心才是。”
贾宝玉是知道自己没病的,听见这话,又想老太太素日疼他,便放下忧愁,道:“看咱们谁的风筝先升起来。”
这么一闹开,互相嘲笑对方的风筝趴窝了,果然就好了许多。
几人在外头闹了一个下午,史湘云汗留得头发都黏在额头上了。
回去的路上,她挽着薛宝钗的胳膊走在最后头,笑道:“还是宝姐姐好,还记得去年我来放风筝,林姐姐就走那么两步路,害得我也不敢跑太快,生怕她看了多心。”
“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这话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薛宝钗忙板正了脸,“你照顾她,体恤她体弱多病,原本是你好心,可这话要叫别人听见了,就该说你嫉妒她了。”
“我嫉妒她什么?”史湘云哼了一声,“我也就跟你说说。”
“我不告诉别人,你也要管住嘴才是。”
“你们说什么呢?”贾宝玉回转过来,“嘀嘀咕咕的也不叫我知道。”
史湘云笑道:“你猜。”
两人追逐打闹着往贾母院子去了,薛宝钗还在后头大声道:“云丫头!仔细看路,别摔了!唉……都这么大的人了,宝兄弟也是,整日跟她胡闹。”
临近黄昏,夕阳给天边照出了橘红色的晚霞,很是好看。
太上皇站在大明宫门口,笑容很是扭曲。
“戴——”他才叫了一个字,立即就住嘴了,只是片刻之后又憋得难受。
戴权是他用了多年的太监,早就习惯了,尤其是遇上什么事儿,总是要问一问的。
可如今……太上皇又憋了片刻,“叫戴权给朕滚过来!”
戴权很快就一路小跑到了太上皇身边,从除夕到现在已经一月有余,他瘦了一圈,加上年纪大了,脸上皮都掉了下来,也不像以前那样,站在那里就是通天的气势。
他现在佝偻着背,低着头,完全是个普普通通伺候人一辈子的的太监了。
太上皇道:“这样的晚霞,明天要下雨?”
要说狠顾庆之,戴权肯定是排第一的,毕竟太上皇充其量也就是被气了一顿,无非就是从未有过的生气体验,戴权可是一落千丈,连宫外的家产的都没保住。
他道:“依奴婢看,别说明天了,三日之内都下不了雨。”
太上皇从鼻孔发出一声嗤,“不用你说,外头的牌子上也写了,未来七日都是晴天。”
戴权不敢说话了。
半晌,太上皇又道:“荣国府……真的试了他一个月?”
那这时候果断是要拉着他们一起下水的,不管是想有个垫背的,还是所谓法不责众,又或者本着看见别人惨,自己似乎就没那么惨的心理,戴权果断道:“的确如此。”
“荣国府说那人是林家送来的,说是不好驳了林家的面子,这才求了奴婢,只求往宫里走一圈,不求别的。荣国府还说一共试了他一个多月,没见有什么稀奇的,有时候还出错,想他是个骗子,不知道怎么入了林如海的眼,才求来了这个前程。”
戴权如今心有戚戚,不太敢说顾庆之是个骗子,只能句句不离荣国府,力求让太上皇明白,他也是被荣国府骗了。
况且荣国府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货,这些年他们惹太上皇生气的事儿还少吗?
果然,太上皇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荣国府!”
戴权等了片刻,小心试探道:“要是叫奴婢说,皇上怕是想一点点从您手里抠出内库来。”
“他敢!”太上皇眼睛一瞪,“他做梦!他这两日天天带人来劝我,不就是想要皇庄吗?还叫皇叔来劝我,我偏不给他。”
太上皇看着外头夕阳和晚霞,“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下雨!”
第一天是宛平大兴两县县令上香,第二天是内阁大学士上香,第三天到了告老还乡的功臣们上香,第四天是皇室宗亲们上香,到了第五天,正好是二月初五,也就是出二月十一的天气预报的时候。
天气预报一共四块牌子,前门外那一块是人人都能看见的。
上头明明白白的大雨图标,都不用锦衣卫去宣传,天还没黑呢,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真能下雨?”
“我怎么不太信呢?”
“可是神仙都说要下雨了。”
太上皇也再次失眠,只是空气温暖而干燥,他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觉得万一呢?
初六早上,早朝过后,皇帝道:“文武百官也去上香吧。”
高台上是个小香炉,下头供众人上香的是个长条形的大香炉,四面都能同时上香的,不过上朝的人也不少,大家排着队,神情肃穆一一上前进香,怎么也得到下午才能完事儿了。
顾庆之就在一边看着,等差不多一半人上过香之后,又安排起了点风,刮来挺厚一片云。
“起风了!”
“有云了!”
不仅是前朝哗然,后头大明宫的太上皇,更是直接冲了出来,就在宫殿前的广场上站着,抬头看着天,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发作。
当然今天是下不了雨的,顾庆之就是想调节一下气氛,给不安于室、退了休还要跳出来博存在感的太上皇找点乐子。
果不其然,等文武百官都上过香,又是一阵大风吹来,云没了。
顾庆之装模作样唏嘘一声,道:“还是不够啊……”
大明宫里,太上皇哈哈大笑起来,“下不了雨!朕说下不了雨!”
日子一天天过去,早上吹吹风,中午来点云,下午又是一阵风给云吹散了。
别说太上皇了,尹恩立来上香的时候,看顾庆之的眼神都越来越不好形容了。
顾庆之轻咳两声,道:“陛下的词儿写好了吗?”
这好歹算是正事儿,尹恩立道:“写好了。”按照往常,他肯定是要跟顾庆之详细说说的,只是这两天,他是天天失眠,一睡着又要做噩梦,梦里还全都是顾庆之,这谁受得了?
顾庆之又提醒一句,“别写太长。就简简单单两句,第一求列祖列宗保佑,第二求上天开恩,第三我是来求雨的。”
“这都三句了。”尹恩立翻了个白眼。
顾庆之知道他这两天焦急上火,也不在意,道:“说多了效果不好,长篇大论的哪有三句话力量足?”
尹恩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没精打采道:“知道了,陛下原本写的就不长,我回去再劝他改改。”
顾庆之又安慰他,“没两天了,马上就完事儿,再说当初这个计划你也同意的。”
尹恩立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慢吞吞走下高台。
二月初九,十六日的天气预报也出来了,上头还是个有雨的图标,这下京城的讨论度是更高了。
荣国府也在说这事儿。
“看着怎么都不像。”贾宝玉趴在窗户边上,“稍微有点晕,可是云淡风轻,怎么都不像有雨的样子,二月十一怎么能下雨?”
荣国府虽然已经不是上等人家了,可他们这个体量,庄稼欠收对他们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就算一直不下雨,他们家光水井就有三口。
贾母笑道:“快坐直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回头叫你父亲看见了,仔细你的皮。”
贾宝玉这才转过来。
探春手上也拿了一份抄录的天气预报,赞叹道:“他这两个月可从来没错过。”
自打有了天气预报之后,贾府还专门派了专人每日去抄录,回来再每日抄上几分,送去各房。
薛宝钗试探了一句,“听说这人也姓顾?”
这都几个月过去了,贾母是一点都不担心了,她笑道:“也不知道顾小哥儿在他手底下做得怎么样了?这人是有真本事的,希望顾小哥儿多学点东西。”
薛宝钗松了口气,又想自己可从来没给他没脸,又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混出来,这善缘究竟用不用得上。
说到顾小哥儿,难免叫人想到林家,那提起林黛玉就是很正常的了。
“也不知道林妹妹到哪儿了。”贾宝玉一脸的离愁别虚,“再过三天就是她生辰了,可别在船上过。”
“差不多也该到了。”贾母算了算日子,道:“也就这两天了。还有你琏二哥照应,又有黄嬷嬷看着,保管给她好好送到。”
二月初九的下午,送林黛玉的船靠了岸。
贾琏提前换了整齐的衣服,又好好收拾了一通,他原本就长得很是好看,这么一打扮就越发显得精神了。
那边荣国府也是提前差人来说过的,大概什么时候到,岸上也是也有来接人的马车等着。
林黛玉不用人扶,自己提着裙子直接就上去了。黄嬷嬷一愣,下意识就开口,“姑娘——”这不合规矩。
自打开船那一日被贾琏警告过之后,黄嬷嬷虽然的确是不戳火了,但是她日日都规劝林黛玉要守规矩,说了快一个月,早就成了习惯。
不过她及时想起来如今已经到了扬州城,周围又都是林家的人,她笑道:“姑娘慢些。”说罢又跟林家来接的几个人笑笑,道:“我原先是老祖宗屋里伺候的,老祖宗专门叫我跟着,一路上照顾姑娘的。”
林如海这两日又不太好,林家的人也没功夫跟她瞎客气,不过一句:“您上后头的车。”,然后就是留人慢慢搬行李。
林黛玉上了马车,只吩咐一句,“快些!”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码头,一路往林府去了。
林黛玉手里紧紧攥着帕子,死死捂在胸口,只觉得自己心要挑出来了。
“这条街过去,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家了。”
雪雁的一句感慨,叫林黛玉忽得红了眼圈。
马车很快到了林家,林黛玉依旧没叫人扶,自己下了马车,提着裙子就往正堂去了。
黄嬷嬷还装模作样喊了两句,“姑娘跑慢些,别叫老太太担心。”又被贾琏低声喝了一句“闭嘴”才作罢。
骂完黄嬷嬷,贾琏快步跟上林黛玉,一起到了林家正堂。
船一靠岸,就有林家的人先回来报信了,林如海正等在正堂,一看见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他也红了眼圈。
林黛玉脚步一顿,随即就是更快地速度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抓着林如海的手臂,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
“父亲,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不仅瘦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林如海冲她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他轻轻拍了拍林黛玉的头,又跟一边抹眼泪的林满道:“上折子吧,八百里加急,说我身染重病,无力处理盐政,请陛下另择贤能,早做打算。”
话音刚落,他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父亲!”
第32章 求母亲保佑父亲多活几年
糟了!
贾琏忽然发现他犯了个错误,林如海病了这几个月,不说骨瘦如柴,但人的确是瘦了,而且面色枯黄。
林黛玉做了快一月的船,看着也很是憔悴,又哭红了眼睛,甚至可以说稍显邋遢。
可他呢?他打扮得如此精神,岂不是叫人误会?
虽然老太太叫他来,的确是要帮着处理丧事的,可——
贾琏一边喊着:“快请大夫!”一边装作匆忙,冲出了房间。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站不稳的林如海身上,没人注意他。
贾琏飞快扯了扯衣服,又扒拉了两下头发,先叫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整齐了,又拿袖子垫着,在脸上用力揉搓两下,眼圈也给他搓红了。
贾琏这才又回到屋里,皱着眉头一脸严肃道:“不如先搀回屋里歇着?”说完就要上手扶。
林满将人拦住了,道:“现在不能动,这病一犯就是心跳如擂,完全不能用劲。”
说话间就有人抬了躺椅来,四个下人小心翼翼把林如海抬了上去,送到了里间。
林黛玉坐在床头的圆凳上,林满跟几个下人站在床脚,贾琏则是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烦劳琏二哥一路护送我,既然已经到了林家,琏二哥也不必再担心了。黄嬷嬷还要去贾家老宅,琏二哥也是要去看看荣国府的铺子。”
林黛玉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不过语气坚定,不容忍拒绝,“房间可收拾好了?先安排琏二哥跟黄嬷嬷歇歇,明日备船送黄嬷嬷去金陵。”
黄嬷嬷是没资格跟着进来的,贾琏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有些诧异,他也常听王熙凤说家里的这两位表姑娘。
如今再看,至少在林妹妹这儿,王熙凤是看走眼了。
“如今一来,就见林姑父生病,不说我,就是老太太也是心疼的,等见了大夫我再走吧,也不差这一会儿了。”贾琏也板正了态度,正经回应道。
躺在床上的林如海有气无力道:“让他留着吧。”
林黛玉立即就不说话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贾琏正襟危坐,目光平视,眼睛一点不带动的,不过余光已经往林黛玉身上扫了好几次了。
真要论起来,林家的太太,也就是他那位姑姑贾敏死后,林黛玉是可以以林家女主人的身份出来待客的。
这么一想,贾琏总算是明白林黛玉为什么在贾家总是那么别扭了,下人们又总说她尖酸刻薄了。
贾家上下都把她当成了小女孩,是老太君的外孙女,是孙辈,可人家早就是正经主子了。
因为这些日子已经见过了诸多贾母背后的算计,贾琏不禁又多想了一步,老太太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呢?
他一直知道老太太想叫林黛玉跟贾宝玉配做对,可真要比门第比身份,贾宝玉是远远不及林黛玉的。
所以老太太要从一开始就打压林黛玉啊。
贾琏又想赞叹老太太好算计了。
说话间,大夫来了。
他进来就问,“又犯病了?”
林满点点头,忧愁道:“已经是第四次了。”
林黛玉站了起来,下人搬了小圆凳叫大夫坐在床边,大夫号脉足足号了一盅茶的功夫,这才放下手来。
“还是喝上回的汤药,等好了就喝莱菔子汤。”大夫站起身来,又嘱咐道:“切记不可劳累,不能伤神。”
方子都是以前开好的,早就有下人熬药备着,如今大夫说还是喝这个,当下就有人端了汤药过来,跪在床边给林如海喂药。
林如海不好用劲儿,这药喝得很是艰难。
这些日子大夫常来的,早就有下人准备好了诊金,林黛玉跟林满一起送大夫出去,贾琏也跟了出来。
林黛玉扫了他一眼,他早晚都得知道,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问大夫:“我父亲得的什么病?”
“林姑娘回来了?”大夫惊喜说了一句,随即就皱了眉头,“林大人是去年冬天吹了风染了风寒,养了一个月才好,后来又添了心悸的毛病,若是能好生修养,不要劳心劳力,或许还能养好。”
听到或许两个字,林黛玉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了。
“或许还能养好?”她轻轻的重复了一遍。
“没两日就要春分了。”大夫忙解释道:“林大人是虚弱至极,气虚血虚,阳气生发总归是有好处的,待养过夏天,只要能在冬天之前有所改善,就算是养好了。”
林黛玉松了口气,“好生送大夫回去。”
送走大夫,林黛玉又回到了书房,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如海呼吸心跳渐渐平稳,他自己坐起身来,接过丫鬟手里的汤,一口气喝干了。
“原先就不爱吃萝卜来着,如今得了这个病,倒是把这毛病治好了。”
说完,他又冲林黛玉笑笑,“看着是凶险,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什么事儿都没有。”
林黛玉强忍着才没把头扭过去,她也跟林如海笑笑,“爹爹还总说我不爱吃药,不爱惜身体,如今看见爹爹吃药,才知道我是跟谁学的。”
爹爹还是林黛玉小时候三四岁还是个粉团子时候对林如海的称呼,如今一听见这个,林如海不由得情绪激荡,他道:“才回来就叫你看见我生病。赶紧先去歇歇,我如今病着,也没法帮你接风了。”
“如今都回家了,我想要什么自然会吩咐他们,爹爹不用管我,我才自在些。”
父女两个都是苦中作乐,虽然声音轻快,言语带笑,但两颗心里都在滴血。
林黛玉站起身来,道:“父亲好生歇着,我先回去洗漱,这衣服还是船上穿的,原该洗漱过后再来拜见父亲的。”
这边说完话,贾琏面带微笑也跟林如海行了礼,亲亲热热叫了一声林姑父。
贾府派谁来早就写信说过的,林如海笑道:“你便是长房的贾琏?的确是样貌英俊一表人才。”
“当不得林姑父这样夸,我们老太太问您好。”
“我还挺好的,老太太身子可硬朗?”
林如海才问了一句,林黛玉便轻轻咳了两声,这什么意思很明显了。
林如海道:“先去歇歇,有事咱们回头再说。林满,派人好生伺候着。”
林黛玉这才放心,出了房门又跟贾琏道:“琏二哥,父亲生病,我难免焦急,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请您见谅。”
目光坦荡,言语间一点犹豫都没有,贾琏不禁又想起王熙凤说的,“美人灯”、“声音大了都怕惊扰她”、“一吹就散”,这是真真正正看走眼了。
“林姑父生病,我也是万分焦急,妹妹只管照顾林姑父,我无碍的。”
林黛玉福了福身子,转身往后院去了。
院子早就收拾好了,从明间进去,林黛玉瞧见正堂正对面的墙上还挂着她五岁那年放的大风筝,样子没变,不过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她笑了起来,不过下一息,就红了眼圈。
东边两间是书房,墙角放着她投壶用的东西,桌上放着打香篆的东西,香粉盒跟以前没什么差别,香炉也干干净净的一点灰都没有。
多宝阁上还有好几盏花灯,跟外头的风筝一样,都是形没变,但是颜色一点没剩了。
“我都多久没回来了……”
林黛玉叹了一声,只是她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伤感怀念呢?
丫鬟婆子很快上来伺候她洗漱更衣,她又稍许歇息片刻,就又往书房去了。
林满一直在这儿伺候着,见林黛玉来,他道:“姑娘,方才贾家人过来了,要看老爷的方子,我给他看了。”
林黛玉也能想到是为什么,虽然她一直避免提到那个词儿,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不过贾琏来干什么,她是清楚的。
她点点头,道:“看就看了。”
方子就在桌上放着,林黛玉也拿起来翻看着。
林满在一边道:“老爷平日里喝的都是补益的方子,犯病之后,就是用人参当归等等大补之物浓浓的熬一碗喝了,只是大夫说老爷虚不受补,这些药留在体内,怕要生热邪,所以还得来一碗药克一克。”
“当日我还在的时候,范大夫就是扬州城的名医,如今这许多年过去,他医术是必有长进,我是信他的。父亲只要好生喝着药,是一定能好的。”
林满应了一声,把方子收起来了。
林黛玉又去林如海屋里坐了坐,见他还好,就是略显困倦,又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贾琏这时候正琢磨林如海的药方子。
这时候的读书人,多是懂些医理的,贾琏虽然不读书,但是他识字也见多识广,那药方子上许多名贵药材,他是认得的。
比方人参,鹿茸等等。
人参朝廷管得严,非权贵不能买卖,鹿茸虽然不管,但是鹿茸的价格跟黄金也没什么差别了。
真要用上这类药,怕是活不了多久。
贾琏思索一番,觉得林如海怕是还能撑一段时日,他如今留在这儿,林家人看他必定不顺眼,贾琏打定主意,明日先去金陵看看贾家祖产,过上几日再回来。
等吃过晚饭,贾琏百无聊赖,如今林如海病着,他也不好出去解闷,就是林家的媳妇或小厮,也不是他能调笑的,那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睡了。
不过才解了一个扣子,外头忽有人叩门,“琏二爷,我们老爷有请。”
贾琏忙收拾妥当,又拿了贾母的书信,跟着这人又去了林如海的书房。
天色昏暗,书房里点了点灯光,昏黄的灯光下,林如海脸色越发暗沉,几乎都成了黑色。
贾琏先把书信递了上去,道:“这是老太太亲手写的信。”
贾敏是贾母最爱的女儿,两人是有书信来往的,林如海自然也认得贾母笔迹,当下他仔细看完了书信,尤其是贾母说的如何安排林黛玉。
入赘、兼祧和继承荣国府。
林如海一瞬间也分不清究竟哪一条路更好些,况且这也不是他能选的。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问道:“从前听说二房的宝玉不喜读书,如今还是这样?”
贾琏是干什么来的?
别说荣国府如何,也别说这差事办砸了,老太太怎么对他,单说这差事他中间能得多少银子,那贾琏也必须叫这事儿成了。
贾琏管着荣国府庶务多年,外出交际都是靠他,自然知道该如何说,才能取信于人。
“腊月初他染了风寒,稍微歇了两天。”他一边说一边想,“再有就是逢年过节歇一歇。老太太若是有个什么不好,他也会侍疾的。”
这个休息的程度,虽然远远比不上头悬梁锥刺股,但在有爵位的富贵之家,已经是顶尖的刻苦了。
而且最后一句还说了他孝顺,直接证明了他品德高尚。
“对了。”贾琏又添了一句,“他还有个伴读,我是在外头做事的,有些事情也没太记住,仿佛记得是个五品官的儿子。”
这句话又说了贾宝玉的交际圈,总之是读书交际两不误。
林如海松了口气,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又问:“我记得宝玉已经十四了?差不多该下场一试了。”
贾琏犹豫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过年的时候,我听二叔说过,只是老太太觉得他还小,叫明年再去考。”
有这个意思,就证明贾宝玉读书已经读到能参加科举的地步,再者林如海哪里还撑得到明年呢,所以把这一次糊弄过去就行。
真要能读书,入赘就不是上佳的选择了。
况且二房的长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这个小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林如海点头道:“如此甚好。黛玉……我跟你去了的姑姑就这一个孩子,她没被我们惯坏吧。”
贾琏顿时就想起贾府下人说她尖酸刻薄嘴上不饶人,给周瑞家的没脸,还有人说她瞧不起薛家姑娘,老给人下不来台等等,还跟史家姑娘不太对付,经常拌嘴。
“……跟家里姐妹相处挺好,听我内人说,平日里活泼伶俐,说话很是风趣。姐妹跟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林如海脸上不由自主就有了笑容。
“管教下人也很是有一手,我内人平日管着家里,也经常夸她两句,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贾琏毕竟不是内宅厮混的,说到这么多就够了,再多就要惹人生疑了。
林如海又放了三分心,看来贾母当初说的接她去好好教养,教她管家等等,也都是实现了的。
“这是给你的。”林如海脸上多了几分笑容,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贾琏拿起一捏,凭借丰富的经验,就知道这是银票了。
“林姑父,我——”
“你既然叫我一声姑父,又是头一次见面,原该给你些见面礼的,只是你都这么大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多给些银子,你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贾琏应了,又道:“我明日想先去金陵看看,过两日再回来。”
林如海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当下笑容又少了三分,挥挥手:“嗯,去吧。”他总是还能再撑几日的。
贾琏告辞离去,出去就拆开信封看了看,“一千两?不愧是盐税上的,出手果真大方。”
收了这银子,贾琏再看林家大宅,总有种探究的心理,这宅子里有多少好东西呢?
那边林黛玉换了素净的衣服,往林家正房去了。
林如海不曾续弦,平日里就住在书房里,正房如今只剩下贾敏的牌位。
林黛玉上了三炷香,看着青烟袅袅,思绪放空,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想,却又有很多念头直接冒了出来。
六年了……自打她去 了荣国府,就再没给母亲上过香。
外祖母真的喜欢母亲吗?
不管是母亲的生辰又或者忌日,外祖母毫无表示。
纵然是荣国府不便供奉母亲的牌位,但是忌日拿出来上香寄托哀思,谁都不敢说不好。
就算连这个也不行,那母亲忌日让她出去庙里上香总可以吧?
这也没有,她刚去的头一年还暗示过,被找借口糊弄过去了。什么她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外头刮风,怕她生病等等。
外祖母只在适当的时候说:“我这些子女,最疼的唯有你母亲。”
林黛玉虔诚的跪了下来,看着母亲的牌位,“母亲,请你保佑父亲多活几年,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我也不想……再回去荣国府了。”
第二日一早,林黛玉过来请来,贾琏过来辞别,正好遇上了林如海的幕僚。
林如海的请辞折子已经写好了。
他接过折子仔细看了,亲手拿了印章盖上,叹道:“发吧。”
幕僚一脸的悲痛,出去送折子了。
林如海眼睛睁了又闭,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他当初写信给荣国府,已经是做好了准备,怎么到如今反而犹豫了呢?
“你早些回来。”林如海嘱咐贾琏,“这信我发了八百里加急,最多四天就能到京城。朝廷选人,下一任巡盐御史一月内必定到任。”
他叹了口气,语气坚定了些,“我无子,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朝廷安排的……人,应该也是跟巡盐御史一起来。你从金陵回来,有些东西就该变卖了。”
林黛玉恨不得捂住耳朵,可父亲脸上那神情,又叫她怎么都不敢动。
“我先前不敢变卖家产,是怕被人看出端倪,上折子参我,况且若是叫朝廷知道了,由他们来安排,留给黛玉的东西怕是不到两成。”
贾琏的心也随着林如海的话飞快跳了起来。
他姑姑的嫁妆就有不下二十万两,而林家四代单传,四代的主母嫁妆加起来,就算前头的都比不上他们荣国府,怎么也得过五十万两了。况且有些东西,是越留越值钱。
如今变卖家产卖得急,这里头能做手脚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只是如今卖得急,有些东西怕是要被压价,或者先送去贾府在金陵的宅子,以后再慢慢打算。”
林如海说到这儿,又觉得心口开始狂跳了,他忙躺了下来,深呼吸几次,总算是平静了下来,“我歇歇,你们先出去吧。”
贾琏倒是神情自若,强忍着喜悦,好生告别,又嘱咐林黛玉几句好好照顾林如海,这才离开。
林黛玉都不记得她应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她看着身边的林满,只冒出一句话来。
“我回来的太晚了。”
父亲为了把东西全留给她,硬撑着不上报,还要去衙门理事装样子。
范大夫说过的,要生静养才能好。
“我回来的太晚了……”
“姑娘。”林满叫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劝什么才好。
林黛玉忽然用力咬了上唇,借着疼痛叫自己清醒了过来。
“范大夫说父亲要静养,他说只要养过夏天,父亲就能好。如今折子既然已经递了上去,衙门又有副手看着,从此以后,一切烦心的事情都不许拿去烦父亲!让他好好养着,他能养好的!”
林满大声应了是。
林黛玉回去屋里静坐了半日,又去给母亲上了香,到了中午,来陪林如海一起吃饭。
林如海是没什么胃口,只是女儿陪着,又不想她担心,这才又多吃两口。
林黛玉笑道:“我在荣国府的时候,外祖母就老说我吃得不多,如今看来,还是跟父亲学的。”
“你也太瘦了些,还是要多吃点的。”
不仅是林如海没胃口,林黛玉也是一样。
饭菜可口,又是林黛玉以前爱吃的,林如海看着这一桌子菜,叹了口气道:“你外祖母在信里,叫我不要告诉你,怕你知道多了,待宝玉不同以往,叫人看出端倪来,连累你名声受损。可是我想着,我女儿自小聪慧,进退有据,能自己拿主意的,我私下里告诉你,你别跟你外祖母说。”
“爹爹,你别说了……我知道的。”林黛玉低了头,眼泪一滴滴掉了下来。
“你外祖母的意思,若是二房的长孙能长大,便把宝玉过继给林家。若是他中途病故,就叫宝玉兼祧,娶两房夫人,你是大房。”
林黛玉轻轻的摇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反对什么。
“你外祖母还说,若是那贾琏生不出儿子来,将来也叫你儿子继承荣国府。”
林黛玉木然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连动也不动。
可这话还是要说的。
“我林家没什么人了,叫那些远方亲戚照顾你,我不放心,我怕他们吞了财产还要来害你,况且他们的身份也不配照顾我女儿。把你托付给朝廷,我更不放心,纵然我有不少同年,还有座师,可我怕那些人为了自己名声,给你选个傲气的穷酸秀才,到时候你求助无门,吃苦的还是你。”
“托付给你外祖母……你母亲是她小女儿,她是你外祖母,是你世上除我之外,最亲的人了,托付给她,我也放心。你带着林家大半的财产过去,女人的嫁妆就是她的底气,你底气比谁都足。不过我也找人打听过,贾家在金陵的那几房,很是贪财,你手别太松,别寻机会就打赏,这样容易把下头人养贪了。”
林如海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通话,已经是开始喘气了,林黛玉吓得忙抬头帮他顺气,林如海还要安慰她,“我没事,早上一起来就吃了药。”
林如海歇了片刻,又道:“将来不管是过继还是兼祧,你都不用在意,林家就算绝嗣,也是绝在我这里的,跟你没有关系。”
“爹爹,你别说了。”林黛玉死死攥着手,指甲已经划破了掌心,有点疼,可疼一点好,这样眼泪就下不来了。
林如海听见女儿的啜泣声,心里难过极了。
“我希望你过得好好的,我……也就能为你安排这么多了。”
林黛玉猛地掐了自己一下。
“父亲,你别担心,我过得很好的。我住在外祖母院里,想要什么不过吩咐一句。二舅母……二舅母虽然当日跟母亲不太对付,可是有外祖母在,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宝玉……宝玉待我也极好,我说什么,他都听的。以前母亲虽然说他不上进,不过他慢慢都改了的,二舅舅也说过他极有诗才。”
“家里的姐妹们……都住在二舅母院子里,外祖母只喜欢我一个,她们将来也都是要出嫁的。”
“外祖母……外祖母身子也还好,平日里从不生病,她还能照顾我很多年。”
林如海长舒了一口气,“我总怕有哪里安排的不好。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守孝三年,出来年纪也到了,三书六礼还要再走一年,嫁人太早也不好。”
“爹爹,爹爹,你别死,你真的别死。”
林如海虚弱的笑了一声,“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好好好,我不说这个,范大夫也说我能养好的,我把这些要操心的事儿都说出来,就能好好养病了。你既然回来,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什么都不管,只管养病,我也想瞧见你出嫁啊……”
第33章 下雨了
二月初十,京城的天空再次飘来了朵朵白云。
“这都多少次了。”太上皇唾弃一口,不像刚开始那样还要出去在院子里看上一个时辰,他就朝天上瞄了一眼就算完事儿。
“不过这人的确是有点东西。”太上皇笑了起来,“虽求不来雨,至少能求来云,只是照他这么折腾,文武百官天天要来上香,也不知道能忍他几天。”
“上皇说得是,还要处理朝政呢,谁有空天天陪个小子玩闹?”
旁边戴权奉承道,他如今虽然依旧不能出宫,不过凭借对太上皇的了解,还有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底蕴,总归是又回到太上皇身边伺候了,长此以往,不怕起不来。
等他起来,那些在他头上踩了一脚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陛下毕竟年轻,也没经过事儿。被人忽悠忽悠就跟着一起糊弄,当皇帝是要沉稳的,陛下哪里沉稳呢?过不了两天,他就得求上皇来帮他稳定局面了。可惜上皇几十年的威严,竟要用在这种地方。”
戴权笑嘻嘻的说,到时候他也能跟着一起出来,尤其是那个借机占了他位置的全福仁,还有投靠全福仁的那些叛徒,他要叫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宫里太监管的慎刑司,可比外头那个厉害多了。
只是到了下午,太上皇午休起来,下意识往外头一看,“怎么还有云!风呢?前两日这个时候,风都把云吹散了!戴权!戴权!风呢!”
戴权苦哈哈一张脸,他怎么能知道。他更加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早上才暗示了姓顾的是个骗子,皇帝被他忽悠了,颜面不保,下午云就遮住了太阳。
真要这么下去,说不定还真能下雨。
不过到了这步田地,又是仇人,还当着太上皇,戴权就是想软也不敢软。
“陛下,没有水汽的味道,无非就是云厚了些,这样也下不了雨。”说完这个,戴权又小心补充一句,“春雨贵如油,春天本就是绵绵细雨,连伞都不用打的,依奴婢看——”
他跑去窗口看了看天,增加可信度。
“这充其量也就是挽回陛下的脸面,毕竟是天子,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老天爷也得给他两分脸面的。”
太上皇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他嗯了一声,袖子一甩去内室了。
不远处的御书房,皇帝正在处理政务,不过不是很专心的样子,看完一本奏折,也要探头看看天。
他甚至还把书桌移到了正挨着窗口。
“终于要下雨了。”皇帝叹息道,从顾庆之开始求雨以来,他就没睡过好觉,尤其一天天距离二月十一越来越近,他怕的东西太多了。
可如今看见这厚厚的云,皇帝笑了。
“朕要封你个大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到了晚上,云层越发的厚了。
京城里达官贵人多,还有皇宫,守夜的人更多。夜里的风越来越大,空气中的水分也越来越多,首先发现的就是守夜的人。
“月亮看不见了。”
“星星一颗没有。”
“真的要下雨了。”
“咱们家老爷也是去上过香的。”
“这是个真神仙!”
“国师也不过如此了!”
第二天一早,天亮了跟没亮差不多。
昨天还是灰白色的云,今天已经成了乌黑黑一片,低低的压在了头上。
低气压叫人呼吸不畅,也叫太上皇愤怒异常,“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下雨!”
这明明是你说的,我不过是顺势迎合罢了。
戴权低着头站着,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他甚至生平第一次歇了争强好胜的心,横竖都这样了,不如老老实实的待着,哪怕去守皇陵,也比伺候太上皇好。
太上皇太难伺候了。
乾清宫里,皇帝换了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头上带了金缘边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他面色轻松,声音含笑。
“这件礼服朕还是挺喜欢的,万一一会儿淋了雨,可就不能穿了。”
全公公也换了大红蟒衣,“恭喜陛下,得此能臣。”
皇帝大笑两声,步履轻快出了乾清宫。
太庙门口的祭坛上,文武百官以及皇室宗亲已经按照次序,特别有序的开始上香了。
这活动已经是第五天了,第一天的时候他们还挺兴奋,毕竟上香的时候刮风了又来了云,可是一连五天,纵然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别的念头,甚至几个御史都打算回去写本子参他一本了。
大魏朝早朝都不是天天上的,圣人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如今……
众人看着天上黑漆漆的云,再看看祭台边上那个身影,神情肃穆,谁也不敢说话了。
这人有本事,有真本事!
钦天监的一干人也是休戚与共挺直了腰板,跟太监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帮着点香,然后递到来上香的人手里。
扬眉吐气啊,什么叫扬眉吐气啊!
皇帝那边是算着时辰来的,等他坐着轿子一路到太庙的时候,文武百官已经上完了香。
顾庆之下来迎接皇帝,“陛下。”
皇帝心中一惊,托着顾庆之的手臂就没叫他拜下去,“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顾庆之还在高速生长期,原本就是修长的体型,如今喝了十天的米汤,脸颊都恨不得凹陷下去了。
“陛下,求雨,总是要叫上天看见态度的。”他让开台阶,“陛下请。”
皇帝缓步上了祭台,顾庆之亲手点了香递给皇帝。
皇帝心情激荡,呼吸都乱了频率。
他深呼吸好几次,双手将香举过头顶,大声道:“朕恳请上天赐恩,朕恳请列祖列宗垂怜,朕祈求京城下雨!”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流程,皇帝在百官注目下,亲手将香插进了香炉。
一道闪电破空而下,随即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春雷响,万物生!”
“这是吉兆!大吉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百官越来越响的说话声中,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方才跪得快的人忙又起身,皇帝激动的快要晕过去,他觉得就是当日登基,也没今天来的爽快!
“庆之!你好,你很好!”皇帝用力拍着顾庆之的肩膀,“朕封你做国公,安国公!”
顾庆之身上都给淋湿了,他拉着皇帝的手,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喊道:“陛下,先躲雨!”
太庙这地方,三面都是用来祭祀的大殿,顾庆之被皇帝拉着,到了主位的正殿,别的宗亲官员,琢磨着自己的地位,也找到了合适的避雨的地方。
皇帝站在大殿门口,感受着铺面而来的水汽,看着落在地上又弹起来,最后溅在他龙袍上的雨滴,高兴极了。
“庆之,这雨下得真好。”
皇帝开个头,剩下的都是赞美。
“恭喜安国公。”
“安国公年少有为,是陛下之福,也是大魏朝的福气。”
“……是陛下封的第二个国公。”
皇帝笑眯眯的看着顾庆之,忽然听见这么半句话,他脸色忽得变了变,“朕记得——”
成熟冷静的皇宫大总管全公公及时堵住了皇帝的话,他飞快贴在皇帝耳边小声提醒道:“头一个是皇后生父。”
皇后生父封国公,兄弟中选一人封侯爵,这也是传统了。
皇帝笑道:“朕没想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嘛。”
“朕……”皇帝看着被围在人群里的顾庆之,互相想感慨点什么,不过最后摇头笑笑,没说出来,而是转头问全公公,“他那屋子,够得上国公的规格嘛?要么把朕的黎王府赐给他。”
全公公笑道:“陛下放心,够得上。而且奴婢说句实话,您当初出宫就三年,黎王府还没来得及扩建,不如靠近西苑的宅邸风景好,还有个挺大的能划船的湖呢。”
皇帝失笑,又去看门口的大雨滴了。
太庙里的人有多高兴,大明宫里的太上皇就有多难过。
他阴沉着脸坐在正堂上的太上皇宝座上,一言不发。
这宝座规格虽然高,纯金质地,上头还镶嵌着各色宝石,但起来其实是不怎么舒服的。
因为要显示主人的权威,椅背高,扶手宽,坐上去完全没处借力,全都要靠自己的挺着。
太上皇平日里是不坐着宝座的,这是他用来炫耀的东西。
可今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打破了,他觉得他那个跟傀儡一样的皇帝儿子,要翻出他的手掌心了,他潜意识里觉得,他要借一点外力,才能抱住自己的权威了。
太上皇是这么想的,皇帝的“鹰犬们”也是这么计划的。
倾盆的大雨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停了,雨后的太阳从白云里露出一个角来,阳光倾泻而下,在水滴的映照下,整个太庙都成了金色,叫人心旷神怡。
这时候,早就安排好的人也开始发力了。
“就太上皇没上香。”
“不会吧……那岂不是有他没他一个样?”
“我要去求见太上皇,请他退居大明宫,好好颐养天年!”
周围的配殿里的讨论,很快就传到了主殿,策划者们对视一笑,跟着一起进来的宗亲里立即出来了一人,“陛下,太上皇该颐养天年了。天无二主,太上皇既然退位,又如何能插手朝政呢?”
求雨成功带了巨大的凝聚力,而唯一没上香的太上皇彻底成了外人。
群臣慷慨激昂的情绪需要一个发泄口,这话题根本就不可能有第二种走向。
皇帝被民意“挟持”,从善如流带各部主官和宗亲代表往大明宫去了。
顾庆之安排人收拾祭台,也跟着一起去了。
“请太上皇颐养天年!”
这句话叫太上皇变了脸色,“你们要造反不成!”
顾庆之上前一步,道:“上皇,您下一句是不是要说:皇上,何故造反?”
皇帝造反?皇帝带着,那就是拨乱反正。
太上皇被噎了个半死,看着这一群人,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点悲凉,“你们……你们竟然逼朕!朕九岁当了太子,二十四岁登基,到如今六十九岁,朕头发都白了,你们竟然逼朕!”
人群里,全公公安排的小太监来了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圣人诚不欺我。”
“谁!是谁!”太上皇大怒,他指着顾庆之喝道:“皇帝,你想清楚了!你让这么个人上来,他无父无母,对朕全无敬畏之心,他早晚要谋反!”
太上皇多年都是用的这招,百试不爽。皇子被他这么说,要么真造反,要么就只能回家憋着,至少三年不敢参政。
官员更是难过,要么当面撞柱自证清白,要么当场辞官自证清白,没有第二条路。
顾庆之上前一步,大声道:“要说逼人谋反,谁能有上皇精通?一般人都生不出六个儿子来,您儿子光谋反的就有六个!六个!”
“城门一关,吊桥拉起来,守着护城河,谁能冲进皇宫?王府就一百府兵,他们怎么进来?他们是被你放进来的!还放了六个!你可真能行!固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太上皇逼儿子谋反!幽王要是能活到现在,大小也得给你敬杯酒!”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都感同身受。
能当到各部主官的,基本都是五十朝上,几年前的谋反事件,他们也算是亲历者。
宗亲就更不用说了,虎毒不食子,太上皇连恶虎都不如。
“你!你还说不是谋反?你竟然敢对朕不敬!皇帝,你就养了这么个玩意儿!”
皇帝也上前一步,跟着道:“请太上皇颐养天年!请太上皇交出皇庄用于赈灾!”
这是皇帝早就想好的。
“皇宫每年有户部拨款,皇庄上两百多万亩地一年产的粮食,宫里人一辈子都吃不完,可大魏朝还有许多吃不饱饭的百姓,边关的将士每日训练之余,还要自己种地,朕要把这些粮食,一半送去边关,一半用来赈灾!”
这话一出,户部尚书先给皇帝行了一礼,“陛下仁慈,是万民之福。”
大魏朝地大物博,每年总有几处洪涝或者干旱,赈灾的钱粮每年筹得户部焦头烂额。
可如果皇帝自己出这个粮食,户部尚书是真的打心底里感谢皇帝,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是个好皇帝。
“上皇!”顾庆之厉喝道:“陛下才是天命所归,你不过是代管皇位,如何还要死撑着不放!”
联想到方才皇帝一上香,雨就下来了,在场众人齐齐上前,“陛下才是天命所归!”
“你们——朕记住你们了!朕饶不了你们!”
这话说出来,太上皇才是走到穷途末路了。
在场的有谁?现任皇帝,各部主官,宗亲里的长辈,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途着想,也没人会帮着太上皇东山再起。
全公公带着人,去取皇庄的账本和记录等物。
皇帝则是站在大殿里,帮全公公撑场面,也时不时挑一挑太上皇的刺。
“父皇,您过得太奢靡了。”
太上皇闭着眼睛,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不多时,全公公带了东西出来,皇帝随意拿了最上头一本总账,翻开看了看。
顾庆之也凑过去扫了一眼,小声道:“陛下,这账好像不太对。”
皇帝也看出来了,他质问道:“父皇,两百三十多万亩地,皇庄的地多是靠近水源,就算周围没河,井总是有的,水源充足还不用交税,如何一年下来,就折合银子四十三万两?”
两百三十万亩地,一年轮休三分之一,剩下还有一百七十万亩,皇庄的地都是好地,产量都高,亩产都是三石往上的,就算全都按照一年一熟来算,佃户留三成的自用,再加上损耗,差不多也得有两百万石的粮食剩下来。
皇帝是这么算的,也是这么跟太上皇说的,“两百万石的粮食,折银四十三万两?父皇,要么你被人骗了,要么这账本是假的。”
太上皇头疼欲裂,哪里跟得上皇帝的思路算银子,他怒道:“只有这么多!产量高,粮价自然就低,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如何做皇帝?”
皇帝转头看着户部尚书,尚书道:“各类粮食价格不等,不过大体算来,秋收时节的粮食,一两银子能买两石,最便宜的时候,一石粮食也要卖四钱银子。”
皇帝叹气,“父皇,您也太好骗了。”
太上皇大怒,“他们今日跟着你逼朕,来日就能跟着你的儿子逼你,这些官员留不得了!他们已经有了反心!”
皇帝并不在意,内阁几位大学士直接跪了下来,他们虽然没有顾庆之心态好,也没他胆子大,不过表忠心还是会的。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反心,否则叫臣等天打雷劈,百死不得超生!”
也有人直接拿自己年纪说事儿,“臣都六十七了。”
皇帝的年纪最大的儿子,才两岁多。
为了以防万一,早就溜达到太上皇身边的尹恩立小声跟太上皇道:“上皇,你怎么想的?这是从龙之功。”
太上皇怒急攻心,头一歪,直接装晕了。
尹恩立离得最近,看得清清楚楚,他跟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而且太上皇装得也不像,晕了的人自然是全身放松的,可太上皇还绷得挺紧。
皇帝轻松道:“太医一会就来,早上淋了雨,回去多喝些姜汤,免得受寒。诸位都是肱股之臣,朕离不开你们。”
大魏朝,至安五年的这一次团建活动,显然极其成功。
不仅培养了向心力,还增加了忠诚度,顺便我方首领威势大增,还打击异己,爆了资源,所有人都很满意。
顾庆之跟着皇帝到了乾清宫,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干了,全公公还亲手端了姜汤来给他喝。
皇帝长舒一口气,道:“原先朕盼着太上皇早点去,免得大家都难受,可经历这么一遭,朕觉得他还是多活几年的好,朕想一点点从他手里把东西抠出来。”
适当的报复有利于身心健康,顾庆之道:“陛下说得是,下一步是不是该要矿山了,尤其是铁矿和煤矿,两个不能都在太上皇手里。”
这两样合在一起就能锻造兵器,皇帝自然也是能想到的,他点头道:“那便先要铁矿吧。全福仁,派人看着大明宫,进出人等一一登记造册,不能有一个遗漏。”
忙了一早上,累归累,不过人都挺兴奋的。皇帝拿了桌上他亲笔写的圣旨,跟顾庆之道:“你是真的辛苦了,圣旨朕提前写好的,你回去好生休息,朕叫他们择日子——你觉得什么时候举行封国公的典礼好?”
顾庆之道:“倒是也不用太着急,还得再上几天香。陛下,您仔细想想,如果有人来求您办事儿,苦苦求了十天,您终于发了圣旨,结果这人头也不回走了,您怎么想?”
皇帝失笑,道:“的确得再好好进几天香。不过……至少陪朕吃了午饭再走吧?”
顾庆之痛痛快快答应了。
吃过饭,顾庆之回去小房间好好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就觉得不太对,睁眼一看差点蹦起来,原因无他,忠顺王正坐在他床边,板着脸瞪他。
“王爷!您这是——”
忠顺王没好气道:“你府上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他靠在旁边椅子上,“你府上没好,黎王府没人敢去,所有人都把贺礼送到了我府上,我一个亲王,皇帝的亲哥哥,我母妃还养大了皇帝,什么时候沦落到帮人收礼的地步了?”
顾庆之披了衣服坐起来,笑道:“大概因为您给我操办了冠礼?”
忠顺王叹道:“遇人不淑啊……”
顾庆之越发觉得忠顺王是个妙人了,不说别的,就说他荒唐到恰到好处。不够清醒的人,又怎么能恰到好处呢?
“王爷大恩,我是忘不了的,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保管王爷的田地风调雨顺,您家里娶妻嫁女之日,永远是风和日丽。”
忠顺王眯着眼睛看他,半晌道:“不用你活着一日,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行。”
顾庆之点头,又道:“上回听说王爷要嫁女,不知准备的如何了?”
忠顺王道:“日子是早就则好的,一入秋就出嫁,正好在婆家过中秋。”
顾庆之也不跟他客气,忠顺王主持了他的冠礼,这就是名义上的长辈了,一家人。亲疏关系也是要算在诛九族的范畴里的。
“王爷帮我宣传宣传,就说选了日子之后又来求了我,我保证从晒嫁妆到出嫁,再到三天回门,全都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忠顺王眯着眼睛看他,“你这是打算赚个大的呀。”
顾庆之假模假样的叹气,“皇帝仁慈,连皇庄都捐了出去。我也不好总问他要银子,我府上一百多下人呢,后头还得添人。而且我钦天监众人,连个马都骑不起,我手下还有二十锦衣卫,潘勇还要给我一队老兵看家护院,我这又升了国公,这一大家子人,我养不起啊。”
忠顺王勉强给了点反应,白眼一个,“你的国公俸禄肯定是最高档,一年五千两银子。”
顾庆之就当没听见,继续道:“总不能去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吧?那我这神通,早晚叫天上收了回去。反正京里的皇亲国戚多,富商也多,我赚点他们的银子又有何不可。不过您帮我宣传的时候记得,至少提前半年来找,这事情要祈求上苍的,不上个半年香,求不来好天气。”
“说了这么半天,你打算收多少?”
顾庆之这两日想的就是这个,他道:“一共三档,最低档一万两银子,保证成亲那天不下雨不下雪,不刮大风。”
“中间一档两万两银子,成亲那天风和日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不管是谁都得说这是好天气。”
“至于最上等的,就是五万两银子,从晒嫁妆到回门,都是好天气。”
忠顺王当了二十多年的王爷,对京城的达官贵人和富商们也是有所了解的,他点头道:“能掏出这个银子的人不少。”
“这还没完。”顾庆之又道:“三书六礼加上最后成亲,讲究的人家总共得用三对大雁吧?皇庄可是回到皇帝手上了,皇庄出品的大雁,一对儿五千两不贵吧?叫太监穿着官服去送大雁,只收五千两也不贵吧?”
忠顺王倒抽一口冷气,“京里的富商怕是要抢疯了。”
“要抢他们也得在我面前抢,咱们再搞个竞价排名,带价排队。找我择日子,我一个月就择一次,物以稀为贵嘛。对了,今年七月先给您留下来,七月的就别卖出去了。”
听见卖这个字儿,忠顺王一边翻白眼一边点头。
“最后就是分成了。”顾庆之道:“陛下六成,剩下还有王爷和全公公各一成,钦天监要合八字算日子,给他们一成,最后一成就是我的。”
这个分成是不太合理的,顾庆之专门留下来给忠顺王加点参与感的。
果然,忠顺王想了片刻,道:“不能这么分。陛下依旧是六成,你占三成,钦天监监正也不过正五品,若是下头官赚得太多,该要被人弹劾了。况且送大雁这部分已经全都是太监的了,不用再给他们分成。还有尹恩立和潘勇,得想个法子把他们也拉进来,按次数给银子。至于我,也是帮你拉一次,你给一次银子。”
顾庆之接了上来,“那就这样,选最高档次的,办酒宴的时候送锦衣卫或者京营五大营高官一位,喝喜酒镇场子。”
忠顺王大笑了起来,“你真的好好上香求雨了?”
“求雨主要还是陛下的功劳。我能有这个本事,也是沾了求雨成功的光,。”
忠顺王站起身来,笑道:“我为了你操劳这么多,为了你给我家里风调雨顺,我真要长命百岁才行。”
顾庆之亲自送他出了太庙。
第二天就是二月十二,是春分,是花朝节,也是林黛玉的生日。
一大早,荣国府把给新近安国公的贺礼装车,往忠顺王府送去了。
与此同时,卫公公带着个嬷嬷,坐着马车,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茶叶和风筝,从黎王府出发,往荣国府来了。
第34章 回扬州
“你是跟着给陛下进时鲜的船一起回来的。”
马车上,卫公公又强调了一遍。
两次的借口不一样,嬷嬷自然也就不一样,好在黎王府的人多,就是每月都送些东西,也能好几年不带重样的。
嬷嬷客气笑道:“记着了,多谢卫公公给我寻了这么个好差事。”
上回的那个嬷嬷得了五两的银锞子,虽然在黎王府当下人什么都不缺,但谁又会嫌银子少呢?
马车很快到了荣国府的后门,那嬷嬷上前道:“林大人托我们家老爷给林姑娘送些东西,麻烦跟鸳鸯姑娘说一声。”
黎王府的嬷嬷气势足,又是背靠皇帝,对上谁都不可能卑躬屈膝,更何况背景里还有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找的还是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这人想都不想,搬了个小圆凳出来请人歇脚,转身就往里头去了。
跑出去才两步,他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仿佛听说林姑娘回家去了?
后门走的全都是下人,他一个后门口当差的人,混得自然也不怎么样,算是贾家最外圈的下人,别说给主子磕头了,他连周瑞家的这等管事都够不着,老太太院子里的消息,他知道的有限。
念头过了这么一圈,他飞快的往里头跑,把消息传了上了去。
守院子门的婆子是知道这消息的,她眉头一皱,觉得这里头有事儿,再一想前些日子赶车的魏五被人打断腿,纵然魏五平日里外头也得罪不少人,但是敢在宫门口动手,动手的还是个太监,那指定是上头主子们得罪人了。
兴许有点什么关系?
婆子立即往里头传消息。
巳时刚过,贾母才吃过饭,正歪在软榻上消食,丫鬟们旁边围了一圈,给她揉腿捶肩念书解闷,婆子先给鸳鸯说了,鸳鸯不敢瞒着,立即进来禀告了贾母。
贾母猛地就从榻上翻身坐起。
“林如海托她家老爷差人给黛玉送东西?”贾母眯着眼睛,往日里慈眉善目的双眼此刻显得分外的精神。
“林如海是年底送信来说自己病重的,年底大运河冻着没法启程,开春一解冻黛玉就走了,林如海也该想到,就算现在黛玉还没到,但也一定在路上了,林如海这东西送的……上回那两罐茶叶真的是他送的吗?”
鸳鸯沉思道:“前头我也觉得奇怪,不年不节的送什么东西?况且林家从来没单独给林姑娘送过东西,都是夹在给老太太的礼里一起送来的。”
贾母点头,“送来的的确是好东西,我也没多想。后头林如海生病的信来,我还以为是那会儿他就不太好了。”
贾母也没耽误太多时间,手一指道:“去试试她,看看她究竟是哪里来的。”
鸳鸯拿了银锞子出去,贾母又叫了管事的婆子进来,“备车,找两个能干的男仆跟着,看看那车去哪儿。”
等这些人都出去,贾母阴沉着脸坐在屋里,脑海里只有一念头:给黛玉送东西?谁敢借林如海的名义?难不成林如海想把黛玉托付给外人?
方才跟贾母说话耽误了些功夫,鸳鸯拿着银锞子就往外跑,到了后门这才放慢脚步,跟那面生的起来迎她的婆子笑道:“妈妈等急了吧?方才老太太吩咐我去给姑娘们送东西,这才来晚了些。”
“不急。我贸然来访,等一等也是应该的。”她指了指用布包起来的一大一小两个盒子,道:“这就是了。”
鸳鸯故意装作气喘的样子,道:“多谢嬷嬷,不知这送的是什么?”
嬷嬷摇摇头,“我们做下人,只管办差,具体里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鸳鸯递了银锞子过去,又问:“敢问嬷嬷府上是?我回去也好说给我们家老太太。”
往日里抬荣国府的老太太贾母出来,效果是很好的,毕竟是国公夫人,可这嬷嬷是黎王府出身,她怕谁呢?
她笑道:“我是跟着送时鲜的船回来的,用这船帮林大人送东西已是违例了,不好直接报我们家老爷的名号。你就这么说,该知道的都知道。”
鸳鸯就不知道,贾家消息也没灵通到这地步,而且听老太太缅怀过去,以前国公爷还活着的时候,荣国府偶尔还能从宫里得些时鲜类的赏赐,据说还曾分过两颗荔枝,可如今别说时鲜了,逢年过节也就从礼部领些勋贵都有的东西,一点体面都没有了。
“虽然是江南回来的,不过嬷嬷官话说得倒是好。”这等试探本来就难,一时间鸳鸯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只好装作去拿东西,问了这最后一句。
“原本就是京城人。”嬷嬷上前又帮鸳鸯托了托东西,叫她提稳,这才转身离开。
但是鸳鸯不甘心,差事没办好还在其次,主要是贾府如今事事不如意,打过年起,老太太没人的时候就经常长吁短叹的,夜里也总失眠,她是老太太的忠仆,全家都是荣国府的下人,她总是要给老太太排忧解难的。
“嬷嬷。”鸳鸯叫住了她,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去给林姑娘请个安,回去也好跟你们老爷交差。”
这嬷嬷眼睛一亮,笑道:“也行,你稍等片刻,我去说一声。”
这嬷嬷走回马车,掀了帘子跟卫公公道:“她们叫我进去见见林姑娘。”
“哦?”卫公公也来了兴致,道:“那就去见,回去我也好跟咱们安国公请功。”
这嬷嬷应了一声,转身跟着鸳鸯往里头走了。
只是走着走着,她心里不太舒服了,这荣国府修得比黎王府还气派,连窗户都用得紫檀木。
纵然荣国府是开国的国公,那会儿皇帝赏人手也松,但是住得皇帝还要好,这谁能忍?
鸳鸯还不知道有她帮忙,荣国府即将又被记上一笔,她这会儿正飞快的盘算:三姑娘是三月初二的生辰,就比林姑娘小了不到一个月,这嬷嬷又没见过林姑娘,若是叫她来套话,必定是看不出破绽的。
鸳鸯把她带到了贾母院子门口,“您稍等,我先去回老太太。”
嬷嬷点头,左右打量着奢华的荣国府。
鸳鸯都没走抄手游廊,而是沿着院子中间直接就跑了进去,连门帘都是自己掀的。
“老太太,我把人带来了,您看能不能叫二姑娘去问两句。”
鸳鸯就是贾母教出来的,两句话贾母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
贾母都没怎么犹豫,直接便道:“去!赶紧去!”
这差事别人也没法办,鸳鸯忙又跑出来,先去吩咐紫鹃两句,再把这嬷嬷带进来,告诉她林姑娘去她二舅母院里请安去了,然后又往王夫人院里去找探春。
她这一天跑的路,比她以往所有加起来都要多。
紫鹃给这嬷嬷上了茶之后就站在一边,第一次做这等事情,她略显忐忑,好在这嬷嬷也没开口闲聊的意思,算是相安无事一直等到了探春过来。
探春跟林黛玉相处也有好几年了,当下学着她的模样,半垂下头,连脚步都放缓放慢了些。
鸳鸯笑道:“嬷嬷,姑娘来了。”
这嬷嬷忙起身行了半礼,打量着林姑娘,鸳鸯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事情妥了,这人是肯定是没见过林姑娘的。
探春缓缓走到上首坐下,轻声道:“嬷嬷一路辛苦。”
嬷嬷笑道:“不辛苦,如今见了姑娘,回去也好跟我家老爷交差了。”
“不知府上是……?我也好写信告诉父亲。”
嬷嬷又笑,“您只管说东西收到了便是。”他们黎王府的人也经常被套话的,别的不说,想知道皇帝喜欢什么样姑娘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早就被练出来了。
探春又试探些别的,什么路上走了多久,送的什么东西等等。
黎王府又不像贾家消息闭塞,进贡的东西,那不就是给他们家主子的吗?
过于细节的不知道,但是说也是能说个一二三出来的,完全没有破绽。
不仅探春有些失望,鸳鸯也是一样。
一盅茶的功夫,什么都没试出来,可这就差不多了,再留人就不正常了。
鸳鸯便劝道:“嬷嬷在我们这儿用了午饭再走吧?”
嬷嬷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便笑道:“不用了,外头人还等着呢,回去还得跟老爷回复,姑娘万福,我这就告辞了。”
鸳鸯又领着嬷嬷从后门出去,看着她上了马车,又见荣国府的马车跟上去,这才放心回来,才转头,就见前头接了这嬷嬷的小厮凑到鸳鸯跟前冲她行礼。
鸳鸯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个银瓜子丢给他,又往贾母院子里去了。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叫探春来直接跟贾母说的,两人都要脸的,所以中间传话的只能是鸳鸯。
“什么都没问出来?”贾母不可置信的看着鸳鸯。
鸳鸯无奈的点头,道:“不过这婆子的确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在京城也敢坐着两匹马拉的车出来。”
她仔细跟贾母都说了一遍,贾母沉思道:“可惜琏儿不在,不然还真能去问问时鲜的船究竟是谁送的。现如今只能等跟人的回来再说了。”
贾母想了片刻,奈何他们贾家如今是一点消息渠道也没有,她再想下去,除了叫自己头疼,再没别的用处。
“上回那个彩色的水晶掐金丝的一套盘子,拿去给探春,再给紫鹃的爹安排个小管事的位置。”
鸳鸯应了一声,忙出去办事了。
贾母叹了口气,神情越发的落寞。
外头,嬷嬷已经上了马车,卫公公问道:“见到林姑娘了?”
嬷嬷点头,道:“见到了,长得挺好看,眉眼间很是精明,长得也挺结实。能养成这样,荣国府也算尽心了。”
卫公公松了口气,“安国公还总怕林姑娘吃亏。”
嬷嬷想起当时那场景,摇头道:“林姑娘跟荣国府挺亲的,言语里处处都是维护。”
卫公公笑道:“国公爷总觉得荣国府对林姑娘不好,总觉得林姑娘是强颜欢笑。”
“国公爷年纪还小,是这个样子的。”
两人正说着话,车厢被人敲了敲,外头马夫转过来小声道:“后头有人跟着。”
卫公公出身乾清宫,嬷嬷是黎王府的。
卫公公冷笑道:“这是窥视帝踪!”
嬷嬷感慨道:“荣国府真是找死。”才从荣国府出来就被人跟上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荣国府的手段。
“直接回去。”卫公公吩咐道。
马车稍稍放慢了速度,叫后头荣国府的马车跟得再近一些,方便一会儿动手。
不多时,马车进了条宽大的青石板路,后头车上的两人略显紧张,“这是王府一条街,跟到这儿差不多了吧?”
另一人恨铁不成钢道:“怕什么,这路难道不许别人走?咱们跟过去就是了,看清是哪家的,继续往前走。”
这条街上住得最次的也是郡王,两头都有守卫,各家还都有府兵,卫公公见后头的车已经跟了进来,掀开帘子就跟路边的守卫道:“拦住他们!”
卫公公这张脸就是凭证,荣国府的马车察觉不对想要掉头,可已经来不及了。
守卫长枪一横,别说被挡了个严严实实根本走不了,就连逃走的心也不敢起。
卫公公跳下马车,荣国府连车夫一共三个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大爷饶命,我们是荣国府的人,就是路过而已。”
卫公公也不理会他们,“压进去问清楚!”
中午刚吃过饭,顾庆之刚从宫里出来,正往太庙去,就见卫公公一脸焦急的过来,“大人,林大人重病,林姑娘已经于上月启程回扬州了。”
啊?
“怎么搞的,怎么就病了呢?你怎么知道的!”顾庆之焦急的问,他努力搜寻着那点子记忆,仿佛……他记得贾琏带着林黛玉,扶灵回苏州,赶回来好像已经是临近过年的时候,现在还是二月初。
顾庆之拉着卫公公的胳膊到了他平日休息的小屋。
卫公公把今天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抓着那三个人问了,才知道林姑娘十五一过就走了。怪不得荣国府要把我们骗进去。他们还敢差人假冒林姑娘!”
卫德惠也是一肚子火,他是个太监,他还没仗势欺人呢,就先被人欺到头上了。他当太监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亏。尤其想到他跟嬷嬷说林姑娘跟荣国府亲的那一段,他恨不得自己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我得去一趟扬州。”顾庆之道,他原本就打算要去扬州的,一来是看看林如海,二来总归不能叫林姑娘再在荣国府住下去了,最后原主家破人亡的仇要报。
只是没想到这才几个月。他飞得够快了,可还是没赶上。
“走,进宫去见皇帝。”顾庆之掉头就又往宫里去了,他是有爵位的人,离开京城是要皇帝允许的。
卫公公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林大人这事儿办得不太对。按理是该先上折子请辞的,那些人说他是去年年底就给荣国府送了信,可宫里到现在都没收到他的请辞折子。您虽然是皇庄出身,可陛下知道您实际上是林大人举荐的,若是真收到他的请辞折子,陛下是肯定会跟您说的。看在您的面子上,陛下还要给派个御医。”
顾庆之脚步慢了三分,他不由得想起来自打林如海死后,林黛玉就全然没人管了。
古代的抚恤制度是很完善的。
林如海是正统科举出身,还是探花,当过翰林的,朝廷命官病死,朝廷也是要管的,尤其是高官,哪怕已经告老还乡,派个钦差去协理丧葬仪式,顺便加赠官职,是很正常的事情。
若是太穷的,朝廷还要给安排房子,若是孩子还未成年,朝廷要一直管到成年。
可林如海呢?他是真的人死如灯灭,彻底烟消云散了,唯一的孤女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别说朝廷了,就林如海的同僚们,哪怕逢年过节送个东西的也没有,贾家姑娘还能去王家逛逛,林黛玉就真的一直在荣国府住到死了。
当初不觉得什么,可真的遇见了,这里头哪哪儿都是蹊跷。
做了六年的巡盐御史,皇帝对他是多么的信任,结果管都不带管的?处处透着违和。
甚至他能当六年巡盐御史,也很违和。
“……要么等请辞的折子上来再说。”
“真能瞒过皇帝?”顾庆之板着脸问他。
卫公公又是一阵犹豫,“瞒不过,总是能查出来的,只不过人活着的时候,要看他三分面子,死了之后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那就实话实说。”顾庆之又往前去了。
皇帝见他回来,惊喜之余还要笑话他,“怎么,中午没吃饱?又找回来了?朕就叫你多吃些,你总说中午吃多了下午要困。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陛下。”顾庆之行了一礼,“林如海病了,我想回扬州看看。”
皇帝惊讶极了,当下便问:“可有林如海的折子?”
御书房里伺候的太监回道:“不曾收到。”
卫公公还想开口替他解释,下人嘛,就是干这个的,不过顾庆之一张嘴,就什么都说了。
就连林如海应该先上折子请辞,然后再接林姑娘回家,他也都说了。
皇帝阴沉着脸,半晌没说话。
“既然你开口了,”皇帝沉思道:“朕就当是你替他请辞了,再派个御医吧。”
“多谢陛下。”顾庆之又替林如海解释了一句,“他就一个女儿,兴许是病倒之后,分外的惆怅,所以才接了女儿回去。”
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不过皇帝很给面子,他语气轻松,笑道:“你回扬州,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虽然不能明说,不过朕不能叫人看不起你。”皇帝一顿,吩咐全公公,“去拿块如朕亲临的牌子来,朕也给你涨涨威风。”
顾庆之放下心来,笑道:“多谢陛下。那祭台别撤了,香火别断,至少能保证京城周边半年风调雨顺。”
皇帝笑着拍了拍顾庆之的肩膀,“多带些人回去。卫德惠,一路照顾好朕的安国公。”
话说到这儿就该走了,不过顾庆之想了想,又问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问题。
“陛下,您究竟为什么要林如海当六年的巡盐御史?我问过了,别说是大魏朝了,就是前朝灭亡之际,巡盐御史也没有超过两年,林如海为什么能当六年?而且他是太上皇点的探花,并不能算是您的天子门生。”
皇帝犹豫了一下,微微皱了眉头,左右一看,全公公招手带着屋里人出去了。
“真要说起来……林如海当巡盐御史的第一年,太子谋逆,前后牵连了许多人,朕也因此上位。你也知道,朕原先不是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别说太子了,太上皇都没打算培养朕当个贤王。”
顾庆之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朕初登大宝,心中忐忑,太上皇又说一年只能办一件大事,朕就先换了京城的防务。后来……”
皇帝思索着,“巡盐御史的确是一年一换,不过朕刚上位,连年号也换了,前头的自然不算,加上林如海干得挺好,朕就叫他又做了一年。”
这理由也算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后来太上皇的人要林如海回京,朕自然是不能叫他回来的,太上皇——”
皇帝突然顿住了,几乎是跟顾庆之异口同声道:“这里头有问题!”
皇帝语速突然变快了很多,“朕当年刚当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太上皇看不惯朕,所以他赞成的,朕就要反对,他反对的,朕必须赞成!”
“太上皇是故意的!他也想叫林如海当巡盐御史!”
说到这儿,顾庆之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就觉得林如海死的蹊跷,整个过程都透着诡异。
真要是重病,不会拖了一年之久,可若是病不重,又没必要接女儿回去托孤,除非他知道自己只能死。
顾庆之又问:“陛下,若是……就算林如海真的先接了林姑娘回去,再上折子,最后把家产女儿全都托付给贾家,您真的就生气不管了吗?”
皇帝想了想,道:“生气肯定是生气的,前头一两年说不定会不闻不问,不过毕竟是朝臣,那么多人看着呢,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等朕消了气,自然会照付一二的。”
所以这里头究竟有什么事?
一时间皇帝跟顾庆之都安静了下来。
“我明日就启程。”
“你明日就启程。”
两人相视一笑,皇帝又道:“你是衣锦还乡,查访林如海之事,朕许你便宜行事。”
“是!”
第35章 顾钦差
这个年代出门一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去一趟江南,来回路上就得两个月,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
皇帝就又多说了两句。
“大魏朝三大粮仓,两湖、江南还有两广。江南是最繁华的,不仅产粮食,还有丝绸,是粮仓也是钱仓。都察院里,负责收缴盐税、监察盐商,查处私盐的巡盐御史一共六人,林如海这个两淮巡盐御史,手下督管的盐税是最多的。”
“不仅如此,太祖皇帝就是在金陵发迹的,那地方是龙兴之地,虽然如今都城搬到了京城,可金陵一直没落下。”
这点顾庆之也知道,“开国的四王八公多半都祖籍金陵。”
“那地方……最好不要出问题。”皇帝道:“朕再排些锦衣卫,你们明察暗访的,相互有个照应。”
顾庆之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如更声张些。我记得前些日子陛下要削减后宫开支,放宫里太监出来,这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不如趁机再安排些人去江南织造府,三方一起查,多少能看出些问题来。”
皇帝点头应了,他是觉得后宫太监人过于多,不是觉得太监不好用,像太监和锦衣卫这些人,都是依托皇帝才能存在的,皇帝除非被忽悠拐了,否则不可能不倚重太监的。
就像前朝的几个皇帝,被群臣忽悠着处理打压了太监,然后就只能依仗朝臣,然而朝臣结党营私,跟太监相比,很难说哪个危害更大。
毕竟太监死了势力就散了,可搞不出一个大家族来,也没法侵占几十万亩的土地传家。
这些东西,虽然皇帝当皇子的时候没机会学,不过当了皇帝之后,也是了解到不少。
“既然如此,朕再给你个好东西。”皇帝笑道:“江南造船也是一绝,去年太上皇就下旨叫他们造了一艘楼船,他还想再去江南呢。”皇帝言语里露出几分不屑来,“太上皇好大喜功,六下江南,朕年幼时也跟着去过一次,真是——奢靡,看得人胆战心惊。”
顾庆之脸上也有了笑容,他已经猜到皇帝要叫他干什么了,把太上皇的船开回来。“臣一定好好照顾这船。”
皇帝笑道,“朕还得封你个什么官儿。巡船御史?巡抚?这都是至少加侍郎衔的,林如海就是户部侍郎衔。不过你不是科举上来的,你的本官是钦天监监正,要么封你个钦差吧。”
“给陛下办事,都是一样的。”顾庆之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别的,“陛下要么再给我两道密旨?林如海既然病得蹊跷,折子也上得蹊跷,一道圣旨给他加衔户部尚书,一道圣旨给他的女儿……封个乡君?”
大魏朝女子的封号从高到底一共七级,最高是长公主,最低就是乡君,若是真的能叫林黛玉封了乡君,皇后能名正言顺的接管她,别说婚事了,连住哪儿都不用问荣国府。
“若是一切顺利,这里头真的有问题,这两道圣旨也能安林如海的心,若是没别的问题,真的是他重病临死昏头了,那尚书衔就没有了,给他女儿封个乡君,也算是他多年功劳的报偿了。”
皇帝点头,“县君吧,也别乡君了。他虽不义,朕不能不仁。”
顾庆之再次松了口气,他能做的都做了。
“你很是有情有义。”皇帝忽然唏嘘一声,“希望林如海不要辜负你的好意。”
顾庆之再次从皇宫告辞,一路回到了黎王府。
他这个级别出门,一样不用带很多东西,一路上都有驿站,真要豁出去脸面不要,连银子都可以不带。
不过临走前,还有几件事情要办。
第一就是他快要修好的房子。
当日全公公说皇帝要给他几个太监用,最后一共是给了是三个。
卫公公是个全才,又是乾清宫出身,跟在了顾庆之身边贴身伺候。
剩下两个,也都是内书堂读过书的,其中一位不仅识字还能画一手不错的工笔画,当日卫德惠的建议,就是让他去管库房。
别家送来的礼,总是要登记造册的,尤其是贵重的东西,要是光写个金项圈,那就是故意留后门,等着日后有机会换出来。
正经登记造册不能光写个金项圈,还得有大小重量花纹等等,像御赐的东西,还得画个图案在册子上,并且专门摆放。
还有一个太监对数字很是敏感,去管了顾庆之名下的产业,虽然现在只有一个田庄、一个酒楼外加一个杂货铺,不过考虑到交通不方便也没有电子账本,这人还得给他配两个手下。
这次去江南,卫公公肯定是要跟着的,剩下两人继续留在京城,监督宅邸修整。
说到自己带大池塘的一环大豪宅,顾庆之又跟这俩太监道:“给孟大人的红封丰厚些,他才帮我写的顾宅两个字,没用上就又换新的了。”
纪公公笑道:“大人,孟大人高兴着呢。不过要是大人不舍得,也可以把顾宅两个字挂在里头。横竖咱们家里是三跨院呢。”
顾庆之这个身份,如今也能被称一声老爷了,只是他总觉得这称呼别扭,最后换成了大人。至于私底下叫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顾庆之想了想,中路是正堂,得想个高大上的名号,东侧是书房会客区,“那就挂在西边吧。”
说完太监,下来就是锦衣卫,尹恩立一开始只给了他一个小旗,外加五名力士,后来慢慢增加到了十五人,顾庆之打算带五人走,剩下十人留在京城,一来人生地不熟,去了没多大用,二来若是真要用人,去当地现找也是一样的。
这边处理完,全公公带着圣旨从宫里来了。
先是封顾庆之做钦差的圣旨,明面上的差事,就是去把太上皇去年定的船开回来。
下来是两道密旨,一个是给林如海加衔做户部尚书的,一个是封林氏女做县君的。
最后还有一块“如朕亲临”的牌子,全公公笑道:“钦差都不算什么,这牌子才是最好的。江南那地儿能人多,就像一般官员出行,差役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金陵府尹是翰林,他出来除了回避肃静,还能再举一块‘钦点翰林’的牌子,也能加自己是哪哪榜的举人,哪哪榜的进士。”
明白了,这就是古代版本的履历,他现在是代皇帝出行,顾庆之笑道:“替我多谢陛下。这牌子举出去,也没人敢找我麻烦。”
这还不算完,全公公又拿了几块腰牌出来,“这是司礼监的牌子,不管哪处的太监,总是要给你几分薄面的。这是锦衣卫的牌子,叫当地的指挥使配合你。还有这个,是驿票,寻常官员出行,各部都有自己的驿票,你这个是宫里的章,最高级别的。简单点说就是能吃能拿,所有东西都是你先挑,歇在岸上能睡最好的房间。”
顾庆之就又冲皇宫的方向行了行礼,“多谢陛下。”
全公公笑道:“陛下可管不了这么细。”
“多谢全公公。”
送走全公公,就是临行前的最后一件事了,荣国府的三名下人,还有一辆挺不错的马车跟两匹毛色光亮的高头大马。
别的不说,就光这两匹马,一年养下来就得三位数的银子,开头那个数字还不是一。
“荣国府还是有银子。”顾庆之没去看人,只去看了看马。
“我有几个法子,你帮我参详参详,哪个好?”顾庆之问道。
卫公公站在一边,“大人请讲。”
“第一,就是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叫荣国府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就叫他们猜吧。这三人送去军营做苦力,马车砍了当柴烧,马送去玉泉山,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卫公公设想了一下这个场景,觉得挺好,三个大活人连带马车和马匹在京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哪儿都打听不到消息,这不得急死?
卫公公点了点头,“我觉得不错。这三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开始问的时候,他们可倒了不少坏事出来。军营苦力里头不少或多或少都犯过点事儿,跟这三人挺配的。”
“京里能押人的地方,也就是大兴宛平两县县衙,他们既然是荣国府的人,不能算是寻常百姓,那顺天府的人也能管,上头还有锦衣卫,还有京营,刑部和大理寺也能挨着边。”
“荣国府下人也多,打听消息肯定是全放出去,各地儿打听的,你说要是这些地方都说‘人我们押了’,荣国府又会是个什么反应?”
卫公公笑了一声,道:“这个也好,吓个半死还摸不着头脑,就丢了三个人,结果六七个衙门都说人在我们这儿,总不能是分尸了吧?我都恨不得躲在荣国府,看看他们脸上什么表情。”
“最后,”顾庆之又道:“就是简简单单直接打上门去。我既然是国公,他们该开中门迎接我,还得开中门送我走。我也不说该怎么办,我叫他们自己想。”
“这个也不错。”卫公公照旧点头,“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一脸不服气。”
其实说完,顾庆之就有了主意,俗话说得好: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全都要。
这三条又不冲 突,他可以一条条来。
“把人总去军营,总不能叫我养着他们。”顾庆之一边笑一边说,“我不在京城,宛平大兴两县县令怕是要软,毕竟贾家还有块荣国府的牌子。”
卫公公显然也明白顾庆之是什么意思了,他道:“大人说得是,听说王家跟都察院关系不错,若是大人不在,又有王家周旋,说不定还真能糊弄过去。”
说完这个,剩下就都是小事了。
顾庆之去给御前行走四人组的伙伴们辞行,卫公公再去挑些随行的丫鬟小厮婆子,事情办完,天也就黑了。
“人还没回来?”鸳鸯一声惊呼,瞪着面前的管事,“叫你派得力的人去,你是不是随意应付了事!”
管事年近五旬,比鸳鸯高了不少,不过在她面前依旧是低眉顺眼的,小声分辨道:“的确是得力的人,人机灵,也办过不少差事的,还是府里的家生子,忠心也没问题的。”
“那你说人去哪儿了?”鸳鸯质问道:“这是老太太吩咐下来的差事!”
管家如何不知道?
他苦笑道:“许是……去得地方太远了?跟着一直过去,还没来得及回来?”
鸳鸯冷笑,“你既然说人机灵,若是真跟出京城,也该先差个人回来报信才是,你真安排了两个人?”
“鸳鸯姑娘,我如何敢在这事上撒谎?连带车夫一共去了三个,我派差事的时候,周围也有人,人人都知道的。”
鸳鸯手一指大门口方向,“别的差事你再不用管了,守在门口就等他们三个,人回来了不论多晚,立即回报!”
问完这个,鸳鸯回到贾母院子里。
贾母一下午都有点坐立难安的,还特别后悔,她觉得她冲动了。
首先这人找的借口是送贡品的船,还是个下人,还敢在京城坐两匹马拉的车,就算是骗子,也不是一般的骗子。
其次送来的东西她也拆开看了,茶叶罐子依旧是景德镇的手艺,茶叶是新茶,这才几月?除了第一茬的嫩叶,还得坐上送贡品的船,不然不会这么快到京城。
这人没说谎。
还有那个风筝,贾母早年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这是贡品,这是百工坊的手艺,不会有错。
她怎么就被撺掇着叫人假冒黛玉,又叫人跟出去了呢?
原本好好的善缘,如今结仇了。
等鸳鸯进来,就看见满脸不善的贾母在瞪她。
鸳鸯二话不说,直接跪了下来,“老祖宗,管事的说人还没回来,兴许是跟出城了。”
贾母冷哼一声,只是如今冷静下来,连鸳鸯也不是能随意处置的,鸳鸯跟着她多年,她父母哥哥管着贾母在金陵老家的产业,根深蒂固啊。
况且鸳鸯做事的确是得力。
贾母沉声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去看看凤姐儿,王家跟都察院有些关系,叫她帮着打听打听。”
鸳鸯又去了王熙凤屋里,贾琏不在,王熙凤正跟平儿吃饭,鸳鸯把事情都说了,王熙凤笑着点头应了,平儿一边又拉着鸳鸯稍坐了一会儿,给她嘴里塞了块炖火腿。
等鸳鸯离开,平儿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如今这事儿是一件比一件邪乎。大过年的,先是车夫叫人打断腿,去找戴公公打听,消息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家里人心惶惶的,如今三个活人说没就没,怕不是撞邪了。”
“什么人心惶惶的,慌的只有咱们。”王熙凤没好气道,“外头的忙着捞银子,里头的姑娘太太们还岁月静好呢。这也不可能是撞邪,指定是得罪人了。咱们也别管那么多,反正你琏二爷也不在,差事也摊不到咱们头上,天塌下来上头还有两位老爷呢。”
只是说归这么说,王熙凤晚上依旧是失眠了。
她前头回王家打听消息,王家虽然也没打听出来贾府车夫的腿是叫谁打断的,不过他们打听出来两个宫里的消息。
第一,戴公公很久没出过宫,疑似失宠。
第二条消息跟第一条略有矛盾,说是太上皇身体不好,戴公公在侍疾。
再有就是前两天下雨之后,王家人又给他送了条新消息:皇帝逼宫,太上皇退居二线。
还有一条看似无关的消息,皇帝觉得宫里太监太多,未来两年宫里不进太监了,还要把一部分太监送去皇陵。
这些消息叫王熙凤生出些危机感来。
贾家自诩跟戴公公关系好,贾母也时不时说两句当年国公爷还在的时候,太上皇多么器重他。
但这些消息,不是太上皇就是戴公公,贾府一个都不知道。
“贾府这破船已经开始渗水了啊……”
王熙凤又叹息一声,想起前日下雨,贾宝玉高高兴兴看雨,又说要围起来放鱼进去,越发的觉得荣国府要完。
宁荣二府加起来,子孙没有一个争气的。
空守着两座国公府,却没法把巨大的声望和关系变现。家里族人还一代比一代多,多数都是不思进取,只知混日子的酒囊饭袋。
进项一年比一年少,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指望着荣国府吃饭,迟早要被拖垮。
王熙凤又翻了个身,“也不至于垮得太快。等老太太死了,再一分家,我必定要把这许多人都撵出去!”
王夫人后院里,探春也没睡着,而且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清醒的可怕。
自打早上假扮林黛玉,她的心就一直通通跳到了现在。为什么要假扮林黛玉,来的人又是谁,这里头究竟有什么事儿,探春想到现在也没个头绪,别说午饭了,连晚饭都是吃两口就撑了。
况且鸳鸯还专门吩咐过,不叫告诉别人,叫她想找个人商量都不可能。
她虽然对林黛玉言语上偶有不客气,不过那是做给王夫人看的,可今天这样……太过了。
当然今天晚上睡不着的人远远不止这几个。
比方跟她两墙之隔的王夫人,她瞧见鸳鸯叫探春走,也发现探春一天都心神不宁的,她还打听到早上来了个婆子,进了贾母院子里。
贾母叫探春过去,究竟是说了什么呢?
要说是婚事……探春下个月就十三了,这时候开始相看,也不至于太早,可这事儿也不能瞒着她呀。
总不能是她放任金玉良缘传播,贾母想给她点教训?
她这个婆婆管得还真是多!
贾赦院子里,邢夫人也没睡着。
她没睡着的点跟别人不一样,她消息没王夫人灵通,况且隔壁荣国府她也插不进手去。
她也没熟到能看出来探春心神不宁,她看见的,只有贾母送了探春一套七彩的掐金丝水晶碟子。
“老爷,您也不管管,老太太这也太偏心眼了,平白的送二房的庶女这等有银子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怎么,是我们迎春不配?老爷才是袭爵的,要真的这么下去,等分家产的时候,荣国府这点东西,全叫老太太扒拉给了二房了。”
贾赦瞪她一眼,“那是老太太手里的东西,她就是想给二房,我有什么办法!”
邢夫人气不过,“透明的水晶碟子,薛家人还说了,这东西怕是宫里才能用,就算是当初皇帝赏的,那也是赏给荣国府的,就该是爵产的!”
“你有胆子你去要回来。”贾赦也是一肚子火,家里这许多姑娘,纵然是有个好恶,有个亲疏远近,哪怕敷衍一点,至少给迎春两个瓷盘子吧,好么,什么都没有。
这心真的偏到没边了。
邢夫人又道:“她们总说咱们是小门小户出身,没得规矩,也不知道什么是体面,可咱们哪儿有她们没规矩呢?”
贾赦不说话,只是喝酒,邢夫人咽不下这口气,道:“迎春叫老太太养得跟咱们一点都不亲,你看薛家人,每天都要去二房屋里坐坐,迎春呢?除了请安,竟是一句话都不跟咱们说,她在二房坐的都比在咱们这儿久。别的不说,琏儿总是她亲哥哥吧,她跟她亲哥哥也不亲,都扒着宝玉呢。”
“老太太就是故意的。老爷也常说前头我那没见过面的小姑子,被老太太养得极好。这个我的确是没见过,可我见过二房的大姑娘,进退有度,大家闺秀。二房的探春也是聪明伶俐,做事干净利落,四姑娘惜春还小,可也知书达理,还能画一手好画。可迎春呢?被自己屋里的丫鬟嬷嬷欺负。老太太就算是看不起老爷,也不能把咱们这一房的女儿养废了吧?”
这话不能说是强词夺理,只能说虽然推理过程有点问题,但是论点跟论据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林黛玉来之前,这些姑娘还真都是养在贾母院子里的。
酒喝多了的贾赦直接站起身来,一腔怒火就往贾母院子冲过去了。
院门虽然关了,可大老爷叫开,谁又敢拦他呢。
“母亲!母亲!儿子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你竟然如此偏心!”
贾母虽然没睡着,可冷不丁的来这么一下子,她也被惊到了。
贾赦跌跌撞撞的进来,鸳鸯正拿衣服给贾母披在身上。
一闻这个冲天的酒气,贾母怒喝道:“你又是在哪里灌了猫尿,敢到我面前撒野。”
“儿子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贾赦又哭又叫,“原先府里就有传言,说我其实是艾姨娘生的。你跟艾姨娘前后脚生产,艾姨娘生了个死胎,你生了父亲长子,你还——”
“胡说八道!”贾母抓着枕头就砸了过去,“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你非但不知道感恩,哪里听的混账话也到我面前说!鸳鸯,拿水来泼醒他!”
贾赦这话听得鸳鸯也是胆战心惊,要不是被贾母抓着手,她早就跑了,如今听见贾母吩咐,她忙跑了出去。真要往大老爷头上泼水她也是不敢的,她去要醒酒汤了。
贾赦还在闹,什么“不叫我住长房”、“偏心老二”、“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二房”、“只管二房前程”、“二房人多,公中的银子也是二房花得多”还有“水晶盘子”等等说了一通。
不过贾母也听出来了,还是今天那水晶盘子闹的。
“老了……”贾母一声叹,做事竟然留下这些疏漏来,再一想这些年日积月累的,竟然叫亲儿子怀疑不是自己亲生的,一时间她也有些灰心丧气,连骂贾赦都提不起精神来。
鸳鸯很快回来,两碗浓浓的醒酒汤灌下去,贾赦算是清醒了。
“母亲……”他叫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贾母看见他就烦,别过脸去,没好气道:“赶紧滚回去,少喝点酒,别哪天喝多了掉进井里,还要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贾赦脸上也臊得慌,不过心里也有点发泄过后的爽快,加上看见贾母这个态度,他反而不那么难受了。
“母亲早些休息。”贾赦笑着来了一句,转身走了。
“没脸没皮的!”贾母坐在床上呆了片刻,跟鸳鸯道:“我记得还有一套番邦进贡的酒壶酒杯,明日收拾出来,给他送去。”
鸳鸯应了声是,再次伺候贾母躺下。
贾赦这么一闹,虽然没人敢明着说,不过私下里也有不少流言,加上贾母确实偏心,而且谁家袭爵的大老爷不住正房呢?
更别说贾政和王夫人听见这话的反应了。
贾家这水潭,自打车夫被打断腿,表面上都不是风平浪静,如今丢了三个大活人,是越发的暗潮汹涌。
可想而知,在人没找到之前,他们还要为这事儿吵许多次。只是不知道原本就不是一条心的贾家,这么吵下去,伤和气能伤到什么程度。
第二日一早,顾庆之带着人上了船。
这船队一共三艘船,除了顾庆之,还有朝廷派去接替林如海的人和去慰问关怀的人。
太医虽然在顾庆之船上,不过慰问的差事明面上是落不到顾庆之头上的。
林如海是探花出身,还是个高官,能慰问他的,自然也得是差不多的出身,虽然顾庆之是个国公,身份不算是辱没林如海,不过他年纪太小,虽然现在个头说自己十五岁没人会怀疑了,但谁会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代表朝廷关怀高官呢?
出了京城,顾庆之就在船头上立了香案,到了下午,大运河上就刮起了北风,三艘船都扬起了帆,行进速度快了不少。
“怎么看都是神仙手段。”
“要是一路这么吹,最多二十日就能到扬州。”
船上议论声不断,就是舱底划船的人也在感谢顾庆之。
大运河是人工河,大运河上的运输,除了风就是靠人力了,不仅有舱底划船的人,还有岸上的纤夫。
如今这风吹起来,大家都省事。
船上的日子单调且重复,顾庆之每日照旧是习武读书练字,有时候听卫公公给他讲讲各种他应该知道的隐秘和潜规则,抽空也跟太医聊两句。
太医是去给林如海治病的,既然能当上太医,总是有两把刷子的,顾庆之发现他做了不少的预案,什么病怎么治都写在了纸上,各种要紧的药材也都带了,方剂加减要根据什么调整也写了不少,叫人很是放心。
船队每隔三五日就会靠岸停一晚补给,顾庆之也趁机下去走一走,只是心中惦记着林如海,补给完了就催着赶紧上路了。
三月初一,船队停靠在了扬州岸边,正式到地方了。
他们上船前消息就传了出来,虽然扬州知府是不可能日日等在码头接他们,但是码头有他留的人手和车马。
这人道:“三位大人,不如先去驿馆休息,知府大人准备了接风宴,待歇息一日后,再去林府拜会。”
顾庆之先开口道:“两位不知道如何打算?我是要先去看看林大人的。陛下派了御医,要先给林大人送去的。”
接替林如海的御史董伯中道:“自然是要先去林大人府上的。”
两淮巡盐御史是非常重要的位置,林如海一干就是六年,他要是不配合,不好好交接,万一出点什么岔子,董伯中觉得自己脑袋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
所以他得给林如海这个面子,他得把林如海捧起来。
最后来关怀林如海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就是来干这个的。
知府派来的人能劝,但是不敢拦,他差人回去报信,自己则是翻身上马给几人引路,齐齐往林家来了。
第36章 顾、顾庆之?!!!
到了林家门口,知府很自觉去叩门了。
一边叩门他还一边给京里来的几人解释,“林大人卧病不起,林家稍显忙乱,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几位大人见谅。”
顾庆之带头,几人都表示了可以理解。
门很快开了,知府上前交际,下人很快把几人往林如海外书房带。
顾庆之觉得这下人看着很是面生,他是没见过的,但是大门迎客,也算是比较重要的职位,尤其是在林如海养病期间,来探望的人必定不少,又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提拔新人呢?
顾庆之咳嗽一声,道:“听说林家有个管家林满,做事很是周全,怎么不见他?”
下人道:“林管家正照顾林大人。”
外书房是交际的地方,距离正门不会太远,说话间就到了。
林如海的外书房是个两进的院子,前头正堂用于会客,回头一进左右两边都是寝室,不仅有主人休息的地方,也方便留客。
下人在前头引路,知府也侧着身子,做半个地主之谊,只是一进正堂,顾庆之就瞧见贾琏了。
这人还是那粉面含笑的精明模样,见人进来,忙行礼道:“几位大人,一路辛苦。”
他这刚直起身,就瞧见了站在最前头的顾庆之,人顿时愣住了,脸上笑容也僵了。
“顾——”顾庆之?!!!
虽然长高了很多,容貌肯定也有稍许变化,但那张脸,不会认错的,怎么是他?
他是什么人?
贾琏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方才下人回报的内容:“……知府带着京里人来了,安国公、詹事府少詹事柯大人,还有御史董大人。”
他是——他是安国公?
贾琏顿时觉得天塌了,他怎么可能是国公?他是不是混进使团,把人给骗了?
他明明是个骗子!老太太说他是个骗子!说这是林如海想提醒皇帝他该回京才献上的人!
他要有这本事,当初怎么一点都不显!
怎么办?怎么办!贾琏想起当初贾家是怎么对他的,最后送他进宫的时候又说了什么,慌得手脚无措,就保持那个背部微微倾斜的姿势,彻底不敢动了。
顾庆之笑眯眯笑道:“怎么,我是入不得这位——”他转头道:“这谁?林如海什么过继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贾琏一张粉脸顿时涨得通红,知府也觉得这事儿办得不好,在场所有人,就算加上安国公身边的太监,还有皇帝派来的太医,没一个品级比贾琏身份低的。
他既然代林如海迎客,就应该去门口迎接,然后带他们去林如海书房。
结果接他们的是下人,贾琏等在中间,这算什么事儿?
知府不高兴,他也不说话了。
贾琏面上一开始是惊恐,可随着顾庆之开口,惊恐有一部分化作了屈辱,再怎么他也是荣国府的人,他捐了官,他是将来要袭爵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还从来没被人这么侮辱过。
只是想归想,他是不敢质问的,别说质问了,他现在只能装作心平气和,还得挤出笑来,道:“这位大人,我是林大人的内侄,荣国府贾琏,林大人无力起身,叫我来招待各位。”
顾庆之是站在最前头的,他看不见身后的柯大人脸上已经露出不满的神色了。
不过卫公公看见了,这一路上十几天都在船舱里,安国公想做什么,言语间难免透露出一二,虽然深层次的目的和想法他不知道也不敢多想,但表面上要干什么,卫公公门清。
维护林如海。
“这位内侄。”卫公公展示了一个太监的基本功——阴阳怪气和阴谋论。
“难怪,荣国府的傲慢,就是宫里也有所耳闻。你该是在门口迎客,直接带几位大人去书房的。林大人病得再重,他依旧还是林府的主人。你拦在这里得罪人,最后还要算在林大人头上。”
被卫公公这么一提醒,在场人都反应过来了,代表皇帝来看林大人的柯泉明直接沉下脸来,跟一边的下人道:“去问林大人能否见客。”
顾庆之也问了个问题,“你是谁家的人,你的身契在谁手里?”
那下人吓得满头冷汗,哆哆嗦嗦直接跪了下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足够说明问题了,“叫林满出来。”知府不等顾庆之开口,直接就吩咐道。
端茶的下人急忙出去叫人,知府一边觉得这是无妄之灾,一边觉得荣国府过于贪婪,又低声恭维道:“幸亏几位大人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林大人处境竟如此艰难,是我失职了。”
好在林满的确是在里头陪着林如海,不过三五息,他就匆匆跑了过来,“几位大人——”
跟贾琏一样,他也露出了见鬼的表情。不过跟贾琏不一样的是,他的表情随即转成了惊喜。
“庆之?”他小声叫道。
顾庆之笑道:“林伯。”
林满顿时红了眼圈,“好啊,你真的好啊。”
顾庆之上前挽住了林满的手臂,“林大人如何了?究竟是什么病,陛下叫我带了太医来,不管什么新病还是沉疴宿疾,一起给他看好了。”
两人一起就往后头去了。
卫公公笑着探手道:“三位大人请。”
剩下不管是知府,还是同从京城来的两人,都没怎么觉得惊讶。
来探病,肯定是要找跟林如海有旧的人。
董御史进都察院的时候,是分给林如海带的,而林如海当年进翰林院的时候,是分给柯泉明带的。
那安国公跟林如海有点交情,不也挺正常?
探望的人都进去了,完全没人招呼贾琏,屋里空无一人,只剩他从贾家找来的几个下人,他总算是没那么僵硬了。
可是一抬脚,他就觉得头晕目眩,腿也软了,扶着桌子才没叫自己栽倒。
“叫昭儿跟兴儿来!赶紧!”贾琏一脚踢在下人背后,不过腿脚无力,也没踢出什么气势来,“跑着去!”
慌张叫他的嗓子发紧,直接就嘶哑着破音了。
贾家在金陵的下人虽然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想想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再一看从容淡定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琏大爷成了这个模样,他们也知道坏事了,还是坏大事。
两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分头去找人了。
顾庆之打头进了林如海的病房,“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如今三月初,江南已经很是暖和了,被子也换了薄款的,可林如海盖着被子平躺在床上,已经撑不起什么轮廓了。
况且平躺着原本就显得脸大,可就算是这样,林如海脸也瘦得没什么肉了。
“庆之?”又是一声惊呼,顾庆之两步走到了林如海床前,“林大人……”
顾庆之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他手比他脑子快,直接按住林如海的肩膀,没叫他起来。
“躺着!先叫太医来看看!”
随行的乔太医两步上前,把他随身的小药箱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拉着小板凳就坐下来,拿着脉枕往床边一放,捞着林如海的胳膊就往上一搭,准备号脉了。
“这是——”林如海看着一屋子的人,有点摸不清情况,主要是摸不准顾庆之是个什么情况。
见他还想说话,顾庆之直接把床幔放了下来,“先号完脉再说别的。”
说完他又跟在场三人歉意的笑了笑,小声道:“咱们先别说话,别叫太医分心,也别叫林大人着急。”
屋里安静了下来,其他几人都是久居官场的,涵养功夫是练到位的,只有林满,时不时看看顾庆之,再时不时看看顾庆之。
过了许久,太医站起身来,卫公公再次显示了他职业太监的素养——眼里有活儿。
他手脚麻利把床幔拉了起来扣好,又在床尾寻了好几个垫子,给林如海垫在背后,叫他靠了起来。
乔太医看了看顾庆之,临上船,宫里也有吩咐,他一切都听这位安国公的。
两人在船上也商量了各种眼神,总之这个眼神以及眼球移动轨迹,林如海这病能治。
顾庆之顿时放心下来,道:“太医请讲,这都是代陛下来探林大人的,说出来大家都放心。”
“林大人这是病后失于保养导致的虚弱,再加上七情内伤造成气血失调和饮食减退。林大人年过五十,恢复起来本就较慢,所以看着凶险。”
乔太医解释完,又跟林大人说了一句,“林大人不用担心,你这严格来说不是病,是病后阴阳失调,气血津液三亏导致脏腑机能失常,不用喝药,食疗就行。”
读书人对医理都是“略懂一二”的,听太医这么说,屋里几人都放下心来,知府大人笑道:“如此甚好,想必陛下也能放心了。”
柯大人也是一样,他年纪大了,去年就从翰林院转到了詹事府,詹事府是太子辅官,有太子的时候,就是皇帝给太子留的帮手,等太子继位就是一飞冲天。
皇帝才二十出头,别说立太子了,皇子路还没走利落呢,这个时候,詹事府就是老臣荣养的地方。
可想柯大人年纪有多大了,他可见不得生离死别离愁别绪。
柯大人笑道:“你好好养病,养好了亲自起来送我。”
董御史也跟着笑道:“我先祝林大人高升了。”
顾庆之心情也很是不错,虽然七情内伤里的七情究竟是什么导致的还不知道,不过他就是来查这个的。
“行了,既然林大人无碍,几位大人回去歇息吧,无论是去驿站还是走亲访友,我是不管的。诗中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今清明刚过,正是江南最美的时节,各位可不要辜负这如诗如画的江南美景啊。”
顾庆之这个身份,他暗示的如此明显,一同从京城来的两人自然是明白的通通透透。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林大人好生养病,我等先告辞了。”
这次就是林满送他们出去了,卫公公跟着太医去前头开方子,写食疗的食谱,里头卧室就剩顾庆之跟林如海了。
顾庆之往床边一坐,“林大人啊林大人……”他喜悦中带着感慨,“我升得够快了。我十一月见了皇帝,到二月已经是钦天监监正、锦衣卫千户和安国公,如今还有个钦差的名头,短短三个月,我房子还没收拾好呢……”
林如海立即就想起他前头的那封信,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想他升得这么快,肯定已经是皇帝心腹了,只是想说的话如同茶壶里的饺子,完全倒不出来,半晌只冒出一句话来,“当初你叫我小心生病,还是没防住啊。”
顾庆之思绪万千,一肚子话如同线团一样缠在一起,不知道要从哪里揪出个头绪来先开始。
两人正相顾无言呢,外头忽然又进来一个人。
“父亲!你可要用些水?”
林黛玉进来了。
“林姑娘。”顾庆之忙从床边起来。
林黛玉见屋里还有人,忙把头低下,只是刚才那一眼,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又听他叫自己……
“顾小哥儿?”
这称呼如今是不合适了,林如海轻咳两声,“你叫一声顾大人便是。”
林黛玉再次福了福身子,“顾大人。”
顾庆之让了地方,“林姑娘坐。”
林黛玉上前两步,虽然没坐下,不过站在了床头。
“许久不见……”林姑娘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些,不过方才那一眼,倒是能看出来她目光坚定了许多。
林如海这般虚弱,太医也说是七情内伤,内中缘由也不是轻易能问出来的,不然上辈子他也不会养病养到死,把家产女儿全都托付给贾家。
况且林如海人也在江南,不会对名为护官符,实则是“想好好活下去,绝对不能惹的人一二三四”的名单一无所知,贾家是金陵一霸,京城的荣国府又能好到哪儿去?
他不过继,放任林家绝嗣,看着贾琏变卖林家财产,最后把家产女儿都托付给贾家,肯定是走投无路了。
那他要做的,除了叫林如海好好养病,就是先叫林如海安心,叫他知道贾家不是唯一的选择,也要叫他知道贾家不靠谱,就算有个荣国府的名头,那也是纸老虎。
最后,就是进一步拉近关系,让他说出实话来,不然他想查都没有头绪。
顾庆之便道:“林大人养病,姑娘好生侍疾便是,外头一切有我,林大人是我的恩主,陛下也是知道的,有我在,没人能怎么样。”
说着,顾庆之解下腰间御前行走的牌子给递给林如海,笑道:“林大人没见过这个吧?”
林如海的确没见过御前行走的牌子,但是他识字啊,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顾庆之。
顾庆之轻松笑道:“我这么有出息,林大人高不高兴?”
被他这么打岔,林如海虽然觉得荒谬,不过脸上也起了笑容,他正要说话,屋里又进来一人,贾琏。
虽然让人去找昭儿跟兴儿,不过这两人一人去清点林家祖产,一人去变卖林家祖产,要回来也没这么快,贾琏在外头待了片刻,又听下人说京里来的人走了,他也影影绰绰看见许多人出去,完全没想到顾庆之竟然留下了,不然他是绝对不敢进来的。
贾琏一进来就又僵住了。
顾庆之跟林黛玉笑道:“当日姑娘给我了二两的银锞子五个,一两的银锞子十个,里头还有一吊钱,我被这位琏二爷送去太上皇的宫里,带不得这些东西——”
他一顿,似笑非笑看着贾琏,“当日我是怎么说的,琏二爷可还记得?”
贾琏如何不记得?
不过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这个,而是:方才在外头,他认出我来了!他是故意折辱我!他完全没把荣国府放在心上,他就是来报复的!
他一点不在乎荣国府!
贾琏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黑,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威胁要命,他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如今哪里说得出来?
林如海手里拿着御前行走的牌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林黛玉听见这话,心里的猜测总算是落地了,他们是真的没把顾——大人送去给皇帝。
“琏二爷年纪轻轻,怎么就不记事儿了呢?你不记得,我还记得,我说:这木匣子你们收好了,将来能救命的。”
顾庆之缓步踱到贾琏身前,“琏二爷,荣 国府下人上千,主子也有十几,一两银子买主子的性命,一枚铜线买下人的命——你还不赶紧去找!”
顾庆之忽然一声吼,把贾琏吓得打了个哆嗦。
“顾大人,你——”贾琏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往顺风顺水的,他出去平事儿,说的都是“你也不想得罪荣国府吧”或者“看在荣国府的面上,这事儿不如就这么过去”,他就没低过头。
可如今遇上个不把荣国府放在心里的,往日的八面玲珑,如今什么都不剩下了。
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就是个办事儿的,是老太太吩咐我这么做的。他这才明白,往日人家夸他精明能干,夸的都是荣国府的牌子。
顾庆之故意一言不发等着,把贾琏等得是越来越紧张。
林家如今就这么一个贾家人,虽然顾庆之打算在他身上给林如海多刷些自信和真相出来,但是首要第一条是可持续发展,他上前用力在贾琏胸口拍了两下,屈辱意味十足。
“出去吧,我和林大人有话要说,你真的想听?陛下的口谕……你要是真的听了,就别想见到今天晚上的月亮了。”
贾琏后退两步,还要用力保持仪态,“顾大人,林姑父,我先告辞了。”
贾琏这一走,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林黛玉忽然说了一句,“那银子和铜板,都是贾府的。”
顾庆之一时间没品出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林黛玉又道:“他们说父亲病了,要清淡饮食,把我们家里的厨子也换了。”
再一想外头迎客的下人已经是贾家人了,顾庆之起身道:“这怎么行,我还想吃张婶子做的金葱麻鸭呢。”
“林大人好生养病。”顾庆之笑道:“就不用招呼我了,我怎么也在您府上住了三个月,就跟回自己家一样,我不跟你客气。”
顾庆之就要走,林如海忙把他叫住,“你的牌子。”
顾庆之笑道:“林大人多看两日,这牌子可不易得,陛下一共就发了四块,林大人多看看,好好努力,说不定以后也能得一块。我还有个‘如朕亲临’的紫檀木大牌子呢,上头字还是金粉写的,不耽误我办事。”
林黛玉没忍住笑出声来,又把头偏了过去。
“林姑娘随我出来。”顾庆之道:“林家少了那些人,姑娘帮我认认,我只住了三个月,不好说所有人都认清了。”
林黛玉跟上顾庆之,走了两步忽又回头,柔声安慰林如海,“爹爹好生养病,我帮顾大人办事儿,很快就回来。”
纵然是顾庆之听不出来,可林如海能听出来,他女儿的声音轻快了许多,跟她没去贾府之前几乎没什么差别了。
屋里再次剩下林如海一人,他靠在那里,手里拿着“御前行走”的牌子,往日沉甸甸的胸口,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林黛玉跟着顾庆之出来,方才雀跃的心忽又觉得略有不妥。
“顾大人,我是二月初九到的,后头他又去了金陵几天,正经开始理事已经是二月十五,如今不过三月初一。顾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歇息一日,明日再吃金葱麻鸭也是一样的。”
说得虽有点隐晦,不过顾庆之听明白了,这是说贾琏卖人还没卖几个,劝他先休息。
顾庆之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累不累都是其次,主要是办事也得先安排人手。
正经买卖下人是要去官府过户的,他要先去官府打声招呼,还得知道人都卖给了谁。
顾庆之便道:“他倒是会卖人,有手艺的一个一个卖,剩下的一起卖。”
林黛玉没搭话,顾庆之忽然想起来,后来不管是雪雁,还是她自小的奶嬷嬷,都不跟林姑娘亲近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说贾琏把这两人的家人也都全卖了?
这可能性很大,若是林姑娘带了许多人去贾家,又有帮手,又如何能落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地步?又怎么吃点燕窝都要被下人说嘴。
正经出嫁,谁家不陪个四房八房人的,林姑娘身边就只有一个小丫鬟,一个老嬷嬷,连荣国府的大门都没出去过。
贾家从一开始就想吞她的家产,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把她圈在荣国府养死的。
“林姑娘——”顾庆之对上她的眼眸,忙又移开视线,笑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我总能给你寻来的。”
“就当是当日的谢礼了。”顾庆之忙又解释道:“我在贾家住了一月有余,只有你正经关心我。”
林黛玉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我想叫父亲好起来。”
“林大人肯定能好!”顾庆之斩钉截铁道:“我来就是干这个的,林大人一定能好。”
林黛玉眼圈一热,道:“顾大人好生歇息,我去安排妥帖的下人来伺候。”
她匆忙往后头走了,顾庆之往前头偏厅去,想问问太医是怎么安排的,顺便还要安排人手找回林家被卖的下人。
不过他走到第一进,就听边上传来卫公公的声音,“你甚至都不肯叫我一声父亲。”
卫公公……就二十出头啊,还是京城人士,听说六七岁就当了太监,怎么在扬州还有儿子吗?
顾庆之往跟前走了两步,又听见卫公公的声音。
“咱家在宫里也听过不少,你们荣国府都是管戴权戴公公叫爷爷的,咱家资历浅,不敢与戴公公比肩,叫一声父亲总不算辱没了你们荣国府吧?”
叫爷爷是尊称,叫爹就是真侮辱人了。
顾庆之往窗口一看,果不其然,对面的贾琏再次满脸通红。
卫公公也不是真想认儿子,他一甩袖子,“罢罢罢,咱家是个太监,当不得你们爹!以后见了咱家,再想叫爹咱家也不认了!”
窗外的顾庆之不由得假假的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隔着窗户朝里头说风凉话,“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得罪太监?还是个有大总管当干爹,自己也有品级的实权太监。”
第37章 顾大人是心药
听见顾庆之的声音,卫公公从里头出来,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显然这口恶气出得很是畅快,“国公爷还有什么吩咐。”
顾庆之很满意他的表现,道:“今儿没事儿了,你好好歇半天,有事明日再说。”
也给荣国府的人喘口气,虽然是虚假的喘气,可人生若是连希望也没有,那也太苦了。
这时候林满也来了,他满脸笑容跟顾庆之道:“地方安排好了,大人这边请。”
顾庆之跟着林满往走,走过林如海的外书房,“这是二门了吧?”
林满笑道:“就在后头第一个院子,虽然在垂花门北边,不过跟里头不通的,姑娘专门吩咐的,大人一共带了十名随从,这院子正好住下。”
穿过一处错落有致的灌木假山造景,顾庆之就瞧见院子门口的牌匾了。
“花溪间?”顾庆之笑道:“听这名字里头想必有花有水了?”
林满声音里的高兴劲儿怎么也止不住,顾庆之一来,老爷精神了许多,姑娘也开始吩咐事儿了,那个看什么都像是在算银子的贾家人也吃瘪了,他如何不高兴?
“是姑娘起的名字。里头造景很是精致。”
说话间一行人就进了院子,迎面而来就是个约莫一丈高的假山,上头栽种着精致的园林松树,下头一汪深潭,溪水从假山顶上落下,击打在半山的平台上,溅出别致的水花,又环绕着松树飞出一片雾气来,最后又缓缓而下,注入深潭。
林满又道:“姑娘在花溪间跟花溪溅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是觉得溅字过于直白了,这才叫了花溪间。”
顾庆之点头道:“我虽然不懂这些,不过林姑娘起的名字,很是好听,也有诗意。”
林满就又告了贾琏一状,“原本都是日日打扫的,只是贾家那人来了半月有余,我们府上是人心惶惶,又被他卖了些管事的,许多差事都乱了,姑娘才又叫了人去收拾,很快就好。”
“说起来,没见到福伯跟堂伯?”顾庆之皱着眉头问道,林家三位管家,林满是负责生活方面的,林堂是平日里跟林大人去衙门的,还有个林福,管的是林家的产业铺子等等。
“他们还在。”林满道:“林堂如今在衙门待着,盐税不能乱。林福……唉,不过半个月,他就瘦了一圈。”
顾庆之便道:“叫福伯回来,贾家手伸出来多少,我就给他剁多少!”
林满大声应了,“我这就去!”
顾庆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这院子里一共十五间屋子,不是正房一定要坐北朝南这种建法,而是跟景致结合,藏在景里。
他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间书房,房间挺大,左边是卧室,中间用镂空的隔断隔开,右边是三面通顶的书柜,上头不仅有书,还有各种或别致或奇怪的摆件,没有三五代人的收藏,成不了这幅模样。
最有特点的地方,是大大的窗户,而且全都用的是纱糊窗户,光线好,隔着纱窗看绿树红花,很是有韵味。
很有梦中的书房那个味儿了。
一想这样的宅院被贾家卖了,顾庆之觉得贾家怎么样都是活该。
横竖现在也不冷了,些许小风还能亲近自然,顾庆之笑道:“我就住这间了,床幔换个厚些不透光的,晚上睡觉还是要安静没亮的。”
顾庆之这边游览他暂住的院子,越看越满意,心想回头问问这院子谁造的,也给他整个同样风格的,就是不知道南方的园林在京城会不会水土不服。
那边林如海见了人,说了许多话,又听说自己病不重,连药都不用吃,再加上顾庆之给的“御前行走”的腰牌,又想他说还有个“如朕亲临”的牌子,也知道这是个能做主的皇帝心腹,心下轻松许多,当下便是困意袭来,直接倒头就睡了。
林黛玉也是一样,她原本除了日日在林如海身前侍疾,唯一管的事情,就是围住林如海的书房,能叫他安心养病,只盼着他病好之后,一切都能好。
如今来了个顾庆之,非但林如海有救了,甚至……她以后不用去贾家了,这叫她如何不开心?
吩咐完给顾庆之收拾院子,她也是倒头就睡,连午饭都没起来吃。
林满是林家的家生子,跟两位主子的心情也都差不多,不过他就不能到头就睡了,他先差人去叫林福、林堂两人回来,又去整理这些日子卖出去的家产和下人的名单,这次他倒要看看,贾家还能怎么样!
贾家的确不能怎么样了。
贾琏如今虽然不是惊慌失措,可也有点惊弓之鸟的感觉。
他看着垂首安静立在他面前的昭儿跟兴儿,一时间心潮起伏,脑海里冒出许多念头。
首先一个,就是他父亲醉酒后曾经跟他说过的:不能听女人的。
……她们不出门,眼界有限,你若是听她们的,早晚要吃个大亏……
第二,就是老太太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不算在金陵贾家住的几天,他在林家住了半月有余,听林家下人的意思,林如海虽然有回京城的想法,可没有献人提醒皇帝的打算。
加上顾庆之来之后这半日,他也听了不少林家下人的议论,顾庆之就是林如海正经推举的有才能的人,跟祥瑞一点边都不沾,再一看顾庆之如今都是国公了,这不是有才能,这是有大才啊!
贾琏原本以为父亲说的“不能叫女人管家”,一是嫌弃他被王熙凤管得死死的,二来借机说老太太叫二房住正房,是嫌弃她偏心。
如今再看,老太太把他们骗得好苦。
……试探了一个月,毫无特别之处。
……这人就是个骗子,贪吃还好色,还要占小媳妇的便宜。
老太太就是想养着林妹妹,想要林家的家产,不想叫林如海回京!
她连明着说都不敢,只敢用这些阴谋诡计。她教唆着所有人对付顾庆之,最后还要被逼无奈说都是你们的错。
明明就是她的错!
家里所有人,从主子到下人,都在奉承她,她就真的信了。
别人恭维她会养孩子,还说自打老国公去世后,贾家全都是她在撑着的。
她就撑了个这?
刻苦读书的贾环跟贾兰她不喜欢,整日把贾宝玉当宝。
贾琏甚至觉得,如果当日能把他祖父的庶子留几个下来,说不定如今也有能成才的,哪怕庶女嫁得再好一点,也能有几个帮手,他也不至于一个人苦苦撑着。
他贾琏再精明能干,他也没办法了。
把过错全都推到贾母头上,贾琏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话也能说出来了。
“兴儿,你送信回去。”
贾琏沉声道,只是语速比平日快了许多,满满的都是焦躁。
“就说……顾庆之升了安国公,他就是皇庄出身,又在前门立了天气预报的那个!他现在住在林家不走了,他要对付贾家,老太太的谋算八成也不成了,请老太太早做打算。实话实说!”
其实兴儿回来这一路,尤其是林家人对他的态度,以前是暗地里瞪他,现在明眼都给他脸色看了,他也能猜到不少,他是真的不想回去。
路上辛苦都在其次,回去家里主子朝他撒气,他这小身板如何承受得住?
只是在变卖家产这一条上,昭儿比他能干许多,也只能是他回去。
兴儿小心问道:“爷,是坐船回去还是骑马回去?”
“这你也要来问我?我叫你尽快回去!你说骑马还是坐船!”贾琏吼道。
“三月初,我是怕送时鲜的船多,而且大运河一解冻,往日积压的东西,也得到五月才能送完。”
“坐船!”贾琏没好气道:“你要是骑马中途遇见劫道的或者下雨生病了,我还得派人伺候你不成?”
兴儿小声应了是,贾琏又抽出两张银票来,又拿了荣国府的名帖,“只你一个人搭船,方便许多,不要吝啬花银子,赶紧报信!现在就走!”
贾琏一脚把兴儿踢了个踉跄,他忙跑出去收拾东西了。
贾琏叹了口气,看着昭儿,“先停两日,我看看情况再说。”
中午,下人给顾庆之送了饭来,还一脸窘迫的解释道:“老爷跟姑娘都睡了,还没起,林管家说他们好不容易睡个好觉,没让叫起来。”
顾庆之失笑,一边的乔太医倒是点了点头,道:“好吃好睡才能好,叫睡。”
吃过午饭,歇息片刻,先是知府送了请柬过来,说明日设宴款待三位大人,下来是同来的两位大人各自安置好了,也派人过来给顾庆之送了消息。
董大人直接住在了巡盐御史衙门,又很是客气的说想借林如海的幕僚几天。
柯大人住在了驿站,说年纪大了,要歇两日再出去走亲访友。
下来是林家的三位管家过来行了礼,林满还拿了他整理的名单过来。
“已经卖了十三个人。林福正整理卖出去的产业。”林满说着就叹气,“上好的水田,就这么卖出去了。”
顾庆之安慰他,“无妨,他算是什么亲戚?内侄?都不在五服里头,诛九族才能轮得到他。”
林满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论亲疏远近的,但这么算也的确是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顾庆之又道:“他又是姓贾的,他凭什么卖林家的家产?这事儿我觉得不合理,回头我问问县令——”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吩咐卫公公,“把陛下赐的牌子拿出来,见县令的时候带去。”
他又扭过头跟林满眨了眨眼睛,“你别担心,我觉得县令也得说不合理。”
想起那块“如朕亲临”的牌子,林满偷笑了两声,“大人说得是!”
聊了几句,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这次不管是林如海还是林黛玉都起来了,顾庆之让人去拿先前范大夫开的方子,又便带着乔太医一起,往林如海屋里来。
大夫说话总是比他可信的,而且跟林如海讲清楚了,他自己也就知道该怎么保养了。
再者就是要看看范大夫的方子有没有问题。
中午的时候,太医还在斟酌食谱,到了下午这一顿,就是乔太医安排的。
一道山药肉丸汤,加了些切成丝的绿叶蔬菜。
另一道是加了麦冬跟枸杞熬的粥。
最后是挑两样林如海喜欢吃的东西做。
“山药补气,麦冬枸杞补阴,早上号脉的时候,察觉林大人夜里睡得不好,稍有阴虚。”乔太医解释道:“还有一道阿胶枣还在熬,这是专门用来补血的,林大人没事儿的时候当零嘴儿吃就成。林姑娘也能用一些。”
“既如此,给林姑娘也号号脉。”这是顾庆之早就想好的,也吩咐过乔太医动作要快,就是怕林黛玉讳疾忌医,找理由推脱过去。
乔太医也不用人招呼,直接把脉枕就放在了桌上,自己坐好,又招呼道:“姑娘请。”
这下还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了,林黛玉左右看看,林如海是一脸的鼓励,顾庆之脸上带笑,她缓步走过去坐下,把手腕搭了上来。
这次诊脉就比给林如海诊的快多了。
乔太医笑道:“姑娘没什么问题,就是担心林大人,这些日子也没睡好吧?”
林黛玉点点头,乔太医道:“跟林大人差不多的问题,没林大人这么严重。不过姑娘还在长身体,只要吃好睡好,多晒晒太阳,多走动,让气血运行起来,三两个月就好。”
顾庆之松了口气,道:“我就说你得多晒太阳。冬天总在屋里待着,那可不一出来,吸了冷气就得咳嗽吗?”
林黛玉顿时就想起在贾府的时候了,她小声辩解道:“我也不爱吃药。”
顾庆之就又跟林如海道:“可再别把林姑娘送贾府去了,养乌龟都不能这么圈住的。”
林如海瞪他一眼,顾庆之丝毫不在意,又跟林黛玉道:“等林大人好些了,我带你去划船,我这次来——”
把正事儿忘了,他是来收船的钦差啊!
顾庆之笑了两声,“咱们去坐大船,林大人想去吗?”
这摆明了哄人嘛,林如海又瞪了他一眼。
这时候林满拿了满满一摞方子过来,递给了乔太医。
乔太医先从最上头一张方子看起,往下翻了三四张,又去看最初林如海生病的时候,是怎么治的。
“大人,没有问题。”乔太医道,不仅是顾庆之,林如海也松了口气。
林满却还有些顾虑,尤其是两个大夫治病的手段不尽相同,虽然这个是太医,又是皇帝派来的,但是有些话他不问不放心。
“前头范大夫说,要静养,要清淡饮食,开的方子也都是大补之物,这……”
乔太医也不在意,道:“我们两个是不同的流派,其实都能治好,但林大人主要是七情内伤,如今顾大人到了,林大人的心病就好了大半。说起来我也是沾了顾大人的光。”
顾庆之摆摆手,笑道:“不用恭维我,你好好说就是。”
乔太医笑,“不过林大人的确是虚弱,范大夫开的方子,用了大补之物还要用泻药,正是想补而不留邪。他这么治等于是下猛药,需得仔细小心,不然——”
乔太医想了想怎么说,“就好像马上就夏天了,一般人多少有点暑湿,又或者湿热,林大人身体虚弱,原本就比常人更容易热邪入体,他用大补之物,也容易出问题。”
看乔太医还慢吞吞的解释,不想得罪人,顾庆之来了个直接的,“这么说吧,乔太医到他这一辈,在太医院已经是第三代了,他儿子也在太医院,范大夫呢……就还是个扬州城名医。”
“而且乔太医只给林大人一个人看病,范大夫看的是整个扬州城。”顾庆之摊了摊手,“大家都懂了?”
这年代大家讲话还都挺含蓄的,顾庆之冷不丁来这么一下,还挺震撼的。
林如海无奈笑道:“知道了。”
林黛玉比他满意多了,她是听怕了可能、大概和差不多等等词语,遇上个敢下结论的顾庆之,她是真的放心了。
“多谢太医,多谢顾大人。”
“这么客气做什么?”顾庆之先回应了林黛玉,又跟乔太医道:“我来的时候也稍稍打听了些,乔太医长子正在太医院,其余两子不知道做什么营生?”
乔太医道:“二子如今正读书,考过县试和府试了,如今卡在院试这一关,已经考了三次了。”
这说到林如海的专业了,他兴致勃勃道:“过了院试就是秀才,真正有了功名。”
他才说了一句,就听顾庆之道:“无妨,等咱们回京,送他去国子监读书。”
乔太医心咚咚跳了好几下,国子监读书不仅仅是读书的意思,主要这地儿权贵多,能结交不少好朋友。就算将来院试还是考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人……”乔太医深深拜了下来,“您放心,林大人的病一定能治好。”
顾庆之又兴致勃勃问道:“还有个小儿子呢。”
乔太医回答的越发谨慎了,“他刚过二十,性子略有跳脱,医术学了些,书也读了,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顾庆之想了想道:“既然这样,可以送去从军。不管是京营还是锦衣卫,都能去当个军医。好好做至少能得个恩荫,也能惠及子孙。”
乔太医觉得他自己都快晕了,“顾大人,这叫我说什么好呢。”
顾庆之这番话其实都是说给林如海听的,为的就是叫他知道自己如今也有些权势了,能帮着他挡风遮雨了。
“这没什么。我不过提供一个机会,将来怎么样,还是要靠他自己的。”
乔太医又行了一礼,等饭菜端来,他才告辞。
顾庆之跟林黛玉陪着林如海吃过了饭,又搀扶着他下来走了两圈,这才告辞。
林黛玉追着出来,略带激动道:“父亲饭菜用得比往日多了,往日里他粥也只能吃掉半碗,再两筷子菜,就没别的了。多谢顾大人。”
顾庆之劝她,“我得住到林大人病好,保不准还得带他一起回京城,姑娘也别太过客气,总不能一天谢三顿吧?”
林黛玉故意似的,立即就又冲他福了福身子,“多谢顾大人。”不等他回答,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顾庆之笑了两声,叹道:“荣国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路舟车劳顿,吃过晚饭顾庆之就开始犯困,洗漱过后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更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林如海。
屋里不仅有林黛玉,还有贾琏,正问林如海,“……可舒服些了?要用些什么东西?生病还是要以净饿为主的。上次宝玉受寒,饿了两顿就好了许多。”
顾庆之冷笑一声就走了过去,“这位内侄说得什么话?净饿为主?你们贾家的人,吃得多吃得好,贾宝玉我也见过,大圆脸,十日里都读不了两日书,他是得饿。林大人正要进补,你安得什么心!”
其实真要说,这说法也不算错。
中医讲究胃气,饿两顿胃气升上来,对康复是有好处的,顾庆之不止在一处见过这个说法。
可问题是,林如海都饿成什么样了。
可被顾庆之这么一说,贾琏反应过来了,他又说错话了。他昨晚上失眠,今儿来可不就凭借潜意识不过脑子说话吗?
贾宝玉又是贾家的宝贝,谁对他印象都深刻,举例子全用他。
“顾大人。”他索性拱了拱拳,直接就不提了。
“这位内侄也别老碍眼了,你是能号脉还是能开方子?就是解闷你也不行啊,赶紧出去吧,省得我看你碍眼。”
如果说昨天还是阴阳怪气,今天就是直接挤兑。
贾琏脸上又红了起来,叫了声:“林姑父,你看……”
林如海清清嗓子正要说话,顾庆之眼睛一瞪,道:“林大人好生养着,你的事儿还没完呢。”
顾庆之再次一指贾琏,“在别人家里也稍微注意些,别跑来跑去的,书房重地,你来做什么?”
贾琏一脸又是满脸屈辱,“顾大人,你过于——”
“我是安国公。这位内侄,你想清楚了,我还是钦差。戏文里钦差出马,总得斩两个人,我这还没开张呢。”
贾琏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只可惜这不是做梦,安国公还好好在他面前站着。
“对了。”顾庆之又道:“我提醒你一句,我是皇庄出身。虽然林大人知道我是他推举的,我也知道,皇帝也知道,宫里不少人都知道,但是这事儿不能拿出来说的。”
贾琏的脸色又有往黑了变的趋势,他昨天叫人回去是怎么说的来着?
顾庆之语重心长道:“你往贾家传消息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拦你,可这消息不能放开了说。万一为这事儿叫你贾家获罪,多冤枉啊,你说是吧,这位内侄。”
贾琏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无措极了。
“赶紧走吧。”卫公公挥了挥手,做出驱赶的样子,“难不成还要留你吃个早饭?你想吃什么?要不要咱家给你盛碗粥?”
总算是有个台阶下了,虽然上头满是钉子,贾琏这次连告辞两个字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走出去他就狠狠在昭儿身上踢了一脚,“赶紧回去!顾庆之是皇庄出身,不是林大人推举的!跟家里人说,嘴捂严实了,说出去要掉脑袋的!”
昭儿也急匆匆跑出去了,贾琏就带了两个人来,如今两个人都用不上了。
“呸!”他一口啐在地上,狠狠一脚踢在抄手游廊的石阶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都是什么混账东西!”
屋里没了外人,顾庆之松快许多,脸上也不是严肃的表情了。
林如海忽得叹了口气,道:“顾大人,你这……”
犹犹豫豫没说出来,但顾庆之也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带点皮笑肉不笑的无赖,“林大人,要么我再把你内侄请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如海略显尴尬道。
“那就赶紧吃饭!我今天事情多,不能陪着了。你好好养病,你也知道,你这请病的流程不对,我出发的时候,陛下可没收到你的请辞折子。这什么意思你总该知道吧?皇恩浩荡,林大人打算拿什么还?”
顾庆之说完,不等林如海应答,直接就走了。
林黛玉先给林如海盛了碗粥,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坐下来喝了两口,道:“加了山楂,还挺好吃的。医书上说山楂行气化瘀,别放凉了,不然就更酸了。”
“黛玉……”
林黛玉没看他,一勺勺往自己嘴里扒拉山楂粥。
“我觉得顾大人说得挺对。况且……”她犹豫了一下,觉得不仅是粥酸,眼睛也有点酸,“若不是顾大人从中周旋,这会儿又会是个什么光景?不说皇恩浩荡,欠顾大人的,又拿什么还?”
林如海也不说话了,碗端在面前,一口口吃粥了。
话虽然这么说,顾庆之一出来就先吩咐道:“安排人看着贾琏,再给乔太医配两个人,好生伺候着。我先去拜访知县,把这名单送过去,看看怎么办才好。别的人好说,厨子先请回来,总得叫他们父女两个吃好些。”
“下午去赴知府的宴。”顾庆之算完又觉得不太好,“还得去看看太上皇的船。”
卫公公一边笑道:“大人,知府的宴会,知县肯定是陪客,到时候一起说了就行,您是国公爷还是钦差,直接这么去拜访知县,知县多半要觉得您是来办他的。”
“那先去看船?”顾庆之问道。
“正是,那边也等着呢。”卫公公接过顾庆之手里的名单,“这单子我差人送去就行。您放心,贾家人是不能私卖林家家产的,能叫他卖了,八成还是仗着贾家的权势,知县这种事情见得多,保管处理得好好的。”
第38章 我还要折腾他
顾庆之跟卫公公上了马车,还有三名锦衣卫骑马跟着。
得知他出门的消息,贾琏松了口气。
虽然他打定主意从此躲着走,但是想想荣国府干了什么,这人如今又是个什么地位,只要想一想,贾琏就喘不上来气了。
然后就是满腹的冤屈,他真的什么都没干,都是老太太的主意,怎么就轮到他受过了?
另一边林如海也吃完了早饭,听见顾庆之出去,还不等说什么,林黛玉先吩咐了。
“方才听顾大人的意思,回来怕是晚上了,热水都备好,伺候周到些。”
其实不用人吩咐,下头人也是尽心尽力的。尤其是这位很有权势的国公爷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林满笑道:“姑娘放心,我亲自去盯着。”
正说着话,厨房有人来了,“老爷,姑娘,这是太医吩咐我们熬的阿胶枣。”
林黛玉过去接了东西,白玉一般的高脚碗里,放着多半碗阿胶枣,摸着还有些热,八成是刚做好。
“父亲,您的零嘴儿来了。”林黛玉 声音里带着笑意。
听见这话,厨房的人也道:“炒的时候还加了老爷喜欢的芝麻。”
林黛玉抿着嘴笑,林如海一边觉得他这一病,是威严尽失,一边又觉得许久没见家里人这么开心了。
他故意板着脸道:“没多做一些?这可不够你们家姑娘抢的。”
林黛玉的眼睛亮亮的,厨房的人笑道:“乔太医说咱们府上的枣放得太久了,他今儿出门出药铺转转,看看有没有更好些的。”
等人都出去,林黛玉捻了颗枣放嘴里,“真甜。”
林如海也吃了一颗,“不仅有黄糖,还加了蜂蜜。”
顾庆之坐着马车,一路往河边走,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船厂。
造船一般来说是归工部管的,若是战船,那还得有兵部的人监督,如今这船是给太上皇的,算是贡品,所以监督的人变成太监。
里头的人忙出来迎接,打头的人穿着七品的官服,身边还跟着一个没精打采的太监,想也知道太上皇失势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顾庆之很是客气跟姓钱的官员打了招呼,这人带他一路往里,到了最大的船坞。
太上皇定的楼船自然是气派非常,甲板上一共五层,最高一层面积不大,只有几根柱子围起来,想来是用宴会厅,方便登高望远。
顾庆之上去仔细看了看。
简单来说,硬装是完成了,软装完成大半,也下过水了,剩下就是个性化定制服务。
这船太上皇是无福享用了,顾庆之回想了皇帝的喜好,不管是对颜色的,还是对装饰的,又提了几个意见。
“偏沉稳些,纯色,不要太花,可以用些螺钿。”
尤其是站在最上头一层,的确是有登高望远的畅快感。
“这里栏杆再高些,按照身高六尺来说,手撑着最舒服的地方大概在这里。”
钱大人带来的一众人齐齐点头应是。
既然都爬上来了,顾庆之又站到最前头,虽然这会儿还在船坞里头,没什么辽阔的感觉,但是高度已经有了,看得也非常远。
钱大人指着不远的江,笑道:“咱们这里是江都县的最南端,是大运河跟大江交汇的地方,过了大江就是镇江府,沿着大江往上游约莫三十里地,就是应天府。”
这地儿顾庆之知道:“距离金陵如此之近?”
“紧挨着的是句容县,金陵城稍远一些。”
顾庆之又换了个话题,问他,“我记得楼船原来是战船?”
钱大人点头,“多用于内河作战,后来因为这种船不太稳,风太大,或者转弯太急,有倾覆的可能,就多用于游船了。”
顾庆之顿时就有点失望,叹道:“这里是内河,我还想看看战船呢。”
“那得再往东了。”钱大人笑道:“我们这儿就在大运河边上,造得多是漕运的船。”
船上看了一圈已经到了中午,顾庆之跟他们一起吃了饭,又说等到船正式好了,再摆宴席。
吃过饭,顾庆之让钱大人给安排一安静的房间休息,等快到未时末,才离开船厂。
接下来就是知府的接待宴。
按照卫公公的提示,一路上马车走的很是缓慢,力求叫安国公加钦差大人的顾庆之最后一个到。
果不其然,顾庆之下马车的时候,知府带着扬州府下属八个县的县令,正在门口迎接他。
顾庆之上前,两拨人建立,顾庆之客气笑道:“我今日总算是明白,京官为什么都喜欢到地方办差了。”
京官出来自动升一级,若是翰林院出身的,那是升两级,就像林如海,不仅是翰林院出身,还是御史,他在地方上,总督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一听顾庆之的话,知府就知道顾庆之虽然看着年轻,不过官场里头不能说的种种规则,他也是知道的,当下便伸手道:“顾大人上头请。”
知府设宴的地方在江边的一座小楼上,小楼后头还有私人码头,码头上拴着一精致的画舫,檐下挂着红灯笼,还垂着各色丝绸飘带,随风起舞很是灵动。
知府笑道:“顾大人有雅致,等天黑点了灯,坐这船能一路到秦淮河。”
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不是。
顾庆之笑道:“倒不是为了这个,等灯笼点起来,这么飘真不会失火吗?”
知府道:“船在河上,失火了很快就能扑灭。”
再瞧瞧知府脸上那表情,顾庆之懂了,这惊险刺激的古代娱乐生活啊~
顾庆之跟着知府到了上头,同行的另外两人都起身迎接,年长的柯大人笑道:“方才我还同知府大人说,安国公年纪尚轻,最好是别喝酒,正好我这两日也还没缓过来,我们以茶代酒如何?”
别说酒了,茶顾庆之都没打算喝。
他笑道:“这个点儿喝茶怕是睡不着啊。可准备了梅子饮?”
知府李大人笑道:“都有,许娘子熬得红枣茶很是不错,还放了人参和枸杞,自家怎么也煮不出那个味道来。如今正是喝决明菊花茶的时节,也都备了。”
当下几人分别坐下,顾庆之被推着坐到了上首,饭菜很快上来,还有专门的乐女演奏。
兴许是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乐女的年纪都偏大,技艺很是高超,乐器声完美融入背景,话题也都挺正经的。
饮料过三巡,顾庆之招呼江都县令,“吴大人,我有一事相询。”
吴县令忙起身过来,又有人给他搬了凳子坐在顾庆之身边。
顾庆之便问,“林大人家里的人被贾家卖了,荣国府贾家,还有两个铺子,一块上好的水田,有什么法子找回来?”
顾庆之拿了林家管家备好的清单,递给吴县令。
吴县令翻了两页,不过动作稍微有点慢,明显是在犹豫。护官符嘛,也能理解。
还没等他说话,一边的知府就道:“田地不到走投无路,没人肯卖,尤其是上好的田地,卖了祖田,将来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有知府大人背书,吴县令立即接了上来,道:“不错,这等大笔买卖,县衙是要派人核实的,一定要慎重。”
顾庆之点头,他听明白了,不说别的,拖是肯定能拖的。
“林大人祖籍苏州,如今在江都县居住,荣国府的这位,祖籍金陵,人在京城居住。”顾庆之又道。
吴县令点头,“买卖涉及多地,也能发文去确定。而且……”吴县令犹豫了一下,“可有林大人手书,委托贾家买卖田产等?”
“我没听说。”顾庆之道。
吴县令一拍大腿,“那就是私卖了,大人放心,不管是买卖人口还是田产商铺,都得来县衙过户。我看您——至少这田是江都县的。”
吴县令一招手,他师爷过来了,吴县令把清单递给师爷,道:“赶紧回去查,这些东西可有来县衙过户?”
“大人。”吴县令又跟顾庆之笑道:“私下买卖县衙可不承认的,万一起了什么纠纷,还得按照县衙里的备案判。县里的备案,这地是姓林的。”
行,这事儿算是解决了一大半。
顾庆之道:“多谢吴大人。”
吴县令客气道:“林大人不过稍稍卧床养了几日病,什么牛鬼蛇神就都出来了。大人放心,这事儿下官必定查得清清楚楚。”
顾庆之又端起饮料杯子,先跟知府道:“我敬大人一杯,您年底回京候缺之时,别忘了来我府上一叙。“
扬州府这位知府已经做了三年,今年年底就该回京述职了,下一步就是看吏部考评,是升迁还是平级调动,考虑到扬州是大魏朝最繁华的地方,平级调动都是降职。
不过这人能来扬州当知府,显然也是有关系的,顾庆之便锦上添了点花。
“您知道西苑在哪儿吧?西苑最南边,过了街正对着就是安国公府。”
李知府肃然起敬,这是真·皇帝近邻,能住这地儿真不是一般人,“我再敬顾大人一杯。”
说完了知府,就是县令了。
顾庆之便也举杯敬了吴县令一杯,道:“回去我问问林大人,他跟江南布政使、应天巡抚还有两江总督哪个熟一些,有封信要托您转交。”
吴县令也回敬一杯,“多谢顾大人,多谢林大人。”
知府考评,最后得呈报皇帝,由皇帝做决定,知县就没这么高规格了。
除了宛平大兴两县县令,这两位是归皇帝管的,甚至还能上早朝。
其余知县的考评是顶头上司知府写的,然后一路交给布政使、巡抚、总督,最后由吏部决定是否升迁。
当然能在江都县当县令,这位吴县令背后也肯定有人,顾庆之一样是稍稍锦上添花。
一场宴会下来宾主尽欢。
酉时二刻,天都差不多黑了,顾庆之再次回到了林家。
“去把那位内侄请来。”顾庆之道:“他变卖人家家产、下人,还有用熟了的厨娘,还得我帮他善后,我气不过,我要折腾他一下。嗯,好几下,今天就折腾一下,来日方长。”
听顾庆之这么说,卫公公亲自去请人了。
这个点对往日的贾琏来说,是寻欢作乐的日子,尤其是来了扬州之后,没人看着,手里有银子,坐画舫直通秦淮河,那是更乐了。
不过自打顾庆之来了之后,他乐不起来了。
他就带了两个人,如今全回去报信了,从金陵贾家借的人手,如今也被排挤了,不过他也不敢叫人全回金陵,毕竟万一……
如果再出点什么事儿,他还得有人报信。
而且贾琏觉得大概率,还得出事儿……
这不就来了吗?
“林家内侄?安国公请您过去一叙。”
是那太监!就说方才眼皮子跳个不停!
贾琏忙站起身来,跟在金陵贾家的下人身后,去门口迎接为卫公公了。
卫公公站在门口,两人的身形对比,往日能被许多人夸一句玉树临风的琏二爷,如今佝偻的像个太监了。
“诶呦,这是叫……丫鬟小厮陪着喝酒那~”卫公公阴阳怪气道,他上下打量那小厮,又用符合人们对太监的刻板印象的声音笑了一声,“这位内侄年纪也不小了,听说您至今无子?”
贾琏今年都二十七了,卫公公这话又叫他瞬间就想起贾母的那封信——成亲七年只有一女。
“卫公公。”贾琏自以为用很有涵养的姿态拱了拱手。
卫公公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来,“这位内侄,咱家提醒你一句,有人看不惯你,又当你面表现出来了,你该怎么办?”
贾琏一言不发,不为别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就算你忍辱负重,想要卧薪尝胆,你也得表现出来害怕、生气,你得有表现,哪怕哭呢。不然俗话说斩草除根,你说是吗?”
“卫公公!”贾琏这次是真的想哭了,他屋里一个小厮一个丫鬟,更是立在旁边,恨不得钻进墙里去。
“诶呦,您别真哭啊,我就是个太监,回头安国公该罚我了。”卫公公一个人演得很开心,又生气跺脚道:“你倒是给点赏钱啊。前头听说您送安国公进宫的时候,守门的太监都给了三百两银子呢,咱家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咱家是个太监,咱家就是来要银子的呀。”
贾琏总算是松了口气,知道这鬼上身一般的疯癫太监要干嘛了。
他忙从床头拿了银票出来,守门的太监给了三百……
贾琏一狠心,递了一千两银票过去。
卫公公表情立即恢复了正常,“走吧,别叫安国公就等。”
贾琏忙跟了上去,不过才出房门,卫公公又停住了。
“公公,是……还有什么事情?”贾琏小心翼翼问道。
“你这一身酒气,万一熏着安国公怎么办?临出门的时候陛下可是叮嘱过了,叫咱家看好安国公,酒不许多喝,不好的地方也不许去——还不赶紧去洗漱!”
贾琏被这么一吼,忙转身往屋里去,他甚至跑了起来。
卫公公就又阴阳怪气来了一句,“荣国府是排场大,国公爷是什么身份?他都没这么等过陛下。”
贾琏觉得气都吸不到肚子里去了,他恨不得当场就疯了,再不用受这些屈辱。
“公公拿去喝茶。”贾琏又递了一千两的银票过来。
“早点这么懂事不好吗?”卫公公叹息道。
等顾庆之见到贾琏的时候,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当然卫公公走的时候就说了,可能会晚点回来。
至于贾琏的状态,顾庆之觉得用五个字来形容很是贴切:失去了高光。
同时,顾庆之的刻板印象又加深了:不愧是太监。
“坐。”顾庆之指指对面的凳子,“站着干嘛?”
贾琏跟个木偶似的,直接就这么坐了下来,竟然也没行礼。
顾庆之不由得就又看了一眼卫公公,心中叹息:这是个人才,跟着他着实屈才了……
“听说你来扬州的时候,还带了黄嬷嬷?”
贾琏虽然已经有点失去神智了,不过方才一路上卫公公都没搭理他,又坐在顾庆之面前坐了片刻,巨大的危机感把他的神智又拉了回来。
“回大人。”贾琏恭敬道:“的确带了她,黄嬷嬷是去金陵看房子的。”
“金陵距离这儿也不远。”顾庆之慢条斯理道:“明日我想见见她,当日她对我还不错,我这个人是知恩图报的,你看林大人就知道了。”
这真不是威胁吗?
贾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顾庆之看他一脸为难的表情,完全没有出声的意思。
面试过的人都知道,最紧张的时候,不是面试官问问题的时候,而是面试官沉默的时候。
前者就算不会答,至少还有个思考的方向。
后者……胡思乱想的同时还得保证精神高度集中,不分裂两个人格出来很难收场。
“大人……黄嬷嬷——”贾琏吞吞吐吐,忽又下定决定,“黄嬷嬷前些日子因为醉酒掉进河里,人已经死了。”
“我不信,真是醉酒?”顾庆之反问道,他当然不是特别肯定,但是为难人,套路就是否定一切。
哪知道这话一说出来,贾琏出溜一下,直接跪在了顾庆之面前。
“大人,这事与我无关的。您当日住在内院,我是外头管庶务的人,这些事情我是一点没参与。全都是老太太指示的,她当日就说您是祥瑞,还说献祥瑞的都是无能之人,荣国府军功起家,是开国的四王八公,不愿被人诟病。”
顾庆之惊讶的看了卫公公一眼:瞧瞧你都把人折腾成什么样了?
“大人!”贾琏跪着往前蹭了两步,“老太太说一不二,心狠手辣,为了掩盖真相不走露风声,当日伺候大人的红燕,一家子被分开发卖了,红燕更是因为逃跑被人打死了。”
“还有当日诬陷大人的妇人,说是小产,流血不止也死了。”
“厨房里的几个婆子,有人被狗咬了,有人不小心摔断胳膊,虽然没全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大人!老太太心狠手辣又偏心二房,就连我多年无子,也是她的谋划,她就是想让二房的宝玉袭爵,您去看看她给林大人写的信,她都写了!她还想叫二房长子的遗腹子贾兰病故!”
贾琏说完,就跪在那里低着头呜咽了起来,“大人,求你替我做主啊!”
这下可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庆之一招手,跟卫公公两个站到了外间,中间隔着多宝阁,又压低声音,里头就算能听见,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卫公公……”顾庆之一脸的无奈,“他可是要袭爵的,你把人搞成这样,将来要怎么收场?”
卫公公一笑,道:“不怕,等把荣国府的爵位搞没,他不就不用袭爵了吗?”
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
顾庆之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卫公公继续显示一个职业太监的专业能力——帮主子分忧解难。
“正好乔太医也在,给他开两副治惊厥的方子不就好了?其实早几年,太上皇后宫里许多娘娘都特别喜欢受惊,方子我都会背了,无非就是朱砂黄连牛黄等物,再配点别的就行。”
你这是想把人吃死啊。
顾庆之道:“还是叫乔太医来看。”他扬声道:“把这位内侄送走吧。”
卫公公忽然拉住他胳膊,“国公爷,送走两个字也不能说。”
得,这又是宫里黑话。
当下有人拉着贾琏出去,卫公公从袖子里掏出银票来递给顾庆之,顾庆之给他抽了七百两,“荣国府还真是有钱。”
“谁说不是呢?”卫公公笑道:“听说他们家总共二十房人,全靠着宁荣二府养着。”
顾庆之又叫了热水来泡脚解乏,很快乔太医就来了。
“问题不大,那位是阳虚又吃了不少补药,激动之下内热积在心里,疯倒不至于。我用了针,又给他开了泻火的方子,不过难免要虚弱一阵子。”
也是借机装疯卖傻,虚弱就更不用管了,顾庆之挥挥手表示不在乎。
卫公公笑道:“乔太医出一趟院门也不容易,京里什么都贵,听说您小儿子也二十了,家里这么多人,房子也住不住得开?您一个太医,给人看病总得有些诊金吧。”
顾庆之一听就知道这是又要问贾琏要银子去,反正要了也有他一份,他不管的。
等卫公公拉着乔太医离开,顾庆之又叫了林满过来,问过林如海跟林姑娘这一天过得好不好,又吩咐道:“你们家老爷的内侄,明天早上给他送些生米,再来一碗水,一筐菜两个鸡蛋就行。”
林满显然很是赞同这个主意,问都没问就点头了。
顾庆之又道:“他把厨娘卖了,谁给他做饭呢?记得配菜丰富点,鸡鸭鱼肉都得有,别叫他说咱们林家待客不周。”
第39章 帮林大人活血
“您是没看见他那张脸。”林满一边笑一边回味,早饭是他亲自带人端去的,贾琏那表情,叫他心中积攒了一个月的憋闷全都发出来了。
“里头还有一条河豚呢,活蹦乱跳的。”林满强调道:“这可是好东西,我也是这么跟老爷内侄说的。大江三鲜:河豚,鲥鱼和刀鱼,可惜他不识货,就看了一眼,嘴里只说拿走拿走。”
“那后来?”顾庆之问道,他倒不是关心贾琏,“河豚呢。”
林满撇撇嘴,“正炖着呢,中午就能吃。”
顾庆之也满意了。
“别说,我们老爷这位内侄长得是真不错,脸上露出那种表情,眉头皱到眼睛都看不见了,也还是眉清目秀的。”
林满能这么调侃,证明他是没多少心理阴影了,顾庆之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顾庆之笑了一声,“他昨天晚上跪在我脚下一边哭一边求我放过他的时候,也挺好看的,虽然有点疯癫。”
林满看着丫鬟把东西一样样摆在顾庆之桌上,又道:“姑娘说您不爱吃甜的。就没给您准备云片糕,那东西里小一半都是糖,这是新做的艾草青团和芡实糕,都做的小块的,不耽误吃饭。”
“嗯。”虽然刚吃过早饭,不过顾庆之这个年纪吧,就是牛放在他面前,也是能吃的,他一样挑了一块吃了,然后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挺好,不甜。”
林满笑得眼角全是皱纹,“我们老爷也好多了,自打那内侄过来,他病是一日比一日重,别说出门了,连下床都没几次。不过这两日不但能自己起床了,还能出来溜达溜达,可见是要好了。”
“我就是为他来的。”顾庆之也笑道:“把太上皇的船接回去,谁不能做?可京里找个跟林大人有旧,还能实打实为他好的,而且跟贾家有仇的,也就我了。”
“多谢大人。”林满又道谢,问道:“您中午想用些什么?”
“也没什么可挑的,等把各样菜品都吃过一遍再点菜。”
这么说,潜台词就是他今天不出门了,林满自然也听出来了,道:“您要不要在我们园子里逛逛?这宅子是老爷当年来扬州第二年置办的,清明刚过,叶子还是翠绿色,等再过一个月,太阳晒得狠了,就会变成墨绿色,没现在好看了。”
顾庆之点头应了,不过心里还惦记着林满说的三鲜,“刀鱼好吃吗?”
林满笑道:“好吃!这会儿已经上市了,下午就准备。鲥鱼是贡品,还得再等等,给皇帝上供的船已经走了,估摸着再有十来天就能到,然后就能吃了。”
他又解释道:“寻常百姓捕了吃了,只要别被发现是没什么相干的。就是官宦人家得稍微注意些,不能吃在皇帝前头。”
就还挺合理的,顾庆之道:“您也歇歇,我估摸着您自打去年从贾家回来,就没怎么歇过了。”
林满叹了口气,又笑道:“好在如今都过去了。”
等林满告辞,顾庆之去院子里稍稍活动了些筋骨。
昨天一天下来,别的不说,几趟行程下来,赴宴倒是不累,关键是马车上坐了至少一个时辰,而且还没法站起来,哪哪儿都难受。
“以后赴宴,去一次得歇两天,不然受不了。”顾庆之吐槽道。
卫公公在他身边跟着,接道:“过两日还得有请柬来。”他柔声细气的解释道:“南直隶光州府就十五个,巡抚四位,总督两位——”
“还是得安他们的心?证明我这个钦差不是来办他们的?”
卫公公笑道:“把太上皇的船开回去,这事儿着实不用派您这样的过来,往年用的都是太监。”
顾庆之叹气,“我觉得这不对,真要叫我去安他们的心,证明他们都干了能招来钦差的事儿啊。再者,真要有问题,也不是吃顿饭就能解决的。”
“您就当是看看春日的好风光了。”卫公公道。
两人正闲聊,顾庆之听卫公公给他讲江南这一片藏了多少不起眼的高官,那边林家下人来报,声音里满是笑意,而且完全不符合日常交际准则,一进来就给顾庆之行了个比较正式的礼。
“江都县令吴大人来了,还带着张婶子一家。”
“走,出去看看。”顾庆之道。
县令这样的品级,来林家不用开正门,不过毕竟是本县父母官,下人请他去了正堂。
顾庆之一进去,吴县令就起身道:“顾大人。”
顾庆之客气笑道:“我还想要过两日,吴大人着实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吴县令摆摆手,“这人卖得的确有问题,我就先把人给您送来了。听说林大人还在养病,这厨娘回来,也好做些林大人爱吃的饭菜。下官也盼着林大人早日康复。”
必要的寒暄两句,吴县令说了其中内情。
“不仅没在县衙备案,而且这人卖得太贵了。本地奴仆的价格,十岁以下差不多是三五两,等养到十六七岁,长得好看的,或者学了手艺的,贵一些差不多能有二十两。”
吴县令继续解释道:“像林大人家里的厨娘,年纪三十有余,手艺正好,家里三个孩子最大的刚十二,这样她一家五口卖出去,其实就两个成年人能卖出价格来,能有五六十两已是不错。您知道这一家人卖了多少?”
顾庆之不好扫吴县令的兴,往高猜了个数字,“一百两?”
“两百两!”
这下顾庆之是真的惊讶了,“我知道扬州富庶,可花两百两就为买一个厨娘——是谁买的?”
见顾庆之反应如此之快,吴县令捋了捋胡子,“本地一个姓程的盐商。今年他的盐引少了两成。大人放心,下官问过了,这人买了厨娘回去,也就是叫她日日做林大人爱吃的菜。他也没那么大胆子。”
顾庆之冷笑一声,“去问那位内侄要两百两银子。”他又跟吴县令道:“这买卖不成,也不好叫那盐商吃亏。该是多少银子,还给他便是。嗯……这厨娘也在他家做了几日,按照短工算吧。”
吴县令笑道:“本地请出名的大厨,一日宴席下来,多的二三两,少的也得三五钱。”
“那就按照一两银子一日收,给张婶子压压惊。”尤其是别叫她心里留下怨气来。
那边卫公公接下了这个很有钱途的差事,顾庆之想了想,又跟吴县令说:“我有一个朋友,是桑家村出身,桑家村是江都县辖内吧?”
吴县令表情严肃,点了点头,“正是。桑家村的桑树很是出名。”
顾庆之又道:“只是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一家五口一个不剩,害人的正是富绅张镜诚。”
他一顿,吴县令思索道:“可是有个诨号叫张三山的?”
“正是,吴大人对他也有所耳闻?”
吴县令道:“他手段不怎么干净。按说正常田地买卖,官府是不管的,不过前两年,他看上牛尾巴村一块靠河的田,先是用巨利引诱那几家人改种了桑树,后来那桑树不知道怎么又被火烧了,这下买桑树时借的银子就还不上了,那几家人无奈,只得买了田地求生。”
不用说,田地肯定是卖给这位张镜诚了。
这年代监控手段基本没有,查起来原本就很麻烦,况且张三山也的确是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甚至能威胁到县令。
顾庆之便道:“这样,我安排锦衣卫去查——”
听见锦衣卫三个字,吴县令眼皮子跳了跳。
“我朋友另有生路,也没打算回来,田地是肯定不要的。等他关进牢里,他名下的地拿出来卖,不许卖给乡绅,分给小块卖给百姓,尤其是被他害了的那几家,也算是县衙的进项了。”
虽然知道这地不可能全在他江都县里,不过吴县令还是站起身来,给顾庆之行了礼,欣喜道:“多谢顾大人,下官再替辖内百姓感谢顾大人。”
要么怎么说卫公公跟着他是屈才了呢?
卫公公什么都知道,就像这事儿,也是卫公公告诉他县令想要升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就是粮食,基本上如果能收到朝廷定下的量的七成,那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八成有嘉奖,九成的话,考评里无论如何都会有个“出类拔萃”的评语。
接着就是各种进项,尤其是税收。
顾庆之要查张镜诚,他的家产肯定是充公的,粮食能得不少,田地也能卖出去不少。
这部分收益还不算什么,毕竟张镜诚只是个乡绅,他能占的东西有限。
关键是杀鸡儆猴,别的人看见了,今年秋粮必定征收得十分顺利,江都县的刺头们也能安生些。
这样今年吴县令的评价就会非常高,八成就能直接升官换个地方了。
这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卫公公带着银票回来,当然去给盐商送银子是不用县令出面的,更加不用卫公公出面。
卫公公笑道:“新的巡盐御史董大人也上任几天了,不如借他的人去?张婶子若是得空,也能跟着一起去。”
吴县令道:“我也留一人带路。”
吴县令完全没留下来吃饭的意思,办完事儿就告辞了。
眼看着就到中午,顾庆之去了林如海屋里。
林如海精神好了很多,再不是前两日那个病恹恹的模样,而且明显是好好洗漱过的,虽然看着还有点憔悴,不过眼中已经有了光,脸上也没那么苍白了。
顾庆之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屋里走,还跟一边小厮笑道:“不用扶我,我好着呢。”
见顾庆之来,屋里伺候的人行过礼便出去了,顾庆之跟林如海两个对面坐在圆桌两边,顾庆之道:“林大人,厨娘给您送回来了。不是我说,您那位内侄是会捞银子,让人不得不佩服。”
这话说得很是阴阳怪气,林如海面上显出两分尴尬来,没说话。
顾庆之又笑话他,“你别往心里去,这跟你没关系,他又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教的。就是先夫人也没见过他,这是贾府养出来的,你又何必非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呢?”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原先……黛玉她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嘴里的贾府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也挺好理解。”顾 庆之安慰道:“谁能知道荣国公早死呢?谁又能知道您两个内兄真的就完全一点潜力都没有呢?孙子更是……有能耐的先去投胎了,都不愿意在贾府多待。人是会变的,荣国府越来越坏了呗。”
林如海叹气,但是听顾庆之这么说,他的确是没那么难受了。
顾庆之又道:“别的不说,您府上一共也就两百多的下人,荣国府有一千多,讲究排场,养这么多闲人,这就是祸根子。还有这次,您那内侄说伺候我的几个人,贾府的老太君为了不走漏风声,把人全弄死了。”
林如海一惊,“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顾庆之摊手,“是您那内侄说的,肯定是推脱,他们夫妻两个,一个管着后院,一个管着庶务,不经他们手是不可能的。”
林如海眉头皱了起来,顾庆之捡了几件事儿说了,又道:“人之初性本善,他们能成这样,肯定是有模有样学来的,他们才管了几年荣国府?只能早就成这样了。”
他哼了一声,纵观荣国府里非正常死亡的几个人,又有哪个不是被挤兑死的?
金钏儿、晴雯。
包括后来王熙凤派人去要张华的命,逼死尤二姐,她心狠手辣倒在其次,若是在一个环境好管得严的地方,她纵然是心狠手辣,她也不敢这么做,更没机会这么做,只能说是王家家学渊源,到了贾家近墨者黑。
“我那内侄——”林如海被顾庆之内侄内侄了好几天,不经意间,贾琏在他嘴里,也成了内侄了。
当然的确是这个亲戚关系,就是叫他的语气不太对。
对上顾庆之调侃的眼神,林如海先不好意思起来。
顾庆之却没打算听他说什么,先憋着吧,这样过两日正经问事儿的时候,倒得特别快也特别彻底。
他站起身来道:“中午了,我就不陪着您吃饭了,毕竟张婶子回来了,我中午说不定有金葱麻鸭吃呢。”
林如海的确是有点哽住的感觉,怎么才开了个头,人就要走了呢?
顾庆之回去自己的小院子里,中午的确是吃到了金葱麻鸭,不过时间挺紧,用的不是整只鸭子,而是只用鸭脯肉做了个意思。
“张婶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明天还想吃。”
“有的有的,鸭子准备好了,已经炖上了。”
吃过午饭,顾庆之出来溜达消食,林满还专门叫了个人来陪着,顺便给他介绍花园子里的种种造景和植物。
清明节刚过去没几天,午后的太阳也不晒,还有风吹在身上,气候宜人,景色秀丽,让人很是放松。
顾庆之才转了小半个园子就不想走了,他才在椅子上靠了没多久,就见不远处林黛玉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走了过来。
顾庆之起身叫了声“林姑娘”,林黛玉冲他福了福身子,道:“顾大人住得可习惯?有什么欠缺的只管吩咐。”
“他们照顾得很是周到,就是住家里也不过如此了。”
听见他这么说,林黛玉笑了笑,问道:“顾大人早上同父亲说了什么?叫他午饭也多吃了半碗,这会儿正喝山楂茶呢。不过乔太医说父亲正进补,吃些山楂有好处的。”
“倒也没说什么。”顾庆之不好意思笑了笑,虽然早上也是为了给林大人平平无奇的养病生涯找点乐趣,不过被人家女儿抓包,总有点惭愧。
“那顾大人下午可还要去看看父亲?”林黛玉问道:“若是能叫他再多吃半碗饭就更好了。”
这个他还真可以。
顾庆之点头,承诺道:“放心,下午还去。”
正说着话,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得些许树叶花瓣飘到了空中,顾庆之忽得有些懊恼。
“我还给你送了茶叶和风筝呢,这下可好,被荣国府扣住了。专门找百工坊做的风筝。”
“原先的茶叶是你给我送的?”林黛玉一下子就猜到了真相。
“正是。好不好喝?专门挑的茶叶,连茶罐子也是精挑细选的。”
林黛玉笑出两个小酒窝来,“我父亲原先并不曾单另给我送过东西,都是随荣国府的礼一起来的。不过荣国府没一个人猜出来,那会儿我虽然觉得奇怪,不过也没多想——”
她稍微一顿,别过脸去,言语里的笑意越发的明显了。
“一个柿柿如意,一个云淡风轻,的确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选的东西。”
“是卫公公选的。”顾庆之笑道。
见林黛玉高兴,他自然不会没情商去说什么:为了不叫荣国府起疑心才选的这些图案。
“一套四个,还有个玲珑瓷的。”顾庆之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品味。“我比较喜欢那个。半透明的罐子,里头茶叶喝了多少看得清清楚楚。回头把荣国府的也要回来,正好凑齐一套。还有我才给你送的风筝,专门叫人仿的方家的手艺。你喜欢燕子的吗?”
林黛玉摇摇头,“样子倒是其次,我喜欢飞得高的。我今年还没放过风筝呢。”
“那有什么,现在就放。”顾庆之道。
“不会过季了吗?清明都过了。”林黛玉声音里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怕什么,就是没风都能放风筝,况且现在有风。”顾庆之拉了一边的下人,就道:“赶紧出去买两个风筝来。”
“不用,家里有风筝,我就是——”
就是怎么她也没说出来。
顾庆之便道:“赶紧去拿风筝,我也没放过风筝呢,你教教我。”
这种跑腿的事情,自然有丫鬟去,林黛玉引着他又往前头走了一段,“这块平,周围都是矮树,正好放风筝。”
顾庆之借着去一边整理衣服的功夫,把风速点了上去,想也知道,从去年接到林如海的信,再到今年回家,她过得多压抑,如今有兴致放风筝,必须得有金手指,必须放得高高的。
丫鬟很快回来,顾庆之跟林黛玉一人拿了一个,林黛玉兴致勃勃给他示范。
“先要看风筝的平衡。”她把手指抵在风筝绑线的位置撑了起来,“你看,前头不能比后头重,不然放起来就会往下倒,左右也得一样重,不然飞不高的。”
顾庆之认真听着。
“风小的时候,就要跑起来。”林黛玉顿了顿,手举起来感受了风,道:“现在这个风不错,把风筝平放在地上,线松开一段,往前走,再这么用力一拉!”
风筝被她拉了起来,很快飞到了两人头顶,距离地面也有一丈多了。
林黛玉颇有几分洋洋得意,看着顾庆之夸耀道:“放起来就是拉线了,这些都是单线的风筝,简单。我还能放四根线的呢。”
顾庆之肃然起敬,冲着林黛玉一拱手,叫道:“师父。”
林黛玉笑得很是开心,“整个扬州城,没有人风筝放得比我好了。”
风好老师更好,顾庆之的风筝也很快放了起来。
林黛玉拉着手中线绳,还不忘指导他,“风大的时候松线,风小的时候拉线,逆风才能飞得高。还有,三角形的风筝飞得最高。”
她一脸“我把秘密全都告诉你了”的骄傲,顾庆之便又一拱手,“师尊。”
叫师父是玩笑,叫师尊就过于郑重了,这称呼把林黛玉闹了个大红脸,“你别看我,你看风筝,要掉下来了!”
靠着金手指加码,林黛玉的风筝飞得很高,她甚至还有点遗憾,“早知道今天风这么好,就该多接些线,还能放得更高些。”
说完她又安慰顾庆之,“你多练练就好了,新手能放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收了风筝,差不多也快到申时了,两人分别回去洗漱,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林黛玉活动了一个下午,晚饭自然是吃得挺多。
顾庆之答应了她要帮着林如海“行气活血”,吃完饭就又来林如海屋里了。
“林大人,还有件正事忘了说。”
林如海神情严肃起来,“顾大人请讲。”
“你还得写封信。”
“啊?”林如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写信?给谁?”
顾庆之呵呵两声,笑道:“人家吴县令把厨娘给你找回来。你得谢谢人家吧?”
林如海正要点头,顾庆之又问:“布政使、巡抚和总督,哪个你比较熟?”
林如海也是多年当官的,顾庆之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明白要干什么了,给吴县令的考评加点分。
这也是正常官场交际,只是……
“布政使是去年年底才来的,那会儿我病着,未曾见过面。巡抚倒是能说上话,就是南直隶四位巡抚,能管他的那位我不认得。总督……有点不合适。”
“林大人,你也在官场多年了。”顾庆之一边去拿纸笔,一边叹气道:“我原想着不用提醒,你也能想起来的,可等了一下午,也不见你写信,可是大病未愈,拿不动纸笔?”
说实在的,要是搁在以往,的确是不用顾庆之提醒,不过林如海确实是病了许久,又觉得自己快死了,精神紧绷,加上顾庆之来了以后,事事都不用他操心。
林如海是真的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往心上去了。
但是被顾庆之这么一说,他的确是有汗颜,怎么连这个也忘了呢?
“又没说不写。”林如海小声道。
顾庆之坐在他身边给他磨墨,“他自己也得有点关系,知府给他的评语肯定是好,总督太大了,巡抚最合适。”
林如海嗯了一声,拿着笔正斟酌字句呢,给不认识的人写信,只能是尬写了,但他毕竟是探花出身,就是尬写,也不能丢了翰林院的脸。
这一斟酌就斟酌的有点久,半天也只写了个孙巡抚。
顾庆之故意逗他,道:“不是吧林大人,这还要我教你不成?你家里下人可被你内侄卖了不少呢,还有田地商铺,大半都得吴县令给你找回来。你麻烦人家这么多,就写封信呗。这事儿可不能拖。南直隶官员多,得让上头早点斟酌排位。”
被他这么一激,林如海脸上有点挂不住,不过两人的确是已经有了深厚的交情,又很是亲近,林如海把笔往他手里一塞,“你写!”
顾庆之又笑了两声,“我写就我写,不过信封得用你林家的。”
这个也很正常,这是给他林家办事儿,自然是要他林家出面的,送信的也得是他林家的人。
林如海点头应了。
很快,顾庆之就写好了举荐信。
总结一下,就是给巡抚孙大人介绍了一下吴县令八字很好。
林如海是又气又笑,“哪有你这么写的?”
“我是钦天监监正,我这么写有什么不对?我总不能夸他为官清廉,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吧?”顾庆之又去林如海床头摸了那块御前行走的牌子,墨汁往上一刷,就要往信纸上按。
“不行不行!”林如海一想到这信要装在他林家的信封里送出去,头皮就一阵阵发麻,热血也是一阵阵往上涌。
活血效果还挺好。
别说手了,林如海恨不得整个人都挡上去,顾庆之直接给他手背上按了个御前行走的印子。
“你这要把巡抚吓死的。”林如海慌张道:“他拿着这信,万一去弹劾你怎么办。”
“怕什么,反正信封不是我顾家的。”顾庆之笑嘻嘻道。
林如海瞪他一眼,“真是胡闹——罢罢罢,你赶紧走,没你打岔,我安安静静的,一会儿就能写好,明早就送出去。”
正说着话,来晨昏定省的林黛玉到了。
“父亲同顾大人说什么呢?还在外头就听见声音了。父亲平日里还说顾大人稳重可靠,怎么今日又胡闹了?”
顾庆之抢先开口,“林大人把墨汁滴在手背上了。”
林如海眼睛都瞪圆了。
林黛玉笑盈盈道:“父亲也一把年纪了。还是打水来洗洗吧?”
第40章 有人要谋反
连着三天早上看见生米,虽然贾琏都奔着三十去了,也有银子生活,更加可以出去吃,不过到第四天,他的确是忍耐到了尽头。
在第四天顾庆之出去赴宴的时候,贾琏来跟林如海请辞。
“林姑父。”贾琏拱手行礼,一张脸定的平平的,神态极其自然,想必跟这两天喝的朱砂安神汤有很大的关系。
“坐。”林如海身体虽然还虚弱,穿的也比正常人多一些,不过说话间已经渐渐有了中气,再不是半月前那个两句话喘三声的状态了。
贾琏心中暗叹,原本以为是回光返照,不过谁家回光返照也不会往十天返,林如海的的确确是快好了。
“荣国府在金陵的铺子出了些问题。”贾琏嘴角翘了起来,不过这礼节性的微笑,已经没当初那么自然了。
林如海自然也看了出来,他平静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别说帮忙了,连关心也没有,可见老太太的谋划必定不会奏效,贾琏又笑道:“当初过来,老太太还吩咐,在祖坟附近再置办些祭田,如今您身子大安,我也放下心来,该去处理家族中事了。”
“知道了,去吧。我也没什么吩咐的,荣国府在金陵的人不少,也有姻亲世交帮忙,如今的应天府尹还是贾雨村,想必也不会起什么波澜。”
贾琏起身又行了一礼,“林姑父保重。”然后大步出了房间。
不过才轻松下来的心情,仅仅维持到他收拾好东西,身后跟着小厮丫鬟提着行李,准备离开林府的时候。
有人堵门,是林府三管家之一的林满,还有顾庆之带来的那个锦衣卫小旗,似乎是姓崔。
林满规规矩矩垂首站在一边,连视线都不肯抬的,像个正经的下人,就好像前两日端着生米过来,笑嘻嘻问贾琏满不满意林府饭菜的人不是他一样。
崔颐鸣则是上前一拱拳,道:“贾大人可是要走?”
贾琏捐的同知,崔颐鸣不过从七品,不过对上锦衣卫,谁都得恭恭敬敬的。
“正是,金陵家中有事要我去处理。”兴许是安神汤吃得多了,不管内心怎么样,贾琏面上甚至比以前更加的波澜不惊了,甚至能夸一句进退有据。
“贾大人,前些日子你做主卖了不少林家产业,因为还没在衙门过户,做不得数,官服派人告知之后,所有人都打算退回来,但是你收了银子,你无论去哪儿,最好告知在下行程,方便跟买家对峙,也好退回赃款。”
这就成赃款了?贾琏除了气愤,还有点悲哀,早年在京城,谁见了他不可客气气的?如今竟被一个从七品的小旗这般威胁!
“知道了。”贾琏板着脸道。
崔颐鸣让开路,贾琏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后头一声笑。
“贾大人还不知道吧?前头买了林家厨娘那个盐商,今年的盐引被董大人全收回去了。您出去小心些,程姓盐商放出话去让您好看呢。”
“他敢!”贾琏被药物遏制住的情绪,总算是有了点波动,“你们这样陷害我,就不怕荣国府?”
崔颐鸣嘲笑了一声,“盐引被收回去,你要是只能看出来是为了陷害你,那也怪不得荣国府没落了。”
崔颐鸣说完便是一伸手,“贾大人请吧。”
贾琏冷哼一声,“我们走!”
他从金陵带来的几个人快步跟上,崔颐鸣还在后头喊,“别走太远,落脚了记得回来报个信。我想贾大人也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府衙的名单上吧?”
顾庆之今日便是去新任巡盐御史董伯中府上赴宴的,回来还带了一坛桂花酒。
据说这玩意儿度数低,不醉人,酿造过程中还加了枸杞,是专门给小孩子跟女子喝的。
顾庆之尝着跟桂花酒酿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里头没有糯米团子。
“都是人精啊。”顾庆之回来跟林如海叹息道,“一石三鸟。”
林如海的身体进一步康复,乔太医给他新近开的方子,就是多吃半碗饭,饭后一杯麦冬山楂茶,再出来缓慢走一刻钟。
如今两人就在林家的花园子里溜达。
林如海笑道:“新的巡盐御史上任,盐引发放肯定是要变化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跟我当巡盐御史的时候一样,那他董大人岂不是要改姓林了?”
“况且这位程源水,原本我今年就给他少发了两成盐引,选这么个人出来,也算是师出有名,董大人上来,也要培养自己的手下,这些盐引就是最好的利益。”
“不仅如此。”顾庆之接着道:“他还在帮您出气的小团伙里出了力,这小团伙里头不仅有扬州知府,还有本地的县令吴大人。”
“巡盐御史虽然手下有十二个巡检司,盐兵三千,不过真要稽查私盐,没有县令配合是不可能的。”林如海语气里很是有些感慨,八成是在这地方吃过亏。
“董大人还托我转达——哦不,是告诉我。”顾庆之轻轻嗓子,道:“我不求能像林大人一样,能把市面上私盐的比例控制在官盐的两倍以内,只求官盐私盐比例维持在三七成,就对得起隆恩浩荡了。”
林如海笑了一声,很是骄傲的拍了拍顾庆之的肩膀,“官盐不苦,价格贵,私盐粗制滥造,价格只有官盐的不到一半,但是盐又是百姓必不可少的东西,盐吃少了,人就没了力气。”
林如海叹了一声,“盐引朝廷发下来的价格是每引一两五钱,到盐商手里,每引的价格在十二到十五两,江南地区盐不贵,大概每斤七八文,运到内陆,贵的地方能买到五十文,个别能卖到一百文。每引四百斤盐。”
顾庆之一边点头,一边——
“这不对啊。按照每斤七八文,一千五百文钱换一两银子,一引盐卖出去才二两出头,就算是五十文每斤,那也只有十三四两银子,这还没算运输成本——剩下都是私盐?盐商可真赚!”
林如海又道:“所以买了盐引,就能以一定比例运私盐出去,当然这话大庭广众下是不能说的,运私盐,超过三斤就要枷号示众,超过五十斤直接处死。那程源水,去年盐引不到一千,最后运了快十万斤私盐出去,这人是留不得的。”
顾庆之表情顿时就有点复杂了。
虽然有卫公公,他也接触了不少官场亚文化跟潜规则,但是这种大家心照不宣的,还明显违法的行为,他的确是不太习惯。
“这也要我转告董大人?”顾庆之小声问道。
林如海没回答这个问题,“当巡盐御史,我如今最大的体会,就是要控制,不能出现大盐商,也不能纵容盐商超出比例去贩卖私盐。两淮巡盐御史,每年经手至少三十万引盐,庆之,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吗?”
“三百五十到四百五十万两,明面上的。”顾庆之飞快接了上来,但是他想的跟林如海想的不太一样。
“这压力是不是过于大了?我原本觉得巡盐御史一年一换,不利于熟悉工作,如今看,怕是一年就要把人累坏了。”顾庆之看着林如海的眼神顿时就满是钦佩了,原先他的确是觉得林如海身体不好,最大的事实就是他子嗣不丰。
但是再仔细想想,子嗣只能证明生育,不能代表身体不好。
林如海可是当了六年巡盐御史,这哪里是身体不好,这是太好了,这是快累死了。
顾庆之坚定地说:“你这是累病的,这是带病工作啊。纵然是报病的程序有些许瑕疵,只要说清楚了,陛下是必须给你升官的!”
林如海失笑,“怎么就说到升官上头了。”
“这事儿你不用管,我是钦差,回头我汇报给皇帝。”
“你这钦差不是来收船的?”
“自然是还有秘密任务的。”顾庆之瞥他一眼,“林大人,等你再好一些,咱们好好说说盐税的事儿。现在你该去洗涮准备就寝了。”
接下来的几日,顾庆之继续保持着两三日一场宴会的节奏,一直到了三月中旬,谷雨到了。
谷雨能叫谷雨,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天要下雨,下雨有助于谷物丰收。
就算古代通讯再不发达,距离他祈雨也有一个多月了,顾庆之的名声在消息灵通的江南地区,算是彻底传开了。
扬州知府李大人提前好几日就约了顾庆之祈雨。
当然约他的人不止一个,顾庆之最后只答应了李大人。
原因也很简单,扬州府这一片原本就是有雨的,不过是零星小雨,他要做的是把零星小雨连成片。
再有就是扬州府这几年的确是欣欣向荣,稳中向好,顾庆之回去稍微打听一下,就点头了。
其他地方谷雨这天都是晴的,这样祈雨就难多了。
顾庆之虽然能祈雨,但是他心里也一直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人工调解天气会破坏自然的平衡,毕竟后世人工祈雨包括人工驱散积雨云都很是发达,但干旱半年以及洪涝灾害的新闻也是层出不穷。
谷雨这天,早上一起来,顾庆之就在林家正堂前头设立了祭台。
他在林家上香,让知府去知府衙门门口拜祭台,总体来说知道的都知道是他做的,但是知府也能在百姓间落个好名声,尤其是李知府今年就做满一任了,兴许努努力还能混个万民伞,这是升官的大大加分项。
李知府也说得很明白,还给了五百两的“润笔费”。
卫公公的评价,这银子是做明事的钱,配得上知府身份,也不会多到让人生疑心。
顾庆之斋戒沐浴,换了净服,跟一边站在一处的林家父女道:“林大人,叫你看看我的本事,也叫你知道我这个安国公是怎么当上的。”
随着香一柱柱供奉上去,天色渐渐变得阴沉,云也从白色变成了灰色。
到了午时初刻,一声春雷震响大地,雨滴也落了下来。
雨下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然后就变成了不用打伞的毛毛雨,林如海有点欣慰,也有点骄傲,只是半响就感慨了一句,“这雨下得好啊。”
林黛玉倒是伸手出去接了接雨滴,转过脸来跟林如海笑了笑,语气轻快道:“十月底的时候,荣禧堂叫雷劈了。我记得前两日他刚叫我别整日待在屋里,让我多出去走走,多晒晒太阳,接着他就被宝二爷骂了,荣国府也多了许多流言,说他贪吃,说他仗势欺人,还说他占小媳妇便宜,我也再没见过他了。”
林如海脸上却没什么笑容,反而变得严肃起来。
雨停之后,祭台也收了起来,林家人看着顾庆之的除了亲切感激,又多了几分敬重,连带说话的时候也轻声轻语了。
“父亲还说,他这个林家老爷,如今说话都没你管用了。”
中午吃过饭,顾庆之出来遛弯消食,碰见了同出来消食的林黛玉,两人顺理成章走在了一起,顺便聊聊天。
“林老爷也该退位让贤了。”顾庆之故作老气横秋来了一句,引得林黛玉笑了起来。
她又道:“我其实挺不喜欢午休的,平日里就没什么事儿,哪里会觉得累呢?睡也睡不着,还不如写两个字,看看书。”
这个顾庆之也同意,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人一天睡六个小时就精精神神,有人一天睡十个小时还要犯困。
“也可以多出来逛逛,白天累一点,晚上才睡得好。晚上这一觉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一说,顾庆之也有点明白过来了,后来林黛玉所谓晚上睡不着,可能根本不是她身体不好,而是无奈只能遵从不适合她的作息。
连觉都不能随心所欲的睡,这不就是抑郁的最大诱因?
“过两日咱们出去转转?这些日子光顾着赴宴了,我还没看过扬州城的景色呢。”
林黛玉脸上立即就有了笑意,只是一开口,又有了点惆怅,“扬州城我也好久没去了。原先我也去过不少地方。别的官不能出辖地,就像江都知县,不能出江都县,扬州知府也不能出扬州府,可我父亲不一样,他是巡盐御史,他手下管着三十多个盐场呢。”
想起快乐自由的幼时年华,林黛玉很是怀念,“往东南有太湖,有西湖,有阳澄湖,还有淀山湖。往西北走,有洪泽湖。都是不用下船就能到的地方。”
如果林黛玉小时候就见过这些景色,又去过这些地方,她又怎么能习惯住在荣国府的后院?
不过那么小小一片地方,就把人的一辈子关住了。
说起这些,林黛玉很快就变得兴高采烈,“若是一直往东,大概三百里出头就能看见海,大约要走两天,你见过海吗?”
顾庆之都不忍心说话,只摇了摇头,林黛玉笑道:“是咸的。”
“这不是见过,这是尝过。”顾庆之失笑,他又道:“太上皇的船是个大船,大运河有些地方过不去,这次回去京城,肯定是走海上的。”
林黛玉忽然就不说话了,顾庆之猜她八成是不想去京城。
“你去过玉泉山吗?我在玉泉山下头有个庄子,那边的水可好了。”
“我在前门外还有个铺子,隔壁是卖首饰的,上回我还看见郡王的女儿去逛了呢,只是我一个人去逛首饰铺子,奇奇怪怪的。”
“京里还有大佛堂,还有个观音庵,我若一个人去,怕是要被当成踢馆的。”
林黛玉笑了一声,“扬州也有几个庙,顾大人不如先去试试?”
顾庆之却渐渐的不说话了。
他忽然回过味来,林黛玉方才说什么?
林如海手下管着三十多个盐场,当时他是觉得林黛玉去过的地方多,现在反应过来,一个人能管这么多?这真的合理?
两淮巡盐御史,两淮是指江苏跟安徽啊,三十多个盐场,每个巡视三天,加上路程上花费的时间,这都得大半年了。更别的还有其他工作。
这个工作量,撑了六年才累死在任上,他真有可能是累的。
“我去找林大人。”顾庆之说完,先往自己屋里取了皇帝给的秘旨,又往林如海这边过来。
林如海如今是气血虚,虽然已经好了很多,不过他中午是要睡觉的,好在这会儿已经起来了。
丫鬟正伺候他梳头洗脸,见顾庆之来,丫鬟手上动作快了很多,很快就端着盆出去了。
“怎么这样着急?”林如海端着红枣茶,吹了吹问道。
顾庆之道:“你觉得上本子叫皇帝把两淮巡盐御史拆成四五个如何?”
林如海眉头一皱,没有反驳,而是问道:“你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顾庆之道:“我才听林姑娘说,你管着三十多个盐场,一个人如何管得过来?况且一个人手下过两三成国库税银,这也不合适。”
林如海看着他的表情顿时就一言难尽了,甚至心里还生出点庆幸来,幸亏他卸任了。
“若不是管了这么多盐场,你如何能累病?若不是事情太多,你又如何能把林姑娘托付给贾家?”这一开口就有点刹不住闸,“若不是忙不过来,你又如何不娶妻不过继?前头更是一副想死的样子——总不能是太上皇逼得吧?”
顾庆之一脸的怀疑,林如海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你怎么——跟太上皇没什么关系。”
中间略有停顿,又有点犹豫,顾庆之眉头一皱,想着各种细微末节的线索,林如海从翰林院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地方当官,所以肯定不是太上皇。
探花、翰林,这样的出身长期放到地方,就证明太上皇没打算好好用他。
顾庆之拿了皇帝给他加衔户部尚书的密旨递给他,“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如海接过来一看,有点一言难尽,“这是圣旨……是不是要摆个香案,郑重一点?”
顾庆之道:“这是密旨,况且陛下许我便宜行事,还有另一道旨意,发哪个,主要看我。”
顾庆之就又给他看了封林黛玉做县君的旨意。
“林大人,你也当了这么多年官,应该能猜出来这两道旨意是在什么情况下发出来的。虽然你请病请的不合规矩,可陛下在我的劝说下,也没打算跟你计较,可若是没我……”
林如海点了点头,“可若是没你,黛玉能活多久,多半要看贾家的良心了。”
“你知道!”这下是顾庆之跳了起来,“为什么!若说你宠爱林姑娘,你的确是计划着把所有家产留给她,可你为什么要托付给贾府?贾府哪里来的良心?从扬州坐船去金陵,一晚上就能一个来回,你不可能不知道金陵的护官符,贾府在金陵没什么好名声,京城的难道就是圣人了?荣国府哪里来的良心?”
林如海咬起了牙,下颌骨那里也凸了出来,“有人要谋反!”
顾庆之眯起了眼睛,“谋反?谁?”
林如海点点头,“我不知道是谁,去年梅雨之后,我整理案卷忽然发现的。没有证据,我猜……”
他快速的喘了两口气,道:“江南这一片地方,近十年没什么大灾,百姓安居乐业,近几个首辅也都不是这一片的,没有大片土地记在一个人名下,加上周围人都来这一片讨生活,人口应该是稳步上升的。江南富庶,盐就是这儿产的,多数人是吃得起的,但是盐税没有增加。”
“我家里也有些田庄,庄上的佃户人数在增加,扬州城里的百姓,也说日子过得更好了,百姓过得好吃得好,最直接的就是孩子生得多了,生下来能活下来的比例也高。但是盐税没有增加。”林如海又重复一遍,“你说是为什么?”
“别地儿的盐过来?”顾庆之摇头,运费是个问题,而且从哪儿运呢?晒盐的成本比煮盐低的多的多。
“盐商偷运大量私盐?”他再次摇头,林如海前几日才说过,去年有个盐商私盐运多了。他是能查出来的,他对两淮的盐商了如指掌。
“有两种可能。”林如海伸了手,比划一个二,“江南的百姓被运走了,或者有个查不出来的大人物挑头贩卖私盐,我手下十二个巡检司,三千盐兵都查不出来的大人物。私盐五十斤就要处死,你说这哪一条不是谋反?”
“两淮十多个州府,巡抚总督加起来都有十个了,竟然没有一个官员发现?”顾庆之怀疑的问。
林如海叹道:“你也知道,我是两淮盐运史,我管着三十多个盐场,从最南到最北,隔了快一千里地。这一片所有的官员加起来,从知府到总督,谁能有我活动范围大?又有谁能像我一样能管到这么细?”
顾庆之脑袋飞快转着,“这事儿我手下几个人是肯定查不出来的,得回京告诉皇帝,安排锦衣卫秘密查探。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造反是肯定造不起来的。皇帝是个好皇帝,百姓也安居乐业,更加没有天灾,绝对不会有天灾——除非地震。”
顾庆之说着说着就放松下来,“纵观这几千年,哪次不是逼到绝路百姓才造反呢?况且前头那一次太子谋反,如今皇帝看着王爷是一个比一个紧,府兵都降到五十了。没有这个条件的。纵然是要清君侧,那也得是手里有兵,还得有威望,才能振臂一呼天下来投,要是刚开国那会儿功臣多,乱糟糟的还行,如今造反,能被诏安就不错了。”
顾庆之摇头道:“真没这个条件。咱们还是说说你的事儿,就为了这个,你把林姑娘托付给贾家?”
什么叫就为了这个?
但是这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林如海的确是轻松了,他板着脸道:“我的确是知道金陵的护官符,我也知道贾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他微微一顿,不屑一顾道:“贾家牵扯不到造反里,他们就没这个本事。能叫她待在京城的,只有贾家。”
“而且……”他长叹一口气,“如果我正常上折子,正常请辞,那来的也是正常的官员。”
林如海定睛凝视顾庆之,“如果我冒险装作昏了头,皇帝兴许就能派心腹来。你年纪虽轻,可我也看见了你的真本事,你的确是皇帝心腹。”
“可万一皇帝没派心腹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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