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拜林如海为师
林如海沉默了许久。
“若是皇帝没派人来,若是我病能养好,我既然已经请病,将来要补缺也是要去吏部选官的,我既然是探花出身,又做过三年的翰林的,必定能有机会面见陛下,到时候说出一切也不算晚。”
“若是我病养不好,就这么死了——”
顾庆之打断了他,有些话的确是不能宣之于口,就算他觉得自己值得百分之一万的新任,问题是一旦说出口,林如海的心境也会有变化。
“这件事情的确是不能写折子,更加不能说给外人听,若是真有大人物意图谋反,南直隶十几个州府无一人察觉,那万一走漏风声,几个你都不够填的。”
林如海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再一想原本的林如海,是一直撑到今年九月的,顾庆之顿时就觉得他太苦了,伸手就想去拍他肩膀,可惜的确是不太合适,又被林如海这么一瞪,他把手收了回来,叹气。
“林大人,你可别这么容易相信别人了。我知道我值得信赖,□□国府不值得信赖,你把林姑娘托付给他们,跟送羊去狼窝有什么区别?”
林如海叹道:“我女儿我知道,我自小把她当男子教养,又带她四处游历,我在她这个年纪,见识都不如她广博。贾家……”说起自己岳家,林如海眼皮子抽了抽。
“你也见过的,他们家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人,我女儿如何不能在贾家站稳脚跟?她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柔弱,我女儿——”林如海笑了起来,满是自豪,“她很好,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得很好。”
事实证明她过得不好!
顾庆之又想叹气了,可他又不忍心给一个父亲的骄傲的心泼冷水,最后还是踮起脚尖,出其不意往林如海肩膀上拍了拍,“你觉得好就好吧……”
“没大没小的。”林如海假意瞪他,顾庆之却一点惊慌也没有,毕竟林如海胡子没吹起来。
吹胡子瞪眼还是有科学依据的,真要生气,出气肯定粗,胡子肯定是能被吹起来的。
“安国公!”顾庆之指着自己鼻子,“我可是安国公,你知道外头人为了跟安国公说一句话,肯掏多少银子吗?”
“那我也给你送点银子?”林如海没好气道,说完他又道:“前些日子看你写信,字虽然有所进步,能看出来的确是下了苦功夫,不过还得练,我早年的字帖,你也能拿来用一用了。另外……毕竟是在要在朝廷为官,书也得读,我毕竟是翰林,你可愿——”
“师尊!”顾庆之双手抱拳,摆了下去。
哪知道林如海躲开了,“拜师是很正经的事情,要择日子要斋戒沐浴的,不是你这么叫一声就算数的。”
顾庆之笑道:“斋戒沐浴,今天早上祈雨,已经是斋戒沐浴过了,至于择日子,我是钦天监监正,我说今天是好日子,今天就是好日子。”
林如海被他逗笑了,“还得请人观礼,要有宴席的,请柬还没写——我自己写!”
顾庆之故作失望,道:“那天一定是个大晴天,不会太热!”
“唉……”林如海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天地君亲师。”
“知道。”顾庆之点头,“早先在钦天监,张大人教过的,祭祀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来的。”
“一旦你拜我为师,你我二人关系就更为紧密,多数场合,你就可以代我说话。我身体不好,黛玉年纪尚轻,又是女子,万一——”
顾庆之再次打断了他,旗子是不好乱差的。
“我原先就说过愿意照顾林姑娘,现在自然不会变,不过林大人,说实话,我觉得你不是身体不好,你是身体很好。”
“你不知道,我林家几代单传,如今除了我,就剩了三家——你原先问我为什么要把黛玉托付给荣国府,除了荣国府还有谁能托付呢?”
“我林家剩下的这些人,一家开了个酒馆,一家守着五十亩薄田度日,还有一家开了个杂货铺子,我总不能叫黛玉去跟他们过活吧?”
顾庆之却有不同观点,“他们都知道自己是林家人,也知道林家还有个你,却没来找你,而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至少在品行上,就比贾家强了,贾家二十房,连带他们一千多的下人,还有田庄里不知道多少佃农,全都拍在贾家身上过日子。不过你前头说了,造反可能从江南这一片开始,那去京城的确是唯一的选择。若是连京城都乱了,也不用想别的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不过你为什么不叫她立女户?”顾庆之打定主意,这次问个清楚,“我去问过了,你只有林姑娘这一个女儿,她是可以立女户的,将来还能招赘婿,贾家给你写的信,你也给我看过的,贾家老太太也说可以让贾宝玉入赘,横竖是招赘,女户自己当家做主,岂不更轻松自在?”
林如海也看出来他今日是必定要问个明白,他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要真能收他做弟子,的的确确是一件好事。
“爵位是护身符,功名也是护身符,真要有什么大罪,革去功名,就是顶了一条命。而赘婿不能科考,所以先科考,再入赘,就是最好的选择。”
林如海也是头一次把这些念头说来,有的地方略有颠倒,顾庆之认真听着。
“这个年代,女子出门限制颇多,总是要有父兄带着,她又去哪里认识青年才俊呢?若是没有父兄,她就是认识两个青年才俊,也是一样没办法相处,更加没机会了解对方品性,与其这样,贾家二房的幼子,至少知根知底。”
“所以你……设想里最好的打算,是先贾宝玉科举,有了功名之后再入赘?”
林如海点了点头。
顾庆之呵呵呵呵了好久,久到林如海脸上都挂不住了,“好好说话。”
“你放心吧,他考不中。”顾庆之肯定的说,“哪怕我考上了,他都考不上!”
林如海眉头皱了起来,“我知道他长得有几分像荣国公,所以老太太难免溺爱了些,小时候虽然不爱读书,可谁小时候爱读书呢?现在总不能还是这样吧。”
顾庆之又开始呵呵呵呵呵了,不过这次不等林如海开口,他就直接说了,“他没改,他挺爱趴丫鬟身上吃人家嘴上胭脂的,大庭广众之下,贾府不少人都知道,我虽然没见过,但我听不少人都说过。”
林如海仿佛受了巨大打击,“我同我那二内兄通信,他、他——”
他了半天,也没他个一二三出来。
林如海身子如今都养得挺好了,顾庆之刚来的时候,他五十出头,看着像奔七的,如今脸上都长肉了,至少面上看起来也回到五十多了,就是还有点瘦。
顾庆之也就不那么顾忌他承受能力了,他同情的跟林如海道:“那你叫他怎么跟你说?我儿子是个窝囊废,四书五经一窍不通,这辈子都考不中功名,他还喜欢在内闺厮混,整日不做正事。我母亲还特别宠他,不叫我催他读书。”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多丢人啊,我要是贾政,我也不能这么说啊。纵然是大家都爱自谦叫自己儿子逆子或犬子,又常说他们不争气如何如何,可谁知道他儿子是真的不听话,也是真的狗,更是真的不争气啊。贾府的大老爷还曾跟我说过,他十一岁就跟丫鬟厮混了,啧啧,他们是拿这人来骗你的,他就是个绣花枕头。”
林如海脸上顿时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了。
见他许久不说话,顾庆之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就算将来那什么,我是倾向于立女户的,当然肯定要先问过林姑娘,她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就是她将来后悔也不打紧,我可是皇帝心腹朝廷鹰犬,她有大把的机会,能把什么都试一试。”
林如海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叹气了。
顾庆之却没说完,“贾家老太太还说他们两小无猜?要是见了许多人,还跟贾宝玉最好,那才叫两小无猜,林姑娘六年没出荣国府,她连人都没见过,她不跟贾宝玉两小无猜,她跟鬼两小无猜吗?”
顾庆之该说的说完,见林如海神情低落,又安慰他:“您也别总说自己身体不好了,回头真给说不好了——这个你信我,我是钦天监监正来着。”
他伸了手指头出来,“咱们来算算,皇帝家里:太祖、高祖、太上皇,到现在皇帝是第四代,二十出头。贾家:第一代荣国府、第二代荣国公、贾赦、贾琏第四代,二十七八的样子。你们林家,你是第五代,五十多了,你发现什么没有?”
“我们林家人口不兴,几代单传,我祖父父亲过世都早。”
顾庆之叹气,“你换个角度想,这证明你身体好。你几位先祖活得都不是很长,积了四代的福,到你第五代,总算是能长寿了。”
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顾庆之就又强调了自己是钦天监监正,“你如今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回京面圣,有些话还是得你自己跟皇帝说,那些卷轴要不要带上?”
林如海稍微轻松了一些,道:“户部都有的。”
“正好,户部肯定是有人口统计的,就算不怎么精确,大概也能看出个趋势来,两厢印证,自然能看出来哪里出了问题。”
顾庆之说着就站起来身来,又给林如海展示了一下他独特的计算亲疏远近的法子。
“虽然贾家是包含在你诛九族的范畴里,真要诛十族才能轮到我,不过我毕竟是国公,到时候拿权势压着他们就是了。”
林如海直接翻了个白眼,“我要真死了,我又没有儿子,你是要制杖的!”
制杖?这音就很容易叫人误会。
林如海没好气道:“圣人故去时,其弟子服丧三年,更有子贡守灵六年。你明白了吧,你要以长子的身份主持葬礼,将来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顾庆之表情严肃起来,“师尊请放心,京里怎么养贵女,宫里怎么养公主,我虽然不会,但是我能问。总之别人有的她都得有,别人没有的,我给她找。说起来陛下还说一起去骑马呢,虽然春天早就过了,回头我给林姑娘也寻个温顺的小马来。”
林如海这会儿是完全恢复过来了,他庆幸又轻松的笑道:“那就都靠你了。”
从林如海这边出来,拜师的事儿顾庆之不用管,都是师父一手包办的,他则是叫了卫公公过来,没说谋反,而是斟酌道:“林大人说税银有误,这几年有人偷盐税,这人隐藏极深,他查不到,我想要把他带回京城面见皇帝亲自禀告,所以干脆认他做师父,横竖他翰林院出身,又高中探花,认这么个师父,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卫公公一句多余的都不带问,直接便道:“我这就差人给陛下送信。”
过了没两天,林家把该准备的东西都过了一遍,顾庆之又去看了一次楼船,差不多已经能走了,这才定下了拜师的日子。
三月二十九,也就是立夏这一天,顾庆之正式拜林如海为师,他准备的拜师礼,是一套玉石雕刻的文房四宝,尤其是那砚台,虽然是常见的水潭样式,不过想想这材质,就一点都不普通了。
林如海则给他写了一幅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场观礼的一众官员名绅都笑着夸这个很适合安国公。
宴席过后,顾庆之法理上跟林家更亲近了。
“父亲想了好久呢。”
立夏过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每天来花园子里消暑,就成了多数人不二的选择。
这天顾庆之又跟林黛玉遇见了。
“一开始想祝你前程似锦,可你已经是国公了,再不能似锦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开国四王八公里,只有北静王跟皇帝是一个姓,别的都是异性王。
不过这个说出来有点骇人,顾庆之便道:“那也可以祝我金玉满堂。”
林黛玉笑道:“太俗了,父亲是绝不会写这些的。”
“我家里好几个院子还未曾题字,师姐帮我想想?”顾庆之叫得倒是挺顺畅,一点不带犹豫的。
“怎就成了师姐了?”林黛玉问道,顾庆之如今比她还高了半头,想也知道他前头说自己只有十岁,是骗人的。
顾庆之鞠了一躬,笑道:“师公收我做弟子,便不能叫师姐做师尊了,还望师姐许我叛出师门。”
这话一说,林黛玉便知道他是玩笑了。
“还在我林家山门内,不算是叛出师门,不过一个是欺师灭祖是跑不了的。既然如此,这声师姐我便受了。”
顾庆之便道:“咱们过两日就要回京城了,师姐可有什么想带的?这次走海运,能带不少东西,而且我听钱大人说,漕运的船也造好了几条,也能帮着带不少东西。”
“没什么可带的。”林黛玉道,她忽然又小声叹了一句,“带着父亲就行。”
这世间只有顾庆之一个人知道,她原本是连父亲的牌位都没带走的。
他莫名就有点心酸,也小声问道:“林家在京城可有宅子?”
林黛玉不知道他为什么压低声音,于是也跟着压低声音道:“听说父亲刚考上探花的时候,知道要在翰林院待三年,置办过屋子,不过我没去过。”
“那不如住我家里?原本就是师父,去京城,按理也该弟子接待的,我那屋子收拾好了,我自己还没住过呢。全新的。”
“你得跟父亲商量这个。”
“那就全听我安排。”
两人互相带着,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密谋什么,这氛围很适合说些小秘密。
林黛玉便叹了一声,道:“还得给贾家的表姐妹们带些土仪,就是不太想挑。”
“扬州特产也不少。”一说扬州特产,顾庆之最先想起什么呢?全都是吃的,但吃的肯定是不能带的。
“高邮鸭蛋?”顾庆之回想一圈,笑道:“给她们送些坏了的咸鸭蛋?”
林黛玉笑了起来,“咸鸭蛋怎么坏?”
“那就坏了再腌。”
“我如今是知道父亲说你——”
“咳咳,我说他什么了?”林如海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你们两个做什么呢?”
“正商量带什么东西回京城呢。”顾庆之大大方方道。
林如海便问,“她方才说我什么了?”
顾庆之看了林黛玉一眼,“她声音太小,没听见。”
听见他这么说,林黛玉很是开心的笑了起来,道:“我要带一坛坏了的咸鸭蛋过去,专门送给周瑞家的。”
林如海正要说话,顾庆之道:“这个好,跟她很是相配。也不怕她吃坏肚子,闻着臭还往下吃,那就是真傻了。”
“给其他人就送些漆器剪纸吧。”林黛玉又跟顾庆之道:“就是些土仪,看着新鲜就行,不要太贵重。”
顾庆之点头应了,林如海见女儿开开心心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顾庆之还捡林黛玉不在的时候,专门跟林如海说了,“她要干什么就叫她干,她也不会真去害人,无非就是出出气。真要憋在心里,就是郁结于心了,发出来才能好,以后才舒服。”
这天晚上,贾琏先后相隔一天派回去的兴儿跟昭儿也回去荣国府了。
其实他俩到京城已经两天了。
就是……
头一个回去的兴儿,觉得这是个苦差事,横竖没人知道他回来了,不如再歇两天。
昭儿嘛,跟兴儿差不多的想法,他是第二个回去的,他想着虽然他路上走得快,但是兴儿比他早走一天,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再等两天。
两人就在一间酒肆里遇见了。
短暂的对峙之后,两人很快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既然都不想去,那就只能一起回去,彼此相互分担些,不至于太过难受。
昭儿道:“怕什么,横竖咱们也见不到老太太,都是二奶奶进去回报的,咱们只跟她说就成。”
“就是二奶奶才害怕呀。”兴儿叹气道:“老太太高高在上,又怎么会为难下人?就是这些中间的,拿着鸡毛当令箭,为了自己能讨上头欢心,不顾下头人死活。”
昭儿一想也是这个理,他冷笑道:“就算老太太不为难下人,那咱们二奶奶就不能时候再为难你了?”
兴儿愣住了,道:“咱们明天晚上再回去,咱们两个又不能在里头过夜,二奶奶问不了几句就得放咱们出来。”
两人一起喝了闷酒,又去勾栏过了一晚,接着又在客栈歇了一天,这才回到了荣国府。
荣国府过得不怎么好。
最明显的就是当日派差事的管事,自打两个小厮连带车夫失踪之后,到现在这都快两个月了,他还真就被鸳鸯指去守大门了,别的差事一概被撸了。
那三人一马连带车子真真杳无音讯,贾家找遍京城上下,甚至连贾政都去几大衙门里问了问,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贾母知道,能有这等手段的人,贾家惹不起。
两个月下来,她瘦了一圈,脸皮子越发的耷拉下来,往日刻意维持的慈眉善目,和显得面带微小的上扬嘴角和眼角,在皮松的效果下,剩的不多了。
她这么一变,贾府上下也都跟着紧张起来。
当然贾府的紧张,表现的不一样。
比方贾宝玉,他的表现就是不去上学,天天陪着贾母解闷。
又好比贾府下人,他们想的都是趁乱多捞点。有种穷途末路还不顾死活的美感。
王夫人别看天天私下说贾母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还怨恨她抢走自己两个孩子,但贾母真要不行了,她也受不了。没贾母压着,她还怎么住正房?
唯一能生出正面情绪的,大概只有大房两人了。
一个想着要先把鸳鸯拿住,不能二房趁乱占了老太太私产,一个想着正房要换什么家具内饰。
“她用的那些个土棕苔绿我不喜欢,显得又暗又老,等我住进去,我要换成墨绿靛蓝深紫,配上金丝刺绣,显得贵气。”
王善保家的一想能把周瑞家的挤进泥里,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等太太搬进去,还得清一清人手,如今这些可没把太太放在心里。”
天刚黑,得了消息的王熙凤急匆匆往贾母院子去了。刚迈进屋子,她就觉得自己太着急了,忙放慢了脚步,又笑出声来,欢快道:“老祖宗,二爷派人来报信了。”
刚吃晚饭,贾家的孙辈们,包括薛宝钗,都在贾母屋里陪她解闷,听见这话,贾宝玉第一个站起身来,“林妹妹可好?”
“好,你林妹妹好着呢!”王熙凤笑道,虽然二爷的消息里提都没提林黛玉,只有一句:安国公仗势欺人,如今怕是轮不到咱们接管林家了。
“林妹妹什么时候回来?”贾宝玉又问。
王熙凤一边觉得他好糊弄,一边又觉得他烦人,好在贾母看出了王熙凤的眼神,她笑道:“自然是办完事儿就回来,她临走的时候不也跟你说了,紫鹃也还在呢。”
贾母故意笑话贾宝玉,“她就算跟你不亲,她跟紫鹃也是亲的。”
贾宝玉不好意思笑笑,贾母道:“行了,都回去吧,我跟凤哥儿好好说说话。”
屋里一众人都站了起来,贾宝玉虽然被糊弄过去了,长吁短叹的想着林妹妹,不过几个姑娘没这么容易糊弄。
上到薛宝钗,下到贾惜春,都觉得这事儿不对。
真要是好消息,哪怕就是林姑父死了,又有什么不能叫人知道的?
况且一月走,三月底就差人回来,在林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出事儿了?
还是原先没预料到的事儿,这才让琏二哥派人回来请示。
会是什么事呢?
“什么!顾庆之就是安国公!”贾母听见这个消息,除了头晕目眩,就是热火上涌。
安国公、祈雨、皇帝心腹、跟忠顺王交好。
京里这几个月说的全都是他!
贾母伸手便指着王熙凤骂道:“若不是你们这些人背后使坏,看人家孩子小就要仗势欺人,贾家如何能跟安国公交恶!”
王熙凤隐晦的翻了个白眼,至少从互相推卸责任来看,贾家的血脉确实纯正!
第42章 太上皇很可疑啊
贾母激动地站了起来,王熙凤忙上前扶住她,“您别着急,先坐下再说。”
“你们这些没出息的,那孩子来时我还专门见了他一面,你们还敢冲他下手!”
王熙凤也不分辨,先等贾母骂完。
“我看见的地方都这样,我瞧不见的还不知怎么样呢!”
贾母情绪高昂,训斥了好几句,都有些气喘了,这才停了下来,王熙凤抽空辩解了一句,“我平日里忙,倒是也没空管他,不过想来他一个十岁的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好好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贾母板着脸道:“大家一样都是国公,下头人办事不利,又何必跟下人计较,倒显得心胸狭窄。”
王熙凤笑道:“正是这个理。”
“你回去吧。”贾母挥手赶人,又道:“琏儿毕竟年轻,也没见过大场面,纵然有一两件差事办得不好,以后慢慢改了就是。”
“还要老祖宗多教他呢。”王熙凤问也不问怎么给贾琏胡话,起身就走了。
等王熙凤出去,鸳鸯进来伺候,天都黑了,屋里烛火带来的灯光并不明亮,显得贾母的眼神晦涩难明,她盯着鸳鸯许久,“去把大老爷跟二老爷都叫来。”
王熙凤出了贾母屋子,倒是一路笑眯眯的,遇见人还说两句话,一直回到自己屋里,只有平儿在,才垮了脸。
“咱们家这位老祖宗,也不知道是真精明还是已经糊涂了。这么大的事儿,她竟然连昭儿跟兴儿也不见,体统摆得倒大,下头这些小厮一概近不得她的身,难道就全凭我说不成?”
平儿过来挑了灯捻子,屋里稍微亮堂些,“奶奶怎么竟为这个愁起来了?老太太相信你,有什么不好的?昭儿跟兴儿还在外头候着呢,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
“叫进来吧。”王熙凤叹了口气,起身去外头吩咐。
“这事儿老太太已经知道了,不管办成什么样,叫二爷尽心便是。”王熙凤道:“你们两个明儿就启程去扬州,二爷身边不能没得力的人伺候。”
昭儿跟兴儿两个对视一眼,荣国府这些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吗?
那位安国公是怎么对待琏二爷的,又是怎么对待林家的,更重要的是,江南那一众官员,对他又多么的恭维。
只是上头人都不在意,他们这些人又何必自作主张呢?
两人齐齐应了声是,又接了王熙凤给的打赏,退着出去了。
“晚上再不出去了,过来松了头发吧。”
平儿过来伺候王熙凤卸妆,又给她把头发梳开,王熙凤一边想着要回去给王家报信,一边又忍不住想贾母要怎么解决这事儿。
其实要她说,一动不如一静,再说又不是什么杀父杀母的大仇,安生待着就没机会得罪人,最怕的就是非得跳出来,越做错得越多。
可惜荣国府上下加上隔壁宁国府,一个比一个张扬。
王熙凤累了一天,尤其现在贾琏不在,外头很多事儿也堆到了她头上,她很快就躺在床上,说是叫两个小丫鬟来按按肩膀,不过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时候,贾家两位老爷也前后脚到了贾母屋里。
“母亲。”贾赦贾政两人给贾母行礼,一左一右坐下。
贾母立即就闻见了酒味,原本就憋着气的心,更加的难受了,“日日喝酒,你是真想下去陪你爹!”
贾赦被讽刺一句,也不痛快,加上酒精带来的胆量,而且也不是第一次顶撞贾母了,他还故意打了个嗝,道:“前些日子母亲不是还赏我一套酒具,这难道不是盼着我早日去陪父亲的意思?”
“混账东西!”贾母怒道。
贾政也道:“少喝些酒吧,喝酒误事。”
贾赦翻了个白眼,跟贾母还要想着孝道,不好说得太露骨,跟贾政就没这个顾虑了。
“我住得远,我来的慢是应该的,你怎么还在我后头?怎么?不想见母亲?还是跟——”
“都给我闭嘴!你们两个亲兄弟,闹成这样,外人看了也要笑话你们!”贾母拍着桌子,又扬声道:“鸳鸯,拿醒酒汤来!”
贾赦两碗醒酒汤灌下去,人是清醒了,不过依旧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
“刚才琏儿带去的人回来了,说顾庆之就是安国公。”
贾赦贾政两个愣了愣,安国公是谁他们知道,顾庆之……
顾庆之?
“是上回林家送来那个?!”
兄弟两个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贾母沉重的点头,把王熙凤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家里下人得罪了他,该怎么道歉才好?”
贾赦一脸沉思,心里想的可不是道歉,要知道他可是正经拉拢过顾庆之的。
可谁知道他真的飞起来了,真的成了皇帝心腹,那他这个大老爷岂不是要回去正堂了?
贾赦恨不得笑出声来,打定主意这次静观其变,他诚恳中带着乐子人的心态,“我……母亲,平日里有事儿也没找我拿主意,我也管不了荣国府啊。”
“没出息!一点都靠不住!”
又被贾母训斥,但是贾赦一点都不在乎,“母亲,我又不是第一天没出息了,你还没习惯吗?”
“我就不该叫你!”贾母骂完贾赦,又看贾政。
问题是贾政也提不出什么好意见来啊。
他道:“不如带着那些下人,叫他们负荆请罪?”
还不如贾赦呢,贾母差点没给噎死,还负荆请罪,人死的死散的散,去地府拉人吗?
这么一想,贾母又怨恨起王熙凤了,动作那么快,她要是晚上两个月,荣国府又如何能落到这等窘迫的地步?
贾母叹了好几声,道:“道歉也不是那么好道的,他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咱们家里有一个说一个的,哪个能拉下这个脸?我觉得不如给他好好送些东西,小孩子,见了好东西自然就会开心,当年宝玉也是这样。”
贾赦不说话,贾政点点头,“母亲说得是。”
贾母便继续道:“看样子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他还念着你妹夫,我想你再给你妹夫写两封信,好好解释解释,你妹夫总是记挂着咱们家的。”
贾政点头应了。
“唉……”贾母叹气叹得心事重重,“好好的一件事儿,他把这人托付给咱们,怎么就成这样了?下人不能不管教了,不然日后可怎么办!”
贾政刚应了是,贾赦就在一边说风凉话,“听见没有,叫你管教下人。”
贾母转过脸瞪他,不过没搭理他,生怕又说了什么,叫这个大儿子越发的癫狂了。
“我想着……你觉得叫宝玉去陪他读书如何?”
这下贾政脸上总算是波动剧烈了,“这……”
贾母道:“那安国公小小年纪就成了国公,出身又是乞丐,读书习字是必须的。不过他又不用科考,只要识字,稍稍读两本书就行,宝玉的学问,陪他读书肯定是能过得去的。”
贾赦贾政两人脸上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仔细贾母继续说。
“他既然是皇帝心腹,那跟宫里关系必定亲近。只要宝玉能陪他读书,哪怕一个月只读上三五天,将来……”
贾母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总埋怨我宠溺宝玉,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将来怎么样,我也就管不着了。”
“母亲!”贾政一脸惶恐,“母亲必定长命百岁!”
这母子两个正“感动”呢,贾赦只觉得腻歪,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他母亲也看不上他,他说了也没人听。
但是贾府的大老爷真的很想问一句:你们怎么想人家就要怎么听?况且府上人人都知道当初宝玉看他不顺眼,还给他使过绊子,你说伴读,人家就要?
荣国府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又如何会日渐衰落,一日不如一日呢?
仔细想想最近这些年的谋划,又有哪个实现了?
费劲巴拉的求这个,算计那个的,银子没少花,真成功过?
还不如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没出息就没出息,何苦呢。
贾赦冷眼看着,贾政很快就同意了贾母的要求,就是两人都没提该怎么实现这个想法。
天色已晚,兄弟两个告辞后一起出来,正巧跟从林黛玉屋里出来的贾宝玉打了个照面。
贾政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贾赦脸上有了笑意,道:“我路程远,我先走了,你要教儿子也小声些,母亲能听见。”
贾宝玉跟鹌鹑一样,扭着到了贾政面前,“老爷。”
“这么晚了,如何去你妹妹屋里!”
贾宝玉扭捏极了,结结巴巴道:“妹妹家去了,屋里没人照顾,我想着立夏了,便去她屋里看看,只是白天要读书,只有这会儿有空。我方才吩咐下人把窗纱坐垫等物换成夏天用的。人虽然不在,却不能怠慢了。”
虽然结巴,但是应答的倒也得体,况且还说了自己读书,贾政也有事,嗯了一声,一甩袖子走了。
贾宝玉总算是松了口气,忙一溜烟跑到自己屋里,一边叫丫鬟倒水,一边拍着自己胸口,“吓死我了。”
晴雯呸了一声,嘲讽道:“可要给二爷倒些凝神的茶来?”
贾政这边一路往回走,他原先都要在赵姨娘屋里歇下了,不过贾母吩咐了要管教下人,他进了院子便往王夫人屋里来了。
天色已晚,王夫人松了头发洗了脸,越发显得老态,贾政不过瞥了一眼,就把头转开,道:“母亲说下人越发张狂了,要好生管教。”
王夫人脑海里只有贾政方才那个嫌弃的眼神,一开口就是又冷又硬。
“知道了。只是老太太可说要管教哪房的下人?”
贾政一向不理家事,他哪里知道这个?
王夫人便又道:“老太太的人,咱们是不能管的,大房的人……也不好管,赖管家在咱们荣国府多年,当年陪着国公爷的,又怎么好去为难他家?还有李赵张王四家,都是奶过主子的,在老太太面前比我还有体面,这我也是管不了的。”
一路听下来,贾政心中是越来越烦躁,他站起身来,道:“你看着办吧,再去问问老太太,夜色已晚,我去歇息了,你也早点歇息。”
王夫人恭敬送他出去,回头就冷下脸来,心想这又是哪一出?
是看她不顺眼,还是嫌弃前两日宝玉又去梨香院坐了坐?
四月初,林如海在乔太医的照看下已经一月有余,整日变着方儿的食补,心情也好,他现在虽然还是有点瘦,还很容易疲劳,不过大体上已经没什么问题。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如海自己也说,“一个月能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那就启程回京城。”
顾庆之亲自选了日子,主要是看有没有大风浪。
这次跟林如海回京的,除了林黛玉,还有林满跟二十多个下人,他的三个幕僚也都跟着一起来了。
太上皇的船,大家能上去看看,但是想住在上头是不可能的。
就算顾庆之再受宠,也不能越过君臣界限。
所以最后回京的规模比来扬州的还要大。
毕竟还得有两艘护卫船,前后保护着太上皇的楼船。
船队先由扬州出发,一路往东到了入海口,又汇合两艘护卫船,再北上往京城去。
“外海航运,速度大概是内河航运的两倍。要是顺风,十天就能到京城。”
林如海站在船头,一边吹着清爽湿润的海风,一边跟顾庆之道。
“咱们要停三个港口补给。”顾庆之道:“船上人多,东西很快就用完了。”
“那也最多十五天。”
说了没两句,林满就拿着披风来找林如海了,“老爷,这会儿风大,还是回去船舱里歇着吧。”
林如海带着炫耀的苦笑,“我都好了。”
顾庆之跟林满两个一左一右给他把披风系好,顾庆之还劝他,“也不是不叫吹,就是别老吹。”
两人把林如海送去船舱,顾庆之想了想,又去后头找了林黛玉。
自打上了船,她情绪稍有低落,可见荣国府给人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怎么不出去吹吹风?”顾庆之问道:“你还问我见没见过海,如今真到了海上,怎么也不见你出来?”
雪雁端了茶点过来,也不多话,去了外间待着。
林黛玉语气里带点自怨自艾,“外头都是人,况且七岁不同席,叫人看见了怎么办?”
顾庆之笑道:“这又是谁跟你说的——我知道了。现在我说了你也不信,你上下船这一路也该看到,街上男男女女的都是人,哪里有那么严格?等回到京城,咱们去前门大街看看,那街上身份不一般的女子也有许多,自己出来逛,自己挑首饰挑衣服的比比皆是。”
“还有玉泉山,我田庄隔壁的庄子是庆阳公的,他孙女也常常来小住一阵子的。”
“忠顺王的小女儿,中秋节前出嫁,她还是自己挑的人,据说前后见了六个,才挑了这么个合心意的。”
林黛玉也知道她这情绪不太好,顾庆之又这么说了,她小声道:“我也不是——”
“那咱们出去逛逛?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林黛玉站起身来,“看什么?”
顾庆之带她下了甲板,去了后头一间带窗的舱房,一进去,林黛玉就闻见一股难以言喻的奇怪味道,“这是什么呀?”
她退后两步又站在了门口。
顾庆之笑道:“这是鱼罐头,送给贾府那位周妈妈的。”
一说是鱼,林黛玉顿时便觉得这是臭中带着腥,“鱼哪有这么难闻?”
“你也别进去。”林黛玉一手拿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抓着顾庆之的袖子,“你要是被熏臭了,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顾庆之于是也站在了门口,“你上回说要给人送臭鸭蛋——”
“是你要送的。”
两人齐齐笑了起来,林黛玉道:“不行,咱们还是出去说吧,这味儿真受不了。”
她憋着一口气,这会儿也管不了顾庆之了,快步上了甲板,这才大口喘了两下,觉得世界都美好了。
顾庆之继续解释道:“上回说要送臭鸭蛋,我觉得这主意好也不好,喜欢吃臭鸭蛋的人也不是没有,万一那位周妈妈就喜欢呢?我就叫人去寻了鱼来,去头去内脏,用淡盐水泡着,再放到温水里,就跟做酱似的。”
没错,世界闻名的鲱鱼罐头就是这个程序。
当然肯定没他这么简单,不过能公开查到的资料上,都是这个程序。
“如今已经出味了,过两日把它放进坛子里,再用泥封口,只要一打开——”
顾庆之又笑了起来,“不说绕梁三日,至少能飘个小半日吧?”
林黛玉嘴角翘了起来,“绕梁三日不是这么用的。”
顾庆之又道:“若是用安国公的名义送过去,你说她们会在哪儿打开?”
“那要看你送多少东西了。若是贾府上下都送些东西,那就是周妈妈在自己屋里打开,若是只给她一人送,那就是在荣庆堂里打开了。”
荣庆堂正是贾母的院子,顾庆之便劝林黛玉,“我先给周妈妈送东西,你舟车劳顿的,难免要在家里修养两日,等我送完了你再去,免得被熏着了。”
林黛玉嘴角止不住的上翘,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但是开心是能明显感觉到的。
顾庆之很是直白的说,“前头受过的委屈,总要叫他们一件件还回来才是,没有这么轻易过去。俗话也说了,若是什么都原谅,那受什么委屈都是活该。”
这话林黛玉是第一次听说,可仔细想想,的确是能叫人畅快淋漓的,她用力点了点头,思索半天,最后道:“三天之内不想吃鱼了。”
虽然林黛玉短期内不想吃鱼了,不过顾庆之每受什么影响,加上这会儿天气热了起来,又是一部分鱼产卵季的开端,所以那条肥肥带卵的不知名大海鱼被红烧了之后,端进了林如海屋里。
顾庆之陪着一起吃了。
“太上皇这船造价不菲啊……”林如海如今还喝不得酒,叹气也多了三分怨。
顾庆之道:“御用的东西,总归是要天下最好的。”
林如海也去那船上参观过,他道:“我当了许多年巡盐御史,缉私盐也是要用船的。我看太上皇那船,至少也得上万两银子,更别提上头的各种雕刻摆件和家具了。尤其是那珍珠做的帘子,这么大的珍珠,一颗差不多得有一百两。”
顾庆之没仔细珍珠帘子究竟用了多少珍珠,但是估摸一串怎么也三十颗往上了。
“好家伙。”顾庆之惊道:“光这帘子就十万两往上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
“前头京城干旱,陛下想叫太上皇放出皇粮救灾,太上皇还不肯——”
等一下,顾庆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会不会是太上皇?查不出来,江南上下官员无一察觉,那只能是官方在捞银子。”
顾庆之语速快了起来,“大魏朝在金陵起家,内库许多产业也都在江南这一片。过年的时候,太上皇交出皇庄,我也看了两眼,皇庄至少一半都在江南。”
顾庆之又想起全公公说皇帝嫌宫里太监太多的事情。
“人手也有,太上皇贪图享受,日子过得很是奢靡,宫里太监一年比一年多,皇帝还要放人出去,管着内库的也都是太监。”
“前头尹大人还说锦衣卫也被太上皇控制了一部分,他这个指挥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被顾庆之这么一说,林如海也激动了起来,“如果说是太上皇……皇庄能安排不少人,内库的产业,无人敢查,也不会有人想到去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盐税不涨的?”
“前头我不好说,我只能说我当上巡盐御史这六年多的时间,盐税没增加过。”
顾庆之叹气,“所以真的可能是太上皇,时间也对得上,今年虽然是至安五年,可皇帝登基第二年才能换年号。”
虽然找到了嫌疑最大的一位,可林如海是一点没轻松,这去哪儿说理?
报上去万一查出来真的是太上皇的手笔,那肯定是不了了之,亲父子啊。
可如果不报呢?他生病,思虑重到病都养不好,差点连命都送了,更是要成为一个笑话了。
一时间,林如海是万念俱灰,什么斗志都没了。
“咱们得想想怎么报,怎么劝。”
林如海转头看着顾庆之,叹道:“没错……要仔细斟酌,万万不能——”
他笑什么?
顾庆之道:“这次一定给太上皇来个大的!”
第43章 回京
林如海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说什么?”
顾庆之恍然大悟道:“咳,皇上跟太上皇不大对付——完全不对付,都是宫中秘闻,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你们这些外头当官的,不了解也是正常。”
什么叫我们这些外头当官的?林如海清清嗓子,“不是以孝治国?”
顾庆之嘲笑道:“我知道有人信这个,但是……不能因为皇帝孝顺,那蛮夷就不入侵咱们边关了。更加不能因为皇帝不孝顺,大魏朝就不安定了,对吧?”
林如海当然明白这些,孝道是怎么回事儿,是用来干嘛的,他一个士大夫知道的比顾庆之多多了。
就是陡然间听见这些,加上太上皇窝里反的行为,有点没反应上来。
林如海又叹了口气,顾庆之道:“我还跟太上皇吵过架呢,就是个口才不太好的老头,你别怕。”
果然更怕了,总觉得哪天就要因为大不敬被打板子砍头了呢。
“太上皇才被气了两个大的。” 顾庆之跟林如海道:“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别说出宫了,出殿门都有点问题,而且我临出京的时候,还跟全公公和尹大人商量过的,要稍微宣扬一下太上皇跟皇位犯冲,也不知道他们进行的怎么样了。”
这事儿真的不难,比方太上皇当年还是皇帝的时候,六个皇子谋反,再加上病死的,生下来就是傻子的,还有病恹恹的,说一句太上皇八字不好,没人反对吧。
要不是生在皇家,锦衣玉食有钱有太医,也有人手,哪能有这么多皇子活到成年呢?
下来就是谋反之后,太上皇还受了挺重的伤,还被气得吐血,结果退位之后,一口气活到现在奔着七年去了。
尤其这两次,气得头晕眼花请太医吃药都没带停的,身体还好好的。一般人这么大年纪,被这么气,早就过去了。
总之这个流言是很有市场的。
听顾庆之说了这么多,林如海胆战心惊甚至想捂一捂耳朵,“我不适合知道这种事情吧。”
“那你千万别跟别人说。”顾庆之嘱咐一句,“你应该不会给别人说吧?”
林如海就没理他这茬,严肃正经的把话题拉回了正规,“前头说要查太上皇。”
“那自然是要一起发力的。”顾庆之道:“不过首先咱们得想想太上皇有没有实力谋反,我是觉得没有的。他都这把年纪了,晚睡两个时辰就得歇三天,一顿吃得不合适就得宣太医,他经不起这么激烈的活动了。”
七十岁谋反,真要说起来……
林如海熟读史书,立即就有了想法,“会不会是要扶持他人上位?”
“可他扶持谁呢?”顾庆之给林如海详细算了算皇帝的一众兄弟们。
“谋反过的肯定不行,唯一被诬赖的六王爷,除夕能把太上皇气成那样,他功劳不小。八王爷病恹恹的,前些日子我跟乔太医聊天,他们太医院的人也觉得八王爷身体还没太上皇好,肯定是死在太上皇前头的。”
这都没法装,林如海捋着长须点头。
“十王爷沉溺女色,是那种荒唐到没人敢弹劾他,生怕曝出个没法收拾的案子来。要是这种人当皇帝,朝臣也怕自己妻女受辱吧?”
林如海皱起眉头,一脸的不忍直视。
“最后就只有忠顺王了,他就更不可能了。皇帝还说小时候把忠顺王当爹的,况且忠顺王也说过,人要在年轻的时候多享受,不然老了就会有很多遗憾。前些日子他倒是开始注重身体了,不过是为了多吃些美食。”
“皇孙们呢?”林如海又问。
“皇孙不是不行。”顾庆之道:“但是你要考虑太上皇有没有这个能力再处理朝政了,他就算能把皇帝推下去,他扶持上来的这个人,第一得听话,这样太上皇能继续享福继续奢靡,第二得有能力压制群臣,还得有能力处理朝政,不然还得太上皇救场,他图什么?”
这么一算,的确是不可能,顾庆之道:“其实真要说起来,哪怕说太上皇是因为内库银子不够花,所以才把手伸向了盐税,又或者是下头太监贪得太多等等,都比他谋反可能性大。”
“六年前兴许是这样。”林如海道:“可如果像你所言,你们气得太上皇昏厥,从今年开始,他有可能就是想给皇帝一个教训。”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顾庆之道:“等回去京城,整理好了给陛下禀告,说得有条理些,最好针对每一条都有个解决措施,可以不太合适,但是必须得有。”
这话顾庆之是看着林如海说的,林如海问道:“你让我禀告?”
“师尊。”顾庆之郑重其事道:“你病了这许久,差点连家产带女儿都落到了岳家手里,难道就这么过去了?你吃了这么多苦,自然也是要有报偿的。”
“咱们事先商量好——”顾庆之一顿,觉得事后林如海肯定是要留在京城当官了,再一想他也没当过几年京官,便又多说了两句。
“陛下人挺好,也愿意广开言路纳谏,不过要是有什么争议性比较的事情,最好是先跟皇帝私下商量一下。”
林如海眉头微微一皱,顾庆之便道:“咱们有话直说啊,我都算你一服了,我肯定不能害你,你也别害我。”
不管听几次他这个论亲疏远近的方式,林如海都觉得扭曲,不过的确是叫人轻松了下来,他微笑道:“你知道我是御史出身的,御史嘛……”
适当的停顿,顾庆之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是正经科举进的官场,但是官场各个部门的刻板印象还是有的。
就比方御史的直言上奏,贴脸输出,贴的还是皇帝的脸。
“还是要跟皇帝先商量一下的。”顾庆之婉言相劝,“也节省功夫,真要在朝廷上吵起来,你们是给皇帝表演耍猴吗?也不利于升职,别说御史就不想升职。”
这么久下来,林如海早就习惯了顾庆之这种直击核心,完全不带掩饰的说话方式,虽然偶尔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么说起来,的确是畅快。
“我的确是想升职,不过前头我还在都察院的时候,的确是有同僚,一路耿直的升了上去。”
“哦~那他能力一定很强吧。”
林如海翻了个白眼,笑道:“总觉得你不是真心的。”说完他叹了一声,“后来外放了。”
“所以说,做巡盐御史我不如你,但是争宠十个你也比不上我。听我的——”顾庆之又拿出御前行走的牌子晃了晃,“先说服皇帝,也有利于政令实施啊。”
林如海笑了一声,道:“我回去写折子了,我觉得你前头说把两淮巡盐御史拆分很有道理,不如拆成五个。”
顾庆之忙把他拉住了,“三个,不能是五个,而且这事儿不能写折子,你这是拆同僚饭碗,只能私下汇报,不能留底子,而且也不能你先提,让我先给皇帝通个气儿。等皇帝来问你,你再说。”
林如海怀疑地看着他,“你才说做巡盐御史你不如我。”
“的确,但是怎么画饼,怎么让人好好干活,怎么尽量减少结党营私,我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两人一直说到天黑,直到林黛玉来敲门说:“父亲,该歇息了。”这才勉强算完事儿。
说话也是很耗费精力的,尤其是带脑子的说,林如海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就开始计划如何跟陛下上奏盐税有误了。
但是这事儿搞不好就要涉及到太上皇谋反,明显也不是能留底子的事儿,所以林如海拉了顾庆之来,“每日教你写二十张大字。”
这个年代的海船三大动力:洋流、风和人力,其中两项都没法控制,况且回去京城不着急,整个行程也不长,坐大船还挺有趣的,加上名义上还属于太上皇的那艘楼船重心不稳经不起风雨,拐弯着急都会沉,所以这一路上,顾庆之是一点金手指都没用。
于是到港口补给的时间,有时候也挺随心所欲的。
这天他们到港口,就还没到中午。
船已经下了锚,体力活不用顾庆之做,指挥也有专业人士,顾庆之招呼林如海还有林黛玉下去走了走,不然总在船上,上岸就得晕陆地。
“还有三天的路程就到京城了。”尽职尽责的卫公公道:“不过太上皇这船不太好走,得提前清道,转内河还得一天。”
“不着急。”顾庆之笑道:“我是钦差,我肯定得跟船一起走的,况且我帮太上皇把船运回来,他是不是得给我点奖励?林大人跟林姑娘一起回来,也算是帮太上皇运船了嘛。就算太上皇小气一点,皇帝总该提他奖赏下臣才是。”
瞧着话说的,林如海觉得太上皇“不喜欢”顾庆之也正常。
卫公公笑道:“陛下肯定会替太上皇奖励大人的,大人也能去面见太上皇,请个安。”
这下林如海是相信太上皇跟皇帝父子失和了。
船队补给要花不少功夫,这又是最后一个港口,还要安排回去报信,提前安排请河道,给皇帝报信,顾庆之这边也得有人回去准备马车,提前收拾好房子等等,加上这个点,很快就有人来请示。
“要起航得临近黄昏了,不如今日就歇在登州府?前头便是蓬莱,景色优美,海上有仙山,说得就是这儿。”
顾庆之便去问了问林如海,林如海不说归心似箭,但是游览景色也是没什么兴趣的,他道:“早上的时候还路过狼烟台,这是防倭寇的地方,你既然是钦差,劳师动众的,还是别去打搅当地官员了。”
顾庆之也不是很想去,不过一听倭寇进犯,他叹道:“太上皇啊……年初的时候京城干旱,皇帝想叫他放出皇庄的粮食,结果太上皇没答应,如今他这中看不中用的船,建造的如此奢华,一艘能顶两个船队了。”
他看了看林如海,顿时就又有了计划,“林大人,你既然是御史出身,遇见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上奏的。百姓还有饿死的,还有被倭寇侵害无以为家的,太上皇是怎么睡得着觉的?又是怎么毫无愧疚建造这艘船的!”
林如海这些日子听了不少太上皇当年是怎么逼皇子谋反,又怎么钓鱼执法最后差点翻车的,还有这些年是怎么给皇帝使坏的,当下便道:“弹劾太上皇,叫他交出手中权力,安静养老?”
虽然不信佛,但是这话出口,林如海也想罪过罪过了,总觉得自己纯洁的御史之心被染了。
顾庆之笑道:“天无二主,朝中也不能有二圣,况且那船光一个帘子就要花十万两,难道林大人看了不痛心疾首?”
林如海又问他:“你前头不是说这类事情最好不要留底?”
“这个不一样,林大人上书劝解太上皇,太上皇虚心接受,最后还安排您整理他的起居注,这难道不是君臣佳话?”
随着林如海身体一天比一天好,顾庆之说话也是一天天放肆了起来。
林如海也稍微总结了一下,叫林大人,说的就是面上的事儿。师尊表面上看着尊敬,实则略带调侃意味。只有正经叫老师,才是正经的。
如今听他叫自己林大人,林如海叹息道:“当乞丐的确是锻炼人。”
顾庆之笑了起来,“师尊,前头您跟我说翰林院的升迁路径,还说给先帝修实录是升迁最快的,甚至有写完就入阁的先例,难道不是在暗示我?”
实录就是编年体的史书,里头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起居注,编写成实录之后,还会加上皇帝任期内的大事,比方六位皇子谋反,这肯定是要写进去的。当然不会写得过于直白,而是用暗示的法子来写。
不过实录是要等太上皇宾天才能开始的。
听见这师尊两字,林如海想认真也认真不起来,他无奈道:“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么多。”
“师尊,您好好想想,如果这事儿真的闹出来,势必要牵连不少人,咱们一衣带水的关系,我总得给您找个保险吧?现在修起居注,太上皇也活不了多久了,等他驾鹤归去,您顺理成章加入修实录的队伍,之后进可攻退可守,再说有这等资历,将来争首辅的时候,谁能比得过您呢?”
“再说了,去年我住林府的时候,您府上几位管家闲聊,也说您回京至少是个户部尚书。可别说您不想入阁。”
林如海还能说什么呢?顾庆之这计划完美无缺,正着反着都不会有人反对。
太上皇被弹劾,又是这等有理有据,还有记录的事情,一弹一个准儿,为了平息事件,让弹劾他的人去修起居注,表示自己大公无私,的确是个好选择。
皇帝呢?为了恶心太上皇,也得把他塞进修起居注的队伍里。
“一衣带水不是这么用的。”林如海严肃道:“前两日黛玉还说你管臭味叫绕梁三日,你既然拜我为师,真的要好好学学成语了,为师是翰林院出身,丢不起这个脸。”
顾庆之便叹道:“回去京城便是腥风血雨。我约了林姑娘海钓,还说等人都下船了,让她去掌掌舵。她还没转过船舵呢,我也没转过,正好如今船停了,去试试手。”
林如海冷笑两声,只是提起他亏欠良多的女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拂袖而去,不过走了没两步又回转过来,“我这些年缉私盐,对行船也有些了解,我教你们怎么掌舵。”
第二天一早,船继续往北,同时,从京城出来的昭儿跟兴儿两个,一路慢悠悠的再次到了金陵。
“走了一个月。”兴儿有点担心,只是他知道昭儿这个人一向自大,便激他道:“会不会太慢了。”
“怕什么。”昭儿不太在乎,“你没听过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咱们两个下人,一路搭船过来也挺不容易的。当初跟着琏二爷出来,也没快上几天。”
问题 是他们俩这船,搭的就不对,从京城一路到金陵或者扬州的船也不是没有,但他们是一段一段搭的,转找短途的船。
这一路上光船就换了七艘,不过兴儿可不会挑这个,这证明他们辛苦。
“也是,荣国府都不着急,咱们着什么急?”
“天塌下来还有主子呢。”昭儿道:“先歇两天再说。”
两人都避着贾家的人,各自去找地方快活。
江南最有名的,各色勾栏怎么排也要排在前三的。
不过最上等的勾栏,是只招待读书人的,这两人虽然识字,但是撑死会两句歪诗,也去不了多好的地方。
天色刚黑,兴儿就寻了个游船上去,只是才喝了两杯酒,搂着姐儿说去上头逛逛,就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琏二爷也在!还看见他了!
兴儿顾不得许多,忙松了姐儿,两步扑到贾琏身前跪下,“二爷,可总算找到你了。”
自打顾庆之跟林如海走,贾琏虽然轻松了许多,但是一想回去京城,贾母还不知道要怎么嫌弃他呢,他就一点都不想回去。
反正银子还够花,反正还没得回信呢,贾琏索性也找地方醉生梦死去了,这阵子别说过得多快活了。
只是兴儿这么一出现,把贾琏从美梦里拉了回来,贾琏一脚就踢了上去,不过正要骂,想起大家都不清白,不过好歹是主子,他道:“你们一路也辛苦了,有事明日再说吧。我如今住在富安客栈。”
贾琏说完,就又往画舫上层去了,兴儿松了一口气,又想琏二爷也不想回去,当下是一点都不担心了。
第二日快到中午,昭儿跟兴儿两个去客栈找了贾琏,把京里消息一说,贾琏也道:“那姓顾的已经回京城了。老太太什么都没说?”
两人对视一眼,昭儿道:“奶奶的确是这么说的,老太太叫二爷尽心办事就成。”
“你奶奶私下就没什么话?”贾琏不可置信的又问。
兴儿应道:“奶奶什么都没说,只叫我们两个伺候好二爷。”
贾琏这下是彻底不好了,只要他尽心办事就成?老太太就不是这种人!
但是也不能不回去……
贾琏扫了扫面前这两人,道:“赶路不容易,我也不是多苛刻的人,歇两日再回吧。”
顾庆之到京城这天是个大晴天,天气热得受不了。好在他们昨天在京郊修整了一天,专门赶在早上最凉爽的时候进了码头。
船到了就不用他管了,交接完毕后,顾庆之招呼林如海和林黛玉上了马车,一路往他的国公府去了。
林如海当年也是在翰林院待过三年的,加上科举的时间,他在京城住了五年有余,如今回来,他一路上兴致勃勃的跟车上两人分享了京城的变化。
“这家卤肉作坊味道很是不错。”
“前头原来是家客栈的。”
“这家酒楼原先我常来的。”
顾庆之比较关注林黛玉,尤其是林如海这么说,那更是要叫人想起来她在京里住了六年多,完全没出过门的。
所以林如海说一句,他也跟林黛玉说一句。
“一会儿就叫人买些来,不过肯定没宫里的味道好,我今儿回来,陛下肯定是要送些饭菜来的。”
“这家客栈没什么意思,听说西山的温泉不错,回头我也在那边置个庄子,看能不能挖出温泉来。”
“这酒楼倒是不错,看着很是气派,等歇两天咱们来尝尝味道。”
林黛玉原本还有点愁绪呢,不过被顾庆之这么唠叨着,只剩下好笑了。
“看着路吧,别一会儿走过了。”
“那肯定不能。”顾庆之认真地说,“我虽然没来过几次,也的确是不太认得路,不过我家就在西苑边上,只要找到皇宫,就肯定能找到我家。肯定丢不了。”
林黛玉偏过头去笑了好几声。
马车一路往里,很快就到了安国府,门口有人竖了炮仗,这边马车一进来,就是噼里啪啦的响。
顾庆之正跟林黛玉说话呢,被吓了一跳,掀开帘子就跟卫公公笑骂道:“你这是要吓死你家主子,回头惊了马怎么办?”
卫公公骑着马就在一边跟着,笑道:“这是上好的马,不会受惊的。”
顾庆之便把帘子都掀了开来,“怪喜庆的,都赏!赏个大的。”
早先他也跟卫公公商量过的,参考京里的物价,还有熟识的几家人怎么打赏下人,顾庆之也定了安国府的下人月钱和打赏的幅度。
月钱基本跟荣国府持平,也就是丫鬟最多一两,这点荣国府倒是没通货膨胀。
至于赏钱,基本上是保持在十五薪的水平。如果碰见大喜事,那就再多发一个月的。
比方新家入住,就是多发一个月的月钱。毕竟如果不出意外,新家入住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
总之肯定不能像荣国府那种,赏钱能飙到月钱十几倍。
安国府正门打开,顾庆之坐着马车进去,等人都下来,他跟林如海笑道:“我知道老师的岳家,赏钱发的多,老师也不缺银子,不过我府上人还算质朴,别老给赏钱,别学他们啊。”
林如海被调侃了几个月,从一开始还会不好意思,但现在泰然处之,还能回两句。
“不赏,去年我送你去就没给你带银子,今年更是一钱都不会有。”
这话说得很是中气十足,可见他基本是全好了。
顾庆之前头引路,把林家父女两个往西边引。
林如海走了两步就有点迟疑,做老师的由学生款待也算正常,但是一般都是住书房,也就是东路,住西边就有点太过了。西边住的一般都是内眷或者长辈。
“这……住书房就可以了。”林如海停下脚步道。
“您住书房没问题,可林姑娘总不好跟着一起住书房吧?西边的屋子更精致些,你受点委屈?”
这么说林如海就不好拒绝了,“等屋子收拾好再搬出去。”
那就有得等了,这一路上两人聊天,顾庆之也知道林家当年在京城置办的屋子是个什么情况。
当年林如海还是个翰林,京官还是很讲究的,什么品级什么排场,大概都有个范围。
林家虽然有钱,不过又不是京城本地人,置办房子也得考虑官位大小。
总之林家当年那个房子,就是个三进的院子,给林如海当书房都嫌小。
顾庆之道:“先住下再说。您那屋子收拾起来,怎么也得个把月,书房也不好长住的,毕竟我也是个国公,又是钦天监监正,同僚不少,友人更多,您住书房也不太方便的。”
林如海知道他客气,真要算起来,这么大的宅子,东边书房一块,院子怎么也有三四个,不过是想叫他住得舒心罢了。
顾庆之带着两人,一路往西边院子走,要说熟悉吧,他对这院子的熟悉程度跟林家父女两个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顾庆之也不多话,全由留下看家的两个太监介绍。
等两人选了心仪的院子,顾庆之道:“前头那个臭鱼坛子,赶紧给贾家送去。别出点什么事儿,裂在我家里了。”
林如海全当没听见,林黛玉嘴角一翘,道:“你真要送去不成?”
“准备了两个多月的好东西。这可是安国公的心意,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第44章 周瑞家的失心疯了,她给老太太送了一坛子屎
简单的安排了住处,顾庆之匆忙洗漱过后,就进宫见皇帝去了。
“许久不进宫,陛下还是如以往一样。”
顾庆之刚拜下去,就被皇帝托起来了,“不过三月未见,你怎么又长高了好大一截子?”
皇帝一边说,一边转头跟全公公道,“他如今看着是真的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全公公笑道:“跟在陛下身边,谁都是神采飞扬的。”
顾庆之小声辩解道:“我原先也是意气风发的。”
“就是不像少年,原先还像个孩童。”皇帝接了上来,之后又笑了几声,“你回来就好,钦天监的张大人,恨不得每日都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还有四哥,也催了朕好几次。”
顾庆之回应道:“进宫的时候就叫卫公公给他送了天气预报,下午若是得空,再去看看他。”
还没等他说忠顺王呢,皇帝就笑着打断了他,“可见中午是打定主意要在宫里吃饭了。全福仁,赶紧去吩咐一声,叫御膳房捡安国公爱吃的做来。”
“早就吩咐了,早上来回报船到岸的时候,奴婢就顺路去了御膳房。”全公公一边说一边就笑了两声,“上回安国公说菜不够脆,严师傅一直记在心里,这次一定叫安国公吃到脆的。”
皇帝就又吩咐了一句,“你端午不在京里,御膳房有个姓贝的御厨,包粽子是一绝。他们备东西肯定是往多的备,全福仁,你再去御膳房吩咐一声,捡新鲜的给安国公也包些带回去。庆之,你爱吃咸粽子还是甜粽子?”
“我倒不挑这个。”顾庆之回答的很是谨慎,“我都吃,好吃的都喜欢。”
皇帝笑了两声,全公公出去吩咐小太监,“安国公回来了,正跟陛下说话,我估摸着得到申时了,今儿要求见皇帝的,就别叫他们等了。”
卫公公也在外头候着,见全公公出来,把去扬州前皇帝给他的两道密旨还了回来。
全公公上下打量他,笑道:“看着的确不错。”
“多谢干爹。”卫公公行礼,“跟着安国公,我倒是干了许多太监该干的事情。”
屋里,顾庆之跟皇帝说了扬州见闻,还有跟林如海商量的事情。
顾庆之挺认得清自己地位的,总之是不能瞒着皇帝,再说这中间也得皇帝配合。
皇帝叹了两声,道:“这些读书人,有的时候过于执拗了,不过……”
不过怎样,他倒是没说,顾庆之也不追问这个,生怕皇帝这停顿是没想到合适的词儿的那种。
皇帝很快就换了个话题,“你随朕来。”
顾庆之跟着皇帝到了内室,皇帝亲手去架子上拿了卷轴,在大案桌上打开,正是两淮盐场的堪舆图。
“晒盐比煮盐要来得方便,也更便宜些,每年都有官员上本请再开盐场。不过你说得对,两淮巡盐御史管得的确是太多了。若是巡盐御史真的只做一年,这些盐场他都没法去过一遍。”
皇帝沉思道:“若是拆成五六个,差不多每两三个月能看一轮,为何你要说只拆成三个?”
顾庆之道:“主要是三个人没法结党营私,您想:第二跟第一就差一个名次,跟第三也只差一个名次,若是换了五六个人,只有排名最后的那人会努力了,中间的横竖都安全。”
三个人永远没法达成一致的意见,这还是顾庆之记忆里某个心理学实验的结论,虽然过程忘记了,不过这个结论记得牢牢的。
皇帝仔细想想,道:“也是,所以这些盐场怎么分——回头朕叫林如海来,他身体可好些了?”
顾庆之道:“好多了,就是比去年还瘦些。乔太医手艺高超,非常人所能及。”
这么夸人还挺少见了,皇帝道:“朕知道了,一会儿就赏他。”
“臣还有个主意。”顾庆之道:“不管是矿盐还是井盐,开采起来都比海盐要麻烦,相对来说,盐商也是倾向于从两淮两广进盐,然后卖去内地,所以两淮盐场是肯定要增加的。”
皇帝点头,“正好趁这次两淮盐场拆分,再加几个。”
“那不如加给盐税可能会收的最少的那一位。”
皇帝立即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了,“的确是好主意,他要是能把这个盐场好好建起来,盐税很有可能就收到第一了。”
“还有一件事儿,林大人得是累病的。”
皇帝沉思片刻,道:“可以,他是累病的,朕后日早朝便叫他们商议此事。过两日等他进宫,上了弹劾太上皇的折子之后,朕便封他女儿做县君,就不赏林如海了。”
朝廷封赏官员,最多也就是惠及父母和夫人,子女也不是没有,多数是在儿子身上,比方一子入国子监。
但是不管怎么说,封赏父母子女,那都是封赏官员的延伸,反推一下,连女儿都封了县君,林如海肯定是深得帝心,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那多半是太上皇动了手脚。
毕竟太上皇一直都上蹿下跳的,尤其这半年,那是逮着机会就说皇帝不好。
权力中心的人能看出来这是垂死挣扎,可站在权力中心的又有能几个人?
所以太上皇又要风评被害了。
“走,去吃饭。”皇帝招呼顾庆之出来,顾庆之忽然笑了一声,皇帝回头看他,“这又是怎么了?”
顾庆之道:“我送了一坛子臭鱼给荣国府。其实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要趁着晚饭过后再送的,那个点能保证所有人都在贾府老太太屋里,不过……我毕竟是个心善的人,能钓上来几位算几位吧。”
这么一说,皇帝也来了兴趣,他叫来全公公吩咐人去打听消息,又道:“还有上贡的鲥鱼,做来给安国公尝尝。”
两人吃着饭,顾庆之又说了得好好检查太上皇那船,里头指不定藏着什么。
皇帝表示了赞同,又觉得太上皇年年要过万寿节,前后占着大运河三个月,指不定是运了什么呢。
好在太上皇手里的人被皇帝拔除了不少,今年京里的物价应该不会涨得太厉害了。
这个时候,那坛子被棉花裹着,又好好放在盒子里的发酵两月的臭鱼,也被送到了荣国府。
虽然顾庆之没打算太刻意钓鱼,但是把这东西送去荣国府的人,是坐着四匹马拉的马车去的,而且还停在了荣国府正门。
送东西的下人神情倨傲,“这是安国公吩咐,专门送给二房太太陪房周瑞家的东西,仔细收好了。”
安国公回来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主要太上皇那艘楼船过于耀眼夺目,京里不少人都看见了,而且要把这艘船送到西苑里头,那河道至少得清半天,影响大,讨论的人就多。
大门口看门的人,肯定是识相且非常有眼力见儿的,不过不等他们请人进去歇息,安国公的人上了马车就又走了。
当下门房就有人进去禀告消息,安国公凭什么送东西给二房太太的陪房?还是一进京就送来了?
安国公又为什么不送东西给荣国府。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深意?
所以虽然是周瑞家的跑来接东西,但是消息也一路送到了贾母屋里。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就是贾母再自信,也觉得安国公多半是记恨上他们了。
过年那会儿车夫被打断腿的事儿不好说,但是最近车夫连带小厮全都不见这事儿,八成跟安国公有关。
贾母一边想着安国公送了什么,一边又想周瑞家的做了什么,还要分出三分心思来敷衍贾宝玉,人又开始烦躁了。
“这谁能猜出来他送了什么?”贾母笑道:“咱们家跟安国公也没什么交情,不过听说安国公年纪尚轻,比你就大了一岁,若是有机会见了,你俩必定能说到一处。”
贾宝玉点头应了,老实坐在贾母身边,好奇等着他们把东西送来。
贾母并不敢跟这些人说安国公就是顾庆之,所以虽然她觉得顾庆之就十岁出头,但还是要按照安国公公开的履历说给人听。
也就是正月十二举行冠礼的那一天,是他十五岁的生日。明面上比贾宝玉大了一岁。
夏至都过了,眼瞅着就要小暑了,天气炎热,基本上人人手里都有个扇子。
薛宝钗扇了两下,笑道:“听说那安国公是皇庄出身的,周妈妈家里男人是管地租的,兴许是早年结下的善缘呢?老太太可得好好赏一赏周瑞家的。”
她这样说,并没有让贾母的心情好上一丝一毫。
什么皇庄出身?安国公就是顾庆之!
再说周瑞是管地租的,可贾家的地不说跟皇庄隔了十万八千里,但中间至少隔了三家人的地,就算真是皇庄上的人,周瑞也是碰不到的。
贾母笑得僵硬,生平头一次生出“不如一个人待着好”的念头来。
“去把你琏二奶奶也叫来。”贾母吩咐道:“让她也涨涨见识。”
再怎么说,王熙凤也是家里所有人里最会说话的一个,有她在就不怕气氛不好。
贾母说完就端了茶杯起来,借着仔细喝茶的动作,彻底不说话了,屋里其他的人满是好奇等着周瑞家的带东西过来。
虽然是午饭前,不过贾母屋里的人出乎意料的齐,说起来跟林黛玉也有几分关系。
夏至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贾母怕贾宝玉中暑,时常说:“要是太热了就别去读书了,免得积在心里,横竖也不差那一两天的。”
所以原本就打一天鱼晒三天网的贾宝玉,如今是彻底放羊了,而且贾母的屋子深,太阳晒不进来,比贾宝玉住的厢房要凉快,所以他也跟养在深闺的姑娘似的,唯一的正事儿就是陪着祖母解闷。
三春也在贾母屋里,自打林黛玉走了之后,贾母身边的“金童玉女”里就少了玉女,别人自然是要盯上这个上佳的解闷位置的。
邢夫人就说过迎春不止一次,“你也过了十五了,咱们家里什么样儿你也知道。你爹被赶出来,荣国府全叫二房占去,他手里哪有银子?我小门小户的,自然也是没银子给你的。你早死的娘又是妾,哪里有家产呢?你哥哥嫂子把银子看得比命都重,你不好生扒着老太太,将来嫁妆单薄叫人笑话,我是不管的。”
探春也是一样,她比迎春小一岁,真要算起来,这个年纪议亲也是常有的事儿,赵姨娘明里暗里也跟她说过好几次。
“林姑娘走了,老太太身边正缺人陪,大房的迎春就是个木头,宁国府的惜春年纪太小,你不陪着你祖母解闷,难道叫那外人宝姑娘占了去?”
“你姨娘我是家生子,我知道老太太手里多少好东西的,她但凡漏一点出来,就像上回那个七彩琉璃的盘子,晒嫁妆都能放在头一抬的好东西。我是没多少银子的,况且还有你弟弟,不能叫他被宝玉比得太下头了。”
王夫人就直白多了,“你林妹妹走了,老太太整日闲着无人说话,你多陪陪,就算是替我尽孝心了。”
一个探春必须要去,一个迎春虽然不太想去但是也有人整日逼着,惜春虽然无所谓,但是姐妹三个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起行动的,所以也是一日三餐都在贾母屋里吃了。
薛家两位就更不用说了,她们原本就是来贾家避祸的,薛宝钗原本的行程就是“各处请安,姐妹处处坐坐”,如今请安的人跟姐妹在一起,她顺理成章一大早起来,就来贾母屋里待着了。
到了中午再来一句:“外头热,我等日头下去了再走吧。”
贾母也不可能撵她。
所以顾庆之以为的晚上人才全,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一屋子人等着周瑞家的拿东西进来,不过先来的却是午饭。
“今儿有鲫鱼汤炖豆腐。”厨房新上任的柳婶子亲自带人来送饭。
“是拿鲫鱼先炸了,然后熬汤,熬上一夜,肉和骨头全化在汤里,再用纱布过滤,今儿早上再下嫩豆腐炖,汤又鲜又白,也不腻。”
贾母就喜欢这种费功夫的菜,非常有优越感。
“这一道是拿山药炖的兔子,还加了枸杞、党参、黄芪和大枣。前两日老太太说宝二爷吃不下饭,所以今儿做了这个键脾补气的兔子,兔子也没什么油。”
贾母越发高兴了,“的确不错,比前头那个——我都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只会做些大鱼大肉,油腻腻的谁爱吃?”
这边还介绍菜呢,那边王夫人打头,身后跟着抱着坛子的周瑞家的,一起进来了。
王夫人行礼,周瑞家的也要拜,邢夫人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来了一句,“先把东西放下,好好的安国公偏生给你一人送东西,万一摔了怎么办?”
贾母瞪她一眼,柔声对周瑞家的道:“就放这桌上吧,吃饭不着急,天气热,我也不爱吃那些烫烫的,吃两口就得出汗。”
柳婶子忙去把鱼汤的盖子盖上了,“鱼汤凉了就要腥气了。”
贾母点点头,鸳鸯跟琥珀两个扶着她往前边的大方桌过去了。
那个封了泥的坛子就在这上头摆着,这桌子是平日上菜的备桌,如今上头还摆着两盘菜呢,一道是麻油青丝,还有一个冬瓜球,球里似乎还加了火腿,又是一道非常费功夫的菜。
“挺大一坛子,送的是什么?”贾母问道。
周瑞家的恭恭敬敬道:“回老太太,送东西那人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说是安国公才回来,还有好多人家要送,就不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贾母心里冷笑,心说除了放下东西就走这一条,剩下肯定都是这俩一路上编的,安国公给她请安?
先问问至今无影无踪的三个下人再说吧!
不过贾母脸上褶子多,表情只要别动作太大,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王熙凤才到,头上还有一圈细汗,她接过丫鬟捧来的巾布,头上按了按,然后上前摸了摸坛子,轻轻一敲,声音还有点脆,“是上好的坛子,赶紧打开看看吧,叫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也开开眼。”
在贾母面前捧着她,走自轻的路子一直是王熙凤的法宝,果然她这么一说,贾母也不提别的了。
一群人都围了过来,周瑞家的应了声是,拿了小榔头来,不轻不重往坛子口上那一圈泥一敲,没动静。
顾庆之当时怕这东西炸开,泥糊得厚,这一下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贾母紧张的心咚的跳了一下,笑道:“用点劲儿,没吃饭吗?”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笑道:“一会儿赏你两盘菜。”
能得老太太的赏,在贾府是莫大的荣誉,周瑞家的小小的深吸一口气,用力往上这么一敲。
开了!
发酵是要产气的,尤其是里头东西装得多的时候,那气喷出来,或多或少得带点内容,比方发酵两月多的汤汁。
喷得还挺有劲道,至少最近这一圈的人,多少沾上两滴。
在呲呲的声响中,周瑞家的往后跳了一步。
“这什么味儿?”
“怎么这么臭?”
屋里一群人,就连下人也都是锦衣玉食过来的,哪里闻见过这等味道。
承受力好的,扶着墙捂着鼻子就要吐,承受力不好的,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在这等气味的冲击下,屋里众人一个个都没了反应,陷入全然的无措中,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时候,忽然又是嘎达一声,坛子盖裂了,更有冲击性且更加浓厚的气味散发开来。
“拿出去!赶紧拿出去!”贾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坛子,“赶紧扔出去!”
鸳鸯上前想去抱那坛子,周瑞家的自知犯了个大错,也要上前去抱那坛子。
问题是这味道真的前所未有,两人一见对方要伸手,又都同时放手了。
结果就是坛子受力不匀,直接倒了,然后滚到了桌子底下。
好消息是贾母屋里铺着毯子,所以坛子没碎,坏消息是里头的内容物出来了。
粉红色的烂肉,要是搁码头杀鱼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但是这一屋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奶奶姑娘少爷们,冲击力直接拉满。
“老太太晕了!”
“宝二爷也晕了!”
“赶紧请太医!”
“把人先都挪出去!”
一屋子人忙忙乱乱的,汤汁渗入地毯里,又被她们踩来踩去的,别说屋里没法待了,就是到了外头,也还能闻见那刻骨铭心的味道。
王夫人捂着鼻子,手撑在栏杆上,一点不让周瑞家的靠近她,“我先回去了,我这身上,我得洗一洗,免得熏着老太太。”
她快步往外走,都不敢大口喘气,生怕又吸进去什么。
周瑞家的老远跟着,王夫人还用从来没喊过这么大的声音吩咐她:“先回去洗干净了再说别的!”
邢夫人虽然有心讨巧,可她都吐了两回了,自己都嫌自己恶心,也跟鸳鸯道:“我实在是不行了,老太太醒来若是看见我吐,她也——呕。”
“您赶紧回去吧!”
贾母这会儿其实已经醒了,但是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晕了呢,这都什么事儿啊!
贾宝玉离得近,他屋里几个丫鬟冲出来把他搀扶了回去,离开那让人窒息的味道,总算是稍微好点了,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忽又道:“别点香!窗户打开。”
只是窗户一打开飘进来的完全不是新鲜空气,“叫茗烟来,送我去外书房!”
三春挤不到跟前,只被味道波及到,三人互相一对视,悄无声息的走了。
薛宝钗这会儿再说自己身体好,也是不愿意沾上这种味道的,趁着乱糟糟的,她把薛姨妈手一拉,母女两个也走了。
“先回去洗洗吧,别在这儿碍事儿了。”临走前她还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人走得差不多了,鸳鸯这才发现连王熙凤一样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她给贾母掐着人中,贾母幽幽转醒,有气无力道:“先去前头。”
贾母院子大,被波及到的是后头新盖的专门用来吃饭的花厅,不过平日坐卧的地方也能闻见味道,贾母干脆让丫鬟把她抬到了院子第一进用来见贵客的正堂,觉得没那么臭了,这才道:“先去收拾,也别抬出去了,就在院子里烧了,滴滴答答的,怪恶心的。”
琥珀留下来伺候贾母洗漱,鸳鸯带着婆子还有院子里的丫鬟们,先给鼻子上都绑了手帕,这才进去把毯子卷了起来,抬到院子里焚烧。
刚点起来,那味道的确是又冲了一回,不过真烧起来就好多很多。
鸳鸯松了口气,吩咐道:“好生收拾着,我先去洗洗。”
只是都换了十盆水了,她还觉得手上都是味道。
前头贾母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凑得最近,也没旁人敢跟她抢,那汁水是直接溅到她脸上的。
琥珀都快哭了,也没给洗干净。
这么一折腾,别说中饭了,就连晚饭也没吃成。
就连下衙回来的贾政,进门第一句就问王夫人,“你身上什么味?”
王夫人眼睛一瞪,也别顾上别的,“竟然还没洗干净吗?”
顾庆之在跟皇帝吃晚饭的时候收到了消息。
能拿锦衣卫去探听八卦的,除了皇帝也没旁人了。
“听说是二房太太的陪房疯了,中午吃饭趁着人多的时候给老太太送了一坛子屎。听说要重新收拾房子了,青石砖已经撬起来了,连下头夯土都要重新填。”
顾庆之笑了好几声,算上荣禧堂,这是为他修的第二间屋子了。
“真是疯了,我好好送她一坛子鱼,怎么就叫她换成屎了呢?”
皇帝白了他一眼,叹道:“动土不来钦天监择日子,怕是不吉利。”
吃过晚饭,顾庆之跟皇帝告辞,离开皇宫,同时跟离开有关的,还有周瑞家的。
闹了这么大件事儿出来,她是没法待在荣国府了。
王夫人亲自送她出了二门,捂着鼻子别过脸,“不能等老太太吩咐下来,那就彻底没脸了,你先去庄子上歇歇,等过些日子我再接你回来。”
周瑞家的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顾庆之提了两条粽子回来,林黛玉刚吃完饭,正在院子里消食,顾庆之便问:“我师尊呢?”
林黛玉心情极好,回了京城可以不去荣国府,而且安国府事事都顺心,丫鬟也听话不多嘴,去哪儿都行,下午还有人来问她要不要备车出门逛逛,也有人问她要不要去花园子里逛。
所以她笑着回应道:“怎么有了新师尊就不要旧师尊了?”
顾庆之提了提手里两条粽子,“旧师尊喜欢吃咸粽子还是甜粽子?宫里的手艺,我还没吃过呢。”
“我也没吃过,不过要说喜欢吃什么?你若是喜欢吃咸的,那我就喜欢吃甜的,你若是喜欢吃甜的,我就最喜欢咸的。”
“这又是为何?”
林黛玉头一偏,笑道:“这样吃东西不打架。”
顾庆之也笑了,“旧师尊放心,我安国府东西管够,想吃什么都有。”
林黛玉扫了一眼他手里提的两串精致的粽子,上头都绑着纸条写明了是什么馅的。
“明早上我要吃一个蜜豆的,还要一个蛋黄火腿的,粥里还要放些山楂。”
第45章 逛街
夜深人静,贾母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
她回想的,全都是年轻时春风得意的场景。
跟国公爷进宫,陪着先前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解闷,谁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的行礼……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
若是国公爷能多活几年就好了,说不定不争气的大儿子就能教出来,只知道死读书的小儿子也能自己考中功名,哪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门口的牌子虽然还是国公府,但是再来两代,就什么都不剩了。
将来可怎么办啊。
贾母又是一声叹。
叹气是出气,那出了气肯定是要吸回来的,这一吸气,好么,又是若隐若现的臭味传来。
要说今天已经把地都铲了,不应该再有味道了,可贾府上下,只要是中午在场的,现在都在幻闻,也不差贾母这一个。
这事儿还真没法说。贾母把被子拉了上来捂住口鼻,好在年纪大了不怎么怕热,还能盖住。
东西是送给周瑞家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如今已经失心疯了!必须是她失心疯!
贾母猛地翻起来,鸳鸯也没睡着,忙进来问:“老太太可是要用些水?”
“赶紧差人去把琏儿找回来!”平日再嫌弃他贪银子,可真遇见事儿,算上隔壁宁国府,整个贾家还真就只剩这么一个能用上的人了。
鸳鸯也不敢拖延,忙穿了衣服出去吩咐人了。
荣国府知道顾庆之就是安国公的,就三个人,贾赦、贾政和王熙凤。
贾赦有点悲喜交加的意思,一来是看着贾母倒霉,他有点开心,若是当年让他当家,又怎么会得罪安国公?
他整日就知道喝酒叫小老婆伺候他,他哪里来的这个闲工夫?
叫他那好弟弟当家,也没见荣国府再次繁荣起来不是?
“活该!”贾赦骂了一声,随即就又叹了口气,“他们如今多花一分,将来分到我手上的就少一分啊。”
后头屋里邢夫人倒是挺开心,二房的陪房走了,那肯定是要空些位置出来的,她也能塞些人进去。
贾政倒是有几分平日里贾赦的表现,他提都不提这事儿,直接去赵姨娘屋里歇息了。
赵姨娘是家生子,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虽然不知道真相,但是能猜出来这里头还有事儿,便跟贾政试探了两句,“周妈妈平日里看着倒是一点不显,哪知道竟然疯成这样。”
“你管她呢。”贾政先躺了下来,“上回你还说她苛刻你。”
赵姨娘也就不管了。
最后一位知情人士王熙凤倒不是太愁。
她从小听了不少政治斗争手段的,觉得顾庆之这个不过是小孩子作风,不过撒撒气而已,过去就过去了。
当然这话她也不敢在贾母面前说,贾母年纪大了,越发的一意孤行,更何况说她前头错了,王熙凤只当没这事儿。
“平儿,周妈妈走了,你盯紧一些,看能拉拢的拉拢,能换的换,下头人听话,咱们也松快些。”
顾庆之离开京城三个多月,又是在才封了安国公没两天就走的,别说宴席了,他的贺礼还在忠顺王府没拉来呢。
所以打回京的第二日起,顾庆之就彻底忙了起来。
御前行走四人组要联络感情,钦天监的同僚们也要聚一聚,名下的田庄铺子等等都要去看。
还有京城周边这一圈的田庄,冬季少雨,开春之后虽然渐渐恢复正常,不过夏粮难免欠收,多数农家都倾向于让稻谷多在地里长几天,多少能挽回些损失。
顾庆之便又去太庙前的祭台上祭祀了几天,至少叫抢收这两日,雨别下得太大。
这天顾庆之才从祭台上下来,就被尹恩立拉去小聚了。
酒过三巡,尹恩立叹气道:“太上皇那船里外查过一遍了。啧啧,你知道这艘船能值多少银子?”
“我只知道那珍珠链子就得上十万。”顾庆之是不喝酒的,相熟的人也不劝他,毕竟年纪尚轻,将来怎么样不好说,现在是不能喝的。
“你倒是猜个数。”尹恩立道。
“比照那珍珠帘子……据说船也就一万两出头,但是上头的东西,难不成过百万了?”顾庆之回想当日林如海当日给他数过的好东西,给了个估值。
尹恩立哼了一声,“一百二十万两。你知道我们锦衣卫也是能抄家的,也有几个会看好东西的好手,几人交叉看了三遍,一百二十万两啊……”
顾庆之长舒一口气,“见了太上皇,才知道什么叫奢靡。”
尹恩立喝酒,顾庆之喝水,半晌顾庆之道:“下头是不是要开始查太上皇这些年的花费了?”
尹恩立点头,“有些是有账本的,还有下头人贪的,这两年的好说,前头的可能不太好查。原先陛下就没想过这些,可看了这船……每年两百万两的内库收益,怕是都不够太上皇花。”
看尹恩立面容愁苦,顾庆之便安慰道:“换个角度想,如果真的是太上皇奢靡浪费,那偷掉的盐税跟人,势必是他自己花的,也就是没人造反,岂不省事儿?”
尹恩立瞪了他一眼,“你还真会安慰人。”
顾庆之又道:“不过再换个角度想,如果能抓到谋反的人,那也是大功一件,横竖都是你有功。”
这下尹恩立是真的被安慰到了,他笑了两声,“这两日林大人秘密在宫里对账,总之按照他查出来的规模,贪得银子有限,而且陛下也派人去查这两年铁矿煤矿的产出跟流向了,总之按照现在查出来的东西,纵然是谋反也掀不起风浪。”
“那还怕什么?等着功劳掉下来吧。”顾庆之拿自己的水杯子跟尹恩立的酒杯子一撞,“干了!”
尹恩立瞪他一眼,“你喝的是水!”
“要么换成汤?”
尹恩立笑了两声,“那你还是喝水吧。”
顾庆之给他倒了酒,“虽然要慎重,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不要太紧张,若是真有人想谋反,你这肯定能被看出端倪的,万一他把私造的龙袍兵器销毁了,你上哪儿哭去?”
谋反嘛,私造龙袍兵器才算是证据确凿,别的都要降一等。罪既然降了,那功劳也是要降的。
尹恩立方才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晕,没说话,只顾着吃菜。
顾庆之便又道:“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我去江南的时候也看了,风平浪静欣欣向荣,放宽心出不了大乱子。”
这天太阳不大,顾庆之基本上也忙完了,他打算兑现早先的承诺,带林黛玉出来逛逛。
“去正阳门外头那条街看看,我也有间铺子在那边的。若是逛得晚,还能接我师尊也就是你父亲一起回家。”
林黛玉被他的说法逗笑了,只是她在京城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荣国府,难免有些紧张。
“可要换身衣裳?穿成这样可以吗?要另外打扮吗?”
顾庆之毫不在意道:“就是出趟门,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过到底是穿男装方便,回头叫他们给你做两身男装,想去哪儿都行。”
“穿男装?”林黛玉便想起史湘云来,她就穿过几身男装,想来在家里也是常出门的,不过就是穿男装也能看出来是女子,“万一叫人看出来怎么办?”
“那就看出来了呗。圣人也说非礼勿视,谁敢盯着你看,我打他。”
林黛玉笑出声来,“你哪里打得过人家?”
“我练武也不是白练的。”顾庆之立即就挺拔的站了一下,“不过我大小一个国公,的确是不好亲自动手。莫方,我有家丁的。卫公公,安排一队威武雄壮的家丁,咱们一起上街!”
林黛玉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夏天天气炎热,安国府的马车也换了轻薄款,原本厚实的车厢换成了镂空的,帘子也换成了薄纱,既能挡太阳,也透风,不仅如此,车里四个角还放了冰盆,还是专门打了架子,每个角能放四个冰盆的高级版本。
安国府在京城最好的地段,正阳门就是内城的南门,距离近到差不多一盅茶的功夫就到了,这还加上了上下马车的时间。
林黛玉略有些失望,“怎么离得这么近?”
顾庆之笑话她,“若是你想坐马车,一会儿咱们绕着内城跑一圈?”
林黛玉头一偏,略有些忸怩,“倒也不是不行。”
顾庆之便又想来一句荣国府不做人了,连坐马车对她来说都是新鲜事儿。
前门这一片的铺子,单从顾庆之这位安国公就能看出来,都是权贵名下的。
再说这地段,进去就是六部、都督府等等衙门,锦衣卫也在这一片。
所以这里的铺子价格高,东西好,马车能直接停进院子里,服务更是贴心。
“要么先去我铺子看看?然后一家家逛过来?”顾庆之提议道。
那知林黛玉摇了摇头,指着街口便道:“你的铺子什么时候去都行,我要从头逛。”
顾庆之从她的语气里生生听出了雄心壮志来,他笑道:“那便从头逛,也不知道这一下午能逛几家。”
头一家铺子是绣庄,掌柜的虽然没见过安国公,但是看他们带着的侍卫都穿着锦衣卫飞鱼服,知道是大主顾,便叫了婆子出来迎客,又在门外挂了牌子,暂时不接别的客人了。
林黛玉略有些慌张,不过这会儿毕竟不是在贾家的,在贾家她八成就什么都不说就过去了,如今身边有顾庆之,她便直接问道:“会不会太张扬了。”
跟在林黛玉身后的婆子笑道:“女客原本就该是单独接待的,咱们这条街上,等申时左右衙门下衙,那会儿才是官员来逛,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掌柜也跟顾庆之笑道:“其实多带些人出来好,毕竟是京城,权贵也多,大家摆出明牌来,也少些冲突,上回那个谁——”
“赤梁国的小王子来咱们这边逛,也没带两个侍卫,您也知道,蛮夷嘛,戒心重,总觉得要说自己是王子,八成就要被人宰了,结果扭扭捏捏的,既不肯摆明身份,又要嫌弃人家看不起他,最后吵起来不说,还打起来了。要是他一开始就摆出明路来,哪里有这么多破事儿。”
这事儿顾庆之上回跟潘勇吃饭的时候还听他讲过,要不是人来得快,那位小王子的胳膊都得给打断了。
顾庆之便道:“听说事后鸿胪寺的官员全都罚俸一个月,如今再来使节,头一条就要告诉他们,什么身份带多少人,是什么规格的接待,要连讲三天呢。记住了才叫在京城逛。”
林黛玉便道:“不如叫人陪着,那些使节出门有人跟着,总不会出大问题了吧?”
顾庆之点头道:“正是,不过要增加人手也不好办,虽然商量了是不入流的杂官,但是陪着使节,总归是个肥缺,礼部跟鸿胪寺正争这些人算在谁名下呢。”
“大人消息很是灵通。”掌柜一边笑一边伸手,“这是新的样子,您看看。”
店家站得稍远,方便他们看东西也方便他们说话。
林黛玉小声道:“原先在江南,倒是没见国公爷这么风光。”
顾庆之已经挑了两块清新淡雅的手帕了,他道:“这不是怕店家招呼你不周到吗?”
林黛玉顿时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顾庆之又道:“这家店是庆阳公的,皇后的父亲。绣品特别是手帕,是宫里的手艺。宫女就靠这个攒银子呢,皇后索性帮她们一把,省得出来零卖被人压价。”
“那我仔细看看。”
两人店里待着,外头又来了熟人,贾宝玉。
贾宝玉这个身份,想在正阳门前头骑马是不够格的,他只能把马栓在街两头的桩子上,安排小厮看着,带着茗烟快步走了进来。
“赶紧着!我是说去看秦钟才找借口出来的,不然太太可不让我出门。我想想,三妹妹说要看看有什么新鲜雅致的花样子,八月初三是老太太的生日,她想送一副针线来着。”
“这准备的也太早了?才六月。”茗烟后头跟着,气喘吁吁道。
“诶呀,怎么关门了?”贾宝玉站在绣庄门口,一脸的犹豫,茗烟当下人的,自然是比贾宝玉有眼色的多,一看门口两排人站着,立即就把贾宝玉拉走了。
他也知道贾宝玉的脾气,要说是什么权贵,生怕贾宝玉上前说能不能也叫我逛逛,更怕他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虽然别人听不见,但是他也害怕呀,“爷,里头肯定是女眷,别惊扰了人家。”
贾宝玉叹了口气,道:“那先去书店看看吧。我前儿在宝姐姐屋里见了个九九消暑图很是新奇,说是薛大哥哥给她淘来的,我也给二姐姐买一个解闷。还有林妹妹……”
说起林黛玉,贾宝玉很是唏嘘了两声,“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喜静不喜动,给她多买两本书解闷吧。”
“四妹妹还叫我带些新鲜颜色,走快些。”贾宝玉催促道:“我还想去别处逛逛,得在老爷进门前回去,不然又要挨训了。一会儿再来绣庄吧。”
主仆两个快步离开,贾宝玉很是兴高采烈,在贾政眼皮子底下不听话,叫他非常兴奋。
店里头,林黛玉也挑了七八块手帕,最后一块有点犹豫,不过没想多久,也就决定要了。
除了手帕,她还挑了个颜色鲜艳的桌上放的八扇小屏风,双面绣很是精致。
虽然店里还有大件的衣服,不过这种一般都是掌柜的带描好的图样子跟样布□□的,然后量好尺寸做,直接在店里看的少。
见林黛玉挑好东西,顾庆之便道:“送去安国府。”
掌柜的一听是安国公,立即就又行了个礼,笑道:“早知是您,我就——回头东家该怪我们招待不周了。”
林黛玉背后扯了扯他袖子,“我自己付银子。”
顾庆之挑了挑眉,那还不是送去安国府?
林黛玉显然也明白过来了,她道:“送去安国府,找林满支银子。”
掌柜的送两人出去,又道:“二位慢走。”
两人出了店铺,林黛玉想起方才过来,路上也见了不少人,便道:“咱们别坐马车了,还不够上下的功夫,慢慢走着可好?”
顾庆之点头,“只要你不觉得热就行。”
“就两步路。日头晒在身上也暖暖的呢。”
两人这边出来,林黛玉犹豫片刻道:“我都回京这许多日子了,怎么不见贾府派人来接?还是你都拦下了?”
顾庆之笑道:“我猜贾家八成还不知道你回来。我回来倒是挺瞩目的,可贾家又不知道我拜了你父亲做师尊,我师尊又是秘密进宫,贾家哪来的消息呢?”
“琏二哥。”林黛玉道。
“他虽然知道,不过他走内河,咱们坐海船,总归是要快一些的,而且……我猜他差事办得不好,八成是要再拖延两天,不过应该也快了。陛下过两日就要让人商议如何给我师尊议功了,他们也快知道了。”
林黛玉没说话,走过两家铺子,顾庆之也没提醒她,店铺又跑不了,下次再来逛就是。
前后都有侍卫,还有马车跟着,这么逛街就还挺浮夸的,顾庆之不免笑出声来,林黛玉白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陪你去贾家?”
林黛玉摇头,见她没说什么,顾庆之便道:“我觉得我师尊也不太想去贾家。虽然我的确是拦着林满不叫他提醒来着,而且我师尊这些日子也忙着进宫没空,不过他连想都没想起来,消息都没送一个,我觉得是故意的。”
他说完就跟林黛玉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你觉得呢?
林黛玉头一扭,“这家是卖玉器的,咱们进去看看。”
店家依旧是恭恭敬敬请他们进去,林黛玉站在中间这么一环绕,就看见桌上摆的一个蝈蝈笼子,表面上看着是竹皮编的,里头还有两只蝈蝈,可能放在这儿,那肯定就是玉石雕的了。
掌柜的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立即就笑了,道:“这是今儿才摆出来的。挑玉器,第一看玉好不好,第二看雕工好不好,这就是难得的玉也好,雕工也好,构思更是精妙。”
他把东西放在扑了红绸子的盘上奉过来,继续道:“你看着外头一层笼子,连竹皮的纹路都能看出来,里头就是一点点掏空,最妙的是中间还有两块不太好的褐色石料,要是搁别的玉石,这就是瑕疵了,可师傅手艺好,褐色石料雕成了蝈蝈,这就是难得的雅趣了。”
林黛玉连连点头,顾庆之便又道:“送去安国府——找林满支银子。”
林黛玉又跟他笑了笑,道:“这就差不多了,一家店别看太久,下次来还能找到新鲜的。”
掌柜的笑道:“咱们店里十天上一次新,若是您有什么喜欢的样式,也能拿来店里订做,我们的老师傅从前也是百工坊的。”
林黛玉笑着应了,掌柜的又送了一块玉石雕刻的小牌子,上头还有他们家的名字:玉望楼。玉牌背后还有一行小字:玉养人人养玉。
这家店出来,顾庆之问道:“我还没送过你东西呢。”
林黛玉仔细想想,真要说也收了他不少东西,不过郑重其事的送礼,的确是没有。
“你想要什么?”
“哪儿有直接问人的?”
“不问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我送你东西总归是要你开心的,要么我送你些银子,你自己买?”
林黛玉又笑了起来,她甚至是觉得这是她六岁以后,笑得最多的一次了。
“不想看铺子了,想坐马车看看京城。”
马车就在后头跟着,两人直接就上去,马车一路往东,离开了正阳门大街。
这时候贾宝玉也从书店里出来了,身后茗烟手里还提着不少东西。
贾宝玉瞧见马车离开,庆幸道:“他们走了。走!咱们去给三妹妹挑花样子。”
茗烟应了一声,又提醒道:“爷,今儿出来,袭人姐姐就给了二十两银子。”
贾宝玉顿时就有些扫兴,“先去看看再说。”
另一边,马车已经过了会同南馆,顾庆之道:“这边也挺热闹的,都是番邦使节,有时候也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卖,前头还有个会同北馆。”
见林黛玉挺感兴趣的,顾庆之又把上回听说的“有些使节不是来朝贺的,而是来卖货的”笑话讲给林黛玉听。
林黛玉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你就会编排人。”
“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卫公公说的。”
林黛玉头一偏,“我才不信呢。”
马车一路往北,内城这一圈绕着护城河,寻常百姓是不敢来的,官员这会儿还都在衙门呢,再说大夏天的午后,纵然是宗亲,出来逛的人也不多。
路上没车也没人,马车一路过去畅快淋漓,带得人心情都洒脱了起来。
不过天热冰化得就快,到了北安门附近,就光剩下水了。
顾庆之吩咐马车停下,又有人去说了两句,很快就有人抬了新的冰给他们放进马车里。
只是这会儿看看天,差不多也申时了。
顾庆之道:“咱们还是原路返回吧?若是再绕一圈西苑,回去怕是晚了。”
“怕什么?”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太高兴了,林黛玉脸上绯红一片,“兴许你师尊今儿回来的晚呢?”
她一边说还一边挑了挑眉,顾庆之怕什么?
“走,绕着西苑回去。”
天气热,皇帝又是个体恤臣子的好皇帝,所以林如海回来的还挺早,临走之前还在宫里喝了一碗绿豆汤。
只是进了安国府,别说他的开山大弟子了,就连女儿也没出来迎接他。
林如海稍稍洗漱换了官服,问道:“庆之又出去了?他这几日也太忙了些。姑娘呢?又去花园子里了?”
小厮应道:“吃过午饭,国公爷说今儿日头不大又有风,带姑娘去逛逛京城。”
一时间林如海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犹豫着,林满从外头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手里拿着不少东西。
隔着窗户,林如海叫了一声,林满忙进来问安。
林如海道:“这都是什么?”
林满笑道:“姑娘买了些东西,店家刚送来。”
林如海嗯了一声,眼神示意,那小厮把东西放到了林如海桌上。
前门大街,林如海早年也逛过的,单看盒子上的牌子,他也能知道里头是什么。
绣庄的东西没动,他打开玉器店送来的东西瞧了瞧。
“呵呵。”林如海笑了两声,“这手艺的确不错——”
原想说不如放我这儿,只是想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酸溜溜道:“我也是客居,就不管那么多了。”
第46章 林黛玉二进荣国府
小暑过后,日头越发的毒辣,才过巳时就是烈日炎炎,贾政坐在他的小隔间里,喝着下人给他准备的蜜水,很是悠闲。
这蜜水里还加了薄荷,又在井水里泡了一夜,早上拿出来放在冰壶里,喝起来分外的凉爽。
贾政一个从五品的官,是没机会上朝的,只有祭祀庆典等等大朝贺,他才有机会上朝,还是站在殿外,又或者边关打了胜仗,抓了什么重要人物,他也是有机会参与献俘的。
上朝的人还没回来,工部其余同僚们也是忙忙碌碌的,越发显得贾政格格不入了,好在还有小隔间挡着。
不过他这个格格不入,就还挺正常的。
贾政是恩推上来的,跟科举官天然就有隔阂。
他家室又过于优越,远超从五品应有的规矩,别说从五品的京官,就是六部的尚书们,也没两个能比得上他的。
贾政还养了一堆清客师爷,陪他作诗闲谈,帮他处理公务。
这么一来,同在工部的同僚们,很多就看他不太顺眼了,于是干脆一起私下找了尚书,给他分了个小隔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
贾政也不在意,有公务就处理公务,没公务就读读书,二十几年一晃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又有了声音,贾政下意识看了看窗户,觉得应该快到午时了。
今儿不知道说了什么,竟然这么晚才下朝……
这念头一晃而过,贾政忽然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如海。
贾政手里的动作一停,屏息仔细听着外头人说话。
“这么夸他,也不知道陛下想怎么奖励林大人。”
“巡盐御史都当了六年了。”
有人窃笑两声,“你没看户部尚书的脸色都变了?”
“左都御史看着也不太高兴。”
“横竖不会来咱们工部。”
“我觉得内阁学士董大人似乎想说:赏无可赏,不如杀了吧。”
又是几声笑,“董大人虽是末辅,你们也不能这样编排他吧。”
“先去吃饭吧,一会儿就更热了。”
人群渐渐走远了,贾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林如海回京了?
他想了想,从小隔间里出来,找了今日在堂上的工部侍郎,道:“下官腹痛难忍,许是喝了冰水的关系,想回去看看的大夫。”
工部侍郎挥挥手,“走吧。”
贾政出来上了马车,“我记得林家在京里有处宅子的,好像是在……”
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又去问今日跟他出来的车夫和小厮,“你可知道咱们府上林姑爷,原先在京城的宅子?”
小厮一脸无措,“二老爷,那会儿八成还没我呢?”
贾政再一看车夫,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二十几年前纵然是有他,但那会儿肯定还在内宅跑腿,他也不知道。
“先回荣国府!”贾政沉着脸道。
回去家里,贾政洗漱过后换下官服,又叫人去给贾母禀报一声,主要是要避嫌薛家太太跟薛姑娘。
很快贾母那边就来了消息,没人,来吧。
贾政进去行礼,看见贾母没精打采的样子,也要关心一句的,“天气炎热,可要叫太医来瞧瞧?”
贾母眼皮子都没抬,有气无力的敷衍道:“吃了仁丹了。有什么事儿?”
贾政犹豫片刻,“我今儿依稀仿佛听见林如海的名字了,好像是说他回了京城。”
贾母以一个不符合她年纪的矫健动作坐了起来,“真的?”
“……是听同僚说的,儿子也不敢肯定,所以想回来问问母亲,可记得当年林家在京城的住所,也好差人去看看。”
贾母道:“前头我叫你写信给他,你可写了?”
贾政道:“写是写了,就是一直没回复……”看见贾母眉头又皱了起来,贾政忙又解释了一句,“若是他真的回了京城,怕是正好错过。”
贾母叹了口气,“我哪儿还记得这个。鸳鸯,你去帮着问问。再去衙门里打听打听,他原先是御史,都察院总该有消息的。”
贾政应了声是,又关心两句,这才离开。
原本就挺热,贾政带来这消息越发叫她烦躁。
先是林如海有可能已经回了京城,但是没理会他们荣国府。
下来贾政这个榆木脑袋,直接去都察院问一声不就完了?这样死脑筋,都不说将来,如今都不好办。
贾政回去赵姨娘屋里吃饭,到了下午,消息回来了。
林家的屋子像是收拾过,不过没人住进去。
再有就是林如海的确是回来了,住在安国府。
“什么!”贾母听见这消息,头也不疼了,胸口也不憋了,直接就是斗志昂扬又可以了。
“去给安国府送信,请林如海过来荣国府一聚!”她死死盯着自己两个儿子,“你们亲自去!”
能提出这种要求,让贾赦贾政一起去请,就证明贾母担心很有可能请不来林如海。
贾赦贾政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尤其是中间还夹着个安国公,两人对视一眼,没在贾母面前说不,而是出来之后,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先差管家去送信?”
兄弟两个又同时点了点头,难得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赖大出了宁国府,一路往安国府来了。
“这是个苦差事啊……”赖大叹道。
周妈妈虽然是老太太金口玉言说她疯了,但疯没疯赖大都也看出来,他又不是后宅的姑娘们,不谙世事。
至于那坛子臭鱼是不是安国公送来的,送东西那人的确是坐着四匹马拉的车,也的确提了安国公的名号。
“这又是在哪儿得罪人了。”赖大很是埋怨贾琏,要是他早点回来,这等差事也轮不到他一个管家去。
等快到地方,赖大更是难过了。
这一条街跟宁荣街不一样。
宁荣街表面上看是用宁荣二府的名字命名,充分显示了贾家的荣耀,但实际上谁都能来,纵然京城没有乞丐,但是寻常百姓从宁荣街借道的也不是没有。
安国府门口就不一样了,隔着一条街就是皇帝的西苑,这条街上有金甲红缨卫兵巡逻,路口还有便装的锦衣卫守着。
顾庆之就给自己门房里专门隔出一间来,给锦衣卫歇脚用。
赖大在街口就被人盘问一通,进去也不能坐马车,车夫也得下来,得牵着马慢慢走。
三步一岗的金甲卫士手持红缨枪,看得赖大胆战心惊,生怕什么时候他们手不稳,冲自己身上来这么一下,他肉体凡胎的,可一点遭不住。
好容易到了安国府门口,就是另一种酷刑了。
门房里出来两个下人不像下人,主人也不像主人的中年男子,长得虽然其貌不扬,不过神态很是倨傲。
“荣国府的下人啊……怪不得还敢穿绸缎。”
“帽檐上这玉看着也挺好的。”
两位便装的锦衣卫刺儿挑了一溜够,这才接过赖大手里的名帖,递给一边正经的安国府门房,“收下了,要派人送你回去吗?”
赖大哪儿敢多话,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倒退着离开了。
临走前还听那几人笑道:“我常听卫公公说荣国府手松,天气这样炎热,他们也不肯送些银子来?咱们也好买些冰用。”
另一人也笑,“国公爷是少了你的冰用了?那屋里都有点冷了。”
“都是锦衣卫,我这不 是想着帮咱们千户省一点吗。”
几人又笑了起来,赖大也不敢多听,规规矩矩跟马车一起走了出去。
回到荣国府,赖大先给府上两位老爷回报了情况。
贾赦这会儿正吃饭喝酒听曲儿,只一句“知道了”了事。
贾政倒是多问了一句,“怎么回的?”
赖大为难道:“信是送到了,只是信送进去也得一阵子,林姑爷看也得一阵子,奴婢怕二老爷着急,没敢多留。”
贾政眉头一皱,挥手叫他出去了。
安国府里,晚饭过后,林如海看着顾庆之写大字。
“还是得多练,我告诉你如何用腕力,哪里转弯,你倒是记住了,不够写快了就没了力道,得多练练。习惯成自然。”
顾庆之点头应了,笑道:“当初还说我不配用您的字帖呢。”
林如海瞪他,“什么叫不配?是叫你先练楷书。”
信就是这个时候送来的,林如海拆开看了看,忽然觉得身边凑过来个人,一看顾庆之探头过来,正在偷瞄。
林如海也不在意,毕竟连见了皇上怎么说,都是顾庆之前后说了好几次的,再说弟子本来就有幕僚的功用。
“自己看。”林如海把信递了过去,顾庆之飞快扫了一遍。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什么叫过府一聚?分明是过来听我怎么骗你。你可不能再上当了。”
“我当初也不是上他们的当。”林如海唏嘘一声,忽然道:“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曾后悔跟贾家联姻。”
啊?这话还是第一次听说,顾庆之坐直了身子,安静听林如海讲往事。
“林家到我父亲这一代,都还有爵位,勋贵跟勋贵联姻,所以当日父亲给我定亲,也是找的勋贵。”
“我林家四代单传,别说家主命不长,就是主母嫁进来,多数也不得长命。姑苏包括周围这一片的地界上,我林家很难找到合心意的主母。”
“贾家枝繁叶茂,加起来二十房人口,是林家怎么也羡慕不来的。”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后来我入朝为官,几年下来也得知了不少官场中事,比方官员是不跟勋贵联姻的,我一直外放,也跟这个有关系。不过……”
林如海皱着眉头,脸上却又有了笑意,“玉儿着实可爱。她母亲……也是被我拖累,早早的就病死了。林家四代单传,我早就习惯了家里没什么人,也早就做好了早死绝嗣的准备,她却觉得这都是她的错……若不是跟我联姻,她想必早就是子孙满堂,福禄安康了。如何只剩下一抔黄土,孤零零的葬在地里。”
顾庆之跟着一起叹气,还叹得挺大声,想把林如海从这种忧郁的气氛里拉出来,果然林如海瞪他一眼,“你叹什么气?”
“我也觉得玉儿着实可爱。”
“玉儿是你叫的?”
顾庆之便道:“虽然当初出主意的时候没想这么多,不过如果您被太上皇训斥,又丢了奖赏,加上我师母已经仙去,大概也能被朝中官员们接纳吧?”
林如海唏嘘一声,“早年我倒是挺想融入进去的,可如今——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跟你说文官的升官路径,也是你问的,不是我想说的!更加没暗示你我要这么来!”
“啊好好好。”顾庆之故意说得很是敷衍,“要廷仗吗?我听说挨廷仗也是文官求之不得的荣耀。要是太上皇打了师尊廷仗,想必师尊也会受文官敬仰吧?就是您这身子骨——”
又是故意一个停顿,“不过问题不大,大内总管全公公我熟,宫里的侍卫又是锦衣卫里选拔的,我这个锦衣卫千户大小也有点面子,要么——”
“你走!”林如海指着书房门口,“回去自己练字。”
顾庆之笑嘻嘻叫了一声师尊,这才收拾东西准备走,临到门口,林如海叹气,“我也没那么傻,若是我真像你说的心机那么重,我如何能吃贾家的亏?若是我真是个傻子——”
“这不还有我吗?”
林如海呵呵两声,道:“天黑了就别练字了,不差那一点功夫,仔细别坏了眼睛。”
贾家这信送出去第二天,贾母就来催了。
“人怎么还不来?”
这下兄弟两个就没那么好安抚过去了,贾母毕竟一个人支撑荣国府许多年,有些事儿她还是明白的。
看着支支吾吾两个儿子,她手一指,先吩咐贾政,“你去堵着都察院,他总得去都察院吧?”
贾赦也没躲过去,“你去堵着正阳门门口,他进出都得走正阳门!今天必须得有个回话!把黛玉也得带回来!不然我就不认你们这两个儿子了!”
不等兄弟两个说是,又被贾母赶了出来。
贾赦苦笑道:“人常说老小孩老小孩,母亲这是撒泼啊。”
“兄长慎言。”贾政还是他一惯的正经作风,道:“母亲吩咐的事情,还是赶紧做了吧。”
贾赦面上说好,看着也是急匆匆回去备了车,不过他没出来,而是叫管事的替他去了。
他想得也很明白:要是贾政堵不到人,他在外头一样堵不到人,再说正阳门一天多少官员进出?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敢去掀人家轿帘子?
况且也不一定走正阳门啊,万一他走东安门或者西安门呢?
老太太估计也是想到他会偷懒,才叫他守正阳门的。
总之他只要派人盯着他的好弟弟就行。
到了下午,守了快一天的贾政总算是看见林如海了,他忙上前把人一拦,干笑道:“林大人,总算是叫我遇见你了,老太太想外孙女想得厉害,你回来这些日子也不见上门,正好今日凑巧,不如与我同去拜见老太太。”
这话说得可太不像贾政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心酸,只是老太太为这事儿都撒泼似的催他,他又不像贾赦那么没脸没皮的敢拖着,他只想把这事儿早点过去。
林如海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看见是贾政,松了口气道:“这两日忙,就没去拜访,过两日闲下来自然会去贾府的。”
贾政在大太阳地下守了半天,如今的他,除非是中暑,否则谁也别想拦住他。
“妹夫,就算看在我死去妹妹的脸面上,还是去荣国府一趟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而且林如海早先的确是忙,就算有点拖延,也是因为自己还没想明白,加上前两日跟顾庆之也稍稍吐露心声,虽然又被他故意气了,不过林如海也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了。
“去!这就去!”
贾政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是疲惫,他一路跟着林如海到了安国府,林如海道:“你稍等片刻,我如今也是客居,不便迎你进来。”
贾政丝毫不觉得怠慢,点头道:“我就在此处等你便是,记得带上黛玉,老太太十分想念她。”
林如海回去换了官服,一边吩咐林满准备了些礼物,又差人去请了林黛玉来。
申时左右,太阳依旧毒辣,林黛玉沿着抄手游廊过来,道:“父亲今日下衙挺早,庆之还没回来,说是忠顺王爷的小女儿下月出嫁,请他去参详参详。”
林如海眉毛一挑,道:“咱们晚上去你外祖母家吃饭。”
林黛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林如海见她这模样,略觉心酸,稍稍背过身,故作轻松道:“也不用收拾什么,早去早回。如今白天虽然长,可也不能熬得太晚,对身体不好。”
林黛玉大声应了声是,“那这就走吧——等等,先叫他们备上冰,外头太热了。”
父女两个上了马车,一路往荣国府去,依旧是前头侧门进去,林黛玉小声道:“早年听母亲说,我外祖母家里规矩跟别处不同,如今算是正经见识到了,当年我一个人来倒也罢了,可父亲——”
她撇了撇嘴,“去安国府都是开中门迎接呢。”
多年父女,林如海生生从她这话语里听出来挑事儿的语气,他一边笑,一边又觉得都是顾庆之的错,这才多久就把他女儿带坏了。
“那次也是庆之第一次回去,理应开中门的。”林如海解释一句,又关切地道:“正是最热的时候,这两日别出门了,省得晒黑了。”
林黛玉应了声好,下了马车,两人又换了轿子,一路往贾母院子里去了。
原先不觉得,可如今在安国府住了许久,林黛玉也觉得贾府是处处都不对劲。
她不免想起来早先顾庆之劝她的话:“你母亲当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孩子都能生两拨了,三世同堂都有了,荣国府怎么能不变样?”
这么一想,林黛玉就笑了出来,让守在门口等着接她的鸳鸯不由得心里一松,回来就笑,可见林姑娘也是很怀念在荣国府的美好日子的。
不过这轿子也太热了,林黛玉拿随身带着的玉团扇很是扇了两下,又把轿子两侧小窗户上的帘子掀开。
“姑娘!”还没进二门呢!
哪至于就这么见不得人呢?真要如此,那贾宝玉都十四了,怎么不见他避讳?
再说哪儿就避讳到如此地步了?
商铺里也有女子逛街,公主挑驸马也是一个个要见的,原先她还真以为京城里贵女都是如此呢。
横竖也不在贾府住了,林黛玉念着顾庆之曾说过的委屈自己不如委屈别人,依旧拿扇柄撑着帘子,也算是给轿子加点穿堂风。
很快到了贾母屋里,父女两个进去,手快的小丫鬟立即又放了垫子过去。
林如海眉头一皱,当然这垫子多半是给林黛玉准备的,肯定不能叫他磕头,但林如海还是想起顾庆之跟他说过的:进去二话不说就叫我磕头,她也配给我下马威?她也不怕折寿?
林如海拱拱手,叫了一声“岳母大人”就作罢,林黛玉也只福了福身子,装作没看见那垫子。
贾母眉头微皱,不过这半年她瘦了不少,褶子也多了,如今她眉头微皱,就连王熙凤都看不太出来了,更别提林如海了。
贾母原先是没想试探的,只是她一直拿不定主意,没有专门叮嘱的话,那小丫鬟肯定是照着以前的吩咐,也就是放垫子。
但是这么一来,林黛玉瞥那垫子的眼神,就叫贾母看见了。
终究还是离心了……
贾母内心感慨道,只是没过一息,便又把错推到了贾琏身上,一定是他没办好差事!
她是叫他去林家帮忙的,他一定是又贪财了!
还有那安国公,小小年纪不学好,挑拨离间倒是一把好手,可惜她这女婿都这么大的人了,耳根子还这么软!
鸳鸯亲自端了茶上来,给两人摆在手边,贾母笑道:“来京城一路可好?”
林如海端起茶杯划拉两下,眉头又是微微一皱,这茶杯是珐琅掐金丝的,顾庆之还说这东西不能用,怕是要中毒。
林如海又把茶杯放了下来,“挺顺利的,没遭什么罪。”他转脸看着女儿,问道:“你原先也用这杯子喝水?”
没等林黛玉说话,贾母先笑道:“可是太张扬了?有贵客才用这杯子。”
林如海顿时松了口气。
贾母又吩咐贾政,“带你妹夫去你书房坐坐,好生说说话。”
贾政起身应了声是,林如海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只觉得她嘴角的微笑看着有点眼熟,分明是顾庆之叫“林大人”前的姿态,林如海不免有点担心,便吩咐道:“你陪你祖母坐坐,走的时候我来叫你。”
林黛玉温温柔柔点头应了,林如海这才放心离开。
屋里没了旁人,贾母伸手招呼林黛玉,“来我身边坐,叫外祖母看看你变了没有。”
林黛玉笑靥如花,回的却是个软钉子,“太热了。外祖母,我这头上的汗还没下去呢。”
她一边说,一边扇风,又用扇子遮了半张脸,眼睛笑得弯弯的,若是叫顾庆之看见了,怕是又要说:“我也觉得玉儿着实可爱。”
贾母一时间愣住了,她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孙辈这么对她。
一见形势不妙,鸳鸯忙出去把等在厢房的几位姑娘,还有贾宝玉,甚至连紫鹃也叫了进来。
“可总算回来了。”
“路上辛不辛苦?”
“好像长高了。”
“看着是端庄了些。”
“姑娘,我当日真该跟了你一起去。”
还有贾宝玉这一句,“妹妹……一路可好?”
屋里充满了笑声,贾母放下心来,笑盈盈看着她这一屋子的孙子孙女还有外孙女儿,就说刚才是错觉。
她的玉儿怎么能跟她离心呢。
林黛玉跟三春等人打了招呼,又笑得眼睛弯弯的。
“去的时候不太舒服,船小还有风浪,就是停在港口也得排队。回来的时候坐了好大一艘船,稳稳的一点风浪都没有,我还试了试掌舵呢,船舵转起来可费劲儿了。”
一屋子人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对了,我还去钓鱼了——”
林黛玉又是抿嘴一笑,“海鱼比河鱼好吃,虽然稍微腥气了点,不过肉吃着很弹,腥气就腥气吧,多放点葱姜也能遮住。”???屋里至少一半人表情都僵硬了起来。
“咦?我走的时候不是说要盖个大花厅,刚才我还看见了,不就在后头?那屋子看着挺高,肯定比这儿凉快,是还没盖好吗?你们怎么都不笑了?”
第47章 顾庆之二进荣国府
林黛玉头一歪,顶着两个小酒窝,可可爱爱看着屋里人。
没人理她。
就连往日总追着她的贾宝玉,都把视线偏过去了。
沉默片刻,心理素质最好的薛宝钗笑着开口,“我看你手里的扇子很是新鲜,从前没见过的,叫我瞧瞧可好?”
“你要看这个呀?”林黛玉一边问,一边把东西递了过去。
好歹算是有个新话题了,屋里一堆人围着那扇子,恨不得夸出花来,虽然那扇子上的确是绣着花。
“你拿在手里的时候看不出来,只能看出来是纱的,凑近才看出来竟然是三层的纱,难为它做得这样巧。”薛宝钗照常是她慢悠悠的语速。
“不愧是宝姐姐。”林黛玉笑道:“不过三层纱做的团扇,谁手里没个几柄的?”
“这是苏绣吗?”迎春小心摸了摸团扇上的孔雀。
林黛玉好声答了,“是苏绣,仿唐寅的孔雀图绣的。”
“这样精巧。”探春也仔细看了看,她想趁贾母生辰时送一副针线,正对这些感兴趣,只是仔细看过,也只能叹一声,“我若是有这手艺……寻常人怕是学不会了。”
“绣娘很惨的。”林黛玉道:“几岁就开始学刺绣,到三十余岁技法大成,那时候背也驼了,眼睛也快瞎了,肩膀还是塌的,睡觉都不好平躺的。这还是学成的,最怕的是落下一身病,还没学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悲天悯人,懂得体恤下人了?”薛宝钗又笑,“往日倒看不出来,可见去扬州一趟,人长进了不少。”
这话攻击性挺强,尤其是考虑到林黛玉去扬州的原因:她父亲重病。
可贾母竟然生出点庆幸来,生平头一次,觉得宝丫头挺好,若不是她牵制住黛玉,贾母生怕她问出晚上吃什么,有没有鱼这类话题,不然她真得当场吐出来。
不过……贾母扫了一眼眉眼都冷了的林黛玉,她知不知道安国公送了一坛子……那什么来?
林黛玉没察觉贾母看她,不过薛宝钗的目的她看得明明白白,她打什么主意,又有谁看不出来。
金锁就挂在那金项圈下头,黄澄澄的每日招摇过市,谁会看不见?
林黛玉抑扬顿挫道:“若论悲天悯人,没人比得上宝姐姐。宝姐姐见人就撒银子的毛病可赶紧改了吧,不然等将来嫁了人当了家,百万家产也不够你撒的。”
薛宝钗只当没听见,脸上依旧是礼节性的微笑,手里的扇子慢慢扇着风。
林黛玉就又笑了一声,扭头跟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紫鹃道:“给我换一杯清水来,白瓷杯子。”
紫鹃大声应了,忙出去准备了。
王夫人也在这屋里,探春便出来打圆场,“你从扬州回来,又坐了大船,可给我们带什么回来没有?听说江南一带好东西不少,也叫我们见识见识。”
迎春跟惜春两个很是应景儿跟着一起笑,也问林黛玉要东西,林黛玉道:“带了些漆器跟剪纸,已经送来了吧?”
鸳鸯点头应了,“已经叫婆子搬去您屋里了。”
“是安国公帮着准备的,我原说在街市上买一些就好,哪知道安国公吩咐下去,这东西就是织造府出了。不是贡品——”
林黛玉忙又解释,“私自截留贡品可是大罪,得宫里赏的才算。这是做好了又比不上贡品的规格,所以没献上去的。”
探春几个只当没听出来,继续笑道:“那我先谢谢林姐姐/林妹妹了。”
薛姨妈眼皮子跳了跳,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说的是两年前那宫花的事儿。
这林丫头今儿都刺她们几回了?
前头才说了她们家宝丫头给下人打赏手松,接着又讽刺她们自夸百万家产,如今又拿宫花说事儿。
她不过说一句“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子”就被记挂到现在了?
这也太记仇了。
这时候紫鹃端了温水过来,贾宝玉就趁机来了一句,“我前些日子上街,还给你买了书,解闷用的。”
一听解闷,林黛玉笑道:“如今哪有什么闷好解呢?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贾宝玉自然不知道如今林黛玉哪儿都能去,还兴致勃勃道:“我在前门大街买的,他家还有个九九消暑图,仿九九消寒图做的,画完了,夏天也就过去了,我给你们每人都买了一张。过几日就是最热的时候了。”
林黛玉笑道:“过几日热不起来,安国公说五天之后有场大雨,能凉快三四天呢。怎么?你们不看安国公的天气预报吗?”
哪里不看?不过是找借口想跟林黛玉闲聊罢了,只是听她张口闭口的安国公,贾宝玉很是惆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贾母见状,笑道:“行了,你们去黛玉屋里闹闹,也帮她热热房子,一会儿就来吃饭。”
林黛玉刚想说她一会儿就走,不过又想起顾庆之说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如到时候直接走来的爽快,也免得外祖母又说“我这几个子女,最疼者唯有你母亲”。
她的确是想母亲,可老被外祖母这么消遣,她也受不了。
林黛玉站起身来,被人簇拥着回到了原先住的房子。
屋里陈设一点没变,也能看出来有人天天打扫,贾宝玉又活跃起来,指着书架上道:“这几本书是我才给你买的,还有这张图,前头几个我已经帮你描了。”
林黛玉笑了一声,“宝二爷,给人送东西可不能送旧的。”
贾宝玉又愣住了,人也呆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原先不是都一起的吗?九九消寒图也是一起描的。”
只是林黛玉都打开了箱子,拿出各式漆器,还有精美的剪纸来,倒是没人顾得上他了。
“这个能做首饰盒,上头还有螺钿。”
“这一件放果子不错。”
“这一件是用来摆起来的吧?后头还有撑子。”
“这一套剪纸不错,烟花三月下扬州,这都是扬州的景儿吧?”
林黛玉扫了一眼,“这边还有苏州八景。”
探春笑道:“非得凑出八景来不可?”
“这谁知道?”林黛玉应道:“六景有些少,过了十又太繁琐了,八景正正好。”
那边屋里,见人都出去,贾母站起身来,道:“我去更衣,一会儿吃饭。”
自打周瑞家的走了,邢夫人一直乐呵呵的,见状忙起来道:“我去厨房看看,别叫他们怠慢了。”
屋里就剩下王夫人跟薛姨妈两个,王夫人抬眼一看,慈眉善目吩咐道:“你们也下去歇着吧,正好安安静静的我们也养养神。”
几个丫鬟离开,这老姐妹两个却没安静养神,而是凑在一处说话了。
薛姨妈叹道:“原先他们都说林丫头牙尖嘴利又记仇,我原本是不信的,如今看了——怪不得你说她跟你那小姑子极像呢。”
牙尖嘴利又记仇,说的也是王夫人印象里贾敏的形象。
听见这话,王夫人果然咬了咬牙,“原先她在家时就最爱出风头,恨不得全家人都围着她转。我原以为她改好了,可不过回扬州三月,就又成了这个样子。”
亲姐妹嘛,薛姨妈对王夫人的了解也是常人不能及的,“不是我说,宝玉也得好好教教规矩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纵然是跟林丫头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也该稍稍远一些了。”
王夫人脸上顿时就有了愁苦,“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不近不远处的安国府,顾庆之从忠顺王府回来了。
去忠顺王府,不管说什么事儿,不管说的是不是正事儿,最后肯定是以听曲儿结束。
听曲儿就得有茶水点心果子小吃等等,一下午下来,吃撑谈不上,但是饿也是没有的。
顾庆之才下了马车,正要吩咐来些麦冬山楂饮,林满就上来道:“我们家大人跟姑娘,被贾家的二老爷抢请去荣国府了。”
顾庆之顿时就不开心了,“竟然不请我?我堂堂安国公不配吗?备车,去荣国府。换两匹马吧,这两匹已经上工一天了,也该歇歇了。”
“大人心善。”卫公公笑眯眯道。
“你也去。”顾庆之吩咐卫公公,“你说荣国府还能认出来你吗?”
“这可不好说,上回去帮元姑娘送帕子,见的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不都疯了吗?”
等下人换了马,顾庆之又上了马车,往荣国府去了。
按理来说,上门拜访应该先送帖子的,当然熟人肯定不用这么客气,像顾庆之这么直接上门,其实是有点找事儿的意思。
不过顾庆之觉得他都拜林如海当老师了,去接一接师尊跟师姐,也不挺正常。
贾政的外书房里,林如海正跟贾赦贾政两兄弟闲聊。
一开始只有贾政的时候,还挺尬的。
一来贾政外头守了一天,累也快累死了,基本不想说话,而且贾政这些年,跟同僚上司的交流仅限于公事,家里清客都奉承他,子女也都恭恭敬敬的,他跟人交流的能力本来就不强,如今更是基本没有。
所以问了两句身体之后,就没话说了。
好在贾赦来了,别的不说,至少吃喝玩乐这一条,贾赦是在行的,加上顾庆之又总说哪儿哪儿好玩,又想带林姑娘去见识什么什么的,一听见这个话题,林如海很是感兴趣,也问了好多。
直到下人进来,“大老爷,二老爷,安国公来了,马车停在大门口……人没进来……安国府的人说……应该是开中门迎接的。”
下人说得吞吞吐吐,不过意思明白了。
贾政贾赦一起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能说什么呢?
“按理来说,是该开中门迎接的,总不能叫人回去吧?那就是真结仇了。”
还是那句话,顾庆之的身世,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他看不上荣国府,手段也用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也都知道,但这都是私下里的事儿。
如今安国公上门,贾家如果不好生款待,那就是全京城都知道荣国府给安国公没脸。
那接下来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被林如海这么一提醒,贾家兄弟两个急忙站了起来,当然两人想的不一样。
贾赦想着他跟顾庆之没什么冤仇,他还拉拢过顾庆之呢,他算是贾府最有眼光的一个了,而且顾庆之如今可是皇帝心腹,贾赦觉得他距离荣禧堂是越来越近了。
贾政没想这么多,吩咐一句“赶紧告诉老太太”,就往正门口去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跟着出去了。
顾庆之稍微等了一会儿,卫公公再次尽到了一个职业太监应有的职责,表面安慰,实则挑事儿。
“国公爷,不是我说,贾家这是真傻还是故意?您上门,不直接打开中门,还要进去禀告,请示主子?这不明摆着拖延时间,给您下马威吗。”
顾庆之笑道:“你这是骂人傻啊。”
卫公公忽然叹气一声,“他们混到今日这个地步,真真半点怨不了别人。门房这么重要的位置……”
卫公公又摇头,“可见他们家已经许久没人来了。”
马车上有冰盆,凉爽不干燥,两人闲话几句,贾府许久不曾打开的大门,缓缓的被推到了两边。
贾赦贾政两个从里头出来,在马车边一拱手,“安国公。”
顾庆之还看见不远处的林如海来着,叫师尊等,那回去就又是两张大字,可恨他一个安国公,每天还要写大字。
顾庆之从车上跳下来,手一拱,“两位贾大人。”
这么打招呼是既敷衍又疏远,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乎了,贾赦还在他长得竟然如此之快中没出来,贾政没精打采的只想躺下。
顾庆之也不用人招呼,自己从正门走了进去,又跟林如海笑道:“老师可好?”
林如海无奈的笑了两声,道:“外头炎热,咱们进去说话吧。”
贾政的外书房就在正门一进去西边的第一个院子,距离倒是不远。
顾庆之把重心压在后脚跟上,迈着很有腔调的官步,一路走还要一路点评。
“马好生伺候着,稍微给些水就是。”
“我记得大老爷的院子是在马厩后头吧?上回去还闻见马粪味儿了。”
真要说马粪味儿,其实是没有的,贾家好歹一千多下人呢,况且贾赦压不过贾母,收拾不了贾政,难道还搞不定下人?
只是位置上这么安排,说出来浓浓的都是屈辱。
贾赦委委屈屈叹了口气,“半点不由人啊……”
几人到了院子门口,顾庆之又道:“我记得这后头是荣国府四大奶妈的院子?”
林如海咳嗽了一声,顾庆之只当没听见。
贾政说话都出气声了,“不过是奴仆群房罢了。”
顾庆之哦了一声,又看贾赦,“这院子……看着应该没大老爷的院子大吧?”
贾赦癫狂的委屈起来,“我哪里像是大老爷呢?这四个奶妈家里,有奶过我的,也有奶过我爹的,在荣国府是比我体面。”
顾庆之便去拍了拍他肩膀,同情的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吃些羊奶牛奶,又怎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你说你图什么?”
贾赦冷笑,“这破规矩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肯定不是宫里。”卫公公趁机来了一句,“陛下的奶娘也没这么体面。”
顾庆之便笑道:“从前就听说贾家的规矩与别处不同,如今是又见识到了。”
林如海眉头一皱,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哦,才听他女儿说过……林如海便狠狠瞪他一眼,若不是当着人,他是肯定要仔细问问:你们一天到晚都在说什么?
几人进了贾政书房,要请顾庆之坐下,这就又犯难了。
林如海是荣国府的女婿,是贾赦跟贾政的妹夫,他是坐下首的。
顾庆之是林如海的弟子,那他应该做林如海下首,可他一个安国公,叫他坐贾赦贾政下首,那也是不可能的。
反正顾庆之不尴尬,他笑眯眯的等着。
贾政累了一天,脑子是不转了,贾赦嘛,如今是寻尽一切机会讨好安国公,“您请上座。”
顾庆之又让林如海,“老师请。”
“老师?”贾家两位老爷下意识反问道。
顾庆之笑道:“我已经拜了林大人做老师,不然他平白无故的,如何在我安国府住下?”
林如海觉得今儿就不该来荣国府,更加不该在顾庆之回来之后还待在荣国府。
他一指顾庆之旁边的位置,吩咐贾赦,“你坐这儿。”然后又跟贾政分别坐了左右下首,接着又吩咐小厮上了新茶。
位置这点破事儿总算是完了。
林如海松了口气,顾庆之觉得他松早了,这才到哪儿啊,贾宝玉还没见呢,贾母也还没见呢。
“令公子还不曾回来?”顾庆之问道,不知道他拜师,那贾琏肯定是还没回来,这也太拖延了。
当着人,自然是要父慈子孝一下的,贾赦点点头,“他一人在外,叫我很是担心。”
顾庆之的目的又不是贾赦,再说贾琏也给了不少银子,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今儿就不为难大房了。
他给林如海使了个林如海没看懂的眼色,又问贾政,“令公子呢?还在内闺厮混呢?”
贾赦嘴角微微一翘,满是讽刺的弧度,因为坐在上首,贾政跟林如海两个看得清清楚楚。
这下林如海明白顾庆之刚才是什么意思了。
“去把宝玉叫来。”贾政 偏头吩咐小厮,沉着脸低声喝道:“立即就来!”
顾庆之便又道:“我在贾府借住的时候——对了,既然琏二爷还没回来,我就多说一句,我在外头可不会说我曾在贾府借住,你们也别说漏嘴了。传出去影响不好,当然是对荣国府的影响不好。”
贾家两位老爷忙道是。
林如海神情木然,自知管不住他,索性也不出声了,端着茶杯慢慢的划拉,就当修身养性。
“我在贾府借住的时候,府上宝二爷曾给我一套四书,说是他读过的,只是我打开一看,大学倒是切了,前头两页的确有翻动的痕迹,其余三本连动都没动过。不知道他如今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贾政冷汗津津,有热的,也有气的。
“他……”贾政闭了闭眼睛,“不成器的东西!”
“快别这么说!”顾庆之忙劝道:“玉不琢不成器,为人父母的也得好好教育孩子,给他把道理说通,不能动辄打骂,不然孩子肯定会厌学的。再怎么说都是亲生的,就算实在是学不进去,也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路的,不过的确是读书最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顾庆之觉得他说得挺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贾政看起来反而更生气了呢。
贾赦微笑不说话,林如海盯着茶杯不放手,顾庆之觉得这气氛还是得他来活跃。
“不过令公子年纪也不少了,是该好好打算以后了。俗话说惯子如杀子,虽然是老来子,可为了他的前程,二老爷也得狠下心来。”
贾政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嘴皮子抖了又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声音沉沉的也不大,“老太太惯着他。”他一边说一边咬紧了后槽牙,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硬挤出来的。
贾赦添油加醋道:“咳,我们这等人家,读不读书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也不用对孩子太严厉,老太太不也常说,等他长大就好了。而且前头珠儿,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宝玉既然是他亲弟弟,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指不定那天就开窍了呢?”
先看不下去的是林如海,他跟贾政是对面坐着的,他觉得贾政眼睛都要红了。
“晚上吃什么?夏天炎热,最好清淡些。”
刚说了两句吃的,贾宝玉就到了。扣扣索索的都不敢抬头,眼睛死盯着脚下三寸处的砖,全凭记忆往前走。
说实话他不想来的,问题是贾政叫他,贾母也拦不住,而且为了安慰宝玉,贾母又说了两句:“马上就吃饭,他也训不了你什么。”
这么一安慰,就忘了告诉贾宝玉,安国公就是顾庆之。
不过毕竟是贵公子,在外人面前,贾宝玉的礼数还是很周全的。
只是行完礼,头总归是要抬起来的。
“顾——”贾宝玉忙又把头低下去,飞快转身又去给林如海行礼。
顾庆之!那就是顾庆之!他怎么可能是安国公!他——周妈妈是被他害的!他还跟林妹妹告状!怪不得妹妹这次回来跟他不亲近了。
顾庆之含笑看着他一一行过礼,又道:“我如今叫顾庆,庆之是我的字,是老师起的,陛下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呢。”
提到皇帝,尤其是这一屋子人不熟,表面功夫是要做足的,比方冲着皇宫的方向行个礼。
等大家表示了对皇帝的尊重,顾庆之亲切的叫道:“贤侄,你书读得怎么样了?可惜那日送我的四书带不进宫里去,我考考你如何?”
贤侄只能是贾宝玉了,贾赦觉得今儿的热闹是真的好看。
林如海似乎在茶杯里发现了金子,死捧着就是不放手。
贾政咬牙切齿的又来了一句,“好好答!”
“别紧张。”顾庆之柔声安慰道:“说起来我原先以为科考是这么考的,来一句‘大学之道’,叫填后头的‘在明明德’,可陛下给我看了历届的考题——”
顾庆之带头,屋里几人又冲着皇宫的方向行了礼。
“其实是这么考的:道在,答题吧。”顾庆之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科举是真不容易,考不上才是正常的。据说还有一次考题就是个句号的。”
他又跟贾宝玉道:“大学一共不过两千三百七十七字,贤侄背一背便是。”
怎么说呢,顾庆之知道贾宝玉怕贾政,哪怕他磕绊两句,也算是目的达到了。
可谁想贾宝玉不过背了四五句,就开始磕绊了,又磕绊四五句,基本就开始胡咧咧了。
贾政看不下去了,“逆子!还不滚下去!”
顾庆之惊讶的看着林如海,道:“虽然集注才是大头,可连大学都没背下来……实属不应该啊。”
林如海麻木中也生出一丝惊讶来,他诚恳的跟贾政道:“府上又有私塾,又不缺银子,还是……要稍微管一管的。”
贾宝玉成了今天第二个麻木的人,他知道他从今往后好不了了。
顾庆之笑道:“二老爷也别太生气,有时候孩子是这样的,不当家不知道父母的辛苦。我们两个年纪相仿,我来劝他两句。”
顾庆之站起身来,带着贾宝玉走到了角落里,觉得旁人应该听不见了,这才开口。
“贤侄啊,你是该好好读读书了。”
贾宝玉低着头,麻木到声音毫无波澜,“大人说得是。”
“你也该想想你将来怎么办。”
顾庆之原本还想嘲讽他的,可一想被无辜牵连死的几位女子,语气就诚恳了三分,讽刺的话也不说了,贤侄也不叫了,实打实的告诉他现实。
“将来袭爵的是大房,你是二房的嫡幼子,就算是你父亲的财产,那也是嫡长房分得更多。将来出了荣国府,你可想过要靠什么过活?至少考个秀才,有了功名在身上,有免税的田,有免徭役的名额,无论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贾宝玉面上不显,心里已经有了想法:老太太怎么会少了他的?
“还有你身边那些丫鬟姐妹,你可想过将来怎么办?你屋里的丫鬟被你教得一个比一个张扬,万一将来有人看她们不顺眼,万一你母亲要把她们撵出去,你又打算怎么办?你没有功名,不能自立,你连个丫鬟都留不住。”
贾宝玉没说话,也没动作。
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剩下的话顾庆之也不打算藏起来,“还有你的姐妹们,别的不说,三姑娘将来嫁人,也是要你这个兄弟给她撑场子的,万一她在婆家被欺负,你觉得你能给她撑腰吗?”
贾宝玉回应道:“大人教训的是。”
听不听得进去也就这一次了,顾庆之扭头笑道:“走,去见国公夫人。”
第48章 我觉得我没发挥好
顾庆之认路的,自然也不用人招呼,不过才往门口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后头贾政低声训斥贾宝玉,“给我好好站着反省!”
他转过身去,看见贾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因为翻过很多次,纸张都不太贴合,书页都有些散了,比书脊厚了一大截。
“好好背!”贾政又叫了书房里伺候的小厮,“仔细看着他,背不会不许吃饭!”
顾庆之对贾宝玉的善意,也就仅限于不想让他牵连别人,所以他又走了回去,跟贾宝玉道:“你看看这本书,看出什么没有?”
贾宝玉低着头,吞吞吐吐道:“这是大学,相传是战国时期曾子所著,原先是礼记里的一篇。”
“你还是没明白。”顾庆之叹气道,他给了贾政一个同情的眼神,又跟贾宝玉道:“你父亲为官多年,还在读大学,你仔细看看,这书得经常翻阅,才能看成这个样子。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经常看大学?”
虽然贾政今天被晒得头晕眼花,累得半死,但是听见这话,他不由得生出几分知音难求的感慨来。
贾政叹道:“大学讲得虽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归根结底说的是自我修养,是立身,这也是为什么大学要排在四书里第一个读的缘故。”
顾庆之点头道:“正是,多听你父亲的,我纵然不想你好,但你父亲总不会害你。”
“我在府上借住的时候,也常听说府上私塾如何如何。”顾庆之诚恳地对贾政道:“私塾里那位老先生,启蒙或许还可以,正经读书还是要另寻良师的,俗话说三岁看老,令公子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可若是能寻得明师,未尝不能教过来,我也常听说他诗词上很是有天分,可见底子不差的。”
“您说得是。”贾政惭愧道:“从今往后我定要好好教他。”
顾庆之笑道:“那也不差这一天了,我知道府上老太太宠溺孙子,您也别太跟着老太太对着干,还是一起去吧,老太太总也是为了孩子好的。”
贾政脸上的表情,林如海已经没眼看了。
几人出了贾政外书房,穿过二门,走了不远就是贾母的院子。
下人早就来传过消息的,贾母在中间明间等着,姐妹们还跟林黛玉一起,待在她的厢房里,王夫人跟她姐妹还有妯娌,则是挪去了里间,只有忙碌的王熙凤,依旧在处理荣国府诸事。
听着耳边的讨论,很显然她们还都不知道顾庆之就是安国公,林黛玉虽然挺想知道得知真相后她们是什么反应,不过思索片刻,她还是很遗憾的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等乐趣还是留给外祖母享用吧。
一行人很快进来,隔着夏天用的薄窗纱,虽然看不清细节,不过能分辨出谁是谁,差不多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薛宝钗先笑道:“宝兄弟怕是又挨训了。瞧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
“话虽如此。”探春强力挽尊道:“每次见外客,还是要二哥哥去的。”
这大概是因为就剩下这一个儿子了,薛宝钗想归想,说却是不能说的,“安国公看着倒比宝兄弟高上一些。”
“听说已经举行过冠礼了,至少十五了吧?”探春立即也换了话题。
几人看着林黛玉,林黛玉点头笑道,“正是,冠礼前一天满的十五。”
这些消息不少人知道,当日去观礼的人也不少,没什么可瞒的,但是想叫她多说,也是不可能的。
说完几句话,顾庆之已经进了正堂,几位姑娘稍稍远离的窗子,迎春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她略显尴尬,道:“这两日胃口不怎么好,中午没怎么吃饭,奶娘怕我是中暑,给我吃了藿香正气散。”
薛宝钗笑着吩咐丫鬟,“还不赶紧去给二姑娘端些点心来。”说完又看着迎春笑,“这个安国公,耽误我们二姑娘吃饭,着实可恶。”
迎春一脸的窘态,原本话就不多,现在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拉着丫鬟不叫去,道:“也没那么饿。”
林黛玉瞥了薛宝钗一眼,“马上就正经吃饭了,点心干巴巴的,吃多了胃口又该不好了。”
顾庆之进了屋子,笑道:“多日不见,老太太身子骨还硬朗?”
这话听着真是别扭。
贾母难得跟林如海想到了一处。
她一脸褶子,很难说是笑出来的还是硬挤出来的,“多日不见,安国公长大了不少。”
“承蒙陛下厚爱,许我在身边伺候,可见龙气儿是真的养人,当然吃得也比在贾府好。”
提到皇帝,屋里众人在顾庆之的带头下,站起来冲着皇宫行礼。
这是第几次了?
要说前头还好,林如海如今觉得顾庆之八成是故意的,最最可恨的是什么?
他觉得若是顾庆之告诉皇帝这一切,皇帝八成要跟他一起笑。
太不应该了!
行过礼,大家再次坐下,贾政严厉地跟贾宝玉道:“回屋吧,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你也该好好读书才是。”
贾母面色沉了沉,不用想,方才把宝玉叫去,肯定是这位乞丐出身的安国公的意思,如今当着面训斥……
贾母笑道:“平日里他就很是刻苦,你也不要太苛责孩子才是——”
“咳咳。”顾庆之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孩子?”
贾赦眼皮子很是跳了两下,可千万别说从他这儿知道贾宝玉已经有了房事。
“叫回去歇歇吧,稍稍洗漱也该用晚饭了,饭总归还是要吃的。”贾赦一顿打岔,把这事儿岔过去。
贾宝玉跟众人行过礼,低头倒退着出了屋子。
看到自家宝贝孙子被吓成这个样子,贾母心中厌恶又是多了三分,她皮笑肉不笑道:“安国公出身显贵,我贾府不过粗茶淡饭,看不上也是应该的。”
屋里众人表情各异,顾庆之略有诧异,她怎么敢的?
林如海经过前头那一场,原本就精湛的面部管理更是上了个档次,依旧捧着水杯不撒手。
贾赦脸上倒是显出点笑容来,横竖荣国府不是他的,管他呢。
“要说粗茶淡饭也没错。”贾赦笑道:“谁家给客人吃猪油拌糯米饭呢?”
他原本还想加一句“这事儿母亲可知道”,不过这样就太明显了,想想还是算了。就前头那一句,他的老母亲就开始瞪他了。
唯一的意外是贾政,他道:“母亲何必妄自菲薄,咱们府上下人是个什么样儿,您也该知道一二的。”
贾母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二儿子起身冲着顾庆之作揖,“当日照顾不周,今日饭菜是用心准备的,您多用些。”
“太客气了。”顾庆之拱手还礼,又老气横秋的跟贾母夸道:“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看着自己亲娘的表情,贾赦忙低头遮掩了脸上的笑意,这可太热闹了,只是他这亲弟弟是怎么回事儿?总不能是傻了吧?看着也不像是演的啊。
贾赦虽然盼着顾庆之帮着“主持公道”,但也知道顾庆之跟荣国府或多或少是不对付的,他也是利用这一点,可这位二老爷……也过于正经了些,啊不,是迂腐。
虽然书房里说教子那一段,的确是叫人有所感触,可……不至于啊,真不至于。
甚至连顾庆之也有点疑惑了,人人都说贾政是假正经,假的呀。难不成是装的?是在演戏?
顾庆之又道:“既然二老爷也知道府上下人着实不像话,的确是该改一改了,有些人该教的教,该撵的撵,还能送去田庄上种地,至少找个差事做。”
贾政点头,顾庆之又跟贾母道:“老太太,不是我多嘴——”
他稍稍顿了顿,瞧见贾母一脸不忿,便先把她的路堵死,“咳,的确是我多嘴,您府上我是没见过全部的,也不好妄加揣测。只说您院子里那些下人,每人每天最多两个时辰的活儿,其余时间干嘛呢?说闲话。流言可就是这么出来的。”
顾庆之挑了挑眉毛,“比方我就听说——”
贾母一点不想知道荣国府有什么流言,忙打断了他,“安国公说的是!不过我们荣国府传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许多人都是当年陪着老太爷的,功劳不小,我们做主子的,如何能忘恩负义?横竖不过几个银子,自然是要好好养着他们的。”
林如海放下杯子,他猜顾庆之又要出大招了。
果不其然,顾庆之下一句话又提了皇帝。
“俗话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就是陛下,觉得宫里太监太多,也要裁剪一些的。而且陛下仁慈,已经下了明旨,往后三年再不招太监的。”
准备好的林如海,甚至比顾庆之还领先了小半个身位站了起来,并且还招来了顾庆之一个怀疑的眼神。
贾母老胳膊老腿的,又不爱动,起身都要丫鬟扶的,这么两次下来,她只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受不了,早知道就该说不方便的,不该叫他进来。
虽然脑子还想斗一斗,不过身体已经服软了,贾母敷衍道:“安国公说得是,荣国府的下人的确是要好好教一教的。”
顾庆之赞同的点头,“如果真的不忍心,不如放了他们的身份,给他们些银子,出去不管是种地还是做个小买卖,总比当奴仆强些,如果能出个读书人,便又是一段佳话了。”
贾母心中冷笑,真想叫顾庆之去问问,他们荣国府有哪个下人是想放身份的?种地?还不如在荣国府当二等下人呢?吃穿不愁还有打赏。
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顾庆之道:“陛下宽厚,开荒免十年田税,后头十年的田税也是减半的。”
屋里众人再次站起来行礼,贾母甚至都有点不想坐了,站着都比起起坐坐舒服,她索性完全不用劲儿了,把重量全压在丫鬟身上,全由丫鬟架着她坐下。
“去看看饭好了没有。”贾母努力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扭头吩咐丫鬟,赶紧吃饭,吃完饭赶紧走!
顾庆之原先在贾府吃的不顺心,就是他们好好伺候的时候,饭菜也是不合胃口的,那如今也是不能叫他们舒心。
况且……贾母也太虚伪了,他不请自来打上门,竟然还能笑出来,明明就有仇来着。
难道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虚伪?幸亏他还是个直来直去的十五岁的孩子。
“怎么不见周妈妈?”顾庆之坐直身子问道:“前些日子我还给她送了鱼呢?”
屋里大半人脸色都变了,贾母甚至不自觉捂住了嘴,顾庆之放心了,“府上的下人是该好好教些规矩了,她该来谢谢我的。”
贾家两位老爷是没当场闻过臭鱼味儿的,自然不会跟贾母感同身受。
贾赦笑道:“那鱼臭了。”
顾庆之叹道:“怎么能臭了呢?看来还是他们手艺不到家,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们。对了,晚上有鱼吗?”
贾母帕子捂着嘴,只觉得酸水上冒,过了这么多天,想起当日那个场景,除了恶心,又多了心酸。
她一个国公夫人,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顾庆之左右看看,贾赦贾政两个是不知道菜式,贾母如今说不出话来,顾庆之便道:“陛下恩典——”
恶心的同时还得站起来行礼,贾母越发的难受了。
“上回在宫里吃了他们才捞上来的大青鱼,那鱼快有半丈了。”
贾政一声惊呼,贾赦道:“这鱼……不好吃吧,怕不是要成精了?”
顾庆之笑着摇头,“青鱼就是要大才好吃,肉虽然不嫩,不过很是有嚼头,尤其是过上面糊油炸之后,腹肉很是美味,皮炸得酥酥脆脆,一口咬开鱼油化在嘴里,配合多汁的鱼肉,那滋味真不好形容,啧啧。”
没出事儿之前,贾母也是吃鱼的,顾庆之这么形容下来,她的确是按照他的思路,想起以前吃炸鱼的场景来。
只是原先的鲜美全都变成了腥气,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过去。
“还有他们从西域寻来的不知道什么调料,一点都不腥气,回头我问问陛下是怎么调的味道,那鱼是真好吃,那么大的鱼头,全用来炖豆腐——”
贾母脑海里浮现出当日那碗鲫鱼汤炖豆腐来,鼻尖隐隐约约的臭气越发明显了。
她不自觉呕了一声,顾庆之忙转头过去,“老太君这是怎么了?夏天老年人身体是不太好,吃饭也得稍微清淡些才好。”
自打顾庆之开始说鱼,贾母就开始憋气,呕了一下之后,是彻底憋不住了,猛地一口气吸进来,她顿时一阵头晕,眼睛也不自觉闭了起来。
贾母不想再见顾庆之了,她索性晃了两下,装出要晕的样子来。
“老太太!”
贾母也不睁眼,无非就是掐掐虎口,掐掐人中而已,她受得了!
屋里忙乱起来,贾政大声道:“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贾赦则是跟顾庆之还有林如海拱拱手,客气地说了套话送客:“今日招待不周,改日登门道歉。”
林如海脸上生出点无奈来,道:“好生照顾老太太,不用送了,我们这就走。”
鸳鸯从贾母身边离开,一脸焦急福了福身子,道:“我送两位出去。”
顾庆之跟林如海两个出了屋子,鸳鸯急匆匆往前头走,又道:“天气炎热,老太太这些日子胃口不大好,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林如海还要跟她客气,顾庆之直接便是:“林姑娘呢?”
鸳鸯犹豫了一下,顾庆之冷笑,他又不是不认得路。
他扭头往西厢房去,鸳鸯焦急叫道:“大人,那是姑娘的屋子!”
顾庆之当然不会进去,也没走得太近,只在门口唤了一声,“师姐,咱们该回去了。”
不过两息,林黛玉就自己掀了门帘出来,虽然有点惊讶,但也算是意料中事。
“怎么还没吃饭就要走了?”她声音里还带着点喜悦,说完又觉得有点过分,故意皱了眉头,“还没拜别外祖母呢。”
顾庆之笑了一声,林如海清了清嗓子,鸳鸯为难的分别叫了“姑爷”、“大人”跟“姑娘”。
“要么我去请大老爷出来教教你?”
只一句就叫鸳鸯无话可说了,她老实在前头带路。
顾庆之小声但也没小到鸳鸯听不见,“你外祖母好着呢,没真晕过去,这事儿我见过的,太上皇就这么干过一次,身体棒棒硬,真晕了就该软了。”
林如海用力咳嗽了一声。
“那我就放心了。”林黛玉毕竟还是晚辈,也没顾庆之这么放得开,便又走程序关心了一下。
他们走得急,出了二门口车子还没来,卫公公便道:“我先叫他们开了大门,省得一会儿还得等。”
鸳鸯眉头都皱了起来,当日她就觉得这人冷淡至极,从进府就自视甚高,没想还如此记仇,对老太太也一点尊重都没有,就算有了权势,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吹就要散的!
只是想归想,她还得陪着一起等马车过来。
不多时,安国府的车夫挥动着鞭子,以一个在院内来说稍微快了一点的速度架着马车过来了。
前头一辆是顾庆之坐着来的,后一辆则是早先林如海跟林黛玉那一辆。
等马车挺稳,顾庆之上前掀了帘子,先请林黛玉上去,接着是林如海,最后他也上去了,林如海看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顾庆之放下帘子前还跟鸳鸯又来了一句,“你平日里赏钱应该挺多的,我就不赏你了。”
虽然天气挺热,但是鸳鸯从没觉得胸口如此憋闷过。
马车哒哒哒往前走,顾庆之笑道:“我来的时候瞧见了,荣国府的下人的确是不像话,大门打开,中间那里都积灰了,可见平日里不擦的。”
说完他冲着林如海眨了眨眼睛,直白地道:“可见我师尊来的时候,他们没开正门。”
林黛玉轻笑一声,林如海立即就没话可说了。
等马车出了大门,顾庆之叹了口气,“今天没发挥好,还有好些事儿没说呢。”
林如海冷笑,“你这还叫没发挥好?你说说看,你还打算说什么?”
“我想想——”顾庆之伸了手出来,“上回我给我师姐送了风筝和茶叶,得要回来吧?荣国府敢叫他们家三小姐冒充我师姐,至少得骂一顿吧?还有,他们敢派人跟踪黎王府的马车,这要不是我拦下来了,诛九族虽然有些过分了,不过怎么也得是个罚俸吧?”
“那他们还得谢谢你!”
“倒也不用那么客气,毕竟都是国公嘛。”顾庆之长舒一口气,“还有师姐的东西,也得搬出来不是?”
“倒也没……反正如今也有的用。”林黛玉道。
“那就搬出来烧掉。”顾庆之唏嘘道:“还这么多事儿呢,别说一次可能真的说不完,过两日再去吧。”
林黛玉眼睛又弯了起来,林如海虽然觉得不像话,但还是那句话:他管不住。
而且今日贾母装晕,又想用计把他女儿留下,他对贾府的好感剩的不多了。
“你说没发挥好。”林如海语气也软了下来,“荣国府里头指不定怎么闹呢。”
顾庆之摊手,“那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你刚才,”林如海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在那丫鬟面前说太上皇这等秘事,不太好,万一叫人传出去——”
林如海忽然顿住了,“你是故意的?”
顾庆之点头,“当然了,这话我能说,他们不能说。他们要是传出去被责罚,总不能怪我吧?就跟我给周瑞家的送了一坛子鱼,臭了不能怪我,老太太亲自开了那就更加不能怪我了。”
林黛玉想起那一坛子笑容消失鱼,不由得笑了两声,林如海又生出一肚子的感慨,“就算是装的,你也把人气晕了,都要请太医了。”
林黛玉忙接过话茬,道:“方才二姐姐说她胃口不好,好几日了,吃了奶娘给她的藿香正气散——”
她原本是想打岔来着,别叫父亲总说顾庆之不好,可这话一说出口,原本的下半句“咱们也备些藿香正气散”就说不出口了。
“二姐姐不舒服,是奶娘给她看,我……我一副人参养荣丸吃了好几年,宝玉生病,是请太医来,老太太生病,也是请太医来,就是宝玉屋里的丫鬟病了,也是正经请大夫的。”
林黛玉幽幽一声叹,顾庆之忙安慰道:“我跟太医院熟,咱们也能——呸呸呸!咱们不看太医,咱们好好的。”
林如海笑话他,“你也有说漏嘴的一天!不过乔太医的食疗方子的确是好,这半年下来,都没生过病。”
以前的忧愁已经成了过眼烟云,说说就过去了,林黛玉也道:“前两日他还差人来送了配好的酸梅汤,喝着跟别处的都不一样,我只能尝出来多加了薄荷。”
顾庆之清清嗓子,正经道:“还加了乌梅,这个总能尝出来吧?”
林黛玉顿时就笑了,“你怎么不问我尝没尝出来加了冰糖呢?”
“那师姐尝出来冰糖没有?”
“没有。是酸的。”
顾庆之忽然皱了眉头,他疑惑地看着林如海,道:“有些不对啊。”他又问林黛玉,“贾家请了许多次太医?”
林黛玉点头,“王太医。贾家惯用的太医,应该是正六品。”
“请太医没有这么容易的,就是我要用太医,也得跟陛下说一声,大臣们生病,也是要先禀告陛下,接着由陛下吩咐太医去给人看病。”
林如海跟着点头,“的确,太医是给宫里人看病的,再说是国公,也不能这么轻易使唤皇帝的人。”
林黛玉想了想,道:“好像听过一耳朵,是世交。”
“若是私人关系,倒也勉强说得过去?”顾庆之犹豫道。
不过马车已经到了安国府,顾庆之一边下来一边道:“在忠顺王府灌了一肚子的茶水,跑了这一趟还真有点饿了,晚上吃些什么好呢?”
“上回的蒸茄子不错。”林黛玉道:“多放些醋。”
林如海不爱吃茄子,嫌弃道:“茄子蒸完就光剩下皮了。”
林黛玉玩笑道:“那多蒸些来。”
顾庆之也道:“又不是只有茄子。师尊这么大年纪还挑食?”
两人说完对视一笑,林如海一挥手,“罢罢罢,随便你们爱吃什么。我闻不得蒸茄子味,我去后头湖边亭子里吃。”
安国府其乐融融的正挑晚饭,离得挺远的荣国府,贾母吃了开窍醒神的药,虽然没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地步,不过眼睛的确是有点红肿了。
她指着对面两个儿子,手都有点抖。
“主辱臣死的道理你们不懂?你们就看他这么侮辱我?你们就看着他把荣国府的脸面踩在地上!他才当了多久的国公,就来对荣国府指手画脚,荣国府是开国四王八公,大魏朝的天下都是我们跟太祖皇帝打下来的,他算什么!”
正说着话,鸳鸯进来了,一见她脸上那为难的表情,贾母就知道她的玉儿没留住,这一下子更生气了。
“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还从来没受过这等委屈!”
第49章 这不能怪在我头上吧?
被老母亲这么骂,贾赦也有点受不了,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他难道年轻?他也五十好几了,他从小就是被骂大的。
借着劲儿,贾赦干嚎道:“儿子也委屈啊,儿子从小就被母亲说不争气,如今五十出头的人了,隔三差五的被骂一顿,还被赶出荣国府,还要被骂得阖府皆知,在下人面前哪里还有脸面?知道的是母亲教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母亲打压我给二弟做脸呢。”
贾母一口气没上来,又气不过,抓着茶杯就往他脸上扔去,“你说我骂你哪句不对!你是不是不好好当官,整日只知道 喝酒玩小老婆,也不保养身子,只知道胡闹,府里就你最荒唐!你说我哪句没说对!”
贾赦捶胸顿足道:“我不喝酒玩小老婆我干什么?荣国府叫人占去了,我倒是想管家,我倒是想发愤图强,我还想清理闲人,我还想重振私塾,我管得着吗?谁听我的?母亲打压我几十年,不就是为了给二弟铺路?如今府上没人听我的,倒嫌弃我不知道长进了?我倒是想长进,我更怕我长进了,就跟父亲的艾姨娘一样,大好年华,不知道怎么就生下个死胎来,又不知道怎么就病了,再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艾姨娘就是上回贾赦喝醉酒,跑到贾母面前撒泼,说自己不是贾母亲生的,而是艾姨娘的儿子的那位艾姨娘。
自打上回贾赦亲口问出来自己究竟是艾姨娘的儿子还是贾母的儿子,府里就多了好多流言,至今都没平息,贾母听见这个如何能好?
“我十月怀念把你生下来,你知道感恩,还来怀疑我?早知道我就该把你溺死在便盆里,何苦来气我!”
贾母体力毕竟不足,拿着手帕垂泪,贾政劝了贾母也要来劝贾赦,忙得两头不是人。
不过贾赦也不是真生气,他是尝到甜头了。
上回来这么一出,事后那套番邦进宫的酒壶酒杯就不说什么了,后头有探春的,就有他迎春的,有宝玉的,或多或少也给他琏儿一点,只是个把月过去,给他的东西又少了,贾赦借机就再来了一回。
趁着机会又骂了贾政两句,半真半假的出出气,贾赦放软语气道:“儿子知道儿子不成体统,可……儿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就想着咱们和和睦睦的过日子,毕竟也这么大的人了,母亲以后能别老骂我了吗?”
贾母又是一阵胸闷,这都说得什么话?这不是倒打一耙?
“滚!都给我滚!少看见你们一年,我就能多活一年!”贾母别过脸恶狠狠地喝骂。
贾赦顺势就行礼告辞,贾母又骂贾政,“我看你也不顺眼,你也滚!”
贾政倒真是有些汗颜,口中喃喃两句不知道说了什么,跟在贾赦身后一起出来。
贾赦虽然不干正事,但是他也有技能点的,就是全点在歪门邪道上了,煽风点火也算。
他一边叹气,一边拍了拍贾政肩膀。
“那安国公虽然说话不中听,来咱们府上怕是也没什么好心眼,但是我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在理。”
一招以退为进,贾政果然上钩,再者顾庆之说的教子,按的确是戳在了贾政心窝上。
贾政叹气,愁眉苦脸道:“真要管起来,谈何容易。”
“诗中有云:今日事今日毕。”贾赦柔声细语的安慰道:“母亲不叫我管事,我也没法帮你,但如今荣国府是你管的,别的不说,私塾总得改一改了,我也常听说那地儿乱,贾代儒本身就没功名,年纪又大,还是庶支出身,如何管得住咱们这些嫡派的子孙?”
“兄长说得是……只是他孙子贾瑞才死,又要被撸了私塾的位置,我是怕……人家说咱们冷血无情啊。”
贾赦嗤笑一声,“他无儿无女,又死了嫡孙,正是该好好修养的时候,与其让他教书,不如叫他去找个合心意曾孙过继,何必把他圈在私塾呢?他也到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了。不是我说,这些年,除了珠儿,他教出来过谁?再说珠儿也不能算是他教的。”
贾赦说完,也不等贾政反应,手一背,迈着四方步走了。
贾政倒是在贾母门口愣了片刻,回味着贾赦方才说过的话。
……如何管得住咱们这些嫡派的子孙……
他兄长哪里来的子孙在私塾?这说的还不是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宝玉?
再一想方才贾母拦着不叫说宝玉,贾政阴沉着脸,往王夫人屋里去了。
安国公拜访这事儿闹得挺大,尤其是贾母又请了太医,饭没吃就把王夫人等人还有三春给赶回来了。
那下头人自然是要八卦一下的,加上贾母院里下人不少,没事儿干的下人更多,后头又沾亲带故跟着一大堆人,所以太医还没走呢,贾家上上下下,别说宁荣二府了,就连薛家都知道安国公就是去年荣国府的林姑爷送他们府上的那个乞丐顾庆之了。
贾政往王夫人这边走的时候,王夫人正跟吴兴家的说这事儿。
吴兴这一家,也是王夫人当年的陪房,王夫人当年的八家陪房,里里外外的都混上了贾府的管事。
周瑞家的走了之后,吴兴家的顶了上来,接替周瑞家的位置,平日陪着王夫人闲聊,还安排府里这些夫人奶奶们出行的事儿。
出行不算什么,无非就是吩咐套车,准备东西,关键是陪王夫人闲聊,吴兴家的上来之后,才知道这差事有多难。
也不怪原先周瑞家的能赚这个银子这个体面,她是真不行,她说不到王夫人心上,与其慢慢这么被嫌弃,还不如待在周瑞家的下头,横竖体面也有,银子也够花。
所以消息一传过来,吴兴家的就帮周瑞家的说好话。
“夫人,如今消息既然也传开了,周瑞家的不过是带人受过。她在夫人身边操劳着许多年,又肯照顾我们这些老姐妹,府里上下没人说她不好的,不如把她接回来,想来在庄子上思过了这么许久,也够了。”
王夫人沉思道:“总得找个什么由头,要么叫宝玉在老太太面前提一提。”
吴兴家的笑道:“正是,而且快到老太太寿宴了,宫里太上皇寿宴,不还讲究个大赦天下,咱们府上老太太寿宴,也得赦一赦下人才是。实在不行还有中秋,到时候提一嘴,就说叫周瑞家的跟儿女团圆,想必老太太没有不答应的。”
王夫人点头微笑,“你说得很在理,到时候——”
外头金钏儿掀了帘子,叫了声老爷。
吴兴家的忙站直身子,王夫人也站起来迎接贾政。
贾政脸色不太好,黄里透着惨白,只是太阳都快下山了,光线本来就不好,加上他又阴沉个脸,王夫人也没太看出来。
“我吩咐你做的事儿,赶紧去吧。”
吴兴家的赶忙应了是,行过礼就出去了。
金钏儿端了茶上来,贾政嗯了一声,挥挥手叫人下去,道:“我一月就休沐两次,剩下全在衙门里,你既然在后院待着,就该好好管着宝玉,别总叫他整日跟姐妹们厮混。”
纵然是夫妻,再说屋里没有旁人,上来这么说也有点过分了。
王夫人压了压性子,这会儿面前又只有贾政,她思忖着稍稍迎合着问贾政道:“可是方才在外客面前考宝玉,他给老爷丢脸了?”
贾政冷哼一声,“短短一篇大学,不过两千余字,他就会背十句,他还说读书?他就是去偷鸡摸狗的!”
说到这个话题,王夫人也是一肚子的愁苦,前头珠儿在他这个年纪,秀才都考出来了。
“老爷是该好好骂骂宝玉了,他着实不像话。”王夫人感同身受道:“我也常说他的,只是他住在老太太院子里,我也不好……唉。”
贾政冷笑,“当初我就说不该给他找什么伴读!读书是自己背还是别人帮他背?写文章是自己写还是别人帮他写?他是去上课的还是闲聊的?到时候上考场,他也得能找到人帮他答题才算是有本事!”
王夫人低声道:“毕竟是隔壁东府小蓉媳妇的弟弟,都是亲戚,也不好给人家没脸。小蓉媳妇如今又病着,更不好说什么了。”
“打明儿起,你早上去给老太太问安的时候,好好催一催他,别管他那伴读怎么样,他得好好改一改他那毛病。我上回叫李贵来问了,整个六月,他一共就去了八天私塾,他哪儿是读书?我都要被他气死了!”
王夫人上前给贾政抚了抚背,“宝玉的确是不像话。老爷也莫要再生气了,咱们慢慢管就是,总归能把他教好的。”
贾政扬声道:“去叫宝玉来!赶紧去!”
外头丫鬟忙应了声,飞快跑去找宝玉了。
宝玉住在贾母院子里,来回进出也都避不过贾母,贾母一听说贾政又要叫宝玉,一开始虽然不太情愿,可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等宝玉走了没多久,她越想越气,本来受了顾庆之的气就没出去,越想就往牛角尖里钻。
她骂了贾政,贾政就来骂她孙子,还当着她面儿叫,这什么意思?这不是故意的?这就是要给她没脸!
贾母叫了丫鬟,又换了衣裳,叫了轿椅,也往王夫人院子里来了。
“逆子!你给我跪下!”贾政训斥道。
贾宝玉一出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老爷。”
“你一天到晚究竟都在做什么!”贾政一看他就来气,“好好的书,送给安国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不给他三字经?你怎么不给他千字文?你给他四书?你捉弄人家,就别怪人家拿你撒气!”
贾宝玉低着头,但如果要说实话,是晴雯叫送的,他就更不敢了,他父亲若是知道他受丫鬟撺掇,那怕不是要直接上手打他了。
贾政晚饭也没吃,又晒了一天,今天又是情绪起伏好几次,骂了不过两句就没精神了,再一想顾庆之刚才说过的话。
“都是为了孩子好”,“慢慢教”,“老太太也是盼着孩子好的”,“别跟老太太对着干”等等,贾政放软了语气,想着循序渐进。
“罢了,如今天气热,我也不逼你太过,从下月起,你每月至少去私塾二十天,读两天书才能休息一天,听见没有!”
贾宝玉低声道:“知道了。”
“等天气凉快下来,每读三天书才能休一天,从明年起,每月最多歇四天!你也长点进吧!酒囊饭袋都比你强!”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你这是在骂谁!”
贾政跟王夫人两个忙上前打了帘子,贾母一进来就看见跪在地上的贾宝玉,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指着贾政的鼻子道:“你也给我跪下!”
“母亲!”贾政扑通一下,也跪在了地上。
“指桑骂槐!另有企图!你是不是嫌我管教你了?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了?”
王夫人一听贾母说这些,忙也跪在了贾政身边,“老太太,老爷并未说什么,不过是叫宝玉好好念书罢了。”
“你给我闭嘴!我教儿子,你插什么嘴!”
王夫人不敢再开口,贾母又道:“他在我面前尽孝,在你这儿就是不务正业,你跟我说说,正业是什么!”
贾政的正业自然是光宗耀祖,可孝顺父母也是排在第一位的。管教儿子是理所应当的,可老母亲拦着也没法说,一时间他冷汗涔涔而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贾母还有话说,“你也给我好好跪着,你什么时候叫他起来,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贾政原本就是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的,又跟着林如海一路,之后又陪着顾庆之,忙忙叨叨一整天,到现在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怎么喝。
中暑缺水加上低血糖,又被贾母这么一激,情绪激动,他眼睛一翻,直接晕了。
“老爷!”王夫人扑了上去,“快去请大夫啊!”
这么一闹,贾母自然也是不敢再多说什么,看着面色惨白的小儿子,一时间又想起早死的国公爷、早死的小女儿,还有不成器的大儿子,整个家里,竟然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她又气又怕,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造孽啊!这都是造孽啊!”
王太医今天第二次到访贾家。
“政老爷是中暑了,加上不曾吃饭,这才晕了过去。”王太医号完脉,去外头房间开方子,“政老爷年纪也不小了,需得好生调养才是。”
王夫人松了口气,贾母也松了口气。只是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厌恶。
王太医写好方子,道:“先照这个方子吃五副药,这两日好生照看着,别吃太油腻的东西,若是腹泻,立即来叫我,这五副药吃完,我再来看看。”
王夫人一一点头应了,又安排人明早去衙门告假。
看见贾政迷迷糊糊醒来,贾母也放下心来,带着贾宝玉走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还要撂下一句狠话,“横竖你看他不顺眼,我带他走,免得碍你眼,养不好病还要怪他!”
“你也去歇着吧。”贾政没精打采的吩咐王夫人,“你年纪也不少了,别跟我似的……”
王夫人眼圈又红了,她是靠着贾政的,贾政好,她才能好,王夫人好生吩咐了下人照看着,又道:“你如今病着,我得照看你,吴兴家的伺候的不好,不如把周瑞家的接回来。”
贾政摇了摇头,语气也带了几分哀怨,“就算不说她得罪了安国公,安国公毕竟离得远,她毕竟伺候你多年,私底下稍微照顾一些也是应该的。可她是老太太说疯了的,如何接回来?老太太如何肯依?我不过说了两句宝玉,就被老太太骂成这样,唉……”
贾政不同意,王夫人也做不了这个主,她回到自己院子,又跪坐在观音像前头,上了香开始数佛珠念阿弥陀佛。
至于许的愿望,盼着宝玉上进排第三,盼着贾政早日康复排第二,排第一的跟贾母有关,但的确是个不能说出口的愿望。
“去厨房吩咐一声。”王夫人道:“明日起我吃七七四十九日的素,我的饭另拿锅做,碗筷也不许一起洗,不许混了。”
贾政一个人躺在内书房里,不一会儿,赵姨娘就带着贾环来了。
“方才老太太跟太太都在,我也不敢凑上来,生怕又不知道怎么就碍了她们的眼,平白挨又一顿骂。”
贾政没说话,而是看着自己的庶子,虽然他也不明白赵姨娘明明是个美人,怎么生出贾环来,生生的就形容猥琐了。
再一想,贾政又想起府里人说他不思长进,顽劣滑头来。就连他姐姐探春,也要说他不成器。
只是再仔细想想,这个儿子他是真的有好好读书的,且不说读得怎么样,至少这个天天读书的风格,跟他是一脉相承的。
他既然刻苦读书,又怎么会不思长进?
一时间,贾政头上又有冷汗下来,这话是谁传的?王夫人就宝玉一个儿子,可他不是。
再一对比宝玉,皮囊好又有什么用呢?早晚被他气死。
贾政叹道:“你书也读得差不多了,不如明年下场一试。”
贾环便道:“不如叫兰哥儿跟我一起,先生说他读书比我还有天分些。”
贾政便又想起自己这个名声不显,跟他也不怎么亲近的长孙来,这明明是他长孙啊。
再一想府里说贾兰克父,性子冷淡又古怪,这又是谁说的?
人人都说不好的环儿,也能想着兰哥儿,这……
他以前都做了什么啊?
与其跟宝玉两看生厌,至少这个儿子不会气他啊,孙子也是有读书天分的,光宗耀祖……何必非得死磕宝玉呢?
“好好读书吧,也别太累了,等我病好了,给你们两个寻个名师教教,至少二十岁前,先叫你跟兰哥儿考上秀才。”
赵姨娘欣喜若狂,按着贾环的头就想叫他跪下磕头,贾政忙拦住了,“有这个心就很好,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这会儿也累了,一个人躺着正好。”
贾环道:“多谢父亲大人,私塾里原该好生讲四书的,只是先生被二哥缠得怕了,他一来就讲诗经。我知道科举也是要读五经的,可毕竟四书才是根本,五经只学一门就成。学里也不是人人都治诗经的。”
这状告得贾政脸又气红了,“他不长进,竟要别人跟他一起不成!”
“父亲别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又要挨骂了。”
贾政冷笑,“我看谁敢骂你!”不过他这会儿精神不足,赵姨娘也比王夫人更担心贾政身体,不过又说了两句话,就带着贾环走了。
一路上她喜滋滋的,今儿是真没来错,不过也得谢谢宝玉不争气。
“你得好好读书,必须得比宝玉先有功名!”
贾环凑到赵姨娘耳边小声道:“他根本不读书的,他整日去私塾,就是跟他那伴读厮混去了。他们还摸小手呢。”
赵姨娘笑了好几声,道:“你时常做两篇文章给你父亲看看,别管写得好不好,再差能差过宝玉去?”
贾赦的院子里。因为靠着马厩,府里人进出,他算是最了解的一个。
听见他的好二弟晕过去又请太医了,他一边喝酒一边笑道:“诶呦,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万一他不小心病死了,我母亲叫他们二房的宝玉继承荣国府,那我不是亏死了?”
说归说,也不见他有起身的意思。
邢夫人便笑道:“其实叫宝玉继承荣国府倒是件好事儿。”
两人相视一笑,显然大家想的都一样,看热闹呗。
荣国府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也从来没这么全府参与聊八卦过。
迎春屋里,除了身边两个丫鬟忠心听话,她其实是不太管得住奶娘的,临睡前奶娘照例过来要瞧一眼,顺势就说了说安国公。
“唉……姑娘这两日胃口本来就不好,又不能按时吃饭——那人真是安国公?老太太那么能耐一个人,竟然也看走眼了不成?”
“关我什么事儿?我眼神不好,不过隔着窗纱看了一眼,我哪里看得清呢?”
迎春早就散了头发,也换了轻薄的衣服,当下就往床上一躺,“我劝您也别想那么多,纵然原先他是乞丐,那是他够不着您,如今他成了安国公,您也够不着他啊。”
奶娘嘀咕着“什么都不操心,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办”,无奈的出了迎春的房子。
隔壁探春屋里还是灯火通明,探春虽然也没看见顾庆之正脸,但是听老太太屋里人那么说,再一看安国公来做了什么,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关心过宝玉之后,她激动的一直没有睡意,连晚饭都没怎么吃,满脑子都是:他这样一个骗子乞丐都能出仕,若她是个男子,岂不是更能做一番大事业了?
惜春屋里倒是都睡下了,不过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惜春睡不着觉。
她气得出来训斥道:“你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带你们去老太太屋里直接问!”
下人果然不敢再说。
荣国府的东北角上,薛蟠一身酒气回到了梨香院。一进门就看见他亲妈跟亲妹妹坐在明间等他。
薛蟠吓得立即就醒了,道:“母亲、妹妹……可是又出什么事儿了?我这两日——”
薛姨妈一脸笑意打断了他,“是好事儿!”
薛蟠松了口气,在薛姨妈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薛宝钗吩咐道:“下午熬得醒酒汤呢?赶紧端来。”
“那玩意不好喝,我也没喝多少酒,来个西瓜就行。”
薛姨妈也不像平日那样说什么吃了冰的,晚年不好过的话,而是道:“你可知道今日荣国府出了一件什么大事儿?”
薛蟠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薛姨妈笑眯眯道:“原来安国公就是那日的乞丐顾庆之!幸亏你妹妹跟他结了个善缘,还给他送了一吊钱。”
她说着又叹气,“可惜只送了一吊。”
“已经很可以了。”薛宝钗忙安慰道,她今儿都为这事儿安慰了好几次了。
“他当时不过一个乞丐,送一吊钱是个善缘,送多了就要惹人生疑了。”
薛姨妈又笑了起来,吩咐薛蟠道:“你整日出去,我也不说你,只是吩咐你一件正事儿,好好打听打听安国公的事儿,回头等上些日子,荣国府安静下来,咱们也去安国府送个名帖,你正正经经的去拜访一二。”
薛蟠忙应了。
天已经黑了,荣国府的偏门被拍响了,贾琏回来了。
其实他回到京城已经有几天了,只是没回贾府,问就是怕老太太骂他。
虽然没回来,不过他也一直叫人关注着贾府,如今就是他认为的好时机。
不用他说顾庆之就是安国公,加上二老爷病着,贾府就他一个人,老太太也不会骂他骂得太厉害。
“二爷回来了!”
“二爷一路辛苦了!”
贾琏笑眯眯的一路打赏,回到了自家屋子。
王熙凤看他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毕竟贾琏回来,旺儿是知道的,也隐约透给王熙凤了。
王熙凤阴阳怪气道:“二爷怎么这个点儿回来了?怎么不再多藏两日?”
“我这不是想你吗?赶紧回来看看。”贾琏说着,就要去搂王熙凤。
“呸!我看你就是个傻子!”王熙凤骂着躲开了。
贾琏脸上笑影儿也没了,他往椅子上一靠,道:“前头那差事没办好,老太太肯定是要骂我的。如今家里没人,我做点事儿,老太太也不至于骂得太狠。”
王熙凤冷笑道:“薛家都有百万家资,林家不能比薛家差吧?你弄丢两三百万的银子,除非老太太死了,她能骂你一辈子!你这会儿回来,就是一边累死,一边被骂死!”
听她这么一说,贾琏眉头也皱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林姑父不死,我总不能弄死他吧?而且我总得回来,我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王熙凤顿了顿,道:“你就不会装病?要么当初比林姑父回来的早,早早报信——”
“那不可能,他们有水师护卫开路的,我哪儿快得过他们?”
“那就拖延着,拖个半年的,叫老太太担心你,以为你死在外头了,然后再回来,这样才能逃脱责骂。”
贾琏一听这话,也觉得有道理,笑道:“我以后只听你的,什么事儿都先跟二奶奶商量商量。”
这也算是目的达到了,王熙凤撇了撇嘴,在他身边坐下,叹道:“如今日子是一年不及一年了,人越来越多,都是等着吃饭的,进项却一年比一年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等老太太一死,父亲盯着呢,总归不能叫二房占了便宜,到时候把他们撵出去,就跟别的庶支一样,一年三五十两银子给着,又有什么难的?”
王熙凤在他身边坐下,贾琏手揽上她肩膀,“我走了这些日子,二奶奶可曾想过我?”
第二天一早,除了贾政继续养病,贾琏被骂了一顿,荣国府表面上好像恢复了正常,就是内中波涛汹涌,外人也看不出来。
林如海是个标准的士大夫,礼仪也是刻画于心的,更加不像顾庆之这么肆无忌惮放得开,所以第二天下衙,他专门早走一点,去找贾政了。
“什么?病了?先告假十天。什么病?”
林如海眉头紧锁回来,正好顾庆之也正回来,两人在前院打了个照面。
“师尊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贾府的二老爷病了,告假十天。”
顾庆之疑惑道:“真病了,不是嫌天太热不想来衙门?”
林如海瞪他。
“这不能怪我吧?”
“你可知道挑拨二字怎么写?”
那还真的知道,顾庆之下意识就问,“什么病?可要紧?要去探病吗?”
林如海呵呵两声,“中暑了。”
顾庆之也眉头一皱,直愣愣看着林如海,“天地良心!气晕老太太我勉强认了,装晕也是晕,可中暑真的跟我没关系啊。”
林如海脸上表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对的,中暑跟他有关系,他那二内兄也说了,受了他大半日。
顾庆之笑道:“中暑这事儿可大可小,师尊可要去探病?仁丹薄荷油,藿香正气散都有。”
“别了。”林如海想起顾庆之前头说的还有几件事儿没跟贾府说清楚,又道:“我真怕我又去了,你再跟来,再去就该是吊唁了。”
“不至于不至于,这又不是死仇,不过是给死气沉沉不知道上进的荣国府找点前进的动力罢了。您想,他们要想报复我,不得好好上进?不管是科举,或者走佞幸的路子,那怕割了当太监呢,总归是要奋斗起来了,不比现在强?”
林如海感叹道:“是为师错了,你不是不知道挑拨两个字怎么写,你是全部功夫都用来练这两个字了……”
第50章 林黛玉封县君
既然在门口遇见了,还都是有点晚才回来,林如海差人去问过林黛玉,知道她已经吃过饭了,便和顾庆之一起吃晚饭。
说到吃饭,林如海跟顾庆之的习惯也不太一样。
林如海喜欢在湖边、凉亭或者假山这等能观景的地方吃饭,主打一个野趣。
顾庆之就不一样了,他喜欢在室内吃,虽然他院子里也种了不少驱蚊虫的植物花草,但是在室外,他总是担心大自然馈赠点蛋白质。
不过今天林如海明显有心事,也不提最近很喜欢去的画舫了,直接跟着顾庆之去了他的外书房。
顾庆之的外书房建得很是雅致,到顶的书柜,书虽然还没放满,但是上头的装饰也是跟文房四宝相关的摆件。
大大的案桌上,永远摆着磨好的墨汁,给房间熏上了好闻的墨香味。
只是一走进书桌,林如海就笑了,“这字儿还得练啊。不过书房很不错。”
当然吃饭是不能在这里吃的,两人穿过明堂又往里走了一进,到里头的东厢房吃饭。
夏天的饭菜都会稍微清淡些,大油大酱类的也少,味道很是清新。
两人对面坐下,林如海道:“我端午节过后回到京城,在你家里也住了不少时日,差不多也该搬出去了。”
顾庆之瞧他一眼,道:“您不用不好意思,虽然是拜过师的师徒,是要行子侄礼的,不过毕竟不是自己家里,总归是不方便的。不过——”
他指了指墙角的西洋钟,“酉时了,日头还这么大,您忍心叫满伯一个老人家,这么大岁数,顶着这么大太阳,四处奔波给你找房子?”
那自然是不忍心的,跟顾庆之相处这么久,林如海也嘴硬不起来,他道:“原先那房子的确是太小了,不过想在京里找宅子,还真是不容易,我抽空也在皇城周围转过——”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难!”
顾庆之笑道:“皇宫周围这一圈的宅子,都是皇帝赏赐的,纵然是抄家,抄完也是回归内库,不在市面上流通的。不过……您要是真想找房子,我给您出个主意?”
林如海果然看他。
“我派两个锦衣卫跟您一起看宅子,您看上谁家的,我叫锦衣卫去查他。”
“果然。”林如海听见这等笑话,如今也是能笑出来的,“就不指望你出什么好主意了。”
“您先好生住下吧,再没比我这地儿上朝更方便的宅子了。要找房子也不急在一时,实在不行收上一片地段好的宅子,咱们再改建。”
这也是个法子,就是稍微费功夫些,何况林如海又不缺银子。
“我还有一事问你。”
一看林如海这表情,顾庆之就知道前头说要搬出去,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后头的才是正事。
顾庆之放下手里筷子,认真听着。
“你叫我住你家里,是不是……”林如海也没犹豫多久,面前这弟子见过他卧病在床的样子,若是没他,自己这会儿怕是都死了,他什么不知道呢?
“也有做给其他官员看的意思?我是说对太上皇。”
林如海回来头半个月,先是秘密对账,这事儿完了之后,皇帝开始说他辛苦,要给他议功,又说以后不能叫大臣累成这个样子,接着又把两淮巡盐御史拆分成三个,之后他又上了弹劾太上皇的折子,但是说实话,引起的议论并不大,至少没有林如海以为的大。
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是因为他住在顾庆之府上,而顾庆之是实打实的皇帝心腹,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皇帝的意思。
顾庆之稍 微组织了一下语句,道:“一开始接您回来,不住我家住哪儿呢?总不能到了京城就不管了吧?难不成都正经拜过师的,我给您扔客栈去?”
“至于上折子弹劾太上皇,我一开始的想法也跟你说过,但是起因的确是太上皇过于奢侈,那艘船您也看过的。至于陛下的意思……”
“所以我说陛下是个好皇帝。”顾庆之叹道,“陛下的意思,他打算以后给朝臣明显的暗示,就不费精力试探来试探去了。朝中的确有人墙头草,也有人非得投靠个什么人才能安心做事,陛下觉得这些人也能用,他不打算叫大臣们猜他的心思,大家直来直去,节省功夫,也能多做些事。”
林如海叹了口气,“我明白了。论迹不论心。”
顾庆之轻松一笑,“陛下很好的,您看我升得这么快就知道了。”
林如海摆了摆手,“好好吃饭。”
远处的荣国府也在吃饭,因为贾政病了,按照他们这等人家的礼仪,就算不用整日在身边侍奉,但是除了晨昏定省,一日三餐也是要来露个脸的。
贾政靠在床边,贾兰手里端着擦手巾,贾宝玉端着托盘,上头放着粥和两样小菜,到了贾环这里,就是端个托盘等着放贾政用完的擦手巾。
探春则是端着茶杯等物,准备伺候贾政漱口。
王夫人在一边慈眉善目的笑着,贾政也没多说什么,道:“你们要好好读书,等我病好了,是要考你们的。”
几人齐齐应了是,又一起上前一步,道:“请老爷用饭。”
贾政慢条斯理喝着粥,王夫人给贾宝玉安排的差事是最能亲近贾政的。
不过正因为太近,看得很是清楚,贾宝玉生出点不一般的情绪来。
原来父亲也能这样的虚弱,原来父亲也能坐不直身子,原来父亲……不过如此。
想起那晚叫自己罚跪的父亲,再一想祖母,贾宝玉跟贾母又近了三分。
贾政在家养了十天病,再次去衙门没两天,就赶上了十五的大早朝。
大早朝在前头皇极殿,贾政虽然依旧进不了内殿,但是皇极殿又高又深,房檐也极宽,他能站在房檐下头,还能感受到宫殿里头吹来的阵阵凉风。
虽然听不清每个字,但是里头说什么,贾政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就像现在,里头提到了林如海的名字。
贾政一个激灵,立即精神了起来。
“……封林如海为翰林院侍读学士……”
“……于文华殿修太上皇起居注……”
“……林氏女封县君……”
贾政虽然入朝为官的时间比林如海还长,但是要说里头的弯弯道道,他是不太了解的。
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个恩推的官儿,完全没有升职前景的,摆烂奋斗一个结局,都是正五品到头。加上跟同僚们格格不入,他也不想放低身段去跟同僚搞好关系,所以文官升官的潜规则,他虽然不是一窍不通,但是说一知半解是一点不夸张的。
听见这话,他先想的,是林如海贬官了。
虽然林如海身上一直有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加衔,但是本官从正四品的御史成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这是贬官……吧?
当然翰林院的从五品,比他这个工部员外郎的从五品,肯定是要清贵的。
所以最后给他外甥女儿封了个县君,就是补偿了。
可见太上皇虽然没什么动作,依旧能影响朝堂。
下了朝,贾政这等人是不能先走的,得等到里头内阁学士们先出来,然后是六部的尚书侍郎,最后才是他们这些站在殿外的人离开。
贾政又仔细看了看,林如海的确是一人出来,旁边人跟他打招呼也都是客气到了有些疏离的地步,所以一下朝,贾政就急忙告假回去报信了。
“方才站得久了,又有些头晕,想必是上次中暑还没好。”
贾政养病十天下来,的确是憔悴了不少,堂上官也没怀疑什么,直接就准假了。
这个时候,宣旨的太监也到了安国府,陪同的还有皇后娘娘的女官。
早上林如海前脚走,后脚顾庆之就差人收拾好了香案准备接旨的,又等到快中午,才叫人把林黛玉请到了前堂。
林黛玉还有些担心,又觉得太过张扬,问道:“太监来了再拜香案吧,这么提前预备着,太招摇了。”
顾庆之笑话她,“真来了再摆,就是怠慢了,你叫宫里等着不成?皇帝赏人是好事儿,自然是要大家舒服的。”
“那这也太早了。”林黛玉小声道,“你上回还说大早朝至少一个半时辰,所以你不爱去呢。”
顾庆之指了指天,“好我的师姐,你看看这太阳,你不心疼我顾家的下人,我心疼的。大中午的叫他们去干活,还是不要了吧?”
被他这么激两下,林黛玉果然不紧张了,“你提前知道了也不告诉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的。”
顾庆之果断甩锅给林如海,“是师尊不叫我说的——”
去扬州的时候皇帝就打算封她做县君,这事儿肯定是不能说的,毕竟当时封她做县君的前提,是林如海病死。
虽然他如今好好的,不过这事儿明显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师尊怕你睡不好觉。”顾庆之叹道:“我倒是觉得师姐不至于。”
林黛玉想起自己方才那个坐立不安的样子,头一偏,“要准备多少打赏?”
顾庆之仔细给她讲了讲,“一般来传旨的太监是六品,月俸钱粮折合下来大概是十二两,还会跟两个没品级的小太监,月俸五两,皇后也得派两个人,女官差不多一月十两,宫女……既然是皇后宫里的,按照五两算。”
林黛玉一一记在心里,道:“那就按照月俸来给赏银。”
“原先你给我的银子还有铜板,可惜被贾家下人抢去了。”顾庆之故意叹气,他是抓紧一切机会,在林家父女两个面前说贾家不好。
林黛玉也故意陪着他唉声叹气,表情夸张安慰道:“那怎么办?反正都是贾家的银子,你要真拿走了,岂不是还要欠贾家的人情?”
正说着话,下人抱了一匣子银锞子来,林黛玉打开一看,拿了个二两的吉祥如意式样的银锞子递给顾庆之,“再给你一个吧。”
顾庆之笑眯眯接了,“谢县君赏。”
林黛玉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很是开心。
不久之后,宫里人来了,太监满脸笑容先跟顾庆之打了招呼,道:“大总管叫我替他问您好。”
“都好都好。”顾庆之应道:“全公公今日可好?天气炎热,也请他保重身体,陛下离不开他,宫里离不开他,咱们这些人也离不开他。”
这太监果然笑得更开心了。
林黛玉虽然知道顾庆之跟宫里关系良好,可真见到了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
就连接旨,也是两个宫女上来扶着她跪下,完全不用自己用力的。
“恭喜县君。”太监把圣旨递了过来,林黛玉接了圣旨,又传给身后的丫鬟,这才拿了银锞子来,给了前头几人。
“喝些凉茶再走。”顾庆之招呼道,“我就不陪着你们了,怕你们不自在,叫卫公公陪着,有什么跟他说,横竖你们来我府上,全公公也知道我要留一留你们的。”
卫公公上前一步,笑道:“不用急,一会儿给你们车上换了新冰再回去。”
传旨的太监又客气道:“原该进宫谢恩的,不过皇后娘娘也说了,天气炎热,怕姑娘来回折腾,等凉快了再说。”
说完这个,几人跟着卫公公到厢房休息去了。
林黛玉却有些感慨,看着紫檀木架子上的圣旨,“这就封了县君了?”
顾庆之一脸同情的看着她,“我懂你。我当初封监正、千户,还有安国公的时候,也是毫无体验感,轻易的就封了。不像我师尊你父亲,寒窗苦读十余年,科举一关关历经坎坷,考试还得一连三天,他过得苦啊~”
后头还拉了个长音,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要告诉爹爹,你又编排他。”
话音刚落,林如海也进来了,“他又说我什么了?”
在顾庆之略带惊恐的眼神里,林黛玉一挑眉毛,笑眼弯弯,“他说父亲科举不容易,一路过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还算像话。”林如海不太好意思道:“其实……真要算起来,还挺顺利的,都是一次就过了。”
顾庆之跟林黛玉两个齐齐笑出声来,林如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叹气道:“你们两个——”
话没说完就被林黛玉打断了,她指了指架子上的圣旨,“如今就父亲一个没爵位了,父亲要努力呀。”
顾庆之也把手一背,老气横秋道:“师尊也该上进写才是——字还得练啊。”
这话林如海常说他的,当下林如海就吹了吹胡子,“今天写十张大字,我看着你写。”
顾庆之喊着师姐救我,被林如海提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林如海松了手,顾庆之整理衣服,冲林如海行了个礼,“恭喜师尊,要开始养望了。”
林如海很是有几分得意,嘴角也有笑意,“你也知道什么叫养望?”
“那是,我可是朝廷鹰犬皇帝心腹,我如何不知道这个?下一次升官,师尊可要就入阁了。文华殿修书,文华殿原先是太子处理政务的地方,如今被皇帝改成了经筵场所,文华殿大学士又是内阁排位第三的名号,恭喜师尊。”
如今听见朝廷鹰犬皇帝心腹这八个字,林如海是能气定神闲装作没听见,该干嘛继续干嘛了。
他大大方方的笑道:“也是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客气了不是?”
五个字就叫林如海没那么感动了,他失笑道:“既然被太上皇责罚,除了修书,我哪儿也不好去了,从明天起,我看着你好好读书,明年三月正好去下场一考。”
顾庆之惊了,科举试卷他是看过的,哪里有那么容易?
说什么秀才相当于本科生。
识字率就一成,十个考试的人里能有一个秀才都是多的。
“我一个钦天监监正,锦衣卫千户,还是陛下亲封的安国公,我没有必要抢别人的名额啊,叫那些正经读书人去考试啊。”
林如海也学着顾庆之的造句方式,道:“我一个探花郎,翰林院侍读学士,还是加衔户部侍郎,我的弟子绝对不可能没有功名的。”
这么一说还的确挺舒服的,林如海又柔声安慰他,“考秀才不难的,今年是乡试年,明年起可以连着两年考秀才三关,两年时间还考不出一个秀才吗?其实考试最难得反而是沉着冷静,我想这一点你肯定没问题,你都跟皇帝坐一块吃饭了,你紧张什么?”
“再下来是避讳字,有长讳和短讳。”林如海轻松的笑道:“你跟宫里也熟,这些名讳你比主考官都知道的多。”
他说着也叹了口气,“避讳字对偏远地区,消息不通的考生来说,尤其难过啊。”
林如海各种要求各种避讳说了一遍,“你上回还说你能考中贾宝玉都考不中,你总不比他还差吧?若是你不学,那我去教他?”
这个激将法还挺管用的,顾庆之果然有了斗志,连眼神都不一样了。
林如海又宽慰一句,“其实你都是国公了,只要能考个秀才也就差不多了,别的我也不多做要求。”
顾庆之也松了口气,笑道:“师尊既然要教我读书,又才被太上皇训斥,也不好搬家了吧?”
“是的安静几个月。”林如海叹道:“才被太上皇训斥,也不好出去找房子。”
顾庆之窃笑道:“师尊毕竟是太上皇钦点的探花,太上皇也不会过于责罚师尊的。”
林如海瞪他一眼,他哪里见过太上皇呢?里里外外都是假象啊。
“你总这么编排太上皇,太上皇知道吗?”
顾庆之还真的认真的想了想,“我想他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太上皇咒骂起人来也少不了我。毕竟结仇了嘛,比贾家还要仇。”
这也是林如海叫他考科举的最重要的目的,无论如何,有了功名就相当于多出一条命来,大小是个保险。
既然说要科考,下午顾庆之就把书房收拾了出来。
科考虽然说是考四书五经,实际上是考集注,考试嘛,顾庆之还是很有经验的,先把四书背一遍,集注看过三遍留个印象,然后就开始题海战术,一边做题一边加深记忆。
而且他还有个别人比拟不了的优点,他能看见历届真题,还能看见历届优秀答卷。
最后的五经,先去掉诗和史,下来礼记跟周易,顾庆之果断选择了周易。
他一个钦天监监正,有专业人士教,他还能求雨,谁敢说他不精通周易?
那肯定是考官的问题!
这年代也是允许查卷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顾庆之收拾好书房,做好计划,拿去请教林如海了。
林如海瞧见他这周密的计划,也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叹气道:“你若是正经读书,也肯定能考上的。”
话音刚落,外头门房就有人来,道:“荣国府派人给姑娘送了贺礼来,还说请姑娘有空去玩。”
“人呢?”顾庆之反问道。
“东西放下就走了。”
“还算是有眼色。”
顾庆之呵呵了两声,林如海只当没听见,吩咐道:“东西送去给姑娘吧。”
虽然说要开始读书,不过毕竟是自己当家做主的安国公,事情也很多的。
七月份忠顺王嫁女,顾庆之作为女方的重要客人,光宴席就得三场,况且忠顺王还是他的活广告,他还要去祭台上待上两天,告诉大家,他真的有好好祈求风和日丽。
这天,亲眼看见顾庆之上了祭坛之后,贾政匆忙带着贾宝玉来拜访林如海了,随行的还有紫鹃。
前阵子贾政说了林如海有可能得了太上皇嫌弃之后,贾母虽然面上有点遗憾,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毕竟她打一开始就不想这个女婿过于有出息。
不过雪中送炭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而且自打她的玉儿封了县君以后,她是越发的想叫她两个玉儿成双作对了。
问题是顾庆之着实可恶,他把林家父女两个看得过于严密了。
而且安国府还跟一般的人家不一样,贾家非但插不进去人,连靠近点都有可能人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好容易寻找这个机会,贾母的意思,就是:“宝玉或者紫鹃,至少留下来一个!必须留下来一个!”
这差事她教给唯一跟林如海关系还算良好,跟顾庆之也没起过什么冲突的贾政去办了。
贾政跟贾宝玉两个在前头的车子,紫鹃一个人在后头的车子,虽然贾政脸上挺严肃的,不过三个人内心是一样的忐忑。
贾政吩咐贾宝玉道:“进去好生说话,你林姑父是探花出身,翰林院待过三年的,学问比一般人都要强上许多,若是能拜他为师,科举也多了几分把握。”
贾宝玉厌恶科举考试,厌恶仕途经济,这一路过来虽低眉顺眼的,但是心里着实不好受,就算要见到林妹妹了,一样没冲淡这难受。
紫鹃就更忐忑了,上回姑娘来,待她冷冷冰冰的,姑娘是不是嫌弃了她?还是被逼的?
还有临来时老太太的话,“我观那安国公,对玉儿定是不安好心,你去了好生看着姑娘,别叫她受了委屈。”
紫鹃也在贾母院子里的,鸳鸯又受了贾母的指示,真真假假给她透漏了不少消息。
比方安国府建府才几个月,安国公以前没家产,时日尚短也积累不了什么财富,他看重的就是林家的家产。
紫鹃听了这话如何不担心林黛玉,她恨不得飞到林黛玉身边,帮她挡着一切苦难。
车子很快到了地方,下人进去禀告,很快就有人把他们请了进去。
不过地方却不大对劲。
他们是在前头的小偏厅见面的。
林如海歉意地笑道:“我也是客居,不好占用主人地方。”
贾政客气笑道:“正是。”他先是一指后头紫鹃,道:“这是黛玉当日的丫鬟,伺候得很是不错,我今儿把她带来,也叫她去见见黛玉。”
为了个丫鬟大张旗鼓的的确是不合适,林如海其实也能明白贾家什么意思,不过想了想,他也没自己处理,而是道:“那就去见见吧,也算全了主仆情谊。”
紫鹃紧张地行了礼,跟着人往后头走了。
贾政又指着宝玉,“说来惭愧,我这次子顽劣,不喜读书,我怎么也教不好。不过他一心向学,毕竟是亲子,我无奈之下带他来,若是可以,不如收他做个弟子,他再不成器,忠孝二字还是明白的。”
林如海跟顾庆之聊天久了,难免也沾上些吐槽的风格。
他当时就想问问贾政: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
顽劣不喜读书还一心向学?你确定这说的是一个人?
不过当日毕竟差点把女儿嫁给他,林如海仔细看了看贾宝玉。
要说他皮相的确不错,一看就叫人心生喜悦,但是……低头垂肩的,脸上满是愁思,很明显他不乐意啊。
顾庆之一开始不乐意那是装的,面前这位爷,那是真不高兴。
林如海便旧事重提,“上回说的大学,可背会了?”
贾宝玉小声道:“已经背过几遍了。”
跟顾庆之相处久了,顾庆之又什么都敢说,林如海难免看不上这等说话忸怩,不敢主动开口又跟蚊子似的风格,当下便道:“那便背来听听。”
贾宝玉从“大学之道”开始,前两段还算流利,到第三段就有些磕绊,第四段就又开始胡诌诌了。
林如海惊讶的看着一眼贾政,叹道:“原来你说的背过几遍是这个意思。几遍的确是背不下来。”
贾政一张脸涨得通红,“逆子!你要气死我!半个月下来你都做了什么!”
林如海忙拦了拦,要说他也不愿意教贾宝玉的。
“其实科举都是一样的,先把四书背熟了,然后读朱子集注,之后找些题目来做,五经题里……我听说令郎作诗很是有天分,既然这样,不如专治诗经。小三关不难的——”
说着说着,林如海就觉得这话耳熟,原先跟顾庆之也说过的。
“先试一试吧,我观令郎很是——”林如海在羞怯跟谦逊里犹豫了一下,又想顾庆之说过好几次贾家自视甚高瞧不起人的,还说过贾宝玉骂他来着,心想这贾宝玉可真是表里不一,又想谦逊他们怕是听不懂暗示。
“羞怯。上了考场怕是要手抖,叫他多试几次,总归能习惯的。”
贾政气了个半死,恨不得踢贾宝玉两脚,“在家里伶牙俐齿的!怎么出来就成了这个闷葫芦!”
贾宝玉并不敢反驳,贾政反而越发的生气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口不择言道:“罢罢罢!回去你自己跟老太太解释!”
贾政大步离开,贾宝玉飞快给林如海行了个礼,跟着贾政后头走了。
林如海也没起身,端着茶正摇头笑呢,忽然觉得不对,那丫鬟他们还没带走呢。
贾政到了前头,气是真气,不过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宝玉没留下来,丫鬟得留下来。
只是才走到前门,就见顾庆之回来了。
顾庆之嘻嘻笑了一声,“二老爷怎么特地寻我不在的时候上门啊?”
贾政有点心虚,气也还没消,略有僵硬道:“想请林大人教一教我这顽劣的儿子。”
“那可不行。”顾庆之笑着打量贾宝玉,“我老师门下如今就我一个弟子,再找也不能差到哪儿去。不说爵位,我怎么也是个五品官,他虽然顶着国公府孙子的名号,可还是白身。万一连累我也被看轻了怎么办?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跟我安国公做同门的,万一你们打着安国公同门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怎么办?”
贾政倒抽一口冷气,老太太都没想到还能占这个便宜!
这时候林如海也追出来了,一看顾庆之在前头,他也不着急了,而是不紧不慢走了过来,“还送了个丫鬟,不忙走,我这就吩咐人去叫她。”
“哦?”顾庆之反问道:“丫鬟?带身契了没有?”
贾政道:“这是姑娘原先惯用的丫鬟——”
“那就是没带喽。贾大人,这可不是送丫鬟的态度,我们锦衣卫一般都是这么安插奸细的。”
门房里就有俩锦衣卫,他们很是捧场,直接就道:“千户大人说得对!”
跟上回语重心长的说教子不一样,这次贾政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羞辱,他回头狠狠一瞪贾宝玉,又跟顾庆之好生道:“烦劳国公爷叫她出来,我们这就回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