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孙迟鹏也不隐瞒。

    他说,想让专利换一个主人。几位大学生恍然大悟,这里涉及专利授权,在发明创造、科研领域上,专利允许转让。转让这种事有问题吗,完全没问题!这种事完全是一锤子买卖,钱拿到手之后,他们才不在乎,对方拿了专利要去做什么呢。

    孙迟鹏想花一笔钱买断这项发明,完全没问题!眼前是合同,几名大学生再也克制不住,一目十行地扫过合同,上面没什么陷阱,只按照常规说了,“技术转让人”必须教会“获得者”技术。

    这条款项没什么。

    哪怕“获得者”是一只猫一只狗,在这么多钱的驱使下,他们三名大学生都能和颜悦色地抬起猫咪的爪子,温柔可亲地道:“来,猫猫,我们发明的这个东西叫做联动式……你学会了吗?没学会我们再教你一遍。”

    感觉不出什么问题。

    他们径自在纸的最后签下名字。

    三名学生心里还激动万分:写名字,他们这辈子写过无数次名字,这一次却是最激情澎湃的一次!他们凭借自己的智慧、劳动和钻研,为自己赢来了一纸合约!如果消息传回大学,一定会引发学校的轰动!

    在场全都是成年人,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开始,法律合约就生效了。

    孙氏集团聘请的律师也在现场,他默默旁观,见证这一切,偶尔提点几句。

    郑扬也想签,只是在落笔时,他的动作停了,他脑子里一直徘徊着那句话。

    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上不会掉馅饼……纵使天上掉馅饼,为什么会砸到他?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于是谨慎如他,难免多问了一句,“我想请教一下孙先生,能否告知我们技术获得者和他的使用用途吗?”

    孙迟鹏讶异地挑了一下眉。

    他一眼判断出,这场合作中,其他三人能被他掌控在手心里,唯有一个意外,最有可能形成绊脚石阻碍的是眼前这名叫郑扬的学生。

    他有所保留:“是小犬。”

    “孙先生,那令郎持有技术的用途是什么呢?”郑扬又多问了一句,下一刻他被三位好友同时拉住了衣袖。

    这一扯力气极大,三友朝他使眼色,似乎在说,有什么好问的?

    他们很急,生怕郑扬多问几句,孙迟鹏会反悔,不愿意出钱购买这些技术了。

    郑扬正是全场唯一有理智的年轻人,他所在的地方是江州市中心最高建筑物之一的龙兴大厦,他在最顶层,这里是无数白领梦寐以求的金融大厦。和蔼可亲的集团董事长、精明美艳的女秘书、加长版的豪车接送、黑色的会议桌,包括这笔谈判资金,这些发展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这个穷学生有好几个瞬间心生动摇。

    最终在理智的驱使下,他疯狂摇摆的心,短暂地回笼,他把洁白的合同书往外一推:“我们这份发明确实不怎么厉害,只能在市政道路设施领域有所帮助,如果孙董不说明用途的话,我不会签字。”

    半个小时后,四人阴沉着脸回到了大学。

    “舍长!你在想什么啊,那可是几百万!几百万!你数学一向很好,你今天怎么了,是突然不识数了吗?”

    听说郑扬不同意,其他三人疯了,他们内心焦灼,神色气急败坏,其中最暴躁的一个人,随着寝室门合上,伸长手臂,一出手就粗暴抓住郑扬的衣领,“你知道几百万是什么概念吗舍长,你是本地人你可能不懂,要是有几百万我能一毕业就在江州市买一套房了。”

    一毕业就是人上人了,击败99%的大学生。

    郑扬气短:“我……我们应该理智一点,这事发突然,孙氏集团董事长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呢,在整场比赛中,我们在复赛就被淘汰了啊,也许我们应该去找导师问一下,多一个商量的人。”

    万一其中有什么陷阱呢?

    剩下揣度人心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毕竟人家是集团董事长,一旦传出去,律师告他诽谤怎么办?

    其余人一听这话不干了,他们不傻。

    那一张支票上的数字金额,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分给四个人,还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可是一旦导师介入,这事还能善了吗?导师一旦介入,学校也会下场,很可能每个人都要分一杯羹。

    这么一块蛋糕,他们都不够吃,怎么舍得分给别人!?

    所以郑扬一开口,招致了三人的激烈抨击。

    “郑扬,你就是太多心了!我们几个穷学生,卖肾都卖不出多少钱,人家集团董事长日理万机,有什么需要专程来骗我们,更何况这是一锤子买卖,我们又不是大豆油,能榨出什么价值?”

    郑扬心里说:莫要妄自菲薄,大豆榨完油,剩下的大豆渣也是能再加工。

    扪心自问一下,大学生最好骗的地方在于什么,他们防备心弱,比精明的社会人士好糊弄。

    “是啊舍长,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孙董看得上我们,愿意跟我们合作,是给我们面子。”一名舍友已经陷入了疯狂自贬模式,这个馅饼砸得他晕头转向,他被香晕了,只想狠狠叼着不放口。

    这时候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如果有人想从他的嘴里出手夺食,这比什么还糟糕?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即使是同寝三年的舍友兄弟,如果挡了他的路,那也是……

    另一个同寝室的学生,是郑扬的上铺兄弟。

    两人上下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梯子联系了两人,感情更为深厚,对方见郑扬如此固执,直接打起了感情牌:“扬儿,你小我二岁,我叫你扬儿可以吧?”

    江州市的人文习惯,能叫比自己年龄小的人x儿,这是拉近关系表示亲密。

    “扬儿,老四,你知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年龄一到上大学,而我比你们大两岁?因为我老家在农村、山路十八弯的地方,教育资源极为落后,我九岁才上一年级,电视机形容我们那里是山沟沟,贬低的话说我们那里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爸妈辛辛苦苦每年种地,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就想我鲤鱼跃龙门,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我不怕你们嘲笑,大一那年,我第一次坐地铁,我完全没经验,差点跌倒在地上。你们这些城里人,每天坐地铁坐出租车,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坐地铁坐动车都惊呆了,我小学在农村读的,中学在城镇读的,从没见过这么快的交通工具,我好自卑好敏感又痛苦。我爸妈提出几次坐车来看我,他们要带乡下的土特产过来,我赶紧给拒绝了。”

    “当时咱们寝室还不熟,我努力掩饰自己,我怕被你们看出窘迫,换来你们对我的奚落嫌弃……”

    话音落下,郑扬还没什么反应,其他人眼神都变了,变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有人想冲上来抱他,被他止住了。

    “没事,我已经自我调节好了。”说话人口气充满豁达和意气风发,他的意气风发全部来源于今天那张支票,“这些真心话,我从没敢告诉你们。扬儿,你是本地人,也许不知道我们外地人,一毕业想在江州留下,要付出多大的力气。我希望你多为我们着想,我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这话说得,仿佛郑扬如果不点头答应,就是无视在经济拮据火坑里水深火热的舍友一般,是一个没良心、没道德的人。

    “我、我……”郑扬果然被架起来了,全身心都不知所措,“我只是认为,我们不要急着签合同,万一……”

    “有什么万一呢?”舍友再度打断道,“我爸妈常年干农活,已经伤了腰,我得到钱的第一时间,我就会打回乡下,让他们去治病。”

    实际上并没有,他爸妈在乡下田地里身体刚猛,精神矍铄,乡下生活也不如他描述的那般糟糕,但不妨碍他拿父母扯谎,给郑扬再下一道猛药。

    如果不是这个队伍,是郑扬带队,包括技术也是他提出的,其余三人也不会好声好气地解释。

    在金钱面前,人心意志力极为薄弱。

    比纸还要单薄。

    尤其是第一笔定金到了,银行转账记录一到手,三人眼睛都直了,他们相约着去某餐厅庆祝一下。

    而郑扬没有签字,那笔钱没到账。

    这一天,他还是反对签字,于是他被三人丢下了,这种被排挤的感觉令他如坐针毡。

    他又不敢把这件事外泄出去,为什么。

    舍友那一副你要敢说出去,万一有人来分羹,我会杀人的眼神,让他下意识三缄其口。

    又过了几天,三位舍友过了几天潇洒日子后,忽然着急了:“孙先生说,我们之中有人没签字,不配合。”

    郑扬当然还是没同意。

    他怀疑其中有诈,他事后也去调查了孙家的一些新闻,互联网上没什么秘密,很快就调查到了孙迟鹏口中的“小犬”,赫然是之前有故意伤害罪前科、又自导自演骗取重大立功的孙楠宸,这个事实让他恐惧,从椅子上惊坐而起。

    他连忙提醒舍友说:“赶紧把钱退了,其中八成有诈!”

    虽然不知道一个技术发明,能导致什么糟糕后果。

    可孙家的发家史并不干净,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多次提醒,并让他们把钱退还,取消这次合作,这点让舍友们极为恼怒:有诈有诈,你那么多疑,显得你聪明谨慎有能耐是吧?而我们头脑简单不思考是吧?

    孙家每年进行那么多合作,哪里出事了?

    “你忘记了吗?蔡哥已经把钱打回乡下,给爸妈做手术了,卡里已经没了十几万,你怎么让他把钱吐出来?你说得倒是轻巧。”

    郑扬脸色大变:“怎么那么快?你、你们……”

    他不由怀疑这是不是孙迟鹏在玩弄人心,钱不是一笔到账,而是先打定金后付尾款,郑扬从不高估包括自己在内的年轻人自制力,否则校园贷怎么在学校里大肆猖獗,收割着一笔笔青春血债。

    巨款到账,他三名舍友没管住自己,早已经花了一部分了。

    “你们等等!我、我去问一个人!”三名舍友咄咄逼人,寸寸紧逼,不让他问老师、不让他问同学,不让他问父母,郑扬别无选择了,只能问——

    “你去问谁!?”三名舍友大惊,见郑扬冲出去,连忙激动地抓住他,“你疯了,你想让外人参与吗!?”

    “不是,我去问那个treasure。”在查孙楠宸时,这个treasure相关词条也在旁边,存在感何其惊人。

    “谁啊?”

    等郑扬讲清楚后,他本以为舍友会冷静一下头脑,谁知道对上了三人冷漠的眼神,他们呵了一口气,冷嘲道:“一介哗众取宠的网红,你要去问他?他的话也能信?”

    什么!?你们去年看新闻时,还夸过treasure是深渊屠龙者,事情到自己头上了,treasure就变成网红了?

    网红这个词并不完全是贬义,客观来说,是互联网上拥有影响力的网络红人。奈何这个群体乌烟瘴气,导致大多数时候是贬义。舍友这个语境之下,完全是把treasure往这一处贬了。

    舍友的前后反差,让郑扬霎时感觉自己被泼了一盆冷水。

    接下来半小时里,他听了三名舍友轮流对他和treasure的大肆抨击,还是那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条路上挡者死。

    他们完全疯魔了。

    “你如果再不签字,那你也没必要当这个队伍的队长了,我向导师说,你退赛了,资料上也改了。”

    郑扬彻底被孤立了。

    三年感情,就这样破裂了。他明明还历历在目,三年前的九月份,他们一起在宿舍里齐聚,当时关系还不熟彼此试探,一起参加军训被太阳晒得皮肤黝黑,一起躲避台风,一起储备粮食,许多真挚的回忆还历历在目。

    下一秒,他已经被踢出寝室群了。

    金钱到底是什么魔鬼啊?难道真的是他谨慎多疑错了吗?

    郑扬心情大悲,哭了不止一回,还是去问了treasure,他本来没指望得到回复,毕竟treasure名气太大了,据说几千万的粉丝,每天都给他发私信,寻求帮助和发送骚扰,他的私信箱常年瘫痪。谁知道半天之后,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急切焦虑,treasure真的回答他了:“别签,眼前是违法犯罪的深渊。”

    得到这个回答,郑扬心里大定,因为心潮起伏太过,下一秒他泪如雨下:“可是我舍友们已经签了,他们跟我说,很需要这笔钱。”

    不管是借口还是真话,反正钱都花了。

    郑扬对舍友的境遇很同情,可违法的那条线依然高悬在他头顶,他轻易不敢跨越雷池。当然了,舍友那番话也让他羞愧,他这几日在深夜里不断自责自己:难道真的因为我是本地人,我无法共情经济窘迫的舍友吗?不在乎这笔钱的吗?

    他心中羞愧万分。

    可内心深处,又有一道声音在高声道:不!并没有!你也很想要这笔钱!

    如果你有了这笔钱,家里会过得更舒适,他一毕业就能有小轿车,父母亲可以放下繁忙的工作到处旅游。他想创业,也能有一笔启动资金等等。

    只是你欲望之余,心里残存一份警惕,没有被冲昏头脑而已。

    还好treasure很快给他支招:“事情到什么地步了?如果签了,这是第一步,那把定金退了毁约,一切当做无事发生,那条款项是最大的陷阱……”那几名大学生不是罪犯,江雪律无法触发精神共振。

    简而言之,事情到这步还能救。

    “总之,不要为了剩下的全款,铤而走险。”

    这句话给了郑扬希望,“谢谢你treasure!他们还没有!这能救!”他决定把他跟treasure对话截图下来,发给三名舍友,谁知道下一秒treasure发来消息:“是吗?可似乎太迟了。”

    历史长河无数次证明了一切。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treasure为什么这么说,完全是——这一刻他跟那三名学生精神共振了。江雪律透过他们的双眼,发现一个忙碌奔波的场景:学生A焦急地教孙楠宸操作,学生B试图教会孙楠宸原理,学生C发现孙楠宸怎么教都教不会,只能放弃了,正在替他奋笔疾书。

    孙楠宸早就习惯了有人帮他当枪手,乐得把这件事交出去。

    他们的背景是蓝泊山监狱。

    跟陆鸣等人一样,三名年纪轻轻的大学生,上了孙家这艘野心极大的贼船。

    以这个监狱为舞台,正在上演一出乱象。江雪律叹了一口气,他登上警务系统,屏气凝神地寻找着监狱长的电话号码,随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下拨通……

    喂你好,是监狱长吗,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一手遮天、随便乱来,这件事您知道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江同学?”你在说什么?

    这是监狱长的声音,大晚上他接到内部联络电话时十分诧异,侧耳听了片刻,听到是江雪律的来电,心中涌出几分微妙。尤其是江雪律讲了一个在他看来十分离奇荒诞的故事,蓝泊山监狱里有外部势力插手,收买了大批狱警,给一名囚犯开绿灯这种事。

    正是太离谱了,他忍不住就层层质疑。

    “你说,那名犯人能出去监狱望风?这不可能,按照我国《刑法》和《监狱法》规定,服刑期间除了特殊情况外绝对不允许走出监狱……”

    这是正常情况下,除非有人偏要凌驾于法律之上。

    “你还说,犯人的牢房里有电视机?”监狱长以手抵额,下意识地恍惚出声,感觉这更荒谬了。也许是荒谬透顶,在听江雪律说这些都真实存在,并告知牢房里还有一只宠物时,荒谬至极之后就是笑,他朗笑出声,把江雪律当一个孩子,江雪律的年纪也确实比他本人的孩子还小,“不可能的小江同学,服刑人员是罪犯,他们一旦进了监狱就被剥夺人身自由。”

    什么养花养仓鼠看电视机的,这是什么舒坦生活。

    电视剧都不敢这么乱来!

    监狱长不相信有这么离谱的事情。江雪律的描述过于匪夷所思,导致他都不认为这是真实的。

    江雪律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跟一群罪犯“精神共振”,他也不敢相信。他有办法让监狱长相信,他道:“每周三,请问是监狱的固定开门时间吗?”

    监狱长沉默了,面色微微凝滞。

    这确实是。

    监狱工作人员不止狱警,因为蓝泊山监狱里设有医院、学校、食堂等,在内部岗位工作的人员一律统称为工作人员。

    每周三要固定外出一次。

    江雪律道:“监狱长,你该知道,我能看到过去未来。之前的周三、这周三,包括下周三,我都看到一个场景,他混在工作人员队伍里外出,他已经不止一次拥有如此特权,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没有人注意他。他未来还会做出更破格的事情,请监狱长先生千万引起重视。”

    对方就如同一个飓风螺旋桨,把包括监狱执法人员在内的全部卷进去,卷出层层血肉。

    此话一出,监狱长心头陡地一寒,他一开始还认为不可能。异想天开程度,好比有人给囚犯安了一双翅膀,让他飞出去。

    可当江雪律提到了工作人员,不知道为什么,监狱长眼前浮现了一个极为生动的场景画面,他忍不住推演了一下,想象着:推推搡搡的人群中,孙楠宸如果换掉囚犯的衣服,穿上体面鲜亮的衣服,混在工作人员队伍里,他能随大流地出门吗?这样的出狱方式能成功吗?

    能成功——

    门口的狱警只负责拦截犯人,不会拦截同事。

    可这一切前提是什么?

    前提是有人为孙楠宸违规办理了一张工作人员的证件,让他能够谎冒工作人员,一路畅通无阻!

    思及此,监狱长唰地站起了身,大半夜的他头脑开始隐隐发胀,血液倒流,这一切竟不是不可能!不需要安插一双翅膀飞出牢笼高墙,只需要内部有人为他提供便利。

    江雪律一直在说,孙楠宸的事,一点也没牵涉旁人,监狱长一开始才好笑,这一刻他才发现,少年并非有意不提,而是对方早已看穿了他刚硬护短性格,话里话外隐晦地暗示一切——在告诉他,监狱长,你执法严厉,可你灯下黑,你的手底下有蛀虫。

    那么问题来了,谁给孙楠宸提供了庇护,为什么广大囚犯都没有吱声?

    监狱长再也无法冷静,他面色一沉,紧绷着心神,连忙给下属张如英打电话,低气压隐隐笼罩在他肩头。

    他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奈何等电话一个小时重新打过来后,张如英的语气同样震惊和惶恐,监狱长就知道了,江雪律讲述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

    沉默是今晚的夜色,是今天的蓝泊山监狱。

    监狱长骇得浑身发颤,整个血气猛地都往头上冲涌,他气得一夜未睡。连夜写了一封材料上达天听。

    睡睡睡,发生这么荒唐的事谁敢睡觉,一旦捅出去就能震动社会的大案。

    恰好为了迎接夏天,这个晚上城市暴雨如注,少年的话语如同一记强势的闪电,撕开层层乌云,惊雷声紧随其后,注定要在江州市上空发出轰隆作响。

    直到天光大亮,几缕晨曦透进屋内,这封材料才堪堪收尾。

    而此时监狱长发热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他给下属打电话:“收集证据,不要打草惊蛇!”

    他们选择了,暂时引而不发。

    一切的隐忍,只为暗中调查,等待掀起更猛烈的风暴。

    ——

    时间一转眼到了下周三,孙楠宸又出去了。

    他果然没穿囚服,是光明正大走出去的。

    监狱长看着监控里戴着口罩的孙楠宸迈出新修的铁门,脚步洋洋得意。亲眼看到这一幕,他的理智差点没全线崩盘,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消失了。

    办公室里

    “如英。”监狱长说,他缓慢地取下自己的警帽,当众表态:“我自认秉公无私,可监狱里有漏网之鱼,我却一直毫不知道,我严重失职,我不配戴这顶帽子。”

    他很羞愧,自己真是治理无方,一些妖魔鬼怪在他手下兴风作浪,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听小江同学说,孙家的运作会持续十年。

    这十年他是一直像聋哑人被蒙在鼓里呢,还是他也被腐蚀了?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是自我怀疑和难言的疑虑。

    办公室里,不止监狱长和张如英两人,还有一群臂戴徽章的蓝色制服男女。如果外人恰好踏入这地方,一定会惊讶:监狱来了新面孔?

    这些制服男女的面孔很陌生,听到监狱长自我审判的话,果然像是被启发了新思路,一个个也若有所思看着监狱长,一双双眼睛透着强烈的怀疑。

    他们笔锋在动,似乎想随时给监狱长记上一笔。

    张如英见状慌忙摇头。

    “狱长,您不要这样说,您信不过自己,也该相信小江同学。小江同学能看到未来,如果未来您真的被腐蚀了,小江同学前几天是不会给您打电话的!”

    此话一出,气氛倏地一松。

    监狱长神色怔松,眼神讶异:是啊,如果在江雪律看到的那十年光景里,他也被腐蚀了,江雪律会给他打电话吗?

    不会。

    小江同学只需要给检察院打电话,检察院第一时间就会调查他,把他这个最大的蛀虫带走。可小江同学却没有第一时间打给检察院。

    给他打电话,说明他这十年里人品通过了鉴定。

    张如英说了这话,这一群臂戴徽章的男女品出了其中逻辑,似乎也深感有道理,默默点头。

    这群人转头去了D区监狱牢房。这个时候犯人们都在劳动改造,这栋楼里冷静无人,于是几乎是一踏足,就发现了无数违规的东西。

    张如英掀开床铺,发现夏日薄被下是一台崭新的游戏机。他拿手套和透明袋装起来,不出意外的话,这上面应当满是孙楠宸的指纹。

    另一个制服男人也有收获,他在枕头下发现了遥控器。

    他训练有素地把遥控器装入02证物袋中,一旁有人自然开始工作。

    有人掀开了墙上隐蔽的黑布,只见墙上真的如小江同学所说,有一台高清电视机。制服男人吃了一惊,忍不住拿遥控器打开,发现电视机一开就呈现昨天晚上播放的节目:

    《大宅门》07集,是否要继续观看?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另一个人从角落里翻出一箱子价格不菲的烟酒,张如英又给吱吱吱的仓鼠拍了照,这是05号证物,看着这一幕幕,监狱长努力控制内心的怒火。

    这就是孙家的渗透力吗,什么人能在监狱里过得如此潇洒?这是坐牢吗!这是在挑衅司法的威严!

    ——

    孙楠宸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老巢被掀了,出狱后,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回了一趟孙家,随后跟女朋友约会。

    只是不知道怎么了。

    他的女朋友西西,每周一次见面,她向来都是光鲜亮丽,妆容清美,这一次却蹙着眉头心事重重,眉眼也憔悴万分。

    “你今天怎么了?”孙楠宸不满喝道。

    他唯我独尊惯了,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摆脸色,哪怕是女朋友。

    西西不好说自己一夜未睡。

    她想起前天直播间里误入的那个人,想起对方的告诫,她心慌意乱,连续两个晚上未曾合眼。

    满脑子不断回荡着对方的话。

    “结束吧,不要引火烧身。与豺狼共舞,不一定会富贵险中求,但一定会一起堕入深渊。”

    对方一语就道破了她隐秘的心思。

    直播事业的不稳定,她本人风格辨识度不高,直播界竞争激烈,永远不缺年轻漂亮或者特点鲜明的新主播,大浪淘沙之下,她不过是其中比较平庸的一个。所以她跟许多主播一样,满脑子只想往上爬。

    孙家恰好在此时,抛来通向富贵阶梯的橄榄枝。

    她自然迫不及待地接住。

    可treasure暗示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西西当然不愿意相信,她很生气,treasure在她的直播间里胡言乱语,导致不少网友哗然,她惊慌之后匆忙下播。

    她面色沉郁,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抛到脑后。这一刻她见孙楠宸没戴口罩,不由心慌,“宸哥,你赶紧把口罩戴上,路上有人。我帮你戴上吧?”

    你到底是罪犯,不能这么堂而皇之暴露面容。

    孙楠宸睨她,手背青筋暴起,口气很不善暴躁,“女人,我戴不戴口罩,要你管?你知不知道这个天多热!?三十五度了!你让我戴口罩,你是想把我闷死吗?”夏天要来了,他心情就不爽利,还听到这种管教的命令,孙楠宸自然炸了。

    被训斥了,对方还举起了拳头,西西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想起那句与豺狼共舞,心脏狂跳了几瞬。

    她心心念念想嫁入孙家,可怎么忘记了。

    眼前的人是罪犯,他犯的其中一项罪名可是故意伤害……treasure提醒她,难道说的是这个?可是,一个人想要承受泼天的富贵,难免也要付出点代价不是吗?她想起前段时间的一个新闻,某国的财阀夫人在记者面前,依然挺直脊背,在人前维持着光鲜亮丽的外表,每一次盛装出席都佩戴奢侈品珠宝首饰,随身携带名牌衣服皮包,在世界各地购物使用全是黑卡,闭口不谈婚后生活的不幸。

    而孙楠宸家里同样有钱,每一次给她砸个礼物都是百万起步。富贵富贵,这种东西很重要的,那个treasure到底懂不懂啊,他一定还年轻吧。

    西西恍惚了一下,她薄唇紧抿,心思在疯狂摇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孙楠宸也不会去考虑她在想什么,他只乐意自己高兴了。这对情侣,一人我行我素,一人精神恍惚,完全没发现,周围人流攒动中站了无数的便衣。

    事实上,警方早就掌握了孙楠宸违规出狱的证据,这一次还让对方出去,只是为了拍摄证据。

    在行动开始之前,这个小组做了充足的准备和考量。他们本以为作为一名罪犯,孙楠宸可能有最基础的反侦察能力,取证会有一定阻碍和困难,谁知道孙楠宸完全不把这所有人看来得之不易的自由当回事,他自己把口罩摘下来了。

    这也太嚣张了,某种意义上也能说愚蠢。

    导致怎么拍。

    全部都是高清特写,调查取证无比顺利。

    这一路把江州市刑警都弄沉默了。

    孙楠宸一直在外游荡半天,直到要晚点名才坐车赶回监狱。而另一边女主播西西也回了家,她卸了妆发呆了一瞬,后续她发现,其实警方给了她许多投案自首或者举报孙楠宸的充足时间。

    可她没有珍惜。

    她选择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卸妆、敷面膜甚至开直播,也不愿意花一分钟打报警电话。

    如果她在treasure踏入直播间的那一天,就选择反手把孙楠宸举报,她非但不会有罪,不涉及包庇隐瞒,还能重大立功,也许她还能凭借这一波东风炒作自己人间清醒、独美的人设,只是损失一波金钱,可直播事业蒸蒸日上。

    可惜她没有听,她选择驳斥了treasure蹭热度,关闭了直播间,不给对方跟自己多说话的机会,非要执迷不悟。甚至长达三天内,她再怎么纠结犹豫,也没有选择报警,所以当警方带着一连串证据找上门来时,她心情无比震惊。

    被戴上银手铐时,她眼泪克制不住地往外流,前所未有地后悔了。

    而她再三否认自己事先并不知情也没用,不仅警察手里有当天的拍照,她手里有保存有大量她和孙楠宸的合影,充分说明了不存在她被欺骗的事实,她清楚知道孙楠宸的身份,一切纯属自愿。

    堪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当天晚上,“网红西西被捕”这个词条上了热搜,引发全城轰动,所有网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个好好的小网红,居然被警察带走,直播间也被为了撇清嫌疑的平台封停。

    网友们更不知道,“treasure”、“孙氏集团涉黑”、“孙楠宸”、“正常人不敢想象的惊天运作”、“蓝泊山监狱”、“网红西西涉嫌包庇”、“她的豺狼男友竟是他”等将要承包接下来至少半个月的热搜。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事发时间,她正在开直播,女主播开直播的时间比较固定,基本上都是晚上六七点,最近几周的周三有些例外,她延后两个小时。

    她谎称,周三要跟父母吃饭。

    粉丝们都夸她孝顺。

    今天照例如此,她与观众互动,粉丝见镜头里的她明显匆匆忙忙回家,洗过澡,头发还未干,就坐在电竞椅上开了直播间,纷纷给她砸礼物,“刚见完爸妈就给咱开播,西西好敬业。”

    “这个天气很热,西西你在空调房里吧,头发没干,千万别着凉了。”

    “西西今天和爸妈去什么地方吃饭啊?”这是一波同城想偶遇的男粉丝,完全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哪里有跟父母见面,她是跟男朋友见面。西西不想多谈,随便扯了一家餐厅的名字搪塞糊弄过去。

    作为一名主播,她看了一眼直播数据,松了一口气。她刚开播十分钟,这数据不算太差,甚至可以说非常好,榜单的第十名,挂在吊车尾的位子。看上去不太起眼,可如果点开前九名的粉丝体量看,会发现前九名的头部主播基本都坐拥千万、数百万粉丝,这些都是不可撼动的体量。

    打不过她们是正常的。

    她已经是小主播中一骑绝尘的佼佼者了。

    更别提,接下来随着她开播时间超过二十分钟,各项数据忽然又暴涨了一波,这段时间可是黄金八点,各大主播为了流量抢破头,而她今天的数据居然是平时的三倍!经历过之前公布恋情狂掉粉后,这一场事业回春,让西西感到受宠若惊。

    这似乎是平台给她做了一波引流。

    无数的路人都点进来,流量十分惊人,哪怕这数据掺杂了一些水分,她已经心满意足充满骄傲了。连西西的粉丝都心生震惊:“好多人啊,西西你火了?”

    但是马上她甜美温婉的笑容微微一滞,她发现豪砸礼物的一条七彩弹幕飞过:“主播,我是treasure的粉丝,他前几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能解释一下吗?我就想吃口热乎的瓜。”

    刚看完这一条,少顷又一条青龙裹挟着金光祥云,以无比酷炫的特效飘过:“我也是!你们的内部加密通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好像整个天下,他知你知我们都不知,急死我们了。”

    她心里一惊,她没想到有人给她砸礼物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她握住鼠标的手在颤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以往感觉享受回味的礼物特效,恨不得多放两秒吸引更多人注意,如今连多忍受一秒都感觉煎熬。

    好不容易等祥云特效消失后,又一个豪华游轮的礼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在直播间里扬帆起航,吸引了不少的路人网友狂呼震撼。豪华游轮也是一个数额不小的礼物。举个简单例子,砸礼物的金额会转换成相应的粉丝牌子,一级到三十级不等,这个礼物下去,直接升级到二十级牌子。

    而这个网友,豪掷千金只为了吸引女主播的注意力,说一句话:“主播主播,treasure说他被你拉入黑名单了,无法跟你说话,请问这是怎么了?他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拉黑他啊!”

    这个土豪网友自认自己是别人的嘴替,说出了广大群众深感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是真得罪了你吗,你拉黑他的理由是什么?如果真的是胡言乱语,你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

    对方是不是真的说中了什么?

    想到treasure过去一年的丰功伟绩,协助警方履破大案,各种不好的猜测齐齐浮现心头。

    注意到这些言论,西西才知道,平台八成给她做了数据推送,更大的可能是treasure那边导致的引流。要知道treasure的关注量跨越国界,数量千万不止,就像是握在手里的沙,指尖稍微漏一点,都足够她这里活跃度惊人。

    随着这些人大规模涌入。

    那可怕的榜单上,她居然挤下去了两三人,更有不断往上爬的趋势。这让女主播感到不安,她感觉自己似戴着镣铐在火焰中跳舞,这一切该不会是猛烈暴风雨前的预兆吧?

    更别提,她的粉丝中,也有不少人说:“西西你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我做记者的叔叔说treasure大概率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似乎不想你变坏,想你及时悔改,你快把他把黑名单里放出来吧。”

    “西西,我很喜欢你,你真的不要翻车啊。”大家这个时候想法还比较单纯,认为女主播应该是好的,一个每周三都不远路途、精心打扮去跟父母见面的女孩子,集温柔、美丽、独立和恋家孝顺于一体,多少网友的理想型啊,会坏到哪里去呢?

    根据treasure的豺狼共舞论,一定是女主播找的对象不对!

    西西的粉丝们也在群里疯狂讨论了三天三夜,“西西说是交换照片认识的,她对照片一见钟情,卧槽一定是渣男!还是一个有钱的渣男,劣迹斑斑的公众人物,treasure是在告诫她。”

    这也把大家整迷糊了,“西西,你到底是跟什么人在交往啊?要不分手吧。”

    他们猜测过女主播的男朋友是谁,毕竟女主播突然公布恋情,还曾说过男方是公众人物,有名气,导致猜测了这个对象名单上囊括了无数劣迹斑斑的艺人或者法制咖,什么疑似隐藏的偷税漏税、劈腿出轨、吸毒惯犯等穷极想象的猜测层出不穷。

    “姐你千万不要出事,我真的很喜欢你。”

    “主播,我不知道treasure要说什么,可他如果下场,必定有事要发生,主播你要听劝。”

    越是阅读这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发觉因treasure的下场,好多网友的猜测几乎逼近了真相。

    可网友们不知道,她早就知道孙楠宸是谁,她是主动递交照片的,她更不可能分手。

    西西脸色一阵白过一阵,她脑子有点发热,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直播间里除了砸礼物的各种特效之外,她整个人僵硬诡异,沉默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语气强硬,很不高明地开口转移话题:“感谢你们的礼物,接下来是唱歌时间,大家想听我唱什么,我给你们唱。今天晚上的安排就唱七首歌,然后跳半小时舞,我们就打游戏吧。”

    只字不提treasure相关的话题。

    直播间网友路人们包括粉丝:???

    你以往都是要聊一个小时左右,怎么现在立马唱歌了。不过网友都很精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立马操控点歌台,于是等到女主播发现歌单出炉时,上面的歌曲名单一点也不吉利:

    第一首:《不要沉默》

    第二首:《爱上一个不能爱的男人》

    第三首:《你的秘密他知道》

    第四首:《致幻》,这首歌看上去很正常,不过稍微了解背景的都知道,这首是瘾君子林修杰入狱前的那首新歌,大家事后都发现这首歌里他所呈现的精神状态完全是磕嗨了。

    ……

    第七首:《执迷不悟》

    看清这个歌单,女主播脸色一白,嘴唇颤抖,流露出几分情绪,在镜头面前,她是真的生气或者说委屈了:“你们别这样,让我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treasure!他三天前要在我直播间里乱说话。”

    大家都是常年混迹互联网的人士,西西知道怎么样扭转舆论,她不舍得treasure粉丝为了探寻真相豪掷的礼物,但她也能狠下心,暗示treasure在网暴自己。

    即使对方根本没有,海角平台显示他上一次登录时间是三天前。熟悉treasure的网友都知道,treasure经常不在线。

    果不其然,她成功了。

    粉丝们为她打抱不平:“这是西西的直播间,treasure的粉丝和吃瓜路人能不能滚出去,滚得远远的。一句故弄玄虚的话也让你们激动成这样?要是真有事了,自然会有警察来约谈主播,如果没事,你们就是在逼迫人家主播,引导网络暴力!”

    网暴论出来后,直播间果然为之一静。

    接下来整个晚上无事发生,西西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扬起甜美的笑容。她给直播间开了屏蔽词,除了零星几条弹幕是漏网之鱼外,她一直在唱歌、打游戏,全程做到充耳不闻。

    时间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大家准时蹲在主播的直播间里,却发现今天直播没有开启,一条封禁框浮现上面,“因违反法律法规,直播间暂时封禁。”

    直播被封禁,在直播界是常有的事情,绝大部分原因是直播的时候存在一些违规行为,包括涉嫌涩情或者侵权他人作品等。

    可大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句“因违反法律法规”,心惊肉跳了几瞬,感觉这不是普通的违规。

    尤其是昨天事情闹那么大……

    所有人都不淡定了,心想不会吧不会吧,不会那么巧吧?现实不会那么魔幻吧。

    也有不少人比起担忧,持观望态度,认为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炒作。

    这时候网络上开始出现了各种小道消息,有人说是炒作,有人说主播被抓了,每个人言之凿凿,大篇长篇小作文充斥互联网。无论真假,直播界都发生了轻微震动。

    尤其是许多高级粉丝实际拥有主播的软件联系方式,少数几人也拥有电话号码,她们非常担心主播,发现这个情况后一直给主播打电话,希望对方能站出来报一句平安或者去处理平台违规事情。

    结果电话拨打过去,长久没有人回答。

    嘟嘟嘟的声响挂断后,手机屏幕光芒逐步黯淡下去,一片沉寂。

    这种诡异的沉寂,让人感到心慌。

    如果这是一场操作,毫无疑问成功了,全网都在讨论无缘无故消失一天多的女主播。更多的人则是涌向了海角论坛,在treasure的评论区里各种留言,“treasure,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主播她怎么了。”

    Treasure没有登录账号,他的上次登录时长,从显示三天前。变成了四天前。

    他没登录,自然也没法做解释,只剩下一些更加好奇观望的网友和急如热锅上蚂蚁的粉丝群体。不过事情真相也没让人多等,很快一条“网红西西因涉嫌包庇被捕”的热搜以风卷云涌的虎狼之势,力压炒作论,在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媒体下场。

    一个直播平台小网红抵达了她今生最热的高度。

    吃瓜群众都惊呆了,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事。涉嫌包庇,网红女主播包庇谁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粉丝的态度,别说路人猝不及防了,粉丝们也感觉天都塌了,好一阵天崩地裂。

    要知道她们昨天才骂了treasure一通并说,“如果主播做了什么,自然会有警察来约谈”。怎么第二天,主播就被逮捕了?这句话简直是明晃晃的打脸,啪地一下打在所有人脸上。为什么她会被警方传唤,为什么她被带走,热搜说她涉嫌了包庇罪,那么问题来了,她包庇谁了?主播性格单纯天真温柔,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大家都不相信。

    这条热搜下还带了treasure,包括昨天晚上的直播视频和截图,以极高的点击率不断往上爬。本来这条热搜没有“爆”字,可带了treasure和公安局发布声明后,一个爆字就出现了。

    警方本来不想解释。

    正常流程不会解释,奈何粉丝们战斗力惊人,她们不断地在各种平台上蹿下跳、四处骚扰,想要一个原因,从而引发出了小规模的阴谋论。江州市警方只能发布声明,否定了阴谋论,说案件正在侦破中,请耐心等待。

    警方的声明刚落下,广大的福尔摩斯就挖出来了。

    有人陆陆续续放出了一些照片,是一对男女在某些场合牵手的模糊照片,拍摄时间是周三。也有人放出了一段无声的短视频,是女主播戴着口罩踏入警局,她的模样泪眼朦胧,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深深的悔恨,她在说什么,似乎在为自己解释,她身旁是一名身穿制服的女警。

    发布照片的人说:“这张照片叫阳光下的罪恶。”路人不明白,照片像素高糊,可这游乐场里,这一对望过去男俊女美天作之合,哪里罪恶了?

    有人开始拿放大镜研究每一处细节,企图找出罪恶的原因。

    这一找人人脊背寒凉,难以置信,把热搜进一步推向了高潮:“大家!这个男人的眉眼,跟前段时间的某个罪犯很像!这个罪犯家世惊人,不是很像,不是同胞兄弟,根本就完全一个人!”

    而一个早被法院判处了二十年监禁的人,是怎么能在明亮的阳光下行走,宛若自由人的呢?这种魔幻程度堪比死而复生。而主播跟他牵手,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怎么会愿意和这种人谈恋爱?周三见面,这不是她说去见父母的日子吗?大家直接被搞疯了。

    更别提他们之前疯狂猜测女主播男朋友是谁,是什么样的身份,猜了无数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想到,现实比他们猜测得还要离谱,居然是一名监狱犯人。

    第二张发布者说,“家附近楼下就是警察局,昨天吃烧烤时无意抓拍的,感觉像是主播。本来不敢认、不敢发,怕粉丝追着我打,现在确凿我才敢发。Ps如果干扰了警方办案,我会删掉。”

    什么!?删掉,你一说删掉,大家肯定火速保存了。

    这时候再有人翻出treasure当时进入直播间的话,要知道treasure当时似乎暗示了什么,直至今日逐一分析对应,大家才恍然大悟,理解了当时两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语,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原来那个时候treasure已经知道了,他在劝主播收手。

    可惜她没有做什么。

    大家不明白,到底是利益太重了,还是什么鬼迷心窍的原因,这三天还不够她想清楚吗。

    最后竟真走向了那个结局——一起堕入深渊。

    后续大家发现,互联网上像是在下了一场雪,雪崩一般全线崩塌的锁链上,远不止落了主播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女主播如今人在警局,审讯室里她眼眶通红,眼角犹有泪痕,她表现得十分后悔,尤其是一名小警员告诉她,警方调查花了三天,这三天完全给她留够了自首坦白的时间。这句话让她感觉如晴天霹雳,如果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曾经站在十字路口上,左右两边是截然不同的选择,稍有不慎就是天壤之别,她悔恨程度会更深。

    沉重的痛苦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摄像头面前,她坦白了一切,说自己确实在treasure进入直播间那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富贵险中求,这句描述真是精准,她确实在冒风险在博一个未来。

    她也后悔没采取treasure的提议,treasure劝她停止,可她没有停下。

    明明她知道对方每一句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接受?

    恐怕还是侥幸心理和骨子里对于富裕生活的疯狂渴望,这些在她心里层层叠加占据上风,最终凌驾在了法律之上。更甚者,直到她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她才惊觉,自己的潜意识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孙家的行事作风,一直给她某种特权阶级理所当然能摆平一切的错误念头。

    所以无数网友强烈质问,她在想什么。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曾经的她相信,如果没有treasure出现,孙家可以继续一手遮天,孙楠宸不会坐牢,即使坐牢了也能十年后就出来,还能继续肆意妄为。

    为什么呢……

    她曾这样鬼迷心窍的笃信。

    而另一间审讯室里。

    分别坐了三个年纪二十出头,神色十分紧张的男大学生,他们大概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好端端在教室里上课,怎么一转眼警察驱车来到了大学。两名身材高大的男警官,向他们出示了证件后,将他们一起打包带走,带回警局里配合谈话。

    这一幕像极了去年少女绑架案和断魂谷自杀案时发生的场景,柯君仪绑架了一名未成年少女想要跟她一起私奔,全网闹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警车来到大学调查,整个大学都没有发现某专业有一名学生旷课多日。

    而断魂谷的案子,则发生在两个同样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之间,一场由嫉妒恶意衍生出来的网恋诈骗案,差点以香魂陨落的结局作为代价。当事人许薇薇也是同样在学校里被带走,她刚下宿舍楼就遇到了警察,堪称狭路相逢,下一秒就被带进了公安局,她当时的心情完全猝不及防。

    这三名学生也差不多。

    案发时,郑扬正在上课。

    如今是六月,临近大学马上迈入考试周节奏,他正儿八经地听课。这段时间被舍友三人集体孤立,他无法与他们同行,只能借着上课和书本的熏陶努力转移注意力,麻痹自己的神经。

    等到下课回寝室,他才发现,他的三名舍友都不见了。

    什么警察来了,带走了他的舍友!?

    理由是什么?

    甚至下一堂大课间,缺勤人不少,对着集体大名单点名时,郑扬发现,教授像是看不到课堂有三名学生失踪了一样,有意跳过了这三个相连的学号,只点了郑扬的名字。

    这种有意忽略明显是知情人士。

    郑扬顿时满脑子胡思乱想,下课铃一响,同学都在聊去何处消磨时光,或者去图书馆抢位子,如果是往常他也会这样做。毕竟下一年他大四了,浪荡了差不多两三年,也该为未来考虑一下。

    正如他参加大学生创业创新比赛,一个目的是混学分,另一个是给自己实习增添履历。

    他越想越恐慌,谁让这三人都是他舍友。顾不上放东西,他急急忙忙跑去问教授老师。

    可教授和辅导员在内等人皆讳莫如深,教授不仅没告诉他,还拍了一下桌子,口气不善地问他:“有人想要买断你们比赛的专利成果,为什么不早早跟学校说?你们主意太大了!”

    不让老师加入,当然是舍友特别嘱咐交代,“不能让别人加入,多分一杯羹”,他本人很倾向于求助师长。

    事到如今,郑扬心中有苦说不出,苦涩酸楚轮番来,他合理表达自己的疑问,“教授,请你告诉我,我三个舍友怎么了?”

    Treasure告诉他:“别签,眼前是违法犯罪的深渊。”

    当时郑扬就隐隐猜到了,这句告诫背后隐藏了什么,可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今天倒是终于知道了——他三名舍友被带走了!

    他不是警察,treasure没有义务告诉他,在案件侦破之前,警察也不能泄露任何与案件相关的细节。

    教授一听这话,恨铁不成钢地又骂了他几句,“你们不知道,还敢签!?签也就算了,居然帮人……糊涂啊!一群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明明法律意识应该最强,谁知道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在该淡薄时又如此淡薄。

    在利益面前,法律的底线就是这么灵活横跳的吗?

    郑扬被骂得狗血淋头,他语无伦次,“帮、帮人什么?我舍友他们是不是被孙氏给坑了?”

    最后一句郑扬明显带了激动的情绪,直到这一刻,他还是相信他舍友,认为三名学生好骗容易糊弄,一定是孙氏集团野心勃勃坑害了他们!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全部都是蠢货!”

    “还好,你还算懂事,你是唯一一个理智有脑子的,没有乱签什么合同!一个人做过什么,痕迹无法抹消,如今这些在警方那里都是证据,哎我真是不明白,一个个都是成年人了,这般不懂事,完全被钱财迷了心窍!”这些话说得郑扬极为糊涂,他忍了好久才没有追问,只让教授先把怒火发泄出来。

    教授骂过瘾了,终于愿意松口几句,“警察朝咱校方要走了你们的学籍档案、家庭背景资料,还有你们这一次比赛记录,糊涂啊你们!”

    “你们知道,自己发明了什么吗?”

    “如果你们好好去申请专利,毕业后都会有不错的前程,谁知道你们哎!将专利拱手让人也就算了,价格合理,可是你们为什么还要帮别人犯罪?”

    郑扬被劈头盖脸一通乱骂,几乎找不到能够插嘴的地方。

    他想知道舍友到底做了什么,结果被骂半天还是没有头绪,还好下一刻教授终于透露了口风,愿意告诉他了。事实的真相让他惊骇,脑袋一阵眩晕。

    “你还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吧?警察还在侦查中,你不要将事情泄露出去,你三个舍友帮人不法减刑,还替人手写了专利材料和满口谎言的思路文稿,事情还闹到检察组同志面前去了,哎让人说什么好呢……”

    话音落下。

    郑扬双脚发软,直直落座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终于明白了,警察为什么带走了他们。他的舍友们并不无辜,他们完全是自愿的,明知道眼前是火坑,还抱着侥幸心理往下跳。

    他们八成以为火坑之下,迎接他们的是富裕优渥的生活,谁知道是一副副崭新的银手铐和未来的牢狱生活。

    可这谁又能猜得到?人性啊为何总是如此幽深复杂。

    郑扬嘴角溢出一声苦涩的叹息,完全不敢相信,他那三名舍友竟如此胆大包天,帮人弄虚作假到这种地步!这一幕简直跟电视剧一样,最大胆的编剧都不敢这么编,偏偏事实就这样发生了。

    事情回到之前。

    三名大学生进入蓝泊山监狱,这是合约上所说的,“技术转让人”必须教会“获得者”技术。

    他们一开始不知道,获得者居然是孙楠宸,一名年轻的罪犯。

    他们还要教对方技术。

    不过心惊之后又顺理成章接受了,他们都拿了一笔巨款了,这时候教谁不是教呢?他们摩拳擦掌,心想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在这里,他们都要让他们成为猫中博士、狗中硕士,更何况是一名罪犯。

    于是三人合作,手把手教孙楠宸画图,首先是结构立体的设计图。

    看吧,这图很简单就画出来了,结构严丝合缝,每一个螺丝钉都有它的用处,瞧瞧这张充满理工设计感的图纸,是不是一目了然?画的过程,如同建筑师看自己的图纸,美术生描绘自己的作品一般流畅。

    三人志得意满。

    他们虽不是原作者,却丝毫不怀疑郑扬提出这项技术的合理性,也一同帮忙完善了这个发明。

    这个发明全称叫“联动锁紧式防盗井盖”,郑扬为什么设计这个东西,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遏制城市里下水道井盖被大量恶意偷盗现象①。

    谁知道是郑扬说他设计理念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说自己是去年从新闻上看了那起轰动全城的六亿赎金绑架案后升起的念头。“我记忆犹新,那个绑架犯随意就撬开了城市井盖,把昏迷的孩童身体放进去,他认为家属一辈子也找不到。绑架犯还说,等到几年后,他缺钱了,会好心告诉家属父母,孩子的尸体在哪里。”这段话是记者后来采访周霁的语录。

    当时记者毛骨悚然,手掌心差点捏不住话筒,感觉周霁真是一个冷血心狠的魔鬼,这样的人还好没远走高飞就被警察逮捕了。

    试想一下,如果你的孩子被绑架了,作为家属你已经交付了巨额赎金,满脑子只期望孩子回来,结果孩子没有平安归来。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你心中已经万念俱灰,破除所有幻想,认清孩子已经死亡的现实,这时候你只希望绑匪告诉你,孩子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结果绑匪还要你付出一笔钱,才愿意告诉你。等你付清一笔“情报费”后,绑匪告诉你,你的孩子在下水道。

    他年仅八岁的小小尸骨浸泡在污水中,临死前无比的痛苦,身为家长,谁能不崩溃!?绑匪算计人心,冷血至极,他完全想逼疯摧毁一个家庭。

    地下水道沼气纵横,四处蔓延着毒气,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不到半小时都会陷入中毒昏迷,更别提一个年幼的孩子。所有成年人完全能想象出那个孩童濒死前的状态。如果没有treasure的介入,那个被绑架的富家小孩下场会如何?

    恐怕一年后就是一具小小的白骨。

    万幸的是,这起轰动全市的绑架案,最终是以圆满的结局收尾:三名孩童平安归来,流向海外的赎金回收,幕后黑手周霁遭到审判逮捕。

    命运总是如此,一环接着一环,灵感启发来源于生活。郑扬正是看了这起案子,想要改进井盖,他正义凛然说:“假使,我只是让从今往后的杀人犯,抛尸时失去一个选择呢?”

    这种回答充满理想主义的色彩,像极了一个年轻学生能说出的答案。

    想起这段关于涉及初衷的往事,三名舍友都恍惚了。

    心潮微微起伏,过往的兄弟情也一一涌现,奈何感动不过几秒,下一刻他们又下意识想起了郑扬的唠唠叨叨。对方三番五次的阻拦规劝,瞬间温情脉脉的气氛消失了,重新涌上胸膛的是对舍友的烦躁和厌烦。

    学生A:“郑扬是有才华,可他也是真有毛病,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了,我烦得不行,把他拉黑了。我也不想排挤他,是他非要如此。”

    学生B:“他是有毛病,签一个字怎么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后续也把合同发给我律师朋友了,他们都说没问题。我看郑扬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阴谋诡计之类的案件看多了,总有被害妄想症,认为自己的肝脾胃肾每一颗都很宝贵,人家大集团日理万机也要迫害他。”

    要不让郑扬问一问treasure?学生C犹豫一下,见两名舍友如此激烈,最终把话吞了下去。

    尤其是他们提起郑扬,又开始没完没了的翻旧账和自我说服,学生A:“这项技术没问题,可惜复赛就被淘汰了,决赛圈子都没进去,有人愿意出资购买,已经是给我们兜底了。”

    学生B:“就是啊,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种有钱不挣的傻子。我都说把钱打回乡下了,他还让我吐出来,完全听不出我的言下之意,我真是服了他。”

    学生A:“算了算了,别提那家伙了,教书吧。”

    回归正题,三人继续教孙楠宸,谁知道,事实并不按照他们所想的。

    他们的教学水平没问题,不是原作者,也和原作者是一个组合。他们很快遇到阻碍。

    他们这项发明根本不复杂,三名大学生自认为有手就会,教个几天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是一天画图、理解原理和复杂构造。

    一天动作实操,用螺丝钉和锤子组装他们的成品。最后一天写自己的设计思路、专利申请等材料。

    换言之,这项技术教会孙楠宸后,孙楠宸需要怎么做?

    他自己画一张图,然后自己组装东西,最后写自己为什么发明这个东西的心路历程,这样就算是“买断成果”了,他不仅可以自我洗脑,还能吹嘘这是我自己设计发明出来的东西。

    别人不知道的话,会真以为这是他发明创造的。

    这也不是剽窃,这是合理用金钱赎买。

    结果就那么简单的事情,孙楠宸居然不会,他在原理那一步就卡住了,实操环节更是乱七八糟,画图水平十分稚嫩,不会用工笔绘图,更不会用游标卡尺等等。

    三名大学生快气吐血了。

    这不是有手就会吗!稍微读过高中理科就会了吧?

    谁知道孙楠宸怎么学还是学不会。而孙楠宸学不会,导致一个什么结果?导致他们这仨大学生,每天都要来监狱报到。

    这一刻三人才清楚知道,这笔钱为什么金额数量如此庞大,原来真不是好拿的。

    他们这么努力当家教,自我感觉是头猪都要学会画图了,都可以报考大学,孙楠宸还是学不会。

    三名大学生快急疯了。

    他们在教书过程中,也能感觉出来:除了孙楠宸本身基础不行,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外,还有一点,这个大少爷的性格有问题。

    明明是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能帮助自己减刑,可面对他们三名老师,孙楠宸的态度就跟学校教室里坐的差生一般,爱听不听爱学不学。你努力教他游标卡尺怎么用,手把手教他画图,他也随便比划,主打一个敷衍。

    这样的学习态度,他们怎么可能完成那白纸黑字合同上的那一条“技术转让人”必须教会“获得者”技术。

    怎么能拿到剩下80%的尾款?

    偏偏孙楠宸是谁,他是孙家的少爷。

    是金主的儿子。一个祖宗。

    他们三人再怎么生气憋屈,也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窒息一般地认命了,他们不想被孙楠宸耗死在监狱里,他们三名年轻有为的学生反反复复进监狱,这像什么样子啊,像是提前熟悉未来自己所在地似的。

    他们晦气地暗骂一声,心中下了一个决定:算了!我们自己来!

    于是这一幕正是江雪律精神共振的地方,也是他发现,三名比他年长的大学生踏入深渊之门的原因。

    那是一个何其忙碌奔波的场景,学生A开始画图,学生B组装东西,学生C在绞尽脑汁,把自己代入“孙氏集团少爷”的身份,奋笔疾书地书写着材料:你好监狱长,你好江州市专利局,我是孙楠宸,蓝泊山监狱里的一名犯人,我发明了一个实用新型专利,这项技术有利于社会,是我个人发明……

    眉清目秀的大学生,自然有一手俊秀凌厉的好字,他们心甘情愿为孙楠宸当枪手,像教科书级别保姆一般帮他手把手作弊。

    这一瞬间,他们从教授口中“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变成未来的蓝泊山监狱罪犯。

    命运啊。

    永远充满无常。

    他们动手之后,江州市同一片苍穹之下,扫黑除恶风暴也在行动。一群制服男女竖起手臂,他们之中,有人身穿黑色西装,笔挺昂扬的黑色搭配红色领带。有人身穿蓝色制服,领口是端正黑色领带。

    一张张精神奕奕的脸上戴着口罩,手臂线条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他们敬了一个礼。

    为首最前面检察长伸长手臂,高声道:“本次行动,蓝泊山监狱!”

    “是!”齐齐落地。

    正好有路人经过,见到这一幕,一个浑身激动,差点替他们念出某部大热电视剧里脍炙人口的台词,“我们是人民检察官,我们调查监督一切违法犯罪!”

    不知道什么情况,但看了就是好燃。

    第一百八十五章

    蓝泊山监狱内部,看到完美的图纸、倾尽所有人之力制作的模型和数份书面材料,陆鸣心中连连赞叹,他对孙楠宸道:“你做得不错,我明天就帮你提交申请。”

    他知道,孙楠宸在这件事上他什么都没做。

    可这件事重要吗?

    不重要,大少爷只需要坐在那里,自然有无数人为他鞍前马后、为他打点好一切。

    三名大学生松了一口气,他们藏了藏自己长了水泡的手。这段时间他们辛苦是辛苦,不过想到剩下八成的钱,瞬间所有辛苦疲惫都烟消云散。三名学生急不可耐,希望专利申请立刻通过。

    陆鸣淡淡道:“别急,一般要等上一段时间。”

    谁知道没过一天,上边就发来通知,说专利局的人不日将会到场。陆鸣心里一惊,心想怎么会这么快。

    一丝讶异划过他的心头。

    他处理过监狱犯人重大发明的事情。

    二十年前他手底下有一名叫红涛的天才犯人,这个天才犯人聪明到什么地步,就是喜欢越狱,正是一次次越狱让自己刑罚不断加重。对方没有专门测过智商,却从小到大都是在旁人赞美声长大。最后一次越狱,这个红涛因为屡教不改被判处死刑,结果在死刑前一天,他发明的一个东西获得了国家专利,他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通知下发,他被免除死刑,成功逆转了生死,实现积极自救,逃过一劫。

    大家本以为,这样就不错了吧?

    死刑变成无期徒刑,已经很厉害了,人能留下一条命,哪怕失去自由也没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谁知道这个天才还能再次突破,他屡屡发明东西,一个比一个好用,从死刑变成无期,从无期减到了十六年。十六年后他出狱了,神话还没停下,无数公司企业纷纷朝他抛来了高薪橄榄枝,连国家系统内部都有些可惜这个人才,认为这样聪明绝顶的脑袋不该被埋没在监狱里。

    这个红涛的事迹,给不少人建立了灵感和榜样:我也可以依靠重大发明减刑!

    《刑法》第七十八条,有发明创造或者重大技术革新,能够减刑。

    正是陆鸣处理过,他才清楚,专利申请递交上去,要慢慢走流程,快一点要一个月,慢一些走半年乃至一年都有可能。

    那个红涛运气好,专利申请在死刑前下来了,成功救了天才一条命。

    陆鸣也以为,这一次依然如此,没想到几天就来了。

    他赶紧让孙楠宸准备。

    孙楠宸本来胜券在握,一听说上边有人要专门来监狱里考察,混世魔王登时心里也慌了,仿佛学生时代学渣遇到突击考试一样,“我要怎么做?”

    陆鸣指点道:“专利局的人收到了你的专利申请,眼见为实,他们要实地考察你的发明,这段时间我都教你了吧。”

    “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孙楠宸:“不会问我很难的问题吧?”他怕答不上来。实际上孙楠宸想多了,他是百分百答不上来。

    陆鸣有过经验:“不会。专利局的同志又不是警察,他们不会咄咄逼人,人家只是来看成品,是否符合标准,是否存在夸大其词、弄虚作假,最多问你几句,你是怎么发明出来的,你是怎么想的。”

    简单来说,专利局的人,重点在于专利。

    大家围绕的是专利本身在转,你整个人是圆是扁是胖是瘦,人家不是很在乎。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几个较真的,才值得注意。

    “好嘞。”大少爷心里有数了。这还准备啥啊?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完全可以随便应付。

    陆鸣不敢大意:“你也复习一下,把三名学生教你的知识回顾一遍,千万不要露馅了。”那三名大学生天真的以为三天能把孙楠宸教会,陆鸣也这样认为,三天时间能做许多事情了。

    但凡学渣有一点羞愧之情和对考试的敬畏之心,都会在考试来临前,稍微临时抱佛脚一下,增加几分底气。水平不如何,起码态度摆出来了。

    可孙楠宸什么都没有。

    他学渣得坦坦荡荡,理所当然。他早就习惯,万事不准备了。反正天塌下来都有旁人为他撑起。

    听陆鸣说,专利局的人来走一波流程,他更加躺得理所当然。

    孙楠宸意气风发地回了监狱里,他不仅没发现,自己的牢房被人进出过,自己的东西被动过。回想起陆鸣说,“不出意外的话,能减刑起码三年。”

    他还舒爽地大吼了一句:“爽啊!”

    仿佛专利局的人还没来,减刑这种事已经板上钉钉,是收入囊中的事情了。

    尹思影倒是注意到了,每天在牢房里打扫卫生的是他,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自己床被人动过了,心中难免涌现一丝微妙警觉。

    “孙哥,我感觉不对劲,我们的房间被人动过。”

    张如英等人再怎么小心谨慎,摸索过床铺寻找证物时,难免会落下一点痕迹。

    尹思影发现了,忍不住就出声提醒。

    不是监狱里每一个犯人都有嚣张跋扈的本钱,尹思影习惯了谨小慎微,万一在监狱里发现一根不属于他们的头发丝,他都会忍不住捡起来,怀疑是不是坏事了。

    孙楠宸不以为意:“八成是陆警官他们吧,被动过就动过了,你大惊小怪干什么,我们房间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他下床,去喂仓鼠,嘴里模拟吱吱吱的声音,十分游手好闲。

    尹思影:“……”

    他无言以对。

    他们牢房里难道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这么一大堆。

    包括墙上那台电视机,这全部都是。

    见孙楠宸不当回事,尹思影一个人又无法改变什么,只能把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胸膛里,接下来几天无事发生,他渐渐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谁知道,风暴不过偃旗息鼓,一切只是在酝酿之中。

    —

    三天后,陆鸣严阵以待,孙楠宸兴致缺缺。

    中年狱警有过处理相关事务的经验,这一次他依然如此,只是情况有些出乎他意料,一群身穿黑西装的专利局成员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当对方的身影渐渐显露人前,陆鸣心中一惊。

    “……监狱长!您、您怎么来了?”

    上司领导的突然驾临,打了陆鸣这个中年狱警一个猝不及防,他狂跳的心脏凭空飞出几分凌乱。

    监狱长双手背在身后,假装自己路过:“我怎么不能来了?如果不是在门口遇到这群同志,我都不知道,咱们蓝泊山监狱,又出了一个红涛。”

    “什么红涛,那是天才,寻常人何德何能。” 陆鸣脸上勉强扯出一点笑容,藏着一丝隐隐不安,“只是我手底下一个犯了故意伤害的小子投机取巧,搞了一个小发明,还不知道有什么大用处呢。我也是想等审批下来再跟您说,这才刚递交申请。”

    谁知道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前,招来了您这尊大佛。

    大庭广众之下,陆鸣必须撇清对孙楠宸的特殊关照。

    今天监狱长的出现,完全在他预料之外,陆鸣忍不住往后看,难道是暴露了?

    他目光落在一群西装男女身上,察觉这群人气质不凡。可定睛一看,又心想莫非是自己多疑了。

    这群男女作社会精英知识分子打扮,白衬衫打领带,脸上戴着严肃黑框眼镜,眸光十分冷淡,手里一摞厚厚的材料和蓝色文件夹,其中一份十分眼熟,陆鸣定睛一看,赫然是孙楠宸的专利申请资料。

    男女手里拿着专利资料,胸口还挂有职务牌子。

    这应该是专利局的同事没错了。这些专利局的人,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微微颔首,并没有什么反应,声调平平道:“专利在哪里,请带我们去看,听说犯人是在机械加工车间做出来的?”

    “我们看过蓝泊山的机械加工区,如此简陋的环境和缺少材料,能做出这样的东西,真是了不起。”

    话音未落,为首的女子先一步走,其余人相继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楼里走,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声响。

    连监狱长都没等,高姿态端得十足。

    如此不给监狱长面子,果然是冲着专利来的,看来是真的偶然在路上跟监狱长碰上了。

    陆鸣心弦微松。

    他刚松一口气,下一秒被冷落的监狱长又道:“那个发明防盗井盖的犯人呢,他在哪里?把人提出来见一见。”

    陆鸣刚松的一口气又硬生生悬起来,“他在……”

    专利局来了,孙楠宸本来就该出场。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这个东西是自己发明创造。

    可计划之中,是没有监狱长这号人。陆鸣担心,孙楠宸这小子在监狱长面前藏不住事,会暴露什么。

    还好孙楠宸晓事,没有烂得稀里糊涂。

    在人前,混世魔王收敛了盛气凌人的嘴脸,他像递交毕业设计的学生一般低眉顺目,“您好监狱长,您好专利局的同志们,这是我发明的防盗井盖……”

    这些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他照本宣科,孙楠宸也以为,这一切都是走流程,于是他夸夸其谈起来,一点也不费力。

    他这段时日也陶醉在时髦新人设“发明家”中,性情日益膨胀。

    丝毫没注意到,一群制服男女包括监狱长,锐利专注的目光压根没放在发明上,而是落在他身上,眼神微冷,仿佛携着千钧之重。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孙楠宸还在夸夸其谈,他不能背多了。

    他的储存库有限,脱稿最多只能背三段,再背下去就露馅了,他聪明地止住了话头,给自己的陈述总结收尾,“敬爱的监狱长,亲爱的专利局同志,以上就是我的发明陈述汇报。”

    他自信感爆棚,完全忘记了监狱长在场,满脸期待地望向专利局的人。

    陆鸣也期待结果,他稍微藏了心思,不敢太明目张胆,毕竟孙楠宸只是他手底下数百犯人中的一个,他太关心这件事,有失偏颇。

    人群之中,唯独监狱长脸色铁青,他想起了上个月发生的事情,每月一次的思想汇报。

    当时孙楠宸上台进行演讲,拿了一篇格式满分的文章,其中的文字感情充沛,充满顿悟悔过之心,他作为整个监狱的领导,见全场掌声雷动,在这种热烈气氛的推动下,给了孙楠宸满分。

    那个时候的他完全被瞒在鼓里。

    如今才知道,当时鼓掌的狱警恐怕都被孙家收买了,坐在台上的席位阵营里,就他一个人没被染指。他保证自己没被金钱腐蚀,没收过孙家一份礼物,可是结局如何呢,他没有受贿,依然在被腐蚀群体的鼓动驱使下,鬼使神差地给了孙楠宸满分。

    如果不是小江同学把事情捅出来,他本人都没发现,自己在无形之中做了推手,犹不自知。

    监狱长心里也清楚,他并不是给孙楠宸满分,他是给写出这篇文章的人满分。

    经过几天时间调查,检察组很快锁定了枪手——大概率是孙楠宸同寝的犯人尹思影。

    尹思影,入狱之前曾是一名大学生,会写一手好文章。

    检察组的人,不是光锁定嫌疑人就完事了,他们还去调查了尹思影的家庭背景和真实情况,发现尹家一直以来家境较为穷困拮据,自上个月家境开始好转。尹思影的父母不仅新买了一辆代步工具,尹思影下面的弟弟妹妹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简单来说,尹思影通过狱中为孙楠宸作弊,换取了一笔不菲的经济交易。

    检察组再走访了尹思影过去的学校,找到了他在大学时的手写作业。

    对比过字迹后,确认无疑——正所谓字如其人,一个人多年来的写字习惯难以改变,无论是标点符号还是横竖撇捺都会反应一个人。

    孙楠宸的思想汇报原稿,字迹跟尹思影过往如出一辙。

    这份证据自然被检察组里记录下来,收入013号证物袋。

    正是完完整整调查过孙楠宸。

    如今大家看孙楠宸这一次关于发明的汇报,理所当然地通过那言辞恳切的表述,确认了背地里又有一名枪手的存在。

    这一次枪手不是尹思影,但水平应该不相上下,又可能是一名学生。

    ——

    陆鸣的直觉没有错。

    这些专利局的来宾确实来历不凡,他们都是司法系统里的精英,一名来自法院,剩下全部来自检察院。

    他们在前一段时间前受理了这个孙氏集团涉黑行贿问题和监狱系统内部存在“保护伞”举报材料时,检察长就从公诉、侦监等部门抽调了骨干近十名,组成了这一次行动小组。

    本次行动,主要围绕以孙楠宸为运作核心的孙家势力,顺便清查以陆鸣为首的贪腐人员。如今要判断犯罪事实,下面列举了一二三四五。

    毫无疑问,这个案子一旦捅到社会上,会是石破天惊的程度,热度绝对居高不下。监狱系统内部的腐败,有钱集团的运作,高校生知法犯法的堕落等,程度不亚于某局长别墅藏钱贪污一个亿。

    恐怕连寻常人家里知道这件事,都会放在餐桌上当谈资,晚饭时分一边聊天,一边多吃两碗饭。

    一次抓不完的蛀虫,污染的是整个水源,破坏的是职业形象。

    这个组总共十名男女,每一个都是人中精英,大家为了这一次机会都抢破头了。被抽调时,行动组的成员内部心情都十分高兴:一直以来,只有刑侦的人有功劳,谁知道小江同学还能帮我们立功。

    天降大任于检察院。

    一旦事情圆满解决,庞大的黑恶势力被铲除,江州市检察院一定大大扬名。总之,小江同学都事情捅出来,又把立功机会递到他们嘴边。

    他们自认再抓不住,那是自己无能。

    正是这个组里的男男女女,大家都是人中龙凤,每一个人都拥有火眼金睛,挑刺起来无比犀利,后续陆鸣和孙楠宸才双双招架不住。

    孙楠宸还期待着呢,谁知道为首的那名冷脸女子环顾左右,看了一眼天花板,率先道:“这个机械生产车间,条件如此简陋,听说犯人每天劳作八个小时极为辛苦,你是怎么利用这些剩余的材料做出这样的装置?”

    陆鸣和孙楠宸大吃一惊。

    这竟是不相信,孙楠宸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一个解释不清楚,性质挺严重。

    两人还没有发现,女子这一挑刺,直接调转了节奏,令他们从主动方沦为了被动方。

    孙楠宸不知道怎么回答,又一个男人问了,“在发明过程中,有人帮你吗?”

    孙楠宸瞬间忘记了前面的问题,急急忙忙道:“没有,这是个人发明!”他咬重了个人两个字,言下之意,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赶紧给我减刑。他怕多提几个人,会把功劳给分了。

    他说得太快。

    陆鸣察觉这话有些不对劲。

    这种话术像极了警察对口供,收集证据,询问是否有人参与。又像是专利局在质疑,发明的纯净性,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前者还是后者,不妨碍他脑中拉响警报。

    陆鸣是人精,怕说得太死落下话柄,立马道:“有人的。”

    “哦?不是独立完成的吗,是谁帮他呢。”男人眉毛微微一挑,“能确保个人专利的独立性吗?如果不能确定是个人,无法审批通过。”

    一听这话,还是围绕着专利,陆鸣再度松了口气,为自己上了年纪的谨慎多疑而好笑。

    “能的,这小子提出点子,他人缘好,有几个关系好、懂技术的狱友自发地帮他打下手,在这个车间做出来的。”陆鸣帮忙圆了圆。

    蓝泊山监狱是江州市第一监狱,有机械加工车间,从技术到材料都有便利条件,有几个懂技术的犯人协助,制作出模型不难,这一点圆得上。

    “原来如此。”

    专利局的人确认情况后,再度点了点头。陆鸣回过神,发觉刚刚这一刻,他心弦紧绷,手心沁出了一层汗。

    以为掀过了这一篇,谁知道专利局的人,并没有简单看过成品,他们开始挑刺其他地方,“这申请资料是你自己写的吗?”

    陆鸣头脑发胀。

    这一次审核似乎无比严厉。

    孙楠宸语无伦次,“是我啊。”哪里看出不是他了吗?

    话音未落,组里又一个人拿起那封书写材料,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是怎么想到要发明这个东西的?”

    “我看申请书,你是看到路上井盖失窃,想到要发明这个东西?”

    七嘴八舌的询问下,孙楠宸有点无力招架,他磕磕巴巴地复述:“对啊,我看到过井盖被偷,行人自行车掉下去,可危险了!”

    “我在材料里有写!”

    【你好,监狱长!……我是孙楠宸,我在监狱服刑期间,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犯罪对社会造成的危害,我想向曾经那些被我伤害的被害人及其家属道歉……】

    【我把刑期当成学期,在监狱服刑期间,发明了实用新型专利‘锁紧型窑井盖装置’,这项技术是我个人发明,我希望能申请国家新型专利,为社会做出贡献……现将我发明该项专利的构思过程做出以下说明。】

    这些都是固定格式的套话。

    可格式之下要写一点货真价实的东西了。

    【我为什么会发明这个东西,因为我从小就时常收看江州2台的《我爱发明》节目,海州电视台的《街头巷尾》栏目,这个栏目里经常播放窑井盖失窃导致的人身伤害和经济损失的报道,我深感痛心……】

    这样一份写了心路历程、无可挑剔的申请资料文书,落在纸上的字迹十分隽秀凌厉,明显不是孙楠宸的笔迹。

    监狱长看了,心里越发厌恶,如果不是为了保留证据,他恨不得把这张报告揉了,撕开一切虚假的东西。

    专利局假作不知,依然自顾自询问。

    “你从小看《我爱发明》这个节目?”他们问。

    我怎么可能会看这种枯燥无聊的节目,他连听都没听过。这句话在孙楠宸脑海里一闪而过,他面上老老实实道:“是的,我就是爱看发明类的节目,长大后才动手操作这项发明。”

    孙楠宸把谎话几乎说出花。有人说最大的谎言,就是欺骗别人时也把自己骗过去。

    这段时间,他在监狱里听了天才犯人红涛的故事,深受感染,喜欢这个“监狱发明家”的全新人设,他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是啊发明家从小耳濡目染,喜欢这种节目,长大后自己动手,这不很正常?他们那一代孩子小时候写长大后想当什么的作文,位列第一的是宇航员,第二就是科学家了。

    他唯独不知道,在场的检察组同志都已经通过牢房里的电视机浏览记录确定了他的口味,孙楠宸喜欢一些狗血伦理剧,其次是喜欢各种暴力血腥犯罪美学电影、速度与激情赛车元素等。

    总之,他的口味,跟发明创造绝对没关系。

    所以专利局拆穿起来也毫不费力,他们假装闲聊,“那你还记得,我爱发明是早上、下午还是晚上的节目?街头巷尾又是什么时候播出的?”

    “……”孙楠宸干巴巴道:“我看的是录播。”

    气氛瞬间僵下来。

    陶醉于人设的发明家再怎么陶醉,也得直面一个现实,他说不出自己压根没做过的事情。

    陆鸣维护了一下,“可能时间太久远了,他记不住了。”

    另一边,三名学生迟了十分钟知道这件事。

    学生A瞪大了眼睛。

    学生B开始指责学生C:“你是蠢货吗?你为什么要写,你从小爱看发明创造?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既然提到了这个节目,为什么不把播出时间也写出来。”

    “你还写,你家在乡下,有许多井盖偷窃事件。”

    学生C脸色煞白,他受不了被指着鼻子骂,连忙为自己辩白道:“写材料本来就要写自己是怎么设计出来的啊!这是专利申请的格式,难道发明创造这玩意儿,是一拍脑袋凭空就能想出发明吗,苹果不砸牛顿头上,牛顿能提出万有引力?”

    总需要一个理由啊!

    学生C紧张到舌头打结,他自认没做错,回答起来也有理有据:“而且我们发明的就是井盖防盗装置,一个人为什么会去注意井盖有问题,想去改良它?”

    六亿赎金绑架案太血腥敏感了,不能提,更不能落在纸质报告上。

    咱要政治正确。

    剩下只能提:“因为我看到社会上各种不好的乱象,我深感痛惜,想要改变。”、“我从小家里住在乡下,井盖时常被偷,有行人没注意看路,掉进井里,摔断了腿,还影响道路交通。”

    这些理由合理正当。

    那么问题来了,学生C是乡下人。

    遇到乡下井盖被偷是符合他家庭背景和客观逻辑的。

    但孙楠宸这种娇生惯养之人,他怎么可能前往乡下。他会关注社会上“井盖被偷”的新闻吗,肯定不会。

    学生C也不傻。

    他编造的故事经历是自己本人和孙楠宸的结合体。他写孙楠宸在乡下有亲戚,曾经下乡住过,这段乡下经历给了他启发。

    大少爷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钢铁城市里,总有几个远房亲戚吧。

    这确实没毛病,他这枪手当的,已经面面俱到,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了。

    唯一出现差错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个疯狂挑刺的专利局,而孙楠宸这三天连准备工作都懒得应付。

    硬生生踢到铁板了。

    质疑完通篇的发明理由,专利局又开始质疑能力和学历了。

    “这个图纸很复杂,我们看你的资料,你学历背景是高中辍学,你是怎么画出这样图纸的呢?”

    这不是学历歧视。

    而是正当质疑。

    为什么红涛能发明专利,因为人家的家庭背景和受教育经历摆在那里,父母是知识分子,家中学风浓厚。红涛本人,在那个学历稀缺的年代又是理工科大学生,像金子一般宝贵。

    他腹中有真才实学的墨水,拿出一个又一个发明,没有人去质疑真假,顶多是揣测对方的智商上限。

    孙楠宸的学历背景却止步高中。

    “你这发明设计看起来错综复杂,你是潜心研制了多久?”

    “……”

    孙楠宸傻了,该说多久合适,三天?七天?一个月还是三个月?因为他完全是一个门外汉。

    刚刚在说这个专利的优点时,他能说得头头是道,什么“防盗功能”、“一定的实用性”、“比较新颖”、“目前社会上国内外没有检索出类似的技术,具备新颖性”、“能用于市政设施方面”等等。

    如今却多次哑口无言。他六神无主,飘忽的眼神不断瞟向陆鸣。

    “你怎么回答不上来,这真的是你发明的吗?”另一个人音量微微高了八度。

    “是我发明的!”孙楠宸知道自己被怀疑了,他习惯了唯我独尊,什么时候被这样质疑过,他又气又急,咬死道:“学历不代表一切,我虽然学历低、起点低,可我有一颗热爱发明创造的心,你们不能歧视我!”

    孙楠宸简直要疯了,这玩意儿确实不是他发明的,可为什么专利局这般难缠,把他从头到脚批了一遍。

    陆鸣不是说,专利局的人不是警察,不会咄咄逼人吗?

    为什么他好几个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就坐在审讯室里,被七八个白炽灯照着脸,人也被七八双眼睛钉在原地,对方似乎想透过他的皮囊,把他的骨髓皮肉敲出来。

    在他濒临失控的边缘之前,专利局的人又道:“我们在某比赛里也见过防盗井盖。”

    此话一出,心虚作祟,孙楠宸硬生生压下暴怒的脾气,好一阵心惊肉跳。

    正常人听到这句话,心理素质不高的八成早就缴械投降了,在场除了孙楠宸略显慌张之外,陆鸣反应良好,“我就说这小子拿出来的发明不是多厉害。”

    他看似批评孙楠宸,话锋一转却是维护:“不过这玩意儿也不稀奇,大家都是人,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井盖这种东西随处可见,大家见多了也许也想过发明同样的东西。”

    潜台词:创意是有可能雷同的。

    这话不假,你发明一个东西,别人也能发明,最重要的是,谁的速度更快一步,谁先申请专利。

    专利局的人对视一眼,看出危急关头,陆鸣的态度到底是暴露了。

    殊不知陆鸣心里也不平静,他心下不断涌现浓烈的不安,他感觉很不对劲,如果不是监狱长在场,他几次想中止这一次谈话,决定改日再谈。很快,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专利局道:“既然你说这发明是你个人的点子,那请你把图纸画一遍吧,重新组装一次成品给我们看可以吗?”

    陆鸣心里打了个突。

    “啊?”孙楠宸惊恐地退后几步,暗地里的执法记录仪,记录下了他这一刻无比震惊无措的面容。

    “嗯?你怎么不动笔?不会吗?你到底是不是原发明者?”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桌子,声响巨大如平地一声惊雷,说话声更严厉至极,毫不留情,敲得两人心肝颤动,“你知道在技术发明上弄虚作假是什么性质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是什么性质?想也知道后果很严重。

    “我、我会。”孙楠宸慌忙点头,怎么想也知道,不能承认自己弄虚作假,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

    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探究,他被激起了情绪,拼命咬死了专利属于自己:“我是原作者,我当然会画……”

    在场不是警察就是检察官,轻而易举透过他抓挠脖颈、触碰鼻子和讲话结巴的动作,百分百笃定他在撒谎。

    众人也不拆穿他,顺着他说。

    “那你画吧,你需要什么制图工具,我们给你准备。”检察组的成员早就看不惯孙楠宸,如今还能忍着,只因摄影机开着,要记录下专案成员和孙楠宸的对话过程,后续每一句话在法庭上都是证据。

    一个完全不会画图制作的人,是怎么窃取别人成果为自己徇私舞弊减刑的。

    需要什么?

    因为太过紧张,孙楠宸甚至没听清楚前后衔接,慢一拍才听明白他们问的是,重新画图纸需要什么工具。

    那么问题来了——画图纸需要什么工具?

    孙楠宸想死的心情都有了,他怎么知道制图需要什么工具。直至这一刻,他才清楚,用金钱赎买的交易产物,明面上的主人是他,可不是他的东西就不是他的东西,不仅心路历程回答不上来,通篇充满了矫饰的谎言,他连画图需要什么都不清楚。

    “我、我要一支笔、纸……”还有什么呢?

    他绞尽脑汁回想,他父亲雇佣了三名大学生,那三名学生挺负责任,前段时间一直奔波在监狱里,手把手教他,试图教会他,可他的态度呢完全爱答不理,如今脑子怎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需要什么制图工具。

    见他脸色又青又白,额头渗出冷汗,有人在旁边插了一句嘴。

    “需要游标卡尺吗?”

    一听这个玩意儿,孙楠宸如蒙大赦:“需要!”对对对那些学生教他用过,孙楠宸瞬间感觉天穹破开了一道光似的敞亮,可当专利局的人真拿来了纸、笔和游标卡尺等物后,他发现——他对着白纸一片空白。

    沉默。

    无穷无尽的沉默,淹没了他,更覆盖了今天的蓝泊山监狱。

    “画啊,怎么不画?”专利局的人好整以暇,见孙楠宸坐如一尊僵硬雕塑,低头看手表,禁不住地催促他。

    时间过去了半小时,白纸上一道痕迹也没有。

    给孙楠宸再多的时间,他还是画不出来,发明原图纸错综复杂,包括郑扬在内的四名学生为了参加比赛都潜心研制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原作者,原作者教他时,他更懒得记,不愿意吸收知识转为己用,事到临头怎么能画得出来?

    他诚惶诚恐,低头看白晃晃的纸,感觉头晕目眩,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只能时不时去看陆鸣,眼波发出求救。

    两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孙楠宸倒了,他有什么好处?陆鸣也很急,奈何形势如此,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救不了他。

    他有心说什么,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你画吧,压力太大画不出来,别人也怪不了你。”

    竟把孙楠宸的一片脑子空空粉饰成压力太大。

    检察组成员挑了一下眉,大发慈悲道:“可能真的是压力太大了,那你把原图画一遍吧。”有人拿来了原图纸,徐徐展开摊开在他面前,“这是你的发明,照着重新画一遍应该可以吧?请证明你是原作者。”

    我当然要证明!

    照瓢画葫芦谁不会啊——

    孙楠宸看了一眼图纸,刚刚一片空白的脑子,总算如拨云见日有了清晰答案。看清上面的结构后,他不禁面色一愣,事实证明,哪怕是照着画,他还是不会。

    孙楠宸不吭声,他攥紧了笔,手背青筋暴起,许久沉默中透着一丝窘迫的尴尬。

    他根本画不出来。

    而一个原作者,怎么画不出来他的东西呢?

    “如果还是画不出,组装成品你总会吧?我们把材料都给你备好了,你重新组装一个防盗装置,我们便算你过关。”

    检察和刑侦不一样,没有环环相扣的侦破工作,更没有什么百转千回曲折离奇的过程,只有反反复复的查验,无数枯燥的文件资料,询问查看光盘纸质等证据。在这上边,他们有的是无穷无尽的耐心。

    无数的螺丝钉、零件和锤子工具放在孙楠宸面前,孙楠宸慌慌张张,心里骂人的心都有了。怎么就又要组装成品了,他根本不会啊!三名大学生都帮他做完了,他怎么可能会这些!

    孙楠宸如同一个不会做饭的人,在菜市场里挑拣蔬果,思绪极为混乱,完全没有章法。

    一会儿拿起这个铁锤,一会儿拿起这个零件。

    最后一塌糊涂。

    陆鸣以手扶额,实在无能为力,哪怕他恨不得推开孙楠宸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自己上也做不到。他的身份是一名狱警,怎么能帮一个犯人做到这份上。

    他看了监狱长一眼,发现对方神色未变,只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这就是你说的,发明了实用新型专利,认为重大立功能够报请减刑的人?这完完全全造假啊。”

    “……是的,不知道怎么出了差错。”众目睽睽之下,陆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不敢明目张胆地维护孙楠宸,只能任由对方被钉在耻辱柱上。

    没有人知道,他抽屉里已经写好了一张报告,按照孙家人要求填写,只要专利证书下来,立刻向上申请减刑。

    一旦事情成功,孙楠宸能减至少三年。如果后续孙家还买断什么发明,还能再减。偏偏这眼瞅着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成功,还败露了。

    陆鸣恨不得迈开腿,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把这份报告撕毁,撇清自己与孙家的关系。

    “把他的资料拿过来。”

    话音落下,四周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陆鸣呼吸微微停滞,他不知道监狱长要做什么,按照孙楠宸如今的表现,那些档案根本见不得人。

    他怕监狱长看出什么异样。

    形势却不容他掌控,监狱长正盯着自己,“怎么不去?”

    陆鸣硬着头皮去了

    孙楠宸的档案很快就呈了上来,一水儿十分,“居然还是一个劳动改造月度优秀分子,挺厉害啊,谁给他打的分?”监狱长的话裹了几分浓重的情绪。

    “……”

    他知道事情终于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孙楠宸的问题,尤其是孙楠宸的手,指腹居然一片平坦,一点茧子都没有。监狱长怎么看不出这点细节。

    没有人知道监狱长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些打分不止陆鸣一个人,他不知道,监狱什么时候被孙家渗透了,平白进了那么多蛀虫。

    监狱长果断语气强硬道:“一项项来,把人拎过来,先从重视劳动质量开始。”这一栏被打了十分,孙楠宸的工作是踩缝纫机,说明什么,说明孙楠宸不仅会踩缝纫机,他还勤奋能干,工作能力起码超越了监狱90%的犯人,否则他怎么能够打十分。

    孙楠宸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下一秒他就被两名身穿制服的狱警架住胳膊,被抓到一架缝纫机面前。

    缝纫机边堆满了要处理的布料。

    孙楠宸还不知道要做什么,肩膀被钳住,他愤怒地大吼大叫道:“干什么?干什么!?为什么抓我来这里?”

    两名警察冷脸:“做什么?把你平时的劳动做一遍,监狱长要检测你的劳动质量。”

    什么!?劳动?

    他不会啊!

    大少爷踩过几次缝纫机,很快便向父亲哭诉着辛苦,孙迟鹏就为他运作了。孙楠宸连针线都搞不明白,平时这方面的工作,他都是交给尹思影来做,尹思影每天要完成两个人的工作量。

    所以他根本不会。

    如今在两名狱警的控制下,孙楠宸被压制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只能按照要求,手狼狈地捋着布料,双腿生疏地踩缝纫机,他的脚心踩在踏板上,一前一后笨拙地踩。他是真不会,于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踩踏,踏板突然失控了,无法控制,像跷跷板一般飞速翻动。

    他压制不住,差点被凶猛的踏板掀翻,一个后仰摔在地上。

    下一秒他重心失衡真摔了,摔得晕头转向,脸庞疼得有些扭曲。

    两名狱警把他扶起,孙楠宸刚爬起来,发现他又被架去一个地方。

    孙楠宸大吼时,两名狱警站在远处心情无比紧张,拧了无数把冷汗,他们正是给孙楠宸开了后门的。见孙楠宸在众目聚集之下,连缝纫机怎么使用都不会,他们绝望地闭上了眼,心想完了,开后门被抓了个正着……

    监狱长一一将现场暗潮涌动尽收眼底,他怒极反笑,扯了一下嘴角,怒火怎么都压制不住,他竟不知道,各路妖魔鬼怪在蓝泊山兴风作浪,为一个犯人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仅劳动一项,粗略一数,涉案人员已经多达四人。

    见监狱长要来牢房,又有两三名狱警慌了。

    很快抵达牢房内,孙楠宸已经彻底没了折腾的力气,他手里被人塞了拖把和扫把,他满脸错愕,不明白要做什么。

    等发现尹思影也被两名狱警架着,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大事不妙。

    “这一项是生活卫生,我看他每一天都是满分,他会整理内务吗?”

    “报告监狱长,他应该不会!”一名警察快准狠地抓过孙楠宸的手,将手心往上,展示给所有人看。在场没有一人是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双手一点薄茧都没有,这是娇生惯养的一双手。

    “他会!”狱警之中有人害怕了,连忙道。

    这时候孙楠宸不会也得会,即使大家都知道,孙楠宸就是一个无法吃苦耐劳的废物,孙家有钱有势,花钱为他摆平一切,只为了让儿子在狱中也极近优渥。

    什么?要做内务?

    孙楠宸被赶鸭子上架,他双腿战战,身体抖如筛糠。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是如何叠被子、如何扫地,如何收拾生活用具,毫无意外,一个生活不会自理的人,他什么都不会。

    一直以来,都是尹思影为他做好一切。

    尹思影扫地时,孙楠宸在床上打游戏,尹思影拿拖把沾了水,他在床上吃零食,尹思影叠被子时,他在喂仓鼠。

    他享受了多大的优待,如今就要变本加厉地偿还回来,没有人能帮他。

    所以孙楠宸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他先叠了一个破绽百出的豆腐块。

    又顶着监狱长暴怒的目光,笨拙生涩地拿起拖把,拧开水龙头,别说拖把浸水了,开水龙头的过程中,他甚至不知道多少水合适,一通操作下来,把自己头发都打湿了。

    夏天烈日炎炎,混世魔王第一次感受身体寒凉,一种毁灭般的直觉告诉他,他好像要出事了。水痕凉意透过衣服激起鸡皮疙瘩,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回了自己的牢房,开始表演拖地,从东边拖到西边。

    他根本不知道,拖把需要拧干,满地的积水。

    于是这卫生也是一塌糊涂,所有人不忍直视,孙楠宸也知道自己搞砸了,拖地过程中,他不断抬头看向陆鸣,一步三抬头,眼神带着惊慌、恐惧和嗔怨,似乎指望陆鸣能继续摆平一切,带他脱离现在的苦海。

    监狱长早就憋着一股火,他情绪汹涌澎湃,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想控制一下,终究没控制住,爆发出来,把一叠资料狠狠摔在桌子上:“这卫生的糟糕程度,你们是怎么给他打满分的?闭着眼睛给的吗?”

    他越想越生气,他想起江雪律给他打电话时,他还认为孩子就是孩子,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偏偏世间就是有这么荒谬的事情,还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如果说前段时间的越狱是天灾,孙楠宸的荒唐就是人祸!

    监狱长表情暴烈堪称电闪雷鸣,生怕被台风扫到,在场狱警全部都低下头。唯有张如英在旁边站着,他的目光充满了鄙薄,不屑与这群人为伍。

    诡异的死寂中,一道“吱吱吱”的声音响起。

    监狱长知道这是什么,满腔怒火喷薄欲出:“这又是什么东西!?”张如英转身去提了一个笼子,孙楠宸一看就紧张了,“别动我的仓鼠!”

    别、动、我、的、仓、鼠。

    监狱长直接气笑了。

    完了。

    居然被监狱长亲手逮到,犯人在狱中饲养宠物。陆鸣闭上眼睛,如今只能壮士断腕,“监狱长,这违规物品,我们之前也没发现,我立马处理掉。打分这件事我也会好好调查。”

    陆鸣这话说得,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精都知道这个意思,调查一圈后找出一个替死鬼。

    接下来的事情默不默许,全看监狱长的意思。

    谁知道他抬起头,对上了监狱长平静的目光,对方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他,口气嫌恶:“这些话你留着对别人说吧,我管不了。”

    监狱长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陆鸣猛然惊醒。

    孙楠宸被拿下了,他双手双脚被戴上铐子,他一边挣扎一边呐喊:“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还不知道,他被拷住,紧随而来牵动了无数个狱警的心。所有上了孙家贼船的人都在恐惧后悔,生怕拔萝卜连带泥,扒出一连串不可告人的东西。

    监狱长也不吊他们胃口,这一刻终于开始恭恭敬敬地介绍起了,跟他一起同行的人,“陆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既然监狱长这么说,说明这些人另有身份。陆鸣才意识到,是他先入为主了。

    这群人打扮得像精英分子,可他们从来没有说他们是专利局的人,他们只是询问了专利。

    不会吧,难道……

    中年狱警身体僵硬,心快得紊乱,无数糟糕的联想浮出了脑海,

    监狱长下一句话佐证了他的猜测,“他们是检察院的同志!你们好自为之吧!”

    话刚掷地,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脱下了黑色西装,解开了白色衬衫,部分人摘下了黑框眼镜,暴露出了潇洒外表和内里制服。充分告诉所有人,他们果然不属于专利局,无论男女,他们鲜红的臂章令人感到刺眼至瞠目欲裂。

    这一大变装,所有人皆猝不及防。

    第一百八十八章

    蓝泊山监狱绝大部分狱警,都以为来人是专利局,负责审核专利,没想到竟是检察院。检察院什么性质大家都知道。

    正是清楚知道。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摁下了暂停键,所有人表情僵硬到惨白,瞪着这群制服男女,如同大白天见了鬼。尤其是检察组还朝他们微微一笑,大步走上前,说请配合调查。

    猜测得到验证,陆鸣一直高高悬起的心倏然跌了下去,其他人也是,眼中接连不断地闪过震惊,吓得连连后退,一眼也不敢多看。什么时候他们身边一直站了检察人员,他们竟一点也没发觉!?对方观察了他们多久?又……他们不可能无故到访,他们查了多久,暗中又收集掌握了多少证据?众人不敢深想。

    这一瞬间陆鸣想了许多,脊背透心凉,原来监狱长早心知肚明了。

    他迅速为自己辩解:“监狱长,请听我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

    “你不要向我,你应该向检察院的同志们解释!”监狱长脸色难看得如同刷了漆,他狠心挥开了陆鸣的手,“你们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吗?”

    “我很痛心,我们队伍里有人被腐蚀了!”

    谁被腐蚀了?

    不知情者茫然左顾右盼,知情者面容羞惭难堪地泛红,面上作烧,当真无地自容。陆鸣想解释,他想说自己没做多过火的事情,他只是给孙家提供了一点便利,让孙楠宸在监狱里过得舒坦点。他想说为孙楠宸徇私舞弊,其实也没什么,他有底线,没有在其他犯人身上也放水。他想说年轻人没有家庭受累,可能不知道他们这些中年人养家糊口多累,收几份礼物只是为了改善家庭……

    他想说很多很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忽然发现一件事,瞧瞧他身上穿了什么——他身上穿着警服……

    是啊,他还穿着警服,他是什么身份,他是警察,可他做了什么?

    警徽、警号和黑色锃亮外套入眼,陆鸣如同遭遇了迎头一击。

    他脑中闪过了许多画面,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从警那一日,他意气风发,他才二十三岁,时间再确切地说,他从警校那一年,他就以警察自居了。他大一时就获得了三等功,在城市公交车上,他抓到了一名小偷,他与小偷搏斗过程中伤到了右臂。他丝毫不畏惧,凛然又无畏,说:“我是警察!”后来他在入职第一年,还高高宣誓。

    那一腔一调,一板一正,言犹在耳。

    恍惚如同跨越了世纪。

    现在呢……他在干什么?他这个沧桑的中年人,在即将迈入晚年时失去原则,在为匪徒、为罪犯徇私舞弊。

    他怎么会变呢,他之前明明比谁都要铁面无私,好像是从孙家探监开始,看到了一捆捆崭新的粉色钞票开始,他的心就扭曲地变了。

    啊啊啊啊不等检察组来审问他,陆鸣早已掩面痛哭,彻彻底底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和肩膀上的徽章,他发觉自己不配……除了他之外,D区不少狱警不约而同地摘下了警帽。在同行面前,他们的神色充满了悔悟。

    他们自觉地伸出了手腕,等待一声冰凉的“咔嚓”声落下。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警匪,这是两种非黑即白阵营,当他们被腐蚀时,他们成为自己过去最厌恶的人。手铐这种工具,明明他们以往都是用来铐住别人,这一次警钟敲响一般,铐向了自己双手。

    他们明明应该是最正义的化身。

    偏偏没有战胜内心的诱惑,这一刻屠龙者终成恶龙。

    再怎么样也是同事,当这群人被检察组带走时,张如英有些受不了,他说:“陆哥糊涂啊!”

    监狱长也别开脸。

    蓝泊山监狱里有腐肉他也不愿意见到,清创的过程难免有所阵痛,可这是一件好事,早早剃掉腐肉,总比坏到流脓、烂到生疮才去治愈,造成的影响更大。

    这一天,尹思影、孙楠宸包括多名狱警被带走。

    在一系列运作过程中,孙楠宸背后所有枪手均被挖出。警车一刻不停地驶向了大学。

    —

    孙迟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带走的,当时他受邀参加一处大型商场的开业仪式,在场来宾皆是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场高朋满座没一虚席。

    主持人大声欢迎他:“有请今天最大的来宾孙迟鹏,孙董事长,来为我们剪彩道贺,共同庆祝这一场盛大的开业仪式。相信在他的操剪之下,未来的商场发展会红红火火,越来越好!”

    一串妙语连珠落地,现场掌声雷动,孙迟鹏矜持地朝台下的记者挥了挥手,往台上走。舞台的阶梯并不高,他似乎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跤。

    “董事长,小心路面!”助理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孙迟鹏大度地笑了笑,一点没在意地爬起来,实际上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倒霉了。他早上出门时眼皮一直在跳,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这一路也印证了他的判断,他的车堵在路上,差点发生交通碰撞。他在公司时,签字出了问题,千万合约作废。还有许多林林总总的事情掺杂在一起,他焦头烂额,以至于来剪彩现场差点迟到。

    这些微妙的体验在他心头不断堆积。

    孙迟鹏问助理:“我让你注意那个treasure,你盯着了吗?查到他身份了吗?”早从二十年前他就习惯了运作,许多东西运作着,其实都在他掌控中,唯独这个账号的主人,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助理丝毫不敢大意:“董事长,我盯着了,他一直没有上线。他似乎很有来头,我们根本人肉不到他身份。”

    他盯很久了,唯独与董事长的如临大敌不同,不管他怎么观察treasure,都捕捉不到对方上线的频率,对方也没什么动作,每一天皆是风平浪静。

    孙迟鹏揉着肿胀疲惫的太阳穴,“你继续盯着。”

    说话间他已经抵达高台,两名身穿旗袍的礼仪小姐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捧着剪刀,一人端着红绸。

    助理礼貌地退后一步,把光芒让给老板。

    手机正贴身放在西装口袋,他没发现,在这时,他一直关注的人上线了。对方发动的威力,常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等意识到时,一切迟了。

    警车鸣笛开道声震长天,红蓝车灯驶向现场几乎要刺破耀眼的阳光,所到之处,车流纷纷默契避开,一群浩浩荡荡的警察下了车。现场的宾客们被警笛声惊扰,纷纷将脖子往后仰,神情十分紧张,“怎么回事,警察来了?”

    突然围观人群更加嘈杂喧哗。

    只因警察下车后,目标明确地往台上走。这一走,惊起沿途无数风浪,不少人头皮发麻。

    要知道台上不止孙迟鹏一个大老板,其余几名也是房地产开发商,一时间他们汗流浃背,短短几步路之内,迅速把自己的生平全部回顾了一遍:我偷税漏税了吗?我违法犯罪了吗?那一次经济纠纷解决了吧?上个月拖欠项目工地的钱我发了吗?包养情人不犯法吧?

    总之,看到制服人员的第一眼,所有心虚者腿都吓软了。

    “那个……来这么多警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所有人震撼得失语。

    台上不会有警察的目标吧,观众的猜测很快变成了现实,一双双警靴齐刷刷迈向高台,走向了还未剪断的红绸,所有人都愣住了。

    现场一阵凝固般的寂静,礼仪小姐脸上甜美的微笑僵硬在嘴角,神色不知所措,这一刻她们手中托盘都显得沉重。

    孙迟鹏手里还拿着剪刀和红绸,他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五米之外,他五官微微扭曲,所有平静遭遇了反噬。三米之内,他脸色如灰,心头涌现一阵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等他与警察的距离缩短至一米,已经足够他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他被带走时,他的表情比所有人都平静,仿佛已经知道了东窗事发,他拒绝了递过来的手铐,理由很正当:“我是一名体面的社会人士,我会配合你们,手铐就不必了,要知道在法院审判下来之前,我还是一名合法公民。”

    孙迟鹏被押上警车。

    开业第一天遇到这种事,也太不吉利了,主办方脸都绿了。礼仪小姐双手僵硬,其余来宾脸色也不好看,他们哆哆嗦嗦道 :“这开业剪彩还继续吗?”

    “继、继续——”主持人高声,他努力想找回节奏。

    奈何形势不受他控制,被他们受邀而来的电视台记者,一看到警车和孙迟鹏被带走,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手指不受控制地按动快门,疯狂拍照。体力好的还扛着长枪短炮追逐警车而去,完全抛下了盛大的开业仪式和一地的嘉宾。

    另一边监狱里,明鹤予也回了自己的牢房,她因包庇罪入狱,后来在丈夫的庇佑下,她的监狱里过得十分滋润。孙迟鹏也给她雇佣了一个仆人,为她收买了一群狱警,她不需要劳作不需要悔改。

    只需要天天想念丈夫和儿子。

    这一天,一群女警走进来,收缴了她一堆护肤品和违禁品,列入了许多个透明证物袋。

    她满脸错愕,不禁失声道:“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动我东西?”

    你的东西?女警挑了挑眉,证词到手。

    明鹤予被带走了,后来她才知道,本来她身上最大的是包庇罪,如今又多了明知故犯的徇私舞弊减刑罪。监狱里正掀起一场场风暴。

    一年后,江雪律年满十八岁了,他正在跟从国际刑警,剿毁了一处暗网建设的地下堡垒。

    这场轰动全社会的案件,在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被审理,社会广泛关注。

    陆鸣上了法庭,因证据确凿,他沦为了阶下囚,这起事件闹得很大,在接受采访时他羞惭低头道:“法院怎么处理我,我都接受。如果没有人阻止,这个案子最后会给社会造成很恶劣的影响,真的太坏了。判决拿到那一天我掉眼泪了,做了一辈子的警察,我没想到最后成了罪犯。①”

    这个时候孙迟鹏也一身颓唐跟他在法庭上,记者故意调转矛头问道:“陆警官,你恨不恨孙家?”媒体正是要挑动对立矛盾来增加爆点,据说这个案子已经被某改编为一部扫黑除暴电视剧,不少观众看到监狱里,以陆鸣为原型的警察给孙楠宸为原型的囚犯打开电视机、孙楠宸能出狱行走,差点还减刑成功时,弹幕都在破口大骂:“有没有搞错啊,现实里不可能有离谱的桥段!”

    编剧被骂上热搜。

    陆鸣苦笑道:“别叫我警官了,我已经不是了。”

    “我不恨,我怪得了谁呢。”怪孙家有大笔大笔的钞票腐蚀他吗,怪把一切捅出来的treasure吗,他在镜头前颓废又释然:“心理学上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你心里面有这个钩子,别人才能够挂东西,如果没有这个钩子,别人也挂不上这个东西,是我自己没经住考验。①”

    说完他被两名司法警察押走了。

    留下这名记者在原地,咂咂嘴品了品这句话,越品越韵味深长。

    其他狱警就没有那么高的造诣了,他们在镜头前只痛哭流涕,说自己践踏了法律,没有守住底线,车轱辘来车轱辘去都是一样的词。

    孙迟鹏的身份比较轰动,在入狱之前,他是江州市首屈一指的富豪,他是叱咤风云的财经报人物,他不需要过多头衔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随着他一朝入狱,曾经辉煌的企业瞬间垮台,公司股东连续召开了多次紧急会议,想要解除孙迟鹏的职务,也防不住在讨伐声中的股价暴跌,短短数月内,原本的庞然大物,如今皮囊之下只剩了骨架,又强撑过了半年,一口气倏地散尽了。

    记者采访他,问他感想,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运作,后悔自己爱子之心,后悔自己运作后身败名裂。当初在做下一连串事情时,是否料想到了今天。

    孙迟鹏垂下眼,态度始终避而不谈,奈何话筒都竖过来了,他想了想道:“怎么会后悔,没有不择手段,哪里来的家财万贯。至于爱子之心……”也许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成年人本就是一切利益的集合体,运作不该脱离他的掌控。

    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只有——

    偏偏就是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强势地拔起了一连串的泥土,把他也送入了监牢。

    从中央派来的调查组,还在盘查他的发家史,发现孙家往下挖全是不堪入目的过往。

    整个法庭上,无数人都在哭泣。

    孙楠宸暴躁得歇斯底里,知道从今以后不能再钻漏洞,甚至法律条文因为他变得严苛,他惊恐得全身颤抖,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感觉他应该过得很好,他应该潇洒放肆。

    可如今是什么?他出狱之路被截停,他未来的妻子、他的父母、包括给他当枪手的三名学生、利用职务之便给他提供庇护的警察,所有人都跟他在一起上了被告席。席位上还有一个白发老头,这是谁啊孙楠宸不认识,很快他知道了,这老头是前监狱长,他被控利用影响力受贿、徇私舞弊、违规减刑等罪名,大家都说他晚节不保。孙楠宸知道外面舆论的评价,这些人已经被扣上了“一群保护伞”的名字,他父亲被比喻为盘踞江州市的黑恶势力,还说这背后水太深。

    孙楠宸对此十分暴怒不服,他还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黑恶势力了,水哪里深了。他还来不及黑,来不及恶呢!那个treasure到底是谁啊,怎么老是揪着他不放?

    他的不服气,慢慢随着思绪纷杂,交织出了几分怨恨、茫然神色。

    一年多前,treasure揭露他的罪行,整个法庭上陪他坐牢仅有母亲明鹤予一人,如今他坐牢,一连串的人陪他。平均一人搭配两名法警,导致放眼望去,整个法庭都差点站不下,现场无比热闹。

    这场面真是太壮观了。

    treasure到底送了多少人入狱,或者说孙楠宸这个案子,到底牵连了多少人,粗略一数,司法和前司法监狱系统内部13人,企业1人,社会4人等。法官宣读时,念到最后嗓子似乎都哑了,大家也听累了。

    正是人数太多了,旁听席上嘘声不断,大家不敢相信,如果孙家再运作下去会是什么局面。

    法官耳朵嗡嗡作响,只嫌吵闹,小锤子敲了无数次:“肃静!”

    这真是他职业生涯中,审过的要案人数最多的一起案子了。

    为首的自然是孙家一家三口。

    明鹤予哭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孙迟鹏刻意避开了记者镜头,昔日光鲜亮丽的集团夫妇,如今双双入狱。孙楠宸整个人都茫然了。

    在无数人鄙夷奚落的目光中,他渐渐也意识到了未来的处境,他难堪地低下了头,肩膀颤抖。在他身后,还有一连串的人,讲真的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记者看都看不过来了。

    郑扬坐在听众席上,眼泪几乎克制不住,他看到自己的三名舍友对孙氏恨之入骨,不断声称自己是被坑蒙拐骗。

    郑扬心情难受:“我就知道他们是被骗的,早知道我该劝一劝。”否则也不至于一个寝室,三人即将面临牢狱之灾,几乎无法逆转。

    郑扬痛惜的心情满溢,当他走出法院时忽然又想起来,他是没劝过吗?这群站在被告席上的人,包括舍友在内,他们谁不是鬼迷心窍了,有一个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记忆犹新的事情是他劝过的,他们不愿意听从。早从他被踢出群的那一刻,这段感情就有了裂痕。

    阳光之下,郑扬走出了法庭,似乎是艳阳太刺眼了,他情不自禁用手擦拭了一下眼尾。三名学生戴着手铐,身边站着法警,在得知郑扬的身份后,一名记者鬼使神差地拍下了这个画面,一人站在阳光下,三人处在黑暗中,并配文:昔日同寝,共同参与大赛,大家原本都有着美好光明的未来,如今却驶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轨道。

    这场审理最后将近两天才落下帷幕。

    这是属于未来的光景。

    眼下检察组才走入蓝泊山监狱,监狱内部所有犯人还维持着日常,他们不是毫无察觉,忙碌之余心下惶恐不安,“最近咋回事啊,我们监狱好多事啊。老大你发现没有,陆警官不见了,听说他被革职处理了,一直以来管我们的那个老王也不见了,负责巡逻的那个也没了,哎我就说外面的人不能进监狱,我不是说那个姓孟的学生晦气,只是事情赶巧都是他进监狱后才爆发的……他一进监狱,咱监狱玄学气场就不对了,真是鸡犬不宁……哎老大,邓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别吵吵,我还有三块布。”

    邓龙踩缝纫机,他做事认真,缝纫机可是危险东西,熟手都可能受伤,更别提是一边聊天一边做事了。

    等做完他抬起头,扫视一圈左右,心下恍惚,小弟说的居然是真的,一群熟面孔的警员不见了。

    取而代之都是一脸正直的生面孔,难怪大家心神不安。

    “……”

    邓龙这时候还不知道,事情跟自己捅了出去有关。

    他结束一天的工作,被张如英叫去监狱长办公室,穿过层层走廊和武警巡逻地时,他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了什么。

    结果一个大礼就砸到他头上。

    因他检举有功,符合《刑法》第七十八条规定之条目二的“检举监狱内外重大犯罪活动,经查证属实”,他被法院批准了减刑。围绕着这第七十八条,蓝泊山监狱最近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风波不断的故事,真是令人唏嘘。

    消息一出,邓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监狱长,我?减刑?”他何德何能啊!

    监狱长说:“没错就是你,在所有人对特权沉默不语时,只有你敢检举,这是你应得的。”

    他居然有这么勇敢吗?

    邓龙激动得呼吸急促,他大声道:“谢谢监狱长!谢谢法律!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做人!”

    万幸的是,随着案件落幕,一切铅华洗尽。

    ……

    微风停滞不透,几道半死不活的蝉鸣声响,拉开了属于夏日的序章。

    一个相貌生得极好的少年,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走来,他身材清瘦,没有打伞,似乎不耐灼热日光,他微微低垂着黑发和面容。

    黑色睫毛也如静止一般无声,连一丝颤动也无,下一秒。

    “啪”的一声。

    少年动手了,他摊开白净的掌心,发现自己变了——他的双手不再无辜,沾满了血腥—因为他拍死了几只蚊子。

    这也不能怪他。

    这些蚊子就如同全世界的罪犯一般屡禁不止,何其猖狂。

    少年抽了湿纸巾,仔细擦拭过手心,才翻过一页书。

    他的背景是犯罪率频发的都市,是人心浮躁的夏日,这名能预知犯罪的少年,犹如一柄悬顶之剑,屹立在城市上空,给予所有不法者震撼与威慑。

    第一百八十九章

    犯罪之都,今日依然经历着暗潮汹涌。

    盛夏的烈阳张扬,夏日的蝉虫声激烈高亢,叫得人身上出汗、心头也跟拱火一般不舒服。

    新一年轰轰烈烈的高考结束了,英华教学楼人去楼空,腾出了一大半。高三学生欢呼着把书丢向空中,纸片般的白色卷子纷纷洒落,宣告他们的高中生涯解放了,高一学生暑假不补课,领着新鲜出炉的作业开开心心回家了,

    偌大学校里只剩下一个特殊群体:高二升高三。

    教室墙洁白无瑕,黑板倒是乌漆嘛黑,只右上角多了一行新字,“距离高考结束还有350天”,数字每一天都在跳动,可毕竟是3开头,大家也都不急。

    剩下许多粉笔印都没擦过干净,充分反映值日生今天的敷衍。

    少年迎着窗户吹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翻过一页书。

    其实大家也没有多少时间飞快流逝的具体感觉,谁让他们每天早上七点半到校,车棚那里停满了车,众人忙忙碌碌地跑,在狭窄走廊你追我跑,扯着嗓子嬉笑怒骂,日日如此,之前咋过,现在还是咋过。

    除了高三和高一走了,稍微有点不适应之外。

    其余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尖锐的上课铃一响,众人打闹之后,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班主任老姚脸色阴沉地走进来,他手里拿着几本教材书,从后面往前走,一步步直接走上讲台。

    中年教师面容儒雅温文,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他在讲台站定,第一个动作就是前倾身体,身躯如同一座山峰,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一开口便是无形的威压。

    “刚刚,我在后门观察了你们十分钟!你们知道,这十分钟我看到了什么?”

    这是暑期补课的第一句话。

    明明语气和善,没有呵斥,平铺直叙中还有几分彬彬有礼的温柔,给人的感觉却比劈头盖脸的训斥吓人多了。

    众人心里一惊,手心微微冒汗。

    我们被观察了十分钟,我们咋不知道。老班你不厚道啊,像间谍一般在后门瞅我们,咋也不打声招呼。

    “我看到了你们之中,有人在睡觉,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吃零食,还有人在调戏男同学……”

    不少人心虚愧疚地低下了头,好半会儿后他们才想起,不对啊,十分钟前那不是他们课间吗?下课不睡觉不聊天不吃零食,要干什么,瞬间一群人又理直气壮抬起了头。

    顺便到底是谁在调戏男同学啊,一双双火眼金睛在四处寻找。

    封阳心虚地收回了自己戳前面同学细瘦脊背的笔。

    “距离高考还剩下三百多天了,见你们这么懈怠,老师我心情很不好受!三百多天能做什么?能做很多事情!”

    姚老师总算放下了自己的课本,切入正题,“今年高考结束了,我们课研组分析了一下今年的难度,得出了一个结论:今年的题比较简单,大家拉不开差距,这说明什么!?说明来年的高考难度不会低!”

    话音落下,台下一片哗然。

    大家都慌了,慌得手足无措,咋地啊他们这么倒霉。

    江雪律顿了一下,他心中一些恍惚,感觉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他们高一升高二时也听过。

    “不是老师我危言耸听,你们数学老师说了,明年大概率题型会比较复杂,基础差的同学遇到就完蛋了……你们再抱有侥幸心理只会自取灭亡!”

    风扇吊在天花板上,吱呀吱呀地吹,老姚还以为众人沉默是因为心里拔凉拔凉。

    谁知道众人的心思是:“还有三百多天,那不急!可以再浪一百天!”

    “还有三百多天呢,制造啥焦虑啊,老师真烦。”

    “教育局压根没说要补课,好想炸学校。”

    十七八岁的孩子正处在思维活跃叛逆的年纪,他们一个个最擅长的就是面上乖乖巧巧,实则心里疯狂顶嘴。其实是老姚来晚了,同样的话大家已经车轱辘撵来撵去听过三四轮了。

    数学老师一进教室就道:“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365天了!一些人还在松懈!题型都不会,你们是在为我考试吗,你们是在为自己考试!我必须给你们紧紧皮!”

    物理老师则拍桌子:“我的课堂只欢迎认真学习的人!”

    疾风骤雨的批评讲话,每一个老师都要讲一遍,一开始同学还羞愧,呜呜我确实是懈怠了,天气好热,没有空调根本不想学。

    到后来,每一个老师都这么说,大家也回过味来了,好哇你们是统一话术。

    手动去敏。

    叛逆之心渐起。

    当然了叛逆归叛逆,课还是在听。

    一节课开始了。

    距离下课还有几分钟,姚老师看了一眼钟表,想起今天还有任务,连忙紧急停了今天的讲话:“今天就先上到这里,老师提前跟大家说个事儿,本来这件事该由其他老师说,奈何这一次全程由老师带队,干脆就我来告诉你们。”

    大家伙儿仔细聆听。

    一些早早收到风声的同学七窍通透,心中了然,大概率是那件事了……

    果不其然。

    “M国每年都会举办高中生英生数理化竞赛,这是一场面向国际级别的比赛,只限高二学生参加。如果有幸能拿一等奖,是可以争取保送名额。几年前咱们英华就有一名学生保送江大了。”

    什么?

    保送名校?

    昏昏欲睡的人一下子醒了,所有学生瞬间脊背挺直、精神抖擞,双眼炯炯有神,仿佛在聆听什么了不得的讯号。

    “大家也不要怪老师没有提前说,报名有条件,竞赛方要求学校必须是市重点,名额每一年也都不一样,今年咱学校只能派两到三支队伍,差不多十到十五人,这竞争不是一般的激烈。”

    班里同学纷纷交头接耳,心思浮动。

    纷纷看向班里的年级前十。

    “今年比赛时间是七月底八月初,感觉单科成绩胸有成竹、想要报名的同学,去找自己想报名的学科。可供选择的科目一共是五科。”

    话音落下,不少人都感觉心里舒坦了。

    如果要求总分前十五名的数理化天才,那大家八成都选不上,如果是挑选单科拔尖者,每一个人都有几分把握。

    尤其是一些偏科生。

    我总分打不过你,论单科成绩,我不一定输给你!

    “当然了,丑话说在前面,历年比赛难度不低。大家要报名可以,自己掂量一下自己的成绩,不清楚的可以回家上网搜索往年的竞赛题库,试着做一下。”

    姚老师说:“还有不明白的同学,可以下课来老师办公室,接下来几天,各科老师可能会找一些同学商量。”

    “一切采取自愿报名,自愿缴费的模式,大家回家先跟爸妈商量一下,爸妈允不允许你出国,允不允许你参赛,愿意给你缴纳竞赛费用吗,不要自己盲目瞎报啊。”

    此话落下,那么多现实条件一出,众人被保送和竞赛等字眼冲昏的头脑渐渐热度冷却,他们被提醒了。

    “往年很多同学都是交了钱,去M国旅游了一趟,大家今年就别浪费钱了。”生怕一下课,一窝蜂的人涌来报名,姚老师狂说注意事项,几乎把嗓子都快说干了,举起杯子猛喝了几口水,“先这样,事后有补充的另外说,从今天开始,给大家三天报名时间。”

    他一结束讲话,下面油锅不等歇息沸腾了。

    大家都讨论起来:“哇出国比赛,岂不是还要护照?”

    “需要特殊签证,学校会帮我们负责的。”

    不少人浏览起了官网,发现确实公布了赛程,众人搜起了题库。

    稍微一做学霸们纷纷拧起了眉头,争强好胜的心被凭空泼了一盆冷水,他们发现,这些题目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应对,最低的门槛恐怕是英语。整张高逼格的试卷,连图形和公式,皆是全英文命题。

    换言之,看似英生数理化的比赛。

    最先要求英语必须拔尖到口耳交流出类拔萃的地步,否则参赛选手连题目都不一定读得懂。又有人点开了互联网上比赛现场一段视频,发现在高耸的白色礼堂中,来自世界各国的少年乌泱泱齐坐一堂,果然是全英文的答题,现场气氛沉默紧张又扣人心弦。学生们观看这则视频,情不自禁自我代入了,脑补自己置身现场该如何反应?这时候必须直面一个事实,他们如果参加比赛,会和一群来自世界各地,母语是英语的外国学生竞争。

    赛事极为残酷,不会给选手太多反应时间,这不仅要求了极高的心理素质,还考验了临场反应。

    不少人连题目都没听清楚,就在主持人的惋惜声中惨遭淘汰,哭着挥泪离开现场。

    发现这一点后,全班80%的人已经自动放弃竞争。

    剩下20%的人犹犹豫豫,蠢蠢欲动。

    江雪律其实还没决定好报名,等班级里传阅报名表时,他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就在上边了。见到字迹清晰的三个字,少年禁不住怔愣数秒,神色困惑惊疑,说好的自愿报名呢?

    谁填了他的名字?

    少年还不知道,他的成绩太好,即使他不参加,学校会想办法鼓动他参加。

    姚老师见状,走下讲台,来到他身边,以为他皱眉是担忧费用。

    江雪律父母双亡的家庭经历,在学校不算什么秘密,不少老师都知道,曾经一度担心这孩子遭遇旁人的霸凌,比较上心。

    而一个孩子怎么负担得起这笔费用呢?

    “江雪律你别担心,你报名了就行,你的报名费、机票住宿费学校都会给你提供,你不要有什么压力。”

    江雪律歪着头看老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大睁,清凌凌的光仿佛一汪池水,他愣了好几下。

    其实他还没正式决定要不要参加,费用的事情学校就给他出手解决了,这时候,他还能说自己不出国吗?思忖半晌,江雪律诚实道:“谢谢你姚老师,不过我有钱,请学校不要为我垫付费用……”

    还没说完,他的话被打断了。

    “你有钱?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有钱?”姚老师低头望了一眼江雪律简朴的穿着,心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叹息,眼中神采满是不赞同,禁不住说了,“好孩子你别担心,学校给你出了,你别有什么忧虑,你如果能代表学校拿奖,校长都会乐开花。”

    “谢谢老师,拿奖我会尽力。”江雪律回答了后面一句话,预备重启之前的话题,“可是老师……”

    他确实有费用,这是他协助警方破案得到的奖励金,一年时间,一笔一笔累计,都快卷出一笔天文数字。

    “别可是了,老师跟你一样的,学校会为我们两人单独报销费用。”

    姚老师教语文,不过他是今年的带队老师,学校自然要承担他的差旅费。

    “你决定好报什么了吗?”

    “想报数学。”其实数学、物理和化学,江雪律都可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数学。

    “对了,你说你有钱,你什么钱呢?”

    “……”江雪律正准备回答,倏地语塞了。

    这该怎么说,白色收入还是灰色收入。

    这些收入基本都是受害者家属的单独酬谢、公安局的奖励金,逃犯的通缉悬赏奖励等,这能说吗?那该怎么说呢?江雪律有点烦恼,秀气的眉微微皱成小山峰。

    见江雪律沉默了,姚老师心领神会,体察一个少年的心情,他心中不受控制地充满了怜爱,拍了拍少年校服下清瘦的肩膀,放柔了语气,贴心道:“如果有钱,就好好存起来,你上大学还需要呢。小小年纪,不要太过勉强自己。”

    “……”

    离开教室,姚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举起水杯感叹:“哎咱英华成绩最好的学生,差点因家境原因不能参加,还好我给他做了不少思想功课。”

    校长听到这句话,特地表扬了他,“辛苦你了姚老师,今年就麻烦你带队了。”

    第一百九十章

    江雪律报名了,他工工整整地填了报名表。

    周眠洋也报名了,他报的是化学,他数学一般,化学比较拔尖。面对别人的询问,他振振有词:“我英语是一般,但是咱重在参与,赢了就是去比赛,为校争光,输了就是出国旅游,总归不亏!”这乐观豁达的话,似乎给了旁人启发,班里不少同学都被鼓动出了莫名勇气,真去报名了。

    报名表一传十,十传百。

    夏天来了,班级氛围热火朝天。

    江雪律注意到,周眠洋的手机屏幕页面没停留在M国竞赛官网上,他根本没有刷题库,直接搜起了当地旅游美食攻略。

    手指不停地在草稿本上书写,似乎在标记一些景点。

    班长沈明谦神色透露出几分为难,江雪律看得出,沈明谦没有特别想参赛的意思。奈何姚老师说,各科老师可能会找一些同学商量,这居然不是一句空话。

    接下来两天时间内,数理化三科老师陆续找了沈明谦,鼓励他去参赛,作动员工作。

    沈明谦作为班长,面对来自多科老师的拳拳厚爱,他根本无法拒绝。不止一些成绩好的苗子,江雪律本人也处在漩涡之中,他不仅被数学老师约谈,刚走出办公室,物理老师朝他亲切招手,开口就是替他惋惜,“数学这个项目竞争太激烈了,你要不要换一下科目。”

    “名单还没交上去,你想换随时可以,老师在物理班里等你。”

    数学老师正好走出办公室就听到了这番话,见自己看中的香饽饽被堵走廊,被同事撬墙角,少年黑湛湛的目光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动摇,这一刻数学老师动手杀人的心都有了。

    曲蔓枝、江雪律和沈明谦,是多科拔尖选手,自然成了老师激烈争夺的焦点。如果不是一名选手只能报名一个科目,老师们都希望江雪律能多报几门,奖项拿个手软。

    封阳没有这样的烦恼,笑死,根本没有老师要他。

    他想倒贴报名费,老师都说,“学校名额有限,你就别凑热闹了。”

    与他交情好的狐朋狗友也笑道:“封哥别闹了,这竞赛都是年级前十去的,跟我们这群学渣有什么关系?”

    “我英语好,怎么不行?”封阳冷哼一声,少年黑发凌乱,眉梢挑得老高,他大手一挥填了英语,一手凌厉的字迹几乎穿透报名表。

    狐朋狗友啧啧称奇,忽然感觉好友这打小养尊处优培养的自信骄傲放光芒性格,搞不好还挺适合参赛,起码作为参赛选手出了国,气势不会落于下乘。

    他的眼光不错,封阳果然被选上了,他被选入了英语竞赛班。

    —

    周一到周五江雪律去上课,双休日到了,大家天然以为烈日炎炎的午后,学霸会坐在空调房里刷题,实际上江雪律乘坐公交车,他熟门熟路地等待公交车到站,走入了江州市公安局。

    蒋飞早早在门口迎着了,见了他就笑,“今天你也来了!快找个地方把东西放下,今天我和你小齐警官一起教你!这一套动作很简单。”

    江雪律点头,跟随众人去了训练场,那里早早铺了几层绿色软垫,方便他在哪里摔摔打打。

    所到之处,每一名警官都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慈祥包容如上了年纪的长辈。

    江雪律习惯了这样的态度,他也眉眼弯弯。

    今天蒋飞教他,一上来就扣他的手腕,动作也不敢重了,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帧帧入微,讲解仔细,把所有动作如糕点一般掰碎了分析:“这一套擒拿格斗术,动作比较简单,你学了几天差不多领悟了吧,动作基本要领就是出其不意。”

    江雪律点头,一双眼睛捕捉每一个动作。

    蒋飞见他明白了,为他的冰雪聪明而心中欣喜,“那我要摔你了——”

    有人提前预告,江雪律对于即将要发生什么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下一秒他果然摔倒在地,手肘先落在垫子上,紧随其后是后背。

    蒋飞:“疼不疼?”

    “不疼。”江雪律轻声道,他很快爬起来,除了裤子上有点灰尘,除此之外毫无感觉。

    蒋飞心里也清楚,怎么会疼呢,他手都没舍得使劲儿,“那我再陪你练一下,教学是相互的,这一次轮你摔我,我看你长进没有。”

    江雪律很认真,一听这话,真上手了。

    “蒋哥,那我要摔你了,如果疼,请你告诉我。”少年声音如泉水一般,干净透彻又嗓音清越,他特别擅长照本宣科。

    “好嘞,你来吧。”蒋飞感觉,一只细白的手伸了过来,按照他的要求锁喉擒拿,他已经努力故作严肃,奈何少年这软绵绵的力道,堪比挠痒痒的力气,差点没让他绷不住沉稳的表情,直接笑出声,“没错,你的动作很标准,就是这样,如果我是犯罪分子,现在我已经不能动弹了,对对对我会这样摔在地上……”

    话音落地,蒋飞就仿佛导演喊了咔一声,颤颤巍巍倒在地上。

    仿佛一名犯罪分子,真被江雪律抓到了。

    江雪律很认真,他记住了动作要领和人体弱点,唯独没想到实际上手异常艰难,成年人块头大,他拧腕滑落,也擒不住对方的胳膊。

    他踉跄了两下,摔在垫子上,膝盖先着地。

    没过几分钟,他乌黑的头发丝下渗出了汗,整个人如同汤锅里捞出来的一颗饺子。

    一瞅他出汗了,蒋飞连忙撤了手,心疼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这鬼天气这么热,如果受不住了,一会儿我请你吃雪糕。”见江雪律起不来,蒋飞也不忸怩,曲腿坐下,配合少年气喘吁吁地坐在绿色垫子上。

    “你已经很厉害了,体能跟不上,但动作很标准。”

    “真的?”

    江雪律难免信以为真,实际上他已经学了快一周,每天回家也有录下教学视频努力复刻,他自我察觉,距离行云流水差了一些,也基本上把这个动作掌握得七七八八。

    “没错,这套动作练熟,后面擒拿术都是简单的了。”

    “你还有力气没有?接下来换齐警官教你。”

    齐翎警校刚毕业,一年期将满,他马上要从见习警转正了,他与江雪律年龄只差几岁,训练时气氛更为融洽。江雪律会问他很多事情,当下就问警校生学什么。

    齐翎先慢动作教了一套,随后道:“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刚毕业时警校要学枪械技能、警务格斗、擒敌术和散打自由搏击,什么都要学……现在市局不缺人手,想进有点困难,要么专业成绩第一,要么有学校推荐信,我要摔你了,痛了跟我说。”齐翎跟上司一起,收了许多力气。

    按道理江雪律不会摔,只是他脚后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身子不受控制往后栽倒。

    底下有垫子。

    江雪律不是摔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仰躺在带着几分青草气息的绿色垫子上,所以他毫无感觉。

    倒是齐翎看到他摔了,脸色白了一度,赶紧将人给扶起来,“没事吧?痛不痛?”

    江雪律水润的黑眸茫然了一瞬,他应该痛吗?人的上限和下限似乎自己无法控制,被这样一问,江雪律明明是一个忍耐力极强的人,这一刻他也感觉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过他清楚知道,这似乎是心理作用。

    他摇了摇头。

    齐翎见状,松了一口气:“不疼就行,我们休息五分钟,来下一个动作。”

    “……”

    秦居烈在远处看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衫包裹着他高大的身躯,他五官冷冽,见到这一幕他英挺的眉宇紧皱着,深深压抑着某些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幕在他眼里像什么样子,几名警官在陪一个孩子过家家,一时之间他连手里的尸检报告都看不下去了。

    他把报告随手递交给法医,便往外走了过去。

    江雪律站起来时,发现身边站了人,他打了一声招呼,对上了一双淡漠冰冷的眼睛。

    少年讶异。

    秦居烈没有看他,他只盯着齐翎和蒋飞,目光深邃而犀利,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你、们、在、瞎、搞、什、么”。

    他冷冷诘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严厉?”

    上个月时发生了什么。

    办理出院手续时,蒋飞还跟张局信誓旦旦保证什么,说我办事您放心,我特别会教人。这原则还能一退再退的?

    “……”蒋飞也想起了,登时气短,他说:“这不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其实他一开始也打算对孩子严厉一点,可一碰上对方,嘿你猜怎么着,百炼钢下意识就化为绕指柔,秋风扫落叶的态度变为柔和的春风,总想着把人摔坏了怎么办。

    没错没错,小江同学能随便摔吗?齐翎有心想辩解两句,结果对上秦队那冰渣一般的视线,一时间震得没有下文。

    江雪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擅长察言观色,敏锐感到气氛几分微妙。

    秦居烈始终没有盯江雪律,语气微微下沉,仿佛在说一件公事公办的事项,“接下来我教他。”

    这意思是换人。

    “……”蒋飞神色犹豫踟蹰,“孩子还小,不能太严厉了!”

    如果说,江雪律还猜不到,这一周的训练他被严重放水了,他枉为年级第一。纸片一般现实被戳破,只需要一分钟。

    一开始他没有察觉。

    秦居烈朝他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近到突破心理防线。秦居烈面无表情,江雪律并不怕他,也不感到如何有威胁,顶多是被男人那双狭长的眼眸专注盯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少年,他还抬头多看了两眼。

    秦居烈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江雪律怔了一下,终于收回了视线,他不明所以,还认真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他大脑紧急调动,这一招他知道,接下来是他的腕骨。脖子、锁骨、膝关节、脚腕等地方都是人体致命弱点。

    四目相对时,两人气息流转,少年眉宇还残留着几分天真。

    以为会按照教科书一般的来。

    下一秒,他:“?”

    好一阵天旋地转,江雪律摔懵了,他目光微微凝滞,脊背摔在绿色的垫子上,浑身的茫然都被点燃了。

    他感觉不对劲……

    第二次,江雪律开始反抗了。

    他再度被抓住手臂,这个快准狠的姿势,少年猝不及防,心中一处的警钟敲响。场景在短短瞬息间变幻,江雪律似乎回到了许久之前那狂风呼啸的茶楼天台,噩梦般的场景,他作为人质,被一名持枪匪徒指着脑袋,细瘦的脊骨差点被戳烂。

    于浩俘虏他,只要对方想,高高扣下扳机,他会如何?他的耳膜会被震耳欲聋的枪响震破,他的鲜血恐怕会贯穿天地。

    我该反抗——

    江雪律心中凛然。

    他这样想,不过落在实际行动,少年心性使然,微弱的搏击意识还是输给了情感,江雪律迟疑了,因为是熟人,他下不去手。

    蒋飞教了他一周,明确告诉过他,如果遇到危险时,该如何自救抵挡。秦居烈手一伸过来,正常来说,少年第一反应该是用手肘虚挡,奈何江雪律心中一迟疑,便慢了一拍,没有动作,短短瞬息之中,自己的致命部位再度落入敌手。

    于是他第二次被摔在地上。

    江雪律乌黑柔软的头发朝后滑落,脖子也拉出一条脆弱的弧线。少年抿着唇,终于意识到其中差距……

    蒋飞扣他的臂膀时,全程面带懒洋洋的痞气笑容,眼神充满温和,这种熟人亲近的愉悦感令他感到放松安全。当施教者换了人,面对的是冷酷无情的教官,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两道锋利英俊的剑眉之下是一双冰冷的眼,嘴唇略薄,没有任何弧度。

    好像没有任何宽厚优待,他成了万千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江雪律感到无所适从。

    秦居烈极有耐心,等着江雪律自己爬起来,全程一言不发。

    江雪律被掼倒在垫子上,这一次不仅是衣服脏了,他的头发也脏了,形容有些狼狈。

    他轻轻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与其说是他疼痛,不如说他有点难以招架。

    ——蒋飞听到这一声哼,心都要碎了。

    “老秦!你这……你要悠着点啊!”

    少年这一声轻轻如同幼兽的闷声,秦居烈自然也听到了,他站在原地,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眼神平静毫无波澜,他只宣布:“明天由我来教他。”说完,他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他摔了孩子两次,衣服没乱气也没喘,黑发一丝不苟,那张英俊冷酷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丝毫心软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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