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穆青娥质询的目光,凤曲立刻从实招来,把自己和“老板娘”、商吹玉的交往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说到老板娘异于常人的言行,和关乎秦家的出身,穆青娥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顶着秦家的名号招惹商吹玉,你是怎么敢的?”
凤曲无辜地眨眨眼,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穆青娥胸中气闷,但又拿他无计可施。
更何况,凤曲刚才还在商吹玉面前慷慨陈情,让她这会儿感动也不是、发火也不是,只能杏目圆瞪地和他对视。
半晌郁郁,穆青娥解释道:“总之,拉拢商吹玉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他不是很有钱吗?”
“可他也很招人嫌吧!”
“啊?”凤曲挠了挠脸,回忆商吹玉那一身金贵的穿着配饰,真诚道,“我不嫌啊。”
他超喜欢的!
穆青娥:“……”她问,“你坦白说,到底是看上这个人还是看上他的钱?”
凤曲回以嘿笑。
“商吹玉虽然有钱,但凤仪山庄可半点不会偏爱他。”穆青娥道,“他的哥哥‘商别意’,才是商家赫赫有名的嫡长公子。群玉台的首功、‘天权’的挚友、今上的亲信,比起商别意,商吹玉至多算是寄生于凤仪山庄的一棵杂草。”
凤曲没有接话。
杂草怎么了?长在凤仪山庄的杂草,那能是杂草吗?
那是“草,好有钱”的草。
穆青娥不打算透露太多,只是通知他:“别再靠近商吹玉。‘第一美人’至今没有下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凤曲只好微笑。
可颅内还回响着商吹玉翻来覆去的“老师”,那一声声迫切的呼唤、和初见他时惊喜的笑意都不像作假,连他都要怀疑两人是不是真的有过相遇。
而且,他们从前世起就是死生宿敌,恐怕不是他想甩就能甩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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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穆青娥的秘密,但凤曲隐隐可以感觉到:
商吹玉对穆青娥一定比他知道的多。
穆青娥的身份是什么?
穆青娥的目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能够对盟主大比的流程了如指掌?
商吹玉说不定了解一二,否则不至于表现出那么赤衤果衤果的反感。
「我不明白。」阿珉问,「商吹玉比穆青娥有用得多,为什么不答应商吹玉?」
凤曲微愣,反问:“为什么答应?”
「只有四个名额,理应留给更有用的人。」
凤曲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质问。
可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无需言语,只要心里的一点情绪都足够回应。
所以,即使凤曲沉默抵抗,阿珉还是会轻易掌握他的心情。
良久,凤曲只能坦诚。
“我才是那个没用的人。”凤曲答,“因为没用,就要时刻担心被抛弃,这种心情太折磨人了。更何况青娥胜过我千倍万倍。”
阿珉陷入了比他更久的沉默。
良久,阿珉的叹息声在心底响起:「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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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香楼内歌舞达旦、灯火通明。
一旦入夜,天香楼和群玉台便是偌大瑶城唯二耀眼的存在。
二者都是同样的堆金砌玉,只不过前者久处红尘,后者渺若云烟。
不过邀约的丑时实在太晚,以至于凤曲来到时,只剩大堂隐可窥见之前的荒唐与旖旎。
宾客们大都在客房歇下,楼中春声叠叠掩于帘幕。
灯火凉寂,一名女婢低头上前:“少侠,请上楼。”
凤曲握紧剑柄,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
他本能地走至那间挂有“别有洞天”的房间前,但还不等敲门,门就被人从里拉开。
商吹玉的脸就这样撞进眼帘,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小声叫:“老师!”
凤曲打量四周,发觉堂中廊内都没什么人。
阿珉也笃定道:「没有杀气。」
商吹玉再次把门敞开,毫无隐瞒地迎他入内。
绕过精雕花月的数幕屏风,曲折的小径走至尽头,豁然开朗处不见引歌,只有一把琴独独安放,案几上置有一只小箱。
商吹玉双手送来了那只箱子,凤曲一头雾水,只能打开。
入眼是三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名贵器具。
凤曲小手一颤:“二公子这是何意?”
“嵌松石白象牙杯、透雕祥云纹组玉佩、鎏金嵌珠莲鹤纹镜。”商吹玉低声说,“老师带回去吧。”
听着耳熟,凤曲记起这是穆青娥点过名的宝贝。
这是什么意思?是穆青娥和商吹玉的暗号?还是商吹玉大发善心决定捐给他们?
眼见凤曲依然一脸迷茫,商吹玉眉宇微动:“您果然不知道穆青娥的身份。”
凤曲眨眨眼:“那些与我何干?我只要知道青娥不会害我即可。”
“可是……她兴许会给您带来杀身之祸。”商吹玉不禁急道,“老师,我不能坐视您让自己置身险境,穆青娥来历复杂、目的不明,倘若事发,不堪设想。”
凤曲安静站在原地,呼吸声在房中此起彼伏。
听罢商吹玉的劝阻,凤曲答道:“多谢二公子告知,今后我会更加仔细保护青娥的。”
商吹玉:“……”
他问:“那么,您的安危该如何是好?”
尽管那张面孔依旧精致,凤曲却能清晰窥见商吹玉眸底的急火。
他是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哪怕自己还是没能记起和商吹玉的过往,但他不计前嫌,仍然把自己视作“老师”在崇拜、在关心。
“二公子,”凤曲问,“我实在不记得九岁以前的事了,我们曾经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商吹玉微怔,嘴唇颤了颤:“九岁?可是我们……”
可是话到嘴边,商吹玉没有继续,而是闭目片刻:“老师的安危才是第一,此外诸事都不要紧。”
接着,他把箱子往凤曲的方向一推:“这些都是穆青娥的东西,老师一并带走吧。”
“青娥的?”凤曲微愣,心中疑惑未减,但还是接过箱子。
箱子不算很沉,但他见识过里边装着的宝贝。
件件都不似凡物,若是送去典当行,应该能换到不少的银两。
可是商吹玉和穆青娥不像旧识,穆青娥现在的拮据也不像演的,难道这是穆青娥家道中落后卖给凤仪山庄的宝物?
商吹玉见他怔忡,又说:“老师一定能看出来,穆青娥原本的家世……”
凤曲的眸光暗了些许,打断他道:“那是青娥的秘密,我不想胡乱打听。”
商吹玉还想再说,却不等凤曲以道谢截断,寂静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引烟的劝阻隐约传来:“你们这是做什么?谁许你们私闯二楼……”
她的话音很快中止,似乎是被某人截住,片刻,引烟改口道歉:“奴婢失言,请庄主责罚。”
商吹玉的神情立刻一变。
来人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凤曲同样听到了“庄主”两个字。
凤曲讷讷问:“令尊……?”
商吹玉撩开白天时引歌藏身其内的珠帘,不由分说将凤曲往里一推。
凤曲刚张开嘴,商吹玉的俊脸在他眼前逼近,话中满是歉意:“抱歉,委屈您了。”
凤曲只得打量四周,珠帘内的空间比他想象的更加狭窄,除了一些弃掷角落的宝具,就只有两三幕屏风。
屏风上的绘画不是常见的四时风物,但凤曲一时间来不及琢磨,姑且钻去屏风后边。
“别有洞天”的房门适时而开。
与先前急切密集的脚步声不同,凤曲等候片刻,只等来了一人响彻房间的脚步。
商吹玉端坐帘外,瑶琴横陈于他身前。
来人开口,语气却完全不似凤曲想象中那样稳重从容:“商吹玉!你哥哥病成那样,你也不愿回家看他一眼吗?!”
……果然来者不善。
面对来人,商吹玉的回应远不如对凤曲那么耐心细致。
他答得漫不经心,甚至低头调了调自己的琴:“生病了就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你!你哥哥向来对你宠爱,当年山庄除了为父,只有别意愿意接纳你。你倒好,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竟然离家出走不说,连哥哥病重都不能换你一句好!”
商吹玉不再搭话,他的父亲却越发恼怒,顺手抓起一旁的一盏琉璃灯,狠狠往地上一砸。
伴随着琉璃碎声,四溅的碎片形同骤雨。
穿过屏风间的缝隙,凤曲清晰看见碎渣掠过商吹玉的手臂,刮破了一点衣袖。
“阿珉,你说商吹玉为什么不躲?”
「他躲不了。」
“……嗯?”
「凤仪山庄的庄主商晤,不是你想的那么废物。」
凤曲怔忡片刻,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并非寻常高手。
这是凤仪山庄的庄主,是可以从雷厉风行的先帝手上抢回一座瑶城的狠角色。
江湖高手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又何况是本就锋利的琉璃碎渣。
十六岁的商吹玉在商晤面前,至多算是一头莽撞的幼兽而已。
商吹玉终于开口:“真是父慈子孝,令人涕下。”
“你说什么?”
“我说——”商吹玉顿了顿,将宴行琴抱回他并不宽敞的怀抱里,“你们自己就足够美满幸福,何苦强拉上我这个不会捧场的观众呢?”
商晤怒目圆瞪,毫不犹豫将一耳光扇了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甚至以凤曲的目力都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商吹玉的脸向左一偏,一丝血腥味在静谧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阿珉、阿珉你看到了吗?”凤曲浑身僵硬,在心里呼唤阿珉,“阿珉,我们帮帮他吧?”
这不是普通的父子争吵。
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父子争吵。
尽管背对着商吹玉,可他能看清商晤的表情。
他看见了,商晤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为人父亲的慈爱,与之相反,商晤瞪着商吹玉的双眸,更像在注视不共戴天的仇人。
“凤仪山庄就是你的家。”商晤一字一顿说罢,目光落在商吹玉怀抱的宴行琴上,“我看你就是玩物丧志,若非别意总帮你说话,我早就把你这破琴砸个粉碎。”
商吹玉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商晤又道:“对着长辈还堂而皇之坐着,你的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
商吹玉只得徐徐起身。
室中又是寂静。
片刻,商晤似乎平复了心情,变回刚进房间时那副苦口婆心的表情:“总之,别意很想见你。就算天香楼的事务再忙,天亮之后也抽点时间回家看看你哥哥吧。”
“……今天不行。”
商晤的脸色骤然狠厉起来:“你说什么?”
“今天不行。”商吹玉答,“今天是母亲的忌日,我哪也不去。”
商晤的巴掌又一次扬了起来。
不过这次没有落在商吹玉的脸上,而是狠狠抢过了商吹玉怀里的宴行。
没等商吹玉反抗,连阿珉都未能击穿的宴行琴,竟然被商晤高高举起,往地上重重一砸。
琴弦被他杂乱无章地一抓,错乱的响声织作一片。
天籁一般的琴音变作喑哑的呻吟,在商晤手中发出错落的崩响。
一根又一根琴弦彻底崩断,宛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商吹玉的面庞。
商晤的脸色阴沉一片,将宴行抛掷一边:“你只有一个母亲,她就在家里好好的。”
少年的背影沉默决绝,凤曲瞳孔骤缩,只看见商吹玉如同失控的猛兽,甚至没等商晤说完,即刻扑了上去。
他的动作比商晤还要迅速,清瘦的少年身形不由分说缠住商晤,双手更是压上了商晤的脖颈。
但他怎么可能是商晤的对手,商晤一翻身,立刻将商吹玉反压在地。
磅礴的内力犹如巨潮,近乎窒息的痛苦顷刻间压制住两个少年。
凤曲按住胸腔,浑身都跟着难受起来:“阿珉,救救他……”
「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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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及凤曲的安全,始终不发一言的阿珉再也不能坐视。
在他掌握身体的一瞬间,阿珉抬腿踢翻屏风,形如鬼魅贴近了商家父子。
紧接着,他将一根琴弦撕下琴身,在商晤翻身之前,紧紧用弦勒住了商晤的脖颈。
室中只剩三人的呼吸。
商晤背对着问:“你是谁?”
他没有收回内力,阿珉的双臂隆起青筋。
冷汗如雨,这场与商晤之间的拉锯注定你死我活。
商吹玉被商晤压制着,脸色由于缺氧而泛青。
这人连亲生儿子也能痛下杀手,如果让他知道凤曲的身份……
阿珉心中一横,手上再次用力。
——不能再留商晤在世。
然而就在他杀念生出的一瞬,双臂的力气却都烟消云散。
凤曲茫然看着自己被琴弦勒出血痕的双手,一阵酸软爬上四肢,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顶替了阿珉。
“阿珉……”凤曲在心中呼喊,“阿珉?阿珉你怎么了?”
无人回应。
片刻之间,商晤再度翻身。
这次他成功掀落了身上疲软的凤曲,同一时间,商吹玉痛苦的呼声从身下传来:“我回去!”
商晤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他微微挪开身体。
商吹玉喘几口粗气,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摸到一张手帕,立刻抛向了凤曲。
凤曲手忙脚乱捡起,把脸一遮,故意压低嗓子:“我、我是路过……”
商晤眯眼将二人打量一番,许是为了奖赏商吹玉的识时务,他没有逼迫凤曲表明身份。
“今天就回去?”
“今天就回去。”
商晤欣慰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被他摔得颇为凄惨的宴行琴。
不知想起什么,他的脸上又泛起一丝柔情:“你早该听话的,大家团团圆圆地聚一聚,多好。”
商吹玉没有附和,但也没有反驳。
“别意知道你这么懂事,一定会很开心。”
商吹玉的嘴唇动了动,笑得很假:“让哥哥为我担心了。”
商晤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凤曲身上。
凤曲蒙着脸,下意识往后退步。
商吹玉则踉跄着站过来,把凤曲往自己身后一挡:“父亲,我还要收拾房间,天亮后立刻回家。”
“为父当然相信你。”商晤微微一笑,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为父也年轻过,金屋藏娇而已。她敢为你做到这等地步,可见我儿风流不输为父当年。”
商吹玉和凤曲同时僵住,半晌,商吹玉低声回应:“多谢父亲体谅。”
“嗯,倒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商晤含笑瞥了一眼凤曲露出的半张脸,“既然事情都已交代清楚,为父就不耽误你了,早些歇息,不要耽误了早上的行程。”
说罢,他也全然没有等待商吹玉回复的意思,径自整理衣襟,负手走出房间。
房门再次关合,死寂的空气如旧,唯独满室狼藉证明着刚才的闹剧。
商吹玉这才周身一软,脚下趔趄,扑坐在宴行琴的残躯边。
宴行琴并未彻底毁坏,但如此重创,对琴的形体乃至音色都是不小的打击。
对于琴师而言,琴是比生命都要宝贵的事物,更何况宴行琴与商吹玉的渊源,显然不只是琴与琴师。
“……二公子。”凤曲艰难地张了张嘴,嗓音发哑。
他搜肠刮肚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说:“你还好吗?”
商吹玉背对着他,许久,嗓音依旧清冽:“让老师见笑了。”
“不不,抱歉,我都没有帮上忙。”
“老师不该出手的,商晤性格暴烈,若是伤到老师,那比杀了我还过分。”
凤曲:“……”
这话让他都不禁心疼,凤曲低声问:“他经常这么打你?”
商吹玉没有应声。
灯辉如雪,薄薄地覆盖在他单薄的身体上,凤曲心中微动,又想起刚才那抹和生父殊死缠斗的身影。
如果不是牵扯自己的性命,他相信商吹玉宁死都不会屈服。
“我不会对外声张今晚的事,二公子不用担心。”凤曲道,“但如果二公子心里委屈,或者有别的情绪,随时可以找我聊聊。”
商吹玉沉默片刻:“老师以前,不会叫我二公子。”
凤曲眨眨眼。
少年别开脸,灯影掩藏他眸中涌动的情绪,两片薄唇轻轻一碰:“老师,我是吹玉啊,柳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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