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箱子回到客栈,已是天明时分。


    穆青娥还未起身,凤曲只得先把箱子放在自己的客房。


    自从离开天香楼,阿珉很快就恢复了意识。


    有了两次死生一线的险境,两人都不敢再轻视这次意外,回到房间后便就此事展开讨论。


    “两次都和吹玉一起,会不会是吹玉身上戴了什么辟邪的玩意儿?”


    「……」阿珉不悦,「我不是邪祟。」


    “可你是鬼啊。”


    阿珉转移话题:「怎么又叫吹玉了?」


    每次他回过神来,凤曲这家伙都能和别人飞快熟络。


    他都快疑心是不是他再这样长睡不醒,凤曲能靠这一张嘴征服武林。


    “吹玉虽然看着脾气不好,但对我是真的没话说。”凤曲得意洋洋地分享,“而且,明明我什么忙都没帮上,他还和我说谢谢。”


    阿珉点评:「明显是对你有所图谋。」


    “图就图吧,我都无所谓了。”


    凤曲隐瞒了自己被商晤误认成金屋藏娇的事,转而道:“所以我觉得我们真的很有希望说服吹玉加入。”


    「你先说服穆青娥接受他吧。」


    “青娥这么善解人意,一定能理解……”凤曲话到一半,突然“啊”一声,“我们是不是也得留意一下琴行?”


    「又怎么了?」


    “吹玉的琴不是坏了么?”


    「他不差这点钱。」


    凤曲很不赞同阿珉的冷漠:“你肯定是太粗心,前世才找不到称心如意的队友。”


    阿珉:「呵呵。」


    一人一魂不欢而散。


    -


    天光大亮,穆青娥一如往常起身洗漱,推开门,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映入眼帘。


    未及开口,一只箱子也被推至面前。


    “……”穆青娥狐疑地皱起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什么?”


    凤曲乖乖答:“是吹玉托我还给你的。”


    “商吹玉?还给我?”穆青娥面色陡变,“你又去见他了?什么时候的事?”


    凤曲连忙解释:“我昨晚见他了,但我们绝对没有说青娥的坏话。我们只是一起听听小曲喝喝茶,不该说的不该做的半点没碰。”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箱子往穆青娥的怀里送了送:“你先打开看看嘛。”


    “我不看。”


    “看看嘛。”


    “说了我不看!”


    凤曲微微矮身,半蹲着仰面看向穆青娥:“求求你?”


    穆青娥:“……”


    他很擅长用那张脸蛋哄人,而且这种角度更显得凤曲楚楚可怜。


    让人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天大的怒火也发泄不出。


    穆青娥只得接过箱子,不悦道:“究竟什么东西,大晚上不睡觉也要跑去私会。如果你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我看点垃圾……”


    话音未落,她拆开盖子,三件雕刻精致的器具躺在其中。


    穆青娥的话音顿住了。


    “虽然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青娥能在房间里一眼认出它们,一定有青娥的理由。”凤曲道,“吹玉说了是‘归还’,说明他也认可它们的主人是青娥。”


    穆青娥怔怔地看着箱子里的三件旧物,不堪回首的记忆再次回笼。


    她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猛地扣上了盖子。


    穆青娥抬起通红的眼眸,怒不可遏地瞪向凤曲:“谁许你自作主张了?!”


    凤曲后退半步,无辜又懵懂地眨眨眼:“我做错了吗?”


    “万一这是商吹玉的诡计呢?快点送回去!不能被他们发现、不能被发现……”穆青娥竭力把箱子推给凤曲,手却始终没舍得离开箱子。


    话语中的哭腔越发浓重,穆青娥蹲下/身子,情绪濒临崩溃:“会死、大家都会死的,如果连你也被拖累了该怎么办?”


    “……哎呀,”凤曲同样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百年以后,我们当然都会死了。”


    “还在说这种蠢话,你根本不知道你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可是青娥也不知道我的事吧?”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你的所有——”


    话音骤停,穆青娥回过神,喃喃地念叨:“你的事……你以前的事……?”


    凤曲眉眼弯弯,继续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知道你的过去,怎么能断言谁拖累了谁呢?”


    穆青娥目光闪烁,良久,她开口问:“你曾经是什么人?”


    凤曲禁不住乐:“不是瞒你。但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九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连父母的名字长相都毫无印象。”


    “………你,”穆青娥抽了一口冷气,问,“你就不好奇吗?”


    怎么能有人对过去的事这么释怀?


    如此诡异的失忆,是个人都难免会在意的吧?


    “为什么要好奇?”凤曲道,“该忘记的时候忘记了,该想起的时候就自然会想起。”


    穆青娥错愕无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那,商吹玉这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吹玉没有恶意,他是真心想把这些还给你。”凤曲顿了顿,笑眯眯地道,“因为你们都很善良,不忍心看到别人难过。”


    穆青娥:“……”


    手握一大堆商吹玉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在瑶城飞扬跋扈的负面传闻,穆青娥最终不舍得让这些事脏了凤曲的耳朵。


    是何等单纯,才会觉得一个青/楼话事人是善良的人。


    “如果这是商吹玉的圈套怎么办?”穆青娥仍旧有些不放心。


    凤曲微笑:“是我愿者上钩,出事了都赖我。”


    ……好吧。


    反正凤曲都已经咬钩了,她不上钩也不行吧。


    穆青娥自暴自弃地抱回箱子:“出事了就赖你。”


    她转身将箱子放到桌上,却听凤曲在她身后问:“青娥姑娘,如果我的过去会拖累你们怎么办?”


    “……”穆青娥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出事了全赖你。”


    她没有转回头,凤曲的笑声毫不掩饰钻进她的耳廓。


    他的笑声就和他的为人一样,清澈得令人不忍挑刺,可做出的事又总是令人侧目。


    “真是有病。”


    穆青娥喃喃自语,她只觉得无论凤曲,还有突发善心的商吹玉,根本都是病入膏肓。


    居然在这样荒唐的世道里尝试相信“善良”。


    甚至还传染了她。


    “青娥姑娘?”凤曲关切的话声犹在耳畔,穆青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只说了一半,紧接着便低下头,半晌没有言语。


    凤曲心中了然:“如果有朝一日,到了青娥姑娘认为可以对我如实相告的时候,我也一定会洗耳恭听。”


    穆青娥怔怔地抬脸看他。


    少年眼含天光,笑容亲切柔和。


    他干净得好像不谙世事,又好像本就不在意这些琐事。


    穆青娥无声地动了动唇,终于道:“谢了。”


    -


    收回箱子后,穆青娥的情绪清晰可见地转晴。


    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三件宝贝被塞进了随身行李的最深处。


    凤曲百无聊赖,决定先在客房里补足昨晚拖欠的睡眠。


    阿珉逼迫他打坐休整,但也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凤曲便一头歪倒,沉沉睡去。


    这一觉径自睡到午后,任凭窗外人声嘈杂,也不影响凤曲在被窝里酣眠如常。


    直到窗外楼下,稀疏的人语传了进来:“你可听说了凤仪山庄那副阵仗?”


    “不是都传疯了吗?商晤都气成那样了,要不是他大儿子在,那妓娘养的东西早该丧了命咯。”


    “商庄主也是造孽,就这么两个儿子,一个体弱,一个不孝……”


    凤曲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窜起,伏在窗口往下看。


    刚才议论的是几个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起话却是中气十足,足够让话音都传进凤曲的耳朵。


    凤曲叫住他们:“请问——凤仪山庄出了什么事?”


    几人面面相觑,摆手:“能有什么?无事、无事。”


    今天是商吹玉回家的日子,昨晚父子俩闹得这么难看,怎么可能无事发生。


    凤曲只能迂回问道:“那我要从哪里打听凤仪山庄?”


    他的目光实在灼热,耳力又异常灵敏,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江湖人。


    几个乞丐犹豫一阵,支吾道:“……那是凤仪山庄,我们怎么敢说。你要实在好奇,就去观天楼问问吧。”


    凤曲恍然大悟。


    凤仪山庄在瑶城一家独大,能够压它一头的当然只可能是朝廷。


    而瑶城的“朝廷”,可不就是瑶城侯,以及朝廷直辖的观天楼?


    他立即诚心诚意向他们一礼:“多谢告知。”


    乞丐受宠若惊,也急忙回他一礼:“别客气、别客气。”


    凤曲又问:“可是,观天楼该怎么走?”


    他的笑容纯稚又澄澈,问得诚心诚意。


    乞丐们相视一眼,随后仔仔细细给他指了一番路。


    凤曲听了几遍,一边默背,一边点头如啄米:“谢谢!”


    大概是怕自己记得不够清楚,凤曲还拿毛笔在手心记了几次转弯的方向。


    最后落得满手墨痕,还不忘满口道谢。


    乞丐看得于心不忍,问:“少侠,你不是大虞人吧?”


    大虞就不可能有这么淳朴的江湖人。


    “我在域外长大,怎么了吗?”


    “那你干嘛对凤仪山庄这么在意?是有朋友在凤仪山庄?”


    凤曲想了想,乖乖点头。


    一旁另一个乞丐叹了一声:“若说在凤仪山庄做事,能跟着大儿子就是最好的。差一点,给庄主办事也能凑合。但要是落到小儿子手里——”


    凤曲问:“他不好吗?”


    “你是外地人,你不知道,据说他家小儿子对仆人,那是轻则打骂,重则断手断脚、剥皮抽筋……”


    身边人叫住他:“好了好了,别说了。”


    前者急忙止声:“噢哟,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少侠你要是还有疑虑,就去观天楼问,别再为难我们。”


    断手断脚、剥皮抽筋。


    凤曲听得呆若木鸡,但很快回过神,连声谢过他们。


    商吹玉那双手长得跟冻玉似的,抚琴倒是很有本领,可要把人剥皮抽筋……


    阿珉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凤曲:“我在想,吹玉他手还怪巧的。”


    「……」


    “你又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阿珉说,「只是想,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队友,兴许商吹玉也不至于和我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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