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九月底,暴雨。
钢铁建造的建筑被冲垮,浑浊的洪水将现代文明吞没,滂沱大雨在檐下汇成一条条密集的雨线,紫电划破夜空,鸣雷紧随而至,尖叫与恐慌被淹没在雷声中,雨幕之下,是乘坐救生艇、仓惶奔逃的人群。
三月前,k市遭了一场台风,台风持续六日、摧毁大部分建筑后才停,台风过后便是持续长达三月的暴雨,将k市尽淹。
天灾之下,外市过来无数救生艇救援,在危险中抢救人命。
而在这片即将被大雨淹尽的老城中,还有一处被世间遗忘的小小房间。
水电已停,房间寂静,其中只有一处泛着潮湿冷意、霉锈斑斑的铁床,在床上蜷缩着一个脊背单薄的青年,青年人生了一张线条柔软的瓜子脸,瞧着便是一个脾气极好、极温和的人,微卷的半长头发落在他面颊间,为他添了一丝雌雄莫辨的媚色。
闪电亮起时,将他的面照的苍白极了,双眸也紧闭,正病沉沉的昏着,任凭窗外雨声怒嚎也未曾有任何动静。
他身上赤条,一件衣服都没有,唯有腹部缠着纱布,其下洇透着血液,白嫩的脚踝搭在床沿边沿上,在雨夜间闪过泠泠的润光。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踩着水渍的脚步声与拧动门锁的开门声,床上的乔栖才颤了颤眼皮,睁开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向门外。
“嘎吱”一声响,铁门被人推开,自门外走进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一个黑色短袖和一件灰色运动裤,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单薄的衣料紧紧包裹他壮硕的身躯,在雨水下勾出泠泠的色泽,行动间能看到他紧绷的肌肉轮廓,透着男子火热的体温,其下似是隐着某种燃烧的野欲。
他手里拿着一包被塑料袋紧紧包裹的食物,推开门的瞬间,恰巧闪电炸响夜空,照亮了他的脸。
短寸浓眉,那是一张冷硬沉默的面。
他生了一双眼角上挑的丹凤眼,显得极为锐利,唇瓣紧紧地抿着,一副寡言冷语、不好相处的模样。
屋内没有灯,他走进来后,只能借着朦胧的月光走到乔栖床前——仔细看,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右腿看起来是个跛子。
和乔栖对上目光的瞬间,他本能的将乔栖浑身都扫过一遍。
乔栖纤而柔,雪泠泠的白,像是一只美味羔羊,被扒光了扔在床上,任由人观赏。
将乔栖看了一遍,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屋内没有多余的椅子,他就坐在地上,将塑料袋层层拆开,露出里面的食物。
一个面包,一袋饼干。
他将饼干撕开,递给乔栖,薄唇一抿,吐出来一个字:“吃。”
乔栖费力的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垂眸看他。
昏暗的房屋里,高壮的男人湿淋淋的坐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将最后一点食物给他,见他没有动,对方眉头一拧,直接拿起饼干,塞进了他的唇瓣里。
他手指粗长,上还带着薄茧,力气极大,只上下一拨便将乔栖粉嫩的唇瓣撑开,顺势将饼干塞了进去。
乔栖的唇瓣柔软滑糯,饼干块太大,塞进去时,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呜”的声音,微微昂头、费力的吞咽时,他的舌尖无意识的擦过对方的手指。
像是被猫舔过,湿漉漉的痒。
高大的男人呼吸更重了些,一双丹凤眼自乔栖的唇瓣上滑落,盯着他的锁骨、细腰、腿骨看了良久,又在他发现之前,缓缓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手中的饼干。
各种坏心思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看了一眼乔栖虚弱的模样,就又收回了目光。
还没养好呢,他舍不得下手。
而乔栖浑然未觉,他白皙的喉结上下一滚,才勉强吞下,为了避免对方塞第二个,他匆忙问道:“薛沧山——你有没有看到我未婚夫来找我?”
坐在地上的薛沧山拆开饼干的动作微微顿了顿,随后自己吃了一个饼干,垂着头吞下后,闷声道:“没有。”
乔栖难掩失望。
“说不定,他死了呢。”薛沧山慢嚼口中的饼干,一字一顿道:“你就没未婚夫了。”
乔栖有些难过,轻声说:“他不会死的,他会活着来救我的。”
薛沧山坐在地上,用力嚼着口里的饼干,像是嚼着乔栖口里的未婚夫的肉一样,一双眼眸晦暗的扫了乔栖一眼。
他想,就算是那什么未婚夫真活着,他也不会把乔栖交出去的。
他救回来的人,就该跟他。
不过,乔栖现在还没养好,他不想吓到乔栖,所以他将这些欲念压下,只转而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暴雨连天。
乔栖也在看窗外。
三月前,k市遭遇台风暴雨,进而引发天灾,在短暂的被困之后,雨势不见变小,洪水越发滔天。
半个月前,所有人吃光了食物,只能匆忙逃生,但是救援人员有限,在轮到他们的时候,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逃生的游艇,必须要放弃一个人。
他的未婚夫便将他留下了。
在离开之前,他的未婚夫抱着他,和他掷地有声的保证,说一定会回来救他的。
所以他就在原处等。
但是很快,他所在的位置被淹了,他在水中也不知道被那里裸露的钢筋刮伤了腰腹,他本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没想到,他在死掉之前被同在洪水中的薛沧山捞了上来,带到了薛沧山的住处。
这半个月间,都由薛沧山在照顾他。
薛沧山善水,可以在洪水中寻找食物,可以出去求救,所以乔栖拜托他,希望他在寻找食物的时候顺便找一找他的未婚夫。
他的未婚夫一定会回来救他的。
可是现在,薛沧山说没有。
乔栖心里万般难过,一张温柔静美的面容难掩失落。
他想了想,便向张口谢谢薛沧山,这段时间,他未婚夫不在,多亏了薛沧山他才能活下来。
而在他刚刚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的那一瞬,薛沧山将最后一块饼干塞进了他的口中,在乔栖被堵的“呜呜”乱哼时,薛沧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你、你去哪?”乔栖吞咽饼干屑、模糊不清的问。
薛沧山要去找药,乔栖身上有很多落水撞击的暗伤,卧床根本起不来,且腰腹间的伤口快发炎了,需要一些消炎药,一旦他发炎高烧,在这种环境下是必死的。
只是现在整个城市都被淹了,他寻药的过程会很麻烦。
“出去找东西。”薛沧山头都没回,只是在离开房屋、关上门时,他微微偏过头,锋锐的眉眼在闪电中明明暗暗,正压重语气与门内的乔栖说:“不要乱出门,外面很危险。”
乔栖以为他说的是天气,看了一眼窗户后,又看向门口,道:“雨快停了,我们快得救了。”
但薛沧山说的不是天气,他说的是暴雨洪水下,等不来救援,饿到发疯的人。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k市中最高的一处楼层,这楼有三十层,他们在第十三层,十层以下都被淹了,幸存下来的人都在这栋楼的附近。
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有人争斗夺食了。
在天灾之下,想活下去,吃苦没用,得吃人。
但当他抬眸看向床边,看见那张瓷白透亮的面、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时,要说的话就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只冷着声线重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有钥匙。”
乔栖点头答应。
薛沧山这才离开房间,在薛沧山离开的前一秒,乔栖向门口的他笑了一瞬,轻声说:“谢谢你。”
躺在床上的青年生的温柔极了,眉长而细,虽然面颊苍白,但笑起来时,那双桃花眼里盛着盈盈秋水。
他像是一颗安静的木,树叶迎着风飒飒的响,艳绿绝姝,含笑而立。
他看过来时,薛沧山的手骤然一紧,将老旧生锈的门把都握出了一阵牙酸的嘎吱声响。
他那张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脸盯着乔栖看了两个瞬息,随后突然扭过头,意味不明的丢下一句:“要谢就好好活下来,以后出去了,我让你每天都“谢”我。”
乔栖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但听起来像是在鼓励他活下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乔栖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倒在了床上,望着头顶黑压压的天花板,想,薛沧山真是个好心人啊,随手捡来了他,都对他这么好。
薛沧山以前跟他说,薛沧山是骑车送外卖的,不小心伤了腿,本来都快治好了,但偏生来了水灾,疲于奔命,腿便又坏了。
他因为这件事,心里极心疼薛沧山,还几次请薛沧山上床睡,但薛沧山照顾他腰腹受伤了,不肯上来,只要他以后用别的回报他。
乔栖满口答应,不管薛沧山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那时候乔栖就在心里发誓,若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给薛沧山很多钱,帮着薛沧山治好他的腿。
他思索间,手指又忍不住伸到床下,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给他未婚夫打电话。
他的未婚夫名江文煜,是江氏集团的继承人,江家的大少爷,性子冷淡桀骜,对谁都是疏离漠然的模样。
而乔栖,是从孤儿院出身的孩子。
当初,乔栖受江家老爷子资助,在江家住过一段时间,江家老爷子很喜欢他,在临终前,江家老爷子安排了他和江文煜成婚。
乔栖自然是满心欢喜,他早在第一眼见到江文煜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那时候,江老爷子带着江文煜去孤儿院捐款,那样矜贵冷淡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站在车前,像是一只高傲的鹤。
他远远望过来的时候,瞬间就俘获了乔栖的心。
后来,乔栖努力学习,考上高等学府,被江老爷子赏识,进了江氏集团的公司,再后来,江老爷子希望他和江文煜订婚。
他思考了一晚上,满脑子都是初见江文煜时,那个清冷高贵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他就忐忑的答应了江老爷子。
乔栖本以为江文煜会拒绝的,毕竟,江文煜是高高在上的云,而他只是个没有根基的普通人,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文煜没有拒绝。
乔栖心想,也许,江文煜是出于尊敬江老爷子的想法,也许...江文煜也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最起码不讨厌。
他不是贪心的人,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而在他们接下来的相处之中,乔栖感觉到江文煜渐渐地喜欢上了他,他曾鼓起勇气问江文煜,和他结婚是因为江老爷子的吩咐,还是因为他。
江文煜那双清凌凌的黑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后,说:“是因为你。”
乔栖一直记得那一夜的感动,他几乎醉死在了那日的月光与晚风里。
后来,老爷子过世,他们过了守孝期后,便开始准备婚礼。
他们将婚事定在了七月二十一日,那是一个好日子,但是在七月二日,开始了一场暴风雨,长达三个月,一直未停。
若非是三个月前那一场暴雨,他们早已经办婚礼了。
想起来江文煜那张冷锐桀骜的面,他的心中涌起一阵阵思念,连看着手机屏幕的目光都逐渐放软。
但是因为洪水,信号早已停断,手机是打不通的。
银蓝色的光芒落到他精致的面颊上,照亮了他充满失落的脸。
手机电量只剩下最后的百分之五,他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是他还是不甘心,总要再试一试。
乔栖总是对这个世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幻想未婚夫会回来接他,幻想外面的雨快停了,幻想他一睁开眼,天下太平,一切都如同以前一样美好。
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但是这一次,手机那边却没有传来忙音,而是传来了等待接通的声音。
打通了!
外面通信号了!
乔栖一时兴奋极了,一口气吸猛了,竟呛的他伏床直咳,因为太虚弱了,他咳一下,胸腔都泛起一阵牵扯的痛意,连带着眼前都跟着一阵阵泛黑。
但他不敢耽搁,只高高举着手,摇晃着手里的手机,希望信号更持久一些。
神明似是也听到了他的祈愿,在下一刻,他的手机接通了。
接通了!
乔栖激动地手指都在抖,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忍着身体的不舒适,将手机贴到了耳边。
一句“文煜”才刚到喉咙边,还未曾来得及喊出来,他便听见手机那头传来了一道轻柔愧疚的声音:“文煜哥哥,你一直这样照顾我,乔栖怎么办呀?他找到了吗?”
乔栖的心底里涌起一股疑惑。
这个声音是...林云。
林云跟江文煜是多年好友,他们都是豪门圈子的人,听说林云以前去海上玩,不小心落了水,失踪了一年,四个月前才恰好回来。
四个月前,他们即将办婚礼的时候,林云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江文煜与林云关系极好,他们经常出去一起出去玩。
当时逃生的座位少,必须要留下一个人的时候,江文煜便与他说:“林云身体不好,乔栖,你让让他,我送走林云后,一定会第一时间接你。”
乔栖不太喜欢林云,他总觉得林云太软弱,太依赖他的未婚夫,但是因为未婚夫的关系,他也将林云看做是自己的朋友对待。
未婚夫开了口,乔栖不疑有他,立刻答应了。
但现在,江文煜的手机,怎么在林云手里?
“乔栖有保镖去找。”江文煜冷淡的声音传来,他似乎不知道乔栖在手机的另一端听着,声线温柔的说道:“你好好休息,不要感冒。”
乔栖听到这话,不由得浑身发颤。
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在洪水滔天的地方差点死掉,而江文煜在另一个地方,关心他的朋友是否感冒。
他想问“乔栖”呢。
他想问江文煜为什么没有来找乔栖,他想要开口,却觉得嗓子眼被流动的淤泥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来,还让他一阵阵作呕,心里也跟着一阵抽痛。
下一瞬,他听见林云说:“文煜哥哥,你真的要和乔栖结婚吗?我知道的,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这一次你宁可放弃乔栖也要救我,我就知道,你其实根本没忘了我。”
“如果不是之前我落了海,失去了记忆,一年都没有回到k市,叫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你怎么会在爷爷的安排下跟乔栖结婚呢?”
“分明是乔栖破坏了我们,你心里分明也还是有我的,文煜哥哥,你在我和乔栖之间,选择留下他,不就是因为你还爱我吗——”
他似乎扑到了江文煜的身上,乔栖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以及江文煜的闷哼声。
然后他们俩极近的贴在一起说着什么。
乔栖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林云跟江文煜才不是什么朋友,他们之前是情侣。
林云回来之后,江文煜一直在骗着他,让他以为他们两个是朋友。
他们一直在骗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说过多少话,对过多少眼神,甚至,还让他交出了一个求生的位置给林云。
如果他知道林云的身份,他是绝不可能给林云这个位置的!
他们骗他!
该死的电流恰好在这时滋滋的响起来,让他们俩的声音不再清晰,乔栖只听见林云轻轻地、得意地笑了一下。
林云知道他在听。
林云故意在说这样的话!
那模糊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到乔栖的耳朵里,像是死亡的钟声,乔栖手掌一松,手中的手机“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乔栖下意识的去捞,但因为临近床边、身体失重,他竟然直接砸在了地上!
心脏涌起一阵剧痛,四肢百骸像是断了一样,乔栖眼前都一阵阵发黑。
他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冷,巨大的愤怒在他的胸口间盘旋,顶动着他的心脏,受伤的腰腹重新撕裂,开始漫出血迹,薄薄的纱布根本阻挡不住,冰冷的地面泛着潮寒的凉意,似乎要将他吞没。
他想要动一动,却再难喘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漏气的皮囊,一点点瘪下去,暗下去,鲜活的身体逐渐走向衰败,明媚的眸变成灰色,不甘空洞的望着窗外渐渐停下来的雨。
雨要停了,救援一定会来更多,薛沧山可以活下去了。
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好像...不能再帮薛沧山治好他的腿了。
——
那时,薛沧山正在暴雨和洪水中翻找。
他生了一张轮廓冷厉的脸,瞧着就像是那种任性的刺头,极不好说话,所以一般求生者都不敢来招惹他,他看上去很像是能把别人打一顿、抢走对方食物的样子。
滔天的洪水中,他像是一只洑水的猎豹,矫健的跃入水底。
洪水将他整个人泡的通透,单薄的衣裳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露出其下紧绷结实的肌肉轮廓。
哪怕身处暴雨中,他依旧透着一股热腾腾的强壮雄性的旺盛气息。
他在水中捞了许久,终于从一个早就被淹没的药店里找到了一些药。
他从浑浊肮脏的水面下浮起来,高昂着一张锋锐的脸,喘出长长的一口气,随后一路向他临时的落脚地游去。
一想到房屋里面被他藏起来的那棵小树,想起来乔栖柔软的脖颈,细腻的手指,粉嫩的唇瓣,以及吞咽时的“呜呜”声,他便觉得心头滚热。
从他将乔栖从洪水里捞出来的那一天起,这个人,这条命,就都是他的。
至于什么未婚夫——
薛沧山的薄唇勾起了一丝不屑的弧度。
人是在他手里的,他才不管什么未婚夫。
他捏着手里的药瓶,像是捏着乔栖的下颌,慢慢的揉捻,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给乔栖喂药的画面。
粉嫩的唇瓣被掐开,露出亮晶晶的小舌——薛沧山浑身更燥。
但他并不知道,乔栖吃不到这药了。
他捡回来的绿木长眠在这一场暴雨里失去颜色,苍白成了一截朽木。
长眠于此,再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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