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心魔(三合一)
来人面容冷峻,长发以玉簪半束,眼眸深邃,行走间月蓝法衣之上有云雷暗纹流转,腰间仅坠一枚雕刻“楚”字的玉玦作饰,举手投足自有铮然凛冽之息,恍若一柄利剑,让人望之生畏。
看清来人之后,叶玺与众峰主当即起身,恭敬行礼,“剑尊。”
楚长渊落座后轻轻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叶玺放下手,笑着道贺,“恭喜师叔出关。”
他点了点头算是应声,目光越过叶玺,停在空中被分割成几十面的水镜之上。
为防止还未进入水镜之人提前看到测试场景,这场景只有玄霄宗众人能看见,每名测试者的一举一动都会呈现出来,方便众人考校评价。
水镜内部乃是一方变幻无穷的小世界,其间危险诱惑皆存,又能依据不同人不同心境幻化所看到的场景,每个进入者的欲望与恐惧都将在镜中一一展现,直至他们勘破幻境,才能找到出来的门。
楚长渊掠过诸多水镜,停留在其中一个画面上,他盯了一瞬那人眉梢的浅淡伤疤,低沉声音响起,“这便是那个身负天级冰灵根之人?”
叶玺已坐了回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认出了其中正是沈寄雪,“正是。”
他瞥了眼不远处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快将扶手捏碎了的傅清风,有意试探道,“师叔是想收她为徒吗?这小姑娘天资极好,就是年岁有些大了,已过了入道的最佳年纪。”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殿中众人都竖起耳朵,等楚长渊发话。
也不怪他们颇为惊异,只是楚长渊自成为沉流峰主之日起,直至登顶剑尊以来,从未动过收徒的念头。
前任掌门身为他的师兄,飞升仙界前还念念不忘自家师尊的叮嘱,翻遍整个人界也要给楚长渊找个称心徒弟。
结果看来看去、甚至还将其他宗门的弟子们都扒拉了一遍,也没能让这位眼光极高的剑尊点头。
前任掌门带着遗憾飞升,又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了自己的徒弟叶玺。
今日楚长渊突然现身,开口便是问天级冰灵根那个小姑娘,若他真想收那小姑娘为徒,叶玺恐怕只好对不起傅清风了。
“只是问问罢了。”
楚长渊神情淡漠,瞧着并无其他意思,似乎真的只是问问。
叶玺一哽,其他人也跟着收了看热闹的心思,唯有傅清风暗中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盼来个天级冰灵根,若让剑尊选了去,痛失一个好苗子他真的会心有不甘。
随着最后一人进入水镜,众人将注意力挪至水镜,细细观察起他们的表现,心中默默盘算要收哪个做徒弟。
“此香名曰闻情,是我亲自选的,你可喜欢?”
沈寄雪定定望着他,垂眸看了眼他胸前汩汩流血的伤口,一把推开他后撤几步,皱眉道,“长渊,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满眼疼惜地吹了吹她腕间伤口,抬手释放灵力为她治愈。
“阿雪莫要生气,”他抚过色泽森然的白骨手环,“此乃我的肋骨所制,你我一人一个,一旦套上,除了我谁也取不下来。”
“阿雪,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沈寄雪神色平淡,对上他满怀希冀的眼神,缓缓说道,“长渊,我曾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要。”
“还说、恨我。”
在妖界时,她是真的想与他相守一生,“错过便是错过,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他指尖一颤,骤然发狠道,“那时我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满脑子都是你杀了我的景象,如何能算数!”
“你不能这般对我,阿雪······”
他近乎祈求,将她揽入怀中,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着那句、对沈寄雪来说再也没有意义的话。
“我爱你。”
然而再也换不来曾经的真心,甚至连假意温柔都无,她连伪装都不再给予,只剩下无尽的漠然。
“爱我?”
沈寄雪嗤笑一声,“爱我便是欺骗我、瞒着我,甚至生死之际都在想着算计我。”
“从我踏入归墟之时起,你便盯上了我,自你扮做摆渡人、我们第一次见面,再至忘川之上发狂的玄武、召唤阴兵时让我带上的白骨手环,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不择手段的欺骗,你却说是因为爱我?”
“长渊,阻你渡劫是我的错,但你的爱、本座要不起。”
字字句句皆是诛心。
他将她抱得更紧,只觉心痛得无法呼吸。
一步错、步步错,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遇。
自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便为这情劫埋下了因,他终究是渡不过去的。
他缓缓松开她,眼神落在她眉梢,“你可知,我是如何恢复记忆的?”
见沈寄雪不说话,他长叹一声,自顾自开了口,像是要将一切都倾诉于她。
“第一世我还是林墨芝,那时你毫不留情一剑刺穿我的胸膛,实在是太痛了,痛到我生出执念,无意识间将一缕神魂留在你眉梢的疤痕中,此后世世如此,直至第四世。”
他顿了顿,“你、或者说你借用的那具身体死后,那缕神魂没了寄托之所,带着四世执念的神魂归于我的神魂之中,至此,我才有了这几世的记忆。”
“于是我从轮回台中爬了出来。”
沈寄雪指尖微动,陡然想起初到归墟时,那个香烛铺子的掌柜曾提到,新任归墟之主是怨气极为深重的恶鬼,即便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台也不能消弭。
“他们说我怨气过于深重,将来会永堕恶鬼道,届时整个归墟都将永无宁日,便要就此处决了我。”
说到此处,他轻笑一声,声音极尽温柔,“可我还没见到你,怎么能就此死去?”
“可你到归墟却不是来寻我,”他眸中流露出几分委屈,“你怎么能不先来寻我呢?”
“我日盼夜盼,在幽冷的归墟等了你百年,从一开始的恨,到一闭眼皆是你的一颦一笑,你替我写下花灯、与我在人间春风一度、手把手教我练武、时时护我周全······”
“你都忘了吗?”
“这一世过后我便会投身轮回,你我永生永世都无法相守,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开你。”
他眼眸幽深,握住沈寄雪的手也愈收愈紧,“我本想引来玄武,带你入鲛人水宫,利用那里的阵法和禁制让你永远和我困在一处,谁料中途蹦出来个灵越,打乱了我的计划,否则你我二人早已相守!”
沈寄雪只猜到玄武是他动的手脚,却未曾想到连鲛人水宫也在他计划之内,她抬眸看向眼前神色疯狂之人,一字一句道,
“长渊,你疯了。”
他垂眸,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于他而言、她意味着什么,他想要将一切都说与她听,可是一步错便步步错,如今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会听的。
不如不说。
只要她能留在他的身边便好。
或许早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疯了。
“阿雪,”他眸中满是沈寄雪看不懂的深情,近乎执拗地重复道,“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沈寄雪垂眸,“晚了。”
她抬手推开长渊,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门扉开合声响起,屋内再度恢复了安静。
沈寄雪转身快步靠近门扉,伸手想要拉开它,却被结界挡了回来,她眸色一暗,贴近门边静听片刻,待确认外间无人之后才安下心来。
她拨开后颈处的长发,对着镜子只见发根之下有一道极细微的红线,不过半根指节大小,指尖细细抚过那处,随后拿过一旁的烛台拔了蜡烛,将其上针尖缓缓刺了进去,沿着红线划开皮肉。
额间渗出薄汗,她咬牙忍住痛意,从里面摸出了一样指甲盖大小的物件,用衣袖擦干净后,乃是一枚极薄的玉色甲片。
沈寄雪并未理会颈后伤口,眨眼之间它便已有愈合之兆,再过几息除了残留的血液、连道疤痕都没留下。
她搓揉甲片,直到它散发出淡淡的柔光。
不多时,里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哪儿?!怎用上了这个?”
沈寄雪没有回答,反问道,“神界如今可有异动?”
她现身无尽之渊,处置了一批被烙上修罗印之人,神界必会知晓,而恢复记忆的长渊也在此处,难保会被神界主将认出来,如今她被囚于此,若他们借此机会对魔界做点什么,简直是再顺利不过。
沈寄雪居然动用了华风兽的护心甲片,可见已无法动用灵力,符星荏在另一头急得转圈,听她问话连忙回道,“神界今日在边境增兵数万,但只是操练起来,并未有进攻的架势。”
被掌门的眼刀一刮,谦修迅速反应过来,朗声宣布,“沈微雪,天级冰灵根,得心性测试第一。”
傅清风适时起身,他还未开口,季岚川就在一旁笑着催促道,“微雪,快去你师尊那边。”
沈寄雪侧首,见傅清风睨了季岚川一眼,这才与她说道,“莫听他胡言。”
“沈微雪,你既已通过了测试,便是玄霄宗弟子,”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我乃敛清峰主傅清风,与你同样是天级冰灵根,你可愿拜我为师?”
“愿意的,”沈寄雪恭敬拱手,“师尊,请受弟子一拜。”
傅清风暗中瞥了眼那位岿然不动的剑尊,心中松了口气,险些就要失去一个这样好的苗子了。
天级冰灵根,再加上这般卓绝的悟性,将来她的进境简直难以估量,自敛清峰再出一位剑尊,也并非全无可能。
“好好好,”叶玺笑着贺道,“恭喜傅师弟,得了一位好徒弟啊!”
傅清风心中颇为得意,难得露出些笑意,“多谢师兄。”
“其他人勘破幻境还要费些时辰,”叶玺的目光停在云星华身上,“星华,你带微雪先去做个登记,拿到宗门令牌后将她送至敛清峰便是。”
“是。”
云星华笑着上前,牵过沈寄雪的手,走出了大殿。
叶玺目送两人出去,面上仍带着欣喜之色,耳边却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此女杀伐之气太甚,来日易生心魔,恐难成大道。”
此话一出,原本充盈这几分喜气的大殿霎时间冷了下来,无人再敢出声。
而傅清风的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第 24 章 闹事
“敢问剑尊,这话是什么意思?”傅清风忍不住问道。
他好不容易收了个天资悟性绝佳的弟子,刚获得众峰主艳羡目光,楚长渊一句话便将他衬得像个丑角。
就好像是,楚长渊看破了沈寄雪难成大器,才将她让给了敛清峰和他。
楚长渊看他一眼,挑了挑眉,“实话罢了。”
叶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巡睃一圈,见傅清风手背上拱起的青筋,以及全然无视傅清风挑衅的楚长渊,无奈之下只好出来做和事佬。
然而他话未出口,楚长渊就起身一步迈出,身影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暗自咬牙的傅清风和一众心思各异的峰主和弟子们。
叶玺心中深深叹气,正欲安慰几句傅清风,却见这位平日难窥波澜的师弟亦甩袖离去,顿时心塞不已。
师叔说话怎么一点余地也不留!
他此言一出,傅师弟小心眼又要面子,那小姑娘日后在敛清峰恐怕不好过啊······
自此之后,长渊诞生成为新任神尊,她则执掌魔界至今。
六界耗费了如此巨大的代价都没能将修罗族杀死,只得封印在无尽之渊,如今魔界作为归墟之后的第一道防线,又与修罗族结下那般深仇大恨。
一旦他们重现世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沈寄雪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得尽快出去,遣符星荏前往无尽之渊细细查探,无事最好,若有事······这死劫不破也罢。
有她在一天,便绝不会让任何一个魔界子民死于修罗族手中。
一夜平安无事。
众人握紧长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
“师、师尊,”白朝英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
“你没眼花。”
季岚川连同洛雁瑶、薛长盈等人皆面色沉沉。
只见街上又恢复了平和景象,小贩走卒、来往商客,黄发垂髫、公子窈窕,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偶有路过者,还对他们笑着微微点头打了招呼。
看着眼前场景,昨夜仿若一场噩梦,让人难以置信此刻有说有笑、再正常不过之人夜间会化作活尸。
一行人回到客栈,再对上笑眯眯的掌柜全无亲切之感,只觉毛骨悚然,连声招呼都没打便上了楼。
留守屋内的弟子们见他们平安回来,皆松了口气。
一名医修弟子连忙起身,细细查看了血月灵花在孟川和姜葵体内的生长程度,轻轻叹了口气,“孟师弟与姜师妹受血月照耀时间过长,腕间那道黑红色血线已比其他人深上许多,恐怕······”
姜葵笑了笑,反倒安慰起他来,“无事,张师兄直说便是,我与孟川还有几日好活?”
“大约三日,”张少羡愁容满面,瞧着比他们俩还要痛苦,“都怪我无用,怪我无用啊!”
医修秉持“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修“仁心”之道,如今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中毒渐深却束手无策,他内心的痛苦不必当年那些先辈少。
孟川得知身中血月灵花之后,早已释然,“师兄,这并非你之错,谁能料到迷瘴之中布满了血月灵花的种子,是吧?”
“再说了,还有三日呢,”他环顾颓丧着脸的众人,“我们未尝寻不到解药!”
“师姐,”沈寄雪靠在窗边,点了点对面一个小摊贩,“昨夜他是不是曾追过我们一段?”
云星华仔细看了看,“没错,似乎还被顾淮刺了一剑。”
“他身上怎么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顾淮奇怪道。
沈寄雪扫过街上来往之人,“我们昨夜所见活尸,皆是满身血腥,有些甚至臂膀都少了一个半个,可今日所见之人皆手脚健全。”
“假若城中天亮之后一切都会复原,我们的灵力却仍在缓慢消逝,便只有一种可能,”她缓缓道,“骁阳城中的时间,不会流动。”
“他们永远被困在了同一天。”
众人被沈寄雪的话吸引,闻言一时静默,不知该为城中百姓叹息,还是为自身死期将近、即将与他们沦为同样的怪物,永远滞留在时间囚笼之中而悲哀。
“师妹的意思是,”洛雁瑶推测道,“这突然出现的血月与迷瘴中的血月灵花种子,或许来自数万年前屠城的那段时日?”
“正是,”沈寄雪点了点头,有意引导他们,“我所知不多,敢问师兄师姐可否知晓什么会引起时空错乱?”
“世间含有时间法则的神器仅有鸿蒙镜,可此镜现存于魔尊手中,绝不会出现在骁阳城,”薛长盈沉声道,“那便只剩下另一个······”
季岚川骤然睁大双眼,“太虚之境!”
“什么是太虚之境?”沈寄雪假作疑惑。
洛雁瑶见大部分人神色迷茫,解释道,“太虚之境乃是混沌破碎之后,流散于世间的一道混沌元气所化,它行踪不定难以捉摸,已有数百年无人见过了。”
“它与鸿蒙镜可观未来不同,穿过太虚之境可前往过去,其间变幻莫测、危险重重,需舍弃肉体以神魂进入,否则会被时空乱流绞成碎片。”
季岚川深吸一口气,“竟是太虚之境将骁阳城困在了同一日,甚至连通过去,让血月和血月灵花的种子出现在后世。”
“如此说来,”顾淮摸了摸下巴,“只要我们能通过太虚之境回到过去,或许就有机会见到修罗族,从而得知血月灵花的解药”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姜葵苦笑一声,“师兄,你这设想比我们强行突破循环、走出骁阳城还要难上百倍。”
“普通修罗族哪里会知道血月灵花的解药,”薛长盈语气疲惫,“唯有修罗王才会知晓。”
“所以说,就算我们找到太虚之境的入口、顺利回到过去,也无法拿到解药咯?”
白朝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季岚川瞥他一眼,叹了口气,“不止如此,进入太虚之境回到过去是有代价的。”
“什么?”
“去日不可挽,来日犹可变,此乃时间法则所限。”
顾淮接过话,他精通推演之术,比他人更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听闻通过太虚之境回到过去,将会失去记忆附到他人身上度过一生,一旦沉迷其中,届时‘死后’返回现世,轻者境界跌落,重者神魂有损。”
带着记忆到达那样的乱世之中,能否自保都是两说,更遑论失去记忆,与重新投胎又有什么分别,怎能不沉迷其间?
“顾淮所说不错,暂且不论失去记忆将会如何,”洛雁瑶神情格外严肃,“去日不可挽回,意味着一旦附在从未接触过修罗王之人的身上,便会前功尽弃庸碌一生。”
不可控之事太多,即便穿过太虚之境后能附在有用之人身上,在无法改变过去的前提下,失去记忆的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血月灵花的解药。
甚至还要冒着境界跌落甚至神魂有损的巨大风险,如此看来,通过太虚之境拿到血月灵花的解药,何止得不偿失,简直与白白送死无甚区别。
看来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
有了希望之后再陷入绝望是无比痛苦的,屋内间或响起抽泣之声,气氛前所未有的低迷。
沈寄雪适时出声,“即便做不到,我们也要试试,反正都是一死,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好,不是吗?”
洛雁瑶现下终于明白,为何沈寄雪能够筑基之后直接凝丹,只这份坚韧不催的心性,便让她这炼虚期也钦佩不已。
沈寄雪面色冷凝,沉沉看过去,吓得应春结结巴巴住了嘴。
“凭你也敢诋毁少爷?”
她手指微动,空中瞬间出现六道冰棱围成一圈,尖端向里直指应春。
冰棱缓缓逼近,应春吓得面色惨白,眼含泪水楚楚可怜,“阿雪,我不过说错了几句话,你便要杀我吗?”
众人察觉气氛不对,正欲开口劝解,被沈寄雪一眼扫过,顷刻之间噤若寒蝉,无人再敢上前。
沈寄雪嗤笑一声,“你该相信剑尊说的话。”
应春瞬间面如土色,此刻才相信沈寄雪竟真的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她。
还未待她求饶,便见沈寄雪手掌向下一挥,六道冰棱猛地刺了下来,她抱住脑袋尖叫一声,颤抖着跪倒在地。
“锵——”
剑光闪过,六道冰棱应声而碎。
沈寄雪垂眸遮住眼中笑意,终于来了。
第 25 章 赌约
众人当即回首,只见五人翩然落下,为首之人容颜俊美无俦,眉宇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冰冷淡漠,仿若从天而降的神祗。
人群外的落霞峰管事看见来人震惊一瞬,顿时后背发凉,他见情况不对用传音符通知了诫律堂,怎这般倒霉正好遇上剑尊也在。
他连忙迎上去,恭谨行礼,“剑尊、诸位师兄好。”
话音刚落,人群再度哄然,他们争相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名震人界的剑尊真容。
跟在楚长渊身后的诫律堂弟子拍了拍他,“师弟辛苦。”
应春被六道冰棱吓得够呛,半晌没缓过神来,此时听见剑尊带着诫律堂来了,顿时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跪坐在地上,泪眼朦胧指着沈寄雪,“阿雪,你竟然真的想杀了我!”
楚长渊皱眉,循声看去,正好对上沈寄雪黑白分明的双眸。
少女冷着脸一言未发,身着再普通不过的内门弟子装束,袖边还沾染着些许灰尘,清凌凌的眼中暗含嘲弄,倔强地直直看着他,毫无畏惧神色。
“师父!”
沈寄雪怎么也没想到,沈南洲会冲过来替她挡下这一杀招。
利爪刺入身躯,谢衡大笑几声,“你若肯求我,你这徒儿还能多活些······”
沈寄雪神情凌厉,威压尽显,不过一个眼神便让谢衡觉得犹如削骨刮肉。
他顿觉不妙,正欲向后撤去,便见沈寄雪手掌微动,“唰”地展开霜寒扇,猛地自他脖颈之间划过,随即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再落地时,身首分离。
沈南洲闷哼一声,尸毒在他体内迅速蔓延开来,顷刻之间嘴唇已成了青黑色。
“师父,”他在沈寄雪怀中缓缓滑落,忍着体内剧痛笑了笑,“我是不是、又犯蠢了?”
沈寄雪沉默一瞬,“不,是你保护了我。”
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避开谢衡的攻击,是以并未躲避,然而沈南洲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见她身陷险境,便甘愿以命相护。
“南洲,我绝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
沈寄雪垂眸敛去汹涌情绪,抬手封住他周身大穴,又给他喂了颗丹药,这才将他小心放平,看向正欲悄声溜走的谢希颜。
“再敢走一步,你的下场便与他一样。”
谢希颜顿觉肩膀处的伤口刺痛,顿时停在原地,乖乖转身讪笑道,“不知沈仙师还有何吩咐?”
沈寄雪声音极冷,“他将尸毒解药藏在何处?”
“这、这我怎会知道,”谢希颜连忙摆了摆手,“这等紧要之事,他又怎会告诉我。”
“是吗?”沈寄雪挑了挑眉,毫不遮掩杀意,“既如此,我这就送你去见他问个清楚,如何?”
“我说我说!”
她思绪急转,片刻之后突然道,“他每个月都要外出一趟,我曾偷偷跟踪过,发现他去的是罗刹海市魃母住处。”
沈寄雪睨她,“你该知道,骗我的下场是什么。”
谢希颜瞥了眼身首异处的谢衡,喉咙微动,“自然,我怎敢欺骗仙师。”
自修罗族败后,罗刹海市亦随之渐渐衰败下去,入口几经变动,到如今若无人引路则很难找到入口,反倒成了隐匿躲藏的好地方。
只是没想到,罗刹海市的入口竟离骁阳城不远。
沈南洲身中尸毒,即便服下丹药也难以抑制毒性扩散,沈寄雪每隔一个时辰需向他体内输入灵力压制毒性,才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
一行三人到海市入口时,恰逢闭市一日,便在骁阳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
沈寄雪路上曾逼问谢希颜,她一口咬死说自己和谢衡听闻血月灵花现世,以为修罗族即将重新归来,想要积蓄力量再次投奔修罗族,这才与谢衡联手将那三位“夫君”的精气吸食殆尽。
这话听着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细细一想,他们掩藏身份隐于人界多年,仅因突然现世的血月灵花就认为修罗族不久将再次重临世间,未免太过武断。
沈寄雪本也没想着轻易从谢希颜口中得知他们的目的,届时拿到解药杀了便是,待她亲自去一趟无尽之渊,一切不言自明。
沈南洲体内的尸毒堪堪压制住,缠着她非要出来看骁阳城夜景,“好不容易、来都来了”这种话说了一箩筐,沈寄雪被他吵得头疼,这才勉强答应。
“你尸毒未清,不宜多走动,”沈寄雪带着他进了一间临街的茶楼,“街上人多,在此看看便是。”
沈南洲左耳进右耳出,答非所问,“师父,今夜城中好热闹。”
这几日沈寄雪对他的照顾比这几年加起来都要多,若非还不想这么早死,他真想一直如此,这样她的眼里就会一直只有他。
沈寄雪推开窗,给他倒了杯热茶,无意间瞥见街上路过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朵花。
那花顶端洁白似雪、花心乃至根部却幽蓝近墨,对于沈寄雪来说,再眼熟不过。
“今日、应当是花朝节。”
那女子手中,拿的是载雪花。
曾经也有人送过她,月色之下与她吐露心声,如今斯人已逝,更是被她亲手所杀。
她要杀他,他便慨然赴死,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原来如此,我还道骁阳城不愧是第一大城,游人如织灯火通明······”
沈南洲收回目光,唇边笑意在看见沈寄雪出神之时,倏然落了下去。
“师父,你在想谁?”
他本不该问,可他忍不住。
尝过她给予的甜头之后,让他再次退回那个“徒弟”的位置,装着傻什么也不能问,于他来说何其残忍。
沈寄雪回神,不自觉抚上那枚“楚”字玉玦,轻轻摩挲几下,唇边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来,“只是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沈南洲眼神一暗,匆忙敛眸端起茶杯,谢希颜的话不受控制般蹦了出来。
他曾经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可又怎么能不在意?
那位天资过人的剑尊,爱上了自己的徒弟,甚至因情生了心魔。
师父是剑尊的徒弟吗?
当年救下他,或许就是因他与剑尊长得十分相似,而非他以为的路见不平。
沈南洲握紧的拳头骤然一松。
既然他与剑尊长得十分相似,那为何师父不能将他当做剑尊的替代品?
透过他看谁都无所谓,只要被她注视的人是他就好。
随后便见她狡黠一笑,双眸格外明亮动人,艰难抬起胳膊,五指向上冲着他摆了摆,“立诺需有信物。”
“我从不食言。”楚长渊眼神再度恢复冷淡。
见沈寄雪皱眉头紧皱,忍着疼也没有放下手的意思,他顿了顿,左手隔空一握,一块流光溢彩、鹅蛋大小的玉石出现在手中。
随后他并指凝聚剑气、以指作笔,停手后将玉石放在沈寄雪手中,“便以此为信。”
沈寄雪收回手细看,通透玉石之上是一个充满凛然剑意的“楚”字。
楚长渊作为剑尊,随手刻写的东西都蕴含着他对剑道的领悟,若非她神魂强大不受影响,否则意识会直接被这道剑意卷入其中,运气好还能有所顿悟。
沈寄雪装作晃神,久久没有抬头,直至楚长渊离去,她才五指收拢将玉石紧紧握住,长睫之下满是志在必得。
楚长渊,与你说上话可真不容易。
咱们来日方长。
第 26 章 猜测
“师姐,她怎么还不醒,这外伤都好全了啊,要不再喂一颗止血生肌丹?”
“诫鞭所含雷法冲击经脉灵台,止血生肌丹只能恢复外伤,对于雷法所造成的内伤只能慢慢养着。”
沈寄雪刚恢复意识便听见了两人的交流,她指尖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师姐······”她声音喑哑如同锈铁,一张口都是血腥味。
云星华闻声上前,满目担忧,“阿雪,感觉难受吗?”
沈寄雪眨了眨眼,扯动有些干裂的嘴唇笑了笑,“没事,劳烦师姐照顾我了。”
“我若不去诫律堂前等着,还不知你在敛清峰竟过的这般日子,”云星华压低了声音,颇为忿忿,“他们无一人为你说话,也无人管你,傅师叔那样护短的性子,竟也······”
“非要本座抽出你的神魂才肯说吗?亦或,直接让你魂飞魄散?”
沈寄雪抬眼对上血色兽瞳,眼底无辜骤然转变,手指轻轻点在修罗王的胸膛,眉梢轻挑勾唇一笑,不屑道,“那不如试试,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看看究竟是你先捏断我的脖子,还是我先杀了你?”
修罗王盯着眼前桀骜女子,不过是尚未动用杀意的简单对峙,都让他浑身血液翻涌起来。
眼前女子绝非善茬,他看不穿她神魂的可能只有一种,那便是此人实力与他旗鼓相当,甚至远高于他。
他心中掌控与征服之欲暴涨,握住脖颈的手骤然一松,温热手指缓缓抚过跳动的脉搏。
他笑了笑,语气极尽温柔,仿若情人低语,“如此美人,杀了岂不可惜?”
沈寄雪拉开他的手,起身踏上台阶,在周边美人惊恐的眼神中缓缓坐于王座之上,抬眸与立在原地未动的修罗王对视一眼,勾了勾手指。
“过来。”
修罗王挑眉,竟真的抬步向她走去,随后在她面前站定。
沈寄雪支着下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仿佛此处并非是修罗王城,而是她的掌控之地。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笑意,顺势“乖乖”坐下,侧首看向她时眼中兴味盎然,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沈寄雪睨他一眼,嫌弃道,“收收你的眼神,太恶心了。”
像是被某种嗜血凶兽盯上,甚至妄图以眼神僭越般地舔舐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若是折九霄在手,她哪至于这样好言好语。
不过此时他的实力尚未达到鼎盛,若是百年后吸收了大量六界负面之气、需损耗神魔两位尊主之力才能封印的修罗王,饶是她也要避其锋芒。
修罗王此刻对她极为好奇,容忍度高得让旁人见了只觉离谱,他收敛眼神再次追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沈寄雪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半颗混沌珠现在何处吗?”
他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问道,“现在何处?”
沈寄雪双眼微眯,看来现下他对她的兴趣已经超过了混沌珠,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好在太虚之境第一次现世是在千年之后的一处秘境,鸿蒙镜此时也不知在哪个角落里,两大含有时间法则的东西皆无迹可寻,否则这疯子连后世也不会放过。
她索性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你配合我演一出戏,成功后我便告诉你混沌珠在何处,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啊。”
修罗王毫不迟疑地点了头,那双狐狸眼笑眯眯的,瞧着便不是会乖乖配合的模样。
她揉了揉眉心,无奈抛出另一个更具诱惑力的条件,“若你好好配合,我便告诉你我的身份。”
他眼神一亮,满意道,“成交。”
“说说吧,要本座配合你做什么?”
松安敲了敲紧闭多日的书房。
“哐——”
伴随着酒坛碎裂声的还有一句低声怒骂,可恨他解不开李持星设下的结界,否则早就推门进去了。
他在门口急得直转圈,却见越桐带着几个人不紧不慢路过书房,正交代着什么,连眼神都没递过来一个。
松安眉头紧皱,上前将他扯了过来,越桐连忙摆手,“就按我说的去做。”
待避开众人,他猛地挣开松安的手,理了理衣襟,“你要干什么?没看见我正与人商量布防吗。修罗族虽如约退后,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你还好意思说,”松安怒目圆睁,一把攥住他的衣领,“若非你有意挑拨设计,阿雪姑娘也不会被修罗族捉去!”
“这关我什么事,”越桐漫不经心道,“他的计划本就如此,我不过是尽数告知阿雪姑娘罢了,省得她被人卖了还蒙在鼓里。”
“你明知道主子不是那种人,”松安牙关紧咬,压低了声音,“越桐,你是不是一早便与修罗族暗中勾结,只等阿雪姑娘出去······”
他突然掀开松安,眉目阴鸷看了过去,“话可不能乱说。松安,你有证据吗?”
松安冷哼一声,并不怕他,“我不知那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阿雪姑娘刚出骁阳城便被修罗族抓走,这时机未免太巧了点,你千方百计逼她离开,敢说自己心里没鬼?”
“阿雪姑娘品性如何旁人不知,你我还不清楚吗?你竟如此狠心将她再度推入火坑!”
见越桐眼神飘忽,他愈发确定心中猜测,语气不由忿忿,“主子今日模样,都是你害的!”
越桐面色瞬间转冷,瞥了眼紧闭门扉的书房,嗤笑一声,“我害的?”
“松安,一人之命与城中数十万百姓相比,孰轻孰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他呢,”越桐言辞激烈,“他却为了一己私心,置数十万条性命于不顾,我们便活该为他的私心陪葬吗?!”
松安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失望,“百姓的命是命,阿雪姑娘的命便不是名了吗?她是无辜的啊。”
“若非我们盛情相邀,她也不会随我们来到骁阳城,若没有她,难道我们就不需要面对修罗族的攻势了吗?”
“迂腐!迂腐至极!”
越桐神情狰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与他一样,皆是优柔寡断之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
“你看他如今整日烂醉如泥,根本不配做骁阳城的城主!”
“主子不配,你便配吗?!”松安怒极大吼,“你今日为骁阳城舍弃一人,来日难道还要为整个人族舍弃骁阳城吗?什么不识时务、迂腐,都是你给自己的虚伪找的借口罢了!”
越桐眼神骤变,当即起了杀心,但现下城中人心不稳,李持星声望犹存,他绝不可莽撞行事。
一步行差踏错,便拉不下李持星。
他压下心中杀意,缓缓露出一抹笑来,抛出诱饵,“你若是想让他振作起来,不妨去疏月阁看看,兴许阿雪姑娘会留下些什么。”
松安一怔,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后背一凉,他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越桐变了。
站在她面前的沈寄雪,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林墨梅甚至忍不住怀疑,林墨玉就是沈寄雪杀的,母亲之所以认为二姐之死是林墨芝所为,完全是因为厌恶他而随便扣上的帽子。
这位林府所有人眼中的“忠仆”,让她的“主子”为她背了黑锅,还将整个林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林墨梅心中浮现恐惧,却又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一个卑贱的婢女,怎会有如此心计?!
妒火与轻蔑最终压过了理智。
她双目紧紧盯着沈寄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闹事引来诫律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让你在乎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剑尊。”
第 27 章 诱神
沈寄雪垂眸,没想到第一个看出她的意图之人竟会是林墨梅。
有趣。
她再抬眼时,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她压低了声音靠近林墨梅,肃声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林墨梅自然没错过她的神情,眼中浮现得意之色,缓缓说道,“若想要保住你的秘密,便今夜至御穹峰后山来。”
她挑衅似的瞥了眼沈寄雪,“如何,敢来吗?”
沈寄雪险些笑出声来,利诱不成便威逼她,现下连激将法都用上了。
这般大费周章,她倒要看看林墨梅究竟想做什么。
突然,寂静夜色中尖锐唢呐声骤起!
并排两只脚自黑暗处迈出,紧接着艳红衣裳、惨白面容,手里拿着唢呐卖力吹着,随着后面跟着的逐渐现出身形,喜乐亦丰富起来,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四周静悄悄的,本是极尽欢闹的景象,黑夜之中却尽显诡异。
沈南洲凑近沈寄雪耳边,悄声问道,“师父,这队伍怎么瞧着这么别扭?”
沈寄雪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顺着窗户缝细细看了半晌,这才侧首与他解释。
“当然不对劲,”那支嫁娶队伍已快到楼下,她垂眸盯着,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因为那里面没有活人。”
沈南洲面色一变,抬手抱住沈寄雪胳膊,脑袋几乎要贴在她脸侧,气音拂过她的耳畔,“真的假的啊师父,这么吓人?!”
沈寄雪怎会不知他是装的,头疼地挣了挣胳膊,没挣开倒也不强求,索性任他抱着,只轻声斥道,“小点声。”
她继续透过窗缝看去,并未注意到安静下来的沈南洲。
俊美的少年垂着眼,眼中情绪不为人知,只见抱着胳膊的双手微微松了松,尾指勾起滑落在侧的银白发丝,与自己的发丝捏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在指间缠了一圈。
他眼底浮现满足情绪,盯着交缠在一起的黑白发丝看了许久。
沈寄雪突然向前一步,他赶忙松手,往日不动声色瞬间多了几分慌乱,生怕被她发现。
月色之下,嫁娶队伍缓缓前行,眨眼间已至楼下。
沈寄雪单手掐诀,送出一阵清风,卷起花轿窗口的赤红帘布,里面竟真的坐着一位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只是绣工精美的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看不清是人是鬼。
沈南洲扯动她的衣袖,声音有些激动,“师父,你看她的手!”
沈寄雪顺着他所说望去,那红色喜服之下、握着喜扇的双手赫然是一对白骨!
她正欲细看,然而清风已过,帘子悄然落下,遮住了端坐在花轿中的新娘。
眼见队伍渐渐远去,沈南洲皱了皱眉,“师父,要去追吗?”
“不必。”
沈寄雪轻轻合上窗户,等唢呐声听不见才说道,“白骨新娘,真是有趣。”
“我在书上看到过,新娘死前怨气极重、再加上天时地利,便有可能形成鬼尸,”沈南洲坐在她旁边倒了杯茶,“师父,方才那个就是这东西吧?”
“只是身有鬼气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妖气,”沈寄雪在桌边坐下,想了想道,“从那手骨来看的确是人族,但身上的妖气从何而来还难以知晓。”
“妖气?”
沈南洲眨了眨眼,提起腰间的探妖灯,“若真是妖,这东西怎么没亮?”
“它身上的妖气极为低微,我早前便与你说过,探妖灯并非无所不能,”沈寄雪抬手拍他一掌,“你那时又走神了吧?”
沈南洲讪笑两声,连忙转移话题,“那个金元宝又是怎么回事啊?收下便会死,莫非真如那小二所说是诅咒?”
“我原本还不确定是诅咒还是旁的东西,”沈寄雪转了转沈南洲递过来的茶杯,“现下看来并非诅咒。”
她接着说道,“那金元宝上沾了它的阴气,一旦接触过这东西,无论躲在哪里都会被找到。”
“然后被它杀死。”
“嘶——”
沈南洲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听着跟买命钱似的?”
“鬼给人的钱,还能是什么?”
沈寄雪嗤笑,“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想必它便是看中这点,才选择‘散财’的这种方式来吸引城中百姓。”
“若是复仇也该有个方向,它这不是无差别杀人吗?”
沈南洲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冤有头债有主,书中提到的那些厉鬼或者其他为人所害的,都只杀那个害死自己的仇人。
这白骨新娘在城中随意“散财”毫无章法,难不成城中所有百姓都是它的仇人?
沈寄雪没有回答,斜睨他一眼,“行了,赶紧去睡觉,明日还需去趟雇主那边。”
“师父——”
沈南洲拉长了声音,“刚刚那白骨好吓人啊,我今夜肯定会做噩梦的。”
他眨了眨眼,一副无辜的模样,“您能不能、在床边陪陪我啊?”
沈寄雪皱眉,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多大年纪了还害怕,沈南洲,男子汉大丈夫,我都替你害臊。”
他撇了撇嘴,露出失望神色,一步三回头地躺倒在床上。
脸面哪有师父的陪伴重要,可惜除了雷雨夜,师父向来不假辞色,弄得他从日日祈祷不要有雷雨夜,变成祈祷雷雨夜快些来,最好持续半个月、一个月的。
这样他就能去找师父,或者师父来陪他一夜了。
沈寄雪在黑暗中静坐,听见沈南洲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稳,她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根线香。
此香名为晓梦,点燃后可让人梦到最想要的东西。
她随手将香点燃,起身走向床榻,步子轻到几乎没有声音,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沈南洲的睡颜。
在怡江城时,她白日教导沈南洲,夜间偶尔接了单子出去,也算是维持捉妖师这个借口。
虽看着沈南洲长大,但她对他内心所想知之不多,除了那层浅薄的疼爱,她只需知道沈南洲对她的依赖日渐加深,十二年相处下来,即便是养只狗都有感情了。
可她最近发现,沈南洲越来越不对劲。
每当她转身背对着他时,那抹炽热到近乎滚烫的目光便会落在她身上,甚至日常相处之中,他对她的肢体接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逾矩。
实在是太过亲密。
沈寄雪不得不多想,这小崽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一口一个“师父”叫的欢快,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她还真有些摸不清楚。
自登临剑尊之日起,楚长渊还未遇到过这般棘手之事,也从未遇见过这般牵动他心神之人。
他轻叹一声,附身握住沈寄雪肩膀,将她拉离他的衣袍,随即单手圈住沈寄雪双腕,常年握剑形成的厚茧与少女娇嫩的肌肤摩擦之间,留下几道格外显眼的红痕。
沈寄雪也不挣扎,只是定定看着,眸中倒映皆是他的面容。
楚长渊抬手拂过她的双眼,语气低沉,“闭目。”
见她乖乖闭上眼,他轻声念动清心咒,并指点在她眉间,一道精纯灵力输入她体内。
随着清心咒念毕,那道灵力也在她体内运行一周,收回灵力的一瞬间,沈寄雪猛地睁开了眼,撞进楚长渊清冷双眸。
她一怔,垂眸扫过牢牢圈住双腕的手掌,轻轻挣了挣,对面之人却未放手。
楚长渊凝视她半晌,再开口时音色低沉,静谧之中仿若私语,“可清醒了?”
第 28 章 劫云
沈寄雪回忆起方才逾矩场景,耳根处瞬间染上一抹嫣红之色,她讷讷应道,“清醒了,多谢剑尊相救。”
楚长渊见她神智恢复清明,紧紧圈着手腕的手掌力度渐松,掌中茧拂过手腕内侧时,他尚未离开的指尖察觉到指下肌肤紧绷一瞬,忍不住顿了顿,再度对上眼前人的双眸。
便见沈寄雪眨了眨眼,带着几分试探怯怯问道,“剑尊怎会知晓······我遇到了危险?”
楚长渊抬手一勾,不远处遗留在断掌中的玉玦听令而来,浮在他掌心之上。
“会以冰化水吗?”
冰灵根不仅能凝水成冰,亦能使用水系术法,这便是冰灵根优于水灵根的原因之一。
结界中的司偃一愣,这名字实在耳熟······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名字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它大多与另一个名字一同出现,六界之中无人不知——
那位天生魔骨、年纪轻轻屠尽万魔窟邪魔,修成杀生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魔尊,便有两样神器在手,其一乃混沌真火炼制而成的金弓敕金乌,另一个便是可杀世间万物的细窄长剑,其名折九霄。
沈微雪?沈寄雪。
司偃盯着她的背影,几乎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六界之中还有谁能动用折九霄?
他无端想起“沈微雪”此名背负之事,从寂寂无名到与剑尊相恋,再到杀了剑尊,她究竟所求为何?
还有人界被屠的苍岭派,传闻她是为了给自己死去的徒弟报仇,这其中又藏着什么难与人道的密辛?
司偃只觉脑袋剧烈疼痛起来,似乎有东西要破笼而出。
沈寄雪并未注意到司偃的异样,也没有回答黎肃的问题。
她抬手,剑起之际虹光冲霄,化作万道剑影,锋刃直指黎肃,看似轻灵又如巍巍山岳急速压去,眨眼间便将他周身毒雾刺得千疮百孔。
剑影万千、虚虚实实,纵然黎肃修为再高,也难免漏了几道,那剑影穿透他身上坚硬的蛇鳞,将那条有力的长尾钉在原地,痛得他嘶吼一声。
再抬眼又见剑光闪过,直直向他刺来!
黎肃瞬间缩小身躯向一旁闪避,哪知沈寄雪早已看穿,眼见就要被那柄长剑刺穿,生死存亡之际潜能无限,他眼角余光瞥见结界内的司偃,眼中阴狠一闪而过。
他身形一偏,避开原本被刺穿之处,蛇尾却被砍断,然而这本身便是他计划内的一环——断尾求生,以一击换生还之机。
蛇身弓起骤然攒射出去,直冲司偃所在之处,沈寄雪只晚了一步,便见他使出全力打破结界,再次化作巨蟒将司偃紧紧缠绕,森然毒牙抵在了他颈边。
“你若再敢前进一步,我便杀了他。”
蛇信在耳边“嘶嘶”作响,司偃咬牙忍住脑袋泛起的剧烈疼痛,心中厌恶到了极致,混沌之间既恨自己无法杀了黎肃、又怨沈寄雪的欺骗。
他看了眼持剑而来的沈寄雪,突然嗤笑一声,“黎肃,你当真以为她会为了我而停下脚步吗?”
黎肃当即抬眼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沈寄雪,冷冷一笑,“堂堂魔尊肯为你多日奔走、护你周全,现下你与我说她不会为了你,真当我傻吗?”
“魔尊?”
司偃颓丧道,“你既知她是魔尊,怎还认为她会为了情爱而放弃目标。”
沈寄雪脚步一顿,再未向前走去,她定定看向避开眼神的司偃,心中一沉。
目标?
黎肃顿时心生怀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司偃说的话不无道理,那可是魔尊,她隐瞒身份来到妖界,怎会仅仅是为了扶这种废物上位。
他不由想起这人化名“沈微雪”,曾杀了人界剑尊,只觉一切顿时明朗起来。
她以一己之力先除去人界当世最强,又来妖界搅得他们天翻地覆,若非她与司偃假装被绑入幻月谷,他也不会放松警惕出手逼宫,随后她又以司偃的名义连结白泽、朱雀二族,扶这个废物上位。
表面上她倾心司偃,实则深藏不露,所做皆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将他杀死,待他今日身亡,司偃成为妖皇之后必将成为她掌心的傀儡,整个妖界都会对魔界俯首称臣,下一步恐怕便是攻打人界。
她这是要走修罗族的老路,一统六界!
其心可诛!
沈寄雪见黎肃神情变化万千,只觉莫名,若她知晓黎肃想得这般“深远”,大概会当场笑出声来。
她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黎肃,眉宇之间尽是上位者的睥睨之色,通身威压不放自显。
“放开他,本座或可给你一条生路。”
“黎肃,你可想清楚。”
黎肃心念急转,突然道,“你先放下折九霄,我便放开他。”
“你也不希望他被我的毒雾化为白骨吧?”
沈寄雪神情未变,心中却杀意涌动,她最是厌恶被人胁迫,黎肃今日必死无疑。
黎肃见她不动,毒牙越抵越深,她扫了眼司偃紧皱的眉头,手中剑气凝成的长剑缓缓消散。
他自觉赌对了,心生窃喜,却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嘭——”
未待黎肃反应过来,身前轰然炸开,剧烈痛感袭来之前,猛然爆出的庞大妖力将他瞬间掀翻出去,始作俑者亦脱手而出。
“司偃!”
沈寄雪身形一闪接住缓缓倒下的司偃,抬手捂住妖丹爆开之处,她垂眸看着面容煞白的司偃,指尖微动,身侧的折九霄铮然作响,银光快如流星,刺向正欲拖着满身伤痕逃开的黎肃。
一剑封喉。
她带血的指尖拨开司偃凌乱鬓发,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自爆妖丹?”
那双凤眼转向她,已无血色的唇边扯出一抹笑意。
他痛得快要炸开的脑袋终于停了下来,脑海中不断闪过一次次被她杀死的场景,或一剑穿心、或劫雷劈下、或见死不救。
“你真的、对我动过情吗?”
沈寄雪擦去他唇边血迹,那只握剑、拉弓、杀人时都稳如泰山的手,难得显露出一丝颤抖。
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着将灵力源源不断输入他体内,神情十分执拗,甚至不顾这具身体是否能承受住、强行提升修为,直至在灵台处以大量灵力凝成“虚丹”,将他溃散的妖力尽数笼入其间。
“你不会死。”
“我会带你回魔界,你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
叶玺见他面色苍白,瞬间明白过来,咬牙质问道,“你竟一样也没准备吗!这样的天才,难道要她初尝劫雷便被劈成重伤吗!”
季岚川心中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为傅清风解释一二。
“掌门师兄,清风应是想着沈师侄先筑基,不会这么快就用到抗雷劫的东西,便有所疏忽,毕竟筑基之后立即凝成金丹的,古往今来也就咱们祖师爷一位啊。您说是吧?”
叶玺瞪他一眼,心中清楚季岚所言有理,也就不再训斥傅清风,只满含忧虑地看向蓄势待发的黑沉劫云。
九霄劫雷,终于携万钧之力落了下来。
霎那间,天地变色。
第 29 章 霜寒
“九”为极数,金丹至飞升所受劫雷皆为“九”之倍数,金丹最少,只需承受九道劫雷即可。
但金丹雷劫素有“小渡劫”之称,盖因此为第一遭雷劫,修士尚无承受经验,一旦出现偏差极易伤及心脉灵台,更有甚者重伤不治而亡。
玄霄宗立宗以来,曾有一位大能金丹雷劫三次不过,可也就是这倒霉的三次经历让他悟出了一道独门法诀,此后玄霄宗弟子渡金丹雷劫便再无失败出现。
可如今沈寄雪不知法诀、亦无法器,又是筑基后即刻凝丹,怎能叫人不忧心。
从一开始柳枝般细长的劫雷,直至最后一道手指粗细劈下,众人皆屏息以待。
“劫云好像散了!”
顷刻间,压顶的黑沉劫云翻滚散去,现出漫天瑰丽云霞,劫雷所造就的雷电领域瞬间转化为浓郁灵气,铺天盖地涌入敛清峰的竹屋内。
成了!
一片欢呼道贺声中,傅清风面色冷淡,好在他平日本就这副模样,众人一时也未察觉。
叶玺拍了拍他,笑道,“沈师侄金丹既成,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此刻就带她去沉戟阁?”
“是,”傅清风拱手,“既如此,我先走一步。”
他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宗门内出了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叶玺此刻心情大好,哪还在意傅清风对沈寄雪如何,对他来说,好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长渊借着不远处的树木隐去身形,若非要避开沈寄雪,他倒也不用离得这般远。
不过宋逢山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即将要做什么,他一清二楚。
思及之前八次都无法出手保护沈寄雪,他深吸一口气,手掌收紧成拳,接下来便是——
万分凶险的魔兽林。
“我不杀你。”
他勾起的唇角里泛着恶意,转手扔给一旁跟来的师弟,“此处与魔兽林接壤,路过时扔进那里便是。”
他瞥了眼被敲晕的女孩,冷冷移开视线,“没有修为的废物,到了那里活不过一个昼夜。”
宋逢山话音刚落,眼前画面如水墨般淡去,随即又有无数色彩在眼前流逝,最终形成了一副阴森的密林场景。
此时正值深秋,不见日光的茂密森林之中,时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兽吼,距离沈寄雪直面母亲死亡之景已过了三日,却漫长得像三年。
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就被生死逼迫着立即成长起来。
她抱紧手中生火用的树枝,侧首瞥了眼身旁的白衣少年,想起那日被扔到魔兽林后,不久便遇见了他——
“阿雪。”
沈寄雪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抬头便看见隔着几丛低矮林木看过来的白衣少年,瞧着年纪与她差不多大。
若是她记忆尚在,定会认出眼前少年与沈南洲别无二致。
突逢变故,被母亲护在身后的女孩被迫成长,又被扔进堪称九死一生的魔兽林,她眉眼间的天真骤然褪去许多,看向他时浮现戒备之意。
“你认识我?”
长渊眼神柔软,他眨了眨眼,身躯缓缓漂浮起来,随口编了句,“我乃孤魂野鬼,之前你娘亲带你穿过树林时,我便跟着你们了,只可惜那时你还看不见我。”
话将出口之际,他陡然想起之前八次、她哭求自己救下她的母亲,即将命丧兽口向他求救时的模样,最终话音一转,用了最不起眼的鬼神之说。
即便这梦魇已循环往复八次,思及沈寄雪几年后将经历之事,他仍忍不住心间钝痛。
既然不能改变,就此陪着她也算好的。
沈寄雪吸了吸鼻子,紧紧盯着少年,摸索着拾起一根树枝持于身前,抿了抿唇道,“可你一点儿也不像孤魂野鬼。”
长渊正欲开口,又听她颇为犀利问道,“你为何要跟着我们?你与那些杀死爹爹娘亲之人是一伙的?”
“我起初只是好奇,”他连忙摆手,停在原地未动,无辜地眨了眨眼,又垂下眼睫,尽力做出一副可怜模样,“后来、后来见你娘亲那样好,便也想起了我的娘亲······”
“更何况,那些人杀、欺负你们时,我都快要急坏了!”他神情颓丧,“可惜我刚死不久没什么能力,甚至连东西都碰不到,更别说现身保护你们了,便只能、只能跟着你来此,想着尽力修炼保护你。”
话至此处他眼睛一亮,颇为激动地看着她,“可没想到我方才只是随口一唤,你竟能看见我了!”
“看见你又如何,”沈寄雪仍旧将信将疑,“你莫要跟着我。”
什么孤魂野鬼,说不准是哪里来的山精野怪,想要将她养肥吃了也说不准。
“看什么?”
“我好看吗?”
思绪被他打断,沈寄雪回神便见俊美少年冲她不住眨眼,心间莫名一跳,瞬间移开了目光。
她眉头微蹩,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却又觉得他与自己之间有一层摸不着的隔膜,让她心生防备。
可初入魔兽林,若非他死缠烂打跟着自己,不仅帮她寻到了栖身之处,还告诉她如何辨别能吃的果子、怎么躲避和捕杀魔兽,恐怕她早就饿死或是葬身魔兽腹中了。
饥饿和寒冷让她没有功夫沉浸于悲伤哀恸,也让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沈寄雪并未搭腔,她紧了紧怀中干枯树枝,向做栖身之用的山洞走去。
长渊作为一只“鬼”,只能嘴上教她如何做,也无法帮她抵御凶兽,她在魔兽林中艰难求生,总归危险重重,好几次都险些死于魔兽之口。
不过有“鬼”陪伴,让她在魔兽林中的日子过得没那么无聊寂寞,甚至随着捕猎的技术愈发高超,从一开始的一月吃肉变为七天吃肉,后来运气好的时候,三天便能吃一次。
她几乎觉得自己与长渊会在魔兽林中一直生活下去。
但仇恨一日不敢忘。
“啊!”
她压着嗓子惊呼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即便在梦中她也牢牢记得夜里不能大声喊叫,否则可能会引来某些听声辨位的魔兽。
原本在山洞口的长渊瞬间闪至她面前,见她额间大汗淋漓,柔声问道,“又做噩梦了?”
见沈寄雪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一旁,他并未再追问,只是虚虚在石床边坐下,于寂静夜色之中默默陪伴她。
“我梦见我娘了。”
她声音低沉而又粗粝,像是在梦中嘶吼千百遍,却仍是无望。
长渊轻轻“嗯”了一声,垂眸瞧见她紧紧掐握的双手已经开始泛红,他指尖微动,想要掰开她的手,又思及自己什么也碰不到,眸中闪过一丝痛楚。
她身处痛苦之中,他分担不得也就罢了,竟连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都做不到。
长渊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疼痛与焦躁,低声劝道,“阿雪,手松开些,莫要伤到自己。”
沈寄雪一怔,这才发现手背上已满是深红血印。
她松开手,抬眼看向几年如一日的少年,时间在他身上已然停滞,也让她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然而细细算来,爹娘过世竟已有十余年之久。
她与他相识,亦有十余年了。
人生短暂,十余年占了她人生大半,他已是这世上陪伴她最久的人。
那初见时便存在的隔膜瞬间消减,她直直望进他的双眸,轻轻笑了笑。
“长渊,日后我报了仇,便也作鬼与你一起可好?”
“不好。”
长渊摇头,正色道,“你要好好活着。”
我才能在未来遇见你。
“吾不叫这个,”它皱了皱鼻子,“你可以唤吾十四。”
“为什么叫十四?”
“因为吾排行第十四,还能因为什么,你们不都这么取名吗?”
“哦,我还以为会更霸气,毕竟一个扇子取了剑名,实在少见。”
“是你孤陋寡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行至那扇熟悉的玄铁大门前。
“你说话只有我能听见,是吗?”沈寄雪突然问道。
十四睁开半阖的双眼,“当然,吾是你的器灵。”
“很好,”沈寄雪笑了笑,“过会儿大概会有很多人来看你,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明白吗?”
“吾知晓了。”
它舔了舔爪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第 30 章 怀疑
嗡鸣之声响彻山谷,玄铁大门再次被打开,沈寄雪迈步走了出去。
“选了什么?”傅清风随口问了句。
沈寄雪将霜寒扇展开,递至他面前,“回禀师尊,是把扇子。”
傅清风见不是剑,兴趣缺缺地没有再问,他还以为凭沈寄雪的天资能拿出那柄祖师爷亲手炼制的九凝剑,没想到竟拿了把扇子出来。
贺千霖抬手召出沉戟阁图册,翻至记录着霜寒扇的那页,提笔在持有者处写下“沈微雪”三个字。
他收好册子,抬头正好与银龙对上眼神,他盯着它看了半晌,又垂眸看向沈寄雪手中的霜寒扇。
贺千霖瞳孔骤然一缩,语气急切,“这是霜寒扇的器灵?!”
长渊抚上白骨手环,眼中满是疼惜,骨刺自血肉之中缓缓收回,滞涩已久的灵力重新在她体内运转,沈寄雪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垂下眼睫盯着逐渐愈合的伤口。
“不必与我说抱歉,长渊,”她抬眼,伸手扣住他的后颈,渐渐拉近距离,声音愈发轻柔,“是我该感谢你。”
话音未落,剑刃已然抵在了他的后心处。
长渊眼眶泛红,死死盯着她,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笑意,“你果然、还是要走。”
他亲手将杀死他的刀,递到了她的手中。
方才的深情消弭不见,灵力化作锁链将长渊牢牢捆住,她仍旧看着他,唇角微勾,眼神却是冷的,如同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怎么都捂不热。
不。
长渊有些恍惚地想起,那冰雪曾经融化过一次,可他却视而不见,甚至狠狠踩了一脚。
他想起那个“恨”字出口时,她死寂一般的眼神,与他那时的快慰两相对比,终归是他“求仁得仁”。
剑尖推进几分,鲜血濡湿了后背,长渊喟叹一声,“阿雪,你之前所说都是假的吗?”
“你我已将结为道侣的盟誓证告天地,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谊吗?”
沈寄雪翻身走下床榻,眼中一片寂然,侧眸看向被束缚住的他,“长渊,我为渡死劫杀你四次,阻你回归神尊之位,害你永堕轮回,你怎能爱我?”
“你该恨我的。”
她心中已然麻木,彼此相爱又如何?
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者不过寥寥,更何况他们生来对立,在充满算计与欺骗的关系之中寻一分真心,未免太过可笑,到头来也不过是猜忌丛生、兰因絮果。
更何况魔界与神界终有一战,难道凭他们的感情,便能化解两界之间的仇恨吗?
一笑泯恩仇,不过是话本子里的幻想罢了。
沈寄雪握紧手中长剑,想要刺入他的身躯,最终却轻叹一声撤开利刃,“长渊,你好自为之。”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理智,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杀死他,却也难抵那几分恻隐之心。
她转身欲走,突闻身后破空声起——
沈寄雪偏头避开刺来的剑锋,眸色一凛,折九霄骤然在手,挡开耳侧利刃,眨眼之间两人便过了几十招,剑气四溢,整座屋子都被拆得不成样子。
破碎的红绡飞舞,正巧落在沈寄雪眼前,她只觉剑气扑面而来,当即举剑刺去,岂料长渊手中剑尖一偏,只截断了她耳边几缕发丝。
而她的一剑,却正中他的胸膛。
长剑刺入胸膛,他皱了皱眉,痛意让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可下一瞬,他抬手紧紧握住胸前利刃,阻止了想要将它拔出去的沈寄雪。
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他抬眼对上她怔然泛起痛楚的眼眸,笑了笑,随即一步、一步走近了她,亲手将长剑送入了身体。
那只杀戮无数、沾满血腥的手,几乎将剑柄捏碎,指尖苍白到失了血色,若此刻松开手,恐怕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停下······”
“我让你停下!”
他隔着剑柄,轻轻抱住了她。
“你觉得鸿蒙镜中所示未来、是真,我却觉得是假。”
他在她耳边轻笑一声,陷入回忆之中,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初见你时,我便动了心,只是那时不懂又十分懦弱,被神界天规束缚,哪里敢承认心意,于是瞬间生了恶念,想要压下这份意外,这才让你我之间误会丛生。”
“阿雪······”
他轻轻叹息,“我是真的、想与你相守。”
沈寄雪一怔,脑海之中一片空白,绵密痛意自心脏处蔓延,让她近乎窒息,连呼吸之间,都会牵扯出锥心之痛。
失去这两个字,在她的人生当中实在太过寻常。
可父母死时她太小,尚不能完全体会死别之痛,师尊身陨之时,她肩上扛着魔界的重担,有政务与勾心斗角可以麻痹。
唯有此次。
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明明没有一处伤口,却浑身都在为之疼痛。
“阿雪,莫哭。”
眼前人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明明满身是血,却特意用干净的那只手抚过她泛红的眼角,唯恐脏污血迹沾染上她的面颊。
他轻声哄道,“是我不对,莫要伤心。”
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搓揉想要给予温暖,可他的手明明更凉一些,甚至隐隐透明起来。
长渊露出苦笑,眸中满是不舍,只觉冰寒逐渐自伤口处蔓延,“抱歉,我捂不热了。”
沈寄雪张了张嘴,喉咙仿佛坠有巨石一般,发不出音来,于是她紧紧抿住嘴,抬手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企图治愈她造成的致命伤口,阻止眼前人逐渐消散的身躯。
但长渊打断了她。
他声音轻柔,缓缓叮嘱道,“阿雪,我投身轮回之后,天地孕育新任神尊还需一段时日,神界无首,他们不会贸然进攻,魔界可平静些时日。”
“即便新任神尊诞生,他与你之间也差着许多修为,你自可稳坐高台,不必担忧神魔两界之间会爆发战争。”
他眼眸深深,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神魂,即便喝下孟婆汤、入了轮回也不想忘记分毫。
“阿雪,我成全你。”
他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呕出鲜血,身躯迅速转为透明衰败下去,最终化作点点莹光,依依不舍般绕着她转了几圈,彻底消散在屋内。
折九霄落下,“哆”地一声插入地面,剑身嗡鸣,其上血液随之滑落在地,形成一小滩血液,剑刃却银亮如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喜蜡轻晃,影影倬倬之间,光影停驻在她依旧挺拔的身姿与眼尾垂落的弧度之上,恍若一柄饱含锋芒饮血已久的剑,于刹那间利刃生出裂纹,再难修复。
楚长渊与叶玺才出沧澜殿,便听见一声“少爷”。
他侧首看去,便见沈寄雪与白朝英嬉笑模样,他竟觉得那一幕格外刺眼。
心脏处霎那间闪过一丝钝痛,如同被刺了一剑,随即万般毫无头绪的情绪纷然涌现,让他一贯的冷静自持几近失控。
他不自觉地扫过沈寄雪眉梢伤疤,随后大步走了过去,长睫垂下,深邃幽深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懵懂双眼,疑惑脱口而出,
“你我二人,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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