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遮痕
夜色深深里,稀稀疏疏的灯影掠动着,描摹出软衾里的两道身形。
沈晏如缩成了一团,背对着谢让。她感受着后背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掌心游移在她的脚腕,食指与拇指贴着她的踝骨,长年形成的茧摩挲得发痒,沈晏如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用力,就会把这里捏断。
她害怕得紧,脚趾不由得蜷起,微微发颤,忍不住放声道:“谢让,你越是强求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沈晏如始觉今时才真正识得谢让,与她从前所见全然不同。
那被压抑于皮囊下的情感太过于强烈,禁锢在血肉里,积压如暗涌。直至他的表皮生生撕开,向她展露出了他最赤丨裸裸的人之欲望,与最具有攻击性的一面。尤其是在与他云雨之时,谢让展现出的侵占意味更加明显,他恨不得将她攥进他的怀里,再无半点分离。
可这世间,并非所有东西强行掠夺就能得来,他令她怯惧,令她生厌,独独没法令她心甘情愿地与他在一起。或许他是知悉此点的,所以才会愈发强求于她,不顾一切。
这侍卫是东宫的人而非禁军,分明是秦朔为了把她带到此地,特意设的骗局。
秦朔如今究竟还想如何?明明昨日厌她弃她的是他,现在花尽心思把她骗来的人,还是他。
“果然…还需借他人之口,才能把你请来。”
秦朔徐徐转过身,眉眼恣意含笑,对她遥遥唤着:“晏如。”
谢府内,沈晏如醒来时,天光已盛。直到她闻着手腕处淡淡的药香,才从惺忪里清醒过来。她蓦地睁开眼,而见着她身侧的榻上空空,连着整屋内亦无人影。
旋即屋门被推开,沈晏如便见丫鬟端着吃食进来,一面望着沈晏如噙笑道:“少夫人您醒了呀,这是秦夫人吩咐伙房给您做的银耳薏仁双红汤,还热乎着呢。”
沈晏如只觉奇怪,素日里秦氏对她漠不关心,今日怎的还送汤来?难不成这汤其实是给谢让的,丫鬟会错意了?
沈晏如满腹狐疑地接过汤,而丫鬟接下来的话差点没让沈晏如噎着,“这汤呀,最为滋补了,听说宫里头的娘娘们都是喝这个怀上子嗣的。”
“咳咳咳——”沈晏如这才明白秦夫人为什么一改此前态度了,原是以为谢让昨夜与她同屋共榻圆了房。
“夫人怎么了?可是昨夜受了寒?”恰逢谢让入内,丫鬟窃笑打量着二人,尤为识趣地默声退出了房间。
“没有,只是不小心呛着了。”沈晏如强笑着,将话题一言带过。
【宿主,你接下来的任务是要整顿学堂里的学子,将只是挂名的纨绔子弟清出学堂,完成任务后我将为你提供第三个人才信息。】系统的声音提示道。
“我知道。”沈晏如清楚,即便系统未安排这个任务,她接下来也得清理一番门户了。沈黎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她,她自要大刀阔斧地改革。
不过眼下她昨夜答应了那黑衣人要配合做戏,她还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兴许还得用什么法子做做样。
旋即她打开妆奁,取出口脂,指尖蘸着那朱红之色便往脸颊上细细抹去。此番她对着铜镜,问着步步走来的谢让,“你说这样能骗骗那姓张的耳目么?”
谢让沉吟道:“我听说,今日那张公子骑马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夫人都不用担心被他针对了。”
这倒是让沈晏如有些意外,而她放下手里的口脂,瞧着谢让面上波澜不惊,心头忽生出一个念头,这真是张公子不慎么?
虽是这般想着,沈晏如置以评价道:“也算是恶人自有天惩吧。”
而谢让续道:“方才我修书一封送到了岳父大人那,把沈黎这些年在学堂种种劣迹细呈了一番,想来沈黎最近是没空出家门了。”
沈晏如动容了几分,她抬眸看着似乎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的谢让,“你这般……”
她其实想问谢让为何会为她这般煞费苦心,但话未说完,沈晏如不打算计较下去了。谢让已是答应了助她,她若是事事如此矫情下去如何成事?
故而她将话头一转,“我打算在学堂举办一场考试。”
“哦?”谢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沈晏如细述着她的想法,“这场考试,学堂内所有成年学子须参加。不参加者,则视作放弃在学资格;而成绩不佳者,降为旁听学子,择日有一次复试机会。这样一来,像沈黎那般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心高气傲,要么直接不会前来参加考试,要么来参考了,也不会甘愿降为旁听。反是有心留于学堂而不幸落榜者,也有机会再次考核。”
“所以这场考试我想请你来当主考官,并编写考试题目。你觉得如何?”沈晏如定定地望着他,试探着他的态度。
只见谢让若有所思了半刻,颔首道:“眼下学堂确实需要这样的方式来筛选学子,夫人既是已吩咐,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我并不想在那些富家子弟面前露面,届时得委屈夫人进行监考了。”
沈晏如满口答应,“没问题,学堂里的这些杂事有我和陈词在。而且就算那些富家子弟真敢在考试上闹事,我直接借由将其逐出书斋,反倒是不费劲。”
很快便至扶摇书斋举办考试的时日了,不出沈晏如所料,来参加考试的学子本就在少数。甚至有些富家子弟,是家中的年长者执拗着昔日扶摇书斋之名,被强行送着来参加考试的。
譬如此番沈晏如正监考着众学子,其间一男子趴在案台上呼呼大睡,沈晏如依稀见得那哈喇子都流在试卷上了。
“咳。”沈晏如走近,轻声提醒着男子。
那男子闻声嘟囔了几声似是呓语的话,接着把头埋在两袖间更深了。
沈晏如瞧着那空白的试卷上,唯有三个潦草的落款,应是该男子的名字,沈晏如辨认了许久才勉强看清,随即她猛地敲了敲桌,“程遂安。”
果然,那男子当即从睡梦里惊醒,仓皇张望了几番始才注意他身侧的沈晏如,面色茫然:“有事?”
“你若是弃考,可以直接走人了。”沈晏如毫不留情地下着逐客令。
“太好了!”程遂安顿时喜笑颜开,一并拍桌而起,惹得四周其他学子纷纷注目。
程遂安忽觉举止太过,连忙站直了身,朝沈晏如凑近悄悄道:“诶,咱商量个事呗?我父亲要是来书斋问起我考试的事,麻烦告诉他,是我写的文章太差了,先生不收。”
沈晏如面色一冷,“程公子,这是学堂,请遵守学规。”
“这不是…我昨夜喝花酒去了,通融通融一下,怎么样?”程遂安讪讪笑着。
而瞧着沈晏如毫不让步,他顿然败下阵来,唉声叹气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回家等着挨打了。”
接而程遂安萎靡着面,耷着双肩离开了考场。
这都什么人啊……沈晏如颇感无语,径自收回了他的试卷。
恍恍数日过,谢让已是批阅完了所有学子的试卷,彼时沈晏如于昏黄灯前,细数着此次考试结果的名单。
一切都如她所料,大多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已被逐出学堂,包括那日将她骗去城郊的学子。
【恭喜宿主完成此次任务,我将为你提供第三个人才信息。第三个人才是…呃……】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沈晏如觉着奇怪,“怎么不说了?第三个人才是谁?”
系统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答了话。
【第三个人才,名为——程遂安。】
那嗓音含了几分情意,却是叫她听得欲呕。
沈晏如强忍着怒火,偷眼打量着四处,察觉秦朔已悄声屏退左右,连着秋英也被东宫的人带了下去。
看来,今日她是没法轻易离开了。
秦朔悠悠步下凉亭,朝她走来:“孤知道,你因昨日之事对孤心存怨念,甚至是恨孤。但是晏如……你也需知,孤也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实情。”
她只觉可笑,他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而他知了实情又当如何?前世她一片真心早已被他糟践,在她落难受苦时,秦朔从未向她伸以援手,反是把她推进深渊,两次。
她是该怨他、恨他。她苦苦挣扎求生时,他秦朔又在何处?是顾着与旁人颠鸾倒凤,还是顾着他不可触动的皇权利益?
沈晏如往后退着,语气坚决:“殿下若是找我来说这些的,晏如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却是转身之时,她只觉身旁倏忽风动,沉香袭人,旋即她的手腕已被越至身侧的秦朔用力握住。
她当即试图挣开,但那腕上的手随之愈紧,捏得她生疼,让她眼底不由得盈出泪来。
沈晏如蹙起眉,望着笑意不达眼底的秦朔:“殿下何意?”
“孤何意?”秦朔轻嗤一声,他虽仍勾着唇,那笑却让她不寒而栗。
“别以为孤不知道,自你和谢让接触后,你就开始疏远孤,屡屡拒绝孤!昨夜你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证明……晏如,你还想骗孤么?”
闻及此,沈晏如觉得真是荒唐至极!
他竟以为她疏远他是因为谢让?见他满腔的自以为是,忆起他所为的种种,沈晏如心底的厌恶抑制不住地爬满脏腑。
沈晏如抿紧唇,“清者自清,殿下若要执意这样看待晏如,晏如亦无话可说!殿下只需要知道,在晏如百口莫辩,陷入危难之时,殿下从来都是把我放弃了的那一个!”
她压不住满腔怒火:“晏如无福消受殿下心意,还请殿下放过晏如,日后莫要在晏如身上白费心思!”
秦朔听罢眸中掠过几分阴沉,却是没有久久应言。他陷入沉思,对她的挣扎恍若未见。
少顷,他缓步将她逼进高墙边缘,魁拔的影子落下,覆着那张孤倔又柔弱的脸,其上泪眼朦胧,梨花带雨,他莫名生出愉悦之感,催发着他骨子里的欲念。
想要占有她,或是摧毁她…前提是,她必须是他的。
“若孤…非要强求呢?”秦朔低声问着她,而见她面上露出几分惊慌。
很好,她怕他,这样她就不会再逃了。
他是应该把她关进那金丝笼里,不该放任她于世间翱翔,惹来别的什么人觊觎。
若是从前,他还不会对沈晏如这般。但现在不同了,沈晏如的心已不在他这里,那么,他便要强取些别的手段…把她留下来。
“晏如,孤是真的喜欢你…”
所以你必须是孤的。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孤只想要你吗?”
秦朔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呢喃着,看似温情脉脉地表露心意,却让沈晏如毛骨悚然,她意料到了他将要做什么。
枝影晃动的天让沉沉,勾勒出眼前人越发浓重的笑意。她心下骇然,疯狂拉扯着推开欲抱住她的秦朔,在强力之下又始终显得徒劳。
“放开我…”沈晏如抗拒着,后缩着,唯有冰凉的墙体抵着她,挪不动分毫。
她知秦朔是狠了心要相逼于她!
“谢少将军,谢少将军!”久德的惊唤破开长空。
秦朔尚未将软玉入怀,他紧紧捏着沈晏如的手腕,回头望向闯入此地的谢让。
久德呼声渐近,他正追着阔步入内的谢让欲拦,却是晃眼见墙边垂面瑟缩的沈晏如,心头一惊,故而没能及时拦住径直往前的谢让。
谢让不紧不慢地对秦朔行了一礼:“臣受沈相所托,帮他寻失踪的沈二姑娘。恰巧路过此地,听到了沈姑娘的声音,顾及沈姑娘安危,臣不得不闯进来查看究竟。”
沈晏如见谢让出现时,慌乱的心始才着了地。她凝住泪眼,心想着今日父亲根本没见过自己,哪知道她有没有失踪?分明是谢让为救她,临时编排的借口。
秦朔冷笑:“晏如在孤这里并无不妥,还请谢少将军转告沈相一声。待晚些,孤会亲自送晏如回去。”
他是铁了心要把沈晏如留下来,哪怕名不正言不顺,但他不在乎。
谢让不退反进,瞄了眼倚在边上抽抽搭搭的人:“妥与否,应当让本人来说。”
“谢少将军。”秦朔加重了语气,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谢让面不改色:“殿下难道想让臣把沈相请来吗?”
言罢他不顾秦朔之意,稍侧过身让出路:“沈姑娘,请回吧。”
“殿下…今日姑娘在这歇息够了,想来是该回去了…”久德小步赶来,愁容满面地望着秦朔。
不管怎么说,沈晏如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哪能说扣留就扣留的?若是沈相闹到了圣上那边去,太子少不了被责骂训斥。
他为太子操心着,又甚为不解,往日里殿下行事虽张狂,但也算得上稳重得体,今日怎的突然为难起沈姑娘了?
秦朔捏紧了拳,即便心有不甘,百般权衡之下,只得放开了沈晏如,任由谢让带走。
沈晏如只觉腕上一松,如释重负,她忙不迭跟在了谢让身后,半刻都不愿停留此地。
出了庭院,行于林荫径处,忆及适才秦朔所为,她越想越觉委屈与屈辱。低头间,灼得滚烫的眸涌出泪,潸然而下,落在她的脚尖。
却是没留意身前的谢让已顿住步,她正正撞在他折过身的怀里。
待给谢珣报完仇,了却人间事,她便离开谢府,寻一处深山老林,隐居世外,不问世事。
这高门恩怨,爱恨情仇,都与她再无关系。
泱泱人群里,沈晏如随在谢让身后,周遭不时投来的目光太过于密集,有望向谢让的,也有被她今日裙装吸引的。
沈晏如自认心虚,不敢与谢让过于贴近,她刻意疏远着与他的距离,后又为殷清思请安,找了借口脱离他的视线。
半道,沈晏如挑了处人少的亭台闲坐。
却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姑娘问她,“这位姐姐,方才我见你和谢大公子一道入府,你认识他吗?”
沈晏如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熟。”
话落时,一抹墨黑的衣袖撇开小径枝桠,移近亭台。
第 52 章 暗室
夏日枝头的蝉声不已,谢府的仆从们架着木梯,于摇晃的青翠树影里赶着蝉。
今此殷清思的生辰,谢府宴请的人并不多,多为谢殷两家的血亲,其余的便是殷清思相邀的闺中密友,诸如中书令郑夫人这样的存在。
沈晏如识得的人不多,起初她伴在殷清思左右,殷清思将她挨个介绍给宾客,各自气氛还算融洽。后来天过炎热,沈晏如忧心身上的脂粉会被薄薄的汗消却,暴露出那些羞耻的红痕,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了会客的正堂,独自前往偏阴凉的亭台。
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姑娘瞧见了她在此处歇凉,还问起了她认不认识谢让。
沈晏如听罢下意识想与谢让撇清关系,以免被人察觉出什么,随口回答了一句不熟。
晦雨潇潇,一并染湿了他的发。雨水从谢让棱角分明的面上滑落,洇湿的眼睫半垂,那眸定定地望着沈晏如,漆如夜色,却是如有星尘散落,撇开阴雨。
沈晏如只觉这骤雨来得太急,猝不及防地灌满了她的心口,冰凉而窒息。
“谢……谢让?”沈黎已是看清了来人,哆嗦着放开了匕首,蓦地吓得面色惨白。
沈晏如攥紧的手被谢让宽大的掌心包住,她察觉他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抚,旋即听他朝着沈黎凉凉道:“弑亲之罪,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会被五马分尸的。”
沈黎闻言,先是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却是被地上的枯藤绊倒摔了满身泥,“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人!都是姓张的出的主意,跟…跟我没关系!”
雨声嘈切,随着沈黎匆促从泥坑里爬起,整个似泥球一样的身躯迅然滚向远处山野,那语无伦次的慌声很快就被淹没。
沈晏如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沈黎只是一时惊吓过度而选择了逃跑,她可保不准沈黎被逼急了,会否对他们二人痛下杀手。毕竟她和一个病秧子,根本无法从沈黎手中全身而退。
空蒙山野里,沈晏如搀着谢让,一步一顿地往回走。她不时瞄着谢让臂上被她草草包扎好的伤口,却是忍不住问他:“那会儿沈黎刺过来,你怎么不躲开?”
“夫人在我身后,我怎可躲?”谢让反问。
沈晏如心底很是感激他的“仗义”,抬手把二人同披的蓑衣往他那处拢了拢,“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夫人迟迟未归家,为夫自是担心。前往书斋寻你时,丫鬟便告知我你来了此处。”谢让一面说着,见她眉眼处雨水已淌成一片,便抬起手往她面上而去。
沈晏如下意识地别开了面,只见谢让的手在雨中一顿,随即她以为他会缩回手时,那温凉的指腹已触及她眉眼,缓缓拭净雨水。
他带着疲软的嗓音携着雨声轻落在沈晏如耳侧,“夫人好些看路,我有点头晕。”
至谢府时,雨已渐微,府上灯盏稀稀落落,院内寂寂无声。
为防谢尚书与秦氏察觉,谢让带着她悄声从后门回的屋。而沈晏如急于带他回屋处理伤势,谢让便未如常一样独自回偏房歇息。
烛灯如豆,晕着朦胧的昏影。彼时谢让半躺在榻上,看着收拾着湿漉漉的衣衫与一堆药罐的沈晏如,忽地出声问道:“今日夫人不惜落入圈套也要赶至城郊山林,是担心我真的落入他们手中了吗?”
“那不然呢?”沈晏如随口答着,并未多想,毕竟她有千般万般的理由想让谢让活着。而她未见,闻着此言,谢让望向她的眸中酿足了复杂的情绪。
“我并非有意相瞒夫人在书斋教书一事。只是我时时抱恙在家,算不上称职,也没有真正为扶摇书斋做过什么。”谢让解释道。
他话中意思,是要同她坦诚布公了么? 京中许久未有流传坊间的热门话茬,而今日隐世多年、名响京城的陆恒一老先生出现在扶摇书斋,这足矣令城中无数文客才子动容相赴。
甚至不过半日,关于老先生为何至此的缘由便衍生出七八个说法,连同沈晏如于书斋前的惊人发言亦变成了城中人人饭后谈资。
而在张公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后,沈晏如却是遣散了门前诸客,将陆恒一请入了书斋内。
书斋内的高墙已被拆毁清除,如今这前院虽无金装玉修,且是因财力有限,物件零丁而显得萧条,但终究是消去了昔日沈黎带着纨绔子弟花天酒地的痕迹。
天光穿过稀疏的谢条,交错的枝影晃动在空旷的院里。沈晏如随在陆恒一身后,见着老先生顾着书斋四处,眼里隐有清泪。
物非人亦非。
接而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掠过,便听陆恒一低声道:“时琢若是有你今日在书斋前的那般想法,她何至于……”
沈晏如所知晓的长辈陈事里,时琢便是她母亲杨氏的字。且这字是陆恒一亲自为其取的,可见陆恒一与母亲的师恩颇深,他对其所寄的期望之高。
时琢,时时雕琢而成玉器。
想着此处,沈晏如不免也为这一代才女殒殁而感到惋惜。
不多时,一山石现于眼前,矗立于曲水兰亭间,其上一行刻字如铁画银钩,赫然是为扶摇书斋宗旨:揽天下才士,容千秋笔墨,开万世清明。
陆恒一在此驻足,面上更多的是怀念与怅惘,“当年,我便是在这里立誓,今生与扶摇书斋再无关系。”
沈晏如接言道:“母亲之事固然令人扼腕,但时过境迁,想必如今先生心头也不再如当时那般愤懑。不然方才我请先生入书斋时,先生就已经回绝了我。”
陆恒一久久难收回目光,他微微颔首,旋即仰面望天,面露惆怅:“是。我陆恒一教书育人大半辈子,得意门生就两个。一个是你的母亲杨时琢,另一个……他虽是天纵奇才,但想来过慧易夭,再加之苍天不公,那孩子还未成人就已病逝。”
继而他嗓音一沉,语气中尽是落寞,“可惜,可惜啊……世人皆道我陆恒一通儒达士,所教才子名士无数,是为杏坛泰斗。可你看我年迈至今,又留住了什么?不过水中捞月,一场空。”
沈晏如劝慰道:“先生是对母亲爱之深才责之切,以至今日先生仍挂念于怀,心中意难平。而如今我重掌扶摇书斋,自然会尽毕生之力去弥补这个缺憾,并将它重现荣光而不被蒙尘。”
陆恒一转身望向沈晏如,“这很好。前路迢迢,现下已是你们年轻人去重拓道路,我能帮你们的只有指明方向,不覆旧年悲剧。”
“先生可愿回扶摇书斋?”沈晏如趁势问着。
却见陆恒一摆摆手,“我已是年老,不比当年,且是心结尚在,无心再教书育人。丫头,今日我重游故地与你言语甚多,不过是近年心绪烦扰,怀念旧事罢了。”
虽是话语如此,但沈晏如见得陆恒一眼中似有动摇,最终始才被难散的阴翳重覆。
“先生心意已决,那晚辈也不会强求。但也请先生拭目以待。”
沈晏如不再多劝,既然今日陆恒一肯打破当日誓言走进了扶摇书斋,那便说明他心头的结并非牢不可解。眼下学堂里的弟子良莠不齐,扶摇书斋仍处于招收学子入门的初阶段,像陆恒一这样学资深博的先生,她也并不急于重招回书斋中。
待天光微暗,沈晏如送走陆恒一,系统的提示亦在脑海里响起:【宿主,今日有好些投递来的学子信息都在书房里,陈词正帮着筛选。】
随后沈晏如步入书房,与陈词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她直切入了正题。
“陈词,那日我为救你未顾及你想法便让你入学扶摇书斋,你可会后悔?”
彼时沈晏如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学子名册,问着一旁的陈词。这些天她放任陈词于书斋中,见着这位对书卷爱不释手的女子一心沉迷于书房的藏书,便未多加叨扰。
陈词有才是一回事,如何为她所用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合格的面试官,她必须要剖析清楚人才的优势所在。
“少主不仅救我性命,还允我入书斋,我如何会后悔?扶摇书斋可是天下学子的圣地。”陈词不加修饰地直言着对扶摇书斋的向往,神态挚诚。
沈晏如摇摇头,“但现在不是。如今的扶摇书斋,反倒不如京城中任何一家私塾,只是徒有从前的名气。”
陈词反是问道:“但是少主有重兴书斋的志气并为此而努力着,不是吗?”
沈晏如搁下手中名册,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词:“那你说说,何为育人?”
陈词稍假思索,答言:“育人好比植树,树有不同,适宜各树的培育之法便不同,因材施教方能扬长避短,栽培出更好的苗子。”
沈晏如颔首,她瞄了眼窗外夜色,适逢夜雨乍起,抖落枝上细叶,“倘若今时你培育了一颗好树,却因天道不公,树被雷电劈折,你会如何做?”
陈词从容道:“尽全力挽救它。若是挽救不成,此树只能化作枯木,那便帮其归入尘土,为拓来年新枝。”
沈晏如倚在案处,默声良久又问:“那你不会为这棵树难过吗?”
如渐疏狂,撇开陈词两鬓的碎发,她细声说着韧而不折的话:“会难过。但我相信它既是好树,遥瞰过更广阔的天地,便不会顾影自怜。我只是承其意志相传给新枝,代代传承。”
旋即沈晏如把着案台站起身,直直望着陈词,神色俨然:“陈词,我以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授予你学堂先生的职位。你可愿担此重任?”
陈词双手相合,躬身朝着沈晏如拜道:“陈词愿意接此重担,并时时谨记书斋宗旨,随少主重兴扶摇书斋。”
沈晏如尤为满意地看着陈词,“好。书斋里还有一位教书先生,名为平展,他因身体抱恙来学堂的时间并不多,我招收新弟子入学的期间,就需要你为他们讲学了。”
而后沈晏如交代完书斋之事,她抱着伞于门前瞧着这雨势依旧未歇。正当她提着衣摆欲赶回谢府时,雨幕中忽有一人踏过水凼,匆匆而来。
沈晏如定睛看去,那是学堂里的一学子。此番他淋着雨浑身湿透,面上有着好些淤青与血,而他嘶哑着嗓音哭喊道:“少主,那纨绔仗势欺人,雇人把平展先生绑了去,想要拿他出气。我救先生不成,只带回了先生的香囊……”
香囊上点点残血被雨水冲淡,沈晏如接过——这确为谢让今日所佩戴。
沈晏如回身坐于塌边,细瞧着他脸色不算差,只是淋了雨,唇角有些发乌,想来身体应是没有什么大碍,又问道:“那夫…夫君当初为何选择在扶摇书斋教书?”
沈晏如咬着这生涩的称呼字音,腹诽着怎的素日里他唤起自己夫人来是如此顺口?
谢让答道:“我儿时曾受教于扶摇书斋,后因病在家休养。等我养好了病能起身前去书斋时,却一朝听闻学堂易主,人才凋零。我不忍书斋就此落寞,所以也想尽自己一些绵薄之力。”
“既是如此,现下我已将书斋收回,平展先生可愿助我?”沈晏如目光灼灼地望着谢让,见他眉眼稍弯,温和的笑意随之浮现。
“平展,义不容辞。”他稳声答了她。
却是在沈晏如敛下眼,心头规划着接下来的事情时,谢让带着揶揄的笑音似落羽般挠过她的耳畔,“不过我觉得,眼下夜已深了,夫人该上榻歇息了才是。”
沈晏如抬起头,撞上谢让别有意味的目光,随即看着他半个身窝在锦被里,本想脱口而出他占了她的床她没法睡,到了嘴边却成了:“也是,我去偏房睡好了。”
话音方落,她欲起身之时被谢让拽住了衣角:“夫人这么晚还搬去偏房,定会将父亲母亲他们吵醒,届时可就不好解释今夜之事了。”
沈晏如摆摆手,“不碍事,我就人悄悄过去,往榻上一躺就行。你本就睡在那边,难道还没有被子么?”
但谢让捏着她衣角的手更紧了:“我母亲有早上来探病的习惯,若是她来时我没醒,瞧见了我胳膊上的伤,岂不是暴露无遗?但若是她知晓你我同睡在一屋中,定不会入内。”
沈晏如沉吟之间,还是屈服了谢让所言,却是抱来了床垫铺于地上,“我体谅你是病人,我睡地上就行。”
而谢让依然觉得不妥,“今夜有雨,地上潮,湿气重,为夫怎能忍心夫人睡地上?”
此番沈晏如也算是知晓,无论她提出什么解决方法,谢让都会找着缘由搪塞回去。接而她无奈地盯着谢让,总不能自己真的与他同榻共枕吧?圆房此等事,一时半会儿她如何接受?
“夫人是在想什么?”
谢让的声音打乱了沈晏如的思绪,他轻柔的嗓音似是在让她不知不觉地被引诱至地,“夫人只需躺在我身侧就好,我今夜有些头晕,并不会对夫人做什么。”
也是,自己在想些什么?以谢让当前的状况,自己居然想着那档子事,是有些想太多了。
沈晏如这般想着,便也心安理得接受了谢让所言,熄了烛火躺在了他身侧。
而现实却并未有想的这般轻松。
就好比如此时沈晏如闭着眼听窗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与谢让平稳的呼吸,已近一个时辰都无法入睡。她丝毫不敢动弹地平躺在榻上,连着一旁的谢让亦未动过。
他睡着了么?他睡觉时倒是安分,连翻身都不曾有。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沈晏如睁开眼欲往谢让处看去时,却是察觉锦被动了动,她连忙阖上眼佯装熟睡,接而感知到谢让似是起了身。
不多时,她只觉身上一轻,盖在身处的锦被被掀了开,她的袖口与裤腿被他小心挽起,旋即她听见药罐木塞被拨开的轻响。略凉的药膏轻柔地涂在她身上好些口子与淤青处,那是她今夜赴城郊时于山野里落下的伤。
纵然沈晏如有些不适应,却也不想打破此间情景,索性装睡一装到底。而谢让很是耐心,那萦绕着的药香味与他指腹涂抹的动作持续了好些时长,直至她沉沉睡去。
谢让始才俯身望着她熟睡的面庞,低声呢喃着,“做个好梦,明日见。”
越是想着,谢让越心有不甘。所有的人都在把她从他的身边抢走,连她也一心逃离着他。
尤其是听着屋外,姜留的声音挥之不去,他真是恨不得将她抱出酒窖,让姜留得见他宣布的主权,她沈晏如不可被其染指一星半点。
无人可见的酒窖里,沈晏如死死咬着唇畔,这样的灼烈如狂浪袭来,她几近是快要压制不住自己想要呼出的声音,眼下那零碎的低吟藏在宾客话语里,并不明显。
可若是她再放声一些,或是有人步近这酒窖,便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与男人的吻弄。
“主母让我来酒窖取些酒,”
门外传来一仆从的嗓音,随着渐近的步子越发明晰,“姜大人,主母知您好酒,还特意吩咐了您可以在酒窖挑挑。”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留应着,手掌抚上了酒窖的门。
第 53 章 察觉
酒窖里,阴暗而不见一丝光亮。
沈晏如不敢发出半分声音了。
溢满脸颊的滚烫与后背紧贴的冰冷来回交替,香汗淋漓间,沈晏如紧张得浑身僵硬起来。
隔着不算厚实的门扇,姜留的嗓音从外传来,显得有些沉闷,她的后背正抵在门处,她似乎能够感受到姜留推门时,他的手掌就落在了她脊背的位置,很近,更像是整个掌心直接贴在了她的表皮,引得她躁动难安。
这酒窖的门并未上锁,是以那会儿谢让抱着她躲藏至其间时,直直入了门内。眼下姜留想要入酒窖里,根本无门锁阻拦,只有抵在门缘的两道交缠身影。
“呀!沈姐姐醉了。”
耳畔传来一声惊唤,与之同时,周处略有嘈杂的人声在耳中贯连成音,愈发清晰。
沈晏如迷迷糊糊睁开眼,闯入视野的先是憧憧灯火,在眸中渐渐聚焦成形。
随后她见往来人影聚于亭台边,觥筹交错,笑语连连。瞧扮相,应是出身京城各贵胄名门。
少顷,沈晏如已认出好些生前相识之人。
她这是…做梦了?怎会又再见着这些人?
不对,鬼是没法做梦的。
此时她于亭内席间姿态软绵,眉眼噙着迷惘之色,端看着不远处玩闹的一众,模样与那醉酒之人确实相差无几。
沈晏如尚未适应过来周处生气景象,也未细思方才耳边说话之人是谁,垂眸察觉自己指尖拈着白瓷酒盏,心头猛地一激灵。
生前父亲强行灌她毒酒的情形仍于脑海久久不散,她几近出自本能地将那酒盏抛了出去,口中的惊呼声也未能掩住。
盏碎之声乍起时,庭中一众顿住了动作,纷纷朝她看来,以为生了什么变故。
沈晏如大口喘着气,惊魂不定地望着破碎的酒盏。
自己能触碰到实物了?还摔碎了盏。
“妹妹怎么了?”
一道儒雅温和的嗓音贴近,沈晏如辨出,这是她长兄沈时清。
“沈大哥,姐姐方才饮了酒,有些醉了。”
随着这道解释的话落下,沈晏如始才发觉自己身侧坐着的女子,亦是此前在她耳边说话者——方杳杳。
她心头顿时冷如寒冰,连着适才醒来尚有些混沌的脑袋都蓦地清醒了。
尤其是沈晏如侧过头看去,方杳杳正抓着她的双手,澄澈的眼里满是关切。
再见前世害她的设局者,沈晏如猛然抽出被方杳杳抱着的手,剜了她一眼,眼底嫌恶之色尽彰。
从前方杳杳便是这般,事事粘在自己身侧,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妹妹。倘若不是一朝被害,沈晏如只怕难以瞧出这张纯净面皮下竟包藏祸心。
沈晏如不由得讽笑,她装得可真够好的。
若非众目睽睽,沈晏如真想把毒药下到酒里,捏着方杳杳的下巴,让她也体验一番被强行灌入毒酒是什么滋味。且在这之前,还得身败名裂,为亲人所抛,为世人唾弃。
沈晏如忆及前世种种,心头的不适越发翻涌难耐,周处的喧嚷不免让她头晕目眩。
眼见长兄心切步来,沈晏如顺势站起身,撇开了方杳杳。她勉强扯着唇角,一副尚未回魂之样:“哥哥我没事…只是方才酒盏里有虫子,吓着我了。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屋内歇会儿。”
沈晏如已是极力维持着自己端淑得体的形象,怕被周围人看出端倪。好在一众也是以为她惊吓过度,并未多想。
当下她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歇息。
她心绪很乱。明明自己尚是漂泊山野的鬼,怎就又成了人?这里太过嘈杂,闹得她头疼,让她难以集中精神。
“好,我让秋英扶你进去。”沈时清点点头,眼底掠过一丝迟疑。
方才他瞧得真切,妹妹望向方杳杳时,眼底冰冷,像是在看仇家一般恨不得杀之的眼神。
难道是那方家姑娘欺负妹妹了?可妹妹待她亲如姐妹,平日里得来的好东西,向来恨不得全搬给她。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方杳杳尚未从沈晏如那一眼回过神,她僵着身子坐在席中,心底已掀起骇浪。
难道…沈晏如发现了什么?不,不可能,她从未展露过自己的心思,也自认藏得很好。可今日沈晏如为何如此待她?
远离喧嚣处,秋英扶着沈晏如至别院客房歇息,她望着后者苍白面庞,略感担忧,“姑娘,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沈晏如招手让秋英退离了屋。
此后沈晏如倚在美人榻上,怔怔望着朱栏雕梁,闻着香炉中淡淡熏香。
她挽起袖,紧紧捏住了自己的手腕,感受着腕处传来的温热与力道,她始才确认——自己重生了,且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太子所设晚晏上。
这一年太子及冠,圣上特赐落霞山别院予太子,秦朔便在此设晏邀请一众。而翌年三月…沈晏如便被圣上钦点为太子储妃。
此道赐婚旨意,亦曾羡煞京城众人。彼时人人皆道她是最适合不过的太子妃人选,更不用说秦朔本就对她用情至深。佳偶天成,不失为京中佳话。
情深?想到此处,沈晏如不禁冷笑。
“晏如…晏如……”
一稍显急切的嗓音破开此间宁静,搅乱了沈晏如的思绪,她下意识蹙起眉。
当然,还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太子秦朔。
沈晏如看着秦朔阔步走来,起身稍显敷衍地同他行了一礼。
“孤听说你身子不适,便赶忙过来了。”
秦朔权当她因受惊吓而礼数不全,反是越发如惜她。他步近榻边,抬手免了她的礼,又亲自捻起薄毯披在沈晏如身上。
“晏如,你脸色怎的这么白?”
他眉目情深,话中尽是关切,“要不孤请大夫前来为你诊看一二?这别院里的大夫虽赶不上宫里太医,但好歹也是孤挑的,自然不会差。”
殊不知,沈晏如听他说话更是心烦意乱,只得随口说着,“我没事。”
秦朔瞧她和平日里温柔似水的模样大相径庭,以为她病情不轻,只是不愿传唤大夫,便更加轻声细语地哄着她。
沈晏如心不在焉地听着,也一面虚与委蛇着。
却是不经意留意到那帘幔背后,一抹浅绿衣裙晃过。若她没记错,那是方杳杳所着罗裙。
方杳杳竟追至这屋内偷听太子和自己叙话?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恨意再番袭上心尖,沈晏如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嵌入肉里。
既然上苍给了她重活的机会,她断然不会重蹈覆辙。这一世,只要她用情少一些,对他人信任少一些,自己便不会深陷其中,被有心人抓着破绽陷害。
沈晏如思忖间已拿定了主意,她抬袖掩面,双目惊恐,蓦地指向方杳杳所在之处高声叫道:“谁?谁在那里?有刺客!”
秦朔闻言朝沈晏如所指之处看去,一道人影正慌不择路地往外逃着。
旋即他冷哼一声,疾步驰往了帘后的位置,抓着来不及逃跑的方杳杳的衣襟,拖着重重摔在了沈晏如跟前。
秦朔这才看清来人,神情迟疑。
“随行藏娇?殿下真是好眼让啊,我的‘好姐妹’可合你心意?”沈晏如咬牙强调着那三个字,阴阳怪气到了极致。
方杳杳被秦朔摔得呲牙咧嘴,疼痛难忍之时听着沈晏如所言,心下大骇。她顿时唰白了脸,埋头跪着辩解,“姐姐不是的……”
“我真是该恭喜你了,能够成为殿下的新欢。”沈晏如根本不给她插言的机会。
她知方杳杳一定想说,这一切是她误解了,自己只是前来关心她的病况,不慎撞见了太子与她叙话,故而只得躲在后面没敢现身。
届时方杳杳再以二人往日关系密切作凭借,故作可如地解释一番,指不定叫秦朔听了,反成了她沈晏如生了小人妒忌之心,胡乱揣度。
她再清楚不过,方杳杳极善伪装,总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人的恻隐。
“晏如,你误会了!”
一旁的秦朔颇为心急,他瞄了眼沈晏如含着愠意的脸,折身指着方杳杳怒斥道:“你也配勾引孤?也不照照镜子,瞅瞅你的身份!”
方杳杳听着太子毫不留情的辱骂之言,脸色愈发难看。
她的身份自是不比沈晏如,这些年也因和沈晏如的关系,她才得以和太子有照面,让太子记住了她这号人。如今一盆冷水浇下戳着她痛处,她只觉羞愤难堪。
“既是误会,为何殿下来看望我,还要带上她呢?”沈晏如冷声道。
秦朔自知沈晏如正是气头上,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是以他沉着脸,望向此事矛头方杳杳,“此女恬不知耻!跟踪储君,行迹不轨,胆大包天;听人墙角,毫无教养可言!来人,拖出去,掌嘴三十!”
“不…我没有,我是来看望沈姐姐的……冤枉,冤枉啊!”
方杳杳哭天抢地喊着,沈晏如恹恹别过了脸,抬手抚着额角,似是因其过于吵闹而头疼。
秦朔续道:“这是看在晏如的面上,孤才轻罚了你。事后孤会派人通知方侍郎,以后这样的晏席,你还是在家好生思过吧。”
接二连三的发令把方杳杳彻底打入绝地,她本就只有在晏会上才能接近太子,如今不仅招来太子厌烦,还让她在家中无立身之地。她望着面无波澜的沈晏如,一抹憎恶掠过面容。
“晏如,别生气了,孤真的跟那女子没关系。”
方杳杳被拖出去后,秦朔坐在她身侧,揽过她肩膀低声说着。
沈晏如心头得来的畅快很快便消散。她凝视着秦朔,眼前掠过的尽是他和方杳杳颠鸾倒凤、事后为遮掩丑事断了她生路的种种。
她仍抑制不住厌烦,推开秦朔的手带了些许抗拒,“殿下,我累了。还请殿下去前院吧,莫误了晏席才是。”
秦朔犹疑之下,叹声离开,还不忘吩咐抱着药汤进屋的秋英,“照看好晏如。”
“奇怪,怎么见方姑娘被拖出去了。刚刚方姑娘来的时候还跟我说,姑娘想喝伙房的药汤,吩咐我去盛些过来呢。”秋英百思不得其解。
沈晏如当然明白,方杳杳此招,自是为了支开秋英,好入殿内窥探。
“她犯了错,自是该受罚。”沈晏如未细说,她仰面望着窗外倚着山头的明月,敛着的细眉散不开半分。
秋英发觉自家姑娘今夜心事重重,便只是把药汤放在案边,未催促她。
不多时,晚风徐徐,拨散青丝几许。
沈晏如伸出指尖掠着风凉处,“我想出门走走。”
这屋里太闷,前后尽有秦朔与方杳杳来过的痕迹,她不愿留在这里,想着这些生烦恶心的人与事-
庭院内,寸碧遥岑,水木明瑟。
沈晏如闲步其中,借提灯幽让探着万景。熏风解愠,她贪婪地嗅着草木气息,玉台花香,让她更加切实体会着,自己重生为人的真实感。
忽有极轻声响传来,沈晏如循声看去,清浅池边,一身姿挺拔之人负手而立,依旧是白袍披身,不染纤尘。月色描摹出他生得锋利的面,银华趟过那对凛冽眉眼,平添几许冷厉。
——是谢让。
他好似脱尘于众影之外,应是那云上仙,总让人忽略他是浴血杀伐之人,亦让沈晏如难以想象他策马飒踏、扬沙止戈的模样。
今时再逢谢让,沈晏如怀揣着前世他为她收尸、查证冤情之象,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这是在她死后,唯一给了她体面,与几许温情之人。
沈晏如心生感激,又有不得解的疑团,驱使着她想要了解这冷面将军,欲探知出前世他为她做这些事的缘由。
月静风止处,沈晏如步近时,那白袍下手指微动,唯听簌簌声响里,拈起的飞叶如利刃,带着浑然杀意,迅速向她刺去。
沈晏如凝滞住了呼吸,心脏骤停。
她眼见着谢让掷来的飞叶,逼至了跟前,须臾便能贯穿她身。
之前姜留在殷清思面前提亲沈晏如的那种闷堵感又涌了上来,他不知如何言说这样的感觉,像是有人要将他埋藏在血肉里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给抽离出来,抓着那不可或缺的部分生拉硬拽地往外撕扯,他拼命想要留住,却是徒劳。
酒过三巡,沈晏如身旁无人相扰后,她便自顾自拈酒喝了起来。
其实她少有饮酒。少时父亲教她喝过半盏,父亲说,以防她日后少不了与人打交道时需得饮酒。当然,此事被娘亲知晓后,娘亲拿着鸡毛掸子追了父亲满院子。
近来的苦闷在这轻飘飘的感觉里,得到了些许缓解。
短暂麻痹。
半道也不知谁人察觉她饮得过多了,搀扶着她便往外走。
沈晏如晃着步,却听男人的声音落于耳畔。
“我来。”
第 54 章 夜梦
宴过半酣时,席中人声高涨,各自举酒祝盏,已无初时正襟危坐的规矩姿态。
也因殷清思出身将门,出嫁前性情并不拘谨,所办的生辰宴向来只图众乐,不喜条条道道的陈规,为此,谢初序特意将这生辰宴办得如她在殷家一般,松快欢欣。
人影错乱间,孟月枝趁着无人注意,她提起衣裙,悄声来到了沈晏如身后。
她紧紧捏着衣角,忐忑着声线,“沈娘子,我……我给你道个歉……上次赏花宴推你是我不对,我真不是有意……不求你能够原谅我,还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道歉。”
孟月枝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同人认错道歉,是以她把心里捣鼓的话一并吐露的间隙,还极为紧张。
但,沈晏如似乎没能听见。
就在孟月枝以为沈晏如仍生她的气,并不搭理她时,她瞧见那纤细瘦弱的背影微晃了晃,旋即沈晏如手里的酒盏也咣当一声滑落在地,概因席中过于嘈杂,这一动静并未被旁人发现,而孟月枝伸长脖子细看,发觉沈晏如竟是醉了去。
紧接着,雷声再次降临。 骤雨淋漓,打落枝叶二三。
此间人影寥寥,宾客尽散。沈晏如望着翻仰的马车,心中疑窦生起。
前世她在落霞山别院这场晚晏未与周姝相识,是同长兄一道回的府,至家中始才雨至,未曾发生过马惊车倒之事。
但府上的马脾性温顺,从不会无端受惊,即便是雨再急,也不至于被吓得弄翻马车。
“二姑娘,方才不知怎的这马儿不受控制往前冲,翻阴沟里了。这马车坐不了了,里面全被泥水泡着了,车辕也被撞坏了。”车夫急匆匆从马车另边钻出来,对沈晏如说道。
“姑娘,要不咱们回别院,找太子殿下要一辆马车吧。雨这么大,姑娘别受寒了。”秋英提议。
回别院?现下还能回去吗?
沈晏如察觉马的后腿有道伤痕,不断析出的点点血迹被雨水冲淡,看上去似是因受惊在山沟中挣扎,被石砾划伤。
而沈晏如仍在想,马究竟为何会受惊?
如若这一切是人为,夜深雨重,她困身落霞山无马车,依她前世心性单纯不设防,又对太子心怀恭敬,既是有所求,势必要亲自回别院求助太子。
这般引诱,熟悉得让她不可避免地忆及前世。正是她轻信于人,前去公主府竹亭寻太子才得以上钩。若她没有猜错,马车之事后续亦在于引她回别院,故技重施,再现前世那样之事。
她想,既然布下了此局,倘若她只是单唤秋英前去取马车,她便难以顺着局揪出这幕后之人。
方杳杳早已下山,她没法将计就计抓着人指认。设局者胆敢如此安排,便证明别院里有着内应,布下这一切待她入瓮。
且方杳杳之力,显然不足以在太子别院独自设局。这其中关联着的、暗中不可见的人,才是她最应防备的。
沈晏如回过身,恰见雨幕之中,一白袍身影从别院走出,正欲登上谢家马车。
“谢少将军。”沈晏如遥遥唤着他,又从秋英处拿来伞,独自朝谢让走去。
或许,他会是她破局的契机。
“主子,沈姑娘的马车好像坏了。”风来一眼便见着了沈晏如身后的马车,顺道提醒着谢让。
谢让淡淡瞄了眼,“我不会修。”
沈晏如:“……”
风来:“……”
谁要让他帮忙修马车了?沈晏如无语。
难怪京中说试图接近他的女子都失败了,这人跟个冰疙瘩似的。
杵在一边的风来勉强扯出笑对沈晏如,又斜眼看着不为所动的谢让,心里默念着,冤家路窄啊,主子你可别再得罪人家了。
谢让会意后,也只是漠然道:“太子殿下应该还未歇息。”
他的意思亦是让自己去求助太子,此事他并不想出手相帮。沈晏如也不恼,她知自己贸然求助于他确实唐突,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抿了抿唇,加重了语气,“少将军难道以为,我的马车是自己坏的吗?”
谢让思索半刻,“沈姑娘有所疑,何不将计就计?”
“我惜命,赌不起。”沈晏如攥紧了衣袖。
以身作饵,想要全身而退,她需要他的帮助。
她如今比谁都想要好好活着,一想到死后作鬼,唯有无尽头的孤寂永随,她便觉浑身发冷。
如若今夜谢让没能出现在此,她大可吩咐丫鬟进别院取车而走。可往后呢?她便要提心吊胆过着日子么?她总要查出这背后关联的所有,知悉真相。
却见那修长指节握住的竹伞往后稍倾,雨帘挽起,涎玉沫珠下,拂过那张如冰面容,谢让眸底浮现一丝疑惑。
这种眼神他见过。
三年前,尚在西北军营的谢让曾受敌袭,一战被逼至绝地。城楼破时,那些守城的将士也曾带着这种目让,惧死而极欲求生。也正是这种压力之下,他带着他们背水一战,反败为胜。
人都怕死,这无可厚非。但一个自小生在京城锦衣玉食,不沾半分戾气与血污的千金小姐,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谢让不解。
难道真如她所言,这别院里面是有着会要她性命的设局?
可太子不是视她如珍宝么?又怎会害她。
沈晏如见谢让久久不语,未直言拒绝,便知此事有商量的余地。
“听闻谢少将军的侍卫风来,素有千里闻语之称,耳力非常人所及。少将军若不信我,我此道孤身回别院,其间如有异动,便可证明我所说不假。”
沈晏如欲逼暗处作祟之人现身,纵使她依旧很怕,但这一步,她终归是要迈出。
风来歪头看向谢让,瞧着后者点头应允。
“秋英,在此等我,我去别院找殿下。”沈晏如回头向不明状况的秋英交代着,随后进了别院。
别院守卫见入门者是沈晏如,并未阻拦。太子同他们交代过,沈家二姑娘可自由进出别院,无需传报。
她步入其中,便见廊下檐灯明灭处,早有人等候。
“沈姑娘。”一年迈太监提灯执伞小步走来,隔着雨轻唤了她一声。
“雨如此大,有劳久德公公在此候着了。”沈晏如礼貌回应,反是暂且松了口气。
她自是不会怀疑到眼前这位和蔼老人身上。久德作为太子贴身太监,他所行皆出自太子指令,亦是最解太子心思之人。眼下跟着久德入别院,最为安全不过。
“哎哟沈姑娘哪里话,这是应该的。殿下一见着外边有雨,就赶忙派老奴来瞧瞧沈姑娘是否还在别院,有没有什么需要。这不,刚在这儿没多久,沈姑娘就来了。”久德躬身笑着。
“府上马车坏了,眼见天色已晚,爹娘在家中怕是等急了。这才不得不前来叨扰殿下,欲借马车回府。”沈晏如说着,漫不经心打量着湿漉漉的四周,除了偶有巡视的侍卫,再无其他。
“劳请沈姑娘在此等候,老奴前去取便是。殿下今日诸事操劳,又饮了好些酒,便未能前来面见沈姑娘。但殿下仍惦记着您身体不适,嘱咐了老奴许久,尽量满足沈姑娘所需。”
随后久德离去,留了两个侍卫护着她。
沈晏如待在原地,耳畔雨声渐促,迎面的潮湿气息更盛。晦暗夜里,她定定望着前处雨水浸润,林木影深,尽力掩饰着心头的不安。
她反复在想,如果她来布置这个局,会在哪里设下陷阱,且务必是要一击则中,将入局者逼入绝地。
不多时,一宫人急急赶来禀报:“马厩漏水了。”
留在她身边的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随宫人前去查看究竟。
果不其然,事情并不会这般顺遂。
沈晏如捏紧了伞,眼也不眨地观察着四处。
倏忽狂风大作,伞面随之被掀翻,沈晏如回头抓伞的间隙,周处所有灯火一霎被浇熄,视野复了漆黑,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声越过潇潇声色,雨打枝头的声响骤然,繁音促节地拍击在沈晏如的心尖。
失去了视觉的凭靠,沈晏如杵在雨中,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
原来是从这一步开始的么?
“沈姑娘…沈姑娘……”
侍卫焦急的呼喊声似远似近,隐隐绰绰。
眼下沈晏如反应过来,她定是在这黑暗中被无形分开了。
“我在。”
冰凉雨水打湿衣衫,寒意浸骨,沈晏如费劲辨着侍卫所在之处,却始终因雨声漫漫,难寻半分。
她小心翼翼往后退,欲往别院大门而去。既然要引其现身,与谢让里应外合是最佳选择。
但始料未及的是,昏黑之下,她很快迷失了方向。
少顷,身后一矫健有力的脚步声踏雨而来,破开夜色平然雨响,尤为明确地向着她所在之处逼近。沈晏如只听那动静愈来愈近,越发清晰。
那人来了。
沈晏如的心几近提至嗓子眼,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装作不知的模样,不着痕迹地远离着那似鬼魅般尾随的脚步。
但除了那脚步,她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扑通的心跳里,她越过水凼的腿有些发软,手心亦发凉。她一遍遍劝说着自己不要害怕,但眼底已不自觉地发烫。
她当然害怕,甚至有些后悔以身涉险。
在这暗黑无让之地,一旦被那人抓到…她根本无力反抗。甚至是把她一把推入池塘淹死,也可说是她于夜里不慎跌入池中。
这比前世的设局更为简单粗暴,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但她想要活,她不要再历经一遍那样的惨局,她要活着!
心脏骤然跳动着,她仿佛已感知不到身上透凉的雨,只顾着逃离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前处依稀有着灯火微让,沈晏如攥着衣裙加紧了步,疯了似的疾步跑着,然在这不见五指的雨夜里,素日里便时常迷路的沈晏如毫无方向感可依。
她只觉自己踢到了石阶,晃动的模糊树影被她一撞,枝上冷雨落了她满怀。
她慌忙抓着树干稳住身形,肩处忽有一极为用力的手掌捏住。
“啊——”
沈晏如下意识放声惊叫,极度恐慌之中她察觉那人想要捂住她的口,她张嘴便是狠然一咬。
但那人只是轻嘶了一声,按住沈晏如的肩力道越发的大,惹得她痛呼出声松了口,眼角渐而朦胧。
接着那人紧紧蒙住了她的嘴,她只得扬起面,拼尽全力挣扎着。
只要自己发出的动静够大,她就能等到谢让前来。她相信,前世为她查明真相还她清白之人,不会见死不救。
雨水灌入口鼻之时,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又是前世那令人浑身发软的香。
值此之际,她仍不确定。
谢让…会来吗?
只是这次的雷声减弱许多,耳边唯有男人平稳的心跳,甚至还有胸膛内徐徐流动的呼吸声。
谢让低声问道:“这样还会害怕吗?”
他竟以为自己害怕雷声?
沈晏如咬牙恨声道:“谢让,你明知我最怕的是什么。”
她最怕他恣意妄为的掠夺,最怕她和他不为人知的苟且暴露在人前。
雷声依旧涌动着,谢让忽的说道:“嫁给我,就不用怕了。”
沈晏如蹙起眉,觉着今夜的谢让如何也不对劲。
她先是被谢让如此直白的袒露怔住,待得她反应过来,后颈的灼热更甚,他的唇就此烙印在她的衣衫之下。
第 55 章 亲吻
沈晏如不知为何,今夜的谢让温柔得异常。
尽管那动作依旧带着些许急躁,但比起从前已算得上轻缓。
她没有回应谢让言之嫁给他的话。
平心而论,如今她可以凭借嫁给任何一人,逃离她当前的困境。若是嫁与旁人,她即可彻底脱离谢府这个牢笼;若是冒着世俗之不讳的下场嫁与谢让……她亦可求全。但不论任何其一,她都越不过心底的坎,无法安然地苟活于世。
沈晏如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回想起自己醉酒前的情形,她似乎是在宴中时,不慎饮多而失去了意识。
宴上所用的酒并不烈,只有略微的辣嗓,寻常她饮上半壶亦不成问题。奈何沈晏如那会儿思绪浮于天地之外,近来诸多超乎她界限范围的事情堆积、拥堵在心,郁结难解,她根本没能注意自己几近饮完了案上一整壶酒。
那些已发生的背离了世俗的错误,她甚至无人能倾诉宣泄。
“本将军今日于九暮山南崖寻得沈二姑娘,当时她身边之人,确为周三姑娘。陆统领与我俱在,两位姑娘亦是由禁军一路护送回的行宫,未有他人。”
谢让睨着众人,疏淡目让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色,“诸位,可还有疑?”
行宫一隅,人影攒动间,随着谢让至此,沈晏如于他身旁见到了她的父母与长兄。
看来,谢让已向沈家说明了此事经过。
“如如…”
沈时清一眼便瞧见了沈晏如遍体鳞伤的模样,他心悸之余险些冲上前,却因沈夫人目睹女儿惨状被吓得没能站稳,他又赶忙搀扶住了母亲。
沈青松面色镇静,他从容不迫地撇开围看一众,径自把沈晏如护在身后。他面向秦朔,俯身正欲言说时,一声传报让举众忙不迭跪下。
“陛下驾到——”
圣上抬手示意平身,而见沈青松长跪不起,“沈爱卿,这是何意?”
沈青松垂下面,缓声道:“陛下,小女今日于猎场遇刺失踪,与周家姑娘结伴逃生,却被人误传小女与男子私奔。”
沈青松再一拜身,言辞顿挫:“小女受苦良多,清白又遭人诋毁,微臣恳请陛下,为小女主持公道!”
一旁的陆昇适时上前:“启禀陛下,皇家猎场出现官家女子失踪一事,禁军责无旁贷,故而半刻都不得松懈,加紧人手寻到了沈二姑娘。臣所见,沈二姑娘自始至终和周三姑娘待在一起,并无旁人。”
陆昇瞄了眼受伤的二女,续道:“且两位姑娘身上都受了伤,臣带兵寻至时,恰见一刺客欲对沈二姑娘行凶。现下臣已将刺客的尸首带回,以待查证身份。”
却不想,周姝蓦地跪下:“陛下,臣女是周家周姝,臣女有罪。”
圣上有些意外:“你有何罪?”
周姝朗声道:“臣女今日为参与林猎比试扮作男装混入,有欺君之罪。而沈姑娘之所以会被人误会与男子私奔,便是因为臣女女扮男装,造就了此等子虚乌有之说。臣女不愿看沈姑娘因此被人污蔑,特此请罪。”
沈晏如见周姝屈膝的一瞬,便知她想要揽罪。
没想到现在最让她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沈晏如急着为她求情,一并下跪磕头:“陛下,臣女才蔽识浅,不知林猎可有不许女子参与之说?先帝特设如此盛典于九暮山,便是欲警醒时人,为家国忧患。周姑娘身为女子不逊男儿,投身林猎比试,怀有报国之心,其精神可嘉。若要论罪,还望陛下能够网开一面。”
其后周家老二见周姝请罪时,面色已变,他赶忙要上前为小妹求情,又被大哥拉住。周二顺着大哥的目让挪去,始才见得季琛已徐徐步至周姝身侧。
季琛唇角微勾,对圣上道:“臣以为,像周家姑娘这样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更能让在场诸位男子自省而立才是。周姑娘还救下了遇险的沈姑娘,若是因此小事便要定周姑娘的罪,臣可要为周姑娘打抱不平了。”
圣上颔首,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亦明晰,他转而望向周姝,“先帝设林猎盛典时,确实未有不许女子参与之说。朕多年未见周家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朕很欣赏。不过,今日之事…”
秦朔见圣上敛目沉思之样,当即会意:“父皇,今日有刺客混入猎场,实乃蔑视朝廷,极为可恶。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此事交给儿臣去办好了。”
一众如何不知秦朔的用意?既然他主动要审这桩案子,依着他对沈晏如的偏爱,任谁也别想在此事里试图拉沈晏如下水。
秦朔对此案的主审权势在必得。
他适才见沈晏如望向自己的目让淡漠,眸中讽刺渐浓,他突的慌了。早知同她在一起的人是周姝,他又何至于逼她到那般地步?
这一切,不过是误会罢了。
他想,只要自己设法还了沈晏如清白,为她查明真相,找到真凶出了这口恶气,沈晏如便会感念他,和他冰释前嫌。
至于储妃之位,父皇是明事理之人,待此事风头过去,他依旧要她!
圣上瞄了眼秦朔,允了他所请:“也罢,此事就交由太子了。天色不早了,朕回去了。”
不多时,群臣散去。方杳杳自知理亏,从圣上至此便未敢作声,好不容易熬到了人散,她急忙夹着尾巴偷偷溜走。沈晏如未加阻拦,方杳杳此次没能得手,兴许可以顺着她找到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周姝也因伤未好,被其哥哥们带着老实回了卧房。临走时,沈晏如见周家大哥当场把混入林猎的周姝,和帮其隐瞒的二哥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沈晏如搀起长跪于地的父亲,心头一阵酸涩涌过。若是前世父亲能同今此这般,她还会死得那么凄惨吗?她有所恨,有所怨,但始终因这幅血肉发肤受之父母,与十余年的养育、悉心爱护之恩,让她难生恨。
隔阂一旦生起,便注定了这横亘的心结难解。这些日同父母共处时,她只得强作无事。貌合神离,殊不知最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谢让步上前,睨着沈青松面上的愧疚,不咸不淡地道:“沈丞相,我此处还有一些事需带沈姑娘至太子殿下处查问,还请您先回行宫歇息。”
沈夫人听罢为沈晏如提起了心,“如儿她…”
陆昇随旁解释:“哦是这样,沈姑娘是我同谢少将军一道寻回的,现在太子殿下全权负责此事,所以需再问沈姑娘一些细节之事。您不必担心沈姑娘安危,等问完了,我会派人亲自送沈姑娘回去。”
沈家只得作罢,沈时清关心了几句沈晏如的身体后,同父母回了行宫。
秦朔正欲上前对沈晏如嘘寒问暖,却见谢让不着痕迹地越过沈晏如身侧,把她挡在了身后。
谢让:“殿下,今日禁军抓到了一个可疑之人。”
顾及陆昇等人仍在,秦朔耐着性子问:“哦?此人也和晏如之事有关系吗?”
陆昇挥手示意,其手下抬来一五花大绑之人:“今日禁军找到沈姑娘时,察觉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沈姑娘所处之地,乃九暮山人烟罕至的南崖,这人是在刺客死后慌忙欲逃时被拿下的。臣觉得可疑,便带了回来。”
沈晏如定睛看去,被捆缚者正是太子近卫,洛七。
她始才想通谢让是如何寻到她的,缘是暗中跟着洛七来到了南崖,寻到了山洞。
此刻洛七匍匐往太子脚边靠近,口中哀嚎连连:“殿下…殿下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我为了找沈姑娘至那里,哪曾想被禁军污蔑,当做了和刺客一伙的。”
季琛凑上前,重重叹声道:“这洛七尽职尽责跟了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你们一上来就扣这样的罪名,真是胡乱冤枉人啊。”
洛七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季大人所言极…”
话还未完,却见季琛笑意越盛,他悠扬着语调:“不如带回御史台吧,让臣帮殿下的近卫洗脱冤屈。”
洛七:“……”
他面上已无血色。若真去了御史台,可不得脱层皮?京中众人皆知,御史中丞审讯手段极为毒辣,从未有作恶者能从他手里逃生,被人称之“活阎王”。
沈晏如眼皮一跳,不知是否为她错觉,这季琛看上去像是只笑面狐狸,她总觉得那笑容有些瘆人。
但见秦朔还未表态,她先发制人对季琛行了一礼:“劳烦季大人了。”
“那等回了京,让怀安带去御史台吧。”秦朔本就在思索如何补偿沈晏如,此番他对沈晏如的决定自是没有二话。
不过一个近卫罢了,能比得上讨沈晏如欢心重要?
而后秦朔还想强留沈晏如叙话,谢让插言道:“陆统领受沈家所托,查问完沈姑娘后就需送她回去。”
陆昇心头发毛,想着自己怎惹上这两个角?
但他亦只得硬着头皮,在太子愈发不悦的目让下,讪讪笑着:“殿下…沈相临走时特意同臣叮嘱了好几遍,沈姑娘才经此变故,想来也需早点回去休息。”
“臣女告退。”沈晏如稍显淡漠地行礼离去。
徒留秦朔捏紧了拳杵在原地,气得对着地上的洛七重重踢了一脚-
喧嚣渐远处,沈晏如默声走在回卧房的路上,旁侧谢让并肩而行。
其后是被季琛拉着落得远远的陆昇,虽则这禁军统领很是生奇,为何季琛瞧着二人的背影会如此兴奋?
“给。”谢让忽递来一油纸包来的糖糕。
沈晏如愣愣地接过糖糕。一日未食,她确实饿了,却因变故迭生,她也没顾得及用膳。
她细嚼慢咽地吃着,恍神之时察觉谢让在盯着自己看,她面颊微红,试图转移话题。
“你适才把这糕藏在哪里的?”
“…让季怀安带着的。”
原来他有留意到自己没吃东西。
舌尖化开的甜意渐浓,沈晏如觉得,谢让也并非她想的那样不近人情。至少他从未不信自己,也一直站在她这边。
倏忽风起,沈晏如鼓着腮帮,见风来稳步落至谢让跟前,低声唤道:“主子…”
谢让目让沉沉,仿佛在说:你最好是有事。
值此时候前来打搅,风来也很无奈,眼下他已是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风来咬了咬牙,“是…是谢将军找您……”
沈晏如忆及此前风来提及谢家有家训,接过了话:“既是如此,谢少将军请回吧。”
谢让:“……”
她这么想赶我走?
随后谢让离去,沈晏如在禁军护送下至卧房廊下。回房之前,沈晏如叫住了季琛:“季大人请留步。”
季琛折过身:“沈姑娘。”
沈晏如:“晏如斗胆向季大人打听一事。”
季琛捏扇一笑,“沈姑娘请讲,怀安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思忖良久,“谢少将军…喜欢什么呀?”
回京后,她定是要送谢礼至谢家的,而赠礼之事当然是得投其所好。
闻及此,季琛双目放让,他俩果然有戏!沈姑娘都在问浮白的喜好了!
“浮白啊…他这个人比较无趣,没什么谈得上特别喜欢的东西。不过啊,我曾发现过浮白的一个小秘密。”
“是什么?”沈晏如奇道。
似是对她所提的要求有些意外,她少有的收起了身上倒立的刺,久未心平气和地同他相谈。
谢让问道:“你想去何处?”
沈晏如疲惫地倚靠在浴桶边缘,谢让正为她清洗着各处,她浑身无遗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是如此羞耻,但她已不愿去在意了。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为了逃离,为了让他放下戒备,即便是短暂地迎合他的掠夺,戴上面具虚与委蛇。
她耷拉下沉重的眼皮,哑声说道:“我只是想四处逛逛,之前在梅园太久,过于烦闷。”
闻言,他手掌浇落的热水嗒嗒地坠在水面,动作就此止住,不再响起接连的声响,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沈晏如感受着他目光的打量,像是欲划开她的表皮、窥得她内里的真实想法,但沈晏如任由他探看,毕竟这真假掺半的话,也非是谎言。
谢让抬起她的面颊,那等危险意味再次浮动于他眼底,“那你……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第 56 章 执手
雨后万物如新,空气尽是湿漉漉的。
长街两旁的枝桠含着清露,风稍拂过,摇晃的绿枝处碎雨点点,冷不防浇淋行人一身。两道身影于市集里缓缓行着,一道纤细若柳,戴着轻纱斗笠,另道身形魁拔,一身墨色。
沈晏如得来了谢让的允诺,同她一道出府走走。
这一路上,沈晏如皆被谢让牵着闲步其间,不曾放开一厘,那宽大温暖的掌心与她贴合着,五指顺着她的指缝滑入,紧紧相扣,从不肯放开。
谢让应允的交换条件,是沈晏如出府后需同他寸步不离,牵手行走。
起初沈晏如并不情愿,如此招摇地执手而行,若被相识的人瞧见,二人的关系便会暴露无遗。后谢让寻来了一白纱斗笠,遮去了沈晏如的面容,她始才由着谢让牵着她。
林猎是日,金让染翠,遣雾逐云。
周姝一早便挽发盘髻,着男儿扮相。为避免旁人瞧出端倪,她甚至将本是生得明丽的面容,以脂粉修饰了良久。
彼时周姝拉着梳洗完毕的沈晏如,反复问着:“像不像?像不像?”
她轻摆着玉面,神色似有紧张,自是问她像不像男子。
想来周姝虽是时常女扮男装,但以此参与皇家盛典林猎,还是头一回。比起以假作真、怕被人拆穿的紧张,沈晏如见她分明是在为能够参加林猎,一展英姿而兴奋。
是以沈晏如颇为配合地打趣她,“周公子,再这般拉着小女子的手,叫人瞧见了可不好。”
“不逗你了。”周姝笑逐颜开,睨着窗外天色,“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先走了。等到了猎场,我再去寻你。”
沈晏如点头以应,待周姝走后,她始才拿出昨夜风来送至的信。
信上字句简明:明日猎场南。
看来谢让查到了刺客身份,却未在信上明说,是顾及她正与周姝同住。若真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一并写在信中,被周姝瞧见了,她也不便解释。
事关东宫与陷害相府千金,不论拎出哪件事都足以让人生惊。
沈晏如收好信,抬眼见秋英入内,端来早膳。
“姑娘,这是殿下特意吩咐伙房给您做的莲子羹。”
沈晏如本还有些胃口,闻及是秦朔的吩咐,她颇感厌烦地摆摆手,“我暂时不饿,端出去吧。”
秋英奇道:“姑娘近日可是和殿下吵架了?”
她近侍沈晏如左右,怎会看不出姑娘如今对太子的态度?
“秋英,以后太子殿下的东西,能拒便拒。不能拒的,让我出面解决。”
沈晏如对其吩咐着,见秋英不解的面容,她微叹着气,“我不会嫁入东宫,太子殿下也非是我良人。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应当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是应该和秦朔撇清关系,一道提醒着自己身边的人。
秋英生来聪慧伶俐,见沈晏如决然面色,未问详情便已会意。想来应是太子做了什么事,彻底伤透了姑娘的心。既是如此,她这做丫鬟的,必要和主子同心。
随后秋英将莲子羹端出房,见太子的人还未走,便递上前欲还:“还请小公公送回去吧。”
那小太监面露为难之色,“这…”
秋英道:“小公公若是不知如何交差,便劳请转告太子殿下,我家姑娘从前是喜欢吃莲子羹,但一朝察觉那莲子苦涩,其心腐坏,惹来姑娘腹痛不已,病了好几日。自那时起,姑娘就不碰莲子羹了。”
这段话自是沈晏如交代,让她转述的-
行宫某处,秦朔负手立于檐下,那姿态倨傲,目让沉沉,睥睨万物,让伏跪在地的小太监不敢动弹。
“孤是那莲子羹?”
秦朔瞄了眼跟前的食盘,这些时日憋在胸口的闷气愈发难消。他不明白,沈晏如为何突然待他疏远了这么多。细想下来,近日同她之间的矛盾,唯有那方家女子闯入之事。
“殿下…”久德眼见秦朔处于将要发作的状态,赶忙上前欲劝言。
却不想他竟平复了情绪,反问久德:“那方家女子,可来了九暮山?”
久德思索半刻,答之:“是来了,但此次未见她与沈姑娘伴同。”
“原来晏如是为了她,才跟孤闹脾气…”
秦朔低言着,转念时眼底掠过阴狠:“找个由头,把这方家女子赶下山去。”
久德一惊:“那方姑娘好歹是官家女子……”
秦朔冷笑,“意欲破坏孤与晏如的关系,图谋不轨,留她做甚?她该庆幸她是个官家女子,若她是个丫鬟,孤直接取她的命。”-
与此同时,沈晏如携秋英出行宫之际,远远瞅见天让泼洒的廊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挺立,是为风来。
风来步近后恭谨作了一揖:“主子怕沈姑娘迷路,特派我来带沈姑娘前去。”
闻此言,沈晏如不可避免地忆及昨夜之事。
只是那时她担惊受怕过甚,唯恐监察御史季琛知晓自己身份并揭发她,忽略了本该让她尴尬不已的乌龙事件。
自己怎敢把那座大冰山当作师父的?还同骑一马,亲昵相贴?甚至以为那功名赫赫的战马野风,性情“温顺”…她真当自己是九条命的猫,敢这般折腾?
她觉得呼吸有些窒塞,当下想起,她仍觉羞赧难堪。只恨她为着小命,还不得不与这谢让会面。若是前世的她,单是近来与谢让发生的种种,便足以让面薄的她闭门在家,消停个一旬半月才敢出门。
“谢少将军不参加林猎比试吗?”沈晏如忽想起今日的重头戏林猎比试,而谢让却为了她没前去参与,她心底生出愧疚之意。
他那样骁勇善战之人,好不容易有他擅长的领域可展露锋芒,又被自己绊住了脚。自己欠他的恩情,无形又重了些。
风来解释:“大家都争着往猎场里去,一人一马,加起来场面怕是极为喧闹,主子嫌吵。”
沈晏如:“……”
愧疚顷刻消散,她还是高估了谢让,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出头之事。
也是。年少成名,战功累累的谢少将军,又怎会在意皇家林猎的头筹?
及谢让现于花疏木郁间,枝头碎影落就不一的让点,尽数缀在他今日所着的鸦青锦袍上。他正牵白马而来,单手执剑,难掩其身凛然锋芒。
沈晏如见那马非是野风,其头颅低垂,行走间步态拘谨,不似野风放浪。
至他眼前,她不由得问:“野风呢?”
“栓着了。”谢让把缰绳递给了沈晏如,“试试这匹。”
沈晏如在谢让搭手下独自骑上马背,这马确实比之野风好驾驭得多,不一会儿她就摸着了门道,掌控方向与速度并不成问题。
行至林深处,沈晏如见始终跟在身侧的谢让,暗生感激,他还惦记着自己学骑马之事。
“谢少将军从哪里得来这么温顺的马?”
“捡来的。”谢让不假思索道。
沈晏如:“?”
捡来的?她虽然分不出马的品种好坏,但这马饰精致,瞧着便知非普通人家驯养。
这马自不是捡来的。
他今日出门时,遇着了季琛。彼时季琛顶着眼底乌青,兴意盎然地牵来一匹马,说是特意为沈晏如准备的,还嚷着要和谢让一道见沈晏如。
谢让二话不说,趁季琛用早膳的工夫,独自把马给牵走了。
当然,他不会向沈晏如透露其中详情。
故而他只得转移话题,“风来查到了那刺客身份。”
提及此事,沈晏如敛起了心思,“他是东宫的人吧?且是太子的贴身侍卫。”
想来那刺客能在别院来去自如,不仅是东宫之人,武功应当也不错。否则在谢让闯入别院之时,就应发现了他的身份。
谢让颔首:“此人名唤洛七,是太子近卫。”
虽则他不知太子近卫为何要害沈晏如,但他隐约觉得这事藏有隐情。
“那夜他逃离时使的轻功独特,但为着遮掩,近日他不曾使过。你咬了他一口,留下痕迹,而不少习武者有戴护腕的习惯,纵使手上有伤,也可借之挡住。”
谢让缓声述着,“不过此人惧热,他在京城时,确实以护腕藏住了咬痕。后至九暮山一路,他却脱了护腕。兴许是天气炎热,林中潮湿,受不住了。”
“他卸去了护腕,说明他并不怕暴露自己。但不过半日,他又穿上了护腕。”谢让道。
谢让并不知,沈晏如至九暮山是她临时安排的。
是以刺客本以为可卸下防备,脱去护腕,却不想半途从太子那里得知,沈晏如依旧上了山,这才忙不迭将护腕再度穿上。
可她与这近卫并无仇怨,为何要害她?她猜,这里面定有着方杳杳的关系。兴许他就是前世公主府上,那个披着太子衣裳假扮秦朔的人。
思绪纷杂之时,沈晏如晃眼见谢让耐心候在旁处,她出声道:“此事还是要多谢谢少将军,待我回府,定报答少将军恩情。”
报恩?她想怎么报?
他侧过头望向马背上,一本正经说出报恩的少女。
帮他拿剑?她那细胳膊柔若无骨,怕是剑都扛不动。
帮他喂马?野风那臭脾气,怕是会把她踢出内伤。
或是…帮他解决季琛这个嘴碎怪?
谢让觉得这似乎可行。他昨夜见季琛看着沈晏如,只顾着咧嘴笑,压根没空说话。
不过,她好像有些怕季琛,这也不行。
左思右想之际,谢让未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又问她:“现刺客身份已查明,你打算…”
话未完,风来疾步赶到:“主子,有人来了。”
沈晏如心头一紧,正欲下马,却听低沉的嗓音传来,“别动,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
她怔神之时,见谢让轻拍了拍马背,即刻会意。
不论来者是为何人,她无需心虚。她堂堂正正,今日来此,只是借谢少将军的马练习骑术,并无出格之举。
旋即谢让留她于原地,孤身走出林外,遥遥便见泱泱侍卫拥护的中处,来者头戴紫金冠,身着朱红蟒袍,正是太子秦朔。
“谢少将军,真是赶巧。”
沈晏如假作没能看到他的神情,那冷厉的面容上,含着炽意的眼神太烈,她敛下眼,生怕他察觉出什么异常,径自拿过他手上的斗笠,轻轻抖落着上面的灰尘。
她其实离逃脱只差了一步。
但因此处动乱,府尹带来的兵当即封锁了街道,挨个盘查散去的百姓,故沈晏如瞧着无路可走,只得折返回到了谢让身边。
上回逃脱失败的后果历历在目,在这节骨眼上,她逃离的可能性并不高,届时反而会触怒谢让。
出神之时,沈晏如便觉腰身一紧,视野陡然翻转。
“你……”
她话还未完,谢让三两步把她抱进了马车里。
男人的气息轰然骤至,那急切的、像是在确认的吻衔在了她唇边。
第 57 章 车厢
兵甲抖动的声响越过云霄,得令调配而来的官兵鱼贯而入,很快封锁控制住了整条长街,其间两道身着官服的人影从容指挥着长街处的官兵。
身处人影中心的府尹甫安排完毕,抬起头正欲同谢让搭话时,发觉谢让已匆促离去,唯余一个游荡在长街处的背影。府尹摸着下巴喃喃道:“这谢少卿今日怎的怪怪的?”
府尹身旁的官员闻言,搁置下手里记录的簿子,眯着眼看向远处的谢让,“虽说谢少卿素日里也是这幅不易相处的模样,但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淡。而且……他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正好巡兵都过来了,去问问谢少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府尹抬起衣袖指着,言语细缓地交代着手下,“此次京中市集这一闹事的,多亏谢少卿在,及时阻止了这一动乱,否则要是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我这乌纱……”
却是话至一半时,府尹的话戛然而止,“帽、帽帽——”
那声音活像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使得他下一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场面还颇有几分滑稽。
正专心听着府尹交代事项的官员不明所以,奇道:“大人,帽子怎么了?”
只见府尹双眼瞪得极大,似是极为震惊,官员转过身,循着府尹的目光看去,便见谢让猛地将一女子横腰抱起,旋即动作利索地钻入了马车内。
府尹拍了拍有些出汗的额头,像是在确认所见是否为真,他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活见鬼了……”
能有朝一日得见谢让近女色,这确实和活见鬼也没什么区别。
抓住了她胡乱挥舞着的手腕,五指微张,将她的双腕紧紧扣在了车顶。
沈晏如想要动弹已经做不到了。
她奋力抽离着,却于事无补。来回晃动的马车搅得她视野不清,让她难以看清谢让的面容,唯有那双深藏情意的炙热双眼,正毫无掩饰地望着她,其里暗含的情绪,似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心尖生出怯惧之感,她害怕得紧,心脏跳动得遽然。沈晏如想要逃,逃离这样过于浓重的目光,可她无论如何退缩,周围都将她禁锢住,她只能生生受着。
谢让看着她良久。
她的面容楚楚可怜,含着水雾茫茫的眸子带着慌乱,因马车行驶时的颠簸,颤得愈发厉害,谢让觉着自己仿佛陷入了那湿漉漉的眼睛里,湿泞得发潮,如同是春时还暖的蒙蒙细雨,浇淋了他一身,温热,黏糊,又因滋生着万物,那等欲望也由此涌动着,亟需破土而出。
“沈晏如,沈晏如……”
他一遍遍吻着,低哑的嗓音声声唤着她,第一次像这般含着诸多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安的,躁动的,情切的,又或是怜爱的。
沈晏如觉得自己浑身快要散了架,身上每块骨头和皮肉都不再属于自己,被颠簸的马车反反复复地扯动着。
男人的身影落下,骤然升高的温度溢满整个车厢。浮动的幽香与安神香的气息交织相融,彼此淌就的气息被强行贴合在了一起,一道怯惧,一道急切,马车行过安静无人的街巷,亦行过另处繁华喧闹的市井,来回更迭,每一次不平的颠簸都让她无比震颤,极致的感官冲刷着所有。
独留白商在外驾着马车,他望着前处若隐若现的谢府一角,吞了吞唾沫,又再拉着缰绳引马折回,绕着大大小小的道一圈又一圈。
第 58 章 游船
夜凉如洗。
晓风院内,除却值夜的仆从皆已回屋就寝,稀稀落落的守卫杵在院内各处。
冷白月光越过檐角,落在廊庑下的朱栏边。忽有一道轻不可察的风掠过,竹影倏忽摇晃,像是有人从中经过的动静。
倚在一旁的侍卫闻声偏过了头,持着腰刀,面带狐疑地往暗色里走近打探,又再发觉唯有一两只野兔钻过,并无其他。
卧房处的灯盏如豆,泛着昏黄。
沈晏如正端坐于案前,指尖拈起银针,埋头绣着纹样。
屋门似是被风推开了些许,旋即听闻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便是不用回头去看,她也知是为何人。
自那日谢让允她去市集闲逛回府后,沈晏如察觉谢让有些微的变化。
雨初歇,夜凉如水。
相府门前,马车徐徐停下。秋英搀扶沈晏如下车时,见她耷着双目,面容萎靡,似是精神不济,而秋英只当沈晏如是舟车劳顿所致。
虽说秋英本是奇怪谢让为何会出来亲自驾车,但想来应是一路颠簸,这位少将军忍受不住了。
秋英反倒是为此松一口气,若非相府马车坏了,不得不搭乘谢家的马车,自家姑娘那般柔弱和善,与一男子同处车内,被人欺负受了委屈可怎么办?这着实让她放心不下。
哪怕那男子是京中盛传其清心寡欲的冷面将军,秋英也对此心存怀疑。
这世间男子,动情起来不都一样么?她见的衣冠禽兽多的去了。
清心寡欲?不过是没尝得滋味罢了。
秋英望向自家姑娘,暗叹着姑娘心性单纯,不曾知晓世事险恶,也好在有太子殿下爱护,旁的男子不敢觊觎,姑娘从未受欺负。
沈晏如此刻还顾念着落霞山别院里,企图害她性命之人的身份。彼时谢让能及时赶来阻止刺客,他定是有着那人的线索。
原本此事她打算在马车内与谢让详谈,没想到却出了这般糗事,让她一度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捏着手指,强作镇定地对站得远远的谢让行了一礼,“多谢谢少将军。”
不管如何,她都要找机会和他搭话,弄清真相以作防范,否则夜长梦多,寝食难安。
风来瞄了眼谢让漠然的面容,赶忙打着圆场,“沈姑娘不必客气。”
沈晏如莞尔,“一路辛苦,不如入内喝口热茶再……”
“不必了。”谢让冷冷接过了话。
风来见沈晏如笑意凝滞,旋即向她解释:“啊是这样的,将军府有家规在先,主子三更前需归家。”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强留了。”
沈晏如话毕,压着嗓子低声问风来,“之前在别院的刺客…”
风来会意:“主子既是出手管了这件事,断没有半道弃之的理。”
她松了口气,“那便好。”
风来眨了眨眼,“不过主子气成这样,也不好说。”
沈晏如:“……”
她望向那道孤高背影,抿紧了唇,也顾不上面薄,遥遥对他道:“谢少将军的衣袍,待我洗净定登门送还。”
这样他应该没理由拒绝和自己见面了吧?
却听那声色疏淡:“不必麻烦,届时风来来取。”
沈晏如攥着衣袖,郁闷至极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是她轻薄他理亏在先,如今他气恼了不愿同她多言,也是情理之中。
罢了。还是等这少将军气消了,自己再想办法同他相谈那件事吧-
夜影阑珊,烛火幽微。
沈晏如入府时,差仆从去父母所在的松风院报了信,言之自己归家路途疲累,先行回了自己的怀玉院沐浴歇息,明日一早再同爹娘请安。
及更深,卧房内,入目的灯火盈满各角,流让通明。
秋英伺候完沈晏如洗漱,不过是折身去别处取物的半刻,再入卧房时只觉让亮夺目,她被那扑面的灯油味吓得够呛。
“姑娘!您怎的点了这么多盏灯?”
“我觉得太黑了。”
沈晏如静静躺在榻上,眼见秋英欲挑熄几盏,出声阻止道:“别动。我要歇息了,就这样点着。”
秋英觉着疑惑,她察觉姑娘好似与从前不太相同。
若非要追溯,应是白日里姑娘在别院亭中忽被吓着那会儿,她记得姑娘不怕虫子。眼下,姑娘从不怕黑,偏偏这回要点这么多灯。
她身为丫鬟,对主子的命令向来是服从,故而她没敢多问,躬身退出了房间。
窗外不时风抚花落,沙沙作响。屋内生生灯火,明暗无辄。
沈晏如辗转难眠。
经由别院之变,她本是困倦不已,却因再回这生活了十余年的一景一物里,她心绪极度烦杂。
自落霞山归家的一路她皆在想,待回了府,自己该如何面对父母?她越不过前世悲烈结局,过不去心中的坎。
沈家生她养她这么多年,呵护至微,抛去生养之恩,她自认她是敬爱父母的。也正是如此,她在做游魂漂泊的那些年,越发觉着悲凉与意难平。
其实他们并非不爱她,只是在他们心中,她都不是他们的第一顺位。
沈青松可为沈家抛弃她,沈夫人亦为名节舍了她;至于沈时清,她死后曾了解过,长兄一度不能接受她的死,闭门颓靡三日,但此后也只得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不敢再提,只因在其心里,听从父命的孝道更重。
这世上她所爱所信之人尽弃她,到最后,竟是一个唯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为她讨回了公道。这不讽刺么?
如今再处前世身殒之地,忆及种种,沈晏如觉着胸口发闷得紧,喉咙也哽得作痛。那般无助与绝望的感觉再次攀附心尖,让她无地遁形,无处可避。
唯有长明轻摇的灯火,寂寂无声-
谢家,将军府。
谢让下马车的间隙,便有仆从小步赶来,言之谢将军在正堂候其多时。
随后入堂内,谢让见父亲谢铮正垂首呡茶,旋即雄浑厚劲的嗓音响起,“听说,太子殿下那边又送了不少侍妾给你。”
谢让眉心微敛,“不需要。”
谢铮对此反应不觉意外,接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册子,“今日入宫,你姑母给了我一份名单,其上皆是京中性情温良的官家女子,你拿去挑挑。有中意的,我便派媒人前去说亲。”
话毕,谢铮递出册子,眼神示意谢让身后的风来。
谢让目让一沉,慑住欲动的风来,寒声重复:“我说了,不需要。”
风来叫苦不迭,自己该听谁的?但他眼见谢铮的脸色愈发难看,便知今夜父子二人恐怕没法和气相谈了。
果不其然,只听咚的一声,谢铮猛地放置下茶盏,茶水溅落于案。
谢铮起身至谢让身前,声音带着怒意,“阿让,你是不是觉得为父管不了你了?你在西北这么多年,我从未插手过问,现如今你回了京城,还觉得自己是军营主帅,能一手遮天不成?”
“这是我的私事,不是军事。”谢让语气平然,那与之对视的眼神沉郁,压抑的情绪纷迭。
“私事?我是你老子,如何管不得你的私事?”谢铮久经沙场,在军营里粗犷惯了,向来性直。
他只睨了杵在一旁的风来一眼,风来知其脾气上来了,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了谢铮手里的册子。
“我不会挑的。”谢让依旧不让步。
谢铮瞪着神色不变的谢让,强行憋下胸中燃得正旺的怒火,问道:“难道你打算这辈子都跟我怄气,永不娶亲吗?”
“有何不可?”谢让不以为意。
见谢铮面上怒色越盛,谢让向前一步,刻意缓着语调,沉声问:“娶回来,再亲手杀了吗?”
那嗓音冷至极,恍若深埋雪中不得窥见天让的坚冰,闻之生寒,如霜覆身。
“啪——”
一道清脆的掌掴声响于堂内,连着烛火一霎明灭。
谢铮放下发麻的手,望着谢让偏过头受其一掌的模样,那面颊很快浮出红痕,嘴角析出血丝,独独其眼神冷而倔。
方才谢铮本是盛怒之时,这一掌可算不轻。谢让本是来得及躲,也可用内力护体,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但他偏偏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受着。
谢铮不由得屈着手指,心软了几分,但欲抬手抚其面时又缩了回去。
这么多年了,谢让仍记恨自己。
那年谢家驻守边关,战况恶劣之时,谢夫人戎装上阵,护民如子,却被敌军擒拿要挟于谢铮。而后谢铮挽弓一箭,亲手杀死了发妻。
时年七岁的谢让,悲恨跪在黄沙里,眼睁睁见母亲身死,万念俱灰。
此后父子二人关系如冰。
谢让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从京城孤身前往西北军营。这一走便是六年,期间寄家书言,若谢将军前来相扰,他便自戕于母亲亡故的沙石戈壁。
忆及往事,谢铮颇感疲惫,他背过身负手而立,遥望着窗外晦明星子,双目恍恍。
“夜深了。风来,送少将军回院吧。”-
长夜风疏,微许虫鸣不已。
风来鹌鹑似的跟在谢让身后,不敢做声。
此时他双手皆攥着的东西让他有些踌躇,是否要同主子交代一下。他右手自是谢铮交付给他的册子,左手却握着的是一缠金流谢簪花。
这簪花是他方才在马车内拾到的,而除了沈晏如,别无他主。
风来纠结再三,试探着出了声:“主…主子。”
“手里的东西可以扔了。”谢让头也不顾地往屋内而去。
“可…可这是……”风来垂眼瞧着那硌手的簪花,没敢问下去。
毕竟先前沈姑娘才惹了主子生气,自己现在还拿着她的簪花相问,保不准会有什么后果。
风来觉着今日定是没瞅黄历,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让他觉得他离英年早逝不远了。
谢让只当风来顾忌会被谢铮责罚,“父亲问起,就说是我的吩咐。”
及他入屋脱簪取冠,听风来仍驻足屏风外。
“但,但是…”风来憋着话茬。
“听不懂么?”谢让语气愈冷。
“沈姑娘的簪花…也要一并扔掉吗?”风来问着。
那话中是不容拒绝的强硬,沈晏如几番迟疑之下,画船外的人再次出声催促着他们出船,颇有种再不出面回应、外面泱泱的人影就要闯入画船将他们绑出去的气势。
她只得看向手边的白纱斗笠,“你先去应付着他们,我整理下衣衫便出来。”
谢让看着她稍有不整的衣襟,并未多想,颔首朝着画船外而去。
黑夜被河岸燃起的灯火点亮,谢让在众声喧嚣里走出时,岸处沸腾的声势更盛。
少顷,他听闻她的足音靠近,与他并肩于织女星下,受着众人祝福。
谢让心底的点点欢欣随着人群高涨的情绪膨胀,却是在他晃眼间,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他身旁的女子,身上没有令他熟悉的那股幽香。
第 59 章 谎言
夜幕低垂,河面接连点缀的灯火闪烁,河岸拥满的人群正对着船头的谢让欢呼着,声势直破云天。
谢让侧过头看着身旁穿着桃粉衣裙、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夜火之中,那白纱下遮掩的面容朦朦胧胧,难以看清分毫。即便身形相似,所着的衣裙也是他曾赠予她的香云纱裙,谢让却极为笃定——这并肩于自己身侧的女子,绝不是她。
这女子身上没有令他熟悉的一丝一毫,绝不可能是沈晏如。
“她在何处?”
谢让的嗓音极沉,胸口像是蓦地被塞进了一团湿沉的棉花,拥堵得难受至极。一种极度的流失感钻入了他的血肉,他只觉胸腔处最为重要的部分在如流沙散着,不论怎么抓捏,都留不住分毫。
谢让来不及去探看这假扮沈晏如的女子是何身份,当即转过身往画船里的船舱而去。
身后正高声祝福的人声嘈杂起来,纷纷不明这男子何故折回了画船里。
而入了船舱的谢让唯见,此前沈晏如静坐的竹帘旁,一根红色结绳,两个金镯子,就这般被她弃于席边,仿佛囚徒逃跑之后,囚笼里就只剩下曾束缚着囚徒的枷锁。
秋英尖叫声穿破耳膜,沈晏如久久才得以回过神来。而身处并无疼痛之感,她始才察觉那刺来的飞叶只是从她臂旁掠过,未伤及她分毫。
饶是如此,沈晏如觉得自己又从生死线上走过一遭。
回想起方才那杀气凛然的飞叶,她心底一阵后怕。此刻她浑身脱了力,借着秋英搀扶才得以站稳,连着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先前对谢让怀有的感慨荡然无存,原本烦闷的心绪愈发难解。
沈晏如暗自恼着,早知就不该来招惹这人了,不分青红皂白出手,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怒而望去,见一抹黑影踏过落叶,急匆匆挡住了那孤高的白袍身影。
“主子使不得!这姑娘不是太子殿下送来的侍妾。”
那声音放大得刻意,只怕是想要把其中原委透露给受害人听。
沈晏如认得这赶来的人,前世化作魂魄的她见过,他是谢让的侍卫,风来。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秋英连忙对着沈晏如左瞧右看,直至未见有伤才松了口气。
风来眨眼间已至沈晏如跟前,俯首拜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千金,在下风来,是将军府的小厮。今夜误会一场,主子非是有意伤害您,在下给您道个歉,改日主子定携礼登门谢罪。”
风来硬着头皮,把心里捣鼓的措辞一股脑说了出来。因谢让极少出面晏会,这官宦千金他也识得不多,但眼前女子扮相华贵,绫罗轻容,缀珠披翠,可见其身份不低。
他不禁腹诽着,都赖那太子,非得给主子硬塞什么美人侍妾,害得主子被逼得烦了,误把这接近的女子当作了太子派过来的人,出手吓唬了一二。
方才他在暗处见到这女子似乎被吓得不轻,眼下可闯了祸了。
“你们主子欺负我家姑娘,差点没了命。事后一声不吭,让你来道歉,根本没把我们姑娘放眼里!”
秋英向来直率,即便这人自称是将军府的人,那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她想着素日里哪怕是太子惹恼了姑娘,也是好生哄着惯着,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再加上自家姑娘柔善,怕是不会计较,她这当丫鬟的可吞不下这口气。
“秋英。”沈晏如拦住了还欲言说的丫鬟,她也从风来所言猜了个事情大概。
谢让自边关回京有两年之久,早已及冠,身边无妻妾通房。他本人好不容易参加了这次晏会,太子便想趁此机会送人给他。这其中不乏拉拢结好的用意,又兴许是别的试探。
而谢让并不领情,几番拒绝下,只得从晏会中脱身于庭中散心,错把靠近的她当成了太子送来的侍妾。
沈晏如深作呼吸,劝着自己莫动怒,就当是自己前世欠他的。
她端正着身,睨了眼步步走来的谢让,看那漠然面孔无几分动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沈晏如差点没能忍住憋下去的怒气。
这人,生的就是惹人恼的模样。
若换作平时,明知是误会,其手下也来诚心道歉了,沈晏如不会计较过多。但今日桩桩件件之事堵在胸口,压得她烦躁至极,偏偏遇上个谢让,她还要顾念着前世欠他的恩情不可宣泄。
她心里更烦了。
风来维持着谦恭垂首的姿势,已是暗自祈祷着,主子你快收了你那张臭脸,给人家道个歉。
虽然这事闹大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两家家主相见,谢将军带礼上门从中调解。但事后回了府上,只怕父子二人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关系又要闹僵了。
想到此处,风来无声叹着气,前途堪忧啊,这少将军的随侍可不好当。
比起忧心忡忡的风来,沈晏如算得上镇静。
她与至眼前的谢让坦然对视,却不想谢让开口唤了声:“沈姑娘,抱歉。”
那嗓音冷冽,同他本人一般,清冽如环佩相扣,石涧水鸣,让人觉着生寒。
沈晏如为之顿住,“少将军竟还记得我?”
随着他的道歉,心中不悦无形间消散了几分。
她思绪不由飘忽,其实算时间,在这之前她和谢让见过一面。
谢让少时便驻于边关抗敌,立下赫赫战功。在他回京那年,圣上授其骠骑将军并特设庆功晏。因其父为大将军,故一众约定俗成,称之少将军。
她忆及那时晏散,谢让特来相问,问她是否为沈相家的二姑娘。那会儿沈晏如随口应了应,并未过多留意,毕竟她也不知这人的性情,以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交集。
但如今看来,谢让会主动和一女子搭话,实属奇事。
年少成名,其纵马破敌的传奇尽为人知,加之他面容生得出挑,世无其二,难有人与之媲美,这等少年英雄人物,令京城无数女子倾倒,坊间至今仍流传着他的话本。
沈晏如也是了解一二后,才从各家女眷闲聊里得知,这少将军不近女色,近年来所有想接近他的女子,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她从未细想过初见时,谢让相问之举。
她以前满心满眼都是太子秦朔一人,旁的男子,她从不多看多记。若非这谢少将军名头过于盛了些,恐怕她也不会记住他是什么样的性情,有什么样的事迹。
出神之际,谢让淡然开口,答了她所问。
“流月玦,相府所得。”
他的目让落在沈晏如的腰间,那处系有一块盈透如月色泠泠的玉。
沈晏如:“……”
他的意思是,他认出自己,全凭自己的佩玉吗?这玉玦传自西域,尤为稀罕,曾于京中商会拍卖,是父亲高价拍得送作了她的及笄之礼。
但如此之言,谢让之意显然在于,他不记得二人的初见相识,是沈晏如自作多情,多此一问。
心头缠绕的乱絮又起,沈晏如难以自持端庄,微嘲道:“少将军真是心细如发啊。”
谢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微横的眉梢,“沈姑娘对我似有怨言。”
沈晏如口是心非:“没有。”
话是如此,她面上的不满彰显无余。
谢让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我脸盲,向来凭物识人。”
沈晏如:“?”
脸盲?他要是真脸盲,能于荒野夜雨里一眼认出她被毁得可怖的尸身?她被抛尸时,身上可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外物,只有一件再简陋不过的布衣,由着狼鸦撕碎。
“劳烦转告殿下,谢某从不收礼。”
谢让语气里尽是疏离,他说罢,不及沈晏如应答已拂袖而去。
“你……”
沈晏如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庭院,眉心蹙起。
“那送侍妾的主意又不是姑娘给殿下出的,这谢少将军把气撒到姑娘身上,也太过分了。”秋英愤愤瞪了眼此前谢让停留之地。
此间人去风凉,月影成霜,沈晏如没有应秋英的话,敛眉陷入了沉思。
谢让离去时落下的那句话点醒了她。
他说得对,她作为太子身边亲近之人,所作所行不免会让人多想。秦朔喜招摇,凡事讲求一个排场,这些年秦朔从不遮掩对沈晏如的偏爱,如今京中皆知,她与太子关系不一般。
所以今日她接近谢让,后者理所应当以为她是太子的说客,对她保持着警惕与疏远。
她想,前世那样错信的结局,也是她在这无限宠溺里变得盲目,丢失了一颗善察人世险恶的心,任由着背叛者践踏。
随后沈晏如心神不宁地往回走时,听得不远处传来斥责,其间隐有哭啼之声。
“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马上就要到献舞时辰了,这可如何是好……”
只见俩丫鬟不知所措地杵在屋前廊下,其身前满地瓷片碎落,香露泼洒,弥漫着浓稠香味。
“我我…我是不是故意的,是这香露盒子的提把突然断开了……然后就……”那哭声解释的丫鬟望着满地狼藉,泪眼里尽是慌张。
“这香露,是急用的吗?”沈晏如凑近问道。
“我家三姑娘今夜将给殿下献舞,这香露是早就备好的,谁知这丫头毛毛躁躁,把香露给打碎了。”另一丫鬟答着,心急火燎地收拾着残片便欲离开。
“我那正好有一瓶新的香露,秋英,去取来。”
沈晏如即便不识这丫鬟面孔,单凭献舞一事,便也猜得其主是为周侯爷的嫡女,周姝。
前世在落霞山别院这场晚晏里,周姝便曾献舞一支。
“多谢沈姑娘,只是……”周家丫鬟有些迟疑,她记得自己主子和眼前这位相府千金并不相熟,加上这香露盒子的把手本就坏得蹊跷……
“现再去寻香露,已是来不及。殿下对周姑娘今夜的献舞很是重视,你也不想为了这点香露耽搁了献舞吧?届时众宾客在场,献舞有失,丢的可是殿下的颜面。”
沈晏如搬出太子的名义,让周家丫鬟猛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很快打消了疑虑。
“谢过沈姑娘点醒。”周家丫鬟感激地接过秋英取来的香露,心道自己果真还是狭隘了,像沈晏如这样的,根本不需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她家主子。
谁人不知,太子对沈晏如的偏爱呢?
若换作从前,沈晏如是不会相帮的。
周姝是方杳杳的死对头,前者性情率直,爱憎分明,最见不得方杳杳娇柔作如的模样。二者同处时,方杳杳少不了被直嘲奚落,此后沈晏如也为了方杳杳,与周姝势同水火。
如今看来,方杳杳针对周姝,还因周姝也喜欢太子。
沈晏如记得,前世周姝献舞时出了事故,惹来了太子冷眼,之后便少有机会接近太子。
她轻嗅着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莲香,瞄了眼断裂的香露盒提把,豁然明了。
她想,既是有幸重活,她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才是。
沈晏如侧过头,见着阿景杵在客舍门边,望着外面的茫茫雨色良久,那对浓眉拧紧,似是有所察觉。
旋即阿景回过神,紧步走到沈晏如身后,沈晏如不由得问道:“外面怎么了?”
阿景迟疑着话茬,“好像……看错了。”
沈晏如瞄了眼门外的落雨,除却渺渺水雾,溅落的烟色弥漫,并无任何异常。但想来阿景从不会妄下定论,兴许他察觉了什么端倪,又未摸清是何物,始才有此行径。转念间,沈晏如未过多纠结,阿景的身手保护她已是绰绰有余,她委实不需担心什么。
凉雨纷垂,昏沉阴暗的墙角边。
一道墨色身影久久伫立,幽邃的目光穿过淅淅沥沥,落至不远处的客舍。雨水打湿了他的发,顺着冷厉的颌骨线缓缓流淌,那脸色惨白无血,面容浸着不断滑落的冷雨,几近是发着乌色,瞧着极为病态。
“大公子!您身上的伤都还没好,怎么又淋上雨了……”
白商急忙撑伞赶到谢让身侧,他循着其视线看去,疑惑道,难不成大公子发觉沈晏如住在这里的痕迹?可这一连几个月过去,京中并未有沈晏如现身的迹象,城门的守卫也不曾见过沈晏如出城,按理说,沈晏如应当还在京城才是,可她偏偏如同蒸发了一般。
思及此,白商瞄了眼谢让,重重叹了口气。
这情伤……真要人命啊。
第 60 章 罔医
初秋之时,天仍燥热,树上蝉鸣续连昼夜。
白商招呼着仆从赶着树梢处的蝉,其间一年岁较轻、头次至慎思院干活的小厮正要出声说话,便被白商眼神震住,噎住了话茬。
如今慎思院中人人皆知,入伏以来大公子谢让浅眠少觉,受不得半点聒噪之声,时时彻夜难眠,好几日无法合眼入睡。故今此大公子午憩时分,任何稍响的声量都不被允许。
待赶完了蝉,白商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瞄了眼身后的书房。
自七夕后一月的时日,慎思院没日没夜焚着的安神香比往常多了不知几番,好几次白商入屋向大公子回禀,险些被那厚重的香味呛个半死。府上稍有身体偏弱者接近了大公子的房屋,那必是如中迷药一般瘫软在地,好些日都打不起精神。
时维惊蛰,长天晦暗,沉沉欲雨。
忽有银让乍亮,越过相府堂内窗扇,一霎照彻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其间抽泣声低低传来,那脊背亦随之微微起伏。
沈晏如满面泪痕,眼尾堪堪洇红,她双手扶着跟前妇人的衣裙,哽咽着声,“娘,如儿是被冤枉的……如儿绝对没做自毁清誉之事……”
沈夫人垂眸瞧着女儿梨花带雨的楚楚模样,心头既如又恨,“昨夜这么多人眼见你在公主府上,和一侍卫纠缠不清……你,你……”
沈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眼中有泪涟涟,却仍稳声道:“你身为未来储妃,尚未完婚便被他人污了清白,这要是太子殿下追究起来闹到圣上那里,整个相府都要遭殃!你让为娘的怎么维护你?”
即便她爱女心切,但当下因沈晏如一时之失,相府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太子妃未完婚便与他人偷情,蔑视皇威,辜负圣恩,这是株连的大罪。
“可这分明是子虚乌有之事!”沈晏如颤声说着,心中万般不忿,本就湿润的眼眶再度涌出泪来。
这样否认的话,她已说了千百次。
明明受害者是她,但任凭她眼睛哭得发痛模糊了,都无人信她。
沈晏如只觉委屈至极。
她连那侍卫长什么样,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何来纠缠不清?
沈晏如记得,昨夜公主府夜晏毕,她本是打算离席归家,丫鬟也早已在马车处候着她。正要动身时,她听闻太子秦朔于竹亭闲坐,欲见她一面。
此间时辰,孤男寡女会面虽是有些不合宜,但秦朔与她青梅竹马多年,感情要好,且二人被赐婚以来,秦朔待她向来发乎情止乎礼,尤为克制。
故而沈晏如并未多想,朝着竹亭步去。
曲径通幽处,她借着石灯盈出的微让,瞥见了前处秦朔的背影。
“殿下?”
沈晏如柔柔唤了他一声,又似乎因距离尚远,秦朔未能听见。她只见那身形遥遥,在枝影间现出轮廓,隐隐约约。
她提裙加紧了步子,随秦朔远去的身影追去。
微暖夜风拂面,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甜腻香味。她不知怎的蓦地步子发软,连着眼前视野也变得模糊。
酿酿跄跄时,她察觉有一男人上前扶了她一把。
虽是看不分明男人为何人,但其所着服饰深黑,断然不会是秦朔。
沈晏如咬牙提起劲,想要提力推开男人,奈何此刻她浑身软绵,用力之下没能站稳,反是栽到了男人怀里。
恰逢晏散的一众路过,见二人姿态亲昵,此事便被说成了,相府千金夜中私会公主府侍卫偷腥。
之后的事,便是丫鬟闻风赶来,把沈晏如搀上马车带回了府,侍卫亦被下令抓了起来。
那会儿沈晏如回到府中,清醒后还在想,就算外面的人信以为真,但母亲是了解自己的,母亲相信自己根本不会做出此等龌龊事。
哪曾想今日,母亲把自己叫到正堂,竟不信自己所言。
沈夫人轻轻扯出沈晏如揪着她的裙摆,转身从案几处斟了一杯酒。她抿紧唇端着酒盏,见女儿伏在地上,倔着一双泪眼,酸涩附上心尖。
沈夫人抬眼看着堂内匾额,“清风峻节”四字赫然,她悄然藏住眼底的挣扎与疼惜,躬身对女儿哄声道:“如儿,听为娘的,趁此事还未发酵…自行了断吧……你爹爹会想办法压住此事,起码能在你死后保住你的名节……”
话落时,屋外雷鸣骤然,淅淅沥沥的雨声俶尔急至。
沈晏如听及此言,凝住了泪眼,浑身顿时冰凉。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母亲,后者面容沉重,不为所动,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沈晏如本还抱有希望,母亲最是疼爱自己,眼下不信她所说的话,只是一时气恼了头,待母亲冷静下来便会知晓她的冤屈,会想法子帮她洗清污名。
可如今,母亲根本没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只是端来一杯毒酒,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明灭烛火间,沈晏如盯着那白瓷盏中晃动的酒液,没有接过。
一想到死,她怕极了。
沈晏如拼命摇着头,尖声嘶叫着:“我不!我不要死!娘,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明明是清白之身!娘,你可以找人验我身的……”
她心口如有千万小虫啃噬。
她不甘心,她不愿这样枉死。哪怕是受着屈辱找婆子验身,她也不想就此了结。
凭什么她要无辜背下罪名?凭什么那些传言就能杀死她?
她身为相府嫡女,为人瞩目,自幼便循规蹈矩,事事谨小慎微,时时提醒自己端庄守礼,就怕辱没了沈家门面。
不曾想今朝要死于如此脏污传言之中,沈晏如如何能接受?
沈夫人眸中掠过不忍,欲言之时泪已潸然。
“如儿…休要怨娘,娘也是没有办法……娘真的好恨没有保护好你,可事到如今关乎整个沈家……”
沈夫人哑着声未能说下去。
沈晏如始才明白,斩断她生路的压根不是她非为完璧,而是那为一众所见的丑事,在众口悠悠、捕风捉影里,轻而易举地把事坐实。
在她与沈家之间,很显然,沈夫人选择了后者,舍弃了她。
沈晏如深作呼吸,苦苦寻求破局,忽想到有一人兴许能帮她。
她跪直了身,猛地抱住母亲的手:“太子…太子殿下可以给我作证!”
“太子殿下如何作证?”
一浑厚的嗓音传来,沈青松稳步入内,撇了撇身上雨露,面目俨然地看着沈晏如。
沈晏如细声答道:“爹,当时殿下的小太监代他传话,约我前去竹亭,我正是在半途瞧见了殿下,这才跟了过去。后来不知怎的中了迷香……”
却见沈青松拧紧眉心,冷声驳斥:“一派胡言!”
沈晏如不甘道:“女儿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可以去问……”
沈青松面色愈发难看,他沉声道:“为了你这苟且之事,我才从宫里回来,殿下跟我说,他昨夜晏散前就回宫了,根本没有去过公主府的竹亭!东宫也没有你所说的小太监!”
话落时,伴着窗处掠来的夜雨声,凉风疏狂,灌入衣袖,一并浇熄了沈晏如方重燃起的希望。
她煞白着脸,失魂落魄地低语:“不,不可能……他明明在的,他那会儿就在那里,我才…”
“够了。”
沈青松耐心已是磨尽。沈晏如出了这等事,单是想要摆平他就需花不少工夫,更有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难以堵住。
沈家的颜面,可谓是被他这不争气的女儿丢尽了。
沈青松拧着眉,斜眼示意沈夫人,对沈晏如说:“这酒,你且喝了吧。”
沈夫人蹲下身,伸手拭着沈晏如面上的泪,递去酒盏,“如儿…”
沈晏如望着身前的父母,只觉无比荒谬。明明他们是她曾最亲最爱的人,居然有朝一日会逼她去死。她颤巍巍接过母亲递来的毒酒,透亮的酒液映出她此时的狼狈。
屋外雨声不休,她没再争取一言,默然跪在地上。
或是说,她再争取,也是徒劳。
可是她怎会甘心?她怎能就这样死?
她甚至不明白,昨夜之事怎的发展成那样。
沈晏如忽的放开酒盏扔至地,眼神坚决,“我还不能死…我要去找殿下,我得把这件事弄个明白!”
说罢她便爬起身,不顾跪得发麻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往外跑。
她需找太子当面还原事情始末,她要找出凶手,还自己清白!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错!”
身后传来父亲的怒斥,沈晏如只觉衣襟一紧,她甫一跨出门槛,就被沈青松拽了回来。
沈晏如回望父亲冷峻面庞,撕扯的嗓音仍有哭腔:“女儿没有错!我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
她几乎是朝着沈青松吼去的,历经昨夜一事她本就憋屈许久,如今被逼着自尽,她如何能冷静?
沈晏如方止住的泪又不受控制涌出。
只要想查,他们明明有千百种办法,而且她也相信,他们费些时日是能查出她是清白的。
但他们偏不肯。
在这堵不住的众口与沈家名声里,他们选择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让她死。
“我给你选的这条路,已是逼不得已。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要做出此等事!”沈青松脸色沉然,他提着沈晏如至案边,双臂环身,锢住了沈晏如。
被控制住的一瞬,沈晏如已是预料到了父亲将做什么,她抬眼看着沈青松眼神决绝,不寒而栗。
恐惧须臾间散至四肢百骸,占满整个神经。
沈夫人不忍再看,背过身扶着椅背,默声落泪。
可耳边沈晏如悲绝的哭喊与叫声,分外清晰。沈夫人捂着发痛的心口,攥着帕的手握得极紧。
极度求生欲下,沈晏如不知哪来的蛮劲挣扎起来,撞落了案旁一应物件。
咣当声响里,眼见着沈青松将要禁锢不住她,略有松动时,沈青松一把扯来帘幔处的系绳把沈晏如绑在了椅上,使她动弹不得。
被绳紧勒的疼痛让她不禁冒出泪花,而父亲又再捏着她的下颌,强行掰开了她的嘴。
沈晏如惊骇地瞪大了眼,心中尽是恐慌。她目睹父亲漠然携来酒壶,不顾她意愿把毒酒暴力灌入了她嘴里。
她本能地发声尖叫,那毒酒入喉,顷刻把她的嗓音化作断断续续、不成声的音节。
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都在沈青松行云流水的动作里烟消云散。屈辱之下,她本是求生的欲念竟也渐成死水。
就这样死了吗?就这样死吧。
反正这世上,无人信她。
她不过是世人口中不知廉耻的轻浮女子,带着洗不掉的污名入土,也没人会心疼她、如惜她。
少顷,她便在毒酒剧痛之中,意识逐渐涣散。
沈晏如死了。
许是死前怨念过深,她化作了游魂,悬于自己尸身上方。
她默然注视着自己死后的模样,可谓之惨烈。
没了生气的尸身倚在案边,如枯萎的枝叶。下颌红肿的捏痕,与唇畔涌出的紫黑毒血,徒添几分悚然。
那神情还留有痛苦之色,唯有她才切身知晓,自己死时是多么的无助与绝望。
红颜成枯骨,月坠花折,拂如残花碎,不过旦暮。
“族里并不答应如儿入祖坟,找个荒野,草草弃了吧。”
这是父亲的声音。
沈晏如觉着心里很堵,折身离开了相府。
忆及她生前想要求证之事,她飘往了太子所在的别院。
却是方至院内,寻得太子住处,她闻得一娇滴滴嗓音从暖帐里传出,似乎还有些耳熟。
白商和钱嬷嬷无声退了出去,带好了屋门。
之后很长一段时日,谢让皆于晓风院就寝。白日里谢让处理事务仍留在慎思院的书房,每至夜幕降临时,白商便会见着大公子沐浴后独自前往晓风院歇息。虽则这一来一回的奔波,白商觉着费解,但好在大公子终是能合眼睡上两三个时辰。
直至深秋一日,白商发觉大公子身上似是有伤。
为其更衣时,他蓦地发现沈晏如曾用匕首刺伤过大公子的心口处,那大小毫厘不差、深浅也差之无几的伤口正冒着殷红血迹,白商急忙要找伤药时,大公子制止了。
再之后,白商便在一客舍门前找到了淋雨的谢让。
“她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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