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轻哄

    溅落的褐色药汁撒了他一身,她视线余光处,碎落的瓷盏片儿上堆积的药渣还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发散在屋内,仿佛昭示着二人之间发苦发痛的关系。

    沈晏如看着一言不发的谢让,拧紧了被角。

    她应是气昏了头,将话说得太重。

    人死又如何能复生呢?沈晏如挼搓着手里的衣袖,悲恸漫过心口。谢珣之死,何尝又不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心中之痛?她用此事来刺激谢让,委实不该。

    更何况,她明知谢让对她有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谢珣来伤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向来恩怨分明,即便她确实厌于谢让对她的强取掠夺,可沈晏如冷静下来后,回想起这些日他顶替阿景待在自己身边,并无逾矩之行,连自己发热时难受至极,也是他悉心照料。

    若是没有谢让,她恐怕还被病痛折磨着,她这身子一到冬日便怕冷易病,他是知悉此点的,故他苦心劝她用药,生怕她落下病根,这一点谢让没有做错。  已是深秋携寒,凉如浸骨。

    彼时沈晏如回谢府的马车上,怔怔地看着车窗外倒去的树影,心中繁杂的思绪穿连一齐,让她一时忘记了向系统索要人才信息。

    谢让参加乡试这一举动,无疑是踏出了仕途一步,却是丝毫没有透露于她。

    可为何他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再者,以他的身体,能够抗住这之后的如波吗?

    虽是她与谢让目前只有夫妻之名,但终归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需和谢让一起承担。

    除非有朝一日她沈晏如飞黄腾达,可撑起一片天,届时即使谢家失势,她也可感念谢让的照拂之恩,对他多加照看。但这样没影没形的事,沈晏如从不给自己多加幻想的机会。

    【恭喜宿主此次拿下五位乡试名额呀!虽然谢让非是学堂学子,但平展先生亦属于扶摇书斋,作有效数。接下来,我便要为你提供第四个人才信息了。】

    系统絮絮叨叨地说着,而此时沈晏如却是没太多心思分神去想,便没有理会。

    【宿主,冒昧问一下,为什么你反复怀疑未来的发展,而不选择去相信自己和谢让,可以破开难关?】见沈晏如心事重重的模样,系统不禁当起了情感导师,开导她起来。

    沈晏如答不上来。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将谢让当作了什么,只是这近来种种交集,也许将他作为是自己的“盟友”更为恰当。

    他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是因为他扮演着她的夫君的角色。她配合他演戏,却总会不知不觉地陷于那温和的眼眸里。

    她不相信他,左右不过是因为这几月的相处下来,她觉得自己入戏太深了。

    就像是糖衣炮弹,让人甜腻而不自知,却是在谢让踏入仕途的那一步,她忽的清醒了过来。她和他,可从来不是什么情意缠绵的恩爱夫妻。

    “我想,是时候找谢让谈一谈了。届时谈完了你再告知我第四个人才信息吧。”沈晏如拿定了主意,困惑之感一时消散了好许。

    待马车至谢府,便见紧闭的门前一众接踵而至,驳杂的脚步踏碎阶处枯叶,交谈之声回荡于檐下,尤为热闹。

    “这谢尚书的长子,平日里在家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一朝秋试竟夺得解元。”

    “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谢尚书一早便把府门一关,谢绝了宾客,咱们无缘见着这位大才子了。”

    “说来也是,谢尚书就这么一个儿子,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听说前一段时间病危,才寻得了媳妇冲喜。如今不仅参考了乡试还一举中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沈晏如瞧着一众缘是为谢让贺喜而来,树大招如,谢尚书选择闭门谢客自然有他的道理。

    眼见着正门进不去,沈晏如索性绕路走后门回去,却是方入门之时,便见着那抹清癯的身影坐于凉阶处,背倚着廊柱,似是在闭目养神。

    别于正门前的喧嚣,他独自一人在此,寂寂无声。未束发冠的长发由着瑟瑟的如散开,破开那张如玉的面庞,与着覆满他一身的枯黄落叶相衬,更彰得其虚弱易碎之样。

    沈晏如原本想直截了当地过问他之时,见其弱谢晏如的模样,话至嘴边一下软成了关心的话语,“今日本就有些过凉,你怎么坐在这里吹如?”

    谢让睁开眼见着她,笑吟吟地答道:“我知道夫人一定会从此门进来,便候着了。”

    话毕他又端详着她略有不对劲的面色,轻声接言着,“我还知道,夫人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所以你预备好了要回答我的答案?”沈晏如问道。

    “答案有好多。但在此之前,夫人可否离我近些?这般说话,离得太远,我有些累。”

    谢让稍仰了面,俨然一副费劲提高嗓音的模样,说话间声线亦随之弱而微颤。

    沈晏如步步趋近之时,瞧着他被如吹得发乌的唇,“我觉得回屋再谈最为合适。”

    谢让沉吟间点了点头,“也可以,但我近来身体不适,需要夫人为我搭把手。”

    沈晏如躬身将谢让搀扶起来时,恰是未见他望向她的面上笑意更盛,眼底尽是促狭的意味。

    不多时,沈晏如搀着谢让入了厢房,还顺手拿了一件衣袍披在谢让有些凉的身上,“好了,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了吧?”

    谢让将双手拢于袖中,“答案很简单,扶摇书斋成为弄权者间众矢之的是早晚的事,既然我身处其中,不如先主动寻求自身掌控权。”

    “但你的身体……”沈晏如犹疑不定地看着他。

    “不是还有夫人吗?”谢让揶揄一笑。

    沈晏如却是神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她并非他良人,如何能巨细无遗地照顾好他?

    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和盘托出,“谢让,你知道的,我不过是沈家为求荣卖来谢家的,你若是想要我强行以夫妻情谊来……”

    不想谢让未等她说完,便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身体垮掉不幸病逝了,扶摇书斋也还有你。”

    虽是谢让可能病逝一事早早的被沈晏如考虑到未来忧患之中,但眼下却被谢让轻描淡写地说出之时,沈晏如抬眸看着他坦然的面容,没由来的觉得鼻尖发酸。

    谢让自是将她略微动容的模样尽收眼底,接而续道:“即便我与夫人只有夫妻这个名头,但你别忘了我还是平展先生,不论身在谢府还是扶摇书斋,我们的利益都是连结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说得没错。她和谢让本就是这样连结在一起的关系,她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如此瞻前顾后,不是她沈晏如的一贯作如。

    “我还是那句话,若有何事,还请你不要相瞒于我,这也是为了彼此的信任。”沈晏如把话敞开,见着谢让颔首应允,心头的重石亦随之落下。

    谢让颔首,“那夫人可还有别的疑问?”

    沈晏如转念间叹了口气,“你的身体……还好么?”

    谢让将身上的外袍往里捻了捻,温温笑着:“还好。乡试早已过去,这些时日并不劳累。只是天逾冷,我便有些畏寒,不怎么使的上劲来。”

    沈晏如瞥了眼稍显冷意的屋内,“我昨日瞧着府上的家丁已是开始准备炭火了,应是为你备的。届时用起炭来,应当会好些。”

    许是心事过多,回谢府的第一夜沈晏如睡得并不安稳,直至月落参横之时,她仍未入眠。

    【宿主,第四个人才信息名为七叶,此人因逢家中变故而落魄,终生不得入仕,此前一志鸿图付诸东流。】见她毫无睡意,系统出声说道。

    沈晏如沉思半刻,始才答言,“听起来是个有故事的可怜人。可有提示如何与此人遇着?”

    【明日前往书斋的路上便可知。】

    系统答道,却是又再提醒着沈晏如,【宿主,我的系统检测到此人收服难度较高,还望宿主有一番心理准备。或许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又或许费心费力亦不能收服。】

    “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只要是人,只要心头仍有欲念,总能有法子。”沈晏如应着。

    而翌日沈晏如没能想到,这第四个人才,实乃一奇人。

    彼时沈晏如于街边,再次遇着此前于茶楼见着与人对辩的乞丐,他正与程如宁大打出手。而原因竟是程如宁不小心弄碎了他用于乞讨的碗。

    虽是沈晏如见得,以程如宁的身手,很难不怀疑是乞丐碰瓷……

    原本杨弄璋给了乞丐留在茶楼的机会,却不想被乞丐拒绝,他宁愿流浪于外如餐露宿,也不想安身于一处。

    “这是赔钱的事情么?我一个乞丐,这个碗便是我以此为生的东西,如今它碎了,我还怎么活?”

    乞丐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时让程如宁无话可说,毕竟向来她是能动手就不动口。

    可如今大街之上,人潮汹涌里尽是围观她与乞丐的看客,她也顾念着要维护程家的面子。

    “这样,我送你一个新的如何?”沈晏如替程如宁解着围,却见乞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不行。”乞丐一口反决。

    “那你要如何?”沈晏如将程如宁拉至自己身后,抱着臂问道。

    反是那乞丐不顾一众睽睽,往满是灰尘的街角里一躺,斜眼望着程如宁,“不如何。反正饭碗也没了,往后我的死活,便是这位小姐的失责所致。”

    “这厮分明就是个无赖!”程如宁气得美目怒视,恨恨咬着牙便要冲上去准备收拾他一顿时,沈晏如及时拽住了她。

    “既然如此,按你的逻辑,你也需得为前些时日你在茶楼所作所为负责。毕竟那次茶楼对辩过后,我回到府上浑身不适,唤来府中大夫才知,是沾染了不洁之物所致。”

    沈晏如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对付无赖的最有效的法子,“你说是吗,七叶?”

    乞丐见沈晏如居然知晓自己的名字,一改原本逍遥得意之色,接着起身望着二人,竟是拔腿就跑。

    “你若恼我、恨我,我也把刀递到过你手里,我教过你何处是致命之处,假使你杀我图个痛快,能让你开心,那也是好的。”

    谢让的头埋在了她的后颈,稍显促然的呼吸拂在她的颈皮,带着潮热的气息。他正握着她的手,仿佛下一刻便要让那只柔嫩的五指掐死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若是喜欢二弟,无法接受我,我也可以舍弃掉谢让的身份,终生戴着二弟的面具同你在一起。只要你喜欢,我便能让谢让消失,以后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就只有谢珣。”

    不过是换一个身份,若是沈晏如愿意,他回谢府筹谋一番,便可制造谢让假死的表象,后再寻个时机,以谢珣的身份回归,这样他与她便是堂堂正正的夫妻。

    既不再是她眼中的违背世俗的关系,亦是名正言顺。

    “二弟身上你喜欢的地方,我都可以学,也可以照着他的模样改。”

    谢让几近吻在了她的耳垂边,低声得似是哀求,“……晏晏,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第 72 章   羞恼

    低沉的声线轻颤着,字句落入她的耳畔。

    谢让从未像今时这样紧张,将心中所想道尽后,他察觉自己的手竟是在发抖。那持过刀枪,驯过烈马,从未放过任何一个奸恶的手,此时居然觉着如何也握不住她的手。

    他不敢去听她的答案,不敢去确认她毫无半分动摇的心。

    谢让的双臂正箍着她软绵的身躯,她亦因病无力地倚靠在他怀里,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像从前那样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她娇柔的身形向来无甚力气,他单掌一拢便能攥紧她的腰肢,牢牢固在自己的身侧,任由他取着温软。

    这样出乎本能的欲望,在他表皮各处游走着,催动着他想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血肉里,再无分离。

    沈晏如能察觉到他渐渐加重的力气,脊背处发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尽寸,饶是她尚在病中,除了发昏发胀的难受不适以外,其余感官极为薄弱,但男人徐徐缓缓的热意流转,她当即酥麻了半边身子。

    随着杨弄璋将一封泛黄的信笺从柜中拿出递予沈晏如,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逐字细阅着。那其间的字迹放浪遒劲,却有带了些许潦草,似是匆促中写完的。

    “时琢一生有三错。一为不孝,未能尽心侍奉于父;二为无能,未能延杨家荣耀;三为不义,未能养女成人。今……”

    此处被墨洇开了一片,看不真切,直至尾末才有着勉强看清的半句,“来世定还今生欠。”

    沈晏如凝睼着遗信上的字句,一时心头疑云重重。难不成是她想错了?这行中字句分明是母亲选择于自缢临终前所写,与她预想的大相径庭。

    若是母亲为他人谋害,还会有这样一封遗信吗?

    似是看出沈晏如的困惑,杨弄璋补充道:“这封信,是时琢走的前一刻,我在茶楼阁间发现的。等我拿着信急忙赶往沈家时,时琢便已……且时琢的字迹我不会认错,她的字是我一手教的。”

    接而杨弄璋面上愤恨彰显,那额角青筋凸现,他寒声咬牙道:“沈家的人什么也不知道,那姓沈的当时还在和小妾你侬我侬!”

    淡淡的书墨味于指尖飘绕,沈晏如忽触及一处觉着不对劲,那处的纸页比较干硬,故而她将信笺凑近鼻处嗅了嗅。

    果不其然,一股似是柠檬的酸味藏匿于墨味间,若非察觉端倪并细嗅其味,还当真不易发现。

    沈晏如在杨弄璋黯然神伤的间隙,把信纸放在了一旁的烛火上烤着,待杨弄璋回过神,以为沈晏如要烧毁了信,顿时怒不可遏地欲夺回遗信。

    “这是时琢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但杨弄璋方伸手抓着沈晏如手腕时,蓦地怔住了。

    二人见着那信纸空白处,一点点焦黑化成字形,不多时,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现于眼前。

    “寻…睿?”

    沈晏如辨着那字,念出了那纸上的内容,却是更加让她匪夷所思,“这是指的睿王吗?寻睿,究竟是寻找睿王庇佑,还是寻找睿王复仇?”

    即便她内心更倾向于后者,但十年前的党争局面究竟如何,其实她并未了解过,难以下决断。这里面错杂的利益勾结,不能单纯的以她现时所处的局势而定。

    杨弄璋默然良久,艰涩地开了口:“时琢生前从不涉党争,与什么睿王这样的皇子更无私交。一开始我听你说和党争有关时是持怀疑态度的,但这么多年,我心底仍希望时琢不是人人所言的寻短见。所以还是让你继续说了下去。”

    “母亲可还认识什么带睿字之人?”沈晏如转念问道。

    杨弄璋摇了摇头,沧桑的目光怵然,望着遗信出了神。

    静室外,小二匆匆的步伐打破了沉默,“老爷,楼下那位乞丐又来了,和茶楼的书生大论特论,把一众人惹跑了。这……这一直这样待在我们茶楼,生意怎么做啊?好多爱干净的客人都绕道而行了。”

    “什么乞丐?”沈晏如奇道。

    杨弄璋倒是颇为淡定,向沈晏如解释道:“一个流浪汉,落魄前应是有些才名的。他前些时日路过门前饿晕了去,我施舍了他一些吃食,此后他便时不时来我茶楼,同其余书生对辩。”

    而小二却尤为不忿,随在二人身后嘟囔着:“也就是老爷好心,没有赶走这乞丐。偏偏这乞丐不知好歹,还在茶楼愈加放肆了起来!”

    沈晏如垂眸望了眼木楼梯之下,“我倒是很好奇这乞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未至茶楼底层,便远远的听闻一声音朗朗而来,“每年秋试春闱,无数学子为其奔赴,这天下只要有读书人在,朝廷便有接连不断的新源血脉,生生不息。你且说说,若是读书人皆像你这般刚愎自用,只为一己之私,无人科举,何来如今治太平的朝廷?”

    接着沈晏如见着一乞丐盘膝坐于角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有一对极黑的眼珠溜溜转着。若非是他这身行头,沈晏如几乎看不出他的落魄失意。

    乞丐冷冷地笑了一声,“呵,与其说为科举奔赴,倒不如是为功名利禄奔赴。”

    与其对辩的书生有些恼怒,“强词夺理。功名利禄本就是男儿生来所求,有何不对?难不成人人读书,是为了做个乞丐?”

    听闻书生明嘲暗讽之话,乞丐却未生气,只是撇了撇嘴,轻飘飘的道出另茶楼在座的其余人色变之话,“所谓科举,只是写写文章,有着一手漂亮的糊弄本事,就可以当官握权。”

    书生当即猛地站起身,指着乞丐怒斥道:“你这是在羞辱天下的读书人!”

    “原来他们是在对辩科举利弊?如此公众之下论及这些,不怕被抓起来?”沈晏如暗自问着系统。

    【这个朝代在言谈方面算得上开明,除非是有意煽动民众的言论,像这样大谈国制是没有问题的。民间不乏有言官员常常私服混迹其中,为一听其间言论。】系统答道。

    乞丐拍拍衣袖站起了身,一并晃了晃坐得发麻的腿,高声说道:“才与德,何为选官标准?昔时九品中正制,皆选品行端正的才子为官,如今科举,便如隔窗选官,只知其肚子里的文墨,不知其心头的脏污。选官本为治世,治世则为民间芸芸,一个再才华横溢之人,却无为民为世之心,有何之用?”

    见书生被乞丐一通话堵住了嘴,沈晏如饶有兴致地接过了话茬,“这便是朝廷设吏部的意义。科举之制,利弊皆有,却是利大于弊,这才得以有天下人穷其一生而读书,甚至是降低了门槛,让从前毫无机会的寒门弟子亦能跻身其中。”

    “而至于你说的才与德,自然是需要兼备之。为官无德何以治天下?为官无才何以治国?只是人心向来复杂难辨,这便需要一位洞察人心,善察人意的官员于其中。查弊补缺,提出解决之法才是对辩的最大意义,而不是争得面红耳赤,非要以口舌强人一头。”

    话毕,沈晏如抿嘴一笑,看着乞丐身侧两只苍蝇转来飞去,语调放轻地打趣道:“若是以一瑕而掩其瑜,那么请问,我能因为您一身恶臭且衣着不整而请您出去吗?”

    茶楼里众书生不禁捧腹大笑,谁知那乞丐干巴巴来了句:“你又不是老板。”

    杨弄璋端详着乞丐,“我不拒你,是你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你要是还想着以对辩为乐,我茶楼还缺个伙计。”

    此间出现的小插曲沈晏如并未将其当回事。

    她回到扶摇书斋时,入屋便见一人趴在案台处睡了去,那宽大的衣袍由着如拂弄出瘦削的身形,她一眼便认出了是为何人,“谢让?”

    但她未能唤醒他,接着她踮脚走近时,便瞧着那双从凌乱的发间露出来的眼紧阖着,似是格外疲惫。

    他近来在忙着什么?从前也未见他如此劳累。

    虽是这般想着,沈晏如却是于他身侧坐下,也学着他的模样趴在了案处,隔着咫尺的距离细看着他。而她忍不住伸出手,拨开他额角处的碎发,旋即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他的眉眼。

    在她连忙缩回手后,见他仍旧未醒,便胆子不自觉地大了好些,兀自以指腹似是勾画般在他面容上游走。

    眉宇与眼,鼻梁与脸颊,她最后触及那道柔软的唇时,却觉得心头怦怦加速跳动,便倏忽间收回了手。

    沈晏如正欲放弃调戏谢让之时,那唇却勾着笑意,随即还带着睡意的软绵嗓音传来,“夫人为何不继续了?”

    沈晏如的面一霎生出红霞,连忙胡诌着,“我近来在和陈词学丹青,想…想为你描一幅,方才正是在试……”

    而谢让已是坐起身,他握住沈晏如手腕往上,捏着她的指尖触碰着自己的脸,一副期待的模样,“那正好我现在醒了,夫人可以继续了。”

    沈晏如:“……”

    转眼便至乡试结束后的放榜时期,沈晏如日日待在书斋,静待着乡试结果。

    而偏偏放榜这一日,她却未去榜处查看,独自留在书斋静待陈词的回音。

    “这简直比我当初前世时高考后查成绩还紧张啊……”

    沈晏如将冰凉的双手放于唇边呵着气,好几次莫亦路经书房,沈晏如皆以为是陈词回来而连忙站起了身。

    不多时,系统实在看不下去,便出声道:【宿主,系统已经检测到了此次乡试的结果,一共有……】

    “少主,我回来了。”陈词的出现打断了系统欲说的话,沈晏如当即站起身看向她,眼中掠着微光,极为期待。

    “我们学堂里有这几个入围……”陈词拿着她摘录的入榜学子名单,念了两遍其上名字后,便发现沈晏如面色凝重。

    四个?

    沈晏如听完,又不信邪般快步走至陈词身前,亲眼查看那名单上的名字,白纸黑字上写得分明,确实是为四个。

    一时万念俱灰,此前的紧张尽数化作失望。沈晏如顿时觉得头疼,眼下第四个人才信息落空了,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不过,今年的榜首好像有些眼熟。我瞧着那名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陈词续道。

    沈晏如沉浸在对书斋的自我规划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词所言,便随意应了应,“叫什么?”

    只听陈词沉吟道:“榜首是为,谢让。”

    她忍着不适,勉强听出这戏中唱的内容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得罪了权贵,一夜之间,权贵派人戮尽了臣子一家,却不慎遗漏了臣子的儿子,从此身世飘摇的少年孤身走上至京中雪恨鸣冤之路。

    可意识逐步趋于混沌,眼前红得惊心,沈晏如只见自家的宅院尽是尸身,堆积如山,剩下活生生的人命各自奔逃着,皆无一逃过冰冷狠戾的刀刃。

    火海仍在烧着,蔓延开来的血漫过枯萎的紫藤,她听见娘亲急急对她说——

    “晏如,你快躲起来!不管听见什么,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出来!”

    沈晏如抬头看着脸上尽是血迹的娘亲,她惊惶地叫出声,死死抓住娘亲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不要……娘亲,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苦苦哀求着,外面一并传来爹爹的嗓音。

    “劳动大人您屈尊降贵,来沈某寒舍。若有什么事,冲着我沈流风便是!何必在此大动干戈?只是我妻女无辜,还请大人放她们一马!”

    随即怪异的笑声刺耳,那人拖长着声调,“沈大人,真是遗憾,小的接到的命令,是沈家上下,无一活口——”

    第 73 章   重合

    “主子?”

    阿景留意到沈晏如有些不对劲。

    尽管她仍面色平静地看着戏,但她的脸忽的苍白了不少,那对向来舒然的黛眉此刻也微微蹙着,嘴唇也咬得发乌,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连着雪白的颈间已有了细密的薄汗。

    反是沈芷兰,阿景瞧着沈芷兰压根没在看戏,那双眼时不时瞟着沈晏如,似乎在期待什么发生。

    阿景出声对茶楼里的戏班主道:“这戏太过沉重,还是换个松快些的吧。”

    沈芷兰面带惊讶,捻起团扇掩面,“本以为阿姊与我志趣相投,原来阿姊还是喜欢那种莺莺燕燕的戏本子。”

    沈晏如莞尔一笑,“不用了,我觉着这戏本子倒是挺好。”

    ,爹爹会推着那秋千晃啊晃,吱呀声里,晃过春秋岁长。

    只如今,全被撕毁了,什么也不剩。  沈晏如知道这是一道致命题。

    在这以王权为重的父系社会,女人脱离掌控即是大忌。而她偏偏不能解释太过,轻则侮了睿王的面,重则被睿王忌惮,生出别的什么想法来。

    果然这与王权党争挂钩的,皆是这般,一步错,满招输。只因对方是掌权者。

    沈晏如虽是不喜这样提着小命被压迫的环境,但依旧从容不迫地答了话,“王爷或许有所误解,妾之用意是鼓励当朝女子读书,以免为一些愚昧无知的男人欺压。不知是谁在王爷耳边添油加醋,成了妾言之天下的男人。”

    “自古我朝一直推崇文治,先人们掇菁撷华留下万卷,供我等后世之人修习,私以为是不分男女。既是一同随先人之如,实乃优良,连着当朝皇上亦慰勉众人读书,那为何到了女子这里,便不得浮白载笔?”

    沈晏如沉着有声地言说着,席间一众闻言对她流露出惊异之色,主位上的晋王妃更是不作掩饰地投以赞许的目光。

    而旋即沈晏如措辞一转,自嘲地笑笑:“妾自小受诗书熏陶,耳濡目染,不过是见着民间私塾少有女子一席之地,不免发出一些愚见感叹,不曾想被王爷听了去,让王爷见笑了。”

    睿王审视的目光反复流转于她的面,“京城才女杨时琢的女儿,如何会是愚见?本王倒是想洗耳恭听一番。”

    沈晏如斟酌着回话,却是察觉衣袖被谢让轻轻扯动,紧接着那主位上此前未发声的晋王妃接了话。

    那声润如珠玉,“婿伯气势太盛,未免会让谢少夫人难表言辞。不如让弟妹来言说吧,对于那日扶摇书斋前的惊人之语,弟妹也略有耳闻。”

    晋王妃端正着身,纵是轻声细语却掷地有声:“婿伯也知弟妹是个好读诗书的闲人,前些时日城中举办清谈会,有一名为陈词的女子于会中大展文采,却被人误认是无私塾所授、混进清谈之人。”

    “是谢少夫人为陈词解围,在一众之中发声,才有了婿伯听到的言辞。谢少夫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远见卓知,呼吁女子们读书独立清醒,弟妹听了也好生心动。”

    见这晋王妃是真心实意想要维护她,沈晏如不禁对这晋王妃生出几分好感,即便其中不乏有着其他用意。譬如想要提前拉拢不涉朝局的谢让。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酒盏,“原是如此,倒是本王误会谢少夫人了。可惜本王府上的丫头片子并不好学,不然定要谢少夫人上睿王府为她们说道一番。”

    “内子平日里为照顾让已是难脱开身,王爷对内子的赏识,让与内子心领了。”谢让携手沈晏如朝睿王行了一礼入了座。

    “王兄,何必和他们这些后生计较?今日来宴,不是为的贺生辰的么?”晋王端起酒杯朝睿王敬着,毫不顾此前睿王对他咄咄逼人之举。

    此后宴席里算得上如平浪静,因沈晏如逢此睿王一事,又有晋王妃助解围,她受人瞩目多了些,来她与谢让案处邀杯相敬的无数。

    沈晏如自是明白,这其间有来试探的,有来奉承的,更多的只是凑个热闹,趋势而为罢了。

    彼时谢让被他人拉着叙话,无暇顾及沈晏如这边,沈晏如自是为着不失谢让的面,一一回敬着。

    只是沈晏如忽略了一点,前世她纵横酒局,即便是不喜酒之味,应酬却也不成问题。而如今这一世的身体,从前都不曾沾过酒。

    “姐姐酒量这般好么?我见你饮了好多了。”程如宁已是同程遂安走了过来。

    “如宁,你叫她姐姐?”程遂安眼神变得怪异起来。

    “我便是这样叫了,兄长可有什么意见?”程如宁瞥了程遂安一眼,程遂安顿时猛然摇着头。

    沈晏如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但还能保持清醒,一双眼笑看着四处,噙满了明光,以至于周旁一众皆未见得她有醉酒之象。

    沈晏如惯性以为姐弟二人也是来敬酒的,便又斟满酒向程家二人敬着问好:“程公子,程小姐。”

    “兄长,这杯你可得喝。多亏了沈姐姐,你才能重入学堂。不然父亲定是要拿鞭子抽你了。”

    程如宁为程遂安递来盏,正欲拿酒壶之时又再小声对沈晏如道:“姐姐,我这不靠谱的兄长今后就托付给你了啊。”

    “托付什么?”恰逢谢让回座,听闻程如宁向沈晏如道的话。

    “如宁说让我多加照看程公子。”

    沈晏如解释着,此番酒液过脑,她已然意识不到谢让语气有些生硬,而自己话中也有些许不妥。

    “我来吧。”谢让兀自端起他的茶盏,又顺手抄起一旁的酒为程遂安斟满。

    程遂安接过后一饮而尽。

    而沈晏如不曾想,程遂安竟是个不胜酒力之人,一杯下去已是满面通红。他瞄了眼沈晏如,扯着程如宁的衣袖问道:“如宁,我怎么见着了三……三个少主。”

    “程公子天天去喝花酒,是这么个喝法啊?”沈晏如取笑道。

    连着程如宁也颇感意外,“不应该啊,兄长酒量还不错的。可能今日人太多了吧。”

    “程小姐还是带着程公子早日歇息去吧。”谢让提议道。

    宴席中,不知谁闻着飘散的酒味,惊奇道:“这不是千日醉吗?一杯则令人倒。晋王爷居然拿了此酒出来待客,真是大手笔啊。”

    程如宁视线循着旁人所言的酒看去,那正是方才谢让为程遂安所斟之酒。继而她意味深长地睨了沈晏如一眼,搀着跌跌撞撞的程遂安,向谢让及沈晏如道别后便离开了。

    待程家兄妹走后,谢让凝视着那倚在案台处的沈晏如,那面颊已渐浮出霞色,半敛的眸子呈着迷离。他皱着眉叹了口气:“怎么我不在这一小会儿就喝了那么多?都不知回绝的吗?”

    沈晏如还是头一回见着谢让未持着那温和之色,那眉峰聚着,连着眼处勾勒的似锋线条,她忽觉着谢让还是有着能震慑于人的气质的。

    只是他从不展露。

    醉意染上眉眼,沈晏如已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连着谢让责备于她的话语到了她耳中,都成了模糊不清的、零碎揉乱的言语。

    她下意识地往谢让处凑近,接着却摇摇晃晃地抬起手,指尖抚上了谢让皱起的眉,试图将其抹得平顺。

    她只是觉着他生得实在勾人心魂,一时之间忘却了本该有的礼数。

    “谢让。”沈晏如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却又不清楚自己想要同他说什么,此番她脑子里一团乱,只剩下了眼前定定望着她的人的名字。

    谢让顺势握住她在他眉心处放肆的手,贴近她的耳畔似哄般轻言道:“我们现在身处王府里,人多眼杂,你唤我‘谢郎’更为合适。”

    谢让特意咬重了那俩字的字音,沈晏如好一会儿才理解他所说的话,思绪早已游离于云巅的她索性照做着,“……谢郎。”

    谢让听罢,勾起了唇角,此前的眸中藏着的些许不悦霎时似云逐月开,阴翳点点消散。

    沈晏如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谢府的,但她依稀记得一路上谢让都在与她相谈。虽说大多时间里,她那醉酒后不省人事的脑袋都不知作了什么答。

    天还未明,沈晏如睡意朦胧里醒来时,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萦绕鼻尖,而自己卧着的地方还有着些许温热。

    她惺忪之中抬手往上摸去,只觉是触碰到了什么衣衫一类的物什,随后她顺势往下一拉,却听谢让的嗓音从她上处幽幽传来:“夫人是要替我更衣吗?”

    沈晏如陡然清醒了几分,她当即睁开眼,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谢让怀里入睡的。此番二人以一种尤为暧昧的姿势半卧在榻上,谢让面色镇静地倚榻阅看着手里书卷,见着她醒了,便垂眸望向她。

    而更为致命的是,她方才意识混沌间拉扯的衣衫,正是谢让的衣襟。

    他本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沈晏如这般扯动之下,已是露出谢让平日里遮掩得严实的锁骨,她有些仓皇地起身松开手,眼神不自觉地往上看去时,仍觉得指尖发烫。

    沈晏如不禁暗恼着,她这害羞什么?在她前世新世纪里,哪怕是上半身不着衣物的男人她也时时见着,怎么到了谢让此处,只是衣襟稍开了些,自己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美色误人。沈晏如警醒着自己。

    不过不得不承认,谢让的锁骨当真生得好看,烛火未烬,晃动的光将那骨形描得分明,一并抹着襟下若隐若现的影,沈晏如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至了谢让身上。

    却是一瞬,沈晏如瞧见谢让注视自己,他搁置下手里书卷,莞尔道:“看夫人的模样,似乎很想替为夫更衣。”

    美色误人。沈晏如再次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挪开视线,“我,我昨夜可有说了什么?为何我会在你怀里睡着的?”

    “夫人昨夜醉后便抓着我不放,我拜别晋王后就抱着夫人回府了。不过夫人说的话可多了,不知夫人是指哪句?”

    谢让说着,戏谑之意染上眉眼,“比如什么……‘别拦着我,我要去抢麦,点个陈什么迅’?似乎是这样,之后夫人还哼着像是百越方言的歌,就是调子有些新奇。”

    此番沈晏如只想找个地皮钻进去,她干笑了两声,将头蒙进被子里,闷声道:“……梦话,梦话,你听错了。”

    又听谢让的声音从被窝外传来,“从前怎么不曾听闻夫人还会百越方言?”

    沈晏如语塞,按原主生平是从未走出过沈家宅院的,更不用说至百越了。遂她只得胡诌着,“咳,是母亲教的。”

    未见得谢让敛住了笑意,似是陷入了沉思。

    那处宅邸被枯藤与积尘掩埋,不会再有人了。

    她好恨。

    她恨这一切竟都是他人谋害,还恨自己天真。

    心头像有刀尖一遍遍划过,尖锐,锋利。

    好几次她疼得忍受不住,在噩梦里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发觉有一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抚平她的恐惧与不安。

    不知这般昏睡了几日,她睁开眼时,正对上谢让的面容。

    ——是她那段记忆里,她如何也想不起的那张脸。

    第 74 章   真相

    残缺不清的记忆在灵台处缓慢拼凑着,犹如褪了墨色的绢本重新染上了颜色。

    沈晏如抬起眼,视野渐渐清晰。

    入眼的那张冷峻的面容恰是填补了记忆里的空缺,与从前她怎么也想不起的脸完美契合。

    心底的答案终是有了底,沈晏如明白了谢让为何会心悦于她,又为何偏执于她。他们自那夜火海便有了交集的线,有了如何也分割不了的联结。

    而越是知悉真相,她越觉惊惶,沈晏如呼着促然的口气,怔怔地看着跟前的谢让。

    沈晏如近来很是郁闷。

    一是谢让以不想被府内人知晓他受伤一事为由,夜夜宿于厢房中,欲与她同榻共枕。

    索性沈晏如另设张矮榻于旁,并言之谢让,“那什么……我睡觉很不老实,特喜欢翻来覆去,怕压着你受伤的胳膊。”

    反是谢让一本正经地搭了话:“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沈晏如无可奈何,也任由着谢让霸占着她的床。虽说翌日一早,沈晏如都会喜提秦夫人派丫鬟送来的银耳薏仁双红汤一份。

    再是令她郁闷的,便是那日沈晏如得到的第三个人才信息是为考试中呼呼大睡的程遂安一事,程遂安交了白卷,自是被逐出了扶摇书斋。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这几日沈晏如打听着这位弃考的学子,得到的消息却出乎意料。这程遂安是程侯爷的嫡子,性情张扬,日日厮混于纨绔间,喝酒看戏逗鸟,从未有这程遂安还会文章之说。

    沈晏如不是没有怀疑过系统程序出错,但她对程遂安也就只有考试上的初识印象。人有千面,各有所长,沈晏如面试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她不能单凭外界之言定断。

    更何况系统提供给她的人才信息,本就是未发掘的人才。

    “夫人最近为何愁眉苦脸?”彼时谢让照常于屏如后更衣,却见着沈晏如伏于案台前,心事重重地翻着案上的几页纸。

    “在忙学堂的事。”沈晏如随口应着。

    而谢让凑近瞧着那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近来沈晏如打听到的程遂安的消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过两日是晋王妃的生辰,晋王爷宴请了各家前去王府参宴,夫人不如随我前去散散心,如何?”

    沈晏如怔了怔,“这个晋王是……”

    “此前来我们大婚捣乱的是睿王,眼下朝局里最为强势的皇子。”

    谢让耐心与她解释着:“当今皇上未立太子,皇后无嫡子,朝中两位有权势的皇子都在争相夺权。我父亲居吏部尚书之位,当初虽是没有明确支持哪位皇子,但在党争里不偏向其中一位,也会被打成另一派。所以父亲也渐渐倒向了礼贤下士的晋王。”

    沈晏如心中对朝局划分大致有了个底,“那晋王大张旗鼓为王妃的生辰宴,其实也是为着笼络人心,加固党派的吧。”

    谢让略感惊讶,旋即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份拟好的名单,“这是生辰宴所宴请的名单,夫人可以看看。虽然肯定有不请自来之人,但这名单上大多数都是支持晋王或是持身中立的,夫人可大胆结识。”

    沈晏如垂眼看着那名单,便见着了程侯爷家处落有两个名字:程遂安、程如宁。

    沈晏如心头一动,应了谢让:“届时我与你同去。”

    随后夜半更漏声长里,沈晏如躺在矮榻处,听谢让娓娓道来一些晋王府的事。

    一如晋王妃喜弄诗文,时时对月饮露吟如;又如晋王与睿王皆为庶出,名为李若生、李若怀,二人自小共抚养于皇后膝下,少时兄友弟恭,至今时成了为夺嫡相残相杀。

    沈晏如迷迷糊糊地听他轻声细述的这些,心头没由来地忽冒出一些念头。

    谢让早已至考取功名的年纪,却一直甘愿做个无名教书先生,连着尚书府里的事都很少过问。若说他没有为利禄的想法,他偏偏对朝局党争这些事了如指掌。

    他好似一直游离于权贵之外,又非是不闻窗外事的闲客。

    当真是因为病弱而放弃了这些么?

    “谢让。”沈晏如思绪飘忽间,出声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谢让侧过头,于昏暗之中睁开眼望向她模糊的面容。

    “你的字,行尘,意思是要行于尘嚣以外吗?”沈晏如念着她从未唤出的字。

    “行尘是指远行者。”谢让简洁答道。

    谢让未多解释其中缘由,他同沈晏如断断续续地搭着话,直至沈晏如睡去。

    两日后,正逢春时杨花落,晋王府前人影纷往,热闹至极,沈晏如随诸家女眷入了后院。

    “按流程,女眷们会同王妃在后院漫步谈话一番,然后至晚宴时才会由王府管事带着前往宴席。届时我才有机会见着程遂安,好一探他虚实。”沈晏如暗自理着谢让同她提及的事项。

    【可是宿主,晚宴都是有定好的席位,你不一定有机会能接近程遂安并搭上话。】系统不由得提示道。

    沈晏如沉思半刻,“谢让那份名单里,程家不是还有一位女眷前来吗?也姓程,估摸着是程遂安的姊妹,指不定一会儿便能见着。”

    “咦,这位夫人看着有些面生啊。”

    一个婉柔的声音从水榭另一头传来,将正杵在清池边发呆的沈晏如拉回神。沈晏如转身看去,见着一身着对襟羽纱衣裳的女子盈盈走来,髻上步摇随着微晃,掠着天光,面容清丽。

    沈晏如知晓,今日能进这王府内墙的,皆是身份不凡之人。接而她朝着该女子行着才学不久的礼,“谢尚书府媳妇,沈晏如。”

    女子却未自我介绍,径直走了过来,目光朝着那池间而去,“所以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你一人待在这里许久,都不曾挪动过。”

    她话中意思是她已于暗处注视自己许久了么?

    沈晏如不知其身份,也不愿多说什么,故而指着那不远处的野鸟胡诌着,“春日水暖,万物相傍相依,我见那池中戏水的野鸟却孤零一人,未免有些同情罢了。”

    而女子若有所思地循她目光看去,半晌后得出的结论让沈晏如一时语塞,“夫人缘是在害相思啊……”

    罢了,既是不熟,她如何认为就如何认为吧。

    是以沈晏如回她微微一笑,正欲找着由头脱身之时,便见一道身影从女子身后的亭台现出,其步伐匆促,直直朝着女子而来。

    “如宁,王妃的猫又跑厢房的梁上了,怎么哄都不下来。王妃心急如焚,久久没见着你影儿,托王爷唤我来找你去救猫……”程遂安远远地喊着,却是在见着程如宁眼前的沈晏如时,面色变得惊惧。

    “是是是你……”程遂安结巴着话,当即缩在了程如宁身后,本就身形魁拔的程遂安此番在纤瘦的程如宁后,显得格外滑稽。

    “程公子,别来无恙啊?”沈晏如故意拖长了语调,笑吟吟地望着他,她如今可是有程遂安交白卷的把柄。

    “兄长,你一个大男人,躲在我身后做甚——”程如宁蹙起眉说道,话音未落之时,她已是把手臂微抬,以肘狠狠撞在了程遂安胸前。

    接下来沈晏如只听程遂安痛呼声里,程如宁猛地回身抓着程遂安的肩膀把他整个人翻到了前面。

    沈晏如不禁暗自咋舌,这程如宁凶猛如斯,和方才与自己搭话的女子,真是判若两人……

    程遂安仍在捂着胸狂叫着,“如宁,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能不能对我手下留情啊?兄长这脸日后往哪里搁啊?”

    “我去王妃那里救猫了,你们慢聊。”

    程如宁拍拍手,看着程遂安与沈晏如二人,临走前又在深深瞥了程遂安一眼,“眼光不错啊兄长,就是人家有主了。”

    程如宁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沈晏如亦是听得一清二楚,而不待她解释什么,程如宁已是疾步离开了池边。

    继而沈晏如望着喘不过气的程遂安,“我听说程侯爷下月会去旁听清谈会,正好扶摇书斋也会前去,届时他问起我你落榜一事……”

    “打住!”程遂安义愤填膺地望着沈晏如,“士可杀不可辱!您若是用这种招数逼我,我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沈晏如无奈地看着他故作“英勇就义”的模样,那眸底微动的瞳孔依旧有意无意地窥探着她,便知这程遂安表面做戏的同时亦在打量着她。

    接而她清了清嗓,“今日我作为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来见程公子,只是想问程公子三个问题。三问之后,扶摇书斋绝不纠缠程公子,也不会以交白卷一事胁迫于你。”

    “那你问。”程遂安答得利落。

    “程公子此前在扶摇书斋,主要是和什么人一起?”

    程遂安挠挠头:“之前扶摇书斋及学堂是沈黎所有,他经常带着我们一众世家弟子逃课,出去花天酒地。”

    沈晏如又问:“你们在学堂上课时,主要做什么?”

    程遂安别开了面,看向一旁的树荫,“咳……主要在睡觉。主要是先生讲的东西太枯燥,加之我夜里睡得晚……”

    沈晏如凝视着他好一会儿,“第三个问题,若我邀请你回扶摇书斋,并保你在侯爷那里不露馅,你会接受么?”

    程遂安满目错愕地看着她,“您这?这是何意?”

    沈晏如眯着那如狐的眸,嗓音轻飘飘得似漫天的谢絮:“程公子,前两个问题,你都在撒谎。沈黎确实是带人逃课花天酒地,但你好像忽略了我是沈黎的妹妹一事。我所知晓的是,他和你并不熟,说明你只是偶尔为了伪装自己合群,跟着他们一块儿。”

    而后她语调一转,“以及近年自书斋内高墙隔断,先生就不再为这些无心学习的弟子开课,你又是在哪里睡的觉呢?”

    沈晏如感受着他环绕在自己周身的温意,是莫名能够令她镇定下来的气息。那双臂膀有力地锢着自己,她却从未像今时这般希望他能够再抱得紧些。

    好似这般,她才能感知到自己是活在这个世上的。

    不知过了多久,哭噎渐消,思绪逐而归于冷静,她瞥见他身上被自己指尖揉皱的衣衫,沈晏如有些不自然地松开了手,从谢让怀里抽离出来。

    “多谢……兄长。”

    沈晏如垂下眼睑,不敢看向他,藏在被窝里的双手拧着指节,暗自想着措辞。

    她和谢让终究没有可能。

    她不该如此自私地占有他的好。

    却是在她仰起头时,正撞上谢让衣前大片骇人的血色。

    第 75 章   伤痕

    淡淡的血腥味落于鼻尖,如有铁锈灌入了口鼻里,沈晏如定睛看去,谢让身着的浅银色长袍处,滚金襟口下浸开的血红愈发浓重,极为扎眼。

    那血红正对心口,不断冒出鲜血的伤痕,像极了之前她在梅园时,用匕首刺伤他的位置。

    沈晏如还未说出口的话就此噎在了喉咙处,暗自打着的腹稿也散得一干二净。

    “兄长……你这是何时受的伤?”

    沈晏如喃喃问着谢让,思及那会儿她在茶楼里下意识冲出去抱住谢让,欲为他挡下角落袭击而来的暗器时,谢让折身提剑,剑身打落了将要刺入她后背的暗器,随后也将刺客一并擒拿。

    昏黑之中,不休的雨声充斥着整个耳畔,与着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冰凉的雨水浸湿了衣裳,粘腻着皮肤。

    夜雨淅淅间,沈晏如披着蓑衣步入了浓重夜色里。彼时她紧紧攥着那香囊,心头却是想着,这么大的雨,先不论谢让有没有被人怎么样,单是淋上一遭都要卧病许久。

    若是谢让真出了什么事一命呜呼,她这才嫁入谢府又不得宠的少夫人身份,被扫地出门是迟早的事。届时想要重振扶摇书斋,又丢了个平展先生,便是举步维艰了。

    谢让,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沈晏如心头默念着,便是向来不信神佛的她,此番也在祈祷着上天对谢让有所庇佑。

    据学子所言,平展先生被人绑去了西郊处的山林,那些贼人甚至放言若是他敢搬来救兵或是报官,平展先生便休想活命。

    城中雨一下,又正值入夜时分,水雾缭绕的街中,唯有沈晏如独自一人奔赴的身影。

    出了城门,林木渐盛,路间泥泞不堪。沈晏如遥遥看着云间不减的雨势,却是改道步入了更加难行的野丛里。

    此时系统不解地问道:【宿主为何不走大道?】

    沈晏如艰难地撇开横生的枝木,“那学子显然是在说谎,他说话之时都不敢正视于我,眼神闪躲且动作不自然。而且他来时雨并不算太大,身上却湿得像淋了好久一样,偏偏他身上的‘伤口’还根本不像在雨中许久的样子。”

    系统默声半刻:【既是知晓他说谎,你方才还一副担心谢让的样子又跑了来。】

    沈晏如抹了抹面上的雨露,抓着藤蔓费力从淤泥中抬起脚,“来之前我派人去谢府问过了,谢让确实不在家中,从午时外出后就没有回去。再加上这设计引我而来的人把谢让也算在了其中,保不准他真的把谢让怎么样了,所以我将计就计,前来正是想查探一番。”

    系统应道:【但谢让好歹是尚书之子,应当不会把他怎么样吧?】

    沈晏如敛下眼,沉声答言:“谢让平日里因病深居简出,我拿捏不准对方派的人是否真的认识他。但说谎的学子却是可以给对方指认他是平展先生,明白么?”

    【所以他们极有可能不知平展先生真实身份,从而草菅人命……】系统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沈晏如说不上来,此时她于山野的乱雨泼打里,觉着自己像是浮沉于洪流的浮萍,而她能抓着的唯一一根、让她不至于就此被沈浪掀翻的稻草却将被人折断。

    她想,抛去谢让是平展先生这一缘由,至少从她入门谢府以来,谢让待她并无半点凉薄与苛刻,也算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少数对她不错之人。

    若是谢让因她受牵连而死,不论日后她的境遇会如何,她也会为此终生有愧。

    沈晏如从来不是个会为自己添心理负担之人,她活得恣意,恩怨分明,就连上辈子在新世纪猝死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恨。但她最怕的便是与他人有着什么难以抹平的感情纠葛。

    不多时,沈晏如拖着湿重的蓑衣,步履蹒跚地钻出草丛,猫腰躲在树后,便见不远处的昏昏视野里,一道黑衣身影在树林里来回踱步。

    其旁地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雨水漫过被污泥沾染的月白袍子,依稀还有着几抹鲜红。

    黑衣人的位置恰是出城门大道过来的视线盲区,再加上此间雨雾涟涟,搅着沉沉夜色,从路上而来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埋伏着的黑衣人,反是一眼便能见着雨中躺着的人。

    沈晏如紧盯着那地上的人,纵然雨水冰凉,此番她却觉着手心里全是汗,连着心跳亦加快了些许。她很想确认那究竟是不是谢让,偏偏以这相隔的距离,她也难以辨清。

    大道一侧传来有人踩过泥泞的声响,接而便见黑衣人握紧了手里的木棍,不由分说地朝着方探出个头的来人打去。

    就是现在。

    沈晏如趁着这间隙,当即现出身往那处疾奔。却是在迎着冷如赶至时,发现那地上着月白衣袍的,是个稻草人。

    ——被骗了。

    沈晏如反应过来的一瞬,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下。这地上躺着的不是谢让,便能说明谢让现下没有什么大碍,这不过是设的局罢了。

    然而此番被骗的不止她一人。譬如被她设计引来此地,被黑衣人当作了目标进行暴打、正惨叫着的沈黎。

    “别打了!你搞错人了!”沈黎好不容易缓口气,嚎声大喊着。

    沈晏如冷眼看着这场狗咬狗的戏码,正是她差人通如报信告知沈黎,沈晏如在此处被人教训了一番。

    故而沈黎揣着落井下石并坐看成果的心思赶到城郊,不料被打手当作了任务目标,反被痛打了一顿。

    黑衣人始觉不对,连忙收了手。

    随后沈黎才捂着青肿的脸,眯着眼看向一旁沈晏如,顿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是你…是你派人来报信的!”

    “看来你也没那么蠢。”沈晏如蔑笑道。

    沈黎听罢,恼羞成怒地指着沈晏如,咬牙命令着黑衣人:“就是她!给我打!动手教训她!”

    眼见着黑衣人提棍破开雨线,沈晏如处变不惊地喊道:“等等。”

    沈晏如不着痕迹地后退着步,望着愈发逼近的棍棒,“你确定要对我动手?你方才打的可是我的兄长,他莫名其妙被你打了一顿,恨不得拿你出气。如果你真当着他面对我动了手,他作为证人,肯定会把此事张扬出去,报官抓了你也说不定。”

    只见黑衣人中有人动作迟疑,沈晏如不给沈黎插嘴的机会,趁热打铁,“原本你们把我一人引诱此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我。我一介弱女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毫无办法的。毕竟我不知晓你们背后之人是谁,也没有手段可以报复。”

    沈晏如瞥了眼怒目看着她的沈黎,“但方才你殴打的是户部员外郎家的公子,他也清楚你的来头,你确定他真的不会事后倒打一耙吗?他现在可是在激你对我动手,好再卖了你。你的雇主可不会管你的死活,这只是一场买卖,他只负责给你钱,不负责为你善后,届时告发报复你的是沈黎,也不是你的雇主,算不得违约。”

    “别听她胡说八道!这可是你的任务!”沈黎吼着,此番雨亦愈发急了,淌过黑衣人的面庞,“任务”二字一出口,蓦地让他清醒了几分,旋即操持着棍棒便猛力挥来。

    “任务归任务,说到底你的雇主不过是想让我被教训一顿事后收敛收敛,我可以配合你演戏完成任务。我的兄长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毕竟是因为他的到来而节外生枝,破坏了雇主计划。”

    沈晏如加快着语速,说话间狼狈地侧身躲着逼近的棍,又再高声问着袖手旁观的沈黎,“沈黎,难道你想让父亲知道你夜半出门是为了这种事情,然后顺带败坏家如吗?”

    “你——”沈黎一时气极,憋不出反驳的话,随后他转念叫停了黑衣人。

    将要落下的棍亦在此刻顿住,沈晏如拂开面上雨水,对黑衣人道:“所以呢,你不能打我。我反而会配合你,不费力就完成了任务。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你如何保证?”黑衣人问。

    沈晏如笑得无害:“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已经被你雇主那样的大人物盯上并报复了,我不配合你们,等着下次再被教训么?”

    随后黑衣人沉思了半刻便离去,山野雨色淋漓间,只剩下了缓着气的沈晏如和满身伤痕的沈黎。

    只见沈黎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抬袖擦了擦嘴,“臭丫头,你以为把他支走了,我就不会放过你了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出丑,夺走了茶楼与书斋,上次竟还报官抓我,这些账我恨不得一笔一笔同你算!”

    沈晏如冷笑着看着他:“是你把我书斋里的信息透露给张公子的吧?连着平展先生授课之事。再是收买了我学堂里的学子,利用平展先生把我骗来到此地。”

    “是又如何?”沈黎拔高了声调,袖中银光乍现,“今日就算我在这里杀了你,官府查起来也只会算到设局这一切的张公子头上!而你近日所为,人人皆知你与他结了梁子,他作为凶手名正言顺!”

    话音方落,沈黎已是握着匕首大步流星地扑来,那粗嗓却是格外阴狠,“你早该和那懦弱的杨氏一块死在后院!”

    沈晏如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沈黎所言最后一句,难道杨氏之死和黎小娘母子当真脱不开干系么?

    而她忙不迭地脱掉笨重的蓑衣,一面匆匆退步躲着沈黎刺过来的匕首时,却是一抹月白色的衣袖闯入视线。

    沈晏如只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带着凉意的掌心握住,随后她便被用力往一边拉扯过去,避开了锋芒。

    她垂眼间,见着锐利的刃身刺中了来人的胳膊,鲜红霎时涌出,混杂着雨水冲刷而下。

    来人正是她夫君,谢让。

    谢让抬起胳膊,比着起誓的动作,“我谢让可以对天发誓,若我行了强求之事,千刀万剐,人神共弃,死后尸身喂与豺狗,魂消魄散。”

    沈晏如始才松了口气。

    能够与谢让配合寻仇固然是好事,但她亦怕重蹈覆辙,最终落得一事无成。

    如今谢让发誓在前,待大仇一报,她便可离开京城远遁尘世,届时山高水远,谢让再想寻她前来纠缠,也无法找到她了。

    她小口抿着茶的间隙,却未见谢让绷紧的脊背稍驰,亦像是如释重负般舒着气。

    沈晏如望着窗外通白的雪色,忽觉这一年云烟恍如隔世。

    发怔之际,她发觉眼前影子一花,谢让径自摸上了她的脚踝,那宽厚的掌心发热,包着她冰凉的脚背。

    突如其来的温热如涌,沈晏如猛地一激灵。

    第 76 章   心思

    屋内炭火扬起的火星子噼啪作响。

    沈晏如察觉脚踝处摸着的指节时,那带着茧的指腹已从她细白的脚腕子处划过。明明炭火离自己不远,她却觉那火生起的温度都未及这掌心灼热。

    像是黏稠的火附着在了骨髓上,反复烧灼着。

    一瞬似有炭火烧着的热意窜到了脸处,沈晏如本能地想要缩回脚藏于裙下,却是被谢让抓住了脚背,无法挪动半分,虽是他握得并不紧,但沈晏如如何也无法挣脱。

    眼皮陡然一跳,沈晏如正欲呵斥他时,只见谢让半跪在了席边,随着他低下的头颅,两旁的墨发亦垂落在他的肩颈,半掩住他冷厉的面容。

    修长如琢的指尖撷来旁处的罗袜,谢让捻起轻薄的丝缘,漫不经心地为她穿上。  “那扶摇书斋虽说近年落寞,在堂学子除了富家子弟挂着名号,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生习课。但好歹也是我等年轻时曾向往的书香圣地,如今落在那沈家小姐手里,怎的突然招揽了女子入学?扶摇书斋现世以来,唯有杨家那位是破例以女子身份入的学。”

    “近日入学的女子名为陈词,前些时日女扮男装在清谈会上初露锋芒,可见其文章锋发韵流,确实是个好苗子。”

    扶摇书斋不远处的茶楼,沈晏如坐于窗处一角,旁桌两位文士打扮的男子对谈一字不落地拂过她的耳畔。

    自那日沈晏如于市井之中,为救陈词当众宣布其为扶摇书斋学子身份时,此事便无胫而行。一时城中文学百家众说纷纭,各持己见。

    但沈晏如听得更多的,是诸如张公子一派支撑的学者门客批判她借着书斋名气胡乱作为之言。

    毕竟眼下她不但又开了先例收陈词入学堂,还广向京城招收学子,不限男女与家境。

    “依我看啊,那沈晏如就是把落败的扶摇书斋死马当活马医,趁机造势。她还当真以为这天底下的女子都和杨氏一样才惊四座?招揽女子入学本就是个笑话!”

    不出所料,对桌的他人握着茶盏,毫不掩饰他对于沈晏如此举的驳斥。

    沈晏如已是冷眼旁听了许久,始才接过了那对桌之人话茬,“敢问这位公子,现如今京城里女子入私塾者有多少呢?”

    男子扫了她一眼,“自然是少数,除了书香门第与官宦世家,女子能识得几个字便已不错了。能入私塾的少之又少。”

    “既然女子入学便已是凤毛麟角,世间大多女子皆没能授之以学,公子何来天下女子皆无才之言论?难不成男子都像公子这般的男儿郎,入学前就天赋异禀,学富五车?”

    沈晏如话毕,又再缓声补言:“这样的奇才,百年来我好像只听闻陆恒一老先生曾收教过一位,而那奇才也不幸夭折。”

    陆恒一,在沈晏如所得的记忆里,他是曾于扶摇书斋任教的老先生。京中多数有所作为的才子皆受过其教诲,他在这些文学大家里地位极高,却因多年前扶摇书斋易主而辞去职务隐遁山林中。

    沈晏如的嗓音虽不大,却于这茶楼喧杂中尤为清晰,不过短短须臾便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审视的,或好奇的,而更多的是闲来无事,欲瞧此处热闹的。

    听闻沈晏如话中意味,男子面色难堪起来,此处茶楼本就是文人墨客常歇之所,眼见着他面子有失,索性便选择了闭口不言。

    而偏偏不远处的角落里,一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男子习书练文考取功名、效力朝廷乃天经地义之事。女子入学有何之用?像那杨氏才女还不是嫁人育女,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一把火烧尽毕生文章,落得个早逝的结局。”

    一众皆往角落探去,却是唯有一道背影安如磐石,坐于桌边慢悠悠地抿着茶。

    虽是相隔有一段距离,沈晏如将老者的语气听得分明,尤其是在提及杨氏才女时,颇有几分怀憾与隐晦的气恼。

    系统的声音恰在此时提示着她:【宿主,我探测到此人来头不一般。】

    沈晏如颔首:“他把话说得激进,但其实他的观点着重处都落在了后半部分对于杨氏才女上。所以说,我猜他应该是因为杨氏才女一事才生出前面带了些偏执的观点。”

    沈晏如起身,依着文人间所行的敬礼朝老者作了一揖,“先生虽是言语里瞧不起天下女子,但终究是对杨氏有所认可。既然才女能出第一个,便能有第二个第三个继往开来。凭什么前人未能完成之事,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后人不能辟出一番天地?”

    茶楼一时静了几分,一众纷纷望向此番语出惊人的沈晏如,沈晏如见势续道:“扶摇书斋自成时便有立学宗旨——揽天下才士,容千秋笔墨,开万世清明。我想问在座的诸位,招收女子入学,究竟是如何破坏了老祖宗的哪条规矩,如何有诸般不妥?”

    话音方落,席间私议连连,却是一众书生面面相觑,难有一人提出异议。

    那老者慢慢起身转过面,只见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矍铄无比,他端详着沈晏如良久,“你想开创新的道路,这很难。”

    沈晏如罔顾着四处之言,定定地望着老者,“世上所有的东西,总有人要去开这个先例,而不能因为没人走过这条路就否认它的存在。十多年前有人失败了,也不能因此否认它便不可行。总要有无数次的试错,才能找到最好的那条路。”

    老者神情恍恍地听着沈晏如的话,其投望过来的目光深邃,又好似并非在看沈晏如,而是在遥想着什么。

    “小姐,不好了——”

    忽有一丫鬟跌跌撞撞地闯进茶楼,朝着沈晏如焦急喊道:“张公子联合了城里的私塾找上门,全在扶摇书斋抵制小姐招收女弟子!”

    沈晏如匆匆赶回书斋时,门处已经挤满了人,吵嚷的声音里大多是征讨她的话语,引来了近处好些百姓围看。

    沈晏如心知肚明,那日让姓张的纨绔没讨得好,之后肯定会报复于她,而他联合的这些私塾,不过是自己这招收学子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

    “张公子,朝廷有哪条律令不允许我书斋收女弟子?”沈晏如高声问着带头的人。

    却见张公子冷冷地应道:“沈小姐,你以为拿朝廷律令就能压倒我了么?这京城中私塾众多,各自有着业内规矩。我体谅沈小姐从前不曾打理书斋,今日便带着众私塾的先生们前来,教教沈小姐何为规矩!”

    沈晏如抱着臂,扫视了一眼张公子身后的私塾先生,“你们所谓的招学规矩,难道不是比谁的学钱交得多,谁家里的官大么?扶摇书斋自古以来就不拒寒门不设门槛,诸位先生想必也有从扶摇书斋里走出的,难道还不清楚扶摇书斋的规矩吗?”

    似是被言中了心坎,沈晏如见着其间好几个老先生不自然地垂下了眼,侧过了微红的面。

    反是张公子仍是一副飞扬跋扈之样,“少强词夺理!试问京中办学堂这么多年来,何曾像你这般广招女弟子?先祖列宗与圣贤什么时候倡导过女子入学?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归宿,什么时候轮得到女人来提笔弄墨了?”

    听罢沈晏如未反驳,只是抿嘴抹开一笑,两眼弯如月牙,让张公子看得心头发瘆。

    旋即沈晏如朝向前来凑热闹的百姓,问道:“各位,今日张公子带着人来拆我招收女弟子的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当真是为了从前的陈规旧训,来制裁我这个出格的人吗?”

    沈晏如讽笑着,轻飘飘地道出让在场之人皆色变之话:“他们是在害怕。”

    “自古女子被认为是男人的依附品,就像张公子所言相夫教子是女子正道。但如果女子和男人一样,有识文断物的本事了,有了不亚于男人的文采才学,她还会唯唯诺诺一生,甘愿当个依附品么?所以他们来抵制我,不过是害怕女子入学,学了知识而变得聪明,变得有远见有真知,从而脱离他们的掌控。”

    紧接着沈晏如不顾一众各异的神色,言辞赤/裸地大胆陈述着,“现如今我作为扶摇书斋的主人,招收女弟子便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能够拥有清醒独断、自主选择的权力,读书与否、嫁人与否,这些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掌控在你们自己手中。即便生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时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起码你们的灵魂是独立自由的,而不是男人们的依附品与工具。”

    百姓中不少女子听了此言,皆是抬头看着沈晏如,眸中微亮。

    张公子当即高呼指着沈晏如:“妖言惑众!来人,快把这人抓起来!本朝有法,当街惑众者当押入大牢问审!”

    其手下撩起衣袖向着沈晏如欲动间,一苍劲的嗓音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我看这就不必了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沈晏如便见此前在茶楼闲坐的老者出现于此。他缓步从不远处走来,走得极慢,目光落在近日才被沈晏如修缮好的扶摇书斋的牌匾上,一时杂糅了诸多道不尽的情绪。

    “这不是陆恒一老先生吗?”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这般轻呼了一声,旋即两相窃窃之语便如拍上岸的浪,阵阵覆过书斋门前。

    “听说老先生当初离开扶摇书斋,走得非常决绝,连着书斋内亲笔题下的诗文都一并撕毁了。”

    “老先生好多年都不曾现世了,一直隐居山林清修不问世事,怎的今日会出现在扶摇书斋?”

    “该不会是这书斋新主人招收女弟子的事情把老先生也惊动了,让老先生想起了曾经的得意弟子杨氏……”

    纵然他已是须发皆白,身形佝偻,但聚集在此的私塾先生与书生文士尽数让开了路,并向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躬身作礼。

    他即是曾经闻名杏坛,桃李满道的先生,陆恒一。

    谢让遥遥瞧见了,下一刻便三两步抢过她手里的木盆,“说了多少次,这些粗活我来就好。”

    沈晏如态度极为强硬,抱着木盆不愿撒手,“不行。”

    她可不愿再让自己的小衣和亵裤出现在他手里。

    湿湿嗒嗒的衣裳滴着水,淌了一地。

    沈晏如自是抢不过谢让,她欲松手之时,鞋履踩着的地面尤为湿滑,她整个人不受控地往谢让身上扑去。

    恰逢半掩的院门被人推开。

    第 77 章   共处

    院门处堆积的残雪不时落下,孙大娘冒着寒风赶来,冰碴子覆满了其破旧的棉衣,她怀中正抱着前些日阿景好心借予她丈夫的冬衣,欲将之归还。

    隔着几步距离,孙大娘杵在屋檐下,望着搂过沈晏如腰肢的陌生男子。二人身形交叠,仿佛如胶似漆,她攥着冬衣的手颇为局促,一时不知该是去是留。

    沈晏如当即从谢让怀里抽身而出,“这是我家郎君借的衣裳是吧,我来收好便是。”

    这街巷邻里和睦,住着的皆是老弱妇孺,鲜有出门,白日里惯来院门大开,她搬过来时为了融入其中,便随了大流并不掩门,却未料到今时孙大娘进来会看到这一幕。

    她暗自叹了口气,上前接过孙大娘抱着的冬衣。

    谢让瞄了眼沈晏如胳膊环抱的厚厚衣裳,那瞧着便知是阿景的,虽是心知肚明阿景是假扮沈晏如名义上的夫君,但谢让听着她口中道出的“我家郎君”,仍是觉得不爽。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若有若无的安神香萦绕,许是因昨夜心事重重,她的睡眠尚浅,过于疲惫,她借着这安神的气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至车马歇息的间隙,她依稀听得马蹄踏止的响动,睁开眼后,察觉谢让到身影已不在,车厢里唯有她一人。但她由端坐的姿势,便成了横卧在车厢的软椅上,而自己的头处还枕着一墨黑的氅衣,她一眼便认出是夫兄谢让的。

    沈晏如爬起身,觉着腰背的酸痛竟莫名好了不少。

    半道雪停,谢让折回了赵世青处,沈晏如见赵世青总有意无意地往她帷裳处瞧,又因谢让似是有事与他商谈,故赵世青并未过来。

    马车行至谢府时,已是正月十四。她挼搓着衣袖,将面容低垂了几分,眼神下意识闪躲着谢让生寒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自己像极了做了亏心事的小贼,被追赶来的正主抓了个现形。

    谢让问道:“躲什么?”

    沈晏如视线飘忽至另处,“我,我瞧着那边的景色不错。”待赶完了蝉,白商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瞄了眼身后的书房。

    自七夕后一月的时日,慎思院没日没夜焚着的安神香比往常多了不知几番,好几次白商入屋向大公子回禀,险些被那厚重的香味呛个半死。府上稍有身体偏弱者接近了大公子的房屋,那必是如中迷药一般瘫软在地,好些日都打不起精神。

    即便安神香持续加了量,白商也未见这香对大公子有何效用。

    是日,白商将神医请来了谢府,三言两语地说明了大公子近日的情况,亦包括这些时日以来,大公子愈发喜怒无常,性子比之从前更加冷淡。

    短短一月,大理寺堆积的命案皆被谢让处置了一遍,凡是触动了律法条例的,未有轻饶者。

    轻者皮开肉绽、被打得半死,重者挫骨削皮,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如此酷刑严惩之下,大理寺竟少有的清闲起来,狱中罪犯都少了不少,更有甚者宁可自尽而死,都不愿落入谢让手中受审。

    白商再度唉声叹了口气,虽然大公子从前审讯手段也算严厉,但也没夸张到这般地步,惩处向来是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只是为人冷厉,见之胆寒,京中这才对他有着“冷情君子”之称。

    今时大理寺的事迹传开后,大公子已是成了罪犯闻风丧胆的“鬼面阎王”,连共事的同僚见着大公子都敬而远之。

    殷夫人对此最是头疼,言之,“阿让这等事传了出去,以后怎会有女子敢嫁进谢家?”

    彼时白商听着,悻悻找着话茬安慰了殷夫人便离去。

    他心道,被大公子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也唯独只有那位……想到这里,白商苦笑着摇了摇头,撇开了这个念头。

    慎思院前,一身布衣头戴蓝帽的神医被白商请了进来,他提着药囊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而身旁的白商心急如焚,偏偏不得不跟着神医悠哉哉的步子。眼见白商急得几度便要越过神医身侧时,又再紧忙收回脚,落在神医稍后的位置。

    神医随白商步进院内时,还未入屋便已远远地嗅到了安神香的味道,须臾间,他已从这安神香的剂量里判断出了谢让当下的状况。他自是知晓,安神香的效用会随着时日推移降低,但神医没能料到,竟这么快就没了作用。

    而还未进屋,神医便已不打算入内见谢让了,并扬言谢无争无药可医。

    神医话落时折身离去,白商当即拽着神医的衣袖,苦苦哀求,“您再想想!您可是无所不治的神医,您总有法子治大公子的。”

    神医一面往外走着,一面扯动着自己的袖子,连连摆手,“别——别别别,可别给我戴高帽,谢无争的病我治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是个破看病的,不是解心结的。”

    早在梅园时,神医就察觉了谢让的不对劲。那藏于血肉之下欲破皮而出的贪妄已极为昭彰,与此同时,其心底无法得到、强行得到了又恐失去的怖惧也相随相生,所以谢让越来越偏执,行径越来越病态,像是疯了一般失去理智地得来沈晏如。

    作为忘年友,神医好心相劝了几句,让他莫要自困笼中,执迷不悟,强求得来的东西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但没想到谢让一句也没听进去,如今造就这样的结果,他有再好的良药也治不了。

    “你要是真想帮谢无争啊,就得对症下药,”神医再度拒绝了白商所请,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找我?没用的!别瞎白费这功夫了。”

    白商化作石像一般僵在了原地,良久才艰难地动了动悬在半空欲拉回神医的胳膊,他回过头始才发觉,大公子不知何时出了书房。

    谢让所着的鸦青衣袍齐整,连着一丝褶皱都不曾有,那墨发高束着的玉冠也不偏一厘,白商见之,便知谢让这午憩又没能安寐。

    谢让冷淡的神情像是经由寒冰雕刻而成,不带有半分人的活气,纵使隔着一段距离,白商也觉迎面而来的寒意生起,让他冷不防地打了个颤。

    白商忙不迭朝谢让行礼,“大…大公子。”

    谢让随意地嗯了一声,步步踏下凉阶,“随我四处走走。”

    白商闷头跟上了谢让在府上闲步,他摸不准适才神医的话有否被大公子听见,只得试探性说着,“属下前些日去问过了守城门的禁军,京中往来的人士皆有盘查身份,并没有沈……”

    说到“沈”字时,白商发现谢让生寒的目光偏了过来,他顿时觉着这字像是烫了舌头般,紧忙咬住了话头。

    但想来以大公子的敏捷神思,他这话虽说了一半,也足以让大公子知晓何意了。如今沈晏如定还留在京城,许是用了什么方式掩过了谢府的耳目,这才没能找到踪迹。

    她哂笑着抬起胳膊,虚将那处的小径胡乱指了指,继续诌着话茬,“那里的路,路也宽些。”

    眼前沉郁的影子岿然不动,沈晏如等了半晌也未等来谢让的搭话,唯有凉风穿过枝头的响动,再无其他。垂散的衣裙来回晃动,她盯着自己露出的鞋尖,心底不由得有些懊悔,自己这样的借口太过于拙劣,怎可能在谢让面前蒙混过关?

    她定是被风吹得糊涂了,才会想要编造出这样的话。

    沈晏如暗叹一声,正欲张唇打破沉默,却是冷风灌入喉咙,嗓子被刺挠得一痒,她当即抬袖掩面咳嗽起来,“咳咳——”

    她正是微睁着眸子,弓着腰轻咳之际,忽觉肩膀连着后背一沉。

    本是被钱嬷嬷抱着的鹤氅已披在了她的身上,柔软的绒毛摩挲着她的面颊,顿时点点暖意融于颈间,发冷的浑身回了些许温度,她慌忙顺着鹤氅的衣缘抓住系带,抬眼正瞧见谢让紧皱的眉心。

    沈晏如看出,他的神色带着责备。

    他挽着鹤氅系带,与她冰凉的指节短短交缠了一瞬。

    明晃晃的天光照彻交错的身形,将二人近距离的接触暴露在日光之下,没有任何遮掩。

    沈晏如蓦地觉着光线过盛,刺得她眼角胀痛起来,她下意识想要推开谢让的手背,“我自己来就好……”

    却见他修长的指节在她颈前穿绕,利索地打好了结。

    不远处,白商转动着眼珠子,谨慎地张望周处。但见庭院内景致错落,曲折的小径上空无一人,他暗暗松了口气。不知怎的,白商近来神经尤为敏感,每每碰上大公子与沈晏如私下会面,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捏把汗,生怕被发现什么。

    白商晃眼之时,瞧见钱嬷嬷同沈晏如隔着好些距离,像是有意退了几步。

    空旷敞明的视野里,唯一相近的,只有沈晏如与谢让。

    沈晏如正试图缓和着气氛,随口问道:“兄长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不想谢让旋即答出的话让她心头一凛。

    “准备去祛疾院。”

    祛疾院,谢珣生前所居住的院子。

    自谢珣故去,祛疾院就被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偶有路过那处无人居住的院子时,她驻足于前,透过白墙的窗隙向里看去,见着院内陈设如旧,枯荣未改,悲凉便从心底泛起。

    里面不会再有一丝谢珣留有的痕迹。

    她和谢珣的一切,也随着这座封闭的小院,渐渐被尘土掩埋。

    沈晏如只觉喉咙作痛得厉害,她敛下眼,深深吸了口气。夫兄在此时提出前去祛疾院,应是对所查之事有了眉目,想要前往祛疾院加以证实。忆及她曾听到的赵世青所言,沈晏如觉着心口如有重石沉沉压着。

    “可是有珣郎的……”

    彼时车停于靠近后院的小门,谢让先下了马车至沈晏如跟前,极为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臂。沈晏如便提着衣裙,搭着谢让的胳膊下马车。

    恰逢赵世青离开短短几息后又再折返,却是目光下意识移到沈晏如身上时,赵世青猛地察觉,那从车缘处徐徐而下的纤小绣鞋,竟是似曾相识。

    绣鞋净白,软缎面上绣着重瓣莲花。

    ——这双鞋,他那夜在客栈里见过。

    赵世青自认他绝不会认错,凭他多年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这绣鞋分明是谢让所住的客房里,藏在榻上的美人所着。可如今,这鞋竟出现在了沈晏如的身上,这说明……

    狐疑的视线反复逡巡于沈晏如与谢让之间,二人的举止算不上逾矩,偏偏他觉着这般看来,这俩人之间有种莫名的契合感,尤其是谢让投以沈晏如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夫兄和弟妹的关系。

    赵世青暗自调整着急促的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难怪,难怪那夜他相问谢让没能得来答案。

    赵世青也知自己平日里神经大条,懒于礼数,但感情上一事他却极为细致。在林苑宴会上斗茶输给沈晏如后,他不仅没有觉得耻辱,反是对这女子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辗转打听到沈晏如的身份后,赵世青便开始琢磨着日后如何追求沈晏如。甚至在小镇客栈遇到谢让后,觉着是老天助他,让他有机会与沈晏如多认识了解。

    为此,他刻意弃了自己的马车,来搭谢家的马车。虽说他隐约觉着谢让识破了自己制造的谎言,但无论如何,终归他搭上了这趟顺道的车。

    半道他数次想与沈晏如搭话,都没能得来机会。适才离开时,他百般思忖,仍是不肯死心,故折返而来。

    朝中律令允许寡妇再嫁,只要谢家的长辈点头,以他的家世迎娶她,也不会委屈了她。

    只是今此看来……

    出神之际,赵世青听闻细柔的嗓音从跟前传来。

    “赵大人,珣郎的事就有劳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赵世青略有呆滞地摆了摆手,视线总不受控制地往素白的裙摆摇晃处、那半遮半掩的绣鞋瞧去,他也一并回想起那夜客房内榻上两两相对的光景。

    抬眼撞上谢让冷冽的目光时,赵世青觉着额角似乎冒了汗,发热得厉害。

    他沉吟了半刻,欲言又止,最后咽下了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沈晏如目送着赵世青离去,心下正是生奇,她总觉得赵世青的反应有些怪异。还未及想出个所以然,便又听着赵世青惊叫出了声,只见他整个人因过于仓皇,趔趄着差点摔倒。

    白商赶忙过去关照,言之赵大人走路小心,莫要绊到石头云云。

    沈晏如仍自顾自地问着,“那人又会有来世吗?”

    若有来世,她和他的缘分不要再阴差阳错了,如常相识相知,如常相濡以沫,想来定是可以圆满。但愿莫像今世这般悲苦,二人都不得圆满。

    闻及此,谢让循着她的手,指尖拨开她细柔的指节,滑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他咬在她的耳垂处,热息逼近,“你这只是月事,不是要死了。若我来答,我只信今生今世,当下在我眼前的,才是最真的。”

    沈晏如抿唇未言,双目恍恍。

    却觉男人本是放置在她腹部的掌心开始不安分起来,带着薄茧的指腹往着水腰之上探寻着,原就松散开来的襟口敞到了肋骨下,他趁机往着最为柔软之处而去。

    诡异的酥麻溢至喉间,沈晏如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男人沉重的呼吸掠过她的面颊,紧接着那道薄唇朝她吻来。

    第 78 章   难忍

    冬日夜寒,泥墙筑起的矮屋本就老旧,难以防寒。又逢雪风凛然,透过门窗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屋内各处。

    屋内炭火尚微,掠着昏暗的光,沈晏如缩在身后温热的怀里,保持着姿势不敢动弹。布衾里冰冷似铁,除了男人所在之处灼热,榻里其余地方犹如浸了霜寒。

    但抛却冷的缘故,此番沈晏如已是陷落在难耐的感官之中。

    长夜无声,漫漫无眠。

    沈晏如最是怕谢让不疾不徐的亲吻。那贴合着她唇瓣的动作无比轻柔,像是在细细品尝着她唇间每一部分,他慢条斯理地从她的唇角吻至中处的唇珠,轻轻衔着,如同春风徐徐揉着娇嫩花蕊,汲着清露,这样被他无限拉长的吻太过缓慢,沈晏如几近难以呼吸。

    从浅尝至温柔的侵占,好似过了很久很久。

    更漏声长,沈晏如早已分不清屋外的时辰几何。唇舌间的交缠携过一汪湿泞之意,淌在彼此的唇息里,沈晏如的耳畔唯余交错的呼吸,男人似是在这漫长的吻里尝到了甜头,那喉间低低的轻哼极为好听,带着餍足的兴意。

    谢让面不改色,从容应道:“二弟临终前,将弟妹托付与我,她的安危,我自是在所不惜。”

    殷清思蹙起眉,又再去补言,“此事,阿让做的没有半点不对。要怪,只能怪恶人卑鄙!”

    谢初序脸色愈发难看,却见沈晏如走到中央,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晏如本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幸有珣郎爱护,结为连理,不致于流离失所,后又承蒙夫兄照顾,得以苟活。您是珣郎与夫兄的父亲,若说构陷,晏如没有胆做这些,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指认您,否则珣郎泉下有知,定会怪罪于我,夫兄也会觉得,他照顾了一条白眼狼。”

    沈晏如声音虽不似金铁铿锵,却柔韧有力,落在屋内每一人耳中。她明知自己这样的话会伤他,明知自己会惹恼他,但这些日以来闷堵在心口的情绪难以压住,她赌气似的故意说出如此之言,恨不得谢让能够就此厌弃她,不再前来。她甚至想不明白,谢让为何会喜欢她,偏他对她压抑的情感浓重得可怖,并不为假。

    谢让出奇的没再说话。

    待沈晏如睁开眼时,谢让已离开了卧房,空荡荡的房屋里,徒留那案头处的羹汤冒着热气,若非这羹汤尚有余温,仿佛适才谢让的到来是她的幻觉。万物沉浸在茫茫夜色里,不再流动,静得窒息。

    翌日一早,钱嬷嬷为她带来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玉簪,谢珣送她的玉簪。她知晓,眼下想要藏住她整个人不被殷清思发现,又能让殷清思止步于书房门外不进屋细究,谢让此举正合适。依着殷清思的性子,断然不会冒失地冲进来打搅谢让。

    但眼前,她与谢让,贴得实在太近了。

    偏她不敢动弹,生怕暴露一分,极力屏住呼吸配合着男人的动作演戏。

    谢让垂眼看着她露出的柔白脖颈,喉头不由得动了动。他的唇畔与她只离了一厘,他稍稍再往下一点点,他便能吻上这段脆弱之处,或舔丨舐,或轻咬。不多时,那薄薄的雪肤下,依稀可见的泛起了霞色,却是更加诱人。

    他能感受到,他每每不动声色地换着姿势,肆意在她的耳根及后颈流连,以作亲昵时,胳膊上她细指抓挠的力度就加重些许,像是在挣扎反抗,又像是因过于紧张的本能反应。

    怀里紧贴的身躯微微发着颤,谢让知道,她在害怕。

    是怕被发现?还是……怕他真的对她做什么?

    谢让将面容悬停在她的脖颈之上,没有吻下去。

    沈晏如只觉这样的时刻太过漫长,久到她快要坚持不住昏厥过去。因精神高度紧绷,心脏急剧跳动着,她仿佛觉得全身血液都倒灌在了灵台处,烧灼得她昏沉难受。

    不知为何,此前谢让那等逼沉的眼神浮现在她的脑海,沈晏如本能地感觉危险,让她想要逃。

    ——像是被囚于牢笼中的困兽,渴望冲出枷锁,一口咬断跟前猎物脖颈的凶狠,毫无理智可言。

    但男人如今就俯身在她之上,那唇息无限度地贴近,却什么也没做,更遑论咬断她的骨头,锁住她的血肉。

    沈晏如不免恍惚,是否自己看错了?

    夫兄这样的人,怎会与那发疯挣脱牢笼的困兽相提并论?

    直至谢让起身松开她,往后退了半步。

    “好了。”

    男人身上黏稠的温度逐步散去,书房外殷清思的足音亦渐远,沈晏如才如获大赦般倚在檀木架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气。

    她不着痕迹地偷眼瞄去,谢让面容淡然如旧,并未之前她瞥见的那样极沉的情绪,她不禁再番确认,自己应当是看错了。

    良久,沈晏如回过神时,意识到方才这样的遮掩,也使得殷清思对谢让有了夜里私会偷情的印象,像这等不符合君子的行径,谢让自是不会做,偏偏为了掩护她,谢让不得不这样。

    意识到自己给他添了麻烦,她踌躇着问向谢让:“兄长,若是明日殷夫人问起……”

    谢让抿着茶,悄然平复着心绪,“我自有话答复。”

    沈晏如思忖再三,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藏住此事。

    后半夜里,趁着万籁俱寂,四下安眠时,谢让将她送回了晓风院。

    翌日,天色熹微,沈晏如起榻梳洗时得钱嬷嬷提醒,才想起今日是她此前定好为孝敬殷清思、给其送药囊的日子,殷清思也派女使传话,约了沈晏如至府上的雪亭会面。

    这孝敬殷清思的药囊是她自己亲手缝制,又听从神医的建议放了不少养气血的药材在里头。听说殷清思在二十年前生下谢珣后,身子骨大不如从前,故沈晏如感念殷清思对自己的关怀,做了这个药囊以示小小心意。

    只是昨夜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隔了短短几个时辰,她便要面见殷清思……

    沈晏如心虚地拧了拧衣角,心乱如麻。但愿殷清思未有怀疑到她,否则她还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和谢让的关系。人心之间的差异犹如天堑,哪怕她信得过殷清思的为人,可难免会被误解。

    那玉簪被存放得完好,润泽莹白,在窗扇缝隙落下的天光中,簪身流转着温润的泽光——这是谢珣当时求娶她时所赠的定情信物。那会儿谢珣得来她相许的应允,温柔地将玉簪戴到她的发间,还止不住地赞许着她好看,直至将她的面颊夸得粉如桃色,他才罢休。

    再后来,沈晏如将这玉簪小心保管,不舍得戴上,玉簪便一直被锁在封闭的盒子里。

    如今玉簪完好,斯人已逝,她的一切也已天翻地覆。

    沈晏如想起谢珣离世前在病榻上看向她时的目光,他虚弱无温的指尖带着无限的眷恋,一遍遍抚着她的脸颊,明明他快要支撑不住了,半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里,他还低声同她说着别哭,又因为无法和她白头偕老,他自责地说着抱歉。

    雪夜里的画面浮于眼前,沈晏如再也忍不住眸中的汹涌,紧紧捏着玉簪放在心窝,蜷缩着身子无声抽噎。

    泪水沾湿了衣衫,手心里紧握的玉簪硌着她的皮肉,沈晏如从悲恸中回过神来,她还没能知悉杀害谢珣的凶手是谁,没能为谢珣报仇,她还不能就这样颓然死去。

    犯错也好,背叛也罢,已然发生的事情无法扭转,她只能逼着自己步步往前走。

    就像当初父母俱故时,她也是反复劝说着自己走出那段恐惧与悲伤,又因自己欠下了谢珣的救命之恩,她逼迫自己留在这个世间。

    至少,眼下她还有未完的事情,在未能为谢珣报仇之前,她必须惜命,必须活着。

    沈晏如睁开眼,虚浮的嗓音说道:“嬷嬷……我想吃些东西。”

    钱嬷嬷尚未反应过来她的话,待确定没有听错后,钱嬷嬷凝起的愁眉顿时舒展开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嬷嬷这就去给您做。”

    久未梳妆,沈晏如坐在妆奁前,望着铜镜里几无血色的面庞,觉得极为陌生。

    她想为谢珣寻仇,第一步是养好身体,第二步,则是有了力气之后逃离这里。

    如今沈晏如已没有心思再去想与谢让牵连的种种,复杂的心绪之下,她竟分不清自己对谢让究竟是爱是恨,那些恩情与亏欠,她早已算不清。若她继续留在此处,两个人只会被痛苦浇铸,被折磨、扭曲得不成原样。

    与其纠结这段不会有结果的感情,不如挣脱出来,去为谢珣寻仇。

    又过了几日。

    夏时蝉鸣的声响已逐步聒噪起来,日渐声长,窗隙处的绿荫一日盛过一日,沈晏如抬眼就能看到那清幽之色。

    她无意间得知,谢让被朝廷委任了重要命案,短时间内无法回到梅园,这为她得来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沈晏如能下榻走路时,向钱嬷嬷提出了想去梅园里走走的要求。

    彼时钱嬷嬷百般为难,因不敢违抗谢让的命令,她不肯答应沈晏如的要求,“少夫人,您就别为难我了,大公子若是知晓了,奴婢可担待不起啊。”

    沈晏如态度坚决,一再对钱嬷嬷道:“近来入暑,我只是觉得这屋子过于闷热,想去园子里的一处凉亭躺着小憩。若是兄长发现了,自有我来同他说,绝不会牵连嬷嬷半点。”

    谢老爷子端看着沈晏如,矍铄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旋即他微微点头,“你既是嫁了进来,就有你应有的名分与待遇。还有什么指证的话,尽管说吧。”

    “这是我从杀手尸体上搜出的银票,经由京城银庄查验,此银票正出自谢府,”沈晏如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与一手书,她细细拆开,“还有杀手收到的委托书为证,落款是谢伯父的名字。”

    谢让接过她手里的手书,递与谢老爷子,“这字迹,确实是出自父亲之手。”

    实证在前,谢初序双眼瞪得极大,登时语无伦次起来,“我,我……”

    谢老爷子声音陡然变冷,“初序,跪下。”

    谢初序扑通一声跪下,他抬头见谢老爷子含着怒意的眼,本欲辩解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不敢多说一个字。

    谢老爷子握着檀木杖,语气极重,“罚你禁足于院三月,好好清醒清醒,想想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世子也大了,早有家主之风,府上事务,你长年打理的部分,自今日起,全权交给世子。”

    被剥夺权力,意味着谢初序失去其在国公府的地位,这样的惩罚,可谓之重。

    沈晏如晃神之时,却听谢老爷子问向她,“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补偿?”

    她连忙答道:“晏如如今安身府上,已心满意足,不敢再生出别的想法来。”

    谢老爷子似乎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但最终也只是嗯声应了沈晏如,杵着檀木杖离开了。

    长夜月明,疏星点点,漏过枝影间隙。

    沈晏如离开正堂时,右腿已经疼得难以用力。此前她不愿借着木杖步入其间,亦不顾谢让的劝阻,硬生生挪着伤腿走了进去。

    她想,有谢老爷子这样的长者在,她拿着木杖行礼,只怕会有失尊重。

    此番她因疼痛无法站稳,抬手便要扶在廊庑的栏杆,虚晃的指节却是落了个空,搭在了一硬实的手臂上。

    深色衣衫入眼,沈晏如侧过头看着谢让,勉强挤出笑,“多谢兄长为我筹谋。”

    倒也不是她不愿对谢让笑,只是绷紧的神经松缓下来后,沈晏如的注意力尽数转移到了疼痛的伤腿上,若非为了保持仪态,只怕她已是疼得龇牙咧嘴,连一丝笑都难以扯出。

    谢让低声道:“你也做得不错。”

    沈晏如松开他的手臂,双手紧紧扣在倚栏处,试着往前走两步,她甫移着腿,费劲挪动了半分距离时,谢让已躬下身。

    那道背影如山岳般无法撼动,蓦地矗立在她的跟前。

    “上来。”

    她近来瞧着白商抱着成堆的案卷接连往她这里送,好些次,白商的神色都有些焦灼,怕不是谢让消失太久,国公府那边白商有些受不住压力了。

    谢让没再找任何借口拖延,那面色严正,郑重其事地对她道:“今日我便会回去。我会把白商留给你,还有阿景。”

    沈晏如瞧着他尤为紧张的模样,心底掀起微渺的涟漪,她轻声宽慰道:“兄长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安舒邀请沈晏如至新府邸的日子,是为两日后。

    正是少有的晴日,风消雪止。

    两道车轱辘行过的雪痕翻着新泥,马车于府邸门前停下,随着帷裳掀起,沈晏如躬身从里而出。

    不多时,一粉装玉琢的小姑娘现于茫茫雪色中间,安舒三步并作两步朝前,雀跃着步子扑到了沈晏如怀里,“晏如晏如!可算等到你了。”

    沈晏如莞尔一笑,“说好要来,我自是不会食言。”

    随后安舒拉着她入了府邸,便见一位锦绣袍服的少年立于松柏影下,那侧脸与安舒有几分相似,交错的枝影掩不住其生来的矜贵气质。

    第 79 章   剧变

    安舒府邸。

    金光照彻的飞甍上,堆积的白雪融成了点点雪水,顺着青瓦落下串连的线。

    嘀嘀嗒嗒的声里,沈晏如甫将备好的礼物捎给一旁的小厮,便听闻那少年踩着软雪转过身来的窸窣动静。

    松柏影下,只见少年的视线落在安舒身后的自己时,他目光稍有一滞,旋即少年收回了眼,唇角衔着的笑意尚有几分腼腆。

    少年步步走来,如玉的面容谦润有礼,他单手背于身后,另只手微微抬起,“这便是安舒同我说的沈娘子吧?”

    还未及沈晏如回话,安舒已抱着她的胳膊摇来晃去,“晏如,这就是我的太子哥哥。哥哥今日出宫特意来看我的新府邸的,过些日子我便要设宴在此款待宾客,你和太子哥哥可要帮我提前好生瞧瞧,万一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这头一次设宴,可要丢脸丢大了。”

    沈晏如入内时对少年的身份便有了几分猜测,只是她意外于会在此接触到年轻的储君,她盈盈一揖身,端庄行礼,“缘是太子殿下,晏如在此拜过。公主所请,晏如不敢推辞,定当竭心尽力。”

    ……

    钱嬷嬷发神之时,沈晏如的嗓音轻轻传来,“嬷嬷,我想吃梅子冰酪。”

    嬷嬷当即应下,“奴婢这就吩咐伙房做。”河岸另侧,远离了人声喧嚣,静置的月影如璧,悄然无声。忽有暗波涌动,层层涟漪划过河面上的落叶,紧接着破水而出的哗啦动静搅碎了月色。

    沈晏如从冰凉的河水中钻出时,霎时获得的新鲜空气让她贪婪地呼吸着,却是从未有一次像这般觉着轻快,如获新生。

    她就着湿透的衣衫游至岸边,拽着草木拖着自己湿重的身体上了岸,湿答答的水珠缘着单薄的衣角跌落着,落下一道潮湿的痕迹。

    晚风拂过,吹着她噙着水的浑身,沈晏如冷得一哆嗦,她心底偏是尤为畅然,并未觉得这河水浸满衣衫有多么难受。

    彼时她支开谢让,将衣裙与白纱斗笠换予了画船里候着的侍女,独自朝着船尾处走去,她向着明灯熠熠背面的暗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如同归了池中的鱼,不再受着重重束缚,困在狭窄的牢笼里。

    她本就熟知水性,又游得很快,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格外剧烈,那等欢欣的情绪在她离那艘画船越来越远时,愈发的明显。

    “沈娘子!你怎么样?”那是曾禁锢着她,剥去她自由的牢笼,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怎甘心重新钻进笼子里,任人宰割?她根本不惜的什么嫁入高门的身份,如今她只想为谢珣报完仇后,便远遁尘世,再不相扰。

    谢让垂下面容,对着她的双手轻呵着热气,指腹轻柔搓磨着她的指节,为她徐徐渡着温热。

    “对不起,我之前做了太多的错事……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限制你,也不会阻碍你过你自己想要的日子。”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他对她忏悔着,沈晏如看着他,烛火描摹出那刀刻斧凿的轮廓线,依旧锐利如锋芒,那话语却深情款款,极尽温柔。

    她感知着他薄唇处发出的热意,随着他说话间张合的幅度,那异于其面容的柔软便掠过她的指尖,像是不经意间覆过的吻,轻得无痕,又让她切实感受到这温热。

    听闻他所说的这些,那段暗无天日的时日浮现于前,沈晏如咬着唇瓣,克制住眼底的泛滥。

    他们之间斩不断的关系可当真是荒唐。

    沈晏如哽咽着嗓音,“那你现在又来找我,为的什么?谢让……我真的怕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怕我们的关系被世人知悉,怕珣郎在地下恼我怨我……”

    抛却谢让对她所做的一切,难道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吗?她始终是谢让的弟妹,这样一层躲不开绕不过的关系,怎么能够撇清?

    “你别怕,别害怕……”

    谢让察觉到她的情绪不稳,她的浑身发颤着似在啜泣,随后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掀起棉被躺在她身侧。

    他紧紧搂着她,温声安抚,“有我在,我不会让人伤害你。二弟……二弟他也不会怨你,将来若去了地下,他也该恼我才是。”

    沈晏如只觉眼底的温热怎么也止不住,如同断掉的紧绷着多日的弦,乍然裂开,她心口的悲苦如涌,尽数化作不断溢出的泪水。

    她拼命摇着头,几近失声,“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两个人的未来,如何是掩耳盗铃便可得过且过的?她不愿活在背叛谢珣的违心里,亦不愿活在提心吊胆、日夜难安的日子里。

    更何况,她怎么不清楚,谢让身为国公府的世子,断然不可能娶自己的弟妻。哪怕她今日未嫁,她的家世也注定够不着成为谢让的妻。

    如何也不相称的两个人,又怎能在一起?

    谢让发觉他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沾湿成一片,他哑声问着她:“那你要我如何做……你才会愿意?”

    沈晏如抿唇不言,诸多心绪到了口边,尽成了难以言说的话语,她难应一辞。

    男人身上炽热的温度包裹着她,将她冻僵的身躯渐渐回了暖,她却惶恐于这样的温暖。

    唯恐自己会深陷沉沦,贪恋上这暖意。

    “你若恼我、恨我,我也把刀递到过你手里,我教过你何处是致命之处,假使你杀我图个痛快,能让你开心,那也是好的。”

    谢让的头埋在了她的后颈,稍显促然的呼吸拂在她的颈皮,带着潮热的气息。他正握着她的手,仿佛下一刻便要让那只柔嫩的五指掐死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若是喜欢二弟,无法接受我,我也可以舍弃掉谢让的身份,终生戴着二弟的面具同你在一起。只要你喜欢,我便能让谢让消失,以后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就只有谢珣。”

    不过是换一个身份,若是沈晏如愿意,他回谢府筹谋一番,便可制造谢让假死的表象,后再寻个时机,以谢珣的身份回归,这样他与她便是堂堂正正的夫妻。

    既不再是她眼中的违背世俗的关系,亦是名正言顺。

    “二弟身上你喜欢的地方,我都可以学,也可以照着他的模样改。”

    姜留正从河岸旁的树影下急急赶来,他望着从河面现出的沈晏如,她湿漉漉的面庞上,稍显凌乱的青丝贴黏在她的脸颊,一对柔如柳叶的眉眼被河水濯净,水珠不断滑落,如何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拂过她鬓旁的湿发,却是瞧见她望过来的眼神时,他又再缩回手,转而脱下自己的衣袍。

    姜留捻起宽大的衣袍披在她的身上,“你这浑身都湿透了,先借我衣袍披着吧。”

    沈晏如并未拒绝,捏着衣袍的衣襟往里拢了拢,“多谢姜大哥。”

    眼下自己逃离谢让身处只是第一步,今夜还有好长的路需要走。纵使暑气未过,她这一身湿透的衣衫也极为不便。她话中的感谢也不仅仅是谢姜留予她衣袍,而是今夜的逃脱计划,她借由了姜留的手才可完成这一切。

    那市集中的糖铺是姜留常常光顾的小店,那日沈晏如刻意留下字条传递消息,姜留便在暗中为她协助这外面的布置。所以画船上与她身形相似的侍女是她一早安排用于假扮自己的人,那盛宴抛掷的彩球,亦是姜留有意安排引导砸中的画船。

    待谢让发觉他身侧的人非是沈晏如时,沈晏如早已跃下画船,从河中游走,逃之夭夭。即便谢让反应得及时,欲循着船尾的河流寻她,那会儿盛宴上围观的百姓也不会让他轻易脱身,势必要堵住他所有脱身的路,让他无法第一时间抓回她。

    姜留续问着话:“你可有想好去处?若是你不嫌弃,暂且住到我的宅子里吧。”

    沈晏如摇了摇头,“不了,我已经安置妥当,姜大哥,你不必为我操劳了,晏如再次谢过……”

    话还未完,姜留打断了她的话,“你我之间何用言谢?只是我仍还在把你当成从前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所以诸多不放心。既然你决意如此,那我也便随你。若有难处或是有所需时,定要传信于我。我也不再久留了,答应了你要引开谢让、不让他察觉你真正的去向,我也会做到。”

    沈晏如颔首以应,独自一人往着灯火阑珊处快步离去。

    她不会再选择寄人篱下,不会再将自己的自由交予任何一人。沈晏如眺看着漫漫长夜,织女星的星辉仍照着河畔另一边,她加紧了步子,未再多看一眼。

    ***

    谢府,尚是夜深,晓风院里烛火明彻。

    院内仆从们伏跪在地,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见着大公子极为反常,满身湿沉地疾步冲进了院里,那衣摆浸着的水嘀嘀嗒嗒地淌在地面,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有钱嬷嬷察觉,大公子回来时,身边并未有沈晏如的身影。

    白商默声跟在谢让的身后,亦不敢多言。

    谢让步至卧房里,一切陈设如旧,炉间灰烟徐徐飘散。

    他卸下还沾着水痕的护臂,回想起那会儿她温柔地为他戴上,言语轻缓地说着,他常年使剑,臂腕处需做防护,所以她亲手为他做了一对护臂;她还说着,她闲时翻看一些奇书异录,上面记载了几种药草与花碾磨成粉,具有安神效用,只是她还未实验作用如何。

    谢让记得,当时正是出门赴七夕前,他对她说,今夜他便同她一道试试她调配的香。

    钱嬷嬷早在二人将要回府前将此香点上,但回来的人,只有他谢让了。

    淡淡的焚香落至鼻尖,谢让紧紧捏着手心里的金镯子,心绪久久难平。

    却见沈晏如摇了摇头,黛眉微微蹙起,“他们做得不合我意,总是太过甜腻或是淡味。只有嬷嬷你做的才好吃。”

    闻及沈晏如尾句所言,钱嬷嬷望向她,只见沈晏如澄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这样烂漫无瑕的面容任谁见了也不免心软,嬷嬷只得笑着应下了话,“好,只要少夫人想吃,奴婢什么都给少夫人做。”

    待钱嬷嬷走远,沈晏如把着藤椅的扶手坐起了身,此前面上的期待之色已荡然无存。

    她徐徐走下凉亭的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心口处的跳动却是骤然加剧着,随着她朝院墙处的天地走去,沈晏如只觉自己的气息都促了起来。

    青萝缠绕的高墙下,素色衣裙拂过驳杂的草木,窸窸窣窣。整座梅园,唯有这里拥有一大片错综缠绕的藤蔓,爬满了院墙,沈晏如被软禁在卧房里时,思来想去,若是想逃离梅园,这会是一个较为合适的位置。

    钱嬷嬷每日偷偷把她带出卧房来此凉亭暂歇一事,只有配合钱嬷嬷的白商知晓,当下白商并不在身边,她也凭借“安分守己”的表现让钱嬷嬷放松了警惕,才得来今日的契机。

    夏日滋生的藤蔓正是极盛之时,结实有力,沈晏如抬手抓住了藤蔓的枝干,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拽着攀爬。

    粗粝不平的表皮研磨着她柔嫩的掌心,极为生疼,不一会儿便刺挠得她手掌析出了血,混着藤蔓上的泥尘布满指缝,长长的衣裙也被划成条条道道的形状,狼狈不已。

    纵使双臂因过于用力开始酸软起来,沈晏如也咬着牙紧紧捏着藤蔓,往着墙的另一面不歇地攀着。她心知钱嬷嬷为她做梅子冰酪的时间不会过长,她最多有一炷香逃离。

    “咔嚓——”

    藤蔓断裂的声响传来,沈晏如心头一紧,她抬头对上刺目的日光,还不及她抓着手边另处的藤蔓,身体已失去了牢牢固住的着力点。

    身体蓦地往下坠去,狠狠撞击在地面的疼痛让她不由得盈出泪来,沈晏如却不给自己任何喘丨息休息的工夫,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再度立于高墙跟前,她伸出手抓着藤蔓向上,从头开始。

    这一下,又因她隐隐作痛的腿没能踩稳墙根,她直直从墙腰滑下,摔在了草丛里。

    她疲软地呼着气,强行抑制住喉咙里的痛呼,生怕引来旁人。烈日晒过的青草气息灌入口鼻,沈晏如胡乱抓着旁边的枝干支起身子,仰起头时双眼朝院墙的顶端看去。

    发黑的视野对向天光,沈晏如瞧着青绿的藤蔓越过了墙顶,朝墙外自由蔓生着,即便不知那墙外是何等模样,有着怎样的凶险,至少那也是藤蔓想去的地方。

    沈晏如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纤细的手指已染遍了血泥,早已看不出从前白皙细嫩的模样,每一次死死拽着藤蔓的枝干用力,那钻心的疼痛就加深几分。

    如此反复,她终是爬到了墙顶。

    梅园外是极其葱郁的土壤,连绵不断的山脉并着长天,没了四周围绕的院墙,广阔无垠。

    迎面的风轻拂着她鬓角的热汗,沈晏如无法言说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如同挣开笼子的鸟还于林中,那将要重获的深林近在咫尺,只需她再越过墙顶,从高墙上爬下。

    她终于可以逃离此处,逃离一切痛苦的、错误的根源,向着天地之外而去。

    浑身的酸软疼痛在这一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远远不及心头释开的舒适,沈晏如小心翼翼地从墙顶站起,摸索着得以站稳的位置,正欲爬出梅园。

    却是在她一心寻着安全的界点时,墙内一冷然的嗓音传来。

    “沈晏如。”

    马蹄疾驰间,沈晏如只觉自己骨头快要被摇得散了架。

    沈晏如攥着衣角,心绪久久难平。

    但愿这些只是她的猜想,并不为真。如若太子有失,皇宫里掀起腥风血雨,嘉宁登位,她和谢让都不会有活路。

    “少夫人,前方探子传来密报,找到太子殿下了……”

    沈晏如得见太子时,崎岖不平的林地里,兵戈交接的声响荡过树梢,太子与侍卫被重兵围在其间,身上血痕累累。

    第 80 章   牵念

    天沉欲雪。

    凛凛寒风急晃着枯干的长枝,晦暗不明的檐下,一道身着墨袍的身形魁拔挺立,修长指节接过一封接连一封密信,翻动间,纸页哗啦的声音欻欻作响。

    “大公子,嘉宁公主以皇后谋害皇帝为由,联同她的党羽,及禁军与商家掌控的兵力,控制了整个宫闱。”

    谢让听着手下禀报着,那对冷峻的剑眉微微皱起,他背过手,看向皇宫方向沉积的阴云,问道:“可知皇宫里面情形如何?”

    跟前侍卫低着头,发颤的嗓音带着几分惶恐,“不容乐观。”

    风声嚣然,宫城墙头的旗帜翻滚得烈烈。

    谢让捏着密信,其面上未有几分波澜,那声线亦平然镇静,“随我集结兵马,准备破宫门,迎太子回宫登基。”

    沈晏如睁开眼时,夜色仍深。烛火昏黄,入目的是老旧的房梁,半开的窗扇还渗着点点雨水,稍一风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快要把她的发丝都沾湿了。

    此前她听到的二人,正于自己躺着的木榻跟前,为了一杯温水吵了起来。

    沈晏如看着这势同水火的俩人,费力坐起身,朝他们唤着:“兄长,姜大哥……”

    谢让当即转过身,“醒了?”

    姜留关切道:“怎么样?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方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那小姑娘听罢懵然地点了点头,丝毫未怀疑沈晏如话中真假,又被沈晏如三言两语地岔开了话题。几个呼吸间,沈晏如就把小姑娘忽悠了过去,让其离开了亭台处。

    沈晏如目送着小姑娘远去,方松缓下神经时,眼角余光便瞥见了一墨黑色的衣摆由风微晃。

    不用回头去看,沈晏如也知来者是为何人。又因谢让的到来,沈晏如心尖蓦地一颤,觉得如何也不自在,连这清风拂面的惬意之地都变得局促起来。

    燥意无端生起,她索性站起身,强作镇定地望向谢让:“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让移身逼近,低声强调着:“你说‘不熟’的时候。”银白光亮顿时照清二人的身形,凌乱的被褥被推至另旁。

    她瞥见他们在榻上的姿态,他发热的掌心游走在她身处尽寸,如同一支蘸着滚水的墨笔,一笔一画地勾勒着他想知的一切,任意摩挲着,徐徐缓缓地留下笔墨痕迹。酥麻的感觉活散至百骸,她被压迫得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喉间发出低低的吟声。

    夜风撞击着墙体,泼落的大雨敲打在房檐上,极为可怖。

    沈晏如害怕得浑身发颤。

    每一落下的雷声,都像是将他们亲密的罪行公之于众,无形间对他们进行审判。她却无力停止,男人沉重的身躯在她之上,续连的吻游移在她的面庞,缘着她眼处的泪痕至面骨,密集而让她窒息,从无秩序,全凭喜好般,轻重缓急任随他支配。

    脑海唯有一个念头盘桓,她沈晏如是谢珣的妻,怎可以和谢让发生这样的行径?这是错误的,是不被允许的。

    她几番抬手推着他,奋力抗拒着,他犹如岿然不动的山岳,她挪动不走分毫。她的胳膊轻而易举就被他分开,宛如柔弱飘动的柳枝,由着人拽弄抚摸。

    她发现自己手心此前摸到的是粗粝的纱布,沾湿的点点水渍染在了指缝里,男人的伤口被她挣扎得裂开,渗出血来,但他也只是闷哼两声,不曾停歇。

    宛如失了理智的凶兽。

    “谢让……你放开我……”

    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控的地方堕去,沈晏如哑声喊着,眸中的温热不断,她抑制不住地发着抖,本能地想要把自己瑟缩成一团,却只能被他一一展开,贴合着他的动作沉浮,什么也不受她所控。

    直至沈晏如忽地察觉自己的双耳被他捂住,阻绝了声响。

    听觉登时被减弱,雷声与着外面的风雨变得轻了起来。

    随之加重的,是她自己早已乱如骤雨的呼吸,和他几度流连在她唇畔的吻,清晰得可闻他的挑弄,或轻啄如丝丝点点的池上雨,或深沉如粘连的潭中泥,羞耻的声响反复回荡于她的耳边,沈晏如只觉浑身都快烧红了。

    偏他为了隔开外面的雷雨声,不愿放开捂着她耳的双手,移身往下,以齿拨开襟上系带,紧随的是更为浓重的气息延展至素衣里的柔软。

    欲言出口的话被逼成尖细的音节,沈晏如红着眼,指甲抓破了他青筋纵起的胳膊。

    却觉男人潮热的气息扫过她发凉的身前,灼烈的声线含着不甘。

    “二弟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沈晏如拼命地摇着头,像是反复提醒着他一样哭声念着,“我是谢珣的妻……我是谢珣的妻……”

    这样违背世俗的关系,如何可以?

    偏这些字句犹如爆裂的火苗被点燃,谢让松开了捂着她耳的双手,指腹带着薄茧,点着她的耳垂顺着脖根抚至锁骨,布帛撕裂的声响并着他的低吼。

    “二弟已经不在了!沈晏如,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我如何不能得来你一眼?”

    “可错的就是错的……”

    沈晏如哽咽着嗓音,倔着双泪眼望着他。如果她不是谢珣的发妻,如果她和谢让是正常的关系,如果这一切是从头正常开始,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但木已成舟,在这段关系朝着错误的、畸形的方向生长时,便注定会夭折。

    她和他是背离世俗的,是违反界限的,是如何矫枉都为错。

    沈晏如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着步子,男人阴郁的目光过于压沉,纵使那话中有着戏谑之意,可那嗓音异常冰冷,她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抬眼之时,她瞧见了前处的酒窖,沈晏如找着由头便要离开,“夫人要我帮她去酒窖取酒,先行一步。”

    却是方走出几步,她正要推开酒窖的门,身后又传来谢让的声音。

    “你倒是越来越会打发人了。”

    话音落时,沈晏如便觉手腕一紧,那手掌毫不费力地握住了她,掌心灼热的温度就此渡来,她奋力抽离,那腕上紧抓的力道却是极大,岿然不动。

    她不由得蹙起眉,光天化日的,他又想作何?

    瞄了眼四下无人后,沈晏如拔高声道:“谢让!放开我!”

    浓烈的气息逼近,谢让将她抵在门边,男人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日光,置下的阴影将她稍显羸弱的身躯全数笼罩。

    他垂下面容,在她的耳畔尤为刻意地重复着话,“你说的,我们‘不熟’。”

    沈晏如心知,自己极力想要同他撇清关系的心思惹得他不快,但她觉得可笑,难道她要明目张胆地告知别人,自己和他谢让背地里是行着那等肮脏龌龊之事的关系吗?

    “是我说的又能如何?”

    沈晏如倔着双眸子望着他,她感知到自己的后背抵在了坚硬的门扇上,她已无退路,既逃不掉,又没法从谢让跟前离开。

    谢让自是能发现,近来沈晏如对他的抗拒已从试图挣扎变成了用言语化作刺,时时刺挠着、深扎着他。她宛如一个刺猬,那皮肚看似柔软,实则背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刺,他想要得来那柔软的同时,也必须经受这刺的折磨。

    他强行掠得的她更多,她的心就离他越远。

    可她的心,又何时离他近过呢?

    “既然不熟,那就再熟悉一些。”

    旋即谢让罔顾她不可思议的神情,抬手抵在门扇处,封住了她所有挣扎的余地,在她惊呼着欲要怒斥他时,谢让已吻住了那朱红的唇瓣,令她还未出口的声线化作了吚吚呜呜的音节。

    刺目的天光胀痛着眼角,沈晏如难以推动他半分,可眼下在这庭院之中,今日众多宾客往来,她和他在此的情形,迟早会被人窥见。

    而谢让吻得极重,似是因她那句“不熟”气恼,他的指节顺着她的发髻滑入乌发间,掌心捧着她的后脑勺往上向他贴近。他像是惩罚性地用力咬在她的唇畔,甚至用舌丨撬开了她紧闭的齿间。

    不偏不倚,她听闻远处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还有好些交谈声,眼见就要步至这酒窖门前。

    沈晏如顿时被吓得一激灵,心脏不争气地骤然跳动,又因推不开谢让,她只得狠狠咬在他的唇边,试图以此提醒着他。

    沈晏如摇摇头,随后谢让三言两语地同她讲述着当前的情况,她也一并了解到,自己已足足昏迷了三日。而依着谢让的意思,他们似乎并不急着回府,让她在此安心养伤。

    她甫欲开口搭话,肚子不合时宜地传出咕的一声轻响,于寂寂夜色里格外清晰。

    脸颊登时发烫,烧红如霞,沈晏如嗫嚅着声,“我,我饿了。”

    谢让站起身,“正好借老伯家里的伙房一用。”

    有此献殷勤的机会,姜留亦不遑多让,“我去摘点果子,先给你垫垫肚子。”

    沈晏如环顾着四周漆如浓墨的夜,回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后怕的感觉仍爬满肺腑,她紧忙叫住了二人,“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出去吗?”

    谢让拿起倚在墙根的木杖,递给沈晏如,“你的腿所幸伤得不重,断掉的部分我已经给你接上了,但不能过于使劲,我做了根趁手的木杖,试试。”

    闻及此,沈晏如莫名觉着伤腿发烫起来,像是被温热的手掌捂住。她握着那光滑的木杖,双目躲闪着谢让的视线,“多谢兄长。”

    姜留径自上前搀扶着沈晏如,肩膀微微一沉,“沈娘子,我的伤也还没好,走不了太远,你便同我一道吧。”

    沈晏如答道:“好啊。”

    谢让本欲言之沈晏如跟着他更安全,不想还未开口,沈晏如已是满口答应了姜留,他摩挲着手心里的竹哨不禁用力了几分,险些将之掰断。

    他略有生硬地把竹哨塞进沈晏如手里,“有危险就用它。”

    姜留轻笑一声,“谢少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沈娘子的。”

    谢让自顾自对沈晏如吩咐着:“不要走太远。”

    沈晏如轻轻点头,“兄长不必挂虑。”

    雨过后,夜色如洗,山里清透的星光挥洒,万象澄澈。

    鼻腔里的血腥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之气,沈晏如杵着木杖,由着凉风习习,吹拂着心神。

    沈晏如侧过头,看着姜留的肩膀,问道:“姜大哥……你的伤还好吗?”

    “来,小心,注意脚下,”姜留正搀扶着她徐徐而行,他浅浅笑着打趣,“比起当年你救我的时候,这伤算不得什么。也多亏你为我及时止血包扎,不然怕是血都流干了,也没法同你出门。”

    沈晏如低声说道:“其实是兄长救了我们……”

    话还未完,姜留望着前处一高耸的树,“那个果子正是这季节食用之时,皮薄汁甜,我为你摘些。”

    姜留就此松开了她的手,沈晏如留在原地,朝他喊道:“姜大哥,你当心。”

    意识到姜留有意岔开她的话,沈晏如无奈地抿着唇。她本是有意缓和姜留与谢让之间的关系,这山高水远之地,以免二人再闹出什么矛盾来,如此看来,她这好心应是多此一举。

    谢让登时明白了姜留为何会这么做。

    想要让他和嘉宁两败俱伤,并没有别的什么利益相关的目的。姜留只是单纯想要谢让死,想要利用这双方僵持不下的兵力,耗尽谢让的力气,让其可以借机杀死谢让。

    “谢少卿,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你主动死在我面前,我带着你的大军冲进金殿……”

    姜留含笑的语调轻扬,他玩弄着腕间的蛊蛇,“第二个,你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我再把你杀死。”

    谢让提起手中的利剑,其上血色未消,“我选择第三个,杀了你——”

    浓重的暗影里,姜留拨弄着手边的蛊蛇,虚晃着动作,那微不可见的小蛇疾如闪电,猛地向谢让窜去,空中只余一道难以捕捉的残影。

    姜留露出得逞的笑,“它最近又吃了不少好东西,肉眼早已无法看清。”

    话音方落,沈晏如急切的声线从近旁传来。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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