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秋日总是更凉些, 现下又挨着江边,寒气同湿气一并交裹着,顺着人的衣领袖口蔓延进去, 惊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商船的每次出航都不知要在隔着江面的地界掀起多少风浪,但在中都之内便好似销声匿迹般,直至过了月余后回航的时候, 众人才勉强能从记忆深处将今日出航的场景掰扯出来。
最终在渡口再次聚起一眼望不尽的人群与商贩, 来来往往百般事务一并挤兑在潮湿的汗气中,头上顶着的是兴盛的日光, 脚下掺和的是不干涸的泥泞。
腐败地发酵下去。
沈瑞缓缓收拢回目光,大约是混杂的天色看久了,眼睛生出些酸意, 他轻轻眨了眨眼轻声道:“回去吧。”
见他动了身形, 周遭的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喧闹, 官吏们倒还好一些, 只不过是在府中为明日的折子打草稿,静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但中都内那些个商人掩在斗笠下的脸色却难看得厉害, 楚家当年没落倒那种地步,若非楚老夫人力挽狂澜,只怕现下中都连点声名都寻不到。
现下却能在中都内占着世家名目的同时,又在行商中占着好大一份利, 本就已经是他人的眼中钉,眼下在同沈靖云车上关系, 岂不是日后这中都行商全听着她管湘君一家之言。
他们可还没愚蠢到当真相信这些事情之后全是沈靖云一人的手笔, 这么大的人利润沈家难道当真便不心动?
现下见着商船已经走了, 就连楚家的人也已经散去了大半,仗着掩在人群中又带着面具, 口中立刻便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依傍着沈家便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了?谁知道是不是巴巴地将自己送入虎口之中。”
“现下摆出这番姿态,便不知将来要怎么哭了。”
“沈家难道是什么好相与的不成?若我说叫一个外妇来掌家,少不得便要历经这般,谁知道是不是私底下和那沈靖云之间达成了什么勾当,保不齐是要将楚家卖了,将养她们管家呢。”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过是发泄些牢骚,但在人群中汇聚起来的时候,便好似暑日里聚在乱葬岗的一窝苍蝇般,吵闹得很。
沈瑞的唇角缓缓绷直,分明结盟一事是他同楚家之间的,但最后这些罪责千绕百绕最后都落在了管湘君身上。
这些人在中都无非是经营着些商铺,只怕平日里同管湘君打交道的时候也并不算少,明里暗里大约也收到过些恩惠。
但现下在无人发觉的境地里,仍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好似这种发泄便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般。
但实质上只不过是无能者的平白挣扎罢了。
沈瑞忽而嗤笑一声,脚下顿了顿,随后偏过头去瞧那些声响的来源之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狠辣。
人群中原还吵闹得厉害,却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仿佛齐齐被人扼住了喉咙般猛地噤了声,连带着周遭江风都好似停顿了。
不单是声响,便连气息都变得紧绷起来。
沈瑞从前的那些个恶名终于在这一刻显出些作用来,那些好事的多舌者心中清楚,休说他们面上遮着面具,即便再披上一层布,只要沈靖云想要探查,也是半点隐藏不住的。
日日熟悉之人难道从身形上便分辨不得?更有甚者,为了打出些招牌好叫行商方便,戴的面具上做了标记,只是没人探查罢了,否则压根欺瞒不过有心人。
但渡口这处的行商从来都是这般的规矩,彼此遮掩着,心知肚明但就是不在面上显现出来。
众人思及此处稍稍松了口气,难不成他沈靖云还要凭借着一己之力坏了规矩不成?
但一口气尚且没有泄完,便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便是他坏了规矩又能如何呢?
他们看向被人群无意识围绕在其中的沈瑞,一身丹朱色的金丝暗纹长袍便将他同这渡口岸上的其余所有人尽数分割开——商贾是不能穿这种料子的。
即便是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也照旧是低贱的行当。
沈瑞轻轻抚平衣袖上荡出的褶皱:“诸位不必做掩在雾气后只会咒骂诋毁的鼠辈,倒不如站到我面前来,大约还能敬仰诸位有些胆气。”
嘴巴张开又缓缓合上,他们终究无法跨越这场阶级的限制,这便是行商人的悲哀。
从前他们只当沈瑞是个在中都内招猫逗狗的纨绔,现下才忽然发觉,即便他再混账出百倍,也依旧可以将他们的命脉玩弄于股掌中。
这种无力又让他们生出许多的恼怒,若不是因为那管湘君,他们如何会这般难堪?
但无论心底怎样怨恨,口中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官吏百姓更是默着声,生怕牵扯到自己身上。
沈瑞弯了弯眼睛,唇角勾了勾,但语调却仍是一惯地冷:“既然现下不说,日后便也不要叫我听见些什么,否则我的手段诸位是知晓的。”
他垂着的手掌轻轻捏合了一下,震慑了这些个好事者,心中却平生些烦躁出来,他轻轻“啧”了一声,实在是想不出比这些毫无缘由的恶意更无聊的事情了。
春珰看了眼天色,轻声提醒道:“公子,时辰到了。”
沈瑞抬眼看了看天边泛起的一丝暖色,眼中才算是生出些兴致,他倒是差点忘记了,今日还有一场局等着他呢。
“走吧,回府。”
直到沈瑞的马车消失在路径的拐角处,众人好似还能听见车前摇铃碰撞的声响,掐在众人脖颈处的那只手好似终于松懈开,周遭终于生出了些细微的声响,又逐渐发酵开。
大抵还是那些个抱怨的话,却远不如方才那般过分,不过是强行挽回些面子罢了。
最终不知谁忽然说了一句:“待到商船回来的时候,中都只怕要变天了。”
周遭静默了一瞬,随后又重新吵闹开,只是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方才之事。
——
“前几日定的东西到了吗?”
春珰已经从春珂那里听说了沈瑞到底定了个什么物件儿,这会听见他问,简直觉着五脏六腑都搅合在一处似的难受。
那东西送去夫人眼前,只怕俩人即刻便要被打出来。
“已经装好盒子摆在库房中了。”春珰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不若换一件吧,若是带着那礼物去,只怕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沈瑞整理袖口的手忽然顿住,侧目瞧了她一眼,春珰见有些生机便立刻劝道:“上个月送的金簪还能解释说是公子品味差些,这次的……实在是糊弄不过去。”
沈瑞轻“啧”了一声:“蠢奴才讽刺谁品味差呢?”
春珰见他全然没察觉出重点来,心中直叫苦,倘若公子非要带着那玩意儿去,她现下就装晕。
“公子……”
沈瑞勾了勾唇角,露出些促狭的笑意:“你命人收拾好,待到我出来是,便送进去。”
他想了想又“贴心”地添补了一句道:“挑拣个皮糙肉厚的,禁打些。”
春珰刚想说夫人一心修禅,从不轻易责罚下人,还没等说出口,便又想到了自己因着好奇打开盖子时的那一眼。
她哽了哽,最终点头应承道:“公子放心。”她一定找个练家子去送那玩意儿。
萧瑜兰的院子外原本种着不少各色的花木,修建也较为随心,更多的是由着那些的本性生长,也算不辜负禅心。
但现下却硬生生在其中修建出个雕花的亭子,甚至在亭子下还摆着藤椅桌案,擎等着那来请安的纨绔。
只是今日大约注定要叫沈瑞失望了,不知是不是萧瑜兰实在不想看见他在自己院子外摆出那副姿态,因而他连颗果子都还没吃完便被唤进了院子。
萧瑜兰同他上个月来时并无半点不同,当然也不会带着那八两重的金簪子。
一个月内中都城中不知兴盛倾覆之间更迭了多少,那些个身处于谋算之中的人也多有变更,只有萧瑜兰这院子中花草更换了更应季的,其余的好似半点没变。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合手淡淡道:“给母亲问安,不知母亲传信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春珰站在他身侧,闻言明显有些惊讶,只是强行将那点想要抬头看看的想法压制住罢了。
夫人竟然会主动传信给公子?要知晓公子无论在外面做些什么,夫人都是从不过问的啊。
萧瑜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我并未传信给你,你的事我向来是不过问的,从前是,今后也是。”
沈瑞也不恼,他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指尖在身侧的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人上茶。
站在萧瑜兰身旁的嬷嬷下意识看向她,萧瑜兰的目光还停留在沈瑞身上,试图剥离出些情绪来。
见状略一颔首,那嬷嬷才转身去沏茶。
而沈瑞在敲了两下桌面后,便再瞧不见半点在意的模样来,或者说他对于萧瑜兰的反应早就猜的清清楚楚。
“我每月初来给母亲请安一次,已经是这府中不成文的规矩了,从未有人怀疑,也从未有人过问,更别说是父亲。”
“但此次他却提前了几天便来提醒我不要忘记请安的日子,想来只能是因着母亲有事想要同我说了。”
嬷嬷已经沏了茶回来,端着茶盏放在沈瑞身侧的桌案上,白瓷茶盏落在漆面桌案上难免生出些响动来。
沈瑞便在这响动中抬眼看向萧瑜兰,微笑道:“可母亲既然从不过问,那便是陛下有什么想要吩咐的了。”
第082章 第 82 章
萧瑜兰的院子建在沈府的僻静处, 比着沈瑞的院子还要偏僻了不不止丁点儿,院中伺候的仆役本就少,平日里又不许旁人轻易过来, 这会儿钢线的安静。
时辰还早,日头从窗口处蔓进来,将桌案上的茶盏晃出些透色, 便连其中青碧色的茶汤也清晰可见。
沈瑞将杯盖提起又落下, 碰出些清脆的声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茶叶在沸水中翻腾, 可说出的话却叫屋中几人顿时哑了声息。
萧瑜兰微微蹙眉,语调也比着平日里冷了几分:“你在说什么浑话?”
沈瑞闻言侧头瞧过去,忽而弯了弯眼睛小道:“不过是句玩笑话, 母亲怎么还恼了?”
他收回搭在茶盏上的手, 将腰间系着的玉坠轻轻捋顺了, 似笑非笑得提点了句:“看来母亲的禅心修得还是差了些。”
守在萧瑜兰身旁的老嬷嬷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公子, 不可妄言!”
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瞧着甚至生出了点明媚的意思:“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也配同我这般说话?”
老嬷嬷顿时被气得闷哼了一声,她是长公主的奶妈,从前在宫里时也是人人避让三分的,可现下沈瑞却半点不肯给她留情面。
她被噎了一句, 却没再说话。她心中清楚,管着明面如何风光, 但沈府同宫中却是不同, 主仆分明, 生杀随心。
但沈瑞今日来便不是为着安安分分地请安,消息既然从沈钏海那传到他耳边, 便意味着明帝定然同萧瑜兰说了些什么。
他对这姐弟俩究竟在密谋什么并不算在意,但有些东西却实在是需要从萧瑜兰这里传到明帝耳中。
沈瑞的目光落到萧瑜兰身上,后者仍是穿着一身素衫,虽未施粉黛,却更显出一副好气色来。
这样的人任凭将满中都的人都寻来,也要称赞她一句禅心如兰。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忽然生出的情绪,他倒是有些好奇,萧瑜兰是如何凭着这一副专心修禅的模样,扶持明帝上位后,在多年中不间断地为其出谋划策。
最后不惜拼着身家性命也要将沈家上下拉下马的。
春珰站在身侧,硬生生被沈瑞方才同嬷嬷的话吓出层薄汗来,夫人同公子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只能说是不冷不热,便是这般其中还有大半是仰仗着公子来维持的。
尽管这些时日来,公子身上多生变故,却也是人之常情,叫着春珰来说,换做是她,这母慈子孝的戏码便早就演不下去了。
但倘若今日起了争执,只怕日后是再难修复了。
好在沈瑞没有在多说,只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左右这屋子中最不着急的便是他了,今日这消息传不成,明帝也自会寻了发在来寻他。
只是彼时,二人之间的话萧瑜兰便未必能像今日这般知道个清清楚楚了,沈瑞借着茶盏的遮掩勾了勾唇唇角,他猜萧瑜兰才舍不得这般的好机会。
果然,萧瑜兰抬手将老嬷嬷屏退了,春珰见状立刻识趣地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一时间屋中便只剩下沈瑞同萧瑜兰两人了。
沈瑞因着将她的心思猜透了,这会儿心情好得不行,笑眯眯道:“我这会儿倒是当真好奇母亲要同我说些什么了,竟然这般神秘。”
萧瑜兰却懒得同他绕这些鬼圈子:“你今晨去了何处?”
沈瑞勾了勾唇角,兴致却不算太高,只是懒散道:“我实在是好奇,母亲讲话从来是这般喜欢绕着不成?我去了何处,只怕现下中都内连条狗都清楚得很。”
他说着话的时候,姿态松散地倚在身后的椅背上,甚至还偏了偏头寻了个更舒服些的位置,神情一派天真。
萧瑜兰看着他这般,竟很短暂地愰了下神,沈瑞虽然在外面多有胡闹之事,但在她面前时从来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她如何不知晓这不过是因着那点对于母亲的孺慕之情,始终盼望着自己能对他更展现出些母亲的姿态来,但这样的时间稍一经久,便叫她生出些对于假面的厌恶之情。
每当她看着沈瑞在她面前百般地恭敬乖顺,便难以抑制地联想到他在外时是如何一副令人厌恶的姿态,这种鲜明的冲突然她甚至连见沈瑞一面也变得抗拒。
可反倒是沈瑞现下这般毫不掩饰的恶意,竟然叫她心中那股子厌恶感淡去了不少。
“你可知商贾在汴朝是何般处境?你同楚家私下的那些往来原就叫中都内兴起了不少风声,只不过都碍于个‘空穴来风’才一直勉强压制着。”
她的话尚且没有说完,便被沈瑞轻飘飘地接了过去:“可我偏偏今日去了渡口,将把柄送去了旁人手中。”
萧瑜兰看向已经可以在中都这潭水中翻出风浪的青年,心中竟一时说不清是何等的滋味,她这些年同沈瑞只有月初请安时才会见上一面,简直少得可怜。
可即便如此,月月都见,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见证了沈瑞从一个团子长成如今这般清俊的青年。但若是叫她回过头去想,沈瑞从前二十多年中是什么模样,她尽然连丁点儿连贯的画面都想象不出。
她下意识将声线压低了些道:“你既然知晓,便应当明白这般行事对沈家的影响有多大。楚家这些年在中都之内步步为营,却也不仍然限制在现下的境地中,你总不会希望沈家成为下一个楚家。”
“母亲既然已经同父亲通过气了,想来便应当知晓这其中,究竟是沈家在参与其中,还是独我一人?”
沈瑞唇边的那点笑意已经散去了大半,现下瞧着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冷。
萧瑜兰下意识收回了目光,抬手理了理鬓边齐整的发丝道:“你同沈家从来便是一体,你的一切言行都逃脱不了沈家的限制内,总有一日你会成为沈家的掌权人。”
“是吗?”沈瑞略一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母亲或者说是陛下所担忧的寂静是今日投了一笔钱到商船中的沈靖云,还是早晚有一日会权势金银一并兴盛的沈家呢?”
萧瑜兰搭在桌案边的手指蓦然收紧,她抬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沈瑞,后者姿态松散,仿佛方才话中的那点咄咄逼人全是错觉般。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瑞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缓和道:“母亲怎么这般紧张,原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他将茶盏重新放回桌案上,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合手行礼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想来母亲也要休息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也不等萧瑜兰应声,便转身往屋外走去,在即将踏出屋子时忽而顿住了脚步。
他略侧过一点头,从萧瑜兰的角度能清楚地瞧见他眉眼间的笑意,便连出口的语调也轻柔得不像话,可话中隐藏的深意却仍是叫她心中发冷。
“母亲,你总是得同我站在一处的。”
——
春珰正守在屋外,见他出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她方才站在那,心中又多恐慌,生怕自家公子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丢出来的。
沈瑞瞧着她那副掏帕子擦汗的模样嗤笑了一声道:“瞧你这点出息。”
“公子何必同夫人这般置气,每月才见一次,何苦说些彼此都不高兴的话。”
沈瑞目光落在她身上瞧了好一会儿,直到春珰有些忐忑地开口:“可是奴婢说错了些什么?”
“没有。”沈瑞收回目光淡淡道:“单是想要瞧瞧这世上从何拼凑出来你这么个蠢物。”
春珰:“……”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就是嫌自己赚的月钱多了,才会没事来管这些主子的事情,自己尚且没安置明白,那些个多出来的情绪全奉献给了眼前这没良心的。
她露出一个虚假的笑意道:“公子高兴便好。”
沈瑞将她心中那些个小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哼笑了一声道:“命人将礼物送过来吧。”
“公子放心,人已经候在院门外了。”
春珰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心的笑意来,她可是费了好些心思,才寻到这么个抗揍的。
沈瑞见着她一脸的兴奋略蹙了蹙眉,却到底没多说什么。大约是因着一点卖弄的心思,到了院门前,春珰巴巴地快步赶上去将门扇拉开,神情喜气洋洋地同外面阴沉着一张脸的沈钏海对上了。
春珰心头一惊,脑子中都空白了一瞬,缓过神后才请安道:“奴婢给家主请安。”
沈钏海没理她,而是越过她看向了其身后的沈瑞:“怎么,你今日还要将你母亲的院子给拆了不成?”
沈瑞闻言怔愣了一瞬,他原以为沈钏海来是为着早上渡口一事来问罪的,却不想上来竟然先问了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
“父亲的话,儿子不太清楚。”
“不清楚?”沈钏海现下一张脸有如炭烤,闻言却实打实地气笑了:“那你告诉我这人是谁寻来的?”
他向一一旁稍稍避让了一番,对着墙体的另一边招了招手,一个高大的人影顿时出现在院门前。
那人即便是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却仍然遮掩不住鼓起的肌肉,身形几乎要将院门一整个遮掩住,偏手中还抱着一个十分精致的大木盒子。
这木盒沈瑞再熟悉不过,里面装着的便是他特地定做了来送给萧瑜兰的礼物。
沈瑞终于明白了春珰反才脸上那一点得意是从何而来,他顿了顿,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是我。”
第083章 第 83 章
沈瑞的话一说出口, 便看见沈钏海满脸都一副早有预料的绝顶聪明样,大约是因着实在是好不容易才抓到伸腿一次现行吗,就连身上的气势都兴盛了几分。
估摸着若是现在给他个机会, 他能立刻命人誊写个几百上千份,满中都去分发,便是眼盲的也要寻个讲话漂亮的说书先生去叫人逐字逐句听清楚了。
气氛不见得有多少, 但幸灾乐祸的意思实在是半点也不少。
他颇为无奈地略叹了一口气, 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面上已经显出些不耐烦。
“父亲今日倒是好兴致,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您同母亲的……”
沈瑞略顿了顿,添补了两个字:“温存。”
沈钏海唇边的笑意一顿, 怔愣了片刻后, 立刻沿着脖颈耳根一起蔓延上一层红, 整张脸仿佛被煮熟了般的烫红。
可怜他一大把年纪还要被调戏一句, 立刻连方才抓住的把柄也顾忌不上了,只恼羞成怒道:“胡闹!什么话你也说得出口?”
沈瑞略一挑眉, 面上故意露出点惊诧:“父亲几番来过问我房中之事时,倒是也未见得如此羞涩。”
春珰慢慢挪到沈瑞身侧站着,借着转身的功夫很快地偷笑了一下。
她们这些做奴婢的,瞧主子的乐趣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同领月钱一般有趣的事情。
却不想便是这点小动作, 都被一直在寻摸着法子脱离困境的沈钏海看了个清楚:“笑什么!主子行事不端,你却不知道规劝, 依着家规也是当罚。”
沈瑞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 抬手将要请罪的春珂拦下, 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瞧着是近几日朝中没什么有意趣的事,父亲还是太清闲了些, 竟然来过问我院子中的人了?”
沈钏海怒极反笑道:“这府中何曾有一处是我过问不得的?”
他冷哼了一声,面上显露出些凶相来:“沈靖云,我还没死呢,这沈府内尚且留不得你自己的东西。”
便是连春珂春珰这两个婢女最初也是沈钏海亲自拨过去的。
他挑着眉眼,擎等着瞧沈瑞的反应,却不想沈瑞反而弯了弯眼睛跟着奉承了一句:“这是自然,偌大一个沈府便是连边角处父亲都是管的了的。”
沈钏海闻言一怔,顿时觉出些莫名的危机感,他看向对面笑得跟个小狐狸般的沈瑞,刚想果断地出言打断,便听见后者笑眯眯道:“父亲如此能耐,不知母亲院子里的能管几分?”
四目相对,沈钏海脸上的得意之色,连带着身上的气势一并歇息了,万般尽在不言中。
沈瑞半点也不觉得奇怪,收拢回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挑了什么人来送礼物,父亲便都不要多问。如此,也好两相便宜。”
似乎是觉察出周遭的人还不算少,沈瑞顿了顿,勉强给沈钏海收拾出些脸面来:“母亲素日里最不喜欢院中闲杂人太多,怕扰了情景,但难免会显得不庄重。”
沈瑞抬眼看向沈钏海身后站着的那个高大的人,他的影子几乎要将身前的沈钏海完全遮掩住,即便是隔着穿戴整齐的衣袍也照样遮掩不住身上鼓起的肌肉,瞧着便是那种三拳打死人之辈。
“所以才特地寻了个这般的人物,至少也显出几分心意才好。”
沈钏海看着他,眼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意味,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才会觉得沈瑞面上竟有了几分转瞬即逝的嘲讽,明明这孩子从前对着萧瑜兰一向都是含带着些深藏的孺慕之情……
他垂眼看了看身后高大的仆役映衬在石砖上的影子,斑驳、混沌,但却更显出些威压。
这些心意究竟真假几分,这些年的所谓孺慕又有多少是诓骗?
大约是因着他一直没有声响,沈瑞便又追加着问了一句:“父亲觉着呢?”
沈钏海看向他,沈瑞穿着一身丹朱色的织金锦袍,站在门廊前,身后是住着汴朝长公主的幽深小院,身前是中都内最为鼎盛的世家。
他只身夹杂在皇权同世家之中,在两边的势力之下,竟显出几分莫名的孱弱。偏他一身丹红色,却又好似一己之力便可将其破开般。
沈钏海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难得你有这般的心思,去吧。”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站在他身后身形高大的仆役并没有立刻动,而是在看到沈瑞颔首示意下才开始往院子里去,险些将院门堵了个满当。
但父子俩都很默契地没有再多看一眼,仿佛方才因着这事生出的争执都如同泡影一般。
沈瑞大约是因着得逞了,心情肉眼可见的愉悦,促狭地眨了眨眼道:“父亲今日来大约也不是因着这么一点小事吧?不如去我院子中,新得了点好茶,父亲可来尝尝。”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皆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渡口的事情闹出那般大的风波,沈瑞半点也奇怪沈钏海会来找他。
他略看了眼四周,眼中兴出些意味来,但是急到要来萧瑜兰的院子外来逮人,看着朝中的风声应当也很有趣了。
“好。”沈钏海想起外面的传言,顿时便凝重了几分,冷声道:“那边去吧。”
院子外的人逐渐散了,院子内却更热闹了几分,萧瑜兰住着的院子并不算大,只在幽静之中更显玲珑精致。
因此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人,霎时间便将从来都是空旷的门厅塞得满满当当。
男人瓮声瓮气地请安道:“给夫人请安,公子派奴才来给夫人送这个月的礼物。”
萧瑜兰现下便是听见跟沈瑞有关的都觉出些烦来,偏这些烦躁中又平白添上了几分惊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沈瑞的行事仿佛全然同先前不一样了。
可她见着沈瑞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又往往是两人各自端着一盏茶相顾无言地枯坐一会儿,萧瑜兰便会借着自己要休息的名目将人请走。
她同沈瑞分明是最最亲密无间的母子,但却又好似这世上最无瓜葛的陌生人。
所以沈瑞到底变没变,又是因着什么产生的变动,她根本便是半点也无从摸索。
萧瑜兰看着厅中明显是夹带着些顽劣意味的高大人影,有些疲惫地对身旁的嬷嬷道:“拿过来吧。”
老嬷嬷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入手却腰上一倾,险些将东西给摔在地上,还是那男人扶了一把,才算没出了什么事。
嬷嬷面露惊疑,她瞧着那男人拿着的时候姿态分明很轻松,怎得入手这般沉重。
待到盒子被放到桌子上时,萧瑜兰本想按着从前的做法叫人收起来便是,可却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盖子。
日光从窗子出泄露进来,照在盒子内的摆件上,映衬出好大一片金光。
萧瑜兰和老嬷嬷看着盒子中奇怪的摆件同时陷入了沉默,偏这时厅中的男人开口道:“公子说了,这便是他想要对夫人说的话。”
“夫人最好是摆在厅中日日观看,时时铭记才好。”
萧瑜兰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道:“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对着外人使劲,现下却用到她面前来罢了。
可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分别,就像这摆件再怎么难看嘲讽,也照样是金子铸就的,放到外面去有的是人趋之如骛。
她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了些,手段心神都过于地稚嫩。
在这中都之内,这样的手段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那金铸两只蚂蚱,连带着中间牵连的的那根麻绳都额外的粗,生怕不能映衬着他那句“总要站在一处的”。
厅中的男人已经走了,老嬷嬷皱着眉有些担忧道:“夫人,这东西……”
萧瑜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收拾起来,送去前院吧,叫沈钏海管好他自己的儿子。”
老嬷嬷张了张口,又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她看着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萧瑜兰,浑浊的眼中流出了些怜惜。
大约公主也在这二十几年中,忘记了,小公子也是她自己怀胎十月险些难产而亡才生下的孩子吧。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盒子重新盖好道:“那奴婢便去将东西送到前院了。”
“嗯,去吧。”
萧瑜兰打了个哈欠,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倒叫老嬷嬷恍惚间见到了从前公主还在宫中的模样,那时候即便当今陛下在众多皇子中还不显眼,但公主却始终都是先皇的掌上明珠。
若不是为了陛下可以即位,又怎么会嫁入沈家,从此将己身拘束在这小院之中,再不同外界见面。
老嬷嬷长叹了一口气,作孽啊。
公主何曾有罪,小公子又何其无辜,当年那么小一个,便要被从母亲身边带走。
她即便现下闭上眼,也仍然能想到当年刚生产完的公主哭求着要将孩子带回来的模样。
之后后来,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分割。
权势弄人。
第084章 第 84 章
沈瑞说是新得了点好茶叶轻沈钏海来院子里喝茶, 但实质上只是将茶叶往桌子上一搁,便翘着腿坐在藤椅上,擎等着沈钏海来煮茶伺候他。
红泥的小火炉烧得正旺盛, 白雾似的水汽从壶口散出来,即便是合着眼也仍然能听见其中咕嘟咕嘟正兴盛着的水声。
沈钏海一转头就瞧见那罪魁祸首现下正躺在藤椅上,姿态神情松散得不行, 比他还像老子。
他略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忍住嘲讽了一句:“你倒是会享受,惹了事就往家跑。”
沈瑞合着眼压着身下的藤椅前后摇晃着, 闻言懒声道:“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一向乖顺,从来都不惹祸的。”
若是一直能撑下去, 倒或许能有些信服力, 偏他自己说完后却又忍不住偏头笑了一下, 立刻将自己的话崩盘了大半。
沈钏海额角的青筋都快因着他这点态度而爆出来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才勉强将怒火压下去,他提起水壶将茶叶囫囵地冲泡了一遭便倒入茶盏中, 随后重重地往沈瑞面前一放。
杯盖也因着他的动作而被崩起来,最终又砸在杯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桌案上立刻留下一片细小的水珠。
沈瑞顿了顿, 目光从四溅的茶水商户慢慢移开,落到了沈钏海的脸上, 四目相对之间, 沈钏海默了默声。
半晌, 才犹豫着张口试图将话题揭过去,有些僵硬道:“喝吧……”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 重新看向桌案上的杯盏,露出个有些莫名的笑容来,他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将杯盏向桌子另一边推了推。
在沈钏海目光的直视下,嫌弃地甩了甩手指,尤觉着不够般,掏出锦帕细细擦拭了一番才淡淡道:“这洗碗水,您留着自己喝吧。”
春珰端着一盘糕点送进来,见着桌案上一盘狼藉,手中的瓷盘竟一时无从下落。
沈瑞扬了扬下颌示意道:“将茶叶收起来吧,免得不识货的糟践东西。”
沈钏海闻言当即便要瞪眼竖眉,可又碍于春珰在旁边,于是只能怒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沈瑞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珏,将下面坠着的流苏解开又绕上,心中生出些烦躁来。
他已经开始后悔将沈钏海带回到院子里了,分明只多了这么一个人,但却吵闹得厉害,就连气息都叫人觉着格外地吵嚷。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花木上,这个时候还兴盛着的花并不算多,大都是些绿叶,在风中一晃一晃地扰乱人眼。
听着旁边试图引起他注意力的冷哼声,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想不通透,怎么会有人这样惹人烦。
可是江寻鹤在院子中的时候,便从来没有这般吵过,也从不曾这样叫人心烦。
春珰利落地将桌案上的狼藉给收拾干净,又换了新的茶水来,在院子中重新只剩下两人时,沈钏海才清了清嗓子,试图摆出一副严父的威严来。
沈瑞嗤笑一声道:“得了,与其在我这装模做样,倒不如省些力气将你想问的都问个明白。”
沈钏海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噎了回去,沉默了片刻后道:“混账小子,越长大越没意趣,想当年……”
“别煽情,煽不动。”
沈钏海立刻收起了脸上的那副真情常在的模样,严父做不成,慈父又接不上,便只能公事公办地严刑拷打:“你今日去渡口一事已经在中都内传得沸沸扬扬了,现下便没有半句解释要说与我听听?”
沈瑞端起茶盏看着白瓷上的牡丹嗤笑一声道:“我便知晓,半点新意也没有,父亲既然还能在前面折腾出这般多的花样,便是不急,既然不急,倒不如说说父亲究竟想要听些什么?”
沈钏海倒没有如同平日那般,说话间稍不顺意便要恼,只是语调却很低沉:“沈靖云,这中都之内从没有谁能真正的如鱼得水,你的那些花样最好收一收,否则哪日若是横死街口,也着就是没人救得回你。”
从前沈瑞做得是中都内最最混账的纨绔,每日招猫逗狗,半点正经事都不曾做过。但沈钏海却从来没有同他这般强调过,甚至就连未来家主的位置也一直被稳稳的擎在沈瑞身下,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满中都,甚至是满汴朝的人都知晓,沈家将来就是要落照沈瑞手中的,哪怕他实质上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也照样早晚都会成为中都内最鼎盛的世家掌权人。
但现下沈瑞不过是在楚家的商船中投了一笔钱——至少在外人眼中绝对是这样,甚至绝大部分的人也当真会相信他不过是为了谋得一笔丰厚的钱财。
或许会触动到某些人的利益,但至少目前还远远不到会正面同沈瑞碰撞上的地步,没有任何会想要给自己树起这样的一个仇敌。
除了明帝。
只有他,是始终同沈家站在对立面的,让他这些年所有的谋算与布局都是为了在最合适的时候,拿沈家开刀,给萧明锦谋出一个开阔的盛世局面。
只可惜,还没等到那一天,局势却先行被沈瑞破开了。
“父亲可知我这手中的杯盏金银几何?”
沈瑞忽然开口,沈钏海的目光下意识便顺着他的话落到了他手中的白瓷杯盏上,通透的白瓷上绘着描金的牡丹,在日光的映衬下几乎能折出光来。
沈瑞不待他答,便漫不经心道:“单是这一只便要百两黄金,四只为一套,我手中有六套,日日更换着使用。”
“父亲方才囫囵对付的茶叶更是千金难求。”
沈瑞转过一点头看向与他隔着桌子坐着的沈钏海:“依着我的吃穿用度,父亲便是将沈家交付到我手中,只怕不出百年也要败坏个干净。”
沈钏海不是不知晓沈瑞用度奢靡,府中那些个用度每个月报上来都有七八层是花在沈瑞的院子中的,但具体的数额他却并没有细究,更别说用处了。
他陡然听闻沈家的产业就这么明晃晃地被宣告要败坏个干净,下意识便看向了沈瑞,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后者语调松散但却很坚定道:“让我减少开支是不可能的,父亲若是这般想,倒不如杀了我。”
将沈钏海涌到嘴边的话噎了个干干净金。
若换做是别的世家,只怕现下已经想法子物色新的继承人了,但沈瑞很有底气。并不是因为他同沈钏海当真有什么父子情深,实在是满着沈家就他这么一个妙龄男人。
沈钏海便是现在想要再练个小的,且先不说他能不能生得出来,但是等那孩子加冠时,他人还在不在都是两句话说。
稀里糊涂地将人砸了一通后,沈瑞又从边角处翻腾出了点良心:“父亲也不必忧心,中都的局势我虽然不敢说看得清楚,但总还不至于被蒙蔽了个透彻。”
“以后这种事情还是会有,名声重要还是存活重要想来父亲也不会想不清楚,楚家想要个支撑,我想要钱,就这么简单。”
沈钏海默了默声,片刻后沉声道:“便是我可以不管你,但陛下那边你可有什么说辞?沈家原本就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现下再牵连上楚家,只怕树大招风,死得快。”
沈瑞当真很想告诉他,即便没有这一档子事,沈家也一定会是最先被开刀的。不说别的,但是内外呼应,就够沈家喝一壶的了。
但他最后只是轻笑了一声道:“说辞没有,但却有账单,陛下若是能给我付钱,我即刻便可同楚家断交。”
中都内那些个玩心眼子的最讲求个隐晦委婉,甚至如陆家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还要讲求些美感,像沈瑞这般专喜欢以暴制暴的,着实是少见了些。
据沈钏海所知,中都这些大世家凑在一处,都寻不出个比明帝还要穷的了。
户部大约还有些钱财,但皇帝的私库可是早在前几年赈灾的时候便被掏了个差不多,这些年就算攒了些,也仍旧是上不得台面。
若非如此,楚家也不会得了庇佑,在中都内这般安详地立足,直至发展成四大世家之一。
沈瑞悠闲地晃了晃小腿:“不是快中秋宫宴了,我给陛下送份大礼。”
沈钏海实在是不想细究他到底要送些什么东西,左右暂时折腾不死,由着他去吧。
他将这话头揭了过去,却转而揪出了另一个:“罢了,这件事你最好有些分寸,我要问得是你今日去渡口时为何到着江寻鹤去?你还嫌你们两个不够惹眼,非要带出去招摇过市不可?”
沈瑞闻言一怔,沈钏海立刻抓住了这瞬间的漏洞,直接将他划为默认,面上好似气得发红,实质上两只眼睛都在闪烁着亮光。
“便是你们两个已经睡过了,难不成将朝廷命官诓骗到家中来玷污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名目吗?你非要落人口舌,叫言官参你一本才能罢休不成?”
沈钏海越说越有劲头,恨不得直直地撞到沈瑞脸上去,对于他而言,沈瑞现下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已经不甚重要了,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逮着错处好好发作一般。
结果一通说完后,便瞧见沈瑞面色古怪地看向他的身后,沈钏海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同院门处那道清俊的身影对上了目光。
那身影见他望过来,合手行了个礼。
沈钏海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沈瑞,他却好似一副欣赏好戏的模样。
对上目光后,轻笑了一声,语调恳切道:“父亲,我从未如此想过。”
第085章 第 85 章
沈钏海大约遭遇了些中年危机, 儿子向来是混账不听话的,因而便也罢了,但眼下却被儿子同他豢养在家中的娈宠前后夹击堵在院子中, 将他那些编排人的那些话逮了个正着。
若单是个娈宠便也罢了,偏偏还是个跟他同处朝堂的命官,又是未来君王之师。一番折腾下来, 怎么瞧都觉着沈家着实没有什么长寿的模样。
可怜他在权势阴谋中浮浮沉沉了半生, 现下就这般被堵在了沈瑞的院子中,左右为男, 左右为难。
平心而论,沈钏海倒是从不觉着沈瑞养着个娈宠算是什么大事,中都那些个世家子弟中花样比他多的, 比比皆是。
只不过平日里不如他那般招摇过市, 因而才在名目上被他压去一头罢了, 凡是高墙深院, 哪里有什么绝对干净的地界儿。
所以即便这娈宠是江寻鹤,他也不过是提点两句, 从来没当真觉着算是个多大的错处。说到底是个寒门出身的,在中都内半点根基也没有,若不是得了明帝的青眼,今日还不知被塞在哪个角落。
但眼下, 沈钏海看着面前弯着眼神情愉悦的混账儿子,又偏过头看了看院门处仍是清冷俊朗的身影, 实在是觉着自己这些年纵容着沈瑞在外面胡作非为当真是该死。
若非如此也不会报应这般快便落到他身上, 他甚至开始禁不住地发散:这样说话算是公公调戏儿媳吗?
传出去, 他便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你知道的……”神色僵硬地咽了咽:“为父也断然没有这个意思……”
沈瑞长长地“哦”了一声,轻轻挑了挑眉, 将那点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可信度再次拉到了一个低谷。
沈钏海不知道江寻鹤在他身后沾着的时候,有没有一直盯着他,但眼下确实是觉着如芒在背,仿佛被拨开了皮肉沿着脊骨一寸寸巡视了个通透,誓要将他心里头那点子糟污的想法剥离干净才好。
这种好似随时都会名声扫地的紧迫感让他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道:“你们两个之间那些个混账事,现下已经在中都内起了这些猜测,若是不想将事情闹得更大,便斟酌些行事!”
毫不意外的结局,见没了乐子,沈瑞嗤笑一声一声,懒散地合上了眼睛道:“得了,你也省些力气,我也少听两句。”
沈钏海倒是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当即皱起了眉沉声道:“你以为你若不是我儿子,我会平白费这些力气吗?死生又与我何干?”
沈瑞懒得睁眼再瞧他,只是轻轻晃着腿,带着身下的藤椅也一并摇晃起来,发出很细微的声响,手指扣在腰腹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着:“这点父慈子孝的把戏您还没玩够?别这戏唱久了,便当真入了戏,彼时您这二十几年反而盘算可就尽数付诸东流了。”
沈钏海眼底顿时便生出几分惊疑,他唇角微微抖动着,叫人分辨不出是气得还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顾忌着站在院门处的江寻鹤,忍了忍没再逼问沈瑞究竟是知道了点什么。
但转身离开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厉害,沈瑞略将眼皮掀开了一点缝隙,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点促狭的意思,他估摸着沈钏海近几日都睡不好了。
藤椅的底架轧在青石砖上挤压出点声响,在这院子中再正常不过的声音,但他却清楚地看到了沈钏海的肩背一僵,现下他便是惊弓之鸟。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的嘲讽,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将事情做得那样脏。
沈钏海走到院门处的时候,被迫同江寻鹤撞了个正着,若换做是旁人大约这时候早就避让开了,只有江寻鹤却好似半点眼色都没有似的守在那,一副诚心要给他难堪的模样。
沈钏海在沈瑞面前憋闷出的怒气此刻在心间逐渐发酵起来,刚想要嘲讽一句,余光便瞥见了江寻鹤有些泛红的耳根。
“……”
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沈钏海一直到走到前院的时候,神情都是有些恍惚的,府中仆役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是在朝中惹了什么气回来,一个传一个,便都不愿意去触他霉头。
守着盒子的小丫鬟更是吓得如抖筛子般,毕竟夫人院子中可不常送东西出来,每日都要引起些不快,现下又正赶上家主发怒,小丫鬟生怕牵连上自己。
但她年纪最小,在院子中也额外受气些,其余的见状早早就跑开了,她又怕东西送不到沈钏海面前再耽搁了什么事,便只能硬着头皮上。
“家主,这是夫人院子里送回来的,说……”
小丫鬟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奓着胆子道:“夫人说让家主管好自己的儿子。”
话刚一说完,小丫鬟便恨不得将头埋进石砖缝隙中,单是这话她也知晓盒子中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哪有十月怀胎的母亲将孩子称为父亲自己的儿子。
即便是在中都之内,也算得上是高门秘辛了,小丫鬟休说是妄想赏赐了,她现下只怕自己被裹上草席丢到乱葬岗去。
谁知沈钏海闻言只是微微一怔,便摆手叫她下去,小丫鬟欣喜之余,又不禁为着他在那瞬息间流露出的疲态而生出些疑惑。
她不过是个一个月只赚一两银子的小丫鬟,半点也想不透家主这般的人上人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明明他已经有那么多的金银了。
沈钏海将身子深陷在椅子中,合目养了养神,才伸手掀开了那盒子的盖子。
从他瞧见沈瑞找的那个送礼物的高大仆役时,便知晓这盒子中放着的定然不是正经东西,但即便早有预料,在看见那金铸的两只绳穿蚂蚱的时候也仍然默了默声。
他其实没太关注过从前沈瑞每月请安的时候都给萧瑜兰送过些什么,便是叫他现在去细想,也是一件完整的物件儿都想不出来,但大约是没什么出格的,否则中都内也不会将那点母慈子孝的说辞流传了二十几年。
思及此处,沈钏海冷笑了一声,在空荡荡的前厅中,声音被无限放大,但却奥斯生出几分莫名的惊悚感。
他面上露出嘲讽,那些人怎么会知道从沈瑞出生起,便同他的母亲如这世上最最亲密的陌生人呢?
沈钏海将盖子轻轻合上,手掌却不自觉地摩挲了下盒子的边沿,原本他还因着沈瑞最近的变化而奇怪,现下瞧来应是因着当年之事了。
只是不知道,当年之事,沈瑞究竟知晓了多少,他所知道的那些值不值当再在上面覆盖一层。
——
“阿瑞,我来讲今日的本子。”
一层阴影笼罩在沈瑞身上,瞧起来好似一种莫名的暧昧覆压。
沈瑞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随后意味难名地轻笑了一声:“江寻鹤,你耳朵红什么?”
他这般说着,目光却从江寻鹤的眉眼间一直巡游到他腰腹间,在某处轻巧地打了个转儿,随后含带着笑意收回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却瞧见江寻鹤方才还只是沾染在耳根的红意,已经在方才他目光没个顾忌地四处看的时候,悄悄蔓上了耳尖、颈侧。
如常年隐藏在雾气中不近人眼的远山忽而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霞般。
沈瑞漫不经心地想到:大约是比传胪日的牡丹更叫人平白生出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他忽而便生出了几分轻佻的心思,沈瑞将身子支起来,朝着江寻鹤凑近,手指勾上他腰间的系带,稍一用力便将人扯得更近了些。
江寻鹤站在他的藤椅前,要比着他高出许多,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将投在他身上的日光遮掩住,现下他就着沈瑞的力道贴近,便更显地身形高出许多。
沈瑞的脸只能将将贴合在他胸膛下的腰腹间,这回儿不过是秋日刚兴起个头,还不算太冷,只有沈瑞日日披着毯子,却也照旧要在午日喝些冰镇的,不过是转载折腾罢了。
江寻鹤身上的衣料并不算厚,至少现下沈瑞的气息完全可以透过横纵织线的料子,覆在他腰腹间的皮肉上。
他下意识滚了滚喉咙,声音间生出一点不甚明显的哑:“阿瑞想要做什么?”
沈瑞将下巴垫在他的腹上,略抬了抬头看过去,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上,沈瑞促狭地眨了眨眼,语调也有些莫名的含糊:“方才的话,太傅听见了多少?”
赶在江寻鹤开口之前,沈瑞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腰间,略带有警示意味地提醒道:“院门处的情景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太傅为人师表可不要诓骗学生。”
他算什么学生,若当真是依着规矩的学生,现下便应当用戒尺将他的手抽下去,而不是由着他在自己腰间作乱。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沈瑞却半点躲避都没有,好似已经生不出半点心虚了般,坦荡至极的轻佻。
若是叫那些个朝官瞧见了,不知要参他几句:伤风败俗。
但他却好像半点也不知晓害怕般,目光紧盯着江寻鹤的眉眼,生怕错过了丝毫动静般。
就连自己颈侧的那点薄红,也被沈瑞用目光摩挲了个遍,他似乎额外欣赏自己这点与平日里不同的神情。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将原本那句“尽数听见了”咽了回去,他略偏了偏头,回避开目光轻声道:“不……不曾听见什么。”
第086章 第 86 章
他将一偏过头去便径直迎上的日光, 鸦青色的长睫下垂,遮掩住了眼中纵生的慌乱,可长睫急促的轻颤却映显在光尘中, 避无可避。
沈瑞稍一抬头,便可将他神色间尚且没有遮掩干净的慌乱尽收眼中,这点痕迹难清的破绽, 却叫他平白生出了几分兴致。
江寻鹤明明是垂着眼的, 可沈瑞在他腰腹间仰头看上去时,两人的目光在昏明的叠合处撞在了一起。
沈瑞适时的弯了弯眼睛, 显露出的几分促狭将他眼底的欲.望遮掩了个七七八八,任凭哪一个一眼瞧过去,只怕也要被他这副清俊的模样唬住。
他轻笑了一声, 唇边裹挟着一点恶意:“太傅当真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下颌处原就贴着江寻鹤的腰腹, 说话间的轻微震颤便沿着他的皮肉, 透过轻薄的布料一直蔓延到要腰腹处的神经上, 惊奇起一阵难名的酥麻。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喉咙轻轻颤动, 目光从他艳丽的眉眼处一直摩挲到唇角,语调有些莫名哑
“阿瑞想让我听见什么?”
像是一场往来拉扯的博弈,好似谁先揭开这层弥盖的雾,便是先行成了输家。
只可惜, 指望着这中都城内最最蛮横不讲理的纨绔来遵循这点规则,着实是难了些。
沈瑞的手指还勾在江寻鹤腰间的系带上, 将其与衣料分隔开, 早已经被日头烘干得温热的手指, 将那点儿残存的温度渡到了手下紧绷的皮肉上。
闻言,沈瑞面上不显, 手指却又向内探进了两分,眼皮短暂的垂下又抬起,遮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情绪。
这漂亮鬼大约远比他显出来的还要多些精壮气,身形整日拢在宽大的文官袍内,系带又将腰身紧紧束起,勾勒出令人情动的轮廓。
但实质上沈瑞的手下却是紧绷的肌肉,这种明艳的冲突让他下意识生出些要将那块皮肉叼起的冲动,沈瑞舔了舔齿尖,将那点欲念按捺下。
柔软的指腹隔着衣料在紧绷的肌肉上按了按,目光却始终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将他哪怕不过丝毫的变化都欣赏了个淋漓。
“太傅当真要听我来说?”
沈瑞勾了勾唇角露出两颗尖齿,还不等江寻鹤应声,便故意拖长了语调,扯出了许多黏腻感。
“自然是希望太傅听见在旁人眼中,你我之间纠缠着多少私情,又是如何在床榻间极尽欢愉的。”
倘若沈钏海还没有走远,听见了他这句话,知晓自己非但被打成旁人,还平白的递上了牵扯的由头,不知又要气到何种境界。
沈瑞眼尾上挑,唇舌间显出几分暧昧,偏偏神情又是倦懒的,倒是颇像江寻鹤从前在江东老家养着的那只狸奴。
那蛮横的小霸王见他不应声,便轻轻啧了一声,搭在系带上的手指稍一用力便将人扯得更近了些。
他自己反倒将身子陷入藤椅中,手肘倚靠在扶手上,姿态懒散地半倚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陡然拉扯开,沈瑞歪了歪头,将扯着系带的手指收拢回来,皮肉间的剥离激起一阵细微的空阔,可还不等江寻鹤说话,他便轻挑的勾了勾手指。
偏勾完后,又懒懒地半搭着眼皮,分明是他自己挑起的,却好似半点都不在意江寻鹤会不会依着他的意思凑过来般。
秋日里这会儿的日光最是晃眼,沈瑞懒散地抬手遮在了额上,只留下半张脸还露在外面。
莹白的手掌在日光的映衬下显出些透色,能清楚地看见皮肉下横纵交织的青红血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动着,仿佛在默数着时间。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沈瑞微微一怔,随后仰着头透过手掌下的缝隙却瞧,目光方一冲突出去便同江寻鹤的撞在了一处。
后者已经俯下身子,握在他腕子上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量,沈瑞只要一抬眼便能瞧见江寻鹤手腕上的红玛瑙坠子,系在两侧的红绳已经已经生出些磨损的痕迹,可见是日日都戴在身上的。
沈瑞的目光从坠子上收回来,回落到那手掌的主人身上,略一挑眉,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般:“太傅这是何意?”
不待江寻鹤应声,他便勾唇露出了点笑意道:“总不能是因着方才没听个尽兴,非要逮着学生问个淋漓吧。”
他口中虽是这般说着,但眉眼间尽是盎然的兴致,尤其是在腕子上的手掌越发用力合拢的时候,那般可怜的模样叫他几乎要生出点怜悯了。
他虽瞧不见,但大约也能猜到那块皮肉只怕现下要被捏出些红白分明的痕迹了,偏江寻鹤越是这般,他便越觉着实在有趣。
瞧见这漂亮鬼站在院门处的一瞬,倒也不是没料想过他的反应,只百般的预料都不如现下这般有趣。
他不算很清楚原书中的大佬这会儿是不是会这般不娴熟地将情绪暴露出来,但作为促使他情绪发生变动的源头,那种愉悦感已经远远超过对死生两境的估算了。
“那阿瑞呢?”
沈瑞闻声一愣,下意识“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窃窃地笑道:“学生尊师重道,自然是太傅想听什么,便讲些什么,若是讲得多了,保不齐还能凑出个香艳的本子。”
沈瑞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近几日讲学的时候读得那册话本子,略带有暗示意味道:“这样日后讲学也便更有意思些。”
握在让他手腕上的手掌缓缓松开了些力道,沈瑞轻调了下眉,下一瞬,那手掌攀附而上,沿着他的指节横插进去。
“我想知道阿瑞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又是作何心思。”
沈瑞的手掌被压在额上,半点挣脱不得,江寻鹤的身子更俯下了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周遭的光亮都被眼前的身影遮住了大半。
江寻鹤神情上半点瞧不出方才那点小白花的意思,好似这一切的周转都不过是附和着的一场戏,唱完便要卸下戏袍扮回他江寻鹤自己了。
可沈瑞却仍是神色不动,这样才有意思些,否则即便那般娇弱小白花的模样再怎么叫人情动,也总归是会看腻的,彼时岂不白白亏损了他那张漂亮的脸。
沈瑞不得不承认,江寻鹤当真很会拿捏分寸,总能踩在他兴致消散的边沿变换出另一副样子给他瞧,叫他不至于那般快地乏味。
沈瑞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被牵制住的手掌拢住了手指,便也拢住了江寻鹤的手掌,他目光半点不回避,仿佛江寻鹤方才问的便同今日煮什么茶般。
他面上笑盈盈道:“太傅以为我会是何种反应,至少依着中都那些个传言,也不能指望我多纯情地羞涩吧?”
可心里却轻巧地吹了声口哨,想尽了心思遮掩自己的情绪,却完全忘记了遮掩情绪这种手段的本身就带有浓重而又难言的意味啊。
思及此处,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回握住的手指也翘起,在江寻鹤的手背上轻轻叩了叩,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般。
“太傅不必心忧,外边儿这些传言不过是见风就长,实质上颇没意趣。太傅便是听见了也不必方在心上,过了这几日便也就散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生怕自己这些话说服力还不够般:“放心,我身上传过的流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中都说得出名目的几个世家子弟都曾在这些个传言中,或多或少地成为过我床榻上的人。”
话说完,沈瑞自己却先撇开眼笑起来,从前倒是没发觉,原主身上的男色流言也传过许多。
便是穿书,也总得有点什么相似之处,才好作为媒介,但任凭沈瑞盘算出千百种的迹象,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同那倒霉催的有什么相似之处。
现下瞧来,还是有些的,至少是两个gay。
但大约也是有且仅有了。
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沈瑞“嘶”了一声,有些不满地皱眉瞧过去,却正对上江寻鹤有点泛红的眼。
“阿瑞,当真仅是这般想的。”
沈瑞那句“当然”都擦过唇角了,又硬生生吞咽了回去,任凭他在心中对自己劝解了千百句,方才那沾裹着点水意的眼却好似·对他下了什么蛊般,着实难消。
半晌,他干巴巴道:“太傅……也还是有些不同的。”
说完,尤怕人不信般,自己先点了点头附加了点可信度,实则心中已经难以压制那点忐忑了。
谁知晓这素日中宛如不近人烟的谪仙般的人哭起来要怎么哄!
沈瑞在心中轻“啧”了一声,既忐忑又烦躁,片刻过后认命般琢磨着什么话术出来哄人,只是这般的做法着实有些难以上台面。
“公子,陆府送来了请帖……”
春珰话还没说完,便利落地转身要走,裙摆被掀起了一片好大的弧度,半点惋惜的意思也没有。
沈瑞眼睛一亮急促道:“等等,拿过来。”
也不管那请帖上写得到底是邀请他去陆府欣赏什么花,哪怕是要他自己开花,也远比现下的境遇好些。
“备车,现下便走。”
沈瑞坚定地回避开江寻鹤的目光,若不时不成,只怕恨不得现下便穿梭到陆思衡院子里去。
直到一脚已经跨出了院门,才转过头来,面色上虽还是淡淡的,但语调却不自觉地被拖长,带出些粘腻:“太傅且先回去吧,我夜里去寻你。”
直到看着江寻鹤略略颔首,才好似松了口气般走了出去。
直到确定了院子中的人再听不见声响,春珰才轻声问道:“公子,您吩咐的将您今晨带着江太傅去渡口的消息传出去一事已经都办妥了,包括后续的发酵也都备好了。”
她犹豫了片刻后道:“只是传出这样的消息,只怕总归是不好,要不要……”
“无碍。”沈瑞勾了勾唇角,半点方才在院子中的局促感都不见:“他若是不应着这句娈宠,明日再调了职升了官,我这一个月盘算可就全白费了。”
第087章 第 87 章
方才的请帖他没细看, 直到坐上了马车,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陆思衡不知要请他去看哪门子的花。
穿来的时间久了, 大约也能体谅一些,这些个世家子弟若同他一般,是个顶不靠谱的纨绔, 每日招猫逗狗的还能有些意趣。
倘若是如同陆思衡这般, 处处都要循规蹈矩,处处都有人盯着, 倒的确是除了赏花和茶便没旁的事可做了。
今日赏这个,明日赏那个,倒不知是花看人还是人看花。
马车穿行在闹市中, 将拥挤的人流硬生生分拨开出一条路, 周遭商贩往来的叫卖声沿着车窗的边沿穿进来, 将中都内这些个世家添上了一层安乐的景象。
但今日大约还要比着平日里喧闹些, 百姓的日子不过是一日对付过一日,因而上面那些无论是世家还是官宦, 只要闹出丁点的动静,便要被发酵再逐渐传播开,周全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瑞今日便成了这传言中的主角,尤其是他的马车现下穿梭在闹市中, 硬是给原本已经讲尽兴来的百姓提了个醒儿,重新拉扯住旁边的人舔着唇再讲一遍。
“你不知道?今早那小霸王带着太傅一起去了渡口, 俩人瞧着可是亲密着呢。”
“嗐, 那谁知道, 反正现下人都住在了沈府,谁知道深墙大院一阻隔, 里头的人是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
“就是,你看这些年可有旁的什么大官同那纨绔睡在一起?”
沈瑞到底是个蛮横不讲理的纨绔头子,因而百姓们还有些顾忌,大都是等着马车驶过去了才开始传讲。
但诸般传言中,最最受人欢喜的便是这些个沾染着桃色的,凭着谁听了谁说了,都能摆出一副意会的神情来。
尤其是沈瑞这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现下终于有了点不太能上得了台面的动静传出来,众人说着 ,心中便好似有一种报了仇似的痛快,即便他们同沈瑞指尖并没有什么切实的仇恨。
但那到底是个除了命的纨绔,就算他没有做出什么大的错事吧,可纨绔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吗?若是像陆家或者是白家那般的,难不成会流出一个纨绔的名声吗?
这般的想法给了他们更大的支撑,就连将传言搬弄成百般的模样都觉着理直气壮了起来,因而话中便越发地没分寸。
“我二姑家的三儿子就是给沈府送菜的,听说那江寻鹤能考上榜眼,也全是因着沈家的威压,你想想那些个主考官哪个敢同沈家硬碰硬?”
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如获至宝,一个劲儿的应承,顺便还要扯出些颇不着调的东西来给这话做添补,不过片刻的功夫,一个能叫江寻鹤身败名裂的传言便颇有模样了。
“就是,要我说什么讲学,跟那纨绔有什么好讲的,指不定就是个借口,好借着沈家的东风往上爬呢。”
“我听说他也不过是个商贾出身,难怪一身的歪心眼子。”
沈瑞倚在车壁上,神色淡淡的,可唇角却已经抿紧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点想笑,甚至恨不得现下就能将江寻鹤扯到他面前来,最好是给他看看他寒窗苦读步入仕途,又极近心思将沈家屠戮殆尽,最后往上抬着的就是这些东西。
沈瑞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看着他们那副又疯狂又得意的神情,又看着他们在发觉到自己的那一刻猛地止了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般。
眼眶处都快要瞪出来,耳侧脖子也是一种莫名的胀红色,好像一股子气噎在嗓子眼钻不出来一般
他嗤笑了一声,兴致全无地将帘子松开,任凭它垂了下去,遮住了外面的场景。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将身子从重新倚靠在车壁上,手指搭在膝头上轻敲着,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波澜。
但却仍然难以避免地想道:这便是多少人以命殉道也要护卫着的苍生。
其实,也蛮没意思的。
闹市中的安静总归不过是一瞬,很快众人便寻摸着小摊位大声询价,用以遮掩自己了。一时之间,倒是更喧闹了几分。
待到马车逐渐走远,百姓们才短暂地一顿声,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便又扭过头拉扯着周遭的人开始疯讲。
神情语调上的激动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心中那点报复、对抗的心思,怕什么,难不成那沈靖云还能将他们都杀了?
马车已经在下一个拐角消失了踪影,可和沈瑞以及江寻鹤有关的传言却越发高涨。
今日是休沐日,一整天的时间足够那些个言官来写些弹劾的折子了,明日早朝定然很有意思。
——
到了陆府外已经有仆役在等着了,还不等春珰下车,便有人将车后的脚凳搬了过来,举止眼色都算是顶好的。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沈瑞从中探出身子来,丹朱色的衣摆在车壁上很轻地剐蹭了一下。
两个仆役见着他忙合手行礼道:“见过沈公子,我家公子已经在庭中等着公子了。”
沈瑞目光从他们身前扫过,略挑了挑眉道:“陆思衡今日又请了多少人来看他那破花?”
两个仆役躬着身子,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忐忑道:“今日只请了公子一人前来。”
半个字也不提陆思衡那破花,像是生怕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沈瑞转头就能将他们给卖了一般。
沈瑞倒是知晓陆家算是这些个世家中所谓的典范,但支撑着这些典范的往往便是数不尽的森严规矩,死生在面前吊着呢,谁会不处处谨慎?
换做是春珂进去,明日便要被打杀出来。
仆役见他不应声,等了片刻后奓着胆子轻声道:“公子请先进府吧,府中已经备下了吃食。”
沈瑞一撩衣角走下了脚凳:“走吧,去赏花去。”
他那“赏花”两个字说得语调很古怪,硬是叫那两个仆役生出一身的汗,心中打定了主意,下次再来接沈瑞这般的活计,他们是绝对不会再来了。
陆府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无论是对比着沈家还是楚家,风格差异都还是很大。与沈府那种处处彰显着的奢靡不同,陆府似乎同世人口中说传着那些个风雅得体几乎是分毫不差。
一时间竟是分辨不清,是传言先兴起的,还是陆家先变成这样的。倘若是前者,那未免太可怜了些,即便在深院高墙之后仍旧要依着旁人的心愿活着。可即便是后者,发展到今日,难道就处处都是由着己心的吗?
陆思衡今日这般难道就没有半分是依照着旁人所期望的模样生长的吗?
陆家中果然栽种着不少花木,侍弄得也极好,沈瑞院子中原本也有不少花,算是原主心中那点说不清的对萧瑜兰的孺慕之情在作祟。
但现下也找被移走了不少,省的最多的还是些绿植,瞧着养神又不惹眼,更没有萧瑜兰身上那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
绕过回廊,沈瑞果然看见了坐在桌子前的陆思衡和他身旁的老熟人,他略一挑眉,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兴致。
但话哪里有方一见面便说清楚的呢?
前面带路的小厮已经走过去通报了,沈瑞便自己绕过花木晃了过去,语调中略带有不满道:“前几日方欣赏过你那成片的牡丹,今日又来瞧什么?”
陆思衡闻言却轻轻笑起来道:“昨日新搬来了一些品种,与中都内常见的不同,倒是颇有些意趣。”
沈瑞当真是对这些花木没什么太多的鉴赏能力,成片的尚且能瞧出点或是富丽堂皇或是风骨铮铮,但若是叫他硬从几朵颜色不太一样的花中瞧出些乐趣倒着实是难为他了。
他一撩衣袍在陆思衡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懒散道:“下次寻着点真正有趣的玩意儿再请我来吧,真是不懂你们整日对着这些花能瞧出什么东西来。”
他说话时,陆思衡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紧盯着他的神情,闻言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中都内谁人不知晓长公主萧瑜兰最爱花木,沈瑞这些年为着讨好他不知寻到了多少名贵品种,但现下他却说出了这般的话。
自然不全是表露出对频频请他来赏花的不满,更多的只怕是对萧瑜兰的不满。这便代表着牵连着皇权和沈家之间最最亲密的一条线,断了。
陆思衡勾起唇角笑起来道:“好好好,是我考虑步不周,下次定寻些有意趣的玩意儿再请靖云来赏玩。”
沈瑞点着头,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陆昭身上。
陆昭这人的心性最好猜,不甘于自己的身份拼命往上爬,又嫉妒沈瑞什么都不做便可白白占有那些权势,对比之下陆思衡变成了他崇敬的对象。
换句话说,他就是陆思衡的舔狗。
方才沈瑞的话原本是为了不动声色地给陆思衡传递一点不可说的信息,却也有几分来惹怒逗弄陆昭的意思,倒是没想到从前一点就炸,今日却能这般忍着,连面色都没什么变动。
看来上次的宴会之后,当真是被陆思衡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若不是当真怕了,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消停的。
可他这般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给二人煮着茶,姿态娴熟恭敬,瞧着实在是没意趣,总不能当真叫沈瑞去赏花。
一次逗弄不成,便再来第二次。
这种人,难不成还指望着一次惩罚便可叫他改了心性不成?
沈瑞轻笑了一声,对上陆思衡的目光道:“若是下次当真想要请我来赏花,我倒是有个好建议。”
他略一扬下巴,将陆昭示意给陆思衡看:“不如将他晾干磨碎了做成养料,想来花定然会开得不错。”
第088章 第 88 章
陆昭闻言手上一抖, 茶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人还没说什么,他却先被吓得一哆嗦, 将头深埋着。手上却连忙将溅出来的茶水擦拭干净,随后像是深呼了一口气般,继续支撑着沏茶。
沈瑞勾了勾唇角,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变化呢, 他一辈子爬不到最顶端,便会一辈子怨恨旁人, 可即便是明帝,现下行事却也处处受人掣肘,这天下何尝有永不受拘束的人呢?
只可惜陆昭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对他而言, 他没有出声即是人上人, 便是这世上人人都对不起他的佐证。
大约在他心中, 他便是那个被出身埋没的奇才,所有没有出头的日子都是因为那些个人眼瞎。
沈瑞的目光从他的身上回落倒陆思衡身上, 就连他这个平日里听信的兄长,只怕也未必没有被他怨恨过。
他眼中忽然就升腾出一丝兴趣,他很想知道陆思衡会知道这些事情吗?大约是知道的吧,不然也不会每次自己一来, 便将人揪到自己面前来装家奴,就是不知道是为了叫他给自己赔罪, 还是借着自己的势折辱他。
“都说陆府最是守规矩的, 没想到陆兄身旁的人却调教得不怎么样。”
他捏了一颗果子, 咬了一口,唇舌间裹着汁水, 说话间便也有些含糊。但眉眼却是上挑着看向陆思衡,连丝毫的情绪变动都不过。
陆思衡顶着他的目光轻笑了一声,略垂了垂眼无奈道:“靖云,且宽恕宽恕他吧。”
沈瑞抬眼看了他片刻,眼中露出了点讶异,哼笑道:“陆兄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可从来不曾难为人。”
瞧着倒是有点那个模样,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自己轻轻撇开眼笑了起来。
“靖云。”
沈瑞捏着半颗果子的手随便挥了挥道:“罢了罢了,你自己的人自己看顾好了便是,别闹到我面前来便也没心思要特意瞧着他。”
周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陆昭有些迷茫地抬起眼,却正对上沈瑞饶有兴致的目光,他连忙低下了头,盯着面前的茶盏。
可他身旁也是安静的,陆昭垂着头却忽然从这些安静中觉察出了些令人胆颤的意味。
耳边忽然传来陆思衡的声音,语调淡淡的,似乎同方才与沈瑞说话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陆昭却明白这已经是一种警告了。
“阿昭,怎么不知道说话,你平日里便是这般学规矩的吗?”
陆昭猛地抬起头,面颊上泛着一层红,将手边冲泡好的茶递到了沈瑞面前,有些急促道:“沈公子吗,万般事宜都是我的错,多谢沈公子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
沈瑞弯着眼点了点头道:“陆公子慢着点,别一会儿将涎水都喷到茶盏上了。”
陆昭没说完的话陡然噎在了嗓子眼,局促地“啊”了两声,却半点正经的声响都发作不出来,连脖子都憋得通红。
沈瑞将果子吃完了,揭开茶杯盖子,将果核丢进了杯盏中,茶水被砸出一个漩涡,向四周喷溅开来,最终还是裹着那果核添补了进去。
他重新将茶盏盖上,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众人一时眼晕罢了,沈瑞抬起头看向陆昭,见着他难看的面色笑道:“不过是句玩笑,陆公子怎么还要恼了?”
沈瑞的目光在他清白的脸和紫红色的脖颈上扫过,院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不过是些玩笑话,陆公子不要太敏感。”
陆昭听着他的话,呼吸急促了几分,这些话他再清楚不过,全是从前自己嘲讽沈瑞是个酒囊饭袋、富贵草包的时候说的话。彼时自己说完后,还要故作高雅地添补一句:不过是些戏言。
他以为沈瑞不会知道的,毕竟依着沈瑞的性子,可不会在意陆昭说得到底是真心话还是戏言,只要他听着不舒服便绝不可能轻轻揭过,因而他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将人避开。
可现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瑞笑盈盈的脸,绝不是今日才知晓的,可若是从前就知道又怎么会忍到今日才发作呢?
沈瑞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难堪,余光却瞧见陆思衡便坐在他对面,脸上始终都是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斡旋,却又只好似在看戏,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沈瑞的指尖在茶盏上轻轻敲着,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道陆昭现下会不会怨恨他始终奉承着的兄长现下这般冷眼瞧着,对着他的窘境坐视不理。”
他一抬眼正瞧见陆昭泛着红的眼,指尖在桌案处紧紧扣着,却半点不敢往陆思衡那边瞧,可越是这般掩耳盗铃,越能瞧出些旁的意思来。
沈瑞微微一怔,随后轻笑起来,瞧瞧,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陆思衡的那句:“客人前无礼,阿昭,你的规矩该重新学一学了。”
陆昭身子猛地一颤,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是垂着头低声应下,随后起身合手行礼道:“陆昭先行告退。”
沈瑞眯着眼轻笑道:“去吧,下次回见。”
陆昭动作一顿,但最终却连会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缓缓出了院子。他和沈瑞都清楚,所谓的重新学规矩便绝对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这句话代表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陆昭都不能在跟在陆思衡身后去参加各种宴会了。
沈瑞掐指算了算,很快便要到中秋夜宴了,原书中,陆昭可是借着这场宴会出了好大的风头,若非如此沈家抄家一事也不会让他平白地插一手。
只是不知道按着眼下的进程,他还有没有机会在出现在中秋夜宴上。
陆昭走后,丫鬟新换了茶叶来,陆思衡一掀开盖子,沈瑞便笑了起来。
“靖云怎么了?”
沈瑞看着他手中的茶道:“没什么,只是今早才有人将我的那份泡成了洗碗水,原还觉着糟践了东西,倒是想不到竟然在你这填补上了。”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轻笑道:“这点茶可是难求,不知道是谁竟然这般没眼色糟践了靖云的茶。”
他话方一说完,便觉着沈瑞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身前,委实是没发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沈瑞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觉着这话说出来,陆思衡大约是要陷入些莫名的尴尬,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他若是不说,便好似他府中还藏着个什么颇得宠的人物般。
他抬眼对上了陆思衡的目光,抿了抿唇,在一众莫名的殷切注视下无奈道:“我爹。”
他的目光还落在陆思衡的脸上,原本还有些尴尬,却又在见到他闻言陷入怔愣的时候,撇开眼轻笑了起来。
陆思衡规矩周全了二十几年,从未出过差错,可现下却当着沈瑞的面,说他父亲没眼色。
这件事张扬出去,估摸着信的人不会太多,可却照旧能成为他世家典范四个字上的残缺。
沈瑞大约是瞧出了他这点心思,却没给他吃什么定心丸,反倒是故意藏着坏心眼道:“陆兄,水煮沸了。”
后者立刻有些懊恼地回过神来,去拎火炉上的小铜壶,沈瑞瞧着他难得一见的慌乱,顿时乐不可支。
沸水漫入茶盏,浇出一片白色的水雾,随着陆思衡的动作,茶叶的清香味逐渐散发出来,将方才的小插曲遮掩了过去。
沈瑞懒散地伏在桌案上,看着陆思衡的动作漫不经心道:“我猜你今日请我来决计不是为了赏花,说说吧,有什么事想要问我。”
他的手指拨动了桌案上的一只花瓣:“你可以说说看,保不齐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了。”
陆思衡行云流水地煮着茶,闻言轻笑了一声:“靖云当真可以都告诉我?”
他这话带着点试探的意思,沈瑞轻轻吹了吹那花瓣,将它吹出好远,半晌才懒懒道:“看心情,别瞎曲解我的意思。”
中都内大约还从来没人这般对陆思衡说过话,他含笑“嗯”了一声:“听说今日靖云在渡口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还行吧,我没什么兴致,但管夫人说我拿了钱,要给我极致的体验,因而才叫我去渡口参加祭祀。”
陆思衡听着他半真半假的胡言乱语,意味不明道:“那靖云可是信那些鬼神?”
沈瑞嗤笑一声道:“我若是信那个,还能活到今日?外面那么些人赌咒发誓般地求我不得好死,却半点不想我若是变成厉鬼了,他们连今日这点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了。”
陆思衡垂了垂眼,厌恶鬼神,又厌恶花草,究竟是因着他原就不喜欢,还是或多或少地同萧瑜兰牵扯上了关系呢?
巧合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便就再也不是一个偶然了。
“那便说点有意思的,听闻靖云和那位江太傅现下交情不浅?”
“便知道你要问这个,堂堂世家子弟硬是将自己过成了个好事者,也不嫌无聊。”
陆思衡弯了弯眼睛,将茶盏推到沈瑞面前去:“靖云的事情当然都很有意思。”
沈瑞垂眼看着那茶盏,意味不明道:“那陆兄不觉着江寻鹤也很有意思吗?”
第089章 第 89 章
陆思衡闻言看向沈瑞, 唇边挂着一惯的笑意,眼中却生出几分探究:“靖云说的有意思算在何处?”
沈瑞轻笑了一声,目光直视着他, 略有些不耐烦道:“陆思衡,你们陆家的人行事都如你这般拐弯抹角的吗?”
陆思衡一怔,脸上的笑意倒是更真切了几分, 沈瑞看着他这般作态有些无聊地重新去看茶盏上描花, 却听见后者颇为恳切道:“家风如此,只不过, 我大约要更严重些。”
他这次用得有点意思,就差接着沈瑞的话说:陆家人就是有病了。
沈瑞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猫,心情愉悦地哼笑了一声, 半抬着眼看过去, 只是语调却仍是一副不饶人的作态:“那陆兄觉着是哪里有趣?书案间还是床笫间?”
方还叫陆思衡, 这会儿高兴了又叫陆兄, 简直将那点小情绪都摆在了明面上,擎等着人去哄。
偏他说这话的时候, 眼尾上调着,唇舌间略带着些含糊,显出些莫名的暧昧。
与其说是在问陆思衡,倒不如说是在拐着弯儿地应承中都内那些香艳的传闻。
陆思衡的目光倏忽间冷了下来, 可他自己却好似没发觉般,仍是含着笑看向沈瑞:“若单是床笫之间有趣, 想来上次赏花宴靖云便不会把他带到陆府。”
上次赏花宴那一遭, 与其说是沈瑞在示威, 倒不如说是在替江寻鹤震慑众人。否则依着他的出身,在中都这片地界, 哪能平静地待到现下?
更何况当初孙闵在传胪日之后巴巴地去了沈府一事,早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牵扯出来作为依据了。
孙闵固然是个蠢物,不知道隐藏踪迹,但沈瑞一向做事狠辣,放任消息传出这么久,未必没有故意昭示的意思。
明帝这些年明里暗里同世家不断斡旋,胜败皆有,可无论是中都城内还是朝堂上的局势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可见破局一事全不在现下这些固有的权利之间。
因而江寻鹤一中探花,明帝那点儿心思便藏无可藏,按着他的意思,这位探花郎是一定要被拨到翰林院去的,如此才好将来封侯败相,打破世家掌权的局势。
这算是一场明谋,便是仰仗着众人即便知晓却也不敢将手段使在明面上,那些时日里,中都城内不知多少人夜夜难眠。
可这场局却被沈瑞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谁都没有料到破局的关键,竟然在一个纨绔和一个年幼的小太子身上。
沈瑞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没心没肺的样子好似一点儿也没发觉陆思衡话中的试探,他扯长了,语调懒散道:“陆兄怎么不猜猜我带他来参加赏花宴,里边究竟藏着多少善心?”
同聪明人讲话就是要更轻便些,遍数着满中都的百姓来问,估摸着也找不出一个人肯承认沈瑞是个多大的善心人。
纨绔这种玩意儿,善心太多,就不成样子了。
沈瑞这话大约也不算是在诓人,毕竟他把人带着招摇过市,好好的一个太傅跟在他身侧愣像是个柔弱的小白花儿。凭谁也瞧不出传胪日时,青年高坐在马背上风骨铮铮的模样。
若没有那日的场景,想来今日渡口上的事,反倒不会传得这样广。当时瞧着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可接着今日,便明里暗里给了那些世家子弟们不少香艳的暗示,叫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发掘了什么真相般。
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佐证,江寻鹤的声名才在这一上无午便尽数败坏了。
这件事传出去,除却江寻鹤自己个儿是个受害人,只怕最气愤的便要数明帝了,好好的一枚棋子愣是放在沈瑞手里给糟践了。
可这些话却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阴谋盘算不隔着几百上千年被后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便是不好宣之于口的。
而陆思衡只是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好像今日同沈瑞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喝茶时顺入腹中的吃食,好歹也隔着一层厚厚的皮肉,叫旁人窥视不得。
他甚至能腾出些心神来宽慰沈瑞:“靖云总是喜欢说这些荒唐话,难不成外面那些人说你是个纨绔,你便当真恶事做尽了吗?”
“那些个好事者里有多少是真的百姓、多少是世家的耳目、多少是想要往上爬的官宦,他们口中说的那些话,尚且不如街头乞儿编唱的打油诗。听听便也罢了,你倒是实称,逐字逐句都记得了,倒从来不见你读书时这样好的记忆。”
陆思衡半哄半训斥的提点了一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瑞这声陆兄喊得是自己的亲哥哥般。
他倒是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了,可奈何眼前趴在桌子上的,是个油盐不进的混账,还是个略长了些脑子的。
若是那些个蠢物,说不定听了便也就照着做了,偏是这种有了点脑子的又不听话,还一肚子的鬼把戏的最是要叫人头疼。
陆思衡看着趴在桌面上把玩茶盏,连眼皮都不抬的沈瑞,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声音也略压低了几分:“你在中都内行事蛮横惯了,可眼下许多事,却并非可轻易解决的。靖云若是不知晓全貌,便绝不要混迹在这其中。”
他将手上的茶盏放下,沈蕊被他的动作吸引了目光,瓷器磕在石桌上总归是要有些声响,但对于露思恒而言,这便已经算是无礼的限度了。
“中都城内的水从来都是不可见底,靖云若想趟入其中,少不得便要遭遇一些生死两难之境,更多的只怕还要牵扯到沈家,周全着些行事吧。”
沈瑞偏过头看着他,好像当真在思索一般,片刻后勾了勾唇角道:“陆兄将话说的这般情真意切,倒叫我一时分辨不清是真心为我好,还是想着法子折腾我一遭。”
“说我当真按照陆兄所言谨慎行事,这中都城内难道便容得下我了吗?”
明帝这些年之所以放纵沈瑞在中都城内蛮横行事,总不会是因为他是萧瑜兰的血脉,这玩意儿在皇权之下最不值钱。
明帝所畅想的无非是他活着的时候找不到破局之法,也要想尽了法子给潇明瑾铺路。
一方面叫沈瑞进宫伴读,好教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生出些情谊来,一方面这二十余年来又想尽了法子,叫沈瑞成为这中都内最纨绔之人,恨不得今日沈家刚交到他手上,明日就叫他败坏殆尽才好。
可这些都建立在沈瑞从来都不成器的基础上,一旦他按着陆思衡的法子小心谨慎,只怕就算没有江寻鹤,沈家也逃脱不了抄家之罪。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二人对视之间想到了同一处关窍。
沈瑞姿态懒散的摆了摆手道:“中都城里的这些盘算,若是事事都叫人猜透了,便也不至于磨到今日。我与陆兄都不过是这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说不上身不由己,却也难以诸事遂意。”
他忽然顿了顿,略有些促狭地眨了眨眼道:“我劝陆兄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少往自己身边招揽那些蠢物,便不知要省下多少力气了。”
沈瑞说话时,目光朝着陆昭方才离开的方向,颇有些明示的意味。
陆思衡会意地笑了笑,略有些无奈道:“阿昭算是旁支中有些才能的了,我若不去扶持着些,只是一味的打压,只怕百年之后,陆家便不再是这番模样了。”
“靖云,你我有所不同。”
沈瑞便是沈家的独子,不管这其中发生什么曲折,他也早已是定下的掌权人。沈家又同皇权联合着,族中子弟不在多而在精。
树大反而招风。
若非如此,在原书中最先被抄家的也不会是沈家,这样大的布局总不会是江寻鹤的一言堂,沈家依傍着这个起家,也终将因着这个而沦亡,也算是些循环的命数了。
沈瑞闻言坐直了身子,浑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勾着唇角道:“所以陆兄不必多操心沈家之事,我也不来管陆兄身后要跟着的是哪一个,两相避让,才算是平稳。”
“我以为我同靖云也算是略有些知心的朋友了。”
陆思衡听着他的话目光微冷,可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好似在面对自己顽劣的幼弟,虽然有些无奈,但本质上还是耐心的。
沈瑞却仿佛听见了什么,颇有意趣的玩笑般,闷声笑起来,随后目光诚恳地盯着陆思衡瞧:“这话大约有些冒犯,可我仍然想知道,陆思衡你当真同旁人交过心吗?”
不陷于中都城,便是整个汴朝都将陆思衡夸得风光霁月,天上人间再无其二,可你瞧见那个活生生的人,硬是将自己活成一个典范?
他整日覆着那一张假面,说他同旁人交心,倒不如说江寻鹤其实出身富贵、有权有势,来得更靠谱些。
周遭的氛围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凝滞状态,而罪魁祸首却好似半点也没有察觉般的依然自得,甚至有闲心捏了一颗葡萄吃。
“ 也别拐弯抹角了,你我都知道今日赏花的由头下遮掩的是什么意图,我府中还有人等着我去哄,索性一并告诉你。也免得还要再瞧见方才陆昭那张死人脸,也好叫你睡得安稳些。”
沈瑞将葡萄籽吐在手帕上,口中有了些甜味儿倒叫他心情好了几分:“楚家的商船我投了不少钱进去,目的只有一个,我要钱。所以不管今日这消息,是从你府中传出去也好,还是我另择了旁的法子昭告众人也好,谁若是在这其中使了什么手腕叫我亏了钱,我敢打保票,他在中都内活不畅快。”
沈瑞轻轻哼了一声,口中说的是活不畅快,可神情上却分明是要将人抹了脖子才好。
“我也早就说过了,不必在我面前生出那些无谓的盘算,我想要插一脚进来,便只管投钱就是。楚家是商人,难道还不喜欢钱吗?”
“若是没有钱便省省那些心力,这局游戏左右他又参与不上,不妨多睡一会儿好觉,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天,免得既捞不到好处又折了寿。”
沈瑞站其身,有些意趣阑珊地做了个添补:“大约便是这样,下次真有了好玩儿的再叫我来。”
“陆兄,回见了。”
他合了合手,转身便要走,却忽然被陆思衡叫住了,不过犹豫了一瞬便试探道:“靖云府中要哄的人可是江太傅?”
沈瑞一怔,却没转过头来,只是随便摆了摆手道:“我脸皮薄,陆兄还是少打探我床榻间的事吧。”
第090章 第 90 章
沈瑞这次总算是没有什么阻拦地回到了府中, 方一下马车,便见门房的小厮捧着请帖送来。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管事教的规矩,瞧见的沈瑞也不怕, 光是咧着嘴嘿嘿直乐:“公子,这是白家送来的请帖,请您去用晚宴。”
他手里分明捧着一沓, 但却只捡了最上面的那一张说, 估摸着底下那些个还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送来的,总归是不打紧。
沈瑞闻言略一挑眉, 却没伸手去接,只是懒声道:“把这些个玩意儿送回去,告诉他们, 想见我便自己个儿来沈府, 别拿着我当他们家仆似的, 整天给他们跑腿儿。”
说完, 目光还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厮,为了收这些请帖, 已经跑了一上午腿的小厮瘪了瘪嘴,脸上的笑意顿时少了许多,总算不是方才那副喜气洋洋的蠢样子。
沈瑞悄悄勾了勾唇角,抬脚便要往府中去, 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太傅还在院子中吗?”
今日休沐,朝中自然无事, 更不必说依着江寻鹤的出身, 在中都压根没什么朋友。
从前这种时候, 也不过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煮茶读书,再要不然, 就是捧着话本子哄沈瑞睡觉。
总之,极少出门。
所以他这话原也不过是想起来便随口问问,后边应当接着的回答,他心里门儿清。
谁知小厮听了他的问话,脸上却浮现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有些支支吾吾道:“太傅现下不在府中。”
沈锐脚步一顿,略偏过头看向他,眼中生出些不易察觉的冷:“人呢?”
小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这中都城内无人不知晓沈瑞的脾气,若将他惹恼了闹起来,恨不得将整个中都城都翻个个儿。
可他现下非但语调稀松平淡,就连面色上也瞧不出什么旁的意思来,但小厮却硬是起了一身的冷汗:“方才宫里来传旨,请太傅进宫问话。”
沈瑞皱了皱眉:“宫里来传旨?来的是哪一个?”
“春和公公。”
小厮一边应话,一边心里慌张得不行,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将这祸事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沈瑞轻嗤了一声:“等他回来,叫他来我院子吧。”
小厮连声应下,沈瑞再没多说话,只是抬脚进了府中。
他倒是没想到,明帝会将事情做得这般急,即便这消息在中都城内传得如何风生水起,但到底不过是个没什么太多根据的传言。
他原以为明帝至少能捱到明早朝后再将人留下,却不想竟然这般心急,在事情尚且没个定论的时候,便将人带进宫中问话。
只怕这消息传出去,江寻鹤做娈宠一事便算是彻底落实了。
沈瑞有些意兴阑珊地吹了吹指甲,原本还寻了些言官明日上朝弹劾那漂亮鬼的,只可惜明帝今日将人传去问话,那明日折子上的功力便至少要打个对折。
白费了些气力,又莫名被安定下去几分风波。可惜了,平白叫那漂亮鬼逃过一劫。
但沈瑞心中却难免地生出点烦躁来,不过是个太傅,明帝倒是上心,只怕这主角儿就算是萧明瑾,他也未必这般急不可耐。
“公子。”春珰轻声唤了一句,晃了晃手中的礼物盒子道:“那这礼物是要直接送到太傅院子里去吗?”
沈瑞回过神来,偏头瞧了一眼,挑眉反问道:“我何时说过这东西是给他的了?”
春珰:“……”
她算是瞧出来了,不过是巴巴地去买了礼物,结果因为回来后人却不在,不能第一时间瞧见他的心思,这便要闹脾气,折腾出好大一番不乐意。
可这事情最初的缘由,分明就是沈瑞自己一手操办的,若不是他将人带到渡口,又派人在城中散播消息,那些人只怕下辈子都会这样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
源头是他,过程也是他,现下偏就因着那个被祸害的不能顺着他的心意,便要不高兴。
春珰觉着自己即便是领着月薪做事,也照旧是没法容忍。
“奴婢知罪,是奴婢妄自揣测了,奴婢现下就将东西送到库房里登册。”
她一口一个奴婢,实质上怨气都快要赶上身旁正在闹脾气的小霸王了。
沈瑞被她气笑了:“你倒是最近学得越发伶牙俐齿,在爷身边做丫鬟多屈才啊,怎么不去茶楼里说书呢?”
春珰顿了顿,好像当真考虑了一下,随后诚恳道:“茶楼里赚的并不如沈府赚的多。”
沈瑞抬手弹了她一下威胁道:“尽然知晓谁掌管着你的衣食,就规矩些,免得那日便不知不觉被发卖了。”
春珰在他身后轻轻皱了下鼻子,却也知晓见好就收,即便这些时日公子对待她们比着从前宽松不少,却也不代表她们便能越过主子去。
沈瑞重新将身子靠回到软轿上,在安静的晃晃悠悠中忽然开口道:“人若是回来了,便叫他来我的院子,若是耽搁了,便回去睡他那四面破墙吧。”
春珰垂着头遮掩住唇边的笑意,却又怕被发觉般,很快便收拢了起来低声应道:“是。”
沈瑞听着她的应承,有些烦躁地磋磨着手指,那漂亮鬼住的房子都快有没有屋顶了,现下能这般惬意却也半点不知道是谁的恩情,也不知是哪来的依仗。
半晌,他忽然面无表情地想着:哦,恃宠生娇。
——
“江太傅,您跟着老奴走便是了。”
春和侧过身子,轻声为江寻鹤引路,随后又和善地笑起来道:“江大人还是我这年遇见的第二个被传召进宫,却能不问缘由的了。”
江寻鹤轻笑一声道:“陛下传召,自然是有陛下的缘由,为臣子的听顺便是了。”
春和满意地颔首应承道:“的确如此,倘若朝中百官皆能有如大人这般的心性,我们这些做殿前奴才的,一天不知要省下多少嘴皮子。”
两人的身形穿梭在宫闱之中,江寻鹤好似不经意般问道:“不知公公方才所说的第二个是哪一位大人。”
春和听见他问这个,顿时百年笑开了道:“这位可不是朝中的大人,而是沈家的嫡子沈靖云。”
他回过头道:“他与旁人不同,也自然同江大人不同,江大人是心性使然,但沈公子却是因为……”
他顿了顿,试图搜寻出个委婉一点的词,但依着沈瑞的做派又委实不能够,一时之间倒是哽在了此处。
忽然,他听见江寻鹤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道:“肆无忌惮。”
春和听到后微微一怔,随后想到眼前人不止是给小太子做了太傅,还给那小霸王做了教书先生,更是一直在沈府中住着,应当再了解不过。
更何况现下瞧起来,大约是不止与学生同教书先生的关系上,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即刻便将人传召进宫。
春和的目光在江寻鹤周身打量了一下,目光有了些隐晦的变化,他含笑应承了一声道:“太傅所言极是,只是这话老奴可不敢说,否则若传到了沈公子的耳朵里,非得进宫将老奴这把骨头给拆散了不可。”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氛围,终于春和带着江寻鹤在殿门前停下道:“太傅且先等等,容老奴先进去通传一声。”
随后,便轻轻推开了殿门走进去。
明帝正坐在桌案前批折子,听到了声响便张口问道:“人带来了?”
“正守在殿外呢。”还不等明帝多问,他便颇为了解地主动道:“一路过来倒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若是从细处论起来,倒是颇有底气。”
春和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同沈公子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明帝手中的毛笔一顿,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才个个都是心思深沉的,多没头没尾的事情传到耳朵里也照旧能给编排圆满了。”
春和一惊,连忙道:“奴才该死,是奴才愚蠢,妄加揣测,还请陛下责罚。”
明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得得得,又不曾说要罚你,倒显得朕好生刻薄般。”
春和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于帝王之心也有几分体悟,当下便知晓没什么事了,于是又爬起来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明帝没回他的话,只是忽然道:“他那底气不是因着沈瑞那个混账,而是全仰仗着他一身的才情,殿试那日便是如此,而今仍是如此,朕倒是希望他能一直维持这般本性。”
若能做到,只怕他还当真会成为眼下破局的关键。
朝中大约也是找不出第二个出身、才情、品行都同他这般合适的了。
只可惜,一下子没看住,便被沈瑞那个混账玩意蒙上了一层雾气。
“传进来吧,问两句听听。”
“是。”春和连忙转身出去将人唤了进来。
“臣江寻鹤叩见陛下,陛下……”
明帝大手一挥道:“没旁人,不必见那些虚礼。爱卿可知晓,朕今日为何会传爱卿进宫?”
明帝看向下面的江寻鹤,有些期待他的回答,即便朝堂中所有人都在同他拐弯抹角地打太极,但他仍旧觉着江寻鹤同旁人不同。
江寻鹤倒是早有所料,他合手道:“臣猜测是因着中都传言中臣为沈公子娈宠一事。”
第091章 第 91 章
大殿中陷入一种短暂而又诡异的安静氛围, 明帝凭心而论就算对着那传言有点好奇的心思在,却也实在是对那混账东西的床笫之事半点兴致都没有。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那混账小子若是知晓了他问这个, 会摆出一副什么样嫌弃又嘲讽的表情。
他看向身旁的春和,用目光询问道:他说话一直都是这样直白吗?
春和将手局促地拢在了袖子里,略摇了摇头:老奴也不知道啊。
明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随后转头看向阶下的江寻鹤, 后者正默声站着,好似方才那话压根不是出自于他的口中般。
汴朝文官袍子讲求行动间衣袖翻飞, 腰间束带又要显出几分克己守礼,硬是将人约束成了一副清瘦的模样,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更好似稍一施压便支撑不住般。
明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 总觉着现下的场景着实诡异了些, 原不过是个为人君主的询问臣子闹出好大动静的私事, 现下却只像是舅舅把外甥媳妇叫到跟前,用强权逼迫着人把床榻上的事情逐字逐句剥离明白。
是任谁听闻了, 都要啐一口的程度。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罪名平白担着了,却连半句话都询问不出来吧。
明帝唬着一张脸,沉声道:“看来爱卿还是知道几分的, 既然如此,想来也知道这事在中都内传成如何离谱的模样吧。”
他谨慎地用了一个相当委婉的想法, 暗示江寻鹤将事情分辩清楚, 只要他今日当着自己的面承认了那些事情都是谣言, 那明日那些朝臣自然便无法再依着这件事情无尽地发酵下去。
“爱卿若是有什么苦衷,尽可告诉朕, 朕一定会为你做主。”
明帝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他尚且还有一半未尽之言,沈瑞那混账心里到底存着什么心思不好说,倘若来日真将人掳上了床,那江寻鹤今日的话便是欺君之罪。
他除却站在明帝这边破局,没有半分旁的出路。
江寻鹤垂下眼道:“中都城内百姓安定,因而才有丁点儿的风声便可吹散出满城的风雨,而在这之后即便有什么推手,也不过一转身便隐入生民之中,寻不到踪迹。”
他合手拜道:“陛下为臣忧心,是臣之责,但倘若臣因着这些传言便不敢踏出一步,才是当真落入圈套之中,也就辜负了陛下对臣的期望。”
明帝看着他,神情上有一些复杂,这几日中都内原也不太平,沈瑞又生怕这水不够浑一般,四处搅局,牵连出不知多少动静。
轮番折腾下来,明帝倒是将始终转圜于沈府与东宫之间的江寻鹤给忘了,也自然想不起自己最初点了他做探花郎的时候寄予了如何的破局期望。
他在破局和萧明锦之间选择了后者,盘算着即便自己再多费些心里,只要能将局势打开条路径,便可使得萧明锦继位后顺遂许多。
而江寻鹤便是他留给萧明锦的后手。
可现下这后手却自己转到了台前,明帝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只觉着这背后之人大约会在陆白两家之间兴起,现下却觉着是江寻鹤自己筹划的也并非全无可能。
江寻鹤垂眼看着身前的石砖,他能感受到明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渐凌厉,心下却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沈瑞的这点把戏着实是不周全了些。
若是当真有人想要探查,就算揪不出他来,也少不得要伤些元气。
明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有意试探道:“流言已经至此,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既然已经如此,便不如由着他去吧。”江寻鹤抬起头看向高位上的明帝:“只要陛下肯相信臣,那臣的职责便只有尽心讲学一件事而已。”
中都城内被权势富贵迷乱已久,多少朝臣穿上官袍时还能勉强凑合出些正气,一但脱下便宁愿做世家走狗。
明帝倒是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这般的意气了,他轻笑了一声,即便江寻鹤后面总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仅凭着现下,却也叫他对于当初钦点了这位探花之事半点也不后悔了。
像是某种安抚般,明帝忽然道:“赐给你的府邸修缮得不错,再过些时日,回府中住却也不错。”
“陛下既然命臣住进沈府,便一定有陛下的道理,陛下不必因着此事顾忌臣,左右中都内同有关的传闻真真假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江寻鹤说这话时,面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可明帝却瞧见他隐藏着的淡漠。
那些人自以为将江寻鹤分隔在众人之外,在中都内抱团抱久了,便以为这样久已经是决定的手段,却不知晓被分隔开的那人从来都不是同他们一处的。
江寻鹤快要退出大殿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明帝的声音:“朕很好奇,倘若朕不信你,你的职责又是在何处?”
江寻鹤脚下稍稍一顿,转身合手道:“倘若陛下不相信臣,那臣无非便是被贬谪到地方去。”
他轻轻笑起来:“陛下总不会真将臣贬谪到沈府内做娈宠吧。”
明帝闻言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憋闷了一上午的心境也稍稍宽松了些,片刻后他沉声道:“爱卿心中有抱负,便只管安心去做吧。”
“谢陛下圣恩。”
——
清泽焦急地等在宫门外,却又不敢乱走,只能绕着马车转圈,险些将那一处地皮给磨烂。
他方从楚家的商行回来,这些时日他始终作为东家的耳目守在楚家,怕商船出了什么岔子,好不容易等到船出航了,连合眼休息一会儿都没来得及,便满耳都是东家的香艳传闻。
只可惜他听了许久,才恍然发觉东家非但在传闻中成了沈靖云的娈宠,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这事情比家主现下站在他面前还恐怖。
结果陛下又派人来将东家传召进宫问话,谁知道是秉着什么样的心思。东家早就给他说过,即便沈靖云同陛下沾亲带故的,但沈家仍旧永远都会是明帝的眼中钉。
现在东家深陷这般的流言之中,谁知道明帝会不会因为不能立刻除了沈家,而迁怒于东家。
就在清泽满心焦急,甚至连东家倘若出了事,他要如何殉葬都想好的时候,江寻鹤终于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出了宫门。
“东家!”
到底还是在宫门处这块地界,清泽不敢大声喊,只能目光在江寻鹤周遭仔细打量着,生怕出了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岔子。
江寻鹤略摇了摇头,清泽便及时地止了声,凑到跟前儿去围着。
小太监笑眯眯道:“奴才奉命来送江大人回府。”
在清泽开口之前,他抢先道:“大人不必推拒,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清泽看着坐在对面的江寻鹤,转头张望了半天,才凑过去用气声问道:“东家,陛下怎么说?”
他实在是忍不了了,总觉着要是捱到回沈府,便要憋死了。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这些时日清泽始终在商行内周全,清瘦了许多,但他自己却好似没发觉般。
“无碍,原也不过是个传言。”
清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旁人只觉着是个传言,但他可不信这其中当真半点心思都没有?他早就怀疑过,自家东家始终不近女色,又从来都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却唯独沈瑞是个例外。
东家又不是那些个攀附权贵之人。
清泽的心思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那沈靖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东家喜欢呢。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怕沈靖云,可要是东家喜欢的话,以后总会是他的当家主母……父?
清泽莫名打了个哆嗦,大中午的,却硬生生起了一身的冷汗。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江寻鹤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噤声,宫中出来的赶车小太监,车轮声未必压得住车厢内的谈话声。
清泽瘪了瘪嘴,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稍稍坐直了。
马车穿过闹市,百姓中的传言总是流传的时间要更久些,即便闹了一上午,现下坐在马车中仍然能听到众人的谈论声。
甚至比今日早上时更显得丰富了,只是有几种倒叫江寻鹤寻到了沈瑞那话本子的味道,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听了一路的传言,终于停在了沈府门前,小太监在车帘外笑道:“大人,已经到了。”
车帘被掀开,江寻鹤颔首道:“多谢公公。”
“大人不必言谢,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
小太监说完话后又驾着马车离开了,两人一转身却对上门房小厮巴巴的目光:“江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试探道:“阿瑞回来了?”
小厮疯狂点头,都快要晃出残影来了一般。
“见我不在生气了?”
小厮简直好似找到了知心人,急切得连声道:“正是如此,公子说了,太傅一回来便立刻去他院子中寻他。”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眉眼间都柔和起来道:“我知晓了。”
第092章 第 92 章
沈瑞合着眼坐在藤椅上, 小腿轻轻晃荡着,身上拢着一个织金的小薄毯子,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瞧着一副颇为悠闲的模样。
春珰在他身侧侍立着, 悄悄翻了个白眼,装出这样一副万事不沾身的样子,实则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都快要敲出残影了。
她侧过身子对春珂使了个眼色:派人去街口瞧瞧, 江太傅怎么还没有回来?
春珂立刻会意地压低了脚步声, 小心地向院门处挪腾,还没等过绕过沈瑞身前, 便被叫住了脚步。
“滚去哪里?”
春珰面色一凝,立刻对着春珂使眼色,奈何后者被吓得一惊, 还没来得及接收她的信息便将整件事情全盘托出:“门房那边始终没有来消息, 奴婢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点事情若是都办不好, 明日便可将门房的人都尽数打杀了。”
春珂闻言, 还没落地的脚步缓缓收了回来,犹豫地试探道:“那……奴婢便不去了?”
沈瑞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得更急促了:“去什么去, 嫌不够折腾?”
“哦”春珂憋闷地应了一声,垂着头往回走,还没等重新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便又听到那小祖宗懒声道:“去厨房拿一碗冰镇梅子来。”
春珂迟疑地看了看沈瑞身上盖着的小毯子, 这个天儿,吃冰镇梅子?
“怎么, 这会儿又不愿意去了?”
她不过稍一迟疑, 那小祖宗就好似等不及了般催促着, 春珂胆小,只能连声道:“奴婢这便去, 很快便回来。”
可她话刚一说出口,便瞧见方才还等不及的沈瑞又闷闷地“哦”了一声道:“也不必太急。”
站在一旁的春珰见证了全过程,面色上有些无语,又不许旁人多过问江太傅回没回来,生怕被人发现他又多上心,可一转头便又暗戳戳地示意春珂借着这机会去瞧。
又古怪,又别扭。
她一抬头便看见了春珂投过来的目光,便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她安心去门房问。
下一瞬便瞧见了春珂不知道意会了些什么,喜滋滋地便出了门,春珰犹豫了一瞬,总觉着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但依着沈瑞现下的别扭劲,她又实在是不敢张口提示,要不然只怕有人要恼羞成怒,拿权势压人了。
她只能嬷嬷地祈求着,春珂最好是看清了她的意思。
大约是因着有人去探查消息,所以沈瑞的神情好似有了一瞬的缓和,春珰瞧了一眼,又着实觉着懒得陪他唱这种别扭的戏码,于是垂下眼擎等着春珂带消息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瑞的手指继续急躁地敲着,但好在正门离着院子有着颇远的距离,所以也还勉强能耐着性子。
终于,春珂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处,手中还拎着雕花食盒,美滋滋地走过来,将里边的冰镇梅子放在了沈瑞的手边。
寒气逐渐蔓上来,在桌案周边压出一个圆圆的水渍。
春珂好似讨赏般道:“公子,这梅子瞧着品相极好,快尝尝吧。”
说完后,便殷切地等着沈瑞吃,沈瑞掀开眼皮看了看她:“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春珂眨了眨眼,发觉出了些不对劲,但已经到了眼下的情景,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公子还是要少吃些,免得伤胃。”
春珰紧紧闭了闭眼,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但抛开旁的不说,看着沈瑞这般吃瘪的模样,着实是有些乐趣的。
“那你方才是死哪去了?”
春珂一怔,随后试探道:“公子方才不是叫奴婢可以慢一些走吗?”
沈瑞险些被她气笑了:“那你不妨猜猜,爷为什么要叫你不必急着回来?”
春珂原本坚定地觉着公子一定是良心发现,因而才对手下的仆役特指他自己产生了些恻隐之心,但眼下瞧着却根本不沾边儿。
“或许。”她添上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公子是心疼奴婢每日太辛苦。”
沈瑞险些被她气笑了,挑着眉看向她:“心疼你什么?心疼你每天吃小厨房八盘点心?”
就那么点私事却全被扒了出来,春珂涨红了脸道:“公子……”
沈瑞嗤笑一声,重新懒散地合上了眼:“滚回去。”
“哦。”
春珂垂着头一步一步往回挪,全是她的错,她便不应当银河沈瑞的一句话便觉着他是个什么好人来着。
还没等到她走回去,便听见院门处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阿瑞怎么动了这般大的怒气?”
敲在扶手上的指尖停了,可手指的主人却板着一张脸孔道:“难为太傅费心,这般劳累辛苦还要挂念着学生动怒与否。”
春珰同春珂对视一眼,悄悄撇了撇嘴。
瞧瞧,等到人来了,又摆出这般别扭的模样,跟耍娇有什么分别。
但到底拿钱办事,春珰福了福身子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说完话后顿了顿,见沈瑞果然没有出言阻拦,便带着春珂退了下去。
见色忘仆的主子就是这般!
江寻鹤走到沈瑞身侧,俯了俯身子轻声解释道:“方才陛下派春和公公来传我进宫问话,不是故意要出门的。”
沈瑞掀开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太傅这话说得好似我娇养在府中的小媳妇般,太傅不过是在借宿,哪里连出门都要受我的拘束,传出去还当我沈府不容人,整日刻薄你般。”
“阿瑞。”江寻鹤忽然请唤了一声,在吸引了他的目光后轻声道:“在闹什么脾气呢。”
“太傅出门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哪里由得到我来挂念。”
沈瑞答非所问,却叫江寻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沈瑞恼怒道:“别笑了,太傅且回自己的院子去吧,我同太傅又并没有很熟。”
江寻鹤微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压在扶手两侧无奈道:“阿瑞,不要这般说。”
“我同阿瑞相交从来都是真心相待的。”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了江寻鹤的目光,没瞧见旁的,倒是先瞧见了个满当当的自己。
还真是,鬼话满篇。
他将脸偏了过去回避般冷硬道:“知道了。”
说话时嘴硬,但耳尖却略沾上一点红。
江寻鹤略退开一点,轻笑道:“嗯,知道了。”
沈瑞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想到:知道什么?他有什么可知道的?
但总归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将放在桌案上的小盒子递给他,冷邦邦道:“礼物。”
他在心中劝慰自己,他是金主,身为金主的即便是养着的小雀儿沾了些错处,但也总是要彰显一下金主的气度。
精巧的盒子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颇漂亮的玉石,但却半点没经打磨,也自然没有什么形状。
其实沈瑞今日买的是一根漂亮的玉簪,但等到回府没瞧见人,顿时便不想再给他了,从库房中翻腾出了上次给萧瑜兰买礼物时买的这块玉石。
原本是想着等寻到一个靠谱的工匠仔细雕刻了再送过去般,但现下……
“阿瑞这是?”
“中都内闹出了那么多的风声,这件算是歉礼,只是实在不知道太傅这般人物喜欢什么,因而便挑了快上好的玉石,太傅喜欢什么便自己雕去吧。”
哪有人送礼物送玉石的,只怕到了旁人手中,便要被整个人打出去。
但江寻鹤自幼不知收了多少礼物,其中紧着他喜好的不在少数,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如这般合称他心意,叫他欢喜的。
“我很喜欢,多谢阿瑞。”
江寻鹤眼中盛着满满的笑意,沈瑞对上时微微一顿,随后有些别扭道:“又不是多好的物件儿,下次送你更好的。”
他在心中谴责自己,他可是金主,怎么能同娇养的金丝雀赌气呢?即便不想要离他,也万不应当送这般寒碜的礼物,这绝对不是在下小雀儿的面子,而是在打金主自己的脸。
江寻鹤俯身在他身前蹲下,目光紧盯着他:“那阿瑞今晚还会来我的院子中吗?”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奇怪?沈瑞微微皱了皱眉,听着实在好似在等着人去宠幸一般,再搭上那张清冷的脸,冲撞之下,叫沈瑞垂眼避开了一下。
他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那太傅期望我去吗?”
他在问出口的瞬间便开始后悔,可江寻鹤温热的手掌搭在他的膝上,认真地看着他道:“阿瑞若肯来,我定然是欢喜的。”
沈瑞抬手遮了遮他的眼睛,勾了勾唇角道:“江寻鹤,那便竭力地,将你的期待展示给我看。”
“就算是要献祭给神明,也要拿出些诚意来啊。”
——
“东家,你可算是回来了。”
清泽连忙迎了上去道:“沈靖云没有为难你吧?”
“要我说,外面那些传言怎么就传得那般凑巧,沈靖云又是个心黑的,搞不好这件事便是从他手中传出去的。”
清泽不由得抬高了声音,试图唤醒一看便有些高兴的自家东家,生怕东家被沈靖云给蒙骗了。
可江寻鹤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那些传言,那些在背后周转的手段,他都知道的。
第093章 第 93 章
清泽闻言下意识怔了怔, 面色上浮现出几分难名的意味,他原以为沈靖云定然是使出了什么把戏来蒙骗自家东家,才会使得东家对他全然相信。
毕竟中都城内的消息传得如此汹涌, 倘若其后没有推手,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只是原本他也并不能确定,这些个消息便一定是从沈靖云手中传出去的。
中都内世家不知凡几, 其中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难以分割明白。
其中暗藏着的心思更是不可分辨,上一刻还与之谈笑, 下一刻保不齐便要从怀中掏出匕首,将人刺出个对穿。
可眼下他瞧着东家这般模样,分明是知晓了前路是何等深渊, 却自己仍旧甘之如饴罢了。
“东家, 此事虽算不上多大, 但既然有了这么一笔, 背后藏着的便一定又更大的谋算。即便东家现下对沈靖云的心思都一清二楚,可在身后刺出的刀子, 哪里分得清深浅。”
依着老家的规矩,主人家行事,他们是不能有质疑的,但清泽不过犹豫了一瞬, 仍旧舍着一身的出发忧心忡忡地劝着。
东家到底同旁人不同,老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中都那几个掌柜又颇不老实, 只怕今日得了消息, 明日便要想法子传到老家去。
老家主原本就对东家多有不满,不过是因着东家这二十余年里从未出过差错, 又将生意经营得兴盛,现下更是考入官场才算作罢。
那些个趋炎附势之人好似一身皮肉全都已经化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双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东家,一旦发现哪怕极其微小的动静,也要立刻发作起来。
本来东家做了太傅便已经叫家主很不满意了,现下倘若因为沈靖云的盘算儿再出了什么岔子……
清泽几乎能想象得出,老家传来的信中会将话说得有多难听,一定又要说夫人始终在山上修行不愿意见东家一眼便是因着他自己不够优秀,夫人以他为耻才会连消息都不肯传一句回来。
平心而论,那些个混账东西分明一个赛一个得废物,但却能因着母亲留在身边便可压东家一头,这天下哪里有这般没道理的事情?
“无碍,我心中有数。”
江寻鹤绕过他坐在了桌案前,清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一小沓信件,他心头一惊:“这是从老家寄来的?”
话刚说出口,他便自己否定了自己,老家的信件从信封、信纸乃至印泥用的都是特制的,也算是行商之家一种防伪的特殊手段,但桌案上这些却明显不是。
江寻鹤抬手将这些信件向前一推:“这些是那些个掌柜往江东传的信件。”
自从江寻鹤到了中都,那些人手中过的油水少了八成,离开老家时间久了,便觉着自己是中都内土生土长的商户了,全然忘却了倘若没有江家,他们现下绝不会有这般的富贵。
利益愤怒稍一遮眼,便顾忌不得那些个东西了,只想着要借着这天赐良机将江寻鹤拉下马,叫他也吃一吃苦头,却不想信件还不等寄出中都便被拦截了下来,全到了江寻鹤手中。
想清楚了的清泽顿时冷下脸来,他原本只当那些个东西是一时别利益蒙蔽了心神,却不想藏着的心思一个比一个腌臜。
他们只怕是忘记了自己的行事倘若放在老家,只怕早已经生死难料了。
清泽将信件接了过来,拆开了最顶上的两封来看,里边写着的东西甚至比中都内传着的还要荒唐,个个生意经营得未必像话,但春秋笔法用得可是醇熟。
他将信件往怀中一揣,合手道:“东家放心,属下一定会将此事料理好。”
他一定会让这些人再不能往老家传出哪怕只言片语,看来果真是离开江东太久了,已经全然忘记了家里的规矩了。
就在清泽马上便要退出房间时,江寻鹤忽然开口道:“这些时日盯着些江东的动静,若有了信件便即刻送过来。”
“另外也要注意山上是否有传消息下来。”
清泽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捏紧,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属下知道了。”
已经快到中秋了,又到了夫人会传消息回来的时候,可是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一句“一切安好”,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些人鄙夷东家的武器。
连亲生母亲都厌弃他,便可知他是个多低贱的可怜虫了。
只有东家自己在一次次期待与失望中独行了许久罢了。
清泽微叹了一口气,推开门扇走了出去,只觉着胸膛内拥堵着一口气似的不通畅。
一会儿觉着东家怎么能这般纵容沈靖云作乱,一会儿又觉着倘若东家当真喜欢那纨绔,却也不是不成。
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谋算着,那些个世家大都远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富贵堂皇,尤其沈靖云从来都是金娇玉养的,清泽偷偷瞧过,他用的物件儿便没有一个不镶金的。
若是这其中使点绊子,叫沈家入不敷出些,再由东家来添补上这个漏洞,或许也并非不能得逞。
清泽越想越觉着可行,便连神色都轻快了几分,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原先是如何惧怕沈靖云了。
他揣着怀中的信件方一出了沈府,往着那些个铺子里去了,总得叫他们知晓主仆有分别,一惯多嘴多舌的是要被绞了舌头的。
——
终于在临近晚膳的时候,春和带着明帝的手谕到了沈府,见了沈瑞还笑呵呵道:“陛下叫奴才来传几句话。”
瞧见沈瑞跪下了,便展开圣旨将上面咬文嚼字的东西念了一通,无非便是敲打沈瑞不要行事太过荒唐,若在留人话柄定是不会轻饶。
无非就这么几句话,但明帝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直到沈瑞的膝盖都跪痛了,春和才唱了句“钦此”,将圣旨收了起来,随后乐呵呵道:“陛下还有几句口谕。”
沈瑞方要支起的身子又重新跪了回去:“公公请讲。”
“那老奴便冒犯了。”
还没等院子中的人想明白这句“冒犯”是什么意思,便间春和周身的气质一变呵斥道:“混账崽子,再在外面不老实,便滚进宫来朕亲自看着你能折腾出什么来!”
春和说完后轻轻笑了笑,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但却什么都没多说,只是将手中的圣旨递到了沈瑞手上。
在两人凑近的时候,才小声道:“江大人因着此事只怕也要吃些苦头,公子还是小心些吧。”
沈瑞垂了垂眼,遮掩住了眼中的神情,轻笑道:“多谢公公提点。”
春珰在他身侧见状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银子借着袖子遮掩递了过去,口中还说道:“公公们辛苦了,请诸位公公们喝口茶。”
等到春和出了院子,沈瑞将手中的圣旨展开瞧了两眼,乌黑的字迹当真是半点纸都没浪费地铺满了。
他嗤笑一声,将圣旨抛给春珂,见着后者手忙脚乱地接着了,才懒声道:“收起来吧。”
春和是明帝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凭着那张与人为善的脸暗地里不知替明帝料理了多少人。
沈瑞可不会相信他方才那句话当真是在提点自己,既然能从他口中说出,即便不是明帝的授意,也至少是揣测了心思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意思便有趣了起来,沈瑞倒是忽然好奇今日宫中明帝同那漂亮鬼之间到底说了点什么。
等到春珂将圣旨收好再出来的时候,便只瞧见了自家公子的一个背影在拐角处一晃而过。
瞧着是往着江太傅院子中去的,春珂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院子里的是公子新娶的夫人呢。”
——
沈瑞斜倚在门框边,瞧着江寻鹤坐在桌案前看书,他身后是一扇窗,这会儿大敞着,外面的枝叶便沿着窗框探头进来,将屋中添上一点亮色。
他忽然开口道:“春和方才传了旨意来,陛下将我好一通训斥,末了又告诉我太傅此番吃了少的苦头。”
他抬脚跨进门槛,缓步走过去,目光却紧盯着江寻鹤:“是不是太傅在宫中说了我好些坏话?”
江寻鹤闻言无奈地笑起来:“阿瑞明知我不会如此。”
沈瑞凑在他桌案前吗,轻挑着眉眼道:“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便将人心分辨清楚了。”
“毕竟——”他故意扯长了语调道:“太傅治国之才,现下却只能留在沈府中陪我念话本子,甚至夜里还要做床榻间的陪伴,心生怨怼也是应当的。”
他俯了俯身撑在桌案上,欣赏着江寻鹤的神色,想要瞧出点旁的意思来。
“阿瑞所说的这些原也是我甘之如饴的。”
沈瑞撑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磋磨了一下,他有点迫切地想要知道养着的金丝雀太主动的话,金主应该怎么办,直接给钱合理吗?
可片刻后,他只是弯了弯眼睛轻笑了一声:“太傅这般哪里还是中都内惹人倾心的探花郎。”
“倒好似我养在房中的小奚奴。”
第094章 第 94 章
方寸之间的氛围不过瞬息便变得狎昵而暧昧, 沈瑞的目光落在江寻鹤的下颌颈侧,在那一小块皮肉上打着转而地磋磨。
除却他,谁会将小奚奴叫做养在自己房中的, 其中隐藏着的意味几乎是要压着人的面上过去,倒不如旁人口中说的娈宠清白了。
暮色四合,周遭暗得极快, 方才不点烛火也处处清楚, 现下却只剩昏暗的余晕了。
沈瑞掩在袖中的手指很轻地搓了一下,他在试探, 今日大殿中江寻鹤同明帝究竟说些了什么已经是无从知晓,春和跟在明帝身边不知多久了,嘴巴从来都是最严密的。
若是指望着能从他口中撬出来更多的消息, 倒不如即刻便寻到一根麻绳拴在房梁上将自己吊死来得轻快些。
但沈瑞却到底不能完全坐以待毙, 本着能试探一定出来便试探一点出来, 即便种种都不能够, 至少还能再心态上施加些压力。
因而他这会儿紧盯着江寻鹤,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些论调来。
可江寻鹤迎着他的目光只是轻轻一笑, 随后低垂了眉眼,倒是显出几分凄凉柔弱的意思来。
“可我出身商贾,身份低贱,依着中都的规矩, 即便是给阿瑞做奚奴也是不成的。”
他原本捏着书页的手掌忽然合拢,在掌心内掐出一片红痕, 唇色似乎都在瞬息间白了几分, 鸦青色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安。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来对上了沈瑞的目光,像是安抚般扯了扯唇角道:“我随口说说, 阿瑞不必挂怀。”
可他面色苍白,这会儿强撑着笑起来,比不笑时更要惹人怜惜些。
沈瑞掩在袖子下的手指重重地捏了一下,指甲压进皮肉中捏出一片凹陷,细微的刺痛感让他下意识咽了咽。
他想说“可你现下已经贵为太子太傅了。”能做储君的先生,便已经是陛下钦定的下一代朝臣了,即便现下不见得有什么出头之日,日后等到萧明锦登基后也未必不可以封侯拜相。
哪怕退一万步来讲,这条路走不通,也可凭着他一身将家世出身整个洗白,三代之后谁还会记得哪一个祖上是卖鱼的?
可话在唇边了个转儿,却还是被咽了回去,沈瑞微微叹了一口气,神色仍旧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动,只能分辨出语调有些微哑:“可我院子里的那些个,凑在一处也仍是没你有趣。”
周遭都是昏暗的,可却仍然能瞧见江寻鹤眼中的微光,沈瑞短暂地将心底的谋算抛舍掉了,其实应当算作是大忌,可是这般漂亮可怜的金丝雀,委实是值得。
夜色逐渐深沉,沈瑞半倚在藤椅上,湿润的发丝还在不住地滴水,将肩颈处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透出一点深色。
下一刻头发却被厚实的帕子裹住,轻轻擦拭着,沈瑞即便合着眼却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受江寻鹤的存在,萦绕在鼻端处的草药清苦味也更深了几分。
头发上覆着的手掌轻轻按摩着,没一会儿便带起些困倦,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后将头倚靠在椅背上,任由着江寻鹤去摆弄。
意识昏沉之际,他似乎感受到了头上的帕子被取走,随即身子一空,他想要睁开眼瞧瞧,但一整日的困乏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在闻到熟悉的清苦味时便干脆安心地将头窝在江寻鹤怀中。
见到的最后一点光景,大约便是透过眼皮掀开的那一点缝隙,瞧见缓缓垂落而下的床幔。
——
“江太傅,这是公子命奴婢送来的。”
江寻鹤方合上门扇,一转身便瞧见春珰正站在院子中,秋日里露水重,她的裙摆已经被微微洇湿了,瞧着不知站在这等了多久。
见江寻鹤出来,便掏出一包银子递给他。
江寻鹤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看向春珰有些不解道:“这是何意?”
“昨日太傅被传到宫中去问话,回来的时候自然也是宫里的公公驾车送回府中的,同天子身边的人打交道,虽不能完全倚靠这些金银利益,但若是缺了便难免要被下绊子。”
春珰轻声解释着:“便如昨日的情景,太傅应当给那位小公公些茶水钱才好。”
春珰还藏着点话没说,如同江寻鹤这般将“穷”一字恨不得写成大字贴在身前的人在中都也着实是难寻。
中都内那些个人原本就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背地里瞧着江寻鹤估摸着也是百般的不顺眼,倘若他再这样,只怕大大小小的绊子也是少不得了。
“多谢春珰姑娘提点,江某日后定会注意,只是这银子……”
春珰又往前递了递道:“太傅还是收着吧,否则公子若是知晓我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定然是要罚我的。”
这话便是半真半假地诓人了,沈瑞身边的这些个仆役即便是在中都内也算是过得顺遂些了,平日里只要不失了分寸,便休说打杀,就连责罚也很少。
旁的不必说,就算是依着陆家的规矩,只怕年年清明春珰要祭拜的还得多个春珂。
“况且公子说了,太傅既然如今住在他的院子中,那便自然不能丢了他的脸面。”
春珰说这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倒是同她那蛮横不讲理的主子一般无二,叫人几乎能想到沈瑞说这话的时候是如何唬着一张脸吓人的。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无奈地接了过来:“如此,便多谢了。”
瞧着江寻鹤离开的背影,春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总算是送出去了,好险,差点便要被扣月例了。
也不知道公子最近是怎么发现自己压根半点真情实感都没有,有的只是对银子的喜爱,从此便彻底拿捏了她的软肋,一眼不合便要扣钱。
即便到最后都给她添补了回来吧,但依着家主的话来说那便是公子可是全中都最大的混账,谁知道哪一日便是当了真的。
春珰拢了拢衣袍,怀揣着守护住了月例的好心情,转身回去给还睡着的那位小祖宗准备东西。
——
江寻鹤方一到院门便同等在一旁的沈钏海撞上了,说来倒是奇怪,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府中,甚至同在一个朝堂为官,但这么长时间里还当真是头一次在院门处遇见。
“见过沈大人。”
沈钏海一身官袍倚在门柱边,黑着脸也不知等了多久,他虽然从不曾与江寻鹤在门口处碰见,但门房处对于他出门的时间都是记录在册的。
亏得沈钏海特意早起了些,守在这里等着他,却不想等了许久,才见着江寻鹤姗姗来迟。
沈钏海沉着一张脸道:“几时上朝都这般惫懒了。”
说完后又陡然反应过来,眼前人可并不是他那混账儿子,就算可能有那么点儿媳属性吧,但没摆在明面上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好在江寻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没叫他多生难堪:“昨日看书晚了些,今晨一时不察错了时辰。”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沈钏海,而是微垂着眼,遮掩住眼中难名的情绪。
他今晨起得时辰大约比平日还要早些,可沈瑞熟睡在他身侧,瞧着乖顺得不行,那种难得的安宁叫他犹豫了几分。
恍惚之间,他好似握住了属于他的东西。
见沈钏海还要再说些什么,他率先开口,将话头揭了过去:“沈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在下说吗?”
沈钏海看了他两眼,方才那点等待中的怒气消散后,反倒是生出了些莫名的尴尬。
片刻后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昨日中都内风声不小,朝中不少人对你原本便颇有微词,今日定然会趁着这个机会齐齐上奏,只怕你今日早朝不会太好过,且提前准备着吧。”
江寻鹤原本在中都内便没有根基,因着这件事便更是要难捱,若换做是旁的世家子弟倒还差些,偏就因着他出身商贾,因而想要往上爬所以攀附着沈瑞简直是再合理不过。
即便有些并非同世家一丘之貉的,却也要考虑这其中的可信性吗,免得费了好大力气救出来,最后却打了自己的脸。
江寻鹤合手道:“江某多谢沈大人提点。”
秋日早上的风不算小,又一因着两侧的高墙在府门处形成了一个风口,将江寻鹤身上的官袍吹动起来,显出极瘦的腰身。
沈钏海看了一眼,面色上有些意味难名,但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转身上了马车。
即便他将今日会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江寻鹤,甚至将谁会上奏,折子里会写些什么都如数告知,江寻鹤所能做的也只是硬捱着。
他便好似这朝中唯一一株浮萍,在皇权和世家之内来回波折,无论选择了哪一方,最后都是会被撕碎,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中都那些风声若说没有推手是万万不可能的,甚至叫他怀疑这背后之人便是沈瑞。
沈钏海拢了拢袖子,将身子倚靠在车壁上,听着逐渐重合的车轮声,微微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当真如沈瑞所言,不过是个取乐子的娈宠罢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朝中的那些个大臣们, 平日忙得脚不沾地,半天都寻不到人影,小跑起来恨不得将脚后跟砸在后脑勺上, 但一旦逢着朝中有什么数落人的事情,便好似闻着肉味的野狗般,齐刷刷地聚在一处。
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公务繁忙了, 个个拢着手自诩品行高尚, 实则早已经悄悄地将事情裹在唇舌中嚼了个稀巴烂,若是按着嘴碎的程度来升官封爵, 只怕个个都有宰辅之才。
沈钏海一下车,百年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聚集过来,在看到车中下来的是他时, 颇有些失望的意思, 但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只能假笑着:“沈大人安好。”
那些个把戏忒没个用处, 半点都遮掩不得。
沈钏海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缓缓驶来的马车, 江寻鹤的马车是他不知道从那搜罗来的,同他的身世一般寒碜简陋,只有前边儿挂着的一个写着个“江”字的纸灯笼能多少显出些身份来。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百官顿时安静了下来,也不急着进宫上朝, 就三五成群地站着,安静地等着江寻鹤从马车上下来。
目光中多多少少地也有着些期待, 不是期待别的, 他们只是有些好奇这位明帝都要护成眼珠子似的才子在得知自己被沈瑞玩弄成娈宠的消息传遍中都时, 究竟会作何反应,是无地自容, 还是厚着脸皮不承认……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颇有意趣。
马车缓缓靠近,最终停在了一列队马车之后,在一众奢华的马车之间竟一时说不清是惹眼还是不起眼了。
帘子被一只手掌掀开,众人面色上不动,目光却像是受到了丝线牵引般试图沿着帘子的边沿透进车厢中,先着众人一步看清江寻鹤的狼狈模样。
可江寻鹤却在这之前先走了出来,若是平日里瞧见了,他们大约还能从服饰衣料上评判一番,最后嘲笑一下他的出身有多上不得台面,但这会儿众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官袍,倒叫好些世家中出来的人颇为失望。
他们最能轻易分辨的东西没了,便只能试图从江寻鹤的神情中分辨出些端倪来,可后者神色松散淡漠,一眼瞧过来的时候,倒是百官这边儿的几个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已经生出些窃笑的声响,几个人立刻涨红了脸,互相对视之后便挺了挺胸膛摆出一副硬要将错处安在江寻鹤身上的意思来。
“江大人果真今时不同往日,便连上朝都是姗姗来迟。”
江寻鹤脚步一顿,朝着发难的官员看了过去,在短暂回忆了后者是何人之后便合手道:“李大人安好。”
“大人倒果真是来得很早,只是不知为何大人现下还没能进到大殿之中,反倒是同江某在此处见面,难不成大人是刻意在等江某?”
他说话时神情冷淡,语调不急不缓,若是不从话中分辨,还当他是在同人谈论早饭如何。
安慰李大人顿时连脖颈都涨红成了猪肝色,他为何还在宫门处等着,自然是因为还没到进殿的时辰,众人皆是如此,可江寻鹤这般说出来,便颇具有些嘲讽的意思。
就差将他那点小心思全部摊平在明面上,再吆喝两句叫众人来围观了。
李大人“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江寻鹤瞧了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句玩笑话,大人不必多虑。”
李大人闻言瞪大了眼睛,瞧着比方才更生气了。
一遭下来,原本摩拳擦掌的众人顿时息了声响,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谈论起了些旁的事情,连目光都不多给一寸。
同他这般粗鄙之人计较什么,说多了也不过是有辱斯文,一会朝堂上见真章便罢了。
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就连方才同李大人同仇敌忾的那几个,也一转身便混入了人群中,一时之间倒是只剩下江寻鹤和他两两对望。
江寻鹤微微颔首示意,李大人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便转了过去,显然半点想要交谈的欲望都没有。
几个凑在墙角不太引人注目的官员小声讨论着:“他从前也是这般牙尖嘴利吗?”
“谁知道呢,都不曾同他说过话。”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发觉江寻鹤入朝这般久,却始终在朝堂上不声不响,明帝叫他去给太子讲学,他便当真好像只剩下这一件事一般。
众人原本预料的那些个破局之事好像全然同他没有关系一般。
周遭沉默了片刻,最终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诸位大人有没有发觉江大人所行之事,倒是颇有那位的风范。”
此话一出,听着的人皆一通打了个寒噤,再不敢多说一句。
中都城内这些个官宦世家们哪个没有饱受沈靖云的折磨,那位行起事来才当真是荤素不忌,左右又没什么人能杀死他,因而从来都是由着性子做事。
这几年大约还好些,从前少年气正盛的时候,简直是能止小儿啼哭的人物。
人群陡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氛围,直到领路的公公来传百官入殿的时候,才算是短暂地松懈了一番。
明帝高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群人便觉着心头堵得慌,他面前的桌案上奏折齐刷刷地垒出一个堡垒来。
他心中清楚,即便底下现在都是一片黑乎乎的脑袋瓜子,一会儿也必定会挨个拔出来把自己交上来的折子再深情地念叨一遍。
“臣有本要奏。”
明帝不耐烦地撇开眼,他说什么来着?他当真很想现下便撂挑子不干,但事实上却只能和颜悦色道:“爱卿有何事啊?”
实质上别说是他和那上奏的大臣了,就连这大殿中的太监都知道那大臣要说出些什么屁话来。
心知肚明,但非得配合着将戏唱周全了。
“启奏陛下,今日城中流言四起,皆是同江太傅有关,虽真假难料,但已经流传颇广,只怕要引起些变动。”
明帝暗暗点了点头,这算是个打头阵的,言辞间还算是委婉。
果然那大臣话音刚一落下,便立刻有人站出来道:“此流言臣也多有耳闻,事关江大人私事,臣本不应当多言。”
“但。”那大臣猛地一挺胸,摆出一副好似要英勇就义般的姿态道:“事关国家社稷,臣绝不能包庇,江太傅身为太子之师,私下里却行事无端,此番做派如何能为太傅?”
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知道的还当江寻鹤是犯了什么通敌的罪名。
明帝揉了揉额角道:“江爱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江寻鹤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合手道:“回陛下,臣自从到了中都始终深居简出,除却上朝和去东宫为殿下讲学之外,并不常常外出,因而也并不清楚朱大人所言的‘品行无端’是何缘由,还请朱大人明示。”
朱大人冷笑一声道:“江大人倒是会说话,以为这般便可将身上的事情都推卸干净不成?江大人现下住在沈府中是也不是?”
“是,陛下所赐府邸尚未修缮完成,因而寄住于沈府之中,同时也是奉陛下旨意教导沈公子,此事彼时还是诸位大人一手促成的。”
诸位之一的朱大人噎了噎,随后为了遮掩般大声问道:“那江大人又是为何随着那沈靖云出入各处,倒不似师生,反而好似夫妻一般!”
他话刚一说完,便感觉江寻鹤冷冷地看了点他一眼,他先是一阵心虚,随后又想起自己今日的任务,于是立刻挺直了身子。
江寻鹤将目光收拢回来淡淡道:“是诸位大人请求陛下派臣时时看管,且因材施教,教导沈公子的法子非但在书本且在市井之中,这便是陛下的旨意,朱大人可有什么异议?”
殿中顿时安静了一瞬,毕竟他们即便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江寻鹤压入泥石之中,也并不代表他们会想要同皇权做对抗。
百官交换了下目光,立刻有人走出来接替了朱大人的位置,笑呵呵地安抚道:“朱大人也是一时心急,并没与旁的意思,还请江大人不要介怀。”
随即话锋一转:“只是,空穴来风,诸位大人心急也是有缘由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目光在那老臣花白的胡子上掠过:“我听闻钱大人有一门生也是相貌俊秀,钱大人对其颇为满意,时时提拔,不知是不是也存了些将其纳入府中的意思?”
“你……血口喷人!”
江寻鹤敛着眉目,合手笑道:“竟然不是吗?我听闻朱大人从前也是钱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原想着既是如此行事风格定是极为相似,依着朱大人的说法来猜测钱大人的私事也定然是行得通的,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了。”
这算哪门子的弄巧成拙!
钱大人连连后退,到底是自己从前的老师,朱大人一个健步挡在身前,指着江寻鹤呵斥道:“江大人说话未免太难听了些,商贾出身,果然粗鄙!”
江寻鹤眼中生出几分冷意,在满朝哗然中沉声道:“听闻朱大人虽有实绩,但文章却做得不好,不如将今日这春秋笔法学了去,也算是个看家的本领了。”
朱大人还想说些什么,江寻鹤却只是看了快要晕倒的钱大人一眼道:“朱大人还是顾着些吧,否则若是出了岔子,便是你的过错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这些大臣们从昨日听闻了消息, 便禁不住地亢奋,明帝的那些心思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若非明帝指望着他来破局, 江寻鹤只怕再多出一倍的才情也照样是做不得探花郎的。
因而甭管江寻鹤现下在朝中是个什么样的境地,众人都是要提防着的,一日不除, 便一日是梗在世家心头的一根刺。
虽不算急, 但有这种巴巴送上门的把柄到底是拒绝不得的。
可不想再怎么百般谋算,也抵不过队伍里有几个不会说话的蠢货, 三两下便将优势败坏地一干二净,由着那竖子猖狂。
朱大人和钱大人先后败下阵来,倒使得大殿中安静了一会儿, 明帝还没来得及缓缓神, 便又瞧着有不怕死的站了出来, 正是方才在宫门处和江寻鹤生了龃龉的李大人。
“爱卿又有什么话要说啊?”
李大人站出来也不过是因为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实质上还不等站稳便开始后悔,又听出了明帝话中的不满之意, 吭哧了半天最终憋出来一句:“即便江大人所言有理,可如今传言四起,还是要顾及些的。”
几个大臣对视了一眼,躬身合手附和着, 这般处置虽然算是轻轻揭过,但只要落实了, 这罪名总归是逃不脱的。
更何况若是再折腾下去, 只怕连这点都要被那竖子咬回去。
明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心中冷嗤一声,他们的把戏也无外如是了。
他看向殿中的江寻鹤道:“爱卿如何看?”
江寻鹤一拢手, 语调淡淡道:“诸位大人既然知晓是传言,且又毫无凭证,便不应当听信,倘若朝中百官人人如诸位一般见风生雨,又当如何庇护天下百姓安乐?”
看着他们涨红着脸,一副当场便要被气绝的模样,江寻鹤眼中生出了点笑意道:“江某应当给说辞昨日便已经尽数禀告给陛下了,至于其他的……”
他转头看向仿佛事不关己般的沈钏海道:“便不如叫沈公子亲自同诸位说吧。”
沈钏海实在是不想同他扯上牵扯,于公,他和江寻鹤算是两派势力的对家,于私,他着实是想不明白应当怎样同儿子的娈宠这种身份来打交道。
若但是个小白脸便也罢了,日常只同奴仆一般,顶多算是锦衣玉食养在后院就是了,偏偏江寻鹤在成为他儿子娈宠之前先做了他的同僚。
这让沈钏海一想起来便要骂沈瑞一句“混账”,可木已成舟,他只能装作不知情,私底下还要替他们俩兜着。
现下朝臣们顺着江寻鹤的目光一并看向他,像是才想起这传言中还有另一个荒唐主角般,紧盯着沈钏海,试图看他能给出个什么说法。
沈钏海后知后觉地得出一个结论便是,江寻鹤同沈瑞一般,都是狗混账。
有人等不及了小声催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急着跟沈瑞对峙,还是急着叫沈钏海从中作梗,把沈瑞圈在家里,但不论是哪一种吧,沈钏海皆是多说多错。
应承了便好似沈家包庇着江寻鹤一般,只怕明帝现下不觉,退了朝便要后缓劲般疑心两家之间的关系。
可若是不应承,便是江寻鹤都能舍下脸来说情流言的缘由,沈瑞却不成,是不是藐视皇权这样的罪名也不过是在明帝一念之间罢了。
于是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在充满希冀的目光中,用一种极度不解的语气道:“如果我能管得了那混账,他难不成还会成为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吗?”
大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这件事情竟然就在沈钏海这句话之后这么搁置下来了,实在是寻不出什么可以用来反驳他的话。
毕竟沈靖云的行事风格,他们岂止是听闻,根本就是深受其害。
众人折腾了一遭,谁都不同程度地受了点伤,到了最后,还算囫囵的竟然是江寻鹤。
即便是下了朝坐在了酒楼中,几个大臣还是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最后怎么是这样的走向。
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江寻鹤绝对同沈瑞关系非同一般,那指着旁人鼻子嘲讽斥骂的事情,简直同沈靖云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老臣捏着茶杯缓缓道:“原本我只当那传言是虚假的,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搓搓他的锐气,却不想倒叫他借着这件事逃脱出去了。”
“谁说不是,再说那江寻鹤也就实在太牙尖嘴利了些,场面也实在是难堪了些。”
“不过,在下倒是有一个好法子,既然中都内寻不到弱点,不妨派人到江东去寻?若是得了手,他唯一还算是根基的清白家世便也全然毁掉了。”
几个人眼睛一亮,连声附和:“这个好,这个好,江寻鹤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不得安宁。”
杯盏被碰撞在一起,磕出清脆的声响,酒水微微漾了出来,但这点小事却根本影响不到他们的好心情。
左不过是个商贾出身的,行商之间哪能没有漏洞呢,只要抓住一点大肆发作起来便可釜底抽薪。
几个人眼中都充斥着浓浓的兴奋之色,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墙壁上有个一指左右的小洞,正微微透着光。
清泽见已经听不到什么更有用处的消息,便果断收了东西,转身推开门出去了。
正和店小二迎面撞上,后者吓得一哆嗦,险些将手中的酒壶给摔了,还是清泽扶了一把道:“稳当着点。”
小二连连点头,生怕昨日作用在自家掌柜身上的出发再放在自己身上发作一边,清泽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心思,故意咧了咧嘴,露出莫名有些森白的牙,看着小二快被吓飞魂的模样满意地走了。
酒楼下倒是撞见了几个人的马车,他们这般能折腾平白给清泽加了不少苦力活,他眼睛一转便趁着马夫合眼休息的时候凑过去做了点手脚,随后火速离开了。
想要釜底抽薪?也得认准了火堆儿才成啊。
——
“劳烦姑娘通传,三娘请求有事同主子禀报。”
守在门口处的美婢抬头略打量了她一眼,福了福身子道:“夫人请等等。”
随后便转身进了屋子,过了没一会儿再出来是便扬手道:“主子请夫人进去说话。”
於三娘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颔首便走进了屋子。
先瞧见的便是一扇簪花仕女屏风,从它后边儿隐隐透出些微光,於三娘不敢多看,连忙福了福身子问安道:“三娘见过主子。”
屏风后有着一瞬的安静,但她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片刻后终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男音:“听浮桃说,你有要事禀报?”
“是,楚家的船队已经离开中都了,这次的商船一分为二朝着江东乌州各一队,瞧着是想将生意同时料理了。”
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虽说江东乌州相距不远,但所产的物件儿却大有不同,保存运输的法子也有很大的区别,更何况行船之中多有变动,稍有不慎,便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而楚家从来都是只选择一处来做生意,这次却自己个儿打破了规矩。
“船队规模如何?”
“这正是三娘要说的第二件事,此次商船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大,与其说是一分为二,倒不如说原本便是两支船队合并在一处。”
於三娘面色凝重道:“今晨中都那边传来了消息,此次行商背后之人是沈家的沈靖云。”
屏风后的男人终于提起了些兴致,语调也有了细微的昂扬:“沈靖云?他一个世家子弟瞎掺和什么?”
“听说是只投了许多钱,并未参与到经营中去,更何况他本就是个草包,若是他参与进来搞不好楚家反倒会亏本。”
於三娘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情绪掩盖住。
“只是有一件事,便是那沈靖云放出话来,若是谁挡了他赚钱的路,便是与他为敌。”
男人嗤笑了一声道:“凭着沈钏海一辈子都装出一副正派的模样,结果生了个儿子,从前奢靡挥霍,现下更是掉进了钱眼里。”
於三娘忍了忍,但最终还是止不住道:“现下更加挥霍了,听闻沈家每月的开销有八成是花在他身上,若不出来赚点钱,只怕没几年沈家便只剩下空壳了。”
说起来,於三娘倒是略有些理解,只是现下正是主子筹备大业的时候,任何细小的变化都怕成为阻碍。
男人倒是没太在意,闻言更是笑了几声道:“且找人盯着管湘君的动向,只要不过线,便先由着他们去,大局未定之前,我们都要小心行事。”
“是。”於三娘合手道:“三娘明白。”
但人却没走,直觉告诉她,男人一定还有什么话没说。
果然,在短暂的安静过后,男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安排进中都的人得手了吗?”
“主人放心,消息传回来说是亲眼看着沈靖云吃进去的,若非如此,只怕也不会有后面病重之事了。”
男人像是安了安心般道:“那边好,此事重要,绝不可出岔子。”
第097章 第 97 章
船虽不过行了三五日, 但往来的消息却快要将船舱堆满了。
管湘君坐在椅子轻揉着额角,实在是疲乏得厉害,这几日且先不提各方势力传来的消息, 便是连水贼也禁不住要来分一杯羹。
这是明知道沈瑞投了钱进来,便开始猜测船上究竟藏着多少金银珠宝。若是说怕不怕沈瑞,那也是怕的, 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若是得了手即刻搬到旁的地方,等过几年风声一过, 自然有他们的荣华富贵下半生。
本着这点想法,踩点动手的一波接着一波,管湘君估摸着, 围着渡春江周遭的那些个有点人马本事的都想来蹭一口。
只可惜他们忽略了, 沈靖云非但有钱, 他还有权势, 楚家买不到的兵器、雇不到的人手,他都能一力承办了。
那些个水贼来的时候有多雄赳赳气昂昂, 走的时候就有多溃散。
这些人中估摸着还有不少是被忽悠来的,连刀都拿不稳当。
管湘君很清楚这是江东的手段,江家在江东盘踞已久,当初先皇经营渡春江水运用来运兵打仗的时候, 江家出了不少钱财人力,本以为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跻身世家。
却不想最后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因而在水运之上, 江家维系的梅花商行有着绝对的主导权, 只要过往的行船交一笔不菲的过路费, 便可免受水贼的侵扰。
若是不交,最后便只会落得个人财两空。
而这笔钱, 管湘君已经许多年没有交了,江家想要通过楚家和中都内扯上关系,这便也算是合作之中附加的恩惠。
因而即便楚家没有掏这笔钱,但往来行船也仍旧是鲜少遇到水贼,即便有也不过是周遭想要谋取点小利的罢了,杀不得人也成不了气候。
但此次却与从前皆是不同,一波接着一波地上场,不知道还以为楚家要给这些水贼开个什么比武大会一般。
若说这背后没有梅花商行的手笔,才是当真见了鬼。
敲门声忽然响起,原本也不过是在闭目养神的管湘君睁开了眼睛道:“进来吧。”
“夫人,给沈公子的消息已经传回去了,另外,船只附近多了几只小船。”
管湘君倒是半点也不惊讶,她微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瞧着这外面大亮的天光,又是从哪来的踩点的?”
这些个水贼也不知是没脑子,还是单纯为了恐吓,一个个专喜欢踩点,有时江面上并无水雾,两方之间甚至还能对视一眼。
“我觉着这次倒是不像是来踩点的,船是从乌州地界过来的,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不像是水贼,倒像是……”
“来盯梢的。”
管湘君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有了一瞬间的凝重,梅花商行虽然棘手,但到底有东家给铺垫的布局,他们只管小心行事便是了。
这最最让人担忧的,便是乌州於氏。
於氏一族从来行事谨慎神秘,虽然也经商,但却同江家全然不同,诸事都更像是凭着心情般,至今为止还不曾有人从乌州探查出消息来。
传消息的人见管湘君面色凝重,稍稍迟疑了一瞬道:“那可要叫人将其驱逐开去。”
“不必了,人家又没有什么旁的举动,贸然驱逐,只怕会惹来不少麻烦。”
管湘君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盏叫她稍稍醒了醒神道:“只叫人看顾好便是了,左右同乌州总是要打这场交道的。”
“是。”
门扇被重新合拢,管湘君看着桌面上的账册,心里却颇不宁静,虽然到目前为止也算是大大小小的麻烦都接连不断,但是种还是在处理范围之内的。
她所忌惮的那些人的手段也远不止于此,只怕前面这些都是开胃小菜,更深的阴谋现下都藏再身后。
半晌,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
“若是叫我说,着不过是给那女人一个教训便是了,从前还算懂规矩,现下攀上沈家的高枝儿,竟敢不同我们通气便私自叫那沈靖云投了钱,分明是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周秉均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扯着嗓子喊,不知晓的还当是管湘君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一般。
史德俊被他吵得额头一跳一跳地疼,从知道沈靖云在生意中横插一脚的事情之后,周秉均便天天发疯,见谁都要咬一口一般。
知道的,沈靖云是想赚一笔钱,不知道的,还当沈靖云把他那死了多年的爹挖出来鞭尸了似的。
见着周秉均梗着脖子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史德俊呵斥一声:“好了,且消停一会儿吧!”
若换做是平日,周秉均还怕他几分,但现下哪里还顾忌的上这么多,史德俊呵斥他,他便要立刻换了更大的嗓门喊回去。
“我怎么了!我这也是在为我们的大家的利益考量,倒是你,一再地阻拦我,是不是收了那沈靖云什么好处!”
天地良心,周秉均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为了给史德俊身上泼上些脏水,谁知道一说出口便仿佛沾上了点旁的意味般,让他立刻愣了一瞬,随即眯起眼睛,考量起虚实真假来。
史德俊不知道同他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别说现下这般不能再明显一点的神情了,便是一抬屁股,他就猜得到对方又要放什么狗屁。
当即便嫌弃道:“收收你那些个小心思,不过是投了一点钱,哪里有什么定数。”
周秉均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有点尴尬,但仍旧是强撑着道:“他今日不过是想要赚点钱,明日便想要几分产业在手,一旦闻到了金银的味道,哪里还有收手的时候。”
这下子倒是没人再来反驳他了,毕竟这也正是大家所担心的。
他们虽然想要一个上流世家的庇佑,但绝对不是让对方插手行商之事,甚至是敞开了口袋往里扒拉金银,毕竟一旦世家想要动用权势来抢夺,他们即便不会覆灭,也定然会元气大伤。
从始至终,他们的一大筹码便是那些上流世家是决计不会堕落到来行商的。
可没想到还没吃到这口庇佑,倒是先出现了一搁不按常理出牌的沈靖云。
江东这几个有名的商人整日聚集在商行之内商讨应对之策,可无论怎么瞧,都是决计不能叫沈靖云尝到甜头的。
不只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听闻江大公子现下不是正住在沈府吗?说不定会知晓些动向。”
众人立刻吧目光投向首位的江骞,可后者脸色却难看得厉害。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又悄悄低下了头,毕竟江东拢共就那么大的地界,江寻鹤的身世也不算什么秘密,众人也自然知晓江骞压根不喜欢这个儿子。
原先听闻江寻鹤考中探花,倒是态度和缓了一阵,结果听闻只是做了个太傅后,便立刻翻脸,听闻中秋祭祀都要交由他那个庶子了。
史德俊立刻打着哈哈道:“就沈靖云那般纨绔,哪里会和旁人交心,江大公子不知道也是合情合理。”
众人闻言连忙笑着附和了两句,将话题重新转回到沈靖云行事如何荒唐之上了。
一片嬉笑谈论之中,江骞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旁人不知晓也就罢了,但他身为江寻鹤的父亲可是再知晓不过了,他既然住在沈府,那沈靖云行动之间的风声他定然知晓。
但却始终隐瞒着不说,分明就是故意的。
离了江东,倒是翅膀变硬了。
江骞眼中生出一丝厌恶,同他那个娘一样的不中用,不能为江家做出贡献的东西还妄想要继承家产?笑话!
这些年他始终默许着那些人对江寻鹤的欺侮,便是想要让他知晓,他所能倚靠的只有江家,他这一辈子都要给江家卖命的。
毕竟,若不是他自己做的不够好,他母亲怎么会始终不愿意见他一面呢?
思及此处,江骞脸上露出一丝疯狂的恶意。
只是,江寻鹤这些年从未有过此般差错,这次竟然敢瞒报,定是有缘由的。
江骞略回忆了一下,若是说有什么变动,那便是祭祀一事了,可想到这件事,他却并没有半分懊悔愧疚,相反只有满心的兴奋。
小杂种,终于露出了尾巴来了,难不成还真当江家便是他的掌中之物的不成?
他就是要让江寻鹤给江家卖完命之后,再把他一脚踢开,好叫他知晓,他本来便是一无所有的杂种。
江骞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怒火稍稍压了下去,最后拍板道:“先不必管楚家,无论她究竟存着些什么样的心思,但总归是要来同我们谈生意的,一切等他们上了岸便自然知晓了。”
他是这商行的掌权人,既然这般拍了板,众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要再分辨的了,于是纷纷起身道了声是。
江骞捡起桌案上的佛珠串子,率先出了屋子。
等到门扇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后,周秉均皱着眉小声嗤笑一声道:“装什么?”
史德俊闻言小声提点了一句:“说话谨慎些,免得被人听见。”
“怕什么,这些年江家若是没有他那大儿子,只怕早就成为你我的囊中之物了,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他倒是恬不知耻地先装上了。”
史德俊虽然皱了皱眉,却没有再打断他,周秉均立刻便好似得了鼓励一般,面上显出几分神气,但语调仍旧是嘲讽至极。
“没办法啊,同人不同命,有的人便是好命生出来了个任劳任怨又有本事的儿子,这么多年跟条狗一样给江家卖命。只可惜啊,到最后还不是要被一脚踢开。”
不知是谁疑惑道:“不是说,他是因着他那祖母吗?”
“你可曾瞧见那江家老太太出来维护他,为他说话了?”
周秉均立刻拔高了嗓门质问,见众人说出不话来,他才嘲讽道:“那老不死的,才是真心黑呢。”
第098章 第 98 章
江家老宅 萱金院
“老夫人, 汤药已经煮好了,郎中交代过,若是等到凉了便要失了药性了。”
桂嬷嬷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不通风的屋子中立刻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苦味。
江家老太太床榻上正半倚着,身上穿着一件福寿团纹的锦衣,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 即便是在这种浓重的药苦味之中, 也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发油香气。
闻言,将手中读到一半的书放置到一旁, 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啊,一天不吃药便浑身难受。”
话里倒好似藏着什么真心般,可语调却是一种莫名的阴阳怪气, 桂嬷嬷见她这副摆明了是不想要吃药的样子, 无奈地小道:“老夫人, 您瞧您, 奴婢已经准备好了蜜饯,您待到吃了药再含一块蜜饯便不苦了。”
老夫人见自己的招数被拆穿, 便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不吃,日日都吃,已经接连吃了两三个月了,却不也照旧不见好, 依我看这分明是那些个江湖骗子用来骗钱的。”
“老夫人说得哪里的话,依着奴婢来看, 老夫人的气色分明已经好了许多。今日这服药是老爷特地从中都请来的医士所开, 听闻在中都内颇有名誉, 老夫人试一试也是无妨。”
江老太太被她的话哄得高兴了些,左右这药定然是要吃的, 现下家中许多事情尚且没有个定论,她还舍不得死呢。
于是在桂嬷嬷殷切的目光中,她皱着眉接过药碗一饮而下,随后连忙往口中放了一块蜜饯,细细压着口中的苦意。
桂嬷嬷见状不仅轻笑道:“老夫人还真是,在闺阁中时便最讨厌喝药,现下也是这般。”
老夫人显然也是因着她的话而生出些回忆来,眉目间染上些淡淡的笑意,口中却刻薄道:“只可惜哟,从前在闺阁的时候尚且还可以仗着底子好不吃药,现下却是不能了,一日不吃便要被你们念叨死。”
“哎哟哟,瞧您说的,奴婢自己可不敢,奴婢这般行事依照得可全是老爷的命令,若说这府中最关心您的便要数老爷了。”
桂嬷嬷将手稍稍举高了些,将方才那只装汤药的碗展示给老太太看:“您瞧,这不还花了重金特意从中都为您寻来了医士嘛。”
老夫人轻哼了一声道:“也算不枉我顶着宗族的压力,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现下也该到了他来孝顺我的时候了。”
桂嬷嬷看着她无奈地笑道:“老夫人当时饱受宗族的为难,生活过得那般艰难,老爷即便是年幼也是知晓的,休说是老爷了,就连几位公子小姐也被教养得极好。”
“尚且还在家中的,日日都来请安,即便如同大公子那般远在中都的,也仍旧写了书信时时传来。”
江老太太的脸色在听到桂嬷嬷提起江寻鹤的时候陡然冷了下来,严重过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她皱着眉道:“不必再提起他。”
桂嬷嬷也自知自己提了不该提起的人,于是连声道:“是奴婢多嘴。”
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之中,片刻后,桂嬷嬷听到江老夫人疲惫道:“近几日可有传信回来?”
桂嬷嬷连忙答道:“传回来了,奴婢看了心中仍旧是从前那些问安的话,便如之前一般写了回信,又将大公子的信拿去烧了。”
江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从桌案上重新将书拿了起来淡淡道:“做的不错,这种晦气的东西不必留在院子里。”
桂嬷嬷方要说话,却忽然顿住道:“似乎是有人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江骞便从屋外走了进来,见着老夫人便合手问安道:“给母亲问安,母亲这几日身子可还安好?”
老夫人闻言嗤笑一声道:“我这一把老骨头有什么不好的?倒不如你日日繁忙,这几日找出晚归闹出诸多动静来。”
江骞已经习惯了老夫人这般毒嘴毒舌的样子,从他小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只是他却也能够理解,若非老夫人这般“蛮横”的做派,只怕彼时他们母子便要在宗族打压之下流落街头了。
“母亲,儿子这般做实在是有苦衷的。”
老夫人却全然不吃他这一套,斜倚着身子看向他:“哦?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连着整个江东都乱了起来。”
江骞面露难色,老太太这两年始终身子不爽利,因而外面的事情不不敢让她多知晓,便是怕她因为伤神伤身。
“得了,少拿出那副假惺惺的孝心来,你懂事之前,家里的生意还不是老婆子我一手操办的?”
江骞算是彻底服气了,他是真的怕了母亲这张嘴,只能老老实实道:“楚家这次来江东和乌州做生意,钱却是沈家的沈靖云出的,只怕是存了想要谋夺生意的心思。”
他这话说得并不周全,便是存了心思想要隐瞒,只是江老夫人多年经营行商之事,比着旁人要敏锐许多,闻言当即皱起眉头问道:“江寻鹤现下不是正住在沈府?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吗?”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并不期望江骞能够回答出什么,他自己说完,便冷哼了一声嫌恶道:“我便知晓他是个没良心的,这些年锦衣玉食的竟然半点也没养熟,既然如此,你行事便也不需要顾忌他了,让他吃点苦头也是长长记性。”
江骞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试探道:“母亲的意思是?”
“他既然不肯传消息回来,那便定然是在沈靖云那处谋得了什么利益,不叫他如意便是了。”
“只是,倘若如此的话,只怕要同沈家生出些龃龉了。”
老夫人抬手对着他招了招,江骞有些迷茫地凑了过去,还不等明白老夫人的心思,便被江老夫人用手中的书狠狠砸了一下。
脑子还是懵的,但却清楚地听见了老夫人那句:“老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蠢材!还不如那晦气东西一半聪明。”
江骞揉了揉被砸的发红的耳朵,无奈道:“母亲不要怪儿子顾虑太多,实在是沈家在汴朝之内权势颇重,便是当今陛下也要礼让三分。”
“那晦气东西同沈靖云既然达成了合作,想必定然许诺了不少东西,你只管做出一副全是听着他的吩咐来阻挠的模样,依着沈靖云那般蛮横的行事作风,他定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等到难受了便自然知晓,只有江家才是他唯一的支撑,自然就会好好做事了。”
江骞略一思忖顿时大喜道:“母亲所言极是。”
老夫人被他这陡然拔高的一嗓子吓得心头一惊,嫌弃道:“滚滚滚。”
江骞还想在说些什么,却立刻被老夫人截止了话头道:“桂嬷嬷,送客。”
这是真气着了,否则哪里有管自己儿子叫外客的。
江骞同桂嬷嬷相视一眼,摇了摇头笑道:“那便不打扰母亲了,儿子告退。”
桂嬷嬷一直将人送到了院门处,才小声道:“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才会脾气差了些,不是对着老爷的,老爷不要介怀。”
江骞颔首道:“我知晓的,当年若不是母亲,也便没有我的今日,这些年也多亏母亲在江、谢两家之间周旋,才使得江寻鹤始终为江家做事,没有过二心。”
“这都是小事,老夫人也是因为惦念着老爷,只要母子连心,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
沈瑞近几日实在是无聊,船上倒是时时传消息回来,可不是击退了这个水贼,便是捉拿了谁家的探子。
前几条看着新鲜,还算是有意思,可看得多了,不仅管湘君那边打得无聊,沈瑞看得也没意思。
但消息即便换个名字便一般无二,却仍旧要日日传回来,管湘君摆明了一副要让沈瑞这个出钱的幕后老板得到些极致的体验一般,事无巨细地汇报。
沈瑞倒是回了一封,告诉她若无急事便不必传信回来,但管湘君却异常坚定地告诉沈瑞,传信只是为了证明她不曾携款潜逃。
于是沈瑞一日不回府,桌案上便能堆砌些信件出来。
宫中近日没什么动静,他又实在怕明帝见了他便要想法子将他重新捉回去读书,因而也是去不得。
陆思衡更是没动静,好似他那一院子的花在一夜之间都不会开了一般。沈瑞这会儿实在是无趣,别说赏花吃茶了,便是说他家养的花会后空翻他都得去凑个热闹。
奈何明里暗里提点过几次,陆思衡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沈瑞只能作罢,给他机会他不中用啊。
没乐子的沈小霸王试图主动给楚家送拜帖,毕竟如今管湘君离了中都,他且去看着楚泓不要起什么幺蛾子,也是合情合理,但奈何自从商船离开渡口之后,楚家便彻底闭门谢客了。
每日除却运菜运泔水的车子,便见不着旁的活人出入,态度更是同管湘君截然不同,比沈瑞更像是个金主。
碰了一鼻子灰的沈瑞只能每日在院子里琢磨尽了法子来寻乐子,但没几日就到了猫嫌狗憎的地步。
江寻鹤将读到一半的话本子放了下来,看着沈瑞在软榻上颇不老实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不如阿瑞来同我下棋吧。”
沈瑞一愣,立刻翻身起来兴致盎然地看向面前瞧着便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的太傅,试探着引诱道:“或许,太傅听闻过五子棋吗?”
第099章 第 99 章
江寻鹤穷则沈瑞那几乎要冒出尖儿似的兴致, 略怔了怔,有些不确定道:“五子棋?”
他没听过这一种,但沈瑞听着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冒出来, 便全当做是他默许了恶,当即高喊了声:“春珰,去取棋盘过来。”
没一会儿桌案上原本摆着的瓜果糕饼便被嫌弃地推到了一旁, 留出好大一地界儿专用来摆放棋盘。
凡是沈小公子用的物件儿便没有一个是可随意打发的, 便是连几乎没有用过的棋盘也是用了黄花梨的木料,周遭镶嵌着一圈金制的压花纹样, 两边棋盒里的棋子更是上好的玉料打磨而成。
若非沈家在中都内也算是独大,只怕还当真娇养不起他了。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瞧了一眼道:“这纹样做得这般俗气, 大约是从前什么年节的时候旁人送的, 改明儿叫人换了便漂亮了。”
原主虽然混账, 但却实打实地使用金玉堆砌出来的, 见过的好物件不知凡几,沈瑞对他的审美还是有些信任的。
“不说那个了。”他从盒子里捻出一枚黑子, 在两指之间轻轻磋磨着:“所谓五子棋呢,便是四面八方先行连成五子者为胜,简单、好玩。”
沈瑞抬眼看向与自己一桌之隔的江寻鹤道:“太傅不如来试试?”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放弃解释他话中的下棋为何意, 只是轻声应答道:“好。”
院门外,春珂侧耳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 却窸窸窣窣的也不大听得清, 她转过脸看向春珰:“姐姐, 公子从前不是最讨厌下棋了吗?你说今日怎么忽然起了兴致?”
她是当真好奇,总觉着自从江太傅来了府中后, 公子同从前好生不一样了。也不对,似乎还要更早些,但也是认识了江太傅之后 ,当真是想不明白,当面家主几乎快将全中都的教书先生都请来也教不安生的小霸王,而今怎得忽然变了许多。
春珰闻言转头看向她,瞧着她那一副探究的样子皱了皱眉道:“公子的事从来我们只有照办的,哪里有多嘴问的余地?你初入沈府管家教的第一条规矩便是要少言,而今在公子身边才放纵多久,便全然忘记了?”
春珂显然也是想起了府中谋些犯事奴仆的后果,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但却仍然有点不甘心地小声道:“我只是有点好奇嘛,便是没有这件事,日后我们又应当如何应对江太傅,瞧着公子对他的态度也实在是奇怪了些。”
春珰叹了一口气道:“管家若是知晓你现下是这般德行,定然要被你气昏过去不可。”
“公子对江太傅如何不容我们来置喙,只管凭着吩咐办事,一个字的吩咐,便办一个字的事。既然做不到全然揣测公子的心思,那便不如做个蠢人,至少能够保命。”
春珰侧目看向院子中,枝条的掩映之下能瞧见两道不大清晰的人影,不知江寻鹤做了什么,沈瑞的语调陡然拔高了几分。
她想起沈钏海的话微微蹙了蹙眉,轻声道:“我们做奴仆的,首要的便是要知晓分寸。”
——
院子中,沈瑞同江寻鹤几乎要摆满大半个棋盘了,两人落子都极快,仿佛不用思虑一般。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但却没一个能彼此勾连起来,俩人八百个心眼子仿佛全都被用在了这上面。
忽然,沈瑞捻着棋子的手忽然顿住,两人目光交汇之间,他轻轻勾了勾唇角,目光虽紧盯着江寻鹤,但棋子却没有半分犹豫地落在了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中。
“太傅,你输了。”
他仿佛得胜者一般,捏了颗葡萄放入口中,齿尖语气说是在碾磨着葡萄,倒不如说是一种仿佛撕咬皮肉般的炫耀。
江寻鹤将棋子丢回棋盒中,玉质的棋子砸在一起,撞出清水的声响,他看着沈瑞轻笑着“嗯”了一声:“阿瑞的确略胜一筹。”
沈瑞略一挑眉,忽然觉出些没意思来,他撑着腮道:“念在你头一次玩,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再来。”
这玩意儿多少有些上瘾,沈瑞近几日又没意趣得厉害,好不容易逮着了点有意思的东西,硬是扯着江寻鹤陪着他下了一下午的五子棋。
沈钏海当值回来,好不容易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活着的儿子值得惦念一番,结果刚一进院子瞧见的便是俩人“腻腻乎乎”地凑在一处下棋。
若是从前,他还被蒙在鼓励那会儿,大约还会觉着那混账小子现下是学好了,甚至开始磨炼棋艺了,但自从知晓了来人之间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后,他便处处觉着不顺眼。
胳膊离得太近了,桌子下的腿都快要贴在一起了,脸上还笑得那般高兴……
哪里是在正经地学棋,分明就是在白日宣.淫!
春珰和春珂倒是不太明白沈钏海现下心中的种种不平,在他们心里公子顶天算不学无术,可瞧着他几乎要扎根在院门处的模样,还是心里犯嘀咕。
但倒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醒,毕竟家主来了的头一句话,便是提点他们两个,感通风报信便要扣三个月的月钱。
便是为人奴仆,也是要看银子办事的啊,难不成还有什么真情实感不成?
后边儿倒是沈瑞先瞧见了他,皱了皱眉,将手上的棋子抛回到了棋盒中,语调中颇有些不耐烦:“父亲何时学会了听人墙根的毛病?”
沈钏海只觉着气血上涌,他今日便不应当想起这个逆子来,他有什么可看的?倒是看多的,自己恐怕要先行入土了。
“混账小子,这里是沈府,你老子我才是沈府的家主,别说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了,便是你吃的每一粒米,也是我的。”
沈瑞晃晃悠悠地点着头,听着他秀才掉书袋子般地一通话后耐着性子提醒了句:“早晚是我的。”
“父亲且对我好些吧,总有些用得到我,您自己个儿却没法子的时候。”
他就差明着说你还得用我给你找地方埋起来了。
沈钏海被他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随后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嘴里还颇不饶人似的:“我倒要悄悄你这下棋学得如何?”
瞧见那堪称一团乱的棋局时,他惊诧地瞪大了眼,沈瑞那混账不会下棋也就罢了,他可是听说江寻鹤棋艺极佳,绝不应当是眼下这般,便是路上随便扯着俩稚子来也要摆得比这漂亮。
沈瑞没等他数落的话说出口,倒是先行截断了:“父亲又不是才认识我,我若是如国士一般,难不成您还真信?”
他语调中带着点淡淡的嘲讽,将沈钏海那点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见沈钏海目光还落在棋盘上,沈瑞嗤笑一声道:“不必瞧了,若是我想,这天下任凭谁来,都得将棋局摆出这般模样来。”
沈钏海顿了顿,片刻后竟然信服地点了点头,也怪他一时头昏,只顾着骂竟然忘记了这混账平日里的做派。
“得了,我也懒得过问你的闺房……”看着江寻鹤那张清冷的脸,沈钏海下意识将“之乐”俩字给吞咽了回去,只生硬道:“只是现下朝中流言颇多,陛下已经加派了工匠的人手,约莫半月后太傅府便会修缮完工,彼时太傅便可搬回去住了。”
“至于你。”沈钏海指了指沈瑞道:“若是即刻便不叫你再听江太傅讲学恐怕反倒是叫人疑心,待到太傅府修缮好后,便日日同太子殿下一并听学吧。”
这算是明帝的口谕,一方面是为了敲打,一方面毕竟朝中想要死谏的文官还没消停下来,这会儿下旨便跟默认没什么分别,是以现下只有些零碎风声传出去,真正的消息全靠着沈钏海传回来。
他自认为已经将事情说得够清楚了,奈何沈瑞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一般,阴沉着脸皱眉道:“搬出去?”
若是说俩人之间那些腻乎的相处实在是关乎不到沈钏海什么事,但眼下瞧着沈瑞这般,他便寻出了些恶趣味来。
“自然,太傅又不是单给你请的,自是要有他自己的宅邸,便是官职上叫着太子太傅,也不见哪朝哪代的便宿在东宫了不是?”
沈瑞的手指在棋盘上轻敲了敲,忽然发觉自己的盘算只顾着叫这漂亮鬼在朝中没什么出路,却全然忘记了还有现下这般窘境——还不待将金丝雀养熟,便到了雀鸟回巢的日子了。
甚至商船方启航不久,他想法子囤积的金银还没来得及生出更多来将笼子添补满,里边预备着装着的雀鸟便要先走了。
沈钏海俯了俯身凑到沈瑞面前来,笑眯眯道:“难道我儿时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明显是瞧见沈瑞吃瘪,他便要高兴,甚至从混账小子换成了“我儿”这般恶心吧啦的称呼。在某一个瞬间,沈瑞其实很像将他的脸按在棋子尚且未来得及收走的棋盘上,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为着这么点麻烦实在是不至于同他撕破脸。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道:“父亲如何会这般想,难道心中其实是对陛下的命令有何不满?”
沈瑞这声音非但没有收着,甚至还有点要高扬起来的意思,吓得沈钏海连声制止:“隔墙有耳,小祖宗,你发什么疯?”
沈瑞眼中的笑意更甚,你看,瞧乐子的人一旦麻烦扯在他自己身上,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淡淡道:“父亲还是省些心力吧,与其把这些心思带到我的院子中,倒不如琢磨琢磨陛下在这事中究竟发挥了多少作用,又目的何在?”
第100章 第 100 章
此番中都内的风云, 不单是作用在江寻鹤一个人身上,连带着诸世家都多多少少扯上了些关系,明帝面上说着叫众人不要再多言, 背地里却干脆借着这由头辨了辨忠心。
沈钏海闻言一怔,还想要多问两句,沈瑞却忽然将手指书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随后轻笑道:“父亲还是少问两句吧, 免得说多了,倒好似我刻意挑拨一般。”
沈钏海下意识看了看始终默着声的江寻鹤, 心领神会地将没问出来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倒是他大意了。
于是轻咳了一声,假装清了清嗓子道:“也罢, 该说的话为父也已经都说过了, 你好自为之吧。”
沈瑞看着他那般装模作样的姿态嗤笑了一声, 懒散地摆了摆手道:“您老好生回去养老吧, 没事便少往我这边来,省得那次不凑巧气出个什么好歹, 倒给我惹出一身的麻烦来。”
沈钏海气得眉毛都飞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你便不能少说两句,凭着你这败家的本事,沈家落到你手中早晚是要败坏干净的, 倒不如少气我两句,我多活两天, 你也能多享两天福。”
沈钏海一通话说完, 看着沈瑞那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只觉得更加肝疼,摆了摆手道:“由着你去吧!”
一甩袖子, 转身便出了院子。
只剩下沈瑞和江寻鹤对着桌子上的半盘棋,沈瑞捻了两颗黑子丢回棋盒中,目光注意着江寻鹤的神情,饶有兴致地问道:“太傅实话对这消息半点都不惊奇?”
江寻鹤捡棋子的手指在沈瑞掌侧轻轻擦过,闻言淡淡道:“不过君王谋算,便是今日不在我身,明日也总归是逃脱不得。”
沈瑞没说话,看了他半晌,忽而轻嗤一声:“来中都这么些时日,倒学得了点逆来顺受的意思了。”
倘若原书中便是这般,大约沈家也不知于遭受灭门之罪,换做旁人却也罢了,偏沈瑞现下是这世上最最知晓他是人如何手段毒辣之人。
他站起身,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今日便到这吧,我也乏了,太傅请回吧。”
——
“母后,儿臣听说表哥很快便要继续进宫同孤一并听学了?”
萧明锦从御花园带了一束新剪好的花枝,兴致冲冲地跑去了永寿宫显摆,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跟着,魂儿都要吓飞了。
虽然陛下皇后宽厚待人,但若是小殿下出了什么差错,哪里有了什么磕磕碰碰的,他们照样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皇家难不成还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吗?
萧明锦跑到皇后跟前儿反倒拘束起来了,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遭四周,确认父皇不会神出鬼没地从某个地方钻出来后,才有些腼腆地环抱住了皇后。
皇后将他的这一番作态尽收眼中,对于他们父子之间的这些小小的我明争暗斗有些无奈道:“听你父皇说起,的确如此。”
说道这个,她倒是也有几分好奇,于是轻笑着问道:“只是现下中都内到处穿着沈靖云的流言,你全不在意?”
萧明锦胡乱地摆摆手道:“在意那个做什么,且先不说几分虚实,便是当真如传言所说一般无二,与孩儿也是没有半分影响,对于这天下古今而言便更是小事一桩了。”
皇后闻言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锦儿倒是与他的父亲不同,心性纯粹倒不似皇家中的孩子,只是这样也好,若能做一个仁君,大约也是天下万民之福。
“你们母子俩躲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不妨叫朕也听一听?”
萧明锦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小脸便垮了下来,显出些莫名的哀怨。
明帝不用看都知道他现下是如何一般苦相,走到他身后的时候特意顿了顿脚步,看着萧明锦身子明显一僵后露出了点得意的笑容。
皇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美滋滋地凑了过去,当着萧明锦的面儿,皇后有些羞涩地将他推拒开道:“方才锦儿来问本宫,是不是沈靖云过几日便会来宫中同他一起听学了。”
明帝哼笑一声道:“你倒是挂念那个兔崽子,怎么,他这许久不来,难不成还叫你念叨上了?”
萧明锦平日里怕他,可眼下母后就在他身边,便是顾忌着母后,也不会随意吹胡子瞪眼,因而胆子也一并大了些:“表兄待我一向很好,也不曾教儿臣那些父皇不喜欢的玩意儿,儿臣不觉得表兄如外面所传是那般什么大凶大恶之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明帝会反驳他的准备,毕竟从他记事起,便几乎没怎么听闻父皇叫他全名,大都是些什么兔崽子、混账一类。
外面瞧着雅量的皇帝,实则私底下一提起沈瑞,便偷偷磨牙。
谁知明帝竟轻轻颔首道:“你所言也并非全无对处,沈靖云虽然混账,但比着那些个私底下藏污纳垢的玩意儿,不过是顽劣罢了。”
“但有一点,你要始终记着,沈家同皇家而言始终都是一根刺,既能刺伤自己,也能借着来刺穿世家这层权力的屏障。”
萧明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帝见状也不再多言,拉着皇后的手坐在了软榻上,宫女奉上新的茶盏,他端起来轻啜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此事先不提了,倒是几日没有考校你的功课了,不知最近学得如何?”
萧明锦早就已经有所预料,父皇命母后住在永寿宫,打得便是离着养心殿近,他好没事便挪腾过来瞧瞧的心思。
因而萧明锦过来看皇后,十次里边儿有八次会被明帝“恰好”碰见。每次为了尽快赶他走,不是考校功课,便是询问朝政,时间一久,萧明锦已经熟悉了这套流程。
“太傅近几日讲的皆是关于民生的几篇,儿臣读了心中倒是颇有感触。”
明帝闻言与皇后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萧明锦年纪尚小,又自幼娇养在宫中,他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民生还有些感触了,于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不妨说说。
“太傅说从古至今民生都最为艰难,即便现下我汴朝正是鼎盛,但仍有相当多的百姓只能勉强度日,更有甚者食不果腹。盛世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遇到灾祸战乱的时候。若为明君当为百姓思虑,不可自己贪图一时的荣华安定,而使得百姓深陷于水火。”
“这天下虽为君主的天下,可便是万丈高台,也仍旧需要一块块石砖彼此垒砌,否则君王站在危楼上也只会自损其身。”
萧明锦今日也算是早有准备,他可不想来看一次母后便要回去抄写三日书卷,那也未免太惨了些。
民生这个论调太大也太空泛了些,稍不注意便会显出些无病呻.吟的意思,因而明帝其实对他并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的了。
“你学的不错,江太傅教导的也不错,这些话的确是为人君王应当铭记于心的,但只怕这些话当中有八.九成是江太傅所言,你自己呢?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萧明锦顿了顿,随后迟疑道:“先前表哥带儿臣出宫去了渡口和街道,见了许多汴朝内最普通的百姓,也见了许多儿臣从前从未见过的生活。就比如说岸边的渔民,他们打了鱼回来,大的多是卖给些大户人家的采买,可这些采买最会的便是压价,省出来的钱便可供他们中饱私囊。渔民花了很大的力气,却只能赚到几个铜板。”
“而那些小鱼他们也不能吃,总有贫苦些的人家买不起大的,更小的便放回河中,以求生生不息。他们自己吃的往往便是最粗糙的饼子,也不单是他们包括渡口那些劳工也是如此,儿臣也吃了但却实在难以下咽,但这些东西却是百姓多年用来生存的依仗。”
萧明锦现下还能回想起略有些昏暗的棚子与船舱内,那些劳工粗重的喘息声和不断下落的汗水,货物在搬挪之间挤出的灰尘,他抿了抿唇道:“儿臣以为,这便是民生。”
他其实说完这些话之后,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他觉着自己说的同书上那些道理好似也不大一样,甚至也不是多漂亮的话,可是当明帝问他心中的民生是什么样的时候,他便只能想出这个答案出来。
又或者说,从沈瑞带他去瞧了那些东西之后,这些东西便始终在他心里,一刻也不曾散去。
没想到明帝沉默了片刻后却忽然抚掌朗声笑了起来:“朕倒是没想到,从前那般顽劣,现下对于民生也能有这般见解了,可见是真的用功了,也没有全然将自己读成一个书呆子,朕心甚慰啊,可允你个奖赏。”
萧明锦顿时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父皇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
萧明锦立刻便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想到沈瑞现下的处境,皇权同世家之间必有一争,且这场争斗定然会先拿沈家开刀,这个允诺若是用得好,说不定可以保全表兄的身家性命。
思及此处,萧明锦故作促狭地眨了眨眼道:“父皇且先为儿臣留着,日后有了合适的,儿臣再来讨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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