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算是通过考验的萧明锦成功留在了永寿宫和明帝一起争夺皇后亲手做的点心, 他一边吃一边还警惕地看着明帝,生怕他下一瞬便寻到了什么新的借口来将自己赶走。

    他就知道母后从前那般喜欢做糕饼,怎得这两年自己吃的却不过一手之数, 先前还觉着大约是母后身子不爽利,因而不敢多问,现下看来, 分明是被有心人近水楼台先行克扣了。

    明帝感受到萧明锦控诉的目光, 心中却半点不惭愧,想吃糕饼御膳房有的是, 又没饿着他,小孩子吃那么金贵做什么。

    皇后看着他们父子两个为着几块点心彼此地方戒备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此事她亦是无能为力, 即便面上周全过去, 自己稍一瞧不见, 俩人还是要挺着身子斗气。

    知道萧明锦喜食甜食,婢女给小殿下端了牛乳茶送上来, 萧明锦知晓这是因着母后记挂的缘故,因而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甜味儿还不曾进胃,明帝冷不丁问了句:“你跟着江太傅读书也已经有月余, 觉着他如何啊?”

    萧明锦端着茶盏的手指猛的一顿,脑子里忽然便想起了沈瑞曾经同他说得那些话, 但不过才在心中过了一遭, 便被他自己筛选掉了。

    这些话都不成, 便是瞧着眼下中都内流言那般难听,太傅却不曾受到责罚便可知晓, 父皇对他已经是青眼相加,只怕自己今日说了对他不满意,明日太傅便会被调离东宫,进入翰林院。

    他虽不知晓表哥同江太傅之间究竟有何仇怨,一定要在他仕途上做手脚,但却也没忘记先前太傅看向表哥的目光,同样未必清明。

    二者之间,他选择沈瑞。

    明帝见他不说话,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道:“有什么说什么便是,难不成同父皇之间还要有什么秘密吗?”

    萧明锦将茶盏捧在怀中,小腿轻轻晃了晃,明显试衣服喝牛乳茶喝高兴了的样子,但却噘嘴有歇埋怨似的:“父皇怎么专挑着儿臣喝茶的时候吓人。”

    但埋怨过后,却又主动道:“江太傅能被选中做探花郎,自然是有经世之才,学问比之秦太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帝闻言目光微动,却并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只是意味不明道:“原来锦儿竟然这般喜欢太傅?”

    “儿臣尚且没说完呢。”萧明锦顿了顿,随后端起茶盏将里面温热的牛乳茶一口灌了下去,仿佛壮胆一般:“江太傅也着实太严厉无趣了些,每日除了功课半句话也不同儿臣多说,还专喜欢拎着戒尺唬人,这点比之秦太傅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最后,萧明锦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想来平日里没少挨罚,若非如此,大约长进也不会这样迅速了。

    明帝怔了怔,方才萧明锦第一句说完的时候,他心中想过诸多猜想,自己儿子有多厌学他又不是不知道,能够叫一国储君违背本愿向上捧人,恐怕汴朝之内能做到的也没有几个。

    沈瑞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若当真如此,只怕江寻鹤同他那些个传言也未必全是假的了。他作为君主并非不能忍受臣子百姓之间的小动作,谁人能够全然没有私心?但储君却是最后的底线。

    好在,沈靖云那混账还没有荒谬到这种地步,现下听听,萧明锦不过随便夸两句,甚至更多的还是在阴阳怪气,剩下的便全是在告状了。

    说完后,还巴巴地端着空荡荡的茶盏看着明帝,试图让他给自己讨个公道。

    但显然是徒劳的,明帝巴不得有个人能这般好好管束他,莫叫他长歪了才好,于是冷硬道:“背后议论先生长短,是为失德,回去闭门思过吧。”

    萧明锦猛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明帝,分明只是回答了他的问话,现下却全成了自己的过错不成?

    “陛下,一会儿臣妾亲手做些羹饭,不若留锦儿下来一并用个午膳吧。”

    明帝听到前半句的时候眼睛微微一亮,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立刻道:“不必,有错便应当立刻纠正,否则时间稍一久,只怕便要全然忘记自己是因着什么犯的错了。”

    萧明锦抬头看过去,父子两人对视之间,只剩下满满的坦荡荡,萧明锦气愤地撇过头去,一甩袖子便走了。

    只剩下明帝一句“没规矩”留在身后,但却多见得意之色。

    摆明了便是想要独吞皇后亲手做的羹饭,不惜使出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同儿子争抢。

    守在门外的春和早有预料一般,乐呵呵地合手道:“近几日朝中也并不算太平,殿下也体谅着些,老奴已经叫御膳房传膳了,殿下一会儿回宫便可吃到了。”

    萧明锦实质上也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明帝想让他走,他自己也未必就想留下来。

    因而听了春和的话,便故意冷哼了两声后又别别扭扭地道谢,瞧着同从前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但一转身的时候,额角的冷汗顿时便流了下来,他缓缓捏紧了手章,不知道父皇方才问他的那一通话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有了什么猜测,甚至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这都不好说,也难以猜测。他只能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中有没有什么无可遮蔽的漏洞,仔细回想了一通之后,才算是松懈了一口气。

    皇权与世家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他并非不懂,可想要更改却绝非一时之事,而今之人所行的不过是毫末的变更,便已然是不易了。

    即便当真到了世家被推翻的那一日,他也仍旧希望能保全表哥的身家性命。眼下父皇既然将江寻鹤擢升为太傅,便是存了想要借着东宫来保全这一寒门之子的心思,既然如此,便权当被他收走些微薄利息吧。

    想明白的萧明锦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随即又转为一脸的委屈,所以表哥究竟何时能再进宫和他一并听学啊,江太傅每日讲学时的严厉之态当真是比告老的秦太傅不知恐怖几倍,他如今所经受的罪,可全是替着表哥担着的啊。

    小太监见他面上不痛快,眼睛一转道:“殿下心情不畅快,不如去御花园里逛一逛?”

    萧明锦百无聊赖道:“没意趣,那花园孤都快要记住哪里开了什么花了,有什么意思?”

    小太监环顾四周,见没人便凑上去小声道:“先前夏日一过,陛下便命人将游船都收了起来,奴才前两日却偶然发现了一只遗漏的,已经命人秘密修补好了,殿下可以游湖去。”

    萧明锦顿时眼睛一亮,父皇现下正在母后宫中,等用完午膳,自己早已经回东宫去了,定然是抓不到自己的小尾巴的。

    他高兴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脑袋道:“做得不错,若是成了,回去自然有你的赏钱。”

    小太监连忙乐颠颠地应承了下来,跟在萧明锦身后一并往御花园里去了,还没等走近,便听到了一阵打骂的声音。

    “你个狗奴才,什么样的卑贱身份,也敢同我们一并吃饭?”

    “今日不将这些活都做完便不许吃东西!”

    “滚滚滚,滚远些,这般晦气,快滚。”

    小太监方要说话,便被萧明锦阻拦了下来,这宫中妃嫔王孙不在少数,叫骂的声响这般没个忌惮,却怕是哪个宫里在管教不听话的奴才。

    他并非是不能管,但却也不能随意管,即便他是太子,也没有把手伸到别人宫里的规矩。

    萧明锦将身子往草木后又藏了藏,小太监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绕到一旁去看,没一会儿便回来小声道:“几个都是御花园的奴才,在逮着一个欺负罢了。”

    萧明锦皱起眉道:“既然同是御花园的,如何有权力这般欺侮打骂?”

    小太监“嗐”了一声,给天真的小太子解释道:“这天下有人的地方便要分出个高低来,即便是同为一处的奴才,也总有受气的那个,这边是弱肉强食的规矩。”

    萧明锦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渡口那些生活困顿的百姓来,不少不过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想着做些小生意,便彻底将自己打入卑贱一列,处处受人白眼。

    即便是如同江太傅那般惊才绝艳之人,也依旧要饱受野狗嫉恨,大约也是因着那所谓的狗屁规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倒是想要听听,在这宫内究竟还流行着一套什么样的规矩。”

    说罢便走出了草木掩映之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太监神色非但没有半点慌张,反而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那几个人还打得起劲,其中一个偶然抬头看着正在走过来的萧明锦,顿时惊慌道:“太……太……”

    他话说不利索,其余几人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道:“太什么?你怎么还成结巴了?”

    那人咽了一口口水,终于完整地喊了出来:“太子殿下!”

    几个人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转身跪下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萧明锦扯了扯唇角阴阳道:“不如几位安心,在御花园中也能如此放纵。”

    几个人立刻吓出一身冷汗,连声解释道:“请殿下恕罪,实在是这小太监他不守规矩,奴才几个实在气不过才管教了他几下……”

    声音越说越小,底气也越发不足。

    “是吗?守什么规矩?诸位定下的规矩吗?还是说你们已经越过了管教的公公,凌驾于宫规之上了!”

    “殿下饶命!”

    萧明锦看着他们不住地磕头请罪,却只觉着胸腔中的怒气纾解不出,他沉了沉气看向那个被殴打的小太监道:“抬起头来。”

    小太监抬起头露出一张还很稚嫩的脸,瞧着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已经被打得满脸青紫,找不出一块儿好地方。

    萧明锦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一脚将为首的太监踢倒:“狗奴才!谁给你的狗胆子!”

    被打的小太监只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同萧明锦身后的小太监对上目光时,眼中才瞧见些闪动,看着那小太监微微颔首,便又安心地收回了目光。

    第102章 第 102 章

    几个仗势欺人的太监借着萧明锦踢过去的力道, 当即便伏倒在地上,哎呦呦地连声卖惨告罪。

    小殿下既然为着个受欺负的小太监这般动怒,便证明还是心软的, 指不定听着他们叫几声,便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左右也不过是个御花园里身份低微的小太监,即便殿下现下当真生气, 也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 真闹起来了,只怕旁人也要说他小肚鸡肠的, 难当大任。

    因而几个太监虽然心中有些害怕,但到底还算是略有些依仗。

    萧明锦看着他们当着自己的面边敢做出这般花招,可见平日里也未必老实, 敢在御花园这种宫妃王孙往来之处这般嚣张跋扈, 可见平日里便是欺上瞒下之人。

    他转头看了看正跪在地上的那个挨打的小太监, 袖口衣领处都露出了些新旧的伤痕, 若是将衣服一掀开,只怕里面便要是横纵的伤疤。

    他今日固然可以处罚了这几个太监, 却怕他虽出了气,但她前脚一走,后脚这小太监便要挨一顿更赌的打。

    萧明锦垂眼看了片刻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没想到萧明锦会忽然问他叫什么,明显犹豫了一瞬后才怯怯地小声道:“奴才没有名字, 他们都管奴才叫……叫小狗。”

    萧明锦将眉皱得更深了几分,着已经不是简单的欺负了, 他叹了一口气, 显出些莫名的少年老成:“从今以后你便叫做安平, 去东宫伺候吧。”

    几个太监顿时傻了眼,他们原本便想着一会儿等到萧明锦走了, 定然要将自己所经受的责罚悉数折到这狗东西身上,谁想到不过片刻的功夫,那狗东西便成了被殿下钦点去东宫伺候得了。

    即便他们都是太监,但小狗……不对,是安平便从此要高过他们一头了。

    倘若因着殿下怜惜他这几分,叫他得了势?日后未必不会使出些什么阴招报复回来。他们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挨板子、罚月前都是再正常不过了,真正让他们所怕的偏偏是那些散步的台面的招数。

    几个人这下才算是真的有些慌张起来,可这时却听见安平怯声道:“奴才卑贱之躯,只怕脏了殿下的眼。”

    萧明锦闻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自幼便是储君,这些年听过的尊卑之言更是数不胜数,可眼前这小太监分明知道只要今日自己一走,他扣你更怕便要被活活打死,却仍旧抱着他那套卑贱的论调等死。

    他倒是从来没见过这般喜欢将自己束缚隐藏在硬壳子里的人。

    几个太监听着安平拒绝的话,又瞧见了萧明锦的脸色顿时得意了起来,这狗东西是个傻的,他们方才当真是糊涂了,既然会怕这么个东西踩在他们头上。

    “孤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留在此处?”

    安平梗着脖子生硬道:“是。”

    萧明锦冷笑一声,袖子一甩道:“给孤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去找周遭的侍卫来捆人,强硬地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几个打人的太监看着这般阵仗,顿时慌了神,恨不得将头现下便埋进地里,从而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只可惜苦主跟头小犟牛似的直闹腾,更不得将脖子梗得如同什么疾风劲竹般,实在是叫萧明锦想要忘记这几个太监都难。

    “将这几个也拖下去,便以以下犯上论处。”

    萧明锦略一思忖,便将口中的说辞换了一套,这些太监敢在宫道上欺负人,可见尚明定然是有人保着的,不换个轻重皆可的罪名,只怕一转身便要被人尽数兜住了。

    哭喊求饶声和那小犟牛一口一个卑贱之躯吵得萧明锦一个脑袋两个大,着实是佩服表哥平日里那副做派,他只遇见这么一次便觉着身心都累。

    干脆眼不见心为静道:“回宫回宫。”

    安平便这般身上严严实实地捆着好一段绳子,随后被小太监一路扯着腕子带回了东宫,他倒是也不敢太挣扎,但瞧着便是好大的不满意。

    倒叫萧明锦原本心中那点疑虑消散了几分,毕竟自己去游湖也算是临时起意,这犟牛又这般不愿意,想来人为的因素应当并不算多。

    到了东宫,小太监连忙问道:“殿下,这人应当安排去哪里啊?”

    萧明锦看了一眼,皱着眉道:“先去请太医来瞧瞧身上的伤,养几天待伤好了,便叫他在院子中做些杂役吧。”

    “好嘞。”

    小太监连忙乐颠颠地出了门,才绕过两个拐角,便被一个端着水的丫鬟撞了个满怀,身上的衣袍也被水给泼试了,他忙稳住身形大声斥骂道:“糊涂东西!走路也不瞧着点!”

    小丫鬟连声请罪道:“还请公公恕罪,奴婢给公公擦干。”说罢,便扯着帕子去擦,小太监还来不及推拒,手中便被塞了个沉甸甸的小包。

    他微微一怔,便听见丫鬟小声道:“主子说了,事情办得不错,继续做下去,有你的荣华富贵。”

    说完,便当真替他擦了擦水又退了回去,小太监连忙将小包往袖子里藏,清了清嗓子道:“行了,今日饶恕你一次!走吧!”

    待到周遭都没了人,他才躲在假山后,小心地将小包掏了出来,打开一瞧正是满满的一包银子,揣在袖子里简直像是要将布料坠破一般。

    他心跳如擂鼓,有些害怕,但片刻后便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些银子,只怕他做一辈子的太监也赚不到,现下不过是建议殿下去游湖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便可以得到这么多的银子,可见前途无限。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闪烁着些精光,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银子重新揣回了袖子中。

    ——

    “这几日江上传来的信件倒是少了些。”

    沈瑞手中夹着一封薄薄的信件,好似有些不在意地说道,春珰守在他身旁,闻言小声道:“楚家传来的消息是这几日水贼同探查消息的都少了许多,公子,你说是不是会有什么大阴谋?”

    沈瑞哼笑一声:“船已经快要靠岸了,他们该打探的也都差不多了,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自然便要同管夫人见过面坐下来谈,才知道生意要如何做。”

    “现下,只怕他们比我们更想要船只靠岸。”

    管湘君这几日寄来的便不再是先前那些个水贼一类,那些多如牛毛的信件不过是做给世人看得,好叫他们知晓楚家的的确确是同沈瑞,或者说沈家扯上了关系,行事自然会有所收敛。

    倘若有那些个想要玉石俱焚的蠢货,沈瑞也好名正言顺地料理了。

    因而管湘君写了不少,沈瑞却并不曾多看。

    只有近些时日的痛先前不同,他们诸家有摊子,楚家便未必没有,即便做不到潜入那些商家宅子里搜罗他们坏事的把柄,可打探岸上的情况、物价却还是做得的。

    因而这几日送来的都是这些消息,沈瑞看着信纸上同管湘君离开中都前预料的几乎差不多的数额,眼中生出些兴趣来。

    倘若之后的走向仍旧能按着管湘君预料而行,只怕沈瑞便要一夜暴富了,但众人都清楚,做生意不单单讲求天时地利,更多的是要将讲究一个人和。

    倘若有人从中作梗,便又当是另一番光景。

    春珂忽然从院子外走进来,合手道:“公子,派去江东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瑞略一挑眉,不甚在意道:“叫进来吧。”

    片刻后从院门处走进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见着沈瑞便合手道:“见过公子。”

    “说说江东的动静吧。”

    “楚家的船方一离开渡口,便有各方势力往回传消息,消息一到江东,便惊起了不小的动静,梅花商行的几位掌柜连着几日商讨对策。”

    “梅花商行?”沈瑞轻声念叨了一遍,这名字他并不算陌生,管湘君提供的消息中便有一大部分是关于这梅花商行的。

    听闻是江东几大行商之家共同组建,垄断了江东近九成以上的生意,便是连渡春江上往来行船都要依着他们的意思行事,可见跋扈。

    只怕现下陡然听闻沈楚两家结盟,憋着坏地盘算呢。

    “可有探听到最后商讨出了个什么动静?”

    那男子摇了摇头道:“除了几个掌柜,并无旁人在场,属下怕打草惊蛇,便没有私下找人询问。”

    沈瑞略略颔首,他倒是并不奇怪,这般严密的谈话,若是消息轻易穿了出来,才算作奇怪。

    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春珰,你们先下去。”

    春珂正听得津津有味,便被打断了,有些不甘愿地福了福身子,和春珰一并退了出去。

    到了院外,她小声道:“姐姐,你说公子是不是瞒着咱们做了旁的什么大事,行商都不曾叫我们回避,现下却生怕我们听见。”

    春珰当真是服了她这张好惹事的嘴,自能无奈地恐吓道:“再多言,便叫公子罚你月钱。”

    春珂这才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院子中只剩下沈瑞和男子两人,男子垂着头等着沈瑞问话,便听见他轻咳一声问道:“爷叫你探查的关于江寻鹤的消息如何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打探消息的男人明显没有想到沈瑞特地将人支走, 便是为了来问他这件事情,因而怔愣了片刻。

    但眼前人明显不是个有耐性的,他稍一拖延, 便恨不得要将人耳朵扯到面前来瞧瞧是不是堵死了般。

    沈瑞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男人立刻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确认了一下:“公子问的可是江太傅?”

    沈瑞原本便觉着此事有那么点羞耻, 痛痛快快三两句说完又二舅罢了, 偏偏遇见这个么耳聋脑子笨的蠢材,硬生生将这件事情拉扯出好些牵连来。

    他冷笑了一声看着面前摸不清头脑的人, 半诚恳半嘲讽地问道:“你这般当真能打探些消息?”

    总不会是旁人一百句话说过去了,他还在那:开始了吗?

    男人闻言立刻涨红了脸,他是沈家专门培养用来做打探消息一类的人, 只不过消息这种东西, 躲在市井之中, 因而时间稍一经久便多少沾上了些市井之人有些不着调的意思。

    但他敢保证, 他做事一向是稳妥的,还从来没出过差错, 只不过这次实在是没想到不过问了两句那穷酸太傅的家世,也摆出了一副要探查什么大内密令的架势出来。

    “公子命我去查那太傅的家世,因而属下先行调取了他的籍贯,又到了江东去核对, 的确是按着户籍商贾的信息寻到了一个落魄商户家中。”

    他将手伸进衣袍内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将外层的油纸打开才露出里面那张叠了好几层的纸。

    沈瑞垂眼看了片刻, 才好似屈尊降贵般接了过来, 一边听男人说话, 一边打开了那张纸,上面画了江家的院落, 又在旁边写了江家所有人的详细信息。

    男人看沈瑞的神情没再出现什么不满,才好似证明了自己一般挺了挺胸膛道:“江家虽然经商,但不过是做些小的布料生意,染布、纺织一类的也有许多是自己家里人做的,工艺自然也就良莠不齐,只能说是勉强维持个温饱,能够将他供养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但据属下所知,江太傅在家中并不算受重视,1其母早早离世,现下掌管家财是他父亲的续弦,另有一子比之江太傅也更受宠些。”

    “另有一子?”沈瑞略挑了挑眉,面上不太能看得出情绪来,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那看来还是不够穷。”

    男人眨巴眨巴眼睛,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因而即便是江太傅入朝为官,与家中的往来也并不亲密,常常是往回寄个三无封家书,才有一句回音。但听闻他家里人使唤起人来可是半点不打折扣,只不过利用完便也罢了,并不见多亲近。”

    沈瑞看着纸上密密匝匝写满的江寻鹤的生平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前二十几年瞧着实在是不能更贫瘠了,读书、帮家里料理行商之事,坦白讲沈瑞左瞧右看,也只能看出“苦力怨种”四个字。

    其实不太能想象的到这样的人是如何成为原书中那般行事狠辣、不留生境之人,但转念一想,又觉着未必没有可能,大约被压久了,真等到了无期望的时候便是这般吧。

    沈瑞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或许他没看完的原书后半截里,江寻鹤最终也未必落地一个什么好下场,他同这世上最大的关系便是被抛舍。这样的人,多活一天于他自己而言都是极目的苦痛。

    沈瑞捏着纸张边沿的手指下意识更紧了些,将那一处硬生生撕裂开,片刻后,他微微呼出一口气故作散漫道:“还有吗?”

    男人仔细回想了片刻后斩钉截铁道:“有,属下听闻他父亲要把家业留给续弦生的小儿子。”

    沈瑞挑着眉嗤笑了一声,难得诚恳道:“他那点家业,有什么流下去的必要吗?”

    男人还想再争辩一下,可看了看沈瑞身下的镶金片的藤椅,手边的描金杯子又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解释道:“并不全在银钱上,江东那边多是百年之家,即便江太傅家中不兴旺,却也并不代表族中落魄,倘若他父亲将家业传给了他那弟弟,便代表着他从原本的嫡系上更往下分拨了一层。”

    “更何况他那弟弟是个蛮横的,多花些银钱,将人族谱上除名也不是不可能,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只怕江太傅在朝中也是难熬。”

    沈瑞从桌案上捡起一本书,将那张纸夹在里面,稍稍支起些身子看着男人提点道:“他现下是太子太傅,日后便是帝王之师。”

    “昂。”男人迷茫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沈瑞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自己立个族谱难不成是什么费劲的事情,先祖是太傅出身,难道不比那商户更漂亮些?”

    即便男人说得再怎么言真意切,沈瑞照旧不理解,不过一个快要连饭都吃不起的商户,是怎么搞得好似有皇位要继承一般的。

    “可即便江太傅不在意,只怕对其后世……至少三代以内总还是有些影响的,更何况不能背靠大家族,便要失去很多机缘。便连江太傅自己能参加科举,也是因为去了族里举办的学堂。”

    沈瑞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放心,他不会有后代的。”

    男人听见他的话,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说什么来着,把他自己留下来问话,分明便是心思不纯正,方才还装出一副替人生气的模样,现下便要诅咒人无后而终。

    简直是恶毒至极。

    不过他一通胡思乱想,倒当真是想到一件旁的事情来,这江太傅也是有趣,竟然和族中嫡系的那个大公子同名同姓。只可惜那位是金娇玉养着长大的,听闻母亲还是什么世家之女。

    可惜啊,同名不同命。

    但这话他却并没有同沈瑞说,这事他不过是随便听了一耳朵,倘若说了些什么,叫公子起了好奇心,他却又一问三不知,那才当真是要命。

    春珰忽而从院外小跑过来,小声提醒道:“公子,江太傅过来了。”

    沈瑞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男人连忙应声,低垂下头,在江寻鹤过来前,先行贴着墙边快速溜走了。

    沈瑞重新躺回到躺椅上,合着眼安静地等着,他甚至能够有点想象得到,江寻鹤被欺负得瘦弱无助,寒冬腊月也要染布算账什么的。其实可能性大约也不太大,他甚至不知道江寻鹤到底会不会这个,但便是这般往上贴合一下,也实在觉着有趣得厉害。

    院门处移栽了新的什么花木,是从陆府送过来的,陆思衡看起来比他那一心修禅的亲妈还要爱养花木。现下倒是不请他去赏花了,转而变成了向他安利各种花木,哪怕沈瑞只是敷衍这说一声好,也要立刻派人送过来再栽种好,做个一条龙服务。

    即便是在秋日,也照样生得枝叶茂盛,甚至有一点点拦住了院门,因而江寻鹤方一进来,衣袍便在枝叶上轻轻擦过,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沈瑞掀开眼皮看过去,在那样的一个瞬间,江寻鹤的身影几乎同他所想象中的那个有些弱小的人影重合在了一处。

    他在心中微微“呀”了一声,随后弯起眼睛轻笑起来,既然是个被众人抛舍的小可怜,那便由他来做唯一的神明吧,将他从沉沦中拉扯出来。

    倘若这般,那江寻鹤为他舍下封侯拜相的可能,也算来得划算?

    “太傅今日来得好早。”

    江寻鹤走近了道:“殿下今日被陛下召去问话,便舍了今日的听学。”

    沈瑞闻言生出些兴致来:“他又犯了什么错处,竟然连听学都等不了便被叫去挨罚?”

    “由头不过是处罚了几个小太监,但却也不全是因着这个,陛下大约更多的心思是想要借机考校一番,也好板正殿下的行事。”

    沈瑞撇开眼去吹了吹指甲道:“没意趣,我当他惹出多大的祸事呢,不过处置几个太监,陛下也是小题大做,若换做是我,别说处置了,打打杀了也是应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点羞愧都没有,反倒好似获得了什么功勋一般。

    江寻鹤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地委婉提醒道:“但小殿下毕竟将来是要为一国之君的,言行重要受些拘束,陛下虽然教导得严苛了些,但好在如今民间对小殿下的评价尚且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沈瑞的目光从他眉眼间打量而过,他话音刚一落下,沈瑞便故意扯长了语调道:“江太傅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说我是个纨绔子弟,风评极差,不能叫殿下同我学坏了?”

    世人大都喜欢委婉些讲话,能省去不少难堪和麻烦,但沈瑞偏偏不吃这一套,别人遮掩的那些东西,他偏喜欢摊开来瞧。

    他支起身子盯着江寻鹤,意有所指道:“这般乖顺有什么意趣,还不是要被欺侮?倒不如以暴制暴,打回去才叫畅快。”

    江寻鹤看着他,眼中情绪难名,最终只是轻笑一声道:“阿瑞,这世上总有许多不由己身之事。”

    第104章 第 104 章

    沈瑞行事惯来随着心性, 于他而言,大约是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来思忖到底合不合算的,便连明知原书中江寻鹤最后会将沈家抄家、屠戮殆尽, 却也照旧生出了要将人圈养成金丝雀的心思。

    他当然知晓此事太没个定数,谁也没法子确定现下的江寻鹤便当真如同他所表现出来的一般,又或者说, 沈瑞从来都不觉着江寻鹤行事间显露出来的那般狠辣, 是在步入仕途后的几年之内生长勃发而出的。

    这漂亮鬼分明从骨头里就是个黑的没边儿的,只不过外表装的乖顺罢了, 借着这张脸的好由头,不知道坑骗了到底多少人。

    沈瑞偏转过头去,目光在夹着那张情报纸的书册上划过, 即便只能瞧见厚重的书页, 但仍旧联想到方才那打探消息之人再说起江寻鹤从前的经历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来。

    半晌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转而看向江寻鹤道:“今日之后你便可推拒诸多从前不由己身的事情了。”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 片刻后却轻笑了一声想要 哄着人将方才那句话咽回去:“阿瑞,此事……”

    沈瑞原本就因着听了那诸多污糟事情而厌烦, 而今见他这般模样百年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断道 :“江寻鹤,我是说,从今日起我可为你的屏障。”

    若是换做从前,叫沈瑞去听那些个所谓的“牡丹风流鬼”, 不知晓要被他嘲笑到什么境地,可现下他竟然也做得这般舍得身家去深渊中将什么人给打捞出来的事情。

    他手指无意识地磋磨了一下, 心中微叹自己是一时昏了头, 可面上却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与其让江寻鹤走了原书中的老路, 在世家皇权博弈中逐渐将势力扎根,倒不如现下便将人从这条荆棘纵生的路径上拉扯下来, 沦为豢养在沈家的雀鸟。有金玉权势依傍着,在中都自然便无人敢欺侮,但同时也再无锻炼成利刃的机遇。

    这手段纵然卑鄙却也再好用不过,世上哪有那么多安能摧眉折腰的傲骨,总有法子将其浸泡酥软。

    若非如此,现下朝野之中也不会动辄便是谁谁的门生,就连沈钏海那般一张口就是混账的,还有几十上百的好学生呢。

    那些人中也不乏某次科举中的前三甲,不是照样为着权势甘愿俯下身子给人做狗?就连到沈家拜访时瞧见了沈瑞 ,也要一口一句沈公子,大出十几二十岁,却连一个表字都不敢叫。

    但他们自己企事业不知晓,一笔金银送到沈府后,仕途上会不会有什么助益,却不过求一个心安,毕竟在中都这般地界中,为官者倘若不能依傍一个世家而立,便是寸步难行。

    多少所谓傲骨在贬谪到地方熬了两年后,又哭喊着向上送东西?待到那会儿便难了。

    如原书中的江寻鹤那般能够做一个孤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同时还要依傍着一心改革的皇帝和他自己的才情,若非如此,汴朝也不会如现下这般被世家把持着了。

    江寻鹤垂眼看着坐在藤椅上的沈瑞,其实后者的那些手段他大约是知晓些的,江东的身份经历大都真假参半,因而想要那些想要去探查的人所能接触到的、知晓这些安排后的假身份的人,也尽是江家安排的。

    多有些家族生死的把柄捏在江寻鹤手中,是以哪里去了几个想要打探消息的人 ,他都一清二楚。更有甚者,打探消息的人还没等给自己的主子往回寄信,江东那边便先把消息传给他了。

    便是连着前些时日内,中都里的传言是经由谁的口中传出的,中间又多少人推波助澜,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风的。

    沈瑞自己不知说过多少次,中都内没有真正的秘密,现如今作用在他自己的身上,却也是这般。

    这些手段拢到最后,大约也绕不过沈瑞当初说的那句“一定会杀了你”。即便江寻鹤不知道他同沈瑞之间究竟在何时生出了什么龃龉,可却仍然不可否认,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在瞬息之间如沸水般翻腾。

    他单是想象一下沈瑞是如何日日夜夜琢磨着当如何盘算,而自己便在这些个无声的日夜中逐渐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喘息之中,便要觉着声音喑哑、喉间干涩了。

    甚至就连某一日自己当真死了个透彻,沈瑞也会在不知谋个时候,将自己的死亡作为某一种勋章一般提出来回味、炫耀一番。

    仅仅这般,他便恨不得即刻引颈受戮。

    但残存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倘若他当真死得这般轻巧,那沈瑞很快便会在咀嚼中变得乏味,他也会很快被彻底抛舍。

    所以他现下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沈瑞的狩猎游戏变得更有趣——独一无二的有趣。

    可他却没想到沈瑞分明已经将他的生死掌控在鼓掌之间,手掌已经完全搭在自己的后颈处,只要他想,便可以用力折断自己的脖颈。

    但他却没想到沈瑞忽然反悔了,甚至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想要杀掉自己,而是要做自己在中都内的依仗。

    他看着沈瑞,看后者毫不回避的目光,开始盘算自己自到中都后行的每一步棋子,是否有哪里出了差错,亦或者说,沈瑞已经在游戏的过程中 ,找到了更有意趣的新猎物。

    让他觉着杀死自己这件事情已经毫无意趣了……

    江寻鹤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不必如此的,我现下所经受的一切,原也是必须要历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瑞不必为我来承担这些。”

    他话说得轻巧,就连语调也同从前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遮掩在袖口中的手掌已经缓缓合拢紧了。

    他说的是让沈瑞不必为他来承担这些,但事实上 却是若非他知晓乞求只会让沈瑞更快地觉出无趣,他现下应当是跪伏在藤椅边恳请一把能斩杀的利刃的。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生出更多的烦躁来,甚至他自己都盘算不清楚这些个心绪究竟是从何而来,只是看着江寻鹤这般好似已经被那些个不知道什么的玩意儿硬生生磨成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便觉出消散不干净的厌烦。

    语调也在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显出几分急切:“江太傅当真是好肚量,难不成这所谓的圣贤书读多了便当真有什么奇效,专叫人以德报怨?”

    “你现下往后的身不由己半分不在意,从前的也一并淡忘了不成?那还真是好本事,不愧为储君之师,若天下人人如江太傅这般 ,只怕再无罪业。”

    沈瑞正在气头上,连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也没发觉,直到将胸腔中憋闷的一口气吐干净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算是不打自招了。

    只怕那贴着墙根隐匿身形的探子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么快便被暴露无遗了。

    江寻鹤瞧着他发了一通脾气后又默默咽了声息,心中忽而升腾出了些旁的心思来,那些分明便是无端的猜测便如同春风吹拂而过的野草一般在心境中疯长、蓬发,叫他根本忽视不得,又或者说他自己本也心甘情愿陷入这种骗局之中。

    刚发过脾气的小霸王理不直气也壮,见他不说话,便嗤笑一声道:“怎么?这会儿不摆出你那副仁义来诓人了?”

    江寻鹤掩在袖子下的手几乎捏得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在掌心的皮肉之中,将那一处掐得几近没有知觉。

    他怀揣着些没有根基的希冀试探道:“可即便阿瑞可以短暂护得在下一段时间,在这之后,只怕还要更艰难几分。”

    沈小霸王还没遇见过这种,上赶着跟人家示好还要被百般推拒的事情,他招了招手,等到江寻鹤凑近的时候,手指勾住、江寻鹤的腰带将人扯到了自己面前。

    分明他才是被覆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却硬生生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江寻鹤,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我说,你从今日起往后我便是你的依仗,死了我都管埋。”

    两人一上一下,高者俯曲着身子遮去了大半的日光,低者半窝在藤椅之中 ,好似被完全拢在身下般。

    生平头一次,江寻鹤有在认真思考自己若是某日死了,应当埋在哪里——要那种既能叫沈瑞时时想起,又不可太繁琐的,最好有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够埋利索。

    毕竟沈瑞行事惯来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若是埋人的过程太繁琐,不知他还会不会理会 。

    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沈瑞会忽然将原本的狩猎游戏换成了另一番面目,毕竟作为依仗这件事情本身便要比杀掉他麻烦许多,他甚至不知晓这句话究竟是个推辞还是真心。

    倘若可以,他甚至想要告诉沈瑞,若是他觉着将自己杀掉实在是麻烦,他可以自己将这件事情简化的 。

    但他又实在贪恋这种同从前全然不一样的感受。

    沈瑞扯着他腰带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要将横纵交织的结构扯断了,可却再没多说一句,他在等江寻鹤的反应。

    他倒是真想知道这漂亮鬼还有什么旁的说辞,会不会比方才的稍晚点中听些。

    江寻鹤垂下眼睛看着他=沈瑞 ,日光被他自己遮住了大半,因而偶然有那么一束撒在沈瑞脸上时,便如同镀上一层不似凡物的光彩般。

    他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随后说道:“那便有劳阿瑞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公子, 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清泽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直嚷嚷,他喊完之后看着正坐在桌案前浑不在意的江寻鹤顿时觉着火气直冲头顶。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但凡他诡计少一些, 也不至于一直到了江东还能止小儿夜啼。可见他口中没什么靠谱的话,只怕今日哄骗了你,明日便又要不知道编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坑害你了。”

    清泽是当真为东家着急, 汴朝之境内, 人人避沈瑞如同蛇蝎,偏自家公子是个好诓骗的人, 旁人三两句,他便恨不得要对人掏心掏肺才好。

    一想起这个,清泽就觉出一阵头疼来, 忍不住地继续念叨道:“东家, 倒不是属下想要僭越, 实在是这沈靖云他就没什么可信之处啊。”

    好一通话说完, 转头瞧见江寻鹤仍旧坐在桌案前看手中的账册,便顿觉一阵泄气。

    “江东的消息如何?”

    清泽知晓江寻鹤问出这话的意思, 便是不想要他再继续在这件事上多嘴,因而也只能不大情愿道:“如东家所料,的确有人去打探了消息,已经被东家先前安排的人给阻拦住了, 比没有闹到本家面前去。”

    略迟疑了一瞬,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来探查的人顾忌不止沈家一处, 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有约莫六拨人马。东家, 你说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叫旁人生了疑心?”

    江寻鹤将手中的账册放下,避而不答反问道:“商船如何了?”

    清泽没得到答案, 于是不情愿地瘪了瘪嘴,他觉着自从到了中都,东家就不打愿意搭理他了,在江东那会儿分明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可一瞧见那沈靖云便半点理会自己的心思都没有。

    不是今日派自己去商行里给沈靖云盯着,便是明日里派他去打探什么消息,分明就是怕自己耽误了他同那沈靖云交好。

    现下不过说了几句好话,自己便是这般境地,若是日后肯再使出些手段来坑骗,岂不是更没有自己存活的境地?

    大白天的,清泽却打了个寒噤,后怕地耸了耸肩道:“商船今日便要靠岸了,商会那边也按着东家原本预料的法子来行事,想来楚夫人应当心中有数。”

    商行那些人在江东固步自封久了,又因着贪图富贵,所以最是不敢冒险,一个个能使出的手段也就那么多,出不来什么新花样。也就是沈瑞直接越过了江东诸家和楚家结成了同盟,叫他们心中不踏实罢了,若是沈瑞从一开始便是要和他们结盟,估摸着到这会儿尾巴都要摇出花儿来了。

    汴朝内商户多受鄙夷,若非如此,江骞也不会先强娶了谢清娴而后又叫江寻鹤通过科举踏上仕途,这些个盘算说到底便是为了可以给江家扯出一个同世家相互勾连的机遇罢了。

    现下瞧着楚家这般行事,只怕面上义愤填膺,心中却未必不嫉恨。

    因而这一趟行船,只怕非但管湘君要多经波折,就连沈瑞也得折些银子进去,好像他证明,只有同江东诸家结盟才是最最合算之事。

    算是个老手段了。

    从前用着无往不利,但这次恐怕不太行。

    江寻鹤想到了管湘君带来的那句“老婆本儿”,多折损一枚钱,他都要比沈瑞更心疼些。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了清泽道:“吩咐下去,按着先前的计划做吧。”

    清泽将信揣进怀中,快走到门口了,还是迟疑着退回来道:“可是东家今日一旦这般做了,便是当真同家主撕破了脸,往后的来信只怕要更刻薄些了。”

    江寻鹤垂着眼,遮住了大半的情绪,他何尝不知这些年江骞所做种种无非是想要利用他给江家的生意平添一份助益,只是他自己贪图这点依仗,才迟迟不能狠下心斩断,叫那些人平白长出许多心思来。

    半晌,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只管去做吧。”

    他而今,已然有了新的凭依。

    ——

    “哟,楚老板,当真是许久未见啊。”

    史家的大掌柜笑出了满脸的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管湘君才是他的真主子一般。

    管湘君方从船上下来,正盯着众人收拾东西,免得被什么浑水摸鱼的东西使坏,闻言转过头来,用一种略有些惊讶的语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史大掌柜,掌柜倒是消息灵通,我这船方一靠岸便来了,可见当真是从心中惦记的。”

    她故意张望了下四周,没瞧见剩下那几家,于是说话时的笑意便更明显了几分:“瞧瞧,还是掌柜用心些,余下的只在信中说惦记,却连接船都不曾来。”

    管湘君身旁跟着的账房立刻小声周转着道:“许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些,毕竟船才刚刚靠岸,得了消息没来得及来也是应当的。”

    斗笠遮住了管湘君的面容,史掌柜自然也就无从分辨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只能感受她语调陡然拔高了些,半认真半玩笑道:“同为商行之人,史掌柜倒是不曾出岔子。”

    账房笑得一脸尴尬,连忙合手朝着史掌柜举了举,示意他莫要怪罪,随后小声提醒道:“隔墙有耳,夫人可小心些吧。”

    管湘君这才不情不愿似的闭了嘴,只剩下史掌柜站在一旁,多年行商磨炼出来的笑脸险些挂不住。

    这管湘君哪里是在挑拣那几家的错处,分明是在敲打他,说他派人探听消息做得过了头,若非如此,也不会商船还没到,他却先行在这等着了。

    史掌柜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他是当真忘了这一茬,难怪明明和剩下几家都相约好了,今日却都一个个来得这般迟,原来是知晓管湘君的心性,琢磨着紧他一个来受罪的。

    还不等他将心里的话都想完,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

    “楚老板许久不见 ,哎呀,实在是铺子里太忙了,但我等也并非不上心,这不消息方一传到,我等就特地赶来迎接楚老板。”

    史掌柜都不用回头便知道自己身后定然是其余几家的人,分明是将自己推出来,看到自己在管湘君这里吃了瘪,再出来装乖卖好。

    一个个在商讨的时候,恨管湘君恨得就差啖肉饮血了,可一见着了真人,又贪图她手中同沈家的关系,总想着蹭上两口,从此便可在江东一家独大,却也不想想难不成世家的便要比他们少一个脑子,就那么白白地叫他们哄骗了?

    史掌柜转过身子看着一行人笑呵呵地走过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诸位可真是捡了一个好时辰来啊。”

    “哪里哪里。”为首的是周家的管家,瞧见他这副嘲讽的样子,也不恼怒,反而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道:“这不实在是铺子里边忙,仆人往来又需要时间,险些便错过去了,不如老哥心思细腻,来的时间也更早些。”

    史掌柜面色阴沉地看着他,后者却好似浑然没有发觉般,仍是满脸的笑意。

    但史掌柜心中也清楚,今日之事他算是办砸了,本来各家的主子为着能够给管湘君一个下马威,压根不会出面,只将这些事宜交由手下人去做,也算是个考验。

    但史掌柜千算万算,却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摆了一道。

    周掌柜见他说不出别的来,便带着一众人走到了管湘君面前:“楚老板远道而来,不若今日便由我们来给楚老板接风洗尘吧。”

    这些商人在外言商,所谓接风洗尘无非喝酒招妓,除却这些个流程,便好似脑子都被水浸了般,一点也转不动。

    管湘君又是个女子,向来是不参与这些事情的,即便是简单的晚宴,她也极少出席。女子经商、掌管家业于汴朝而言本就是一件不易之事,她须得处处小心,才不会留人话柄。

    这些人也都是清楚的,今日这般无非便是想要从话上刺她一句,提醒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管湘君在斗笠的遮掩下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她轻声打断了众人的吵闹:“这接风宴我便不去了,诸位轻便吧。”

    周管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同周边的几个交换了下目光,仿佛几句话之间便取得了什么胜利一般。

    管湘君却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再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轻声道:“不过诸位还是少饮些酒,行商最要看重头脑,饮酒伤身,小心耽误了生意。”

    她说完后便转身进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半点没给众人留余地。

    车轮轧过的声响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啪啪”给了众人两个耳光,将他们从对于女子的轻慢之中打醒了。

    直到人已经走远了,其中一个才恨声道:“她方才是不是在威胁我们?不过一个中都来的小娘皮,哪里……”

    “住嘴吧你。”周管家面色阴沉地打断了那人更难听的话:“小娘皮?等她把你家业吞吃了的时候,你便知晓她的厉害了。”

    这其中只有史掌柜不在意,原本还觉着自己被摆了一道,回去定然要被家主责罚,谁能想到这些人硬生生将自己的路径给堵死了,竟然反倒将他给平白盘活了。

    他脸上带着些得意的笑容,走过去拍了拍周管家的肩膀道:“不过是小事,楚老板素来是不同我们一起出席各项宴会的,想来周兄定然是忘记了,但是没关系,铺子里那么忙,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我想周家主定然会谅解的。”

    江东内谁不知晓周秉均的暴脾气?

    周管家冷着脸,大手一挥道:“我们走。”

    第106章 第 106 章

    没想到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史掌柜心中不可谓是不痛快,即便自己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现下眼瞧着明显是那几家的更吃了些暗亏。

    既然管湘君拒绝了接风宴的邀请, 那这桌酒席也就吃不下去了,史掌柜干脆拍拍屁股走人,谁管他们怎么善后?

    在他快要靠近马车的时候, 一个小仆役连忙从一旁钻出来, 跪在马车边充作脚凳等着他踩上去。

    此事在中都内并不算稀奇,但显然在江东之内不断流通——他么行商的怎么好这般招摇呢?

    因而史掌柜明显被他下了一跳, 随后捋着翘起边角的羊角胡子故作镇定道:“你这是?”

    只见那小仆役抬起头来,露出还算清秀的一张脸,嘿嘿一笑道:“小的想留在掌柜身边做事。”

    史掌柜乐了一声, 问道:“留在我身边做事?你能做什么?我可不缺个什么人肉做的脚凳。”

    那小仆役半点也不慌张, 他知晓自己没有被第一时间赶走, 那便是还有些旁的机会, 于是立刻细数起自己的优势来:“小的虽然身份低微,但是从前跟着村子里的老秀才也学过几个字、略懂些划算盘算数的本事, 身上也有些拳脚功夫,可以保护掌柜。”

    史掌柜倒是被他这满身的冲劲逗笑了,方才被周管教摆了一道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他故意问道:“你说的这些事情, 我身边都有人可以做,你算账不如账房先生, 拳脚不如府中的护卫。你自己说说, 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

    “掌柜的缺的既不是一个算账的, 也不是个能打的,掌柜缺的是个机灵的、听话会跑腿的, 而小的缺的的就是一口好吃点的饭。”

    小仆役比起史掌柜身边的其他人并不算多谄媚,但偏偏是其中最懂他心思的,左不过一口饭,得了个趁手的也是合算。

    “那你叫什么啊?”

    小仆役一听此事有谱,立刻兴奋道:“小的名叫陈川。”

    史掌柜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但他到底记得行商的本分便是不可太过张扬,尤其是江东这边的商户,整个汴朝都巴不得他们自己出了岔子,好从他们的口袋中掏出点银子。

    现下又有不少中都来的,他此刻过于张扬,到最后只会平白地惹上一身的麻烦。

    于是史掌柜用脚踢了踢跪俯在地上的陈川道:“起来吧,在江东不讲究这个。”

    陈川也是个机灵的,方才见他张望了眼四周,便知晓他是心中有所顾虑,于是也不多言废话,当即便站起来,扑了扑膝盖上的尘土,巴巴地搬脚凳去了。

    史掌柜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暗自点了点头,又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叫他去探查一下陈川的来历,这个时候还是万事小心地好些。

    史掌柜没有回铺子里,反倒是先回了史家复命,这铺子里即便有些忙,却远没有周掌柜说得那般,不过都是扯出些由头来给管湘君难看罢了。

    各家都有各家的手段而已。

    他方一进院子,便瞧见史德俊正背对着他侍弄院子里的花草,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便听见史德俊先行说道:“渡口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史掌柜心头一惊,连忙请罪,却被史德俊打断了:“无妨,周秉均也就这点小心思了,若不是府中那个管家还算争气,这商行之中早就没了他说话的地方了。”

    史掌柜闻言连声附和,试图能够通过这样的小把戏叫史德俊露出些好脸色,但最终却只是徒劳。

    “此事便先到这吧,想来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异动 ,既然人已经到了江东,便就不怕拿捏不到她的错处,叫人盯住了,绝不可让她此番就这般顺利地回去。”

    史掌柜现下出了岔子正是没脸的时候,点头如捣蒜似的应承下拉,生怕自己回话回得慢了,再惹的主子不痛快。

    “行了,出去吧,身边的人记得都查清底细,若是因为你而出了岔子,定然不饶你。”

    史掌柜一个不字都不敢多说,甚至还要感恩戴德地退出去,等到人一上了马车,便立刻变了脸色。

    “呸,不过是从个好肚子里出来的,整日装什么大爷。”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才算是解气,分明他行商的本事也不差,只可惜同人不同命,人家一出生便是未来的家主,即便没人不去铺子里,也照样能对他们颐指气使。

    “不过是些假把式,装什么?”

    史掌柜不屑地啐了一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坐在角落的陈川,后者似有所感,忙提起胸膛表忠心道:“掌柜放心,小的是给掌柜跑腿的,又并非史家的家奴。”

    史掌柜闻言虽没多说什么,但面色却明显缓和了下来,半是嘲讽地说道:“倒是还有个机灵的,不似周家那个,给周秉均做了这么多年的走狗,不照样还是个管家,能有什么出路。”

    陈川在旁边听着,知晓他是因着早上的事情还在记恨周管家,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听到:“小的光听说周管家对周老爷一片忠心,却还从来没听说这其中有什么渊源呢。”

    “你小子倒是好打听。”史掌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见陈川嘿嘿直乐地挠着头,又觉着自己这担心属实是多余。

    于是解释道:“渊源倒也不算,不过是周秉均早些年的时候还有点良心,因而救了那狗奴才一条狗命,自此便成了为周秉均看家护院、照看生意的一条好狗,这些年周家在江东地位如此稳固,有七成以上是因着那狗东西。”

    史掌柜三句不离“狗”,可见是对周管家早就心有怨言了,陈川眼睛一转,决心要将这消息传回去,日后也可多加利用。

    他笑着谄媚道:“小的倒觉着只怕也未必是什么真心,说不定是想要架空周老爷呢,指不定十年之后俩人的位置便要倒转了。”

    史掌柜眼睛猛地一瞪,仿佛见到了什么新的东西一般,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这些年中从未怀疑过周管家的忠心,亦或者说整个江东都没有人怀疑过周管家,一边眼红周秉均对他好生信任,一方面又嫉妒周秉均那般败坏家业的东西,怎么就这般好命得了个这样顶用的奴才。

    从来没有人站出来怀疑周管家这般经营生意,那些人是不是已经只知道周管家而全然不知晓周秉均了。

    陈川说的那句“十年之后”未必不是虚言。

    史掌柜甚至难以自抑地联想,倘若这个掌握了实权,最终把家主架空的人是他呢?那是不是从此之后,便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活了?

    甚至以后即便是史德俊也要称他一声家主。

    陈川短短的一句话,却叫史掌柜心中生出无尽的遐想,权柄、富贵这些东西再迷眼不过,尤其是史掌柜这般原本便心存不满的人。

    陈川看着他胸膛急促地剧烈起伏,便知晓他心中的不平静,只怕这会儿已经在自己的脑子中把当上家主的美好日子都已经过完了。

    半晌才想起来马车里还有个不太熟悉的陈川,于是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一派胡言,岂敢肖想家主之位?”

    陈川嘴角很轻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便被他隐藏好了,而史掌柜也为了掩饰自己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所以并没有看向他。

    “小的哪里懂这些,不过是胡言乱语,还请掌柜莫怪。”

    此话一出,史掌柜的兴致明显便降低了许多,陈川知晓他定然不是想要听自己这句话,于是立刻接着道:“不过小的从前是四处混饭吃的,结交的都是些下层人。”

    “但万事讲究民心所向嘛,小的瞧着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很在意家主是谁,我看倒是对周管家更为忠心。”

    陈川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史掌柜的脸色,见没什么要阻止的意思,才将话都说完了,最后还要添补一句:“不过小的不如掌柜这般见多识广,不过就是随口说说。”

    史掌柜“嗯”了一声,严肃道:“这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出去说,当心丢了脑袋。”

    “嘿嘿,掌柜放心,小的就是因为对掌柜一心一意的,才会同掌柜说这般话,出去定然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的。”

    史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瞧着还是十分镇定的,但这些话一旦听了,便在他心中生了根系,日后只怕遇见点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要想起这些话。

    本也是如此,凭什么都是人,甚至商铺里他花的力气也远比史德俊多,但最后挨骂受苦的却是他。如此想来,还是周管家脑子活些,这么些年还当真是错怪他了。

    周管家原本可憎的面目瞬间便和善起来,甚至叫人觉得真到了那一步的时候,便是同他结盟也未尝不可。

    史掌柜顿时心情愉悦起来,手指在膝头一下一下地敲着,心里头盘算着管湘君此次来江东的事情,原本实在给史家做事,现下可全然不同。

    倘若他能借着管湘君同沈家搭上线,难不成还怕族里的人不支持他吗?

    恐怕自己凭借这一件事,便可超越周管家多年的谋算,到时候再借势给他,一来是可索要些商铺好处,二来也好给自己在商行中寻求一个同盟。

    什么江家楚家,日后都要看他的脸色过活。

    史掌柜沉溺于自己的美好幻想之中,却没注意到身旁的陈川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这样的蠢货,多余他费那些力气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夫人, 陈川已经进到史家了。”

    跟在管湘君身旁的侍卫凑过来小声回禀消息,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只是隔着斗笠、纱幔, 瞧不太清神情。

    管湘君并不意外,商行中牵扯的商户并不算少,其中分散下来的各家管家、掌柜更不是少数, 从一开始她同沈瑞选中了史掌柜便是有缘由的。

    现下时刻想要同江家争上一头, 并且有这个实力的便只有史家和周家,但周管家对周秉均忠心耿耿, 因而即便周秉均性情并不能成事,周家的生意在这些年中仍然在逐步兴盛。

    二者之间的利益早就已经融为了一体,并不似外然眼中所看到的那般浅薄, 因而想要挑拨开也更为不易。

    反倒是史德俊, 这位自诩智谋无双的, 手下有异心的却并不算少, 大约他也并非不知晓,只是有时候有点野心反倒好用, 但前提一定是周遭足够太平,若是换了今日这般,便要吃亏了。

    管湘君轻声道:“我知晓了,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后边自然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不要一时大意,便被人拿捏住错处。”

    侍卫立刻点头应下, 随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轻声道:“夫人先前吩咐的用来看守货船的人手也已经预备好了, 今夜三轮替班, 定然会守住货船,不叫有心人奸计得逞。”

    管湘君看着抬起手看了看腕子上系着的平安符, 也算是楚家的传统了,每逢外出经商便要提前求一道平安符,不求金银满钵,但求族人顺遂。

    她微叹了一口气:“但愿不要有人真的蠢到去拿货船开刀。”

    只是她同沈瑞都清楚,此次行商,若说亏损,便少则金银俱无,多则性命难保。

    因而绝不允许这之间出了什么岔子。

    “传下去,今夜无论谁来请都不见,明日一早便随我去集市上一观。”

    ——

    “你说那娘们暗讽我周家衰败?”

    周秉均一摔杯子,怒气简直要将四周的墙壁都轰塌般,桌子也被他拍得震天响,一个仆役跪俯在地上,一边吓得直发抖,一边还要低声附和着。

    “她管湘君能有今日依仗的不就是男人死的早?也敢讽刺我周家?”

    周管家刚一走到门口听到的便是周秉均这句话,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周秉均见他来了,气势莫名弱下了几分,瞧着也不似方才那般怒气冲天了。

    周管家合手解释道:“楚老板即便言语上有些过失,也并非直指周家,只是同诸家博弈之间在所难免罢了,还望家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番话原本是好意规劝,放在从前周秉均也不会多想,但他现下一想起自己近几日听到的那些流言,便觉着对方是故意在仆役面前落他的面子。

    好叫众人觉着周家已然是由着他来做主,用不上多久,他这个家主便要了无痕迹了。

    周秉均看了他片刻,眼中满是怀疑,但面上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去对地上跪俯着的仆役道:“你先退下吧。”

    仆役见着周管家便害怕,闻言立刻爬了起来,步态狼狈地往外跑,生怕稍一落后便要被揪住处罚。

    马上就要跑出院子的时候,脸上都不禁带上来几分欣喜,可就在距离门槛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周管家语调淡淡道:“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仆役顿时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不过是扶着门扇才算是没有立刻摔倒在地,回过神来之后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府中人人知晓周管家最是严厉,若是求饶少不得还要再加上两成的责罚。

    最后只能小声应道:“是,小的知错了。”

    周秉均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借着袖子的遮掩上下打量了一下仆役的姿态,见他神色惶惶,连转头同自己求饶都不敢,便知晓周管家现下在府中的威望如何了。

    他虽然没多问,但疑心的种子一旦在心中埋下来,他门二人之间便再也不是坚不可摧的同盟了。

    眼见着仆役走了,周秉均状若不觉般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听闻你在渡口下了管湘君的面子?”

    “是,但却只是权宜之策,渡口人多眼杂,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也远比史家那般将眼线放在明年上更好些。明日一早,楚老板定然会去集市上察看价格,届时无论是使出什么样的手腕,都好避开其他人。”

    周秉均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也好,你拿主意便好,我是一向很信任你的。”

    周管家闻言却默了默声,片刻后才轻声应下一个“好”字。周秉均见他不肯说话,也不曾离开,便随口闻到:“还有何事未说吗?”

    周管家抿了抿唇,脸色上有些难堪,但最终还是说道:“我对家主一向是忠心耿耿,从未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来,家主倘若从旁人哪里听闻了什么猜测,也请多留一份信任。”

    做生意哪里有那么多的单刀直入,说起来是要比朝堂上更多的弯弯绕绕,所以即便周秉均心中有了什么猜测,也不过是先存着,后面再寻人去一点点调查便罢了。

    可周管家现下如此直白地将事情摊到明面上,便是将原本可以用来遮羞的那层纱幔给扯了个一干二净,或者说就是在变着法子逼迫周秉均给出一个承诺,承诺自己会永远相信他。

    然后呢?借着自己信任的伞面下,将周家的权力一点点归拢到自己的手中吗?

    周秉均知晓或许他现下还没有这样的心思,又或者有了一些,但远远不如自己料想的这般兴盛,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遮掩些时日,探查清楚了便罢了,现下这样掀开,就是真的坐实了图谋不轨的心思。

    他故作不解般问道:“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你我二人之间何曾有过嫌隙?”

    周秉均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盯着周管家,试图从他的神情上探查出些依证来。

    “我自然知晓家主信任我,只是难免有有心之人会试图挑拨,倘若因着那些个腌臜之人,伤了我与家主之间的信任,岂不叫小人得逞。”

    周秉均勾起唇角,露出了满脸的笑意,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啊,便是容易多想,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我何曾怀疑过你?”

    “想来也就是这些时日你实在是太累了,既然今日已经无事了,不如便回去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周秉均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做是宽慰。

    周管家垂着头,眼中生出一丝失望,但等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上几乎瞧不出半点破绽。

    “多谢家主。”

    周秉均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口,手指摩挲着茶盏盖子,面上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半晌忽而冷笑一声。

    先前他不过只信了几分,现下却平白地翻了一倍。

    这些话不过才传到自己耳朵里都没有一天,又是如何叫他知晓地这般清楚?究竟是传话的人便是他的试探,还是自己身边早就变成了一堵四面漏风的墙?

    周秉均长呼了一口气,还真是,家贼难防。

    殊不知那方才领了罚的仆役,揣着满兜的银子回了趟家,便握着一把刀子重新回到了周府。

    单单是杖责三十自然是不值得那么多钱的,这些钱是他的买命钱,也是周管家的买命钱。

    ——

    “公子,江东新传了消息回来。”

    春珰手中握着快马新传回的信件,快步走进了庭院之中,却瞧见了自家公子正倚在那位清冷太傅的身上吃葡萄呢。

    她脚下一顿,心中有些不大确定,若是没记错的话,公子昨日还吩咐她们将太傅院子里的东西都换成上好的——一副要娇宠的模样。

    怎得今日就全颠倒了个儿,本该被娇宠的成了被使唤的,自家公子倒还是那副矜贵地不行的样子。

    听到自己的话,便懒散地掀着眼皮看过来,手上还正捏着葡萄呢。

    “拿过来吧。”

    沈瑞将手中的葡萄送入口中,方要伸手便被江寻鹤阻拦住了,握着他的腕子,用锦帕将他手上的汁水擦拭了个干净,才算是罢休。

    沈瑞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现下的身份同从前似乎还有些不同,从前他是指望着将江寻鹤豢养成金丝雀,将自己当做他的金主。

    但现下他同江寻鹤之间的关系已经从普通的包养关系便成了信仰关系,他现下便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抛舍掉这漂亮鬼的神明,是他在这世间行走的依仗。

    最初的时候,他是没太觉察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同的,但听到江寻鹤那句“既然阿瑞要做我的依仗,那我也自然应当报还阿瑞的恩情。”时,还是禁不住地心动了。

    换做旁人,什么劳什子的报恩,他半点意趣也没有,可若是换做江寻鹤便又有所不同。

    他现下一无所有,原本能做的讲话本子、暖床也都已经做完了,想要报恩便必须得使出些新的手腕,沈瑞着实是好奇他能做到哪一步。

    而试探之间,便成了现下这副“君王不早朝”的姿态。

    第108章 第 108 章

    春珰着实是懒得瞧他们两人这副腻歪样儿, 踮着脚尖将手中的信件送了过去。

    沈瑞也不避着,当着江寻鹤的面便将信件拆开了,管湘君自从到了江东, 往回寄的信件便多言辞不明,便是中途被有心人截取了,只怕也探查不出什么风声来。

    在中都筹备那么长的时间, 绝不仅仅是在谋算金银货物, 对于江东的局势也多有筹谋,早在商船离开中都之前, 便已经将眼线安插过去了。应对事情的方案更是不知道框定了几重,现下传信回来只消写好事态进展到哪一步,沈瑞便可悉知。

    江东在汴朝境内页算是个奇处了, 满汴朝都将行商贬为不入流, 可这些不入流的商户却偏偏占据着汴朝最最富恕的地界, 互为唇齿。因而即便朝廷的政策出了不知道几版, 却拿他们全无主意。

    可就是这样一个叫天下商户向往,在世人口中坚不可摧的联盟, 现下看来却中已经生满了虫蛀。

    无论是一心想要架空主人权力的史掌柜,还是忠仆难遇明主的周管家,都昭示着这“联盟”的可笑之处。

    即便是梅花商行中的江家,执掌江东水运多年, 现下也是群狼环伺,只等着他犯下什么错处, 便可借机将他拉扯下来, 好叫自己上位。

    沈瑞甚至还没来得及使出什么旁的手段, 不过是给管湘君投了一笔银子,这些人便已经自乱阵脚了, 不是想要把楚家彻底从高位上拖拽下来,便是想要借着现下楚家的门路同沈家搭上边儿的。

    说不上是哪一方更聪明些,哪一方更蠢笨些,不过依着商户现下在汴朝内的处境,这些人期望着通过与世家结盟来改变处境的心思已经久矣。

    但世家大都自诩清高,绝不愿意同卑贱商户为伍,所以一旦有了沈瑞这么个搅混水的,他们间要付出些代价,也早就巴巴地赶着。

    尤其是江东现下的局势,几个势力大些的商户所惧怕的并非是自己不能同沈家扯上关系,而是其余几家中的某一个得了沈瑞的青睐,彼时他们便要在强权的威压下,成为那一家的跳板。

    这才是他们最最不能忍耐的。

    沈瑞垂眼看着信纸上的消息,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若非他现下一出中都只怕便要被明帝寻由头抓回来,他倒还真是很想去瞧瞧这伙人是如何狗咬狗的。

    他的动作并不避讳,因而他能瞧见的,江寻鹤自然也能瞧见。管湘君给两人传的消息并不相同,江寻鹤在江东自然有他自己的探子,探查消息的精细程度有时要远远高于处在其中之人的体悟。

    沈瑞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带着点恶劣的笑意弯了弯:“倒是我疏忽了,江太傅似乎也是江东人氏?货船往来通航,应当让太傅和家中通些书信物件的。”

    “不过好在现下货船还要好些时日才能回来,不防传信给管夫人,托她将太傅的家人一并接进中都,也好同过个中秋,也算团圆。”

    他分明知晓江寻鹤家中是怎样一狼藉,却偏要赶着中秋前提起什么团圆之事,那点心思不说昭然若揭,却也左右差不出太多了。

    江寻鹤同他对上目光,后者眼中好似一片澄澈般,似乎当真全心全意地在为他思虑。但江寻鹤却很清楚,这话中勾勒而出的不过是个什么试探,一旦他当真选择了沈瑞方才所说的那些,便会成为一个不忠心的背叛者——他分明是应承过往后都要依仗着沈瑞的。

    他垂下眼睛,遮掩住情绪道:“我同家中人之间多生龃龉,关系并不亲近。”

    “啊,这样啊。”

    沈瑞摆出了一副惊讶的模样,不过片刻便似乎被自己拙劣的表演逗笑了一般弯起眼睛,安抚似的拍了拍江寻鹤的肩道:“不过也好,中秋那日宫中定然要兴办晚宴,便是来了只怕也难以吃上一口什么正经的团圆饭,倒不妨随我一并进宫,也能少生出不少事由。”

    他面上多见关切,可方才却对于宫里中秋晚宴一事只字不提,可见这点真心也着实难以考量。

    但江寻鹤却恍然半点都没有察觉般应声道:“也好,劳烦阿瑞费心。”

    沈瑞支起身子,用铜钩将手边煮茶的小火炉掀开个边角,随后将手中的信件丢了进去,看着火焰陡然升高将纸张舔舐殆尽才笑眯眯道:“无妨。”

    春珰站在身侧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个人说话间如同博弈一般,不过却并非是什么针锋相对的戏码,而是一个试探着真心,另一个生怕对方瞧不见般主动献祭。

    三两句的功夫,便硬生生将命途捆绑在了一处。

    她心中分明知晓先前中都内的传言不过是虚假的,可现下却真真切切地觉出什么叫做无风不起浪,只怕现下自己公子说一句要取了他的性命,这位江太傅恐怕也只会立刻抽出长剑引颈受戮。

    直到那封信件已经燃烧成灰烬,沈瑞才取了桌子上的锦帕将手擦拭干净:“今日不必传消息回去了,叫还在江东的探子时刻盯着,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春珰连忙应声道:“是,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随后便借着这由头连忙退了出去,却半点没注意到身后沈瑞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目光有些意味难名。

    ——

    管湘君吃了早饭便领着一众仆役掌柜去了街市上,毕竟他们此次到江东乌州来并非全然为着布帛绢丝、金玉良器,更大一部分是为着米粮。

    这些看似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却是最最能使一国兴盛覆灭的根源。想要治理天下百姓,最首要的便是要使其能够填饱肚子。

    而一旦南北往来的米粮货运由两家掌控,那便有了倾覆商人卑贱身份的资质,也会使得明帝更多出一份忌惮,正可延缓皇权与世家之间撕破脸的时候。

    江东同中都多有不同,中都毕竟天子脚下,各处更讲求规制齐整,也因着世家权贵众多,处处可见奢靡之气;但江东依傍着渡春江,四季绿意浓重,又因为商人身份低微有着诸多限制,所以倒是更贴合自然之态,处处讲求个雅致。

    便连普通百姓衣食上也要比中都更清简些,管湘君一行人换上了更贴合江东气候的衣袍,隐藏在市井之中,并不惹眼。

    毕竟江东往来的商户颇多,不想要被他人探寻踪迹的也并不在少数,是以管湘君的斗笠也并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反倒是有人因着一群男男女女跟随着一个明显是女子打扮的人而兴起点兴趣,不过不管是因着什么,探查不出更多便也就颇不在意地收拢回了目光。

    “果然不出管家所料,那管湘君今日一早便到了集市上探寻消息。”

    周管家站在窗子前,看着外面颇繁华的街景略有些失神,直到听到身后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道:“都去了哪些铺子?”

    打听消息的男人顿了顿,有些疑惑道:“各家的铺子都去了,也不见厚此薄彼,不过比着铺子倒是粮店去的更多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买粮食呢。”

    周管家瞳孔猛地一缩,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很快那些荒唐的想法便被他剔除掉,想要经营粮食可并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其中的利润也要远远低于那些华贵之物。

    在更多的时候,粮食不过是富商权臣盘算运筹时捎带上的附加品罢了,至于百姓会不会因着粮价上涨而难以饱腹,又有谁会在意呢?

    他的手指在窗沿上一下一下地敲动着,彰显出他心中的不平静,半晌才低声道:“叫人盯紧了,去了什么铺子、问了什么、买了什么,都一并打探清楚,不要有遗漏。”

    任务量陡然加大,男子眼中显出些为难,周管家分明是背对着他却好像瞧见了一般道:“一人再加五两银子的赏钱,好好做事吧。”

    男子闻言顿时喜上眉梢,连声应承着出了门,直到门扇合上还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多出的赏银他一人克扣些,便足以叫家里吃得更好些了。

    还得是周管家,不像家主平日里脾气暴躁,惯爱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又不如周管家出手大方,若是可以他倒是情愿不做周家的家奴,而坐周管家的私奴。

    他忽然想起了江东近日兴起的流言,嘿嘿一笑,不过眼下瞧着这一日也不会太远了,等到周管家成了家主,他们这些下人也自然有好日子过了。

    周管家站在窗前,眼中所见往来的行人便有如横纵交织的丝线般,严密却又杂乱,叫他难以一眼便发觉其中的关窍。

    他总觉着管湘君此番如此大张旗鼓地到江东来,所为的只怕并非是为了向众人昭示沈家这个靠山,定然还有些旁的目的,只是到底是什么呢?

    他想起方才那下人的话,心中满是疑窦,难不成当真是为了粮食?

    第109章 第 109 章

    江东之内想要探查出管湘君真实意图的人并不在少数, 甚至各个商户家里派出的探子还彼此认识,一股脑跟在管湘君一行人身后的时候,只能假装轻咳、转头看东西, 以此来彰显彼此之间并不相熟。

    江东的街道原本就并不算阔落,有许多地方甚至要靠小船通行,管湘君一行人要有人负责采买、打探核实消息, 所以带的人并不算少, 原本就已经将街道侵占了大片的地方。

    更不必说她们一行人身后现下还跟着许多毯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察觉, 反正落到旁人眼中的时候,便形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排。

    知晓的是要买东西、探寻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兴起了什么商户, 今日是来接管各家铺子的。

    “夫人, 身后的人已经跟了一路了, 要不要我带人去处理掉?”

    一个侍卫头子烦不胜烦地凑近了些, 小声问着管湘君,瞧着还当真有几分隐秘的意思,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管湘君像是因着街上太过吵闹而没有听清,闻言也略侧过头轻声确认着:“你说,要带人去将身后的探子悉数处理干净?”

    即便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侍卫首领心中也顿时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骄傲, 连脊背都禁不止挺直了几分。

    毕竟那可是如今楚家的当家人,自从老太太不再过问家中生意之后, 便是管湘君一手操办着, 楚家的生意也比原先至少翻了一倍, 就连中都内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沈瑞见着了她都是恭敬有加的,他心中不知道有多钦佩。

    现下能够在她面前展现自己, 简直是天赐良机,也许楚老板一个高兴,便给他更多的机会了呢。

    贴近自己崇敬之人和权势富贵一并在他眼前摇晃着,竭力招呼他勇敢地表现自己。

    “是的,夫人放心,一定不会出错的。”

    管湘君听到他肯定的答复,非但没有松口气,反倒更加迟疑了,侍卫头领心中急躁,忍不住小声催促了一声:“夫人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管湘君观他神情,哪里还料想不到他这是急于表现自己,到底是从中都一路追随而来的,也不想太伤他的心思,于是颇为委婉道:“我并非是不信任你有这个才能,毕竟我们一路而来,遇到不少水贼探子,你都做得很好。”

    周遭叫卖商议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其实侍卫头领并没有逐字逐句地听清楚,但也听出管湘君话中的大意是在夸奖他,于是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嘿嘿直乐。

    “多谢夫人夸奖,这都是我应当做地,职责所在罢了。”

    管湘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奈提醒道:“可是后面跟着的探子已经我们人数的三倍之数了。”

    侍卫首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随后缓缓收拢了起来,立刻回头看向身后,果然跟着一大帮子用吹口哨、仰头望天、买东西来掩饰自己动作的探子。

    原本应当不大容易被发觉,可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任谁回头看见几十个人一起吹口哨也实在是会觉着奇怪吧。

    也是可怜了他们,晃荡了这半天,顾忌全江东都知晓他们几个是探子,但他们却不得不在这种难堪的境地中一直坚持到现在。

    每当管湘君身旁的人转头看过来的时候,都试图摆出一副与他们无关的样子,但毕竟在街道上,能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十个人中就难免有几个重复的,更不必说是像现在这般这么多的人了。

    自然也就无法避免侍卫首领看到的几十个人一齐仰头望天吹口哨的盛景了。

    侍卫首领看着他们这般举措,已经不是能是区区“咬牙切齿”四个字所能概括地了,但等到他再回过头的时候便只剩下慢慢的无地自容了。

    就连周边那些听到了他刚才那几句“狂悖之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点同情,这也就罢了,可管湘君大约实在是怕打击到他,见他转过头便轻声安抚了一句:“无事,现下的情况亦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她不说话还好些,现下这样一说,更是提醒了侍卫首领方才是如何在自己最最敬佩之人面前放出大话,又立刻被自己打脸的。

    他抽了抽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些道:“多谢夫人。”

    但心中已然是下定饿了决心,等到回去便要苦练技艺,有朝一日一定要这些靠人数取胜的人通通吃到苦头。

    其实管湘君并不算是在说假话诓骗他,江东商户派人来探寻消息一事并不难猜,甚至可以说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她明知道会有人来跟踪,却不得不四处打探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商户也明知道这些探子会被她发觉,却还是要硬着头皮派出来。

    从来都是这样的,很多所谓的阴谋诡计其实在萌芽阶段都愚蠢得可笑。

    所以管湘君也没有多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略多带了些人手,以防出现些别的差错。

    左不过是商行中最大的那二三家派出些人手来。

    可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些商户之间的信任已经浅薄到这般,就连在抵抗自己这件对诸家都有益处的事情上,也一定要派出自己的人手来跟着才能相信。

    估摸着那些商户个个都存着些鬼心思,想着我拍几个人混在其中并不会被发现,却没想到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你派二三个,我派三五个,拢在一处便成了好大一伙任命。

    知道是来做探子打探消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借机做掉楚家这些人。

    江东这些商户,平日里装出一副一家亲的模样,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组成了一个“梅花商行”,倒也并非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成绩。

    只是有商行这一类的地方,便定然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居于高位者时间一久便会失了分寸,居于低位者稍一经久也定然会生出不臣之心,分崩离析只是时间关系。

    管湘君原本以为还要花费好些气力,却不想倒是这些人先行按捺不住了,非但给自己留下了把柄,只怕消息一旦传回到商行,彼此之间定然是一番争斗。

    沈公子说过什么来着——狗咬狗才是最有意思的。

    管湘君掩在斗笠下的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了一个略有些嘲讽的笑容,她倒着实是有些期待这些人究竟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侍卫首领已经自认丢人,将身影隐藏在众人之中,再不愿意探头了,管湘君也并没有多在意,转头道:“走吧,去下一家粮铺。”

    他们一动,身后的探子就得跟着动,他们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现下的境遇究竟有多难堪又不是体会不出,只是大家都在这,谁敢回去?若是落下了什么情报,谁敢承担这个责任?因而也就只能一直跟着了。

    其实管湘君在离开中都之前,便已经将市面上各色米粮价格一一汇集成册,方便同江东的做个比较。

    依着沈楚两家在中都内的地位,此事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但现下想要在江东获得准确的消息便要难上不知多少。

    那些粮铺掌柜见着他们是北方人氏,又颇有钱的样子,眼睛一转,便是一个心眼子,恨不得漫天要价。

    偶尔有那么稍微老实些的,也不见的口中都是实话,几番话问下来,管湘君身旁跟着的那些掌柜账房头都要痛起来了。

    “夫人,这些人口中哪里有什么实话啊,中都的粮价已经够高了,这些人给出的价格比之中都的还要高出来两成,听着便知道是诓人的。”

    管湘君看着手中记录的册子,不太在意道:“急什么,等到将粮食买回中都的时候,自然就可以同他们谈价钱了。”

    掌柜无奈道:“倒也不是急着这个,只是我们今日原本便是为了来探查米粮价格的,这些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我们岂不是白走了一日?”

    管湘君在他的抱怨声中,终于合上了手中的册子问道:“你看看这街上最多的是什么?”

    掌柜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四处张望着,有些不确定道:“眼下瞧着似乎是布帛的铺子更多些。”

    管湘君闻言一怔,实在是没想到他能回答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微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是百姓。”

    “天下万民都要仰仗着粮食过活,这些粮铺掌柜们口中或许没什么实话,但这些日日都要买米的百姓难道会不知晓粮食的价格吗?”

    掌柜闻言顿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道:“竟是如此,夫人果然妙思,我们只要同百姓们对上了价格,再去同那些粮铺老板们对峙,便可得到一个漂亮的价格了。”

    管湘君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欣然颔首道:“便是如此。”

    “那我们此番行事,可是避不开身后的这些探子啊。”

    管湘君轻笑一声道:“谁说要避开他们了,便是要他们瞧着,才彰显我们这番行事半点私心都没有。”

    “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即便将来当面对质,也是没什么可多言的。”

    第110章 第 110 章

    到底还是探子, 即便是被发现了也照旧固守着心中那点做探子的守则——只打探消息,多余的事情绝对不做。

    因而即便管湘君一行人的意图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一百余号人也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去买了糕饼, 然后大张旗鼓地在街上分发。

    汴朝虽然也算是太平康乐,但即便是盛世之下,百姓们也不过是将将果腹罢了, 酒肉糕饼都是平日里不易得的, 尤其是家中有贪嘴的小孩更是馋的不行。

    因而管湘君一行人吆喝了没一会儿,面前便聚集了好长的一条队伍, 人人都翘首以盼,时不时还要有些不确认地高声问问虚实真假。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立刻安心地排着队, 人家手中拿着糕饼, 几乎是问什么, 百姓们便答什么。

    没一会儿百姓们也摸清了这些人问话的路数, 不过就是问问哪家粮铺的粮食又好又便宜,老板也诚信些。他们从小就是在这街上长大的, 休说这些消息了,便是连这些粮铺掌柜的父辈们的事情,他们也照样知晓得一清二楚。

    眼见着答话答得好的可以多得些糕饼,便一个个挤着上前, 生怕自己知晓的那些消息被旁人先顶替了。但好在这些人并不是谁说了甲店,旁人便只许说乙店, 凡是能说出些门道的, 都有糕饼。

    大约是怕这些糕饼太多而坏掉, 不知道怎么商量的,那糕饼铺子的老板竟然允许他们拿着字据, 日后再去兑换吗,如此便更叫百姓们心中没了顾忌。

    一个个的,恨不得扯着嗓子在答话的同时再攀扯下嗓门。

    休说探子们看得瞠目结舌,那些虚报了价格的粮铺老板们更是大眼瞪小眼,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竟然寻不到什么法子去阻止。

    不知道是谁告了衙门,没一会儿便又差役来赶人,管湘君倒是也不急,从袖中掏出个玉珏以作信物,几个差役接过去看着上面的沈家的族徽顿时变了脸色。

    若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总归不会都已经远在中都了,还要同他们这些千里之外的无名小卒计较。

    但这位沈公子可不同,休说不过一道渡春江,若是将他惹恼了,便是隔着万里之境,也照样要派人过来打耳光的——这样的名事不知在汴朝境内兴了多少起了,无人不怕。

    差役们对视两眼,连忙将玉珏还了回去,挽尊似的道:“不过是在善心布施,关心百姓们日常的生计,若是谁再来搬弄是非,我先不饶他。”

    放完狠话,差役便灰溜溜地走了,百姓中安静了一瞬,随后陡然爆发出更大的兴盛来。

    管湘君被众人围在其中,勉强算是给她圈出了个还算安静的地界,她看着手中精致的玉珏面上难得露出些笑意,没想到在百姓之中,这小霸王的名号竟然远比那些类似于“谁谁家的玉面郎君”好用不知晓要多少倍。

    粮铺掌柜们的计划被打破,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厉害,再任由管湘君闹下去,只怕这米粮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于是急忙派人冲到人堆中去阻拦。

    但到底是在同一条街上的,彼此之间实在是相熟,没等掌柜排出去的伙计混到中间便被发觉了。

    百姓们深知自己今日能够得到这糕饼,全是因着那位阔绰的女老板想要探听粮铺的消息,而自己恰巧再清楚不过。倘若叫那些伙计混到了中间,说明了其中的利弊,将原本的价格降下来,只怕自己在没机会免费得到这般的糕饼。

    于是不约而同地使劲阻拦着,那些来讲和的伙计绕了半天才忽然发觉自己非但没进去,还被挤到了更外边来。忙活了半天,最终也仍然只能抓耳挠腮地干着急。

    折腾了许久,休说粮铺里的价格了,便是那些老板们幼时的糗事也被扒得一干二净。

    等到人群散干净了,管湘君倒是没说什么,可她身后跟着记账的掌柜倒是笑眯眯地朝着那些隐在墙边门口的粮铺老板们摇了摇手中的册子,示意他们已经将价格打探清楚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这些粮铺掌柜们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对视之后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既然他们不仁,便也休怪我们不易,打探出价格又如何,我们不卖给他们便是了。”

    立刻便有人出言附和:“对,我们都不卖给他们,他们自然就会知道涨价了,既然来了就还是想要买的,难不成还有不卖强买的道理吗?”

    一帮人聚在一起,瞧着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意思,但实质杀青却由此几个人始终都没有说什么话,最多也不过是附和了几句“对”。

    此事暂且就算是定下了,因而很快几人百年散开,回自己铺子里做生意去了。

    丁老三也因而长舒了一口气,那些人没要求他跟着一起喊口号便是因着他的铺子实在是太小了些。大家心中都知道那些北方来的商人定然是要买走好大一批货,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大张旗鼓,自然也就看不上丁老三那个小摊子。

    丁老三自己心中也明白,因而也没什么可畅想的,但当他沿着墙根拖着个跛脚慢慢往回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了一下——倘若那些商户来找他买粮食,那定然是个大单子,他只需要每斤里多赚一个铜板,便已经是巨大的财富了。

    顺便还能把村民们的粮食都卖出去,省的总被那些收粮食的压价钱,累了一年,到最后连个暖冬都过不了。

    但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是瞎想想,那些北方来的大商人压根不会看中他的铺子的,太小了。

    丁老三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脚前突然停住了一个人,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是一个带着斗笠、江东打扮的人。

    他正好奇对方为什么要拦住他的路,便瞧见那人摘下了斗笠,正是方才炫耀记账册子的那个掌柜。

    眼下,那笑眯眯的掌柜更是乐得要瞧不见眼睛了:“丁掌柜可愿同在下谈笔生意?”

    有那么一瞬间,丁老三想到了方才那些粮铺老板们喊的口号,但很快便在心里骂了句脏,坚定道:“当然愿意。”

    ——

    “夫人为何要选那丁家的粮铺,江东那么些粮铺里能负担我们所需货物的并不在少数,丁家的粮铺且先不说出了岔子能不能承担,便是这些货物他也拿不出来啊。”

    几个掌柜围着管湘君苦口婆心地劝解着,生怕管湘君会为着那丁点的玩意儿耽误了正事。

    管湘君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才轻声道:“我们故意没有隐藏身份去打听粮价,在这些粮铺中只有他给的价格同平日里散卖的还要低一些,可见不贪心,这是其一。”

    “其二,方才我们通过分发糕点来打探消息的时候,也只有他在百姓口中评价颇高,几乎没有恶言,可见诚信、良善。”

    管湘君将茶盏放回桌案,拢了拢手道:“我也听闻他虽自己过的清贫,但邻里百姓却饱受其恩惠,与这样的人一同做这般为生民谋福祉的生意才最安心。”

    掌柜们闻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不得不承认管湘君所言颇有道理,比之贪心奸诈之徒,显然是丁老三这种人更安心些,只是……

    “却怕他拿不出来这么多粮食。”

    丁老三能不能那处这么多的粮食,管湘君心中有数,只是现下看着众人这般姿态,她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防等他来了,诸位亲自问问,已经劳累了半天,又何妨多等一会儿呢?”

    掌柜们被她的话说动了,一时间倒是没人再多说什么,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丁老三来。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那圆脸掌柜才带着丁老三在城中绕了不知多少圈吗,最终绕了回来。

    “夫人,丁掌柜已经来了。”

    丁老三在大厅中央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还从来没有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叫他一句丁掌柜,好似他当真是什么大老板一般,便是其他粮铺掌柜平日里也只叫他丁老三。

    “丁掌柜既然肯前来,想来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用意。”

    “是。”丁老三听到正经事的时候倒是少了些羞赧,坚定道:“我知道了,我愿意同夫人做这笔生意。”

    管湘君一时失笑,轻声道:“我尚且还没说是什么样的条件呢。”

    “夫人这般大张旗鼓,想来是想要做一笔长久的生意,若只是为了诓钱,便绝不会来找我,既然如此,便定然不会让我吃亏的。”

    管湘君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丁老三短短几句话,便已经证明了自己不同于那些蠢物,但她还是说道:“确是如此,不过我带来的这些掌柜们还有些话想要问你。”

    管湘君话音刚一落下,旁边的人便立刻按捺不住了,急声道:“我们此次买的粮食不在少数,不知丁掌柜可有路子买到这么多粮食?”

    “有。”

    丁老三斩钉截铁地应承了一句,随后说道:“诸位远道而来,却大约也听说过江东附近都是良田,但这些农户们种出的粮食想要卖给城中商铺的时候,价格却会被压得极低,转手再高价卖出。他们自然是吃得膘肥体壮,但农户们却苦不堪言。”

    “只要诸位诚心,我们可以在一个既对农户划算,也远远低于市面上现在的价格的数目上做生意,倘若诸位愿意,便是运到码头的钱都省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他这话一出, 原本还不少顾虑的掌柜们顿时眼睛便亮了,若是能够将货运一事给解决了,那倒当真是省去了一个大麻烦。

    毕竟货运一事, 听起来轻巧,可真落到实地上便是说不清的繁琐,且先不说雇工要多少银钱, 单是人生地不熟的, 想要找到合心意的一大批劳工就不太容易。

    这过程中又不知道要牵扯上多少琐碎的事情,吃饭、用度, 就连嘴牢不牢靠都要多寻思一番,更要提防是不是其他家商户派来使坏的,否则一个火种便可以讲所有的银钱辛苦付之一炬。

    倘若丁老三能够将货运一事给解决了, 便不知道要省下多少麻烦。

    于是有心急的掌柜连忙出言问道:“你说能够将货运解决, 你有什么好法子?”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便是他现下将事情吹得神乎其神, 真等到了那天,还不照样是要被拆穿。

    是以丁老三将手拢在身前, 语调颇为诚恳道:“那些农户们等到收了粮食便能清闲不少时日,叫他们亲自将粮食送来渡口也并非什么难事,但这一切的前提都要是诸位老板们给出的价格要高于那些商户们收购的价格。”

    “丁掌柜几次提起商户收购,想来对这价格也是不满, 不知这价格……”

    丁老三没说话,只是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比划出了个数额, 众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东的粮食比中都的便宜并不是什么异闻, 毕竟盛产的地界内流通中不必搭上诸多的货运的成本,但即便如此, 商户们收购的价格也堪比白捡了。

    不知是谁嘟囔了句:“这个价格都不如自己留着吃了。”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众人心中都清楚,过起日子的时候,谁家也不是一年到头光吃米饭的。

    而商户们这般没有忌惮也正是因着这个缘由,左右那些外地来的大商户想要买粮食也是要找粮铺们买入的,这些农户们若是不卖给粮铺,便将粮食彻底砸在了手中,要么自己吃了,要么干等着腐败。

    管湘君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半晌才轻声道:“现下粮铺的价格普遍要比收购价高出六成,我折中后再做个添头,三成半,但需要他们自己将粮食运倒江东城内。”

    丁老三拢在袖子中的手狠狠攥紧又松开,这个价格已经比他预想中的好出太多了,毕竟粮铺收购回去挑选分类其实也是有成本在的,所以外地来的身故为了省力求稳,即便价格高一些,也愿意直接买粮铺中的。

    是以,即便自己是低价又能承担货运,但在他的预想中,这主位上的夫人能给出高两成的价格便已经是不错了。

    三成半,够那些农户下半年舒服许多了。

    思及此处,丁老三没有再犹豫,斩钉截铁道:“成交。”

    管湘君带来的这些掌柜们心中自然是信服她的,毕竟外人虽然不知道,但他们可是看见真金白银源源不断流入楚家的。但即便如此,此次的生意做得也未免太仓促了些,只怕不稳当。

    “你自己便能做主?”

    有人不服气,挑着刺儿似的问向丁老三,他以为自己掩藏在人群中,丁老三便不能知晓是谁开的口,却不想后者直直地向他看过来:“能做主的并不是我,而是诸位愿意付出的钱。”

    他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这世上许多人,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哪里还有心思用自己的命来同旁人玩心眼子呢?”

    一通话叫屋子中的众人没了话,他们都是商户,日子并不比农户们好过。

    管湘君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见他们没有什么意见便拍板决定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签订契书,与你我也都算是个牵扯。”

    话一落下,身旁的账房先生便立刻摊开纸笔,将方才谈话中定下的条款都一一写在了契书上,等着双方按下手印便是将来送到官府面前也是有分辨的。

    待到丁老三签了契书出门的时候,方才故作不在意的诸位掌柜才算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兴奋,反反复复地同管湘君强调着:“这个价格,我们定然会大赚一笔。”

    管湘君已经摘了斗笠,见他们这般高兴也轻笑着颔首道:“也算不虚此行了。”

    翌日一早,管湘君的脚刚一踏出客栈门口,便被门外守着的一群人给吓了一跳,她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为首的人问道:“不知史掌柜这般是何用意?”

    史掌柜在心中啐了一口,面上却还要笑呵呵地凑过去道:“嗐,这不是前两日实在是太忙了些,一时间都没能腾出功夫来好好招待一下楚老板,今日在商行内准备了宴席,请楚老板过去共同商讨一下生意。”

    他一边说还一边下意识地去看管湘君的反应,直到看见了熟悉的斗笠纱幔,才悻悻地转头去看她身边的掌柜,却正对上不知道多少张冷脸。

    他害怕地抖了抖身子,有些勉强地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

    管湘君轻柔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来:“史掌柜说得那般的话,我们昨日可并不曾被冷落过。”

    史掌柜顿时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毕竟昨日那么多探子聚在一起凑出的笑话可是满江东都瞧见了,他定然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他自己没提,管湘君却先行提了出来。

    “定然是误会,误会……”

    他有些局促地解释着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借口,好在管湘君也并非要同他在这件事情上掰扯开,因而只是轻笑了一声便道:“史掌柜不必多解释,带路吧。”

    史掌柜见她没有要多追究,因而心头一松,可走了片刻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管湘君方才那句“带路”分明是见他作为下位者来看待的——不是不同他追究,而是觉得他还不够格。

    但他现下偏偏还无法揪住这错处来发作,就算闹起来,对方只要轻飘飘地一句“玩笑”,便可让自己沦为笑柄。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在心中暗骂,不过是仗着沈家的势,若换做从前,可不见有这样的风光。

    等他当上了家主,首要的事情便是要给管湘君些颜色瞧瞧!

    商行内的宴会几家都有人出席,虽然昨日的探子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但打探来的消息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因而众人的茶尚且还没喝上几口,便有人试探着问管湘君去看粮食的意图。

    管湘君还没等说话,她身后跟着的掌柜先行嗤笑一声嘲讽道:“诸位倒是消息灵通。”

    脸皮厚的只装作没听到,脸皮薄的,便赤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不想承认那些丢脸的探子便是出自于自己之手。

    等到事情发酵了些,管湘君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毕竟我们是从中都来的,许多消息都不如各位灵通,做生意也是要靠金银堆砌着,我们总不能同诸位做瞎眼生意不是?”

    “虽说百姓们未必用得上什么玉饰绸缎,但这些东西的价格也不是全然脱离民生的,总还是要了解些,不好叫旁人喊什么价格,我们便付多少银子不是?”

    她笑盈盈地将提早准备好的借口拿出来,好似全然没发觉那些人黑掉的脸色。

    尤其是周秉均,现下一张脸阴沉地好似要将谁吞吃了一般,早在知道管湘君要到江东之前,他就已经安排了铺子里的人准备了两种价格,现下却全然被打乱了计划。

    在他心中,那些要靠虚高的价格诓骗来的钱早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管湘君这般做派同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周秉均冷笑一声道:“楚老板倒果然是巧思。”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众人却都有几分乐见其成,他们到底还是顾忌着沈靖云,面上不敢做的太难看,因而他这般没顾忌地出头,简直是正中众人下怀。

    若是管湘君不在意,他们就当出了口恶气,若是动怒,牵扯上了沈家,那就正好将周家从竞争的行列踢出去便是了,他们乐得少一个对手。

    周秉均话一说出口便看见了周管家对他使的眼色,知晓自己是一时冲动说出了话,但心中却又有些隐秘地不畅快。

    明明他才是家主,才是周家现下的掌权人,却处处都要受到周管家的牵制,不知道的,还当真是要分辨不出主仆了。

    以他来看,周管家分明就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周家真正的掌权人,而自己不过空有一个虚名而已。

    周秉均越想心中怒火越盛,故意梗着脖子同周管家作对,不肯同管湘君赔不是。

    谁知管湘君却好像根本没有没有察觉到他的阴阳怪气般,轻笑道:“这哪里是我的主意,我不过也是借着周管家的好法子罢了。”

    周管家闻言皱起眉,沉声道:“楚老板说话谨慎些,我同楚老板可并不相熟。”

    “周管家慌些什么?”管湘君偏了偏头,即便隔着一层纱幔,也照样能让人瞧出她是在看着周管家的。

    她语调中笑意更甚,故意含糊着措辞道:“我不过是听闻周管家早些年做生意时也用过类似的法子,才照猫画虎罢了。”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一番话说完激起了众人数不清的鬼心思, 虽然没多说些什么,但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往周管家和周秉均两个人之间看,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什么从前没听过的秘辛。

    周秉均顶着众人的窥视, 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却总不能将席面掀了,因而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周管家就站在他身侧, 能清楚地看见他腮边的肉因为牙关紧咬儿果断鼓动的皮肉, 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究竟是何感想。

    他为周秉均卖了半辈子的命,从未有过半点私心, 而今不过是旁人的三两句,便叫他如此怀疑自己,说不心寒是假的。

    但同时, 他心中也清楚这件事总归是在所难免的, 人心隔着肚皮, 更何况还是周家这般的产业, 因而即便听到不少周秉均怀疑自己的风声,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等到事后再来解释。

    好在他是当真不曾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即便周秉均派人去查,也是查不到什么的,没了例证, 也就只能不了了之。因而这些年里即便波澜不断,但两人之间还是有着那么一层维系的。

    管湘君将众人的反应都尽数收入眼中, 随后轻笑一声道:“不过是件小事, 诸位怎得都这般严肃?倒显得好似我故意挑拨般。”

    众人闻言看向她的目光之中都带上了些莫名的谴责, 这场中谁人不知晓她的心思?

    倒是史德俊先笑了起来道:“楚老板这是不信任我们,怕我们抬虚价?”

    管湘君目光微动, 周秉均虽是个颇没脑子的,好糊弄,但同史德俊说话却要硬生生掰扯出十二分的注意才好。

    这人是个笑里藏刀的。

    “史家主说得什么话,不过是人生地不熟,心中总归是不踏实。毕竟从前来做生意都是江大公子一手操办的,只是不知此次为何不见江大公子?”

    刚稍微活络了几分的宴席顿时又冷了下去,众人不敢说话,一个个拿眼睛瞅着主位上的江骞。

    后者阴沉着脸看了半晌,才略带有试探的意思问道:“楚老板从前同犬子见过面?”

    管湘君垂了垂眼,轻笑一声道:“江家主说笑了,江大公子这么多年虽然始终经营着江东的生意,可向来是不露面的,我哪里会见过。不过从前总是能得到些消息,这次却半点不曾听闻,我险些以为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妥当,将消息给疏漏了呢。”

    江骞听到她说并没有见过江寻鹤心中便安定了不少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总算没有白费,即便现下那孽子尚且还不能为家中提供什么助益,但陛下看中储君,他身为太傅,日后也未必不会将江家带入世家行列。

    思及此处,他面色稍霁道:“犬子现下在城外道道观他母亲一并修行,也算养养心性。”

    管湘君从善如流地夸赞道:“原来如此,江大公子的心性的确是叫许多同龄郎君难以匹及。”

    她这话说得江骞高兴,即便他并不看重这个儿子,但那也是江家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情,对着外面的时候从来都是荣辱一体的。管湘君现在对于江寻鹤的看法未必没有带上沈家的意思,若是能够攀上沈家,那江家的商运和江寻鹤的仕途只怕都是要一片顺畅了。

    这些美好的畅想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遭,将管湘君的那些“罪孽”遮掩了不少,现下瞧着她都觉着顺畅了不少。

    他们两个倒是各自高兴,但跟在江骞身后的庶子江兴安心中却好大的不满,他最是听不得有人夸赞江寻鹤,一个个眼睛都好似瞎了一般,不过是个被厌弃的野种,偏偏还都拿他当宝贝似的供着。

    他知道今日的宴会对于诸家来讲都十分重要,但即便如此,管湘君的话便好似在他胸膛之中点燃了一簇火般,烧得好生旺盛。

    沈兴安忍耐了几次,最终还是禁不住开口道:“日后楚老板若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也可以来同我商议。”

    他一开口,江骞就变了脸色,他从小被宠坏了,又有个江寻鹤顶在前面经营生意、扛下恶言,他便自以为是个什么金贵的了。在他心中江寻鹤不过是个卖命的奴仆,等到时候一脚把他彻底踢开,自己就可以享受江家家主的泼天富贵了。

    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养成了一个废物。

    这些年中,江骞也不是没想过让他来参与到生意中去,却奈何江寻鹤这个珠玉在前,他做出的那些蠢事便如同眼皮中的木刺般,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因而不过试了几次,便草草作罢,偏他自己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管湘君闻言倒是也不恼怒,隔着层纱幔向外打量了一眼,意味不明道:“江家主现下还正直壮年,小公子倒是心急。”

    她有意将话说得含糊不清,众人的神情也如她所愿变得异常丰富,江骞原本只是觉着江兴安蠢笨,全然没想到已经心急到盼着自己早死的程度。

    管湘君见目的达到,也不多言,免得引起江骞的疑心,只是淡淡道:“到底是小郎君,争些意气也不为过。”

    周围人顿时低声笑了起来,这哪里是争意气,就差把争权夺位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沈兴安听着四周的窃笑声,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即便想要辩解,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江骞原本就因为管湘君的话心中不痛快,现下看了他这般更觉着来气,沉声道:“你先回去。”

    “父亲……”

    沈兴安还想要争辩两句,但看着江骞阴沉的侧脸,最终还是不愿意再当着众人的面丢人,不情不愿地走了。

    而三两句便为东家料理了个小喽啰的管湘君深藏功与名,悠然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沈兴安的离开变成了某种具有象征性的符号,大约是因着刚刚瞧了一场闹剧,对着管湘君都额外热情,只是真假就两说了。

    即便在她来之前,商行中就已经商讨出了一套对付她的法子,但是利益真摆到面前的时候,那些联盟也未必就坚不可摧,更何况也说不上什么背叛,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们顶多也就是虚与委蛇、打探消息。

    有了这么个借口用作支撑,那点热情显露得就更加明目张胆了,全不顾江骞在他们身后脸色已经黑如乌云压境了。

    管湘君掩在纱幔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今日也算叫他尝到了什么叫做冷落。

    ——

    “你这一早上忙活什么呢?吵闹得厉害。”

    江老夫人一边端着瓷碗小口喝着里面的热粥,一边有些不满的问着。

    桂嬷嬷手持银筷为她夹菜,轻声回道:“奴婢寻了些厚衣服,近日天气凉了些,也好叫人寄到中都去给大公子用。”

    “哼,你倒是上心。”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但却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她同江骞在最初就定下了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计策,江骞对江寻鹤有多严厉,江寻鹤便可在自己这里寻到多少关心。

    但她实在是看着江寻鹤便觉着晦气,因而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又由桂嬷嬷一手操办的,只不过是冠上了她的名头罢了。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老夫人开口道:“你这些年里照看着他,做得着实不错,也叫他一心扑在了江家上,但若是你敢生出二心……”

    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却将威胁的意味硬生生拔高了。

    桂嬷嬷连声道:“老夫人放心,奴婢一心只是为了老夫人,若不是因为老夫人的明亮,奴婢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老夫人闻言才算是安下心来,也省出些闲情逸致交代道:“你不要给他寄他从前的衣服,他现下在中都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寻些便宜的寄过去,有那么个物件儿便得了。”

    说完,又自顾自地嘟囔道:“给他多花一分钱,都是在浪费。”

    桂嬷嬷刚被提点完,哪里还敢说二话,只是连声应下,预备着一会儿重新装些料子粗糙的衣服。

    老太太一口口喝着热粥,面前摆了不少时兴的菜色,她却没有什么太大的胃口。近些时日喝药喝得感觉舌头都要坏掉了,吃什么东西都觉着没味道,但小厨房到底还是担忧她的身子,每日换着菜色给她做,只希望她能多吃一些。

    桂嬷嬷也在一旁劝说着,老夫人听着倒也受用,便多次了几口,不是因为真的被说动了,而是享受这种被众人向她展示忠心的样子。

    饭吃了小半碗,她忽而想起来另一件事,皱着眉叮嘱到:“上山的人已经选好了,今年不许那晦气的回来扰了我的团圆饭,但山上的消息总还是要寄过去的,免得他生出疑心,再惹出许多事端来。”

    桂嬷嬷自然知晓这其中利害,连声道:“老夫人放心,每年都是这样,早已经安排好了。”

    江老夫人用绢帕擦了擦嘴,眼中露出一丝凶光道:“若是有不老实想要给他传消息的,便仔细料理了,不必回来报。”

    第113章 第 113 章

    史掌柜这些时日忙活得不成样子, 非但要依着史德俊的命令行事,还要耍些旁的心思出来。

    别管大家私底下是怎么想的,但经历了一场宴席之后, 面上都摆出了一副和善的面孔,等着管湘君接下来的举动。

    毕竟谁都不想做先被沈家记恨的出头鸟,若是一堆人聚在一处, 互相遮掩着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谁等不及先行跳出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管湘君一行人这些时日在江东往来打探消息、寻买货物, 不过却都是小额的往来,那一片的商船都还停在渡口分毫不动,叫众人连金银的影子都瞧不见。

    沈瑞同楚家联手的消息既然能传到江东, 那他在渡口所说的那笔银子自然也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人人都揣测着沈靖云究竟投了多少银子, 又算计着这笔银子中有多少能够进入到自己的口袋之中去。

    连带着对着管湘君也是又恨又敬, 说到底没人会同权势富贵为敌,所以现下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地忍着。

    史掌柜听着史德俊的吩咐, 派人盯着管湘君的动向,又安排底下各个铺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左右这种绢布、首饰的铺子她又不能使出粮铺的那套路数——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压根顾不上这些玩意的价格, 还不是他们愿意喊出多少价格便是多少?

    一个铺子喊出高价来或许还有些突兀,可若是满江东都是这个价格, 那便意味着全境之内的价格上涨, 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但最近要他心烦的可不单是这一件事, 还有周管家。

    其实江东内这么多的商户,有异心的一定不在少数, 但能够入得了史掌柜的眼的却并不多,周管家便算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若是听闻的那些消息都是真的,那后者经营这件事情的时间要远比他长出不少。周秉均那般人一旦脱离了周管家的扶持,定然便是要废了,但史德俊却不同,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笑面虎。

    即便史掌柜跟在他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也照旧揣测不出对方的心迹,每日也是过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给城外乱葬岗添一副骨架。

    但周管家却是个有心计、才能的,若非如此,周家也不至于这些年跟棵常青树似的立在商会之中,若是能够牵扯上他,便会多出不少胜算,但在这之前,他得先找出周管家的把柄才行。

    他这些年手中的权势越来越大,也将养了不少心腹,如今也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尽数用在了打探周管家的消息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管湘君的缘故,他总觉着心中不太踏实,因而便越发心急,越是心急就越要赶着手底下的人去做事,因而也就难免露出许多马脚来。

    “管家,身后有人跟着我们,要不要我去料理了?”

    周管家路过街口的小摊子,手指在上面悬着的小玩意上滑过去,闻言淡淡道:“不必,叫人查清楚了,是从哪派来的。”

    “是。”

    他伸手跟着的侍卫借着转向的功夫迅速绕到人群后面去,史掌柜派来的探子虽然发觉少了个人,但瞧着周掌柜还在不断地将自己身旁的侍卫分派出去跑腿,便也没生出什么疑心来。

    正是在闹市之中,人流互相挤着,方便了小贼偷荷包,自然也方便了捞人——绕到最后面,趁着不备便悄无声息地将人一把捞走,随后堵在小巷内审问。

    他们这些做行商护卫的,身上自然带着些好手段,能叫人瞧着没有外伤,但内里却全都烂成肉糜,·轮番的手段招呼下去,那探子早就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了。

    侍卫也算是守信用,见他的确没什么隐瞒,便也给了个痛快的,随后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周管家的身边:“查清楚了,是史掌柜派来的。”

    侍卫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不免带上了些恼怒,周史两家这些年在江家的威压之下,也算互为唇齿,现下那姓史的却使出这样的腌臜手段,那探子说是史掌柜,但谁不知道那史掌柜便是史德俊身边一条好用听话的狗?

    此事,定然是史德俊安排的。

    周管家闻言倒是生出了些惊讶,他之所以没有让侍卫将人尽数料理了,是因为他心中隐隐猜测这些人是家主派来的。先前因着宴会上的事情,已经令他有了许多的不满,倘若人当真是他派来的,周管家也不希望因着一时谨慎而使得两人之间生出更多的嫌隙。

    他知晓自己同周秉均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宗族上的关系,他们之间不过是多年前的恩情在维系着,即便自己心中知道他会给周秉均卖一辈子的命,但毕竟人心隔着肚皮,周秉均又是那样的脾性,所以即便不信任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周家那般的家业,多加谨慎也是情理之中,他所能做的便是掏出自己一副真心来换周秉均能够多出些信任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探子竟然是史掌柜派来的。周管家略皱了皱眉看向侍卫道:“可以确定吗?”

    “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瞧着不像是假话。”

    侍卫没说得太清楚,但周管家多年行商,自然之下他口中那些所谓好用的手段都是些什么样的招数,即便是个铁人也是要将消息全都说出来的,心中的疑虑倒是打消了几分。

    侍卫见他这个时候还有些不相信,顿时便有些今早道:“依属下看史家分明便是狼子野心,想要趁着楚家的人在江东的时候便要对咱们下手。这些年江家逐渐壮大,若非我们两家互为表里,只怕早就被吞吃了,现在才哪到哪,就想飞鸟尽良弓藏了,实在是可恶。”

    周管家闻言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他经手的事情远比侍卫所能看到的多,自然也知道两家之间的关系可远没有外面瞧着的那般友爱。

    如今江寻鹤去了中都,正是江家势力薄弱的时候,倘若两家之间一个能够吞吃另一个,便未必不能在江寻鹤得势之前先成为商行的龙头。

    但依着他对史德俊的了解,后者并不会这般贸然出手,这样蠢笨的法子估摸着也就只有史掌柜能想得出来了。

    周管家停在了一个小摊子前,他这一路上不知道停下来看了多少摊子,因而身后跟着的探子也没太在意,却不想他忽然转头看过来,想要藏匿身形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能彼此安慰着:一定是巧合,他定然是没有看清的。

    但其实心中也颇没有底气。

    周管家淡淡地收拢回目光道:“不用管他,等两天自然就会主动跳出来了。”

    ——

    门房的小厮正在同一个男人掰扯着,不厌其烦地告诉后者:“你说是江太傅的东西,却又拿不出佐证来,我们是没法子叫你进去的。”

    “我是从江东来的,这是江太傅老家里的人让我捎来的,你便与他说是老家来的人,他定然会见的。”

    门房无奈道:“江太傅现下不在府中,我们实在是没法子核对,不若你晚些再来?”

    那男人却还是有些不依不饶的,府中却晃出来一顶软轿,身前身后跟着好一群仆役。

    “闹什么呢?”

    春珰看了看沈瑞的脸色,率先开口问了句,门房顿时便好似找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合手行礼道:“此人说是江太傅老家来的人,给江太傅捎了些东西,却又非要面交,如今太傅不在府中,小的不敢放他进来。”

    他这事倒是做的没错,春珰面色稍稍好看了些。

    沈瑞坐在软轿上,闻言稍稍挑了挑眉道:“老家来的?”

    那男人见状以为有什么转机,连忙点头道:“正是如此,还请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男人卑躬屈膝的模样沈瑞只当做没看见,反倒是目光落在了男人手上的包袱上,饶有兴致道:“非要面交?爷倒是好奇是什么金贵的东西,竟也要忧心沈府里的人吞占了不成?拿来瞧瞧。”

    男人顿时便面露难色,手中的东西不值钱,但他此次来中都主要是要给江寻鹤传话的,他还想要再争辩一番,却看见那年轻郎君身旁的侍卫已经在说话间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顿时无奈地将包袱递了过去。

    还要找补道:“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他家人心中挂念着他,想着给他送来些体己的东西罢了。”

    这话若是放在探子回来前说,沈瑞或许还信几分,但现下听着只觉着嘲讽,春珰没把东西递到他手中,怕其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而是自己解开来给沈瑞瞧。

    里面果真如男人所言,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些新旧参半的厚衣服罢了。

    江家自己便是开布料铺子的,却连成套的新衣服也不舍得给江寻鹤做,明知那漂亮鬼在中都内处境艰难,却还是送来这些平白叫人嘲笑的衣服来。

    沈瑞可是知道他那家中的弟弟连绸缎的衣服都不知做了多少件了。

    更何况中都与江东多有不同,从那边送来的厚衣服,也远不足让江寻鹤穿得暖和,可见压根没用心。

    沈瑞略一颔首,春珰便将包袱收了回去,重新系好,却并没有还给那个男人。

    男人还不等心急便听见沈瑞语调懒散道:“既然不是为了东西,那便是有话要传了,说说吧。”

    第114章 第 114 章

    其实男人对于沈瑞也并非是全无猜测的, 毕竟沈府的匾额还在他头上闪着金光,这府中能被称为公子的恐怕也只有中都闻名的纨绔沈靖云一个人。

    只是这沈靖云同江寻鹤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却着实是难猜,按理来说, 这是个顶讨厌商贾寒门的,同那江寻鹤之间的关系即便不说破是水火不容,也应当是极其恶劣。

    但他一路走来所听到的消息却多多少少地牵扯上了些玄妙的色彩。

    任凭他怎么琢磨, 都觉着“娈宠”这两个字同江寻鹤之间实在是远了些, 那位瞧着也不像是会为了权势而“屈居人下”的,更何况这权势还是为着江家谋夺的。

    哪来那么多忠心啊。

    男人心中惶恐地盘算了大半天, 还是觉着沈瑞应当是故意找茬的,试图从自己手中扣出些关于江寻鹤的把柄,以此来难为他。

    但问题便在于, 即便他压根看不起那说不清的野种, 此刻却也不得不护着他, 毕竟桂嬷嬷只要自己多加警告, 却并没有让自己陷害。说白了,还是在等着江寻鹤在中都内出人头地, 转而扶持江家呢。

    一通思绪在心中过了一遭,心中笃定了沈靖云压根没安好心,于是手掌在身前的衣襟上局促地搓了搓,笑了笑道:“不过是几个家人间的体己话, 没什么值得沈公子入耳的,只是要当面说与江太傅知晓才好。”

    沈瑞垂眼看了他一会儿, 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背上被吓出了一层看冷汗, 半天才听见沈瑞嗤笑了一声道:“他那一家子祸害,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男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心中却不确定沈瑞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时之间不敢轻易接话。

    身旁的站着的门房小厮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为了请罪也是为了邀功,当即便呵斥道:“公子问你话呢,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男人心中一惊,倒叫他想出了个别的周转,于是有些试探道:“沈公子说笑了,这天下父母哪里有不心疼、挂念孩子的呢?”

    沈瑞的指尖捏着衣料,将其压出些细微的褶皱,这天下大都讲求个父母慈爱,只可惜大约是轮不到他同那漂亮鬼身上。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不在意,而江寻鹤自然有他来将那些个疏漏一一填补上。

    “是吗?我怎么听说江太傅家中可自有得宠的幼子?”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僵硬了些,他心中越发觉着这沈靖云心中定然是知晓些什么,却又拿不准他究竟知道的是真相还是众人拢出的那一层虚影,因而也只能斟酌道:“幼子自然是要额外多些关心的,却也绝不是不管长子死活不是?”

    见沈瑞没说话,他心中顿时安定了几分,觉着自己是走对了路途,因而也不免大胆起来:“既然江太傅不在,不如我晚些时候再来,也免得叨扰贵府。”

    说罢,便有些恳求似的看向春珰,试图能够拿回自己的包裹,春珰见状稍稍向前走了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略拉进了些。

    男人赶紧看过去,顺带着赔上自己的笑脸,却不想迎来当面一耳光,打得他脑子里都是懵的,有些迷茫地看着春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好在春珰的目的也并非给他的这一耳光,见他没有缓过来神,便开口道:“公子的话还不曾答过,谁给你的胆子要走?”

    男人更迷茫了,他方才对上沈靖云,堪称小心谨慎,生怕因为自己惹下了什么祸端,彼时休说老夫人便是大公子也是饶不了他的。

    沈瑞也不急,今日日头并不算晒,他坐在软轿上,身旁还跟着端着各色果子糕饼的婢女,便是三五个时辰他也是消磨得起的。

    男子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什么没有答过了,沈靖云问他有什么话要带给江寻鹤,他一直在打马虎眼,没说实话。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转圜过去了 ,却不想后者始终记着呢,那方才那般岂不是明眼瞧着他跟个小丑般?

    男人一阵脸红心热,却不敢发作起来,说破天去,这毕竟不是江东,不是江家能一手遮天的地界儿。

    他咬了咬牙,将桂嬷嬷交代给他的话换了个方式含糊道:“家里让我告诉江太傅,即便远在中都,也要记挂着些家里,近些送日子家中生意并不好做,要他想法子多扶持扶持。”

    沈瑞嗤笑一声,支起身子稍稍向前探去,看着男人明显还带着些慌张的神情道:“这边是你说的父母慈爱、体己之话?”

    男人顿时臊红了脸,却没什么话可以用来分辨的,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沈公子不愿让我带话,便将包袱带给江太傅也好。”

    春珰手中还拎着那个包袱,闻言转头看向沈瑞,瞧见了他的眼色,便转头对男人道:“你当沈府时什么地方,什么污糟东西都敢往这里边来送?”

    说罢,便从周围的侍卫手中借了火折子,当众便将那包袱给点燃了,男人见状刚想要动,便被侍卫们给摁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包袱里的衣服都被焚毁殆尽,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

    他心中着急,却也是没有办法,但好在桂嬷嬷准备的这些东西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今日不成,他再准备一份便也是了。

    毕竟这些衣服最大的作用,便是让江寻鹤知晓老夫人心中还记挂着他,好让他心甘情愿给家中卖命罢了。

    沈瑞却好似看清了他的心思般,语调松散道:“说是来给江太傅送东西,却连半点凭证都掏不出来,转而一眼便知晓我是谁,依我看分明是心怀不轨。”

    “今日只怕是来探听门户的,明日便要将刀锋利刃架在我的脖子上了。”

    男人看着周边侍卫凶恶的目光欲哭无泪,只能连声喊冤,试图吸引些街上行人的注意,为自己争取些求生的机会,可还没等他喊出什么名堂来,便听见春珰道:“沈府门前有人这般喧哗,你们是死的不成?”

    被训斥了的侍卫转头便将心中的怒气撒在了男人身上,恶狠狠把他捆绑住,又在嘴里塞入了布条。

    “押解送官吧,不然显得我们沈府好似动用私刑般。”

    春珰这句话的是特意扬着声音说得,为的便是提点外面街上的人,毕竟方才的动静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些人顾忌着沈家和沈瑞,不敢当面来阻拦,却难保不会背后使些什么手段。

    这般行事也是为了不给旁人留什么话柄。

    男人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替老家给江寻鹤送信,便落得如此下场,周围几个侍卫一时没有察觉,他便好似个蛆虫一般在石砖上艰难爬行,试图靠近沈瑞,寻求些生机。

    春珰一脚将他踢开,斥责侍卫们道:“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府中养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侍卫们自然是怕这些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的,于是连忙去将抓起来,带出去。

    直到人走远了,已经听不清声响了,沈瑞才收拢了面上的笑意,语调淡淡地吩咐门房小厮道:“日后若再有什么从江东来的,一律赶出去,不准叫江太傅知晓。”

    小厮们心中虽然不解,但到底还是知道自己的银钱是由谁来发放的,于是连声应了下来。

    折腾了这般长的时间,外面的马车也已经备好了,几个小厮还来不及问他今日之事是否也要瞒着江太傅,沈瑞便下了软轿便径直上了马车。

    小厮们略一对视,还是决心将事情隐瞒下来,今日能有什么事情发生?无非便是一个男人图谋不轨,想要伤害公子结果被发现罢了。

    这其中哪有半个字是值得告诉江太傅的?

    ——

    沈瑞端着茶盏,心神却回想起方才在府门前的事情,倘若不是今日陆思衡请他出来喝茶,叫他刚好撞见,那拿着几件破衣服的男人是不是就要用那点破东西来诓骗江寻鹤,好叫他在中都想法子给家中谋取助益了?

    那漂亮鬼又不聪明,又心软心善,指不定三两句话便要叫人诓骗去了。

    他在中都之内的处境本就艰难尴尬,这还是在原主不在的情况下,若是按着原书中的路径,只怕他现下已然是寸步难行的境地了。

    即便这样,家里那几个从不将他视作家人的人,如今还要想要想着法子来从他身上谋夺些利益,恨不得将他的血肉都啃食殆尽。

    沈瑞才将人养的好看了些,这些人便上赶着来吞吃。

    他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被桌子另一端的陆思衡瞧出了些端倪,后者轻笑了一声道:“阿瑞瞧着似乎是有心事?我可是听说今日来之前,在府门处闹出了些声响来。”

    “你倒是消息灵通。”

    沈瑞话虽这般说着,却并不觉着奇怪,闹出这般大的声响,若是还传不到陆思衡耳朵里才显得奇怪。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他略凑近了些问道:“你如今院子中可将养着什么人吗?”

    第115章 第 115 章

    陆思衡手中的茶盏一晃, 桌案上便洒出了些茶水,将石桌洇湿了一小片,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因此被推向了某种凝滞。

    沈瑞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眼陆思衡,弯起眼睛揶揄道:“陆兄在羞涩些什么?”

    “难不成是瞒着我们在府中藏着什么人?”

    陆思衡将茶盏落在桌案上,取了一旁的帕子过来一一擦拭干净, 闻言无奈道:“只怕我这府中若是进出了什么人, 自有满中都的人替阿瑞盯着呢。”

    沈瑞勾了勾唇角,却并没有立刻说话。

    陆府而今的确是被众人盯着不假, 但若是陆思衡想要于深宅中藏个人也未免简单,只是陆思衡今日的话倒叫是他忽然想起,原书中这位于中都也算是惊才绝艳的郎君似乎直至沈家被抄家, 也依旧是孑然一身, 连好友也不曾有过什么交心的。

    先前倒是有个旁支的陆昭瞧着还算得心, 但即便是被原主命人一刀劈斩了, 陆思衡也不过是过问了一句,甚至因着不愿同沈家交恶, 连下葬都是避着人,在夜里偷偷出城埋了的,半点话柄都不给人留。

    叫人半点瞧不出他先前在人前对于陆昭的百般赞许。

    即便是现下自己穿过来,同陆昭见的几次面, 后者也是在陆思衡的高压之下,低眉顺眼地讨好, 可不见之前那般嚣张跋扈的样子。

    这般冷心绝情的人, 倘若他府苑中当真藏着什么人, 与其说是什么美娇娥,沈瑞倒是更愿意相信是从哪搜罗来的谋士。

    说到底世家同皇权早晚有那么一遭祸事, 鼎盛如沈家也照旧论文权柄争夺间的牺牲品,而唯一的幸存者现下就摆在他面前,沈瑞着实是好奇,他究竟是得了什么指点,还是以陆家掌权人的身份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陆家都从淤泥中托举而出?

    思及此处,沈瑞轻啜了一口茶水,不动声色地打趣道:“那可是不好说,陆兄行事向来周全,若是得了什么值得上心的人,将其踪迹隐匿干净,也未尝可知。”

    他将茶盏放回到桌案上,摊了摊手掌道:“可怜我们这些平日里同陆兄交好的,竟是被蒙蔽了个透彻。”

    他说的煞有介事,不知道还真当他已经确信陆思衡在府中藏了什么人一般。

    陆思衡将手边的糕饼向他略推了推,像是对待自己顽劣而不自知的幼弟般无奈道:“若是肯将这点心思花在正途上,也不至于直至现下中都内还是各种流言没个止歇。”

    他这句流言中间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或许是说那些第一纨绔的,或许是说他把江寻鹤留在府中当做禁脔的,这些个世家子弟说一句话中,能藏着百转的心思,沈瑞懒得费心神去猜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干脆就势将手肘支在桌案上,用手掌撑着头,语调散漫道:“陆兄而今掌家,便是连说话也越发一股子掌家人的做派了。”

    仿佛觉着凑不出例证般,他顿了顿后又添补道:“前两日进宫,陛下也是这般同我说的,只是他是何般的年纪,你便已经同他一样说话不耐听了。”

    陆思衡自幼便是被当做掌权人培养的,一直到加冠后正式接掌陆家,连带着旁支的那些族人子弟也是瞧着他的眼色过活,倒是头一遭遇见如沈瑞这般分辨不出好坏的。

    “也罢了 。”陆思衡放弃同他继续这般说教,从一旁取出册子递给他道:“阿瑞托我打探的消息已经有了眉目,而今中都内的商户大都还在观望,不等货船靠岸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怕不会妄动。”

    “中都城内的生意,楚家占了大半,即便不依着那些零散的商户,阿瑞也不会亏损。反倒是江东那边,听闻原本把持着生意的江大公子已经抱恙去了山上同他生母清修去了,商行内只怕动乱颇多,楚夫人收到的货物怕也是良莠不齐,这才是亏损的大头。”

    沈瑞闻言略挑了挑眉,原本他让陆思衡去帮忙查消息不过也是因着即便自己不说,后者也定然会私下派人探查,既然如此,白给的劳工,不用岂不是亏损?却不想后者当真命人认真查了,甚至连带着江东的消息一并给查清楚了。

    他接过册子,看着上面记录的消息,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位江大公子他也算略有耳闻,据管湘君所言 是个不输于陆思衡的郎君。只可惜商贾低贱,凭着他如何在江东内鼓风掀浪,也照旧是上不得台面。

    甚至就连这点“不输”的名头,也不过是众人私底下说说便算了,若是拿出来供以论调,只怕便要给江家牵扯上不少的麻烦。

    若换做平常便也罢了,只是商船到了江东,那位把持着江东大半生意的江大公子便抱恙去了山上,实在是叫人不能不多想。

    他为挑了挑眉道:“抱恙?掐着这个时段生病,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我给带去的灾祸呢。”

    陆思衡知晓他的心思,解释道:“听闻早在月前便已经病了,江东现下的生意又重新回落到梅花商行之中,没了个主持大局的,只怕余下的便要各怀鬼胎,阿瑞若是不想要亏损,便须得多花出不少心神才好。”

    月前

    沈瑞在心中略盘算了下时间,若当真如同陆思衡的消息所言,那倒是的确可以摆脱故意躲着自己的嫌疑,只是他这般想着,却只觉着有什么一直被忽略的东西冒了个尖儿,但不过是一愰神的功夫便又消散了,半点寻不到踪迹。

    沈瑞略皱了皱眉,却没再多追问,总归到了时候,自然便会万般清晰。

    他将陆思衡新递过来的茶盏端起来,闻了闻里面散出的茶香随口道:“我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财,好叫日子好过些,又不与他们谋夺家财,哪里用得上那些手段来同我算计?”

    陆思衡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其实他并不能完全猜出沈瑞同楚家联手的原因,但是沈瑞既然不愿意多说,那即便再问下去,也是满腹的虚假,反倒影响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岌岌可危的关系。

    左右无论沈瑞心中藏着怎样和的布局,也早晚要显露出来,沈瑞行事没个顾忌,多讲求个自己高兴便好,但他却不得不顾着整个陆家。

    就他现下推演出的种种可能,无一不是险境,沈瑞可以走,但陆家却不能走。

    陆思衡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指着桌案上十几个茶盏道:“今日品了这么多,阿瑞觉着哪个最好?”

    沈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今日的“正事”——陆思衡请他来尝今年新晋上来的茶叶,虽说是才到手的,却也有不少是存了多年的,味道差异并不算小,但沈瑞方才满腹的算计,早已经将品茶一事抛在了脑后。

    现下陆思衡正看着他,等着他给出了什么答案,他抬眼看过去,正和陆思衡对上了目光,他敢肯定陆思衡定然是瞧出了他的窘境,却连半点“轻轻揭过”的心思都没有。

    见他不说话,还轻声催促了句:“阿瑞?”

    沈瑞瞧了瞧桌案上十几个瞧不出太大分别的茶盏,先前没用心记着,现下连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也想不出来了。

    他瞧了好半天,陆思衡竟也有耐心地陪着他看了好半天,沈瑞见左右都逃不掉,干脆耍赖地指着一旁的那盘糕饼道:“我吃着,这个最好。”

    他说的一脸坦荡,好似没有半点心虚。更何况也不算是假话,也不知晓陆府的厨子是哪里的人氏,做的糕饼同中都内流行的风味并不想同,也算是额外的清甜。

    他这耍赖的姿态太过明显,连遮掩都不曾有,陆思衡无奈失笑道:“也罢了,既然如此,便叫府中的厨子做好了时时给你送到府上去。”

    沈瑞捏起一小块糕饼放在眼前瞧了瞧,做工精致,想来是花费了不少心神,他弯起眼睛笑道:“这样岂不是要多多麻烦陆兄。”

    下一刻,他便将糕饼放回到盘子里,施施然地用绢帕擦干净了手,屈尊降贵般道:“不过陆兄既然情愿,那边多多劳烦了。”

    陆思衡看着他耍的这些小把戏,无奈扶额地纵容道:“还想吃什么一并吩咐下去。”

    “那倒是也不必了。”沈瑞将册子揣进袖口,将面前茶盏的盖子重新盖回去道:“今日便罢了,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回去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倒是不曾听闻近日中都内又出了什么事情。”

    陆思衡倒是没料到这个,而今商船到了江东,就连生意都还没有谈出个什么进程,他想不出沈瑞在中都内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原本是没有的,不过现下新添补了一件。”

    沈瑞理了理衣袖上的细微褶皱,看着袖口金线织成的绣花,眼底生出几分暗色,可神情却不见半分惊动地笑道:“大约是前些时候掏出来的一笔银子,惊吓到了那些人,好叫他们以为什么破烂玩意儿都能往我府中递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马车路过闹市的时候, 沈瑞忽然在车中喊了声停,春珰立刻将帘子掀开了个边角,探进点头轻声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去捡几家做工漂亮的成衣铺子, 叫他们备好东西,半个时辰后,爷带人过来。”

    春珰闻言微微一怔, 她近日倒是不曾听闻公子又同谁关系交好, 但转念一想,便想起了方才来陆府之前那男人在府门闹出的动静, 于是颔首应了声下马车寻铺子去了。

    这会儿街上的人正多,即便车夫已经将马车朝着周边赶了一点,却仍然是占据了不小的地方, 好大个马车横在街上叫周遭的百姓不得不绕着走。

    多走了路自然就要不满, 沈瑞坐在车中能够清楚地听见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这又是哪家的车马挡在路上?”

    “哟, 可小心些吧, 这都瞧不出来?那么大个沈家的族徽都快要戳到你眼睛里去了。”

    被阻止的男子明显颇为不满,又因着方才友人的话, 觉着自己被下了面子,连语调中都难免带上了些尖酸刻薄的意思。

    “沈家又如何?不过是占着个好出身罢了,说到底不还是个酒囊饭袋?只怕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却可以靠着世家的荫蔽将来登入朝堂之中尸位素餐。”

    跟在他身旁的好友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越说越来劲, 到底是怕影响到自己的身上,连忙去拉扯着急声道:“你且小声些吧,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 若是叫他听见了, 你我今日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这话仿佛戳到了后者的痛处般,更是不依不饶起来道:“他便是听见了又能如何?难不成我说的话中有半句假话吗?”

    沈瑞猜他也未必是不知晓世家杀人最是不需要理由, 更何况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但他大约是因着心中实在是气愤,这会儿说起话来是半点也顾忌不上了,越说越没个分寸。

    沈瑞原本也并不是很想要理会他,毕竟着中都城内想要指着他鼻子痛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人说得这些在其中比起来着实还算作是文雅的。

    但是男人却不依不饶地逼问着他那同伴,好似对方不附和他,便是意味着对方也是跟沈瑞同流合污的一般。

    “你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沈瑞实在是被他那破锣嗓子吵得头疼,随手将窗子上悬着的帘子掀开了个边角,懒声道:“嗯,说得极对。”

    他那友人是正对着马车的,在沈瑞掀开帘子的时候,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这会儿再听见他说话,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沈瑞估摸着他这会杀了那男人的心思都有了。

    反倒是那男人因为背对着沈瑞,一时半会瞧不出太多的反应,只能感受到他的后背已经绷直了,大约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

    沈瑞的指尖在窗子的边沿处轻轻敲了两下,算作是消磨时间,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既然是害怕,方才又是何必给自己找难堪。

    男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转了过来,他大约实在是没想过为何沈瑞会在这马车之中,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那般高谈阔论。

    他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试图缓和下氛围,在发觉出自己的僵硬后,干脆将那点努力全都收了回去,挺直着脊背,摆出副不卑不亢的姿态道:“见过沈公子。”

    只可惜若是没有方才那点慌乱,瞧着或许还当真是个有风骨的,换做现在,沈瑞只觉着这人算计颇深。

    但懂得算计原也不算是什么错处,换做个是个惜才的,说不定就看中了他这个性子,但沈瑞明显不是这种人。非但如此,他一惯是管这种人叫贱皮子的。

    “原本呢,是不太想理会二位的,但二位的阵仗也着实大了些,岂止是在马车之中,便是我现下在沈府中坐着,恐怕也照样字字听得清楚。”

    他一通话,将那友人说得面红耳赤,连忙试图解释道:“还请沈公子原谅,实在是我这朋友遇着些不平事,所以近些时日才心气难平,一时妄言,不想却冲撞了沈公子。”

    “不平事?”

    沈瑞闻言略一挑眉,仿佛生出些兴趣般道:“这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不平事,竟然要将气撒在我的身上。”

    男人闻言将头一瞥,露出些莫名的倔强,像是蒙受这什么天大的委屈般,沈瑞瞧了一眼,便刺眼似的迅速将目光移开了。

    反倒是他的友人,神情还算正常些,不过是有些为难,不知道当不当说罢了。

    经了这么一遭,沈瑞大约也明白为何二者之间会当街吵闹起来了,一个自命不凡又颇有算计,另一个却是个实诚的,非但“配不上”前一个的心气,也不能把握住时机替他谋取,也是难为他们搭伴儿走到今日。

    “既然都不肯说,不防叫我来猜猜。”

    沈瑞故意将语调拖长了些,在确认吸引到了男人的注意后,笑了一声道:“该不会是因为先前科考落榜,一时之间受不了这个打击,便开始见着谁过的顺畅都不满意吧?”

    见二人没有反驳,沈瑞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有些漫不经心道:“这位若是这般的心性,只怕再有个十年八年,也照旧是名落孙山的货色。”

    男人顿时涨红了脸,他最初的确是没想到沈瑞会留在车中,才一时口不择言,但在看到沈瑞的瞬间,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好运也许就要来了。

    虽然这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毕竟是立志要为天下百姓谋得好日子的,就是借了沈家的势力又能如何,待他入朝为官之后好好做事便是了。

    却没想到沈靖云竟然半点不顾及他的颜面,他顿时心头恼火起来,冷笑道:“心性?空有满腹经纶,却照旧让那些世家纨绔子弟封侯拜相,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便是再有个百年也照样不是要落于人后?”

    说完后,尤觉着不够似的,狠狠地啐了一口。

    对比着他的恼怒,沈瑞的反应堪称云淡风轻:“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今年科考的探花郎还是商贾出身,如今不也贵为太子太傅,怎怎么这世上偏就留下个你怀才不遇?”

    “究竟是怀才不遇还是一肚子草包,我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沈瑞捏着他话中的错处,四两拨千斤地将他方才的话重新骂了回去。

    更何况他也算不得故意难为人,大约是为了给自己多囤些兵器,明帝今年科举之时可是录用了不少平民子弟,甚至早早就允许了商贾子弟同样可以入朝为官。

    瞧着那架势,是把凡是能为他所用,对付世家的势力全都搜罗到了一处去。

    他说得句句属实,却戳破了男子那可笑的假面,当即便大声道:“那江寻鹤分明是做了你的姘头才得以有今日,也敢拿出来说?”

    毕竟是在闹市之中,周围的百姓并不在少数,这会更是竖直了耳朵,等着听些热闹。

    沈瑞的目光当即便阴沉了下去,他虽将人当做金丝雀养着,却不代表此事能成为这些个污糟玩意的谈资。

    更何况若非他从中作梗,只怕江寻鹤今日便是翰林院中颇受重用的新科状元,这男人只怕是更加望尘莫及。

    沈瑞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沉声道:“江太傅科考的文章想必这天下学子都已经品读过了,你既然觉得不配为探花,那便是你能写出更好的了?”

    “来人,拿纸笔给他写,今日写不出来,便是欺君之罪!”

    周围有好事者,不怕事情闹大,更是为着讨好沈瑞,休说是纸笔,连桌子都给搬来了。

    男人提笔站在桌子前,汗水流了满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平日里学问并不算差,此次落榜也只是因为文章写得太过于激进,才叫考官觉着他心性不行给刷了下去。

    可现下他一闭上眼睛,曾经读过的书半点也想不起来,蔓延都是江寻鹤写的那篇文章。

    他深知自己根本就是无法超越的。

    众人等了半晌,却见他手指一松,毛笔瞬间落在纸张上,将上面染上了大片的墨渍,围在周边的百姓立刻发出了“嘘”声。

    男子瘫坐在地上,心灰意冷地又哭又笑道:“可怜我寒窗十二载,终究是难成抱负啊……”

    春珰已经将事情办妥了,听到外面有声响便立刻出来站到了沈瑞的马车旁,见状轻声唤了声“公子”来试探沈瑞的意思。

    周遭的百姓也在等着,这男人虽然有错,但到底是平民中难得供养出的学子,同他们也算有些共同的利益,他们虽然喜欢看热闹,但正等到判处的时候,却还是期望着沈瑞可以手下留情。

    但沈瑞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这些人也不知晓对一个纨绔抱有着什么样的期待。

    “当街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送官处置吧。”

    说罢,便放下帘子,身形掩在了马车之中。

    春珰在外面低声应了句“是”,便听着一阵吵闹后,周遭安静了不少。

    沈瑞将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懒散地想到,那漂亮鬼若是没有他给撑腰做主,可该怎么办呢。

    第117章 第 117 章

    江寻鹤讲学回来还不等进府门, 便觉出些不对来,门房处的小厮见着他连头也不敢抬,只怕随便换双能瞧见人的眼睛来, 都能看出明摆着是有事瞒着他。

    他脚下一顿,略有些迟疑道:“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对在下说?”

    小厮原本瞧见他便心虚,别说同往日一般主动见礼了, 只恨这府门处没个什么缝隙叫他可以钻进去。

    看着江寻鹤终于进去的时候才微微松懈下来, 谁曾想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吐尽,便听见这么一遭。

    小厮立刻涨红了脸, 急声道:“没……没有。”

    大约是说完后便安定了几分,又觉着不够似的填补道:“小的身份低位,哪里有什么能与大人说的呢。”

    江寻鹤没说话, 目光却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

    小厮心中慌乱,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只能抬起头, 仓皇的朝他笑了笑。

    小厮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瞳孔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般,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眼前的可不是中都城里那些由着他糊弄的草包。

    但这种事从来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他又不能违背了公子的命令,因而只能硬着头皮地小心试探道:“江大人可还有什么旁的要吩咐?”

    江寻鹤垂了垂眼, 将目光收拢了回来,轻笑一声说道:“无事, 劳烦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小厮终于完整地松了一口气, 可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正巧同他一起值守门房的另一个小厮才从厨房拎着食盒回来,没成想还没走近, 就瞧见了江寻鹤,他心中害怕,就藏在了一边儿。

    知道瞧见他走了,才慢慢挪动出来,对上同伴恼怒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解释道:“实在是两个人更容易露馅,不是故意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放才回话的小厮心头虽然还有怒气,却也知晓事情过了便是过了,再追究下去,除了伤感情,也没什么旁的利益可图。

    于是装腔作势地拿捏了一番后,就半推半就地原谅了。

    他将方才两人之间的话讲给了同伴,挠着头小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心中害怕,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禀报给公子?”

    他心中害怕,另一个小厮也自然心虚,但在听到他要把这件事告诉沈瑞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算了吧……公子只是不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江大人,又没要我们做别的。更何况我们现在无凭无据的,贸然告诉公子,少不得要挨一顿责罚,说我们办事不力。”

    沈府的规矩不比其他家,在中都内也是出了名的严苛,沈瑞又是个惯会磋磨人的,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对他都有些惧怕。

    另一个听见他这样说,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也难看了几分,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附和道:“那便算了吧。”

    谁知两个人商量完还没有半盏茶的工夫,街上便传来一阵马车轮子压过石板的声音,熟悉的铜铃碰撞声让两人口中的饭一时难以下咽。

    两人对视一眼,便齐齐地放下碗筷,迎接去了。

    沈瑞方一下马车,就瞧见两人拢着手站在府门前,面上满是讨好与心虚。

    他眯了眯眼睛,却没说话,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连忙迎了上去:“公子回来了,江大人方才刚回来,公子放心,我们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沈瑞嗤笑了一声,没理会他们的卖好。

    这两人的确什么也没说,但瞧着这压不住的心虚,他估摸着江寻鹤光是瞧着就应当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他转身上了软轿往江寻鹤的院子里去,看着沈瑞进去,两个人还想再说什么,春珰却转过头,警告似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两个人这才悻悻地止了声。

    江寻鹤正在院子中翻看书册,日光透过横斜的枝叶散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投出几支暗影。

    沈瑞站在院门处看了片刻,才懒散地抬起手在门扇上轻敲了两下。

    江寻鹤听到声响后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对撞之间,沈瑞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弯了弯眼睛笑起来道:“今日外面热闹,太傅不若同我一起去街上瞧瞧吧。”

    江寻鹤看着他,目光在他束紧的腰上轻轻划过,语调淡淡道:“阿瑞不是方从外面回来吗?”

    “是啊。”沈瑞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他走上前坐到了江寻鹤的对面,翻开茶盏,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昨日不是同太傅说过,陆思衡约了我去品茶。”

    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在外面放久了有一点凉牙,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紧接着笑道:“不过倒是只顾着同他说话,接连喝了十几种茶,却一个味道都记不得了,反倒是讨要回了不少点心。”

    “不知晓是哪里的厨子,手艺确是不错,赶明儿他府上的人送来,太傅也可尝尝。”

    “是吗?”江寻鹤不置可否地反问句了句,可随后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轻声道:“大约是在下家庭贫苦,便是阿瑞这般说起来,也仍旧是想不出当是什么味道。”

    “但想来既然阿瑞喜欢,便一定是极好的。便如同陆公子,我虽与他并不相熟,但瞧着阿瑞与他这般私交甚笃,想来陆公子也定然当是中都城内顶好的郎君。”

    他说前面那几句话时,沈瑞还有些不明白,可越是听下来,眼的笑意便越是加深了几分。

    等到江寻鹤将一通酸话说完,沈瑞已经撑着桌案,遮掩不住面上的笑意了。

    他逗弄似的故意附和道:“那倒的确如此,陆兄在中都一向有风光霁月、惊才绝艳的美名。太傅便是现下与他不熟也是无妨,我日后寻个由头,给你们两个引见便是了。”

    江寻鹤闻言绷紧了嘴角,垂着眼睛只顾看着手中的书册,连着点余光都不肯放过去瞧沈瑞。

    沈瑞将他手中的书册扯了过去,随手翻看了两眼道:“虽是如此,可太傅今日须得同我出去才好。”

    江寻鹤没了手中的书册,便去捡桌上的茶盏,语调中透着点莫名的生疏:“ 阿瑞在外面走了着这半日,想来应当疲乏了,这日便罢了吧。”

    他说完便垂下眼,只顾着往茶盏里注茶,茶水击打在白瓷底上撞出细小的水花,周遭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别的声响。

    他皱了皱眉,一抬眼却瞧见沈瑞正探着身子凑过来,离着他也不过方寸的距离,对上他的目光后便轻轻的笑开了:“太傅这是恼了?恼我出去同陆思衡喝了半日的茶?”

    江寻鹤还没说话,他便好似笃定了般,再开口却是将错处全拢到旁人身上:“可若是怪起来,太傅难道不要再摊一半的责任?太傅日日上朝、讲学,留我一个守在府中,自然要出去寻些旁的乐趣。”

    江寻鹤还没说话,他自己倒是先因着这点有些无赖的话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沈瑞倒是也不遮掩,坦坦荡荡的含着笑意去逗人:“可怜我留在府中守了这么久,不过才出去半日,便有人要不依不饶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察到自己的袖子被拉扯住——江寻鹤偏过头去,只将泛着薄红的耳尖儿对着他,轻声道:“别说了。”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摊开手掌无赖道:“瞧瞧,不陪着我去街上便也罢了,现下连话都不肯我讲了……”

    江寻鹤没等他将那些空口白牙的污蔑说完,便将茶盏里的水倒在了树下,起身道:“我同你去便是了。”

    沈瑞奸计得逞,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情愿,略带着点挑衅的意思伸手笑眯眯道:“那便请吧。”

    江寻鹤垂下眼,看了看他摊开的手掌,莹白的皮肉仿佛能被日光透过去般,他没再多说什么,拂袖走出了小院。

    在身子越过沈瑞时,眼睑处的那点薄红缓缓退散了,神色仍是一贯地清冷,只有眼底生出些淡淡的笑意。

    沈瑞却半点没个察觉,只是心中越发笃定,不能叫江东那些个污糟东西踏入沈府一步,否则凭着这漂亮鬼而今这般好骗,还不三两句便被人诓骗走了?

    春珰守在院门外,她虽没进去亲眼瞧见两人之间那些举动,但也大致听见了些声响,而今憋着笑只作不觉。

    见沈瑞出来了,才凑过去小声附耳道:“铺子已经安排好了,方才的书生也已经送到了官府,今日的动静不小,想来外面至少在明面上可以消停些时日了。”

    她特意在“明面上”加重了语气,毕竟沈瑞这般维护,只怕那些人私底下又不知道要编排出些什么东西。

    沈瑞却不太在意,只是随口道:“按照原来的安排办事便好。”

    看着江寻鹤清俊的身影,他弯了弯眼睛,却没生出什么笑意来。

    “这是上诸般种种,总是要有些得失的,只不过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我便先替他做了便是了。”

    第118章 第 118 章

    大约是因着方才那酸书生被送官的缘故, 街上的人一瞧见沈家的马车便远远地避让开了,生怕因为什么衣角剐蹭上便摊上什么杀身之祸。

    江寻鹤将窗子处的小帘子掀开了一个边角,方一朝外面看出去, 便看见了百姓们避之如蛇蝎的模样,他有些迟疑道:“这是……”

    即便他没将话说完,沈瑞也大概猜得出外面是什么样的场景, 毕竟那些人平日里给别人造谣添麻烦的时候可是言之凿凿, 半点羞愧之心也没有,一等到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便知道痛了。

    反倒摆出一副是沈瑞难为人似的模样,颇没道理。

    沈瑞原本想要直接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将身子略探过去些, 向外瞧了一眼, 轻笑道:“都避开了?难不成太傅想要些掷果盈车的场景不成?”

    他贴的很近, 离着江寻鹤不过方寸的距离,温热的气息将半掩在发丝下的耳尖覆上一层薄红。

    江寻鹤没想到他会这样曲解, 一时有些无奈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只是百姓们生活在市井之中,日子总是要困顿些,最是懂得趋利避害,现下处处避着我们, 怕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沈瑞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着他一惯清冷的神情, 说出的话却神明似的兼爱众人。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知不知晓他口中这些生活困顿的百姓, 方才在街上是如何围观嬉笑, 又是如何将他的那些虚实难辨的苦处拉扯出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米粮或许不能叫他们果腹,但江寻鹤身上的那些流言却能周全了他们的唇舌。

    沈瑞目光深沉, 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嗤一声道:“趋利避害?当真新科探花,连说话都要比旁人漂亮些,不如我,只能说一句‘欺软怕硬’来。”

    江寻鹤垂下眼睛的时候,显出些莫名的柔弱清瘦,沈瑞半嘲半逗的话抛过去,好似当真变成个什么饱满的果子砸在他身上般,叫他伴随着马车的晃动而颤了颤肩膀。

    沈瑞含在口中的后半句话忽而便说不出来了,顿了顿,才将手肘半撑在窗子上懒散道:“放心,最能叫他们害怕的便是我这个大活人。”

    沈家没什么好叫他们害怕的,沈钏海原本也不是什么张扬的人,江寻鹤便更不用说了,那些人别说害怕了,只怕连半点羞愧也生不出来——毕竟他们可是自诩人间正义的。

    唯一能叫这些人忌惮的,便只有沈瑞这个恶鬼似的活人。

    明明就连原主也一惯祸害的都是世家朝堂的人,从没做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来,但纨绔这名头一旦出来,便给了他们群起而攻之的借口。

    这个时候宣告自己害怕沈瑞倒也不是为着真的避开什么,而是用这种手段将自己同普罗大众划到一个范畴中,生怕自己便是下一个被攻击的人。

    这种拙劣的手段,休说是沈瑞了,便连原主那种草包都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一个从市井中走出来的江寻鹤,敏感地注意到所有人的情绪,并且完全将自己从任何一个地方抛舍出去,只是怜悯地看着世间众人。

    可偏偏,他才是一直被抛舍,一直无限制地深陷于苦楚之中的人。

    就连在原书中,也是孤身一人成了明帝手中的利刃,即便最后封侯拜相,也照旧是高处不胜寒。

    沈瑞偏过头去,提起桌案上烘着的小茶壶,方要回手寻茶盏,便瞧见一只手掌将被子翻转过来递到了他的手边。

    沈瑞略偏了偏头,同他对上了目光,眼中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只是却未见得几分真心。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轻声道:“太傅的善心还是收着些吧,免得给自己招惹上什么麻烦,再难周转。”

    江寻鹤闻言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春珰在外面隔着帘子轻声道:“公子,已经到了。”

    两人的谈话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打断,沈瑞将茶壶放了回去,像是以此为标志中断了许多的不合时宜般道:“走吧。”

    他先起身向外走出去,在帘子被掀开一半的时候,江寻鹤忽而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阿瑞”。

    沈瑞转过头,却只瞧见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什么情绪,却在觉察到他目光的时候轻声道:“可我原本便是从困顿中走出来的。”

    他没什么可避讳的。

    帘子搭在沈瑞的身上,日光从外面斜映进来,将边缘晕染得很模糊,他的手指捏着一小块衣料磋磨了下,喉咙不自觉地吞了吞,半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

    他话说出口的时候,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般。

    春珰还守在马车外,见状虽听不到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却也尽心尽力地遮挡着百姓们探究的视线。

    但架不住周遭的人实在是好奇沈瑞身上的那些秘密,他们越是心中害怕,便越是想要从中谋夺些可供自己消遣的东西,以此来拉进彼此之间的悬殊的地位。

    待到沈瑞转身下了马车的时候,这些人又忽而作鸟兽散,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的样子去瞧周遭的摊位,讨价还价之间聊得火热。

    实则心中也是害怕被牵扯上,毕竟虽没受过沈瑞的什么累害吧,但毕竟是中都内有命的纨绔,便是此刻当街杀人也没什么可叫人称奇的。

    因而一个个都在偷看着沈瑞,盘算着自己应当什么时候开始逃跑。

    却不想沈瑞连半点余光都不曾分拨给他们,只是姿态散漫地理了理衣袍。

    春珰还在一旁扶着帘子,众人疑惑之时,江寻鹤提着衣袍从中探出身子来,周遭人的神情忽而便从有些害怕转变为一种莫名的意会。

    连围观也不做了,只是四下散开——毕竟先前才料理了一个,少往旁边凑着,总是能少遭些罪的。

    成衣铺子的掌柜从春珰去传消息的时候,便安排着等着,倒是心中也有些猜测,便命伙计准备了两种身形的,但现下摆在外面的却只有按着沈瑞的大致身形的。

    直到瞧见了江寻鹤才笃定似的用手在身后摆了摆,伙计见状连忙进去安排,而掌柜便是堆着满脸谄媚的笑容凑了上去:“见过沈公子、江太傅,二位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

    沈瑞的脚步忽而一顿,略皱起眉看过去,掌柜见状当即心头一惊,可又不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只能有些局促地问道:“不知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你同金玉轩的掌柜什么关系?”

    掌柜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最终有些谨慎地道:“一起在渡口抢过货。”

    他局促地将手握在一起拢在身前,神情看着很是拘谨,脑子中却在飞速回想着最近可曾听闻金玉轩出了什么风声,会不会牵连到他自己的身上。

    “别学他那套说辞,听着恶心。”

    掌柜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但身子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立刻将身子略直起了些正色道:“方才春珰姑娘已经传了消息过来,公子想要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目光半点没往江寻鹤那里看,但话中却将含义展现了个透彻。

    等到三人进到店铺中的时候,伙计早就已经将为江寻鹤准备的成衣收拾好了,这会儿全摆在架子上等候挑选,甚至旁边还准备的了藤椅、茶水,也算处处细致了。

    沈瑞略偏过头看向跟在他身侧的江寻鹤道:“太傅自己瞧瞧?”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我不过是来陪着阿瑞的,实在是不必破费。”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将方才在马车上没能喝到的茶水给添补上了,耐着性子道:“天气日渐凉了,总要备着些。”

    沈瑞看向略蹙着眉的江寻鹤,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他的拘谨,这铺子即便在中都也是顶好的几家,价格自然不便宜,再联想到那男人送来的那些破烂,只怕这漂亮鬼这些年的衣服都是捡着家里卖不出去的便宜货穿着。

    就连现在明面上是太子太傅,风光无限,实则靠着床边的窗子里还装着几件打着补丁的里衣。

    上次沈瑞睡觉不老实,还抓破了一件,等到次日早上醒来时,已经完全包裹不住里面的皮肉了。

    天地良心,沈瑞睡着的时候能有多大的气力?想来那衣服已经不知道穿了几年了,才是这般一扯就破的样子。

    春珰将那团破布丢出去的时候,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满脸都在骂沈瑞是个禽兽。

    只怕江寻鹤只顾着经营家中那点生意,却全没有这般为自己挑选衣服的时候。

    沈瑞拂袖坐在藤椅上,破不讲理道:“爷今日喜欢瞧些鲜亮不重样的,连着院子中的花草都换了几岔,你自然也要换些新衣服才好看些。”

    话里话外全然不见他在传胪日觉着江寻鹤一身蓝袍顶漂亮的样子。

    他这话原本是为了鼓动江寻鹤去挑选衣服,却不想后者垂下眼,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的确是我不比陆公子,便连花草都送得这般合称阿瑞的心意。”

    第119章 第 119 章

    站在旁边的掌柜和伙计分明是垂着头, 一副眼观心的模样,但上翘的嘴角和脸上竭力压制的笑意,却分明将这两个人的心思彰显了个透彻, 就差当着沈瑞的面转过身子凑在一起八卦了。

    沈瑞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翘起,一时间落不下来,好似稍一往下垂着, 便能将眼前这百般柔弱的再划上点什么伤口般。

    他皱了皱眉, 略有些无奈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江寻鹤抬起头看过来,二者目光对上的时候, 他用力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他但凡当真是知晓,便绝不会是现下这般如朵柔弱娇花似的姿态。

    沈瑞紧紧合了合眼,有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江太傅。”

    江寻鹤裹在素袍子里弱柳扶风似的身子在听到略有些生疏的“江太傅”三个字的时候, 经受不住般晃了晃。

    沈瑞口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顿时吐不出来、咽不回去, 片刻后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绝无此意。”

    江寻鹤轻轻撇开眼, 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重新回应了句:“在下明白。”

    一来一回之间,就差把关系退回到传胪日的时候了。

    沈瑞还想要说些什么, 掌柜却好似烫手般将茶盏递到他手边,连忙止住了他没说完的话。

    笑话,倘若俩人今日在他的铺子里闹出了什么矛盾,凭着沈靖云那样不讲理的样子, 还不转头就将自己的铺子给掀了不可?

    他对上沈瑞因为被打断而明显不满的目光,使劲眨了眨眼, 竭力输出自己的心境: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求您了, 可万万别再说了。

    沈瑞压低了眉眼,看了片刻, 有些不情愿地抿紧了唇。

    掌柜见状,顿时心中安定了不少,连忙支起身子往着江寻鹤那边去,边走还边赔着笑道:“太傅大人可以看看这些衣服,虽然是些成衣,但也都是按着大人的身量挑选的,先前沈公子派了春珰姑娘来吩咐,因而这些也早早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大人来挑选了。”

    掌柜说完后便从一旁挑了几件出众的,殷勤道:“这几件款式也好,料子也不错,大人可以试试。”

    江寻鹤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几件衣服的料子的确是江东近两个月新出的,用了新的织法,的确称得上是上好的。

    他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故作不觉般,探出手来摸了摸,滑腻的质感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对上掌柜过分殷勤的目光,他犹豫了片刻后略一颔首,掌柜顿时欣喜若狂,连声吩咐着伙计将人领去试衣服。

    待人走了后,掌柜转过头对着沈瑞挤眉弄眼地示意,恨不得将自己的那点妙思都绣在什么锦旗上,最好是能挂在铺子之外,叫中都城的那些人都知晓他是如何用自己的好主意帮着沈靖云解决了困境的。

    却不想一转头,瞧见的是沈瑞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慌乱了些,连带着方才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自信都飞速崩塌了,有些委屈地垂下头。

    沈瑞将手肘支在桌案上,懒散地撑着头,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动着,不知等了几时,旁边试衣服的帘子才被从里面掀开,晃出个人影来。

    掌柜取下来的是件石青色的衣裳,上面浮着些海棠花暗纹,绣花不算多,只在衣摆上略坠着些,腰间的丝绦系带将本就清瘦的腰身束拢了起来,瞧着多无害似的。

    沈瑞侧头看向他 ,眼中生出些惊艳,在江寻鹤看过来的时候弯着眼睛颔首道:“漂亮。”

    江寻鹤平日里穿着的都是极素的衣袍,就连料子都少不了粗糙些,倒是也半点遮不住出尘的气质,可沈瑞还是觉着不相符。

    这漂亮鬼就合该披挂着满身的奢靡金玉,才算周全。

    他原本只不过是为着同那江东来的污糟东西置气,现下瞧见被装扮起来的江寻鹤却生出了些勃发的兴致。他坐直了身子,看向旁边的架子,掌柜大约是为了保个周全,挑的在一众的锦衣中还算素雅些,余下的那些堆放在一处,简直要晃眼似的。

    “那不是还有,逐一试试吧。”

    其实依着那张脸,只怕但凡合身些的,哪怕是块颇布裹在身上也是好看的,沈瑞现下便能叫掌柜将剩下的衣服都包起来送到沈府。偏他这会儿瞧着,只生出满心的顽劣,非要叫江寻鹤逐一在他面前穿过了才算好。

    江寻鹤闻言双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默声跟在满面喜气洋洋的伙计身后去取了衣服。

    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之后,沈瑞才漫不经心地想着库房里似乎还有些皮毛料子,待到天冷了做件石青色的大氅想来也是相配的。

    待到江寻鹤接连试了三四件,掌柜脸上的笑都已经僵住了,沈瑞那点装扮金丝雀的兴致却愈发高涨起来。

    只有江寻鹤面上显出了些拘谨,他手掌捏着腰间的荷包轻轻摩挲着,垂着眼轻声道:“这些便已经够了。”

    兴致蓬发的沈瑞终于觉察出了些不对,他顺着江寻鹤的手掌看过去,先是瞧见了袖口处隐约露出个小半的红玛瑙坠子,随后才瞧见捏紧了荷包的手。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却故意沉声道:“太傅今日处处驳斥我,难道是有意要同我作对?”

    话虽这般说着,唇角却禁不住翘起来。

    他站起身子,缓步朝着江寻鹤走了过去,略贴着后者的耳侧道:“若是没钱了,便叫太傅留在此处做工吧。”

    江寻鹤双唇动了动,方要说话,便听见从外面传进来的声音:“我当是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原来是沈大公子,这威风还真是不减当年啊。”

    沈瑞眼中生出些不耐烦,转过身子便瞧见了白琢摇晃着扇子走进来,这会儿已经是秋天了,倒不知他这般摇着扇子,硬充场面是为了什么。

    白琢看他不说话,非但不恼怒,反倒是更高兴了几分,他最是喜欢瞧旁人说不出话的样子,于是也不顾身后仆人的劝阻,便满脸笑意地凑了过来。

    “沈兄闹出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行商行出了些什么瘾,现下打算将中都内的成衣铺子也一并接手不成?”

    沈瑞侧开些身子躲避开他搭过来的手,嗤笑一声道:“我若是接掌了这中都内的布店,首要的便是要你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沈瑞一边说着,还一边往下瞧了一眼,白琢年纪小,自然面皮儿也薄些,顿时便羞红了脸。

    缓过神来后故作镇定地越过沈瑞,看向了他身后的江寻鹤,这店中这么多人忙活着,是为了给谁挑衣服不言而喻。

    “半件衣服都不肯给旁人,却同江太傅挑选了这般多,可见先前中都内流传的那些话也未必是虚假的了。”

    沈瑞弯着眼睛看向他:“白公子倒是会春秋笔法。”

    不待白琢反应过来,他便接着道:“旁人都有衣服穿,只有你,只能光着身子上街了。”

    说罢,又朝着白琢身下瞧了一眼。

    白琢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一抬头便瞧见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顿时更加恼羞成怒,大手一挥指着周遭的衣服道:“这些我都要了,都给我包起来。”

    掌柜看着他们二人斗法的时候,便缩着头,生怕这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去,却不曾想,最终还是徒劳。

    他哀叹了一口气,强撑着道:“白公子,实在不是有意与您为难,实在是这些衣服都是沈公子先定下的,我们做生意的讲求的便是个信用,若是今日都给了您,只怕传出去也就不用再做了。”

    白琢到底同沈瑞不一样,后者是个混世魔王,他却是世家内好规矩教出来的,若非是祖父明他来探查些消息,他都不愿同沈瑞见面。

    闻言,自然也知晓掌柜的无奈,面色上稍稍缓和了些,刚要说话,却不想沈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正是如此,更何况这些衣服都是按着江太傅的身量选的,白公子若是想要买回去,只怕还得再长长个儿。”

    一句话彻底将白琢点着了,他在这些世家嫡系的子弟中,年纪最小,个子也远不如沈瑞和陆思衡高,这原本就是他心中的一处隐疾,现下沈瑞就是故意扯出来羞辱他的。

    “我偏要,全都包起来!”

    掌柜连声叫苦道:“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都张着嘴等着我来养活呢,还请您高抬贵手……”

    “蠢货,不会做生意?”

    听了沈瑞的话,掌柜似懂非懂地停了下来,只见方才还据理力争的沈瑞这会儿面上正挂着笑道:“没听见白公子说包圆了?做了这一单,你今年的生计都不用愁了。”

    掌柜闻言一阵心动,但还是有些顾忌:“可是这……”

    “无妨,成衣到底不够合身,你选了好的料子赶明儿上府中去量了,各季的衣服都做几套。”

    掌柜面上大喜,连声应道:“是是是,沈公子放心。”

    沈瑞没转头,手却精准地扯住了江寻鹤的袖子,故意笑着对白琢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白公子买衣服了。”

    第120章 第 120 章

    沈瑞走得干脆, 只剩下铺子中掌柜满脸欣喜期待地看向白琢,等着他能掏出一包银子大手一挥,做个将满屋子不合身的衣服包圆儿的怨种。

    方才俩人斗法时闹出的动静不算小, 周遭的百姓左右无事,干脆都围在铺子外面等着瞧热闹,原本还以为白琢能够压一压沈靖云的威风, 没想到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绕到最后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白琢站在原地险些被气笑,一抬头对上百姓们灼人似的目光, 只能捏着鼻子叫身边跟着的侍从去把钱给付了。

    商贾虽然出身低贱,即便他今日不付钱,掌柜只怕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但外面而今这么多的百姓盯着, 他们同商贾之间才是被划为同一个群体的。

    他今日即便是吃了暗亏, 也绝不能损坏了白家的声誉, 否则回去了祖父非要罚他跪祠堂不可。

    掌柜接过银子的手都是颤抖着的,连声道:“快快快, 快去包好。”

    “等等。”

    白琢看着那些衣服想了想,随后招手唤了个侍从耳语了几句,那侍从领了命转身对掌柜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这些衣服的钱我们付了, 却并不要这些,劳烦掌柜换些不同尺码的普通衣物便好。”

    掌柜闻言一怔, 随后反应过来立刻应声道:“公子放心, 这便去准备。”

    外面围着的百姓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扒着门边儿踮脚往里边瞧。

    过了好一会儿, 才瞧见铺子里的伙计拎着几大包衣服出来,被白琢身边的侍从接手后又拿到外面,宣布会分发给生活困顿的百姓。

    百姓闻言自然一阵欢呼叫好,白琢悄悄呼出一口气,总算是将白家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挽回了些。

    事情解决了,他心中也轻松了几分,方才沈靖云的话虽有些斗气的意思,却也可瞧出沈家暂时还不打算大片地接手中都内的铺子。

    他虽不相信沈瑞那套只是为了赚点金银的说辞,但眼下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好在他今日探查完消息回去后,祖父大约便不会再命他来同沈靖云打交道了。

    他可不如陆兄那般,能在这么个纨绔身上寻出些还算中用的地方。

    ——

    马车穿过闹市,周遭已经开始传方才成衣铺子中的事情了。

    江寻鹤坐在侧座,手指轻轻摩挲着身上的衣料,轻声道:“阿瑞不必这般同白公子互生龃龉,那些衣服原也不可都买回来的。”

    沈瑞撑着腮懒声道:“他若不是故意摆出那副蠢样来我眼前诓骗消息,倒是也算计不到他。放心,这点小事他若是都处理不干净,明日他那祖父就能换个人培养。”

    白家不比沈家,子嗣颇多,只不过因着白琢母亲出身非同一般,他自己又是同辈中最灵光的那个才坐稳了未来当家人的位置。

    但倘若有一天叫白老爷子觉着他不成了,换人也仍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

    江寻鹤的那几件新衣裳还板板正正地叠放在桌案上,江寻鹤摩挲着手里的也便罢了,还一下一下往桌子上的瞧,双唇动了动,却又被紧紧抿起。

    沈瑞只觉着今日将这漂亮鬼领出来买衣服,先不说有没有将那从江东沾染的气撒出去,倒是先周全了些乐子。

    他支起身子略凑近了些,弯起眼睛笑道:“太傅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他伪装出一副和善好说话的样子,全然不知晓眼中的恶劣几乎遮掩不住。

    倘若江寻鹤并非这般出身,想来定是要少了许多乐趣,沈瑞现下光是想着原书中杀伐果决的权臣而今为着件衣服,在自己面前显出这般拘谨的姿态来,便觉着心中那点隐秘的施.虐被极大地填满了。

    “阿瑞不必叫掌柜去府中为我裁衣了,我每日除却上朝讲学并不怎么出门,有官服和这几件便已经足够了。”

    沈瑞一摊手,无赖似的:“可我偏喜欢些漂亮的。”

    “太傅若是不够漂亮,我便不得不寻些旁的近身搁着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江寻鹤闻言轻轻蹙眉,显出难名的为难,难为他穿过来这么久,头一次觉出些将养金丝雀的乐趣。

    瞧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了声道:“不单是为着这个,这些时日陛下再为太子挑选武师傅,日后早上要先练了武,才会听你的讲学。”

    “日后,你便不好穿着官袍去了。而今朝中趋炎附势者众多,你虽不同他们有什么牵扯,但也没必要任由什么蝇虫都能来叮咬一口。”

    马车逐渐行驶到了略僻静的地界,传进车子内的便只有车轮轧过石砖的声响。

    见着江寻鹤的神情缓和了些,沈瑞顿了顿又添补了句:“不过首要的还是因着更漂亮些。”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沈瑞先行下了马车,心中一惊在盘算着库房中还有什么金贵些的料子可以拿出来,将金丝雀从头到脚都一并装扮起来。

    清泽早早就得了消息,现下正在门房小厮的紧盯中略有些忐忑地等着,他实在是觉着那两个小厮对他有着些什么莫名的恶意,但真等着看过去的时候,却有发觉后者压根不同他对上目光。

    小厮心中也是紧张,谁知晓会不会再出来个什么太傅的老家亲戚,倒是后没拦住叫太傅身旁的侍卫知晓了,挨骂的不还是他们两个?

    好不容易捱倒沈瑞回来了,他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对清泽的态度都好了许多,清泽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自从到了中都,他最先学会的道理便是“人在屋檐下”。

    小厮朝着他笑,他也就龇牙乐回去,乐完了,还要小跑过去给自家东家提东西。

    偏他手上还不老实,将包袱偷偷掀开一个边角,眼中顿时生出些惊喜,凑到江寻鹤耳边小声道:“竟然是江东新出的料子,东家终于不用再穿那些粗布的了。”

    毕竟东家在江东时,也是什么东西金贵才用什么的,现下到了中都反倒是要处处避讳着,连衣服都是粗布上面打补丁的。

    先不说传出去旁人怎么看,单是贴着皮肉便要不舒服。

    他喜滋滋道:“想不到这沈靖云虽然平日惯会压榨人,但也还有些良心在身上。”

    江寻鹤已经懒得再花心思去纠正他了,左右在清泽心中,沈瑞的名目如罗刹一般。

    清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探子说老夫人给东家寄了厚衣服来,算着时日也应当到了。”

    江寻鹤闻言顿时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眼中生出些笑意全然不为自己扮弱而羞愧。

    但他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清泽,而是轻声问道:“老家那边如何了?”

    清泽一听见这个,连手中的衣服也顾念不上了,“嚯”了一声道:“那热闹着呢。”

    ——

    江东这些时日各家纷争不断,无形的战火几乎要将渡春江都给烤干了。

    谁都想要搭上沈瑞这条路子,谁都想要做成这笔生意,但如何在一众商家中出众,又如何将其他人挤下去便成了几个家主日思夜想也难以参破的难题。

    史掌柜一边应承着史德俊的吩咐,一边仍旧兴致勃勃地叫人盯着周管家,局势越是混乱,他便越觉着自己的机缘要出现了。

    而今这般动荡,谁也不知明日一早睡醒,再梅花商行主位上坐着的是哪一家。

    谁先得了管湘君的青睐,便是先同沈瑞扯上联系,日后自然有他飞黄腾达的余地。

    史掌柜心中明白,若换做是平日,先不说夺权有多难,即便他当真把史德俊拉下马,宗族里的人也未必便要信服他。

    可他若是能够同时再同楚家做上这笔生意,那自然便要是不同的光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等到那些族人看到他当真能够为史家谋得了大笔的财富和坦荡的前途,那些人自然会主动将他奉为家主,也自然就省下了很多气力。

    但仅凭他一个人是绝对不成的,即便他觉着周管家城府颇深,并不是好拿捏之人,可奈何他也琢磨了许多人,却都不如周管家叫他更觉着谋取一事平添助益。

    因而即便其中诸多困顿,他也都一一忍耐了下来。

    直到局势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主动邀请了周管家在酒楼见面。

    人方一进来,他便颇为殷切地凑了上去:“周管家这几日可是在忙着生意?感觉我们老哥俩已经许久未见了啊。”

    周管家看着他虚伪的面孔,想着现下还守在外面的探子,心中顿时冷哼一声,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显现,只是不冷不热道:“这几日江东内哪有人不忙的?楚老板一日不定下生意,只怕大家一日便不得安宁。”

    史掌柜心中惦记着什么事,听见了他的话自然便要往什么事情上却靠拢。

    他露出了些胸有成竹的笑意,觉着周管家这样的话便是主动向他示好,他理了理袍子笑道:“只怕这生意绝不简单。”

    周管家见他这般轻易上钩,眼中闪过一丝轻嘲,却又不动声色道:“史掌柜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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