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客栈的后厨在一楼最里边, 灶台里还存着火星,有个干瘦的小姑娘守在旁边,头顶上包着的粉发巾已经洗到泛白, 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裴夙目不斜视地敲敲门, 吩咐送两桶热水上去,径自穿过长廊走向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 马厩里的马匹都在休息,后院更是冷清, 半条人影也没有。
“长京。”
月下高墙处, 忽然多出一条细长的蛇影, 影影绰绰映在墙上。
裴夙隐在高墙的阴翳里, 黑眸抬也不抬, 声线喑哑:“仔细说说, 你看到的。”
“楚……”一股强势的魔息陡然压下, 长京当即垂首,飞快地转了话头,“仙尊修为高深, 属下不敢跟近, 只听见秦枝、碧叶二人自称奉魔族瑶珩殿下之命, 来给仙尊送样东西。”
长指上的魔纹仍未褪去,裴夙摩挲着指节上一块明显的纹路, 轻描淡写地问:“东西,是给徐清婉的?还是特地给师尊的?”
“他们只说替瑶珩殿下送东西给仙尊, 并未提及徐清婉。”
瑶珩, 果然如此。
他怎么忘了, 师尊身上也还有伤来着。
只凭几处皮肉伤,瑶珩就将魔族至宝双手奉上, 这份情谊倒是令人艳羡。
裴夙手上的动作愈发粗暴,指节全没了血色,暗紫色的脉络条条虬结,几乎遍布满手。
长京偷偷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爬了满手的魔纹顿时映入眼帘,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少主,您这是,刚从仙尊房里出来?”
凌厉的目光如刀剑似地甩了过来,吓得长京连忙垂下了脑袋,“属下失言。”
裴夙收敛目光,不置可否:“不仅是师尊的缘故,还……见了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无处可依的飘渺雾气,缓缓弥散在长风中。
“血?”长京沉吟半晌,缓缓道:“魔族天性嗜血,若是见血,确实有可能会激发魔骨。”
裴夙平白生出几分厌倦,他掩下衣袖,负手而立,“瑶珩,你知道多少?”
有关魔族的事情,长京知道的都还算清楚,细细地说起来:“瑶珩殿下乃是魔尊的独女,出生不久就被封印,百年后才得以解封,但身子也因此分外孱弱,一直由护法骏骨贴身照料。”
“有传闻说,魔尊与清霄仙尊的双亲少年时有旧友之情,在瑶珩殿下与仙尊尚未出世时,曾有、有……”
裴夙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冷声质问道:“有什么?!”
“曾有婚约。”长京瑟缩了一瞬,眼见少主脸黑如墨,连忙补充道:“属下也只听闻而已,传闻还曾说两方以九天琉璃做成了一对儿小铃铛,以此为信物。但九天琉璃是何等难得的宝物,并不——”
琉璃铃铛……
裴夙登时如坠冰窟,他浑身血液如同凝结住了一般,长指艰难地从腰间扯下个晶莹剔透的小铃铛来。
那只流光溢彩的小铃铛清冽纯粹,毫无魔息侵染,长京一眼就认出这铃铛就是当年的遗物,当即没了话音。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
怪不得瑶珩殿下当年从沉水渊偷跑到浮光山下,竟是这个缘故。
如今少主对楚霜衣的情分与日俱增,每次见人,魔纹只增不退。
这两位,可千万别为了个男人,生了嫌隙。
长京再抬眼去看少主的脸色,俊美的面容宛如冰封,黑眸中风起云涌,少主魔骨尚未觉醒,竟然隐隐已经有了几分圣主当年的气势。
他心头一酸,些许往事涌上眼前,再想劝慰,只听得一声分外黯然的“退下”。
月色如水,裴夙望着墙上一条孤孤单单的影子,心下寒意蔓延。
每年准时寄来的信,静心装饰过的信封,那上面的香气,不正是月梵花的味道么……
也只有魔族的月梵花,才能做到香气经久不散。
原本已经开始消退的魔纹去而复返,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脖颈,从衣领处缓缓探出一抹诡异的暗色。
裴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有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正道仙尊做夫婿,魔族至宝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换作他,哪怕倾尽魔族之力也不吝惜分毫……
裴夙将那只清风铃拿起来,半是讥讽地微微摩挲,他还记得,这铃铛是他九岁那年,师尊在危难关头扔给他的。
借着月光一晃,裴夙的余光忽然瞥见,铃铛的内壁上有一处凹凸不平,他探手进去摸了摸,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上面竟然刻着个古体的鸳字,别的字他未必认得出,鸳鸯这两个他倒认得。
想必瑶珩手里的那只定然是刻着个鸯字了。
福缘鸳鸯,天赐良缘。
真是可笑……
裴夙眸中一缕血色一闪而过,他将那只铃铛紧紧握在手心,行尸走肉般穿过长廊,正好经过后厨,里面的烛火大亮着,有人在低声细语的说话。
“环娘,一会儿你就跟在二哥身后,二哥之前跟你说的天字上房那对野鸳鸯,错啦!”
“那里边住的是个瞎子,长得可俊可高,像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生似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领你看看去!”
“二哥……”
……
里面两个人还在旁若无人的说笑,星点烛光落在裴夙的侧脸上,忽明忽暗间魔纹颜色愈深。
裴夙垂眸,小铃铛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全与碎,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将清风铃放回腰间,推门走了进去,魔纹密布的半张侧脸莫名有些阴森。
……
月上中天,楚霜衣的心绪也渐渐停落,他侧身倚在床榻边,窗户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冷掉的汗水黏在胸口,冰凉一片。
“热水。”
房门忽然被笃笃叩响,青年沉闷的嗓音隔门传进来。
楚霜衣有些奇怪,方才店小二不是送过一趟了,怎么还换人又送了一趟?
“进来吧。”
他摸索着来到门口,双手一拉开房门,潮湿的水汽里混着青年炙热的气息不容拒绝的涌了进来。
“裴夙?”他微微侧开身,眸子里空空倒映着青年线条凌厉的下颌,脸上是几分难以言状的迷茫,“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拎了两大桶沉甸甸的热水,毫不费力地倾倒在浴桶中,动作间,鼓胀的臂膀将衣物撑起了起伏的线条,
他不说话,两点黑眸如同寒星似的,热水倾泻蒸腾起袅袅水雾,隐去了他分外晦暗的目光。
“弟子有事想跟师尊请教。”
徒弟低沉的声音同房门关合的声音一同传来,听得楚霜衣莫名有些心慌。
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裳,面露不悦道:“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弟子只是心里好奇,师尊多年送弟子的那只清风铃出自何处?”
清风铃?
应该是他十年前拿给徒弟挡狼的那只铃铛。
那不是他穿来这里系统自带的么?他怎么会知道哪里来的!
楚霜衣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也没能找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暂时开口拖延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弟子只是突然发觉清风铃异常贵重,有些好奇它的来历罢了。”
裴夙观他平静如水的神色,心中反而升起几分希冀,如若师尊压根不知道这铃铛的来历,岂不是也不知道这铃铛背后所代表的婚约。
楚霜衣翻遍了记忆也没想出来这铃铛有什么来历,索性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清风铃能挡下致命一击,为师一直带在身上,也不记得哪里来的了。”
师尊,竟然真的不知道清风铃的来历。
那也就是说,师尊未必知道这场婚约的存在!
裴夙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一下从身后贴了上来,就在双臂即将触及那人的时候又隐忍着停了下来。
楚霜衣还当徒弟在眼前,借机谆谆教导,刷着好感度,“为师将这铃铛赠与你,你可要随身带好,以防万一。”
“纵使为师希望这清风铃一生都无用武之地,但终究不能大意。”
“徒儿,你可记住了?”
裴夙心头像是架起了一把柴,暖暖地烘烤着,止不住的暖流流转于经脉之中,此前的孤寂全数消融。
师尊,总是待他这样好。
今后,也只能待他一人好。
“多谢师尊,弟子谨记。”
他垂眸,视线自身后垂下来,从师尊的肩头到微微敞开的衣襟,目光不由自主地探了进去,师尊看似身形瘦削,实则胸膛白皙紧实,十分……好看……
胸前,似乎有点凉,楚霜衣又拢了下衣裳,眉头轻轻拧起,嘱咐道:“以后送水这种小事,就让店家来做,别再跑上跑下的了。”
师尊拢衣裳的动作瞬间惊醒了裴夙,他大梦初醒般猛地别开了脸,为心中生出的几缕糜艳心思而暗暗心惊,转眼又飞快地放任了,低声辩驳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
楚霜衣隐约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弟子听闻师尊入道极早,心中敬仰,不知师尊可否告知入道之时的年岁,弟子也好以此自勉。”
裴夙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神色一如既往。
这件事楚霜衣还真知道,虽然是原主靠天灵地宝堆出来的虚名,到底也是事实。
饱满的唇峰一开一合,楚霜衣状似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二十七。”
原主入道成尊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
裴夙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紧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眸色一暗,确实是二十七。
第 32 章
“去吧, 别多想。”
楚霜衣拍了拍了徒弟的肩头,背过身,下了道无声的逐客令。
徒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被房门嘎吱的钝涩声响盖过, 没了那股紊乱的魔息压制着,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清淡的柳香。
楚霜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逐渐放松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与徒弟相处时, 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徒弟是个执着冷静的人, 他做什么, 背后必然有其不得不做的原因, 但他最近做了太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
诸如, 被撕碎的喜服, 凭空出现的子母镯, 又或者近来他过分的黏人……
楚霜衣不敢细想,但他隐隐觉得,他们师徒间逐渐亲近的同时, 某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联系也在逐步紧缩。
他走到浴桶边, 手在水里划过, 里头的水还温着,但他全然没了兴致, 原本就是为了打发徒弟的说辞。
比起沐浴,他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
楚霜衣调出系统, 一通繁琐之后, 提交了一份清风铃来历的查询申请。
系统:“感谢亲的使用, 此权限需人工客服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为7:00——11:00, 请安心等待。退出请扣88。”
楚霜衣不仅想扣88,还想给这SB系统两个大嘴巴!
这不是有人工客服么!
本来徒弟近来的异常就够他烦心的了,遇上sb系统,人生体验瞬间降到最低点。
他猛地一拍浴桶,灵力乱窜,一桶还蒸腾的水雾的温水顿时冻结成冰,丝丝缕缕地散着寒气。
一腔怒火堪堪发泄,楚霜衣早把换药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掐了个净尘诀,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睡去。
客栈的床榻生硬,楚霜衣只是将就浅眠了一夜,翌日一早就早早地穿戴好了衣物,坐在前堂等候。
他乌发如缎,发间横插了枝玉竹簪,一身清冷剑气威势迫人,前堂一改往日嘈杂,三俩成桌的过路客都压低了声音,悄声议论。
裴夙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道笔直的背影。
他快步走过去,看似恭敬地停候在师尊身侧,实则以高挑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外间窥视的目光。
“师尊,都准备妥当了,何时出发?”
楚霜衣手刚探出去,一盏温茶立刻便被送到了指间,他顿了顿,语气颇为严厉,“等就是,无须多问。”
身后青年的气息不容忽视存在蔓延,楚霜衣不由自主地注意着,昨夜紊乱的魔息被压制的很好。
他想招招手叫徒弟坐下,手指刚抬离了桌面两分,又猛地扣下。
师徒间也不必过于亲昵了,有些分寸也好。
“客官!有您的信!”
店小二忽然从后院小跑着迎了上来,双手恭敬地奉上了一封信。
楚霜衣将信接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扔给店小二。
“多谢客官、多谢客——”
店小二面上一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青年逼视着,质问信从哪里来的。
“有个小叫花子送来的,只说给这位客官,旁的小的也不知。”
“人在哪?”
青年还要逼问,却见那位俊俏的瞎眼客官摆了摆手,青年这才不情不愿地罢手。
店小二趁机连忙缩到了帐台后,远远地偷瞄着。
“师尊等了一早,就是为了等这封信?”
裴夙的目光从那泛着浓烈的月梵花香气的信封上扫过,语气沉沉。
“是,走吧。”
楚霜衣听出徒弟话里的不悦,这次却没打算哄他,只是将信封揣进了袖中,起身向外走去。
一角柔顺的紫色衣角如云雾般在视线中翻飞着,很快消失不见。
裴夙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追上师尊,手中的小千卷轴捏的咔咔作响,“师尊,为此还特意穿了身紫袍,可见——”
“裴夙!”
楚霜衣猛地停住步伐,腰间飞荡的玉饰狠狠砸在急停的青年腿上,他语速飞快,“一来,谁给为师送信,这都是为师的私事,你还小,无需你关心。”
“二来,为师的衣裳都是你准备的,任它青红紫绿,为师又如何能看见?”
他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住怒意,“裴夙,从昨夜起,你究竟在闹什么?”
私事?与他无关?
青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紧了牙关,别过头,不肯透露半个字。
半晌,楚霜衣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将小千卷轴里的清羽换出来,你去照顾徐姑娘。”
“弟子不累。”
青年语气闷闷的,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不累就跟着。”
楚霜衣一甩衣袖,召出纯钧,化作一道剑影扬长而去。
他一边御剑赶路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未免过于没出息了,徒弟叫一声就心软了。
给人做师尊,还是要威严些才好。
楚霜衣打定了树立师尊威严的心思,接下日夜赶路的大半个月里,他硬下心肠,再没轻声细语地跟徒弟说过话。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感觉的出来,徒弟比起之前确实收敛了许多,玉清心法也融汇地飞快。
但不知为何,徒弟身上的魔息却始终不曾散去,反而愈加浓烈。
一路上唯一的好消息也就是徐姑娘清醒了过来,但伤势严苛,楚霜衣每七日为她灌注灵力修补一次丹田,还是昏睡的时候居多。
虽然清醒的时辰不多,但至少也弄清了她当日从浮光山偷跑的缘故。
楚霜衣听完只觉感慨唏嘘,魔族利用北海徐家设下圈套引她下山,从而动手夺走了冰锋珠。
血脉相连的血亲,明知是圈套,即使仁人圣贤也难以抉择,何况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冰锋珠被夺,北海徐家如今是真的陷入生死危局,徐姑娘难免愧悔不已。
楚霜衣明里暗里没少暗示徒弟多加开解,多半是充作了耳旁风,一得了片刻清闲就远远地跟在他身边,不像纪清羽那般尽心。
养个徒弟还真是不容易。
马车里摇摇晃晃,楚霜衣烦恼地支着头,黑缎似地乌发随之垂落,隐在铜兽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之后,宛如一副美人春睡图。
“师尊,到剑湖了。”
长风剑派居于南下水乡,剑派的正门前环绕着一弯弦月深湖,湖水下沉着千万条不入世的长剑,剑灵纷杂不休,汇成一弯剑湖。
剑湖上,无论是御剑还是乘坐法器,均不能过,只有长风剑派的泊船方能渡过。
马车缓缓停稳,楚霜衣头也不抬,长指从怀中夹出一封信,轻灵一甩,那封信便如同利剑般破帘而出。
裴夙接住信,目光粗粗一扫,信封上铁画银钩地写了一行字:清霄仙尊亲启。
是长风剑派寄来的那封求救疾书。
他扫过四周,剑湖水波盈盈,映着浅浅的碧蓝色,一条粗木铺就的渡口细窄逼仄,似乎最多仅可并排站下三人。
枯黑的木板延申到水面上,隐约可见一条小渔船正缓缓地靠近。
这么个像是小渔村里的破旧渡口,竟然聚集了不少人,法器的灵光不时划过,各有不同,那些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可不像是来救人的样子。
突然间,天际一道刺目的银光闪过,裴夙抬眼望去,是一艘硕大无比的飞舟正在缓缓接近。
随着它的接近,强悍的飓风凭空而起,催折树木、碎石,统统卷入其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渡口等船的众人,修为高的还好,修为低些的,不仅衣衫破碎,随身法器都几乎被那强大的飓风卷去。
裴夙一手压住车辕,一手掣制住缰绳,飞沙走石间,形容也有些许狼狈。
待那飞舟缓缓落地,从中走出个气度从容的中年人,一股强悍的威压犹如猛虎出山毫不收敛地压下来,其修为深厚,不是裴夙可以看出的。
“万兽宗。”
裴夙正艰难抵挡之时,忽然从马车中传出师尊碎玉般的清冽声线,身上陡然一轻,裹挟着寒霜的森然剑意缓缓铺展开来,将那股强悍威压消弭于无形之间。
那中年人似乎也感觉到了灵力的对冲,缓缓地收了威压,深深地望了一眼过来。
偏僻山野之中,这样一驾庞大奢靡的暗色马车本就惹人注目,况且车边还跟着两个容貌气度非凡的青年。
如此一来,愈发引人好奇,众人纷纷向这边投来了探询的视线。
裴夙坦然回望,大概只认出其中几个宗门,与纪清羽对视一眼,更觉其中古怪。
他微微俯身,戒备地望向远方的人群,低声道:“师尊,渡口围了许多人,尽是宗门中人。”
楚霜衣正身坐起来,将滑到肘间的衣袍敛起,拿起茶盏浅呷一口,淡淡道:“先过了剑湖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纪清羽的声音贴着马车响起,“师叔,下月月底是长风剑派掌门的大寿,这些人是来拜寿的。”
徒弟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师尊,船家只认拜帖,不认信书。”
有兴致大摆寿宴,倒没功夫遣人待客,这长风剑派都不急,他们更没道理急了。
楚霜衣放下茶盏,回手按了按坐的酸的腰间,道:“既然不让过,那就回去。”
“师叔,弟子常与师尊在外游历,或许能遇到旧熟识带我们进去,不然再让弟子去试试?”
“不用。”
纪清羽尚且不解其意,裴夙黑眸闪了闪,已然牵起缰绳施施然将马车掉了头。
第 33 章
“奇怪, 怎么走了?”
“这是哪个宗门?怎么还走了?”
“八成是个没拜帖的小门派,没资格进去,只能掉头回去了。”
湖边众人议论纷纷, 视线都盯着那辆庞大的马车, 凑热闹、看笑话俱有之。
眼盲后,楚霜衣对声音就敏感许多, 有修为加持,这些闲话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耳朵。
眉峰轻轻蹙起, 没入素白鲛纱之中, 许是在故柳峰上待久了, 他格外爱静。
宗门寿宴, 可不是什么冷清的场面。
既然长风剑派尚有余力筹办寿宴, 想必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态。
瘦削的手腕抬起, 衣袍微微滚落, 露出星点近乎暧昧的血色疤痕,楚霜衣指节抵在腮边斜撑着头,忽然就想带着徒弟这么一走了之, 反正是长风剑派失礼在先。
若是长风剑派再来找, 几位师兄自然有说辞给他们。
他沉吟了片刻, 觉得十分可行,两指敲敲车厢, 问道:“清羽,裴夙, 想回山么?”
“师尊。”
车厢猛地一震, 竟然停下了。
徒弟平稳的声线传进来, 说,“人来了。”
“晚辈长风剑派邵玉书, 迎客来迟,还望仙尊莫怪。”青年语气急促,气息还有些不稳,明显是赶着追上来的。
裴夙漠然地望着眼前颇有些文弱的邵玉书,听到车厢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下走不了了。”
话音轻的没边,却像把小刷子似的,在他心头不痛不痒地拨弄了一下。
邵玉书的地位在长风剑派中显然不低,他与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刚一从泊船上下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位是他的二叔,长风剑派的掌教邵明远。
邵明远领着身后的一众弟子直奔万兽宗的那位中年修士而去,此时正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人群里寒喧。
反观邵玉书,虽是长风剑派小公子,身边连个小童也没有,气喘吁吁地跑去拦楚霜衣的马车。
邵明远冷冷瞥他一眼,鹰眸中满是算计,一转脸便又挤出一抹虚伪的笑,拱手道:“诸位道友见笑了,小侄生性顽劣,这回家父寿宴,不知从哪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来厮混,怠慢了诸位道友,失礼失礼。”
“邵掌教客气了,玉书性子骄矜,连我这个做舅舅的都不肯来拜见,却跑到人家马车前卑躬屈膝,没准是请来了仙盟的大人物。”万兽宗那名中年修士负手冷眼望去,语气中满是尖酸刻薄。
“齐宗主说的玩笑话,长风剑派与万兽宗向来亲和,玉书就是小孩子胡闹分不清轻重了。”
齐化闻言脸色稍有缓和,心下却提起了两分戒心,方才那股灵力对冲,浑厚充盈,不像是寻常修士的手段。
两人虚与委蛇的片刻功夫,只见邵玉书已经将他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请了下来。
眼覆轻纱,身量颀长,素雅白袍动作间隐有银色纹路浮于其上,发顶莲花玉冠束起鬓发,泼墨长发垂于胸前,犹如天人入世。
身旁一黑衣青年恭敬地服侍在侧,另一边则是个同样气度出众的青年。
长风剑派的小公子姿态谦顺地在前引路,这可不像是一般的宗门修士。
“竟是个瞎子?”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邵小公子亲自来迎?”
“旁边的那位,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邵玉书引着楚霜衣,邵明远领着一众修士,两拨人一同向渡口走去,修士们明里暗里地打量着楚霜衣一行人,心中暗自揣测着他们的身份。
到底是邵明远一拨人先占得了先机,两艘行船,一艘雅致大船,邵明远携着万兽宗的齐宗主与一众修士欣欣然踏了上去;另一艘是寻常渔船,乘的是几个长风剑派的弟子。
两艘船全都被占满了,这剑湖一来一往少说也得两刻钟,岂不是要劳烦仙尊等上小半个时辰!
邵玉书心里一急,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他遥遥望向大船,矜贵地行了一礼,扬声道:“叔父,贵客在此,还请叔父让出位置来,以免怠慢远客。”
他语气不似平时温和,朗声之中竟有几分胁迫之意。
谁料邵明远压根没将他这小侄子放在眼里,高高地立于船头,斥责道:“玉书,今年寿宴拜贴是我亲拟,可从未邀请过你这几位朋友。”
他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冷哼,鹰眸转向楚霜衣等人,语气不善:“几位远道而来,心意也算送到了,现下外界动荡,恕长风剑派不招待些没门没派的阿猫阿狗!”
“邵掌教慎言!”邵玉书刚要开口,就被纪清羽疾言厉色截过话头,不卑不亢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天道尚且一视同仁,邵掌教却以宗门出身轻视我师门,未免辱没了长风剑派的门楣!”
楚霜衣容色不变,既不阻拦纪清羽,也不开口,寒霜似的威压铺陈开来,浑然一具冰冷的玉雕似的。
船上一众修士均察觉到了这股强势的压迫感,气息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渐渐地呼吸竟然滞涩起来。
邵明远显然也察觉到了,暗中调动灵力抵抗,气息却还是乱了几瞬,他顿时面色铁青,声调不由得放低了些许,生硬道:“既如此,敢问道友师承何处?”
纪清羽抱剑上前,朗声道:“浮光派纪清羽,见过邵掌教!”
“浮光派!竟然是浮光派的人!”
“怪不得眼熟!原来是浮光派掌门的高足,以前曾在仙盟听道时远远瞧上过一眼!”
“掌门高足做衬,前方那位恐怕更是大有来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在场的都是修士,纵使声音压得再低,也都逃不出众人的耳朵。
邵明远自然也听得见身后的议论,脸色急转直下,方才还有稍许放缓的态度,登时强硬起来,怒道:“玉书你听见了?无凭无据,倒是任凭你这道友信口雌黄!”
“休说你这道友未必师承浮光派,就算是,长风剑派门朝四海,广迎天下道友,唯独不招待浮光派之人!”
他锋利的目光凶狠地扫过邵玉书,气急败坏地对船夫吩咐了一声,便愤愤地转过离去。
“叔父!”眼见着两艘船只一同掉头离去,邵玉书当下急出了一头薄汗,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唤回一艘船来。
“师叔——”纪清羽只知道浮光派从不与长风剑派往来,却没想到他们行事如此决绝,眼下遭受如此对待,是去是留,还得师叔拿个主意。
楚霜衣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听邵玉书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才掸了掸衣上灰尘,幽幽道:“看来鄙派掌教对浮光派恶念颇深,邵公子也不必白费力气了,本尊就不打扰了。”
他说罢利落地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就连身上那股森寒之气也随之游动起来。
身后的那名黑衣青年反应也极快,像是时刻注意着他似的,几乎是同步抬腿跟了上去。
三人转身一走,把邵玉书急得手足无措,情急之下竟然扑通一声跪到了楚霜衣身前,双手奉起一块黑色晶石,恳求道:“还望仙尊垂怜,对长风剑派施以援手!”
翻腾的魔息迎面涌来,楚霜衣眉尖微蹙,下意识微微侧目,侧脸倾向徒弟的方向。
裴夙的目光几乎没从他身上离开一瞬,楚霜衣下意识的小动作自然被他纳入眼底。
他半侧着身子,剑眉一挑,黑眸中漾出星点笑意,居高临下的目光黏腻地裹缠着那人。
“残余魔力提炼出的晶石。”楚霜衣被身后莫名的视线盯得不大舒服,像是被街边的小流浪狗在脸上舔了一口似的,湿湿黏黏好不别扭,他极力压下脑中不合时宜的联想,正色道:“这是从哪来的?”
“仙尊见多识广,一眼就能认出此物,此物正是家父在护派剑阵中收集而来的魔力晶石。”邵玉书一脸急迫,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果决道:“仙尊想必也清楚如今魔族蠢蠢欲动,已经残害多个宗门,数月前家父发现派内也有魔族混入,并试图窜改剑阵,以作他用。”
“家父猜测,魔族此举多半与重放魔尊有关,但长风剑派逐年积弱,一时间难以堪破魔族意图,这才暗自请仙尊前来相助。”
“还望仙尊不计前嫌,垂怜一二。”
邵玉书言辞恳切地陈述一番,字字坦诚,话落就猛地叩首在地,十分诚心呈出了八九分。
纪清羽闻言不免为之动容,转头一看,裴师弟正满眼轻柔地望着楚师叔,看样子竟是全然没在意邵玉书的一番话。
再看楚师叔面容如旧,也不见丝毫的触动,莫非这其中还有些他未看清的谋划。
纪清羽正思忖间,就听师叔泠泠的声音响起,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起来,引路。”
邵玉书闻言大喜,连忙叩头谢道:“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不必谢,”楚霜衣微微抬了抬手,意味深长道,“本尊也不全然是为了长风剑派……”
更多的是,为了徒弟。
他总是隐隐觉得,若是魔尊破封出世,于裴夙而言,恐怕会出现些难以挽回的动乱。
第 34 章
邵玉书一番陈情总算劝回了父亲请来的贵客, 却在岸边看着两艘船屁股犯了难。
被风吹干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卷土重来,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长风剑派素来避世, 剑湖往来也就两条船只, 还……还要劳烦仙尊稍候片刻。”
裴夙眸光扫过四周,逼仄的渡口只剩他们一行人, 再无其他修士。
他斜睨了一眼文文弱弱的小公子,冷声道:“有邵掌教在, 恐怕少则等上几个时辰, 多则要彻夜不眠了。”
纪清羽认同地点点头, 裴师弟这话一语中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邵明远不仅对浮光派深存芥蒂, 就连他这个侄子也同样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机会, 想必不会轻易放行。
邵玉书想通这一层缘由, 脸色一下白了,这几位贵客可事关长风剑派的生死存亡,容不得耽搁, 他连忙道:“仙尊放心, 晚辈这就、就传音给家父, 遣人拦截叔父。”
说着双手抬起,就要结印传音。
灵印刚刚聚起十之二三, 一阵凛冽的寒气拂过,顷刻间便将他两手间的灵印消散尽了。
“剑湖之下可有剑阵?”
邵玉书循声望过去, 只见仙尊不知何时已经踏在渡口边缘, 临水而立, 清风徐来,面容清寂。
他虽然不知道仙尊此言何意, 却仍然下意识摇了摇头,坦诚道:“剑湖下并无剑阵,只是多数沉剑都有剑灵附着,替长风剑派护卫平安,若是发动起来,不啻于剑阵威力。”
楚霜衣放眼望去,碧色湖水之下的泥沼中竖立着条条剑影,随水波荡漾,影影绰绰地映在水面上,宛如一座炼狱水牢。
这剑湖之上煞气纷杂,剑灵互相缠斗搅成一股股锋利可怖的乱流,不是轻易就能触动的。
“师尊。”
裴夙似是知道他想做什么,黑眸不善地眯起,又缓缓落在他的脸侧,低沉声线中透着十分的不赞成。
楚霜衣带着安抚意味地摆了摆手,“无碍。”
长袖在风中一展,周遭温度逐渐低落,渐渐地,竟有雪晶随风飘荡落下。
修竹般的指骨中,缓缓化出一柄霜雪长刃,剑刃裹着霜花,锋利冰冷。
几乎在长剑出现的瞬息之间,剑湖之中原本平静的水流陡然震动起来,犹如一弯架在火上烹煮的热水,缓缓沸腾起来。
“剑湖动了!!”
“水下有东西在动!!!”
几人身在岸边,远不如船上的修士看的真切,船身已经离岸很远,却忽然细密地抖动起来。
他们艰难稳住身形的同时,却惊恐地发现水下千万条黑色的长影竟在灵活闪动,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不要惊慌!”邵明远稳住慌乱的人群,向水中望去,果然看见剑湖波澜起伏,这诡异的动荡是水下的剑群一齐震动所致。
他瞬间就想到了方才在岸边的那白衣人,天下间能唤动这湖底千万条沉剑的修士可没几个。
心中不由得动摇起来,莫非那几人真是浮光派之人?
但眼下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当即散出灵力稳住船身,安抚众人道:“诸位放心,剑湖波动乃是常事,无需担心。”
身旁的齐化闻言望了他一眼,却没多言。
岸边,纪清羽来不及注意湖水的异常,只见眼前一道凌厉剑光划过,纯钧剑就被师叔反手竖在胸前,他心神猛地一震,竟然到此刻才看出师叔的意思。
邵玉书更是从未见过这仙门第一剑,满脸震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纯钧剑上,完全错不开眼了。
楚霜衣两指成剑,灌注灵力,在半空中飞快地画出一道繁复冗长的符箓。
符箓画成,他一手握剑,一手化指为掌,掌心猛地一震将青色符箓送入剑身,面前的湖水受其影响,猛地掀起一人多高的汹涌波澜。
湖水掀起,又骤然拍下,冰凉的湖水顿时溅了岸边几人一身,唯有楚霜衣,水珠落到身前,像是被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只溅湿了两侧衣袖。
纵使湖水四溅,他动作仍不停歇,猛地将纯钧剑拋向半空,又以灵力加持,纯钧剑身凭空横在他两手间,飞转不止。
楚霜衣反手握住剑柄,当空向前一斩,连带着那道灵力充盈的符箓一道送出。
只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划过天际,直直劈向彼岸,剑光在半空中化出一线银练。
剑光过处,湖水沸腾不止,水流激撞飞溅,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某种巨兽的怒吼,缓缓从水底泛起。
“是剑!”
“剑浮上来了!”
船上一个年纪较小的修士指尖颤抖的指着湖中叫喊。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成千上万条长剑裹挟着泥沙从湖底翻了上来,整片剑湖被搅的昏黄一片。
邵明远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很是难看,手下的灵力失了分寸,船身顿时一阵颠簸。
齐化见他失神,怒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出手助他稳住了船身。
邵明远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虚伪一笑,客气道:“多谢齐宗主。”
齐化瞥他一眼就转去观望剑湖中的异动了,他以前仅是耳闻长风剑派的剑湖之名,再就是胞妹的信中提及,不成想今日倒是有机会见识见识。
那些剑,或有鞘或无鞘,或腐朽或锋利,竟然铮鸣着,震颤着,仿佛相互鸣和,连成一曲锋利无匹的剑歌。
水流的搅动,水底的异响,竟都是这些昔日名剑的铮鸣所致,一时间,众人都不免被这波澜壮阔的景致所震撼,谁也没发出一声。
剑光之下,长剑出水约有半臂之高,顺着剑光的指引,聚成一条可容两人并排通行的剑道,直直通达彼岸!
剑道,这是名副其实的剑之道。
这些长剑,其中不乏往日曾与旧主名动宗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名望之剑,可此时,却能折断煞气、戾气,甘愿为人脚下踏石。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从剑上抬高几寸,遥遥望向来处,不知是何等高人,竟能踏剑而来,走上这么一条金贵无比的剑道。
剑道来处,楚霜衣反手一转,剑光飞逝,方才还霜气四溢的纯钧剑,转眼间便消失在他手间。
他略带些嫌弃的理了理两只宽松的衣袖,小声地说了一声,“湿了。”
裴夙微微上前一步,冷峻的眉眼微垂,姿态恭敬地俯下身,一手轻轻捏住他的腕骨,一手撩起他宽大的袖子,轻柔地烘去水汽。
水汽散去,可素白的袖子上还黏着湖水中裹挟的泥沙,溅上了好几处泥点子。
他低声轻哄道:“暂且忍忍,待会儿给师尊换套新的。”
邵玉书眼睛瞪得溜圆,错愕地看着眼前这条大手笔的剑道,恍惚间生出几分大梦初醒被掌门祖父斥责的荒唐感。
再回过神来,只见那黑衣弟子已经随着仙尊走上了剑道。
“邵小公子,请。”
他抬眼,幸好还有那位纪道友等着他,不至于让他太过失态。
他连忙回了个礼,伸手一让,也道“纪道友,也请。”
迎着众人惊羡不已的目光,楚霜衣沉静走过,丝毫没有任何在意,反而是邵明远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小侄子从剑道上走过来,脸都气白了。
此时众人哪还有什么怀疑,都纷纷猜测起楚霜衣是浮光派的哪位大能,窃窃私议如同沸水翻腾,搅的邵明远心头火起。
没想到为了这掌门之位,他兄长竟然不惜违背父亲之命,将浮光派的人都请来了。
平日里看似一副淡然度日的清高模样,还不是照样觊觎掌门之位,就算他有浮光派撑腰,自己也还有万兽宗助阵,还不算输!
剑湖的彼岸是一片桃花林,只可惜他们来的晚了些,整片林子枝头也没几朵桃花了,倒是有些淡淡的桃香味儿,还算清甜。
剑道直达彼岸,他们走的比湖上的行船倒还快些,几人全都落地。
楚霜衣回身,掌心翻向空中,手腕一转,数十道青色小剑凭空而出,猛地一甩,小剑击入湖水,整片剑湖复又震颤沸腾起来。
不过也只一瞬间,强烈的震动之下,剑身上斑驳的污泥、锈迹尽数掉入水中,露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来。
瞬息过后,长剑像是功成身退般,带着雪亮的剑光,缓慢地重新没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渐渐归于平静,邵玉书紧张地注视着,那些剑似乎有所不同了,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掩埋在泥水中,反而提着一口气似的,空悬在水面下,污泥上。
“剑,有了剑意,才算活着的,真正的剑。”
楚霜衣清泠的嗓音伴着桃香飘散在林中,颇有些寥寥清远的孤寂之感。
泥沙落下,清澈的水,闪烁着银色的剑光,波光粼粼。
邵玉书别的看不出,却能看出这剑湖比以前更有威力了,他连忙道谢,“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顺手罢了。”
楚霜衣淡然一笑,能让那些剑重回往日光芒,他心里是真的畅快。
原本这般淋漓尽致的张扬意气就不该埋没遮掩在污泥之下。
第 35 章
邵玉书给楚霜衣安排的住处并不是与其他修士一同的客斋, 而是个单独的偏僻院落,在长风剑派最边儿上,房后就是茂密的桃林。
人少又僻静, 倒是正中楚霜衣下怀。
楚霜衣就住在院子正中的正堂, 剩余两间厢房,纪清羽、裴夙一人一间。
照旧, 裴夙从百宝袋中拿出各样楚霜衣日用之物,从被褥软枕到杯盏茶碗, 焕然一新, 都是楚霜衣用惯了的东西。
“清羽, 长风剑派尚且不明底细, 有些事就无需外露了。”
“稍晚些, 你交代清楚, 不要露了行踪。”
楚霜衣端坐在卓案旁, 长指间摆弄着一只玉盏。
纪清羽自然清楚师叔嘱咐的是什么事,乖顺应下回房去了,他心知眼下确实不方便让徐姑娘过早的暴露出来。
毕竟长风剑派邵掌门寿辰在即, 前来祝寿的修士鱼龙混杂, 难保不会有人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再者若是此时突然放出冰锋珠被夺的消息, 恐怕会引起宗门慌乱,还是稳妥为好。
“师尊, 衣裳放在床上。”
“好,去歇着吧。”
裴夙的目光在楚霜衣身上流连了片刻, 才不舍的退出门外, 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干净衣裳上面泛着清冽的香气, 楚霜衣换好衣裳,呆滞地在床边倚了片刻, 这一月来的风尘颠簸似乎才算褪尽。
从换下的衣裳里掏出系统寄来的那封信,楚霜衣这才想起这信还没听,他在系统邮箱里输入了信封上凸起的验证码,无情的机械人声如水流般缓缓流进耳朵。
……婚约……信物……
……
一封信很快读完,楚霜衣当下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清风铃竟然是这个来历。
他还以为是系统好心赠送的初始道具,原来不是系统给的,而是原主爹娘留下来的。
楚霜衣再联想到徒弟那晚异常的表现,一切都有了答案。
师尊把自己的婚约信物随手送人。
这换谁都很难不会多想吧。
有点丢人。
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楚霜衣揉成皱巴巴一团,止不住地反复揉搓。
他豁然站起来,沉吟半晌,又沉重地坐回了床上。
这事他压根没法开口解释,他站在什么立场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根本不知情,从来没有娶妻的意思么?
既然徒弟没挑破,还不如保持沉默,说破了彼此都尴尬。
他下定了决心,掌心猛地窜起一团青色火焰,将团成一团的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仿佛连带这件事都完全抹去了一般。
稍晚些,楚霜衣正倚在床边神游天外,邵玉书引见了一位年纪较长些的男修来,也是真正请他来此的人,邵明达。
楚霜衣为清风铃的事情所扰,面容沉静,周身不由得泄出了凛冽的剑意,冰刀子似的凉嗖嗖地剐着。
邵明达浑然不受影响,温润有礼,细细地将魔族侵入长风剑派的原委与楚霜衣讲个清楚,还为今日邵明远的无礼态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地令邵玉书替他的叔父行礼示歉。
这样谦逊的姿态倒让楚霜衣想起临走前小师兄的叮嘱来,长风剑派邵掌门膝下共有三子,二子鲁莽,三子平庸,唯有这长子邵明达,名号豹蔚君,虽不揽权,但其性情温雅,实是君子之器,也是最应当小心戒备的人。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豹蔚之名,倒是与邵明达本人十分契合。
虽说是君子之风,但楚霜衣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邵明达存心做出来给他看的,不过这人言辞温和,言语之间坦诚相待,倒也让人舒心。
原本邵明达的意思是,楚霜衣一路奔波,暂且休息几日,再去查看剑阵之事,却被楚霜衣婉言拒绝了。
有些事做也好,若是他一个人独处下来,势必又要胡思乱想与徒弟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
邵明达自然是十分欢喜,当即领着楚霜衣向外走去,半是查探魔气,半是闲谈散心。
谁料楚霜衣一脚刚踏出房门,就听的一声熟悉的“师尊”不远不近地传来。
青年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黑眸灼灼,纵使楚霜衣看不见,也能体会出几分灼热来。
他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到底是躲不过。
于是转身对邵明达道:“豹蔚君,劣徒无状,但对阵术一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同行?”
邵明达自然不会拂了楚霜衣的面子,连声应下,“能得仙尊与高足一同查探,自是求之不得。”
一行四人,漫步小径,一路往剑阵中心走去。
“小裴道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自是人中翘楚。”
“小公子性情温润尔雅,也不失名门风范。”
楚霜衣与邵明达走在前方,僵着脸与他不时寒暄两句,裴夙与邵玉书则更像是两个提线人偶,不时被前面两位提出来相互品评一番。
邵玉书不比裴夙,脸皮薄,每被他父亲或是楚霜衣提起,总要对裴夙礼节性的笑笑,一路下来,脸都笑僵了。
倒是裴夙,邵小公子一笑,他就只是冷漠地瞥他一眼,偶然点头回礼,短暂抽离的目光迅速落回师尊身上,像是转眼不见就怕人化在眼前似的。
是以当夜邵明达询问邵玉书对裴夙的看法,只听到了师徒情深四个字,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风剑派处地偏南,一应景致山水相依,茂林水色,处处尽是雅致之景。
唯有一处景致,与别处,亦或是整个长风剑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那是一柄巨石铸成的长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越有二层阁楼高,巍峨挺拔,正位于长风剑派正殿前。
长风剑派以剑传道,有这样一柄重剑石雕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长风剑派上下景致倾向于典雅精巧,这柄重剑的风格却过于粗犷,乍一看起来难免突兀。
见楚霜衣在剑下驻足,邵明达善解人意地提起话头,“这柄剑雕屹立此处确实引人注目,听家父所言,乃是百余年前封印魔尊那一战之后,为祭奠诸位丧生的修士所立。”
“最近魔族骚乱频频,说来实在唏嘘。”
只听闻长风剑派为封印魔尊损失不少了修士,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确实惨烈非凡,这剑雕不仅仅是一座石雕,更是当年丧生修士的无字之碑。
楚霜衣心下五味杂陈,按眼下的形势来看,修真界与魔族若是再起纷争,伤亡只会比前次愈加惨重,新仇旧恨,代代相承,两族之间的纷乱怕是永无止息。
裴夙抬眸望向那高高屹立的剑雕,重剑森然,在日光下投下一片墨色阴翳,如同坚固的暗牢,恰好将他笼罩其中,不得挣脱。
不知是何缘故,一股诡异的凉气蓦地沿着脊骨升起,像是冰刃般割开了他皮肉,阴狠地剐割着他的骨节,钝痛不止。
双拳紧紧捏袖中,裴夙余光一扫,只见淡淡的魔纹已经蔓延到了腕间,如同青紫的血脉一般,极缓慢地向前蜿蜒。
他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冷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楚霜衣神识之中注意到徒弟身上竟然丝丝缕缕地散出魔息来,面上不显,当即迈开步子,边走边道:“长风剑派当年不遗余力地封印魔尊,以至损伤惨烈,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浮光派自当施以援手。”
前方正殿前,有数十名弟子正在两两对练,剑光一片,长剑划过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间,一名弟子手腕一松,雪亮的剑尖破开空气,直奔楚霜衣面门而来。
手腕骤然一沉,徒弟清冽的气息随之贴近,一串滚烫的温度从腕间敏感的皮肉上传来。
裴夙一手护着楚霜衣,一手飞快地甩出一道符箓,动作之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邵明达反应也极快,挥袖间数道剑意破空而出,与裴夙甩出的符箓一同击中长剑,那剑顷刻间便在半空中碎裂,化为了一把齑粉,散入尘土。
邵明达另有深意地扫了裴夙一眼,他出手自然心中有数,本意只是断掉那剑,决不至于将长剑碎成齑粉,可清宵仙尊带来的那位弟子,可是毫不留情,这剑若是个活人,恐怕五脏肺腑都被炸成一团血水了。
“弟子莽撞,冲撞了仙尊,明达定然严惩不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他上前虚扶了楚霜衣一把,好心道:“仙尊受惊,今日就别再操劳了,快请回房休息。”
“无妨,意外而已,豹蔚君不必为此惩戒弟子。”
楚霜衣神色自然,接着衣袖的遮掩,他不着痕迹地为徒弟渡了股灵力过去,并不算轻柔地压制住了正在外溢的魔息。
钝痛缓缓消弭,裴夙低眉望去,原本扶在手里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转过来,覆在他手上,凉丝丝的灵气正从皮肤相触的位置传来。
透过纤长净白的指间,他手上分外狰狞的魔纹正在渐渐退去。
耳边是师尊好听的声音,他正若无其事地与外人交谈,掌心却紧紧地包覆着自己的手。
这样的认知令裴夙不由得血热,褪散的魔纹竟然隐隐有复来之势。
不行!不能在人前暴露!
他当即强行错开视线,心中默默诵起玉清心法,魔纹这才消失在眼前。
第 36 章
在贵客面前出了这样的意外, 邵明达父子态度谦卑,亲自送楚霜衣到玉茗院外,临走前再三致歉, 诚意十足。
外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篱墙外, 楚霜衣蓦地抽回手,长袖划过带起一阵冷香, 那点对外人的客气尽数消弭,只剩疏离。
冷冰冰的两个字, 落在风里。
“过来。”
手上的温热迅速抽离, 裴夙抬眼, 视线里只剩一道挺拔又单薄的身影, 浸着寒气。
他心里也清楚, 师尊眼下, 魔骨的事也藏不了多久。
尚有余温的右手藏入袖下, 顺势摩挲两下,这才抬脚跟上。
长风横亘而过,从袖口灌入, 掌心的冷汗被吹做冰凉一片, 楚霜衣复又紧紧握起, 止不住的怒火一路从心底烧满胸膛。
他从未想过,徒弟会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从前百般明示暗示, 他屡屡细心引导,对徒弟更是坦诚相待, 就是担心徒弟会困于仙魔殊途的谣言, 误了他自己。
没成想, 到底还是出了事。
“师叔——”
纪清羽的声音伴着剑鞘的嗡鸣声一道传来。
剑修怒火外泄,长剑自然有所感应。
楚霜衣正在气头上, 没空理他。
他脚步不停,长袍都随着他的步伐翻飞起来,径直没入一堂屋室。
纪清羽看了一眼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裴师弟,错身之际,小声地道了一句“不要顶嘴”。
“磨蹭什么?”
“等着本尊来请你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冷声,其中的威势凛然令人不敢直面。
一路上,纪清羽远远陪侍在侧,只觉得师叔清贵疏离,却从未见过师叔发怒,今日一见,还不如从未见过。
手中长剑嗡鸣不止,他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正巧遇见出来透风的徐清婉,余光瞥见震颤的长剑,疑惑道:“清羽,出什么事了?”
“没事。”纪清羽小心地扶她坐下,“裴师弟惹师叔生气了。”
“仙尊平时看起来少有情绪,没想到也会与弟子生气。仙尊发怒,不知裴师兄能不能承受的了?”
“师叔往日素来孤冷无情,极少动怒,裴师弟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担忧的目光一同落在强烈震颤的长剑上,神色复杂。
……
“师尊。”
裴夙面容沉静,双膝一弯,身姿笔直地跪了下去,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刚好能够传进楚霜衣耳朵里。
楚霜衣眉头一皱,膝头莫名感同身受地痛了一下,长袖一挥,数道凌厉剑意从袖中飞出。
“咣当”一声巨响,剑意擦过裴夙的侧脸,溅出一串血珠子,裹挟着房门大力摔上。
他一动没动,任凭剑意割过,垂眸敛眉,闷闷的声线里暗含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弟子知错了。”
一个动作,一句话,楚霜衣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
他这徒弟,惯会撒娇。
“错在何处?”
楚霜衣缓缓落坐在堂前,房门一关,漫天的霞光透过门窗,隐隐约约地映在他肃穆的脸上,仿佛一座落满清辉的神像。
“弟子错在,不该存心隐瞒,不该自行处置。”
还不该……痴心妄想……
裴夙乖顺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逆着光,笔直的身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楚霜衣脚尖,如同信徒叩拜神明。
“过来。”
神明发出邀请,裴夙膝行而前,影子从脚尖爬上腰际,连同月白的缎带一同淹没在阴翳之下。
“让为师探探,你体内的魔骨觉醒了多少?”
楚霜衣的语气轻柔,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向身旁伸出手,摸了个空。
裴夙跪在他身前,主动将手送了上去,黑沉的目光从窄腰流连到腕骨,诱导似的开口道:“师尊,弟子在这儿。”
“还跪着做什么?”楚霜衣摸过他的手,一缕轻柔的灵识从腕脉探入丹田,柔柔地散入经脉。
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流下,眸中的欲念疯长,裴夙放纵着,任凭魔纹飞快地爆满每一寸指节,淡然的语气里似乎盈满了无尽惋惜。
“弟子有错,该跪。”
楚霜衣听了微微一愣,分神出来,神情严肃地训斥道:
“这点事,你跪什么?为师是这么教你的?”
“天下间,没有谁天生就应该跪谁的。”
裴夙没想他竟是这个反应,愣了一瞬,满腔缠绵的情丝被生生堵了回去,就连手上的魔纹都黯淡了些许。
半晌,才讷讷道:“弟子受教。”
“那还不起来!”
裴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右手仍被他握在手里。
神识走遍周身,楚霜衣面色凝重,徒弟身上的魔骨已经觉醒了十之二三,并且还在持续觉醒。
情况不容乐观,他撒开手,耐心询问道:“在巨剑下,你感知了到什么?”
“魔息,纯粹,强烈的魔息。”裴夙想也没想,迅速答道。
楚霜衣微微颔首,他今日虽然未能理出剑阵全貌,但也察觉到剑阵上附着的丝丝缕缕的魔气。
但在巨剑下,他却没有一丝知觉。
既然放在长风剑派最显眼的位置上,幕后之人应该也做全了准备,不会令人轻易发现。
若非徒弟天生魔骨,恐怕也察觉不出什么。
“师尊,不如弟子今夜前去查探一下。”
“不用。”楚霜衣摆摆手,转向徒弟一侧,“近来你就不要出门了,既然魔骨已经觉醒,就专心修炼玉清心法吧。”
“魔骨觉醒,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像这种天赋觉醒的技能成长,楚霜衣可没见过舒舒服服的,哪个不是疼的天昏地暗、哭爹喊娘的。
可怜小徒弟没爹没娘,只有他这个半吊子师尊,可得关怀着点。
“师尊放心,徒弟没有不舒服,只是有时魔息乱涌,难以抑制。”
裴夙低头看了看布满魔纹的手,悄声藏进了衣袖之下,语调轻松。
“只有魔息乱涌,那血符反噬呢?”楚霜衣面色一寒,逼问道。
“师尊,弟子……”
“是鸟妖那夜画的符?”楚霜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至今还没好透,若不是有血符反噬,魔骨也不会觉醒的这么快。”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芝草丹,放在桌上,轻柔道:“徒儿,为师问你,天底下,什么东西是最贵重的?”
“天灵地宝,绝世功法——”
楚霜衣一听,心道徒弟到底跟谁像谁,颇有几分他惜财爱财的风骨。
谁料他还有后话,青年几乎以一种言之凿凿的恳切语调,诚恳道:“皆不及师尊万一。”
这小子……
楚霜衣听着有些腻歪,像是被人举着高清海报游街了似的,他刻意压下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甜意,嗔怒道:“胡言乱语。”
“为师告诉你,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性命。”
“以后再遇见任何事情,天理之中,皆以保命为先。”
“可懂了?”
楚霜衣倒了一盏茶,又从瓶中取出一粒芝草,一同送到徒弟跟前,柔声细语春风般拂过。
“弟子受教。”
裴夙眼底激荡晦暗,轻轻地接过茶水,将芝草丹痛快咽下。
“魔骨初醒,你修炼未成,加之血符反噬,有魔息乱涌也是正常”
“这瓶芝草丹是你郁师叔走前炼制的,功效也比寻常的更好些,你拿去。”楚霜衣不放心地叮嘱道,“若是再有异状,第一时间来找为师,为师自有办法。”
“弟子多谢……师尊。”
裴夙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正要转身退去,忽然被叫住了。
“等等。”
楚霜衣起身,两指并拢,猛地擒住徒弟的一条臂膀,从肩头划至脉门,充盈灵力轻柔灌入经脉。
裴夙毫无反抗之心,任由师尊摆弄,他体内紊乱的魔息顷刻间平稳下来,狰狞的魔纹也随之消散在皮肉上。
楚霜衣气息隐隐有些滞涩,自知面色难看,放下徒弟的手臂,背过身去,简短吩咐道:“退下吧,叫清羽带徐姑娘来见我。”
直到徒弟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在门外,他才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眼前的长剑已经彻底停止了震动,四平八稳地躺在桌上,纪清羽和徐清婉对视一眼,眸中含义不言而喻。
仙尊消气了。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纪师兄,是我,裴夙。”
裴夙进了门,就见徐清婉也在房中,当即转身关紧了房门,将楚霜衣的原话原封不动的告知给他们。
虽说玉茗院内并无外人,但终究身处他处,纪清羽还是小心为上,将徐清婉扶回了小千卷轴,才带着卷轴去见楚霜衣。
裴夙对于他们的事没有兴趣,只是在院中稍作停留,在门扉开合的片刻间,窥见那端庄素净的一抹白,心里才平静下来。
“师叔。”
楚霜衣只听见一道脚步声,心下便有了数,拿起玉盏轻啜一口,“清羽,请徐姑娘出来吧。”
徐清婉刚一从画中落地,桌上的一只精致木盒便直直地映入眼中,盒盖平放在盒子旁,毫不避讳地敞露着盒子里的东西。
绸缎为衬,陷着一只洁白漂亮的海螺。
徐清婉并不认识这东西,一时愣住了,缓缓转向楚霜衣,清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困惑。
“仙尊,这是……?”
第 37 章
纪清羽从头到尾听下来, 复杂的目光短暂在木盒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徐清婉身上。
丹田受损,十余载修为尽付东流, 不说丹田伤势, 光是修为散去的打击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少女的脸颊微微凹陷,面上泛着久病的苍白, 身形也日渐消瘦,只有那双眼睛, 仍旧明亮如初。
“仙尊, 清婉愿意。”
楚霜衣看不见她清亮的眼睛, 却能能从她简短的回答中听出少女的坚定。
“有此物相助, 你的伤势也能尽快好转, 更利于修补丹田。”
他原本也担心徐清婉会因对魔族的仇恨而放弃借助此物, 没成想小姑娘倒是豁达许多。
楚霜衣双手结印, 轻轻催动月兰螺,皎洁清辉源源不断地流入徐清婉丹田处,她清瘦的脸上渐渐红润起来, 是血气逐渐活络的症状。
“以后等到入夜之时, 便由清羽带你来此, 本尊为你疗伤。”
“多谢仙尊。”
……
夜色深沉,纪清羽才带着卷轴从楚霜衣房中出来。
两人一走, 楚霜衣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扶着屏风摸到床榻边, 端正坐下, 调理内息。
期间, 邵明达遣人送了些上品丹丸、法器,其中有一样, 是一壶佳酿,看起来却比那些价值千金的丹丸还要贵重。
“此乃九玄酿,采九玄池露酿制而成,请仙尊品鉴。”
玉壶冰盏,美貌侍女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盏奉上,淡淡的酒香味立时在房中飘散开来。
“多谢豹蔚君好意,本尊心有清律,不好忘忧物。”
清淡的酒香引人沉醉,但楚霜衣并不好此道,尤其在外做客,还是多些小心为好。
侍女面露惊愕,她们长风剑派的九玄酿在宗门内可是千金难求一盏,这浮光派的仙尊竟也生了一副肉眼凡胎,不识宝物。
“仙尊远道而来,想必不知,本派曾有九天神女降世,留下四片九天琉璃,融汇天地灵气成九玄池,这九玄酿便是由此而来。”
她话音刚落,为首的老者撇撇嘴,忽然拿起那只冰盏,毫不客气地往地上一泼,揭短道:“九天琉璃,早叫人拿走了,还总挂在嘴上,不嫌丢人。”
几个侍女闻言柳眉倒竖,正要回嘴,就在目光触及老者的一瞬间,神色却陡然变了,顿时面如菜色,再不敢出一声。
这老者气息平稳,竟是出声以后,楚霜衣才发现他的存在,修为显然在他之上。
老者须发皆黑,只是鬓边隐隐有几缕白丝,身形略有些佝偻,像个脾气古怪的田间老农。
他把手里的冰盏重重往侍女托着的漆盘上一砸,摆摆手,“下去吧。”
几息之间,楚霜衣神思飞快运转,已然将老者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站起身,施施然一拱手,“晚辈楚霜衣,久闻邵掌门盛名。”
“你倒聪明,跟你娘一样。”老掌门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也不客气,坐上了楚霜衣方才坐着的主位,随手揩了个果子放进嘴里,接着道:“不像你爹,倔。”
楚霜衣心头一紧,听这意思,这位老者像是认识原主父母,他想到这儿,就直言问道:“邵掌门此言,与家父家母是故交?”
老掌门没答他的话,转而问他:“眼睛是怎么瞎的?”
“素阴蛛毒。”楚霜衣拿他也没办法,简短回复道。
老掌门听完,嘴一撇,嘲讽道:“以郁姜的修为,连素阴蛛毒都对付不了,心都挂在她那死了的道侣身上了吧。”
“邵掌门。”
楚霜衣是浮光派中人,哪里能听他这样随意评判同门,忍不住出声警示。
“行行行,老头子讨人厌喽。”
老掌门另拿起玉盏呷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长风剑派如今可不比从前,没面子可用,浮光派那几个小辈也不会轻易放你出来,你说说,明达是怎么把你请来的?”
楚霜衣的回答相当干脆,他转进内室,拿了封信递过去。
老掌门一看,登时笑开了,追问道:“明达今日还请你去查探魔族踪迹了?”
“是。”楚霜衣点点头。
“看来,你们浮光派上下的心眼,全长到欧石子一人身上去了。”
老掌门观他面色泛白,透着几分疲态,也不多留,起身向外走去。
擦肩之时,却忽然回手去扣楚霜衣的肩头,楚霜衣反应也相当迅疾,抬手猛地一挡,不卑不亢道:“多谢前辈好意,霜衣无碍。”
老掌门被他挡住也不恼,卸下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有深意道:“别把魔息的事情放在心上,走走过场就算了。”
说话间,老掌门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在玉茗院中。
楚霜衣仍然现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听邵掌门的话音,像是对这件事心知肚明,魔族入侵于宗门而言可是头等威胁,可邵掌门却又为何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接下来一月多的时日,每隔三五日,楚霜衣就陪同邵明达巡查剑阵一遍,纵使他二人全力修补,剑阵中附着的魔气还是越来越多,由阵眼渐渐向外扩散。
近来几日,就连裴夙都受到了魔气的影响,体内魔息时常乱涌,逼得他不得不日夜守在徒弟跟前,以防万一。
令楚霜衣略为惊讶的不仅是日益增多的魔气,而是长风剑阵的阵眼,竟是那柄石雕巨剑,邵掌门称之为两界剑。
除邵明达外,脾气不定的邵掌门也时常造访楚霜衣的玉茗院,但对此事却是闭口不提,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另有原因。
楚霜衣粗粗估计过,照现在魔气蔓延的速度来看,恐怕长风剑阵用不了多久就会全然被魔气侵染,沦为一道魔阵。
若是有魔族潜入,在邵掌门的眼皮底下,如此大的动作,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若不是外来的魔气,便是内里泄露出来的,楚霜衣想到这儿,心中一惊,一个情理之内的念头缓缓生出。
长风剑阵,究竟是护派之阵,还是镇压之阵?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仙尊,掌门请您前往一叙。”
是个小童的声音。
相处的近一月的时间,楚霜衣也渐渐摸清了这位邵掌门的性子,嘴硬心软,说出口的话刻薄难听,却十分顾念旧情。
不过向来都是这老人家主动找上门来,邀他过去,倒是头一遭。
楚霜衣理了理衣襟,他才从徒弟房里出来,抽了这片刻功夫换件衣裳。
小童引着他走过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小径,再穿过一段回廊,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霜衣,进来。”
老掌门浑厚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入楚霜衣耳边。
楚霜衣推门而入,一股刀剑的肃杀冷意扑面而来,想必这房中收藏了不少名品刀剑。
他循声摸到桌边,闻到了浓烈的酒香,与此前邵明达命人送来的九玄酿全然不同。
这股酒香辛辣刺鼻,冲击力十足,不像是宗门珍藏的上等佳酿,倒像是农家自酿的烈酒。
正如他所想,老掌门为他斟了一杯,怡然道:“老头子自己酿的,以前与你爹娘,还有……喝的就是这种酒。”
“尝尝。”
老掌门今日状态似乎不大对劲,楚霜衣沉吟片刻,没动。
月亮高高地挂着,耳边酒水入杯的清响一连响了三遍。
身旁的老者年纪堪当他父母,楚霜衣忍不住开口劝道:“邵掌门,明日就是您的寿辰正日,还是少饮些。”
这次水声贴着他响起,年迈老者的声音里透着慈祥,“孩子,老头子知道你心里的疑惑。”
“这样,咱们公平交换,你喝一杯,老头子回答你心里的一个问题。”
楚霜衣从没在外面醉过,他都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迟疑片刻,正要回绝,就听老掌门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讲起了久远的旧事。
“当年,我与你爹娘,还有……被封在苍陶冰涧下的那个人……”
老掌门一句话说的极有智慧,点到为止,勾的人心里百般难耐。
楚霜衣面无表情地拿起桌边的酒盏,一饮而尽。
……
“你那小徒弟身上的魔骨,粗粗一算,到今夜也该觉醒大半了吧……”
楚霜衣伸手,仰头,又是一杯。
……
“你身上该有一只九天琉璃制成的小铃铛,这桩婚事……”
楚霜衣自斟,仰头,再一杯。
……
“小千卷轴,徐家的小姑娘……”
“恢复丹田之法……”
……
一件接一件的秘事通通化作了烈酒,灌的楚霜衣头晕脑胀,白净的脸颊绯红一片,强撑在桌边,显然已经游走在神智迷乱的边缘。
他脑子里简直像是打翻了书坊,东一桩西一件,纷纷扬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什么也抓不住。
忽然间,他身子陡然一轻,清凉的风不知何时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像是在猛兽的脊背上,颠簸不止。
楚霜衣全无意识,随着起伏猛地向前扑去,胸膛贴上兽背,翕张的肌肉生硬滚烫,膈着他的身子。
“好颠……”
“缰绳呢……缰绳……”
他脑中一片混沌,口中小声重复着渴求之物,言出令行般,两条绵软的胳膊搂住兽颈,希冀着能够摸索到控制野兽的缰绳。
不知怎的,这猛兽的气息莫名有些熟悉。
“师尊……别摸……”
青年喑哑的声音传进楚霜衣耳朵,他无力地睁了睁眼睛,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玉茗院的大门近在眼前,几间房里的灯早早地都灭了,只剩月光倾泻满地,如一泓水湾。
裴夙一手托住趴在他背上的人,一手探入衣襟,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掏了出来。
两只手短暂的交叠,暴起的狰狞魔纹倾覆于滑腻净白之上,毫无遮掩地冲入了他的眼帘。
裴夙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桎梏着他的腿弯,猛地一颠,引出背上那人一声不满的低哼。
第 38 章
夜色里, 楚霜衣意识昏沉,两颊似有火烧,身子绵软无力, 像是被裹在一团黏腻里, 拔不开,打不破。
夜风拂动铃铛, 清脆铃音飘入耳畔,唤起了几分神智, 他微微抬起头, 鼻尖嗅到一片熟悉的气息, 本能地在那片布料上蹭了蹭, 喃喃道:“徒儿, 慢点走。”
徒弟没搭话, 光把他两条腿捏的死紧。
嘶, 手劲儿还挺大。
要是跟他回现世,掰手腕大赛一定能当第一名……
楚霜衣胡思乱想的功夫,房门吱呀一声响, 开了又关, 房门被摔的很响, 惊的他下意识一颤,飞扬的思绪硬生生被拉回现实。
徒弟走的快, 小铃铛叮当乱响,又颠又吵, 他眉头紧蹙, 伏在徒弟结实的背上, 右手摇摇晃晃地向下一抓,身下的人登时停住不动了。
气息也随之急促起来, 楚霜衣隐隐能够感知到外泄的魔息狂乱奔涌,若是放在平常,他应该立刻施加灵力,为徒弟压制魔息。
但他现在醉了,脑袋空空,只想尽快抓住那只叮当作乱的小铃铛,纤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腰上四处乱摸。
好半天,才摸到一缕细细的线,长指勾了两三次,总算将小铃铛勾了上来,握进手里。
铃铛入手的瞬间,楚霜衣的身子一沉,陷入了层层叠叠的绵软被褥中,长长的缎发铺在锦绣中,鲛纱松散,缠乱纷杂。
床顶浮着一颗刻满符箓的硕大夜明珠,轻柔的光晕落满床榻,鲛纱下露出的半只眸子,凌乱的发丝,饱满红润的唇,他身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房里静悄悄的,恍惚间,楚霜衣似乎听见了徒弟离去的脚步声,酒后的干渴发作,唇间溢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师尊……”
楚霜衣听见一声低低的呼唤,还来不及反应,唇肉便被一抹炙热含住了,狂乱的气息暧昧地喷洒在鼻端,不容拒绝。
神志被酒意侵占,他下意识将那湿软的东西当做茶水,不拒反迎,甚至迎合似的反吮了一口。
直到那东西如有灵智般的动起来,楚霜衣滞涩的神思才缓缓运转起来,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一腔酒气登时被惊的消散了大半,心理防线瞬间崩塌,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盈满了胸膛,身子紧绷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色是禁断最好的温床,青年一条腿跪在床榻边,紧实的腰弯着,半伏在榻上,将床榻里的人影挡的严严实实。
清辉流泻,酒香混合着柳香,身下人双眸紧闭,长长的睫羽却如受惊般轻颤不止,裴夙知道他的意思,可他已经无法自持,宁愿把这当成是师尊的默许。
没等来他的退却,醉酒的人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嫣红的唇肉重新暴露在空气中,好似全然睡熟了一般。
裴夙眼底猩红一片,暗紫魔纹狰狞地布满整张脸,理智彻底崩断,他强硬地扣住师尊的白净的下颌,愈发放肆地吮了上去。
一如他想象中那般,柔软,甜蜜。
唇峰被人近乎疯狂的掠夺着,楚霜衣再难忍受,刚要动作时,忽然察觉一道强烈煞气正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间,他一掌将伏在他身上的逆徒拍开,一尾煞气化作的利箭堪堪擦过逆徒的发顶,深深嵌入床框之中。
窗外人影一闪,楚霜衣看不见,却能察觉到那股迥然于逆徒的魔息,腾的一下跳下床,追了出去。
裴夙被猛地拍落砸在屏风上,粗重的气息还没平复下来,他愣了片刻,缓缓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直到那只煞气化作的长剑彻底消散,才醒过神,也跟着追了上去。
“长风剑阵已经魔化,我父尊即将破封降世,不想埋骨此地,就带着你徒弟快走。”
“快!”
玉茗院外是一片林子,裴夙速度比之楚霜衣要慢些,等他赶到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坐在素與上的熟悉背影。
瑶珩!
重重树影中,瑶珩不知与师尊说了什么,只见师尊的神色立即凝重起来,折身向他奔来。
“师尊,弟子方才——”
“闭嘴!”
经他一提,方才发生在夜色里的靡艳自如地浮上脑海,被徒弟咬破的嘴角还在隐隐作痛。
情势危急,楚霜衣本就心焦,不愿多提方才之事,当即冷声打断。
召出纯钧,粗暴地拎起徒弟的衣领御剑向长风剑派南角飞去。
那里是老掌门的居所,现下的情况,他要尽快通知老掌门,顺便将这逆徒寄放在那里。
正如瑶珩所说,整座长风剑阵已经全然被魔气侵染,大阵的全貌的正在逐渐显露出来。
若去老掌门的居所,必经长风剑阵的阵眼——两界剑,还未到跟前,强烈的魔气便铺面而来,弦月隐去,不时有银色电光划破夜色,直直劈在巨剑之上,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两界剑,怕是过不去了。
楚霜衣不得不收剑,停在两界剑不远处,刚一落地,他才发现另有一股强大的魔息暗藏其中,不是别人,正是从徒弟身上传来的。
不好,徒弟身上魔骨正在飞速觉醒!
“师……尊……”
那熟悉的刀刃剐割皮肉的痛楚如渐渐从脊骨蔓延至全身,剧痛之下,裴夙无力地瘫倒在师尊怀中,嘴唇嗫嚅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徒弟向来的沉稳的声线饱含痛楚,精壮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楚霜衣探手一摸,黏腻的冷汗沾了他满手。
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揽住徒弟的身子,连忙运转灵力,不计后果地为其倾注灵力。
徒弟体内的魔骨强悍地对峙着楚霜衣的精纯灵力,他不能放松半分,稍有不慎,两人都会被这股诡异的魔力反噬冲垮。
“啊!有魔族入侵!!”
“魔纹!是魔族!”
“快看!竟然是魔族!”
长风剑阵的异常渐渐引来了修士们,裴夙满身的魔息完全无法遮掩,众修士不知原委,自然就将其与长风剑阵的魔化联系起来。
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绞杀魔族”,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里是长风剑派,百年前封魔之战陨落修士最多的门派,随意点出两个弟子都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一句话顷刻间便点燃了修士们对于魔族的仇恨,他们纷纷祭出法器,就连尚且不能引气入体的小道童,都拿起了手中的木剑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他们师徒。
“替天行道,诛杀魔族!”
“血仇不忘,诛魔复仇!”
一时间,两界剑下人声如沸,叫喊着,涌动着,一道银光横过天际,森冷的光照出一张张漠然的人脸,宛如鬼蜮。
往日痛苦的记忆泛上心头,刺耳的叫喊声如同道道长鞭,将他绑上流言铸就的刑台,残酷地鞭笞、抽打。
魔纹愈发狰狞,星点血红从裴夙的眼底蔓延开来……
“目标黑化值,加五。”
“目标黑化值,加十。”
“目标黑化值,加十。”
“警告!警告!攻略目标正在急速黑化!”
系统的机械人声飞快地播报着,吵得楚霜衣头晕脑胀,围在周遭的修士们叫嚣着逐渐逼近,刀剑相持,气氛窒息到了极点,危机一触即发。
“警告!警告!请宿主立刻调整行为,不得做出违背人设的行为!”
系统尖锐的机械音混合着刺耳的嗡鸣响在脑中,楚霜衣置若罔闻,周身泄出凛凛寒意,一柄冰霜长剑腾空而起,瞬间化出数条锋利剑影,牢固地拢在两人身外。
徒弟体内的魔气尚在僵持中,他也只能分神至此。
有人认得那把剑,尖叫一声“纯钧剑”!
纯钧剑,仙门第一剑,浮光山清霄仙尊的佩剑!
“那是清霄仙尊,清霄仙尊来了!”
“清霄仙尊的高徒竟是魔族!”
“清霄仙尊也与魔族勾结了不成!”
霎时间,人群中一片哗然,从群情激愤瞬间化为惊惧交加。
层层人群之后,从两界剑下的阴翳中缓缓走出一道黑影,宽大的黑袍下魔气缭绕,他阴毒一笑,掌心中一张血色符箓猛地被黑焰吞噬,就在黑焰暴起的瞬间,那道符箓如同活物般,直直甩向不远处的那对师徒。
暗夜中,燃烧着的血色符箓在半空划出一道火红的锋利弧线,竟然强行突破了楚霜衣设下的剑牢,裹挟着汹涌的煞气重重砸进了裴夙胸膛。
随着青年的一声惨叫,符箓引下一道闷雷,凶悍的魔息冲天而起。
楚霜衣被这股强悍的力量击飞数丈开外,僵持魔骨的灵力瞬间反冲回经脉,喉间溢上大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纯钧剑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黑裂痕,他单手撑着纯钧剑身,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提身欲起,却是一阵晕眩,耳中嗡鸣不止,意识短暂停滞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功夫里,黑袍男子浑然不惧似的,踱步接近青年,一掌魔气狠狠送入青年体内,遥遥对楚霜衣笑道:“多谢仙尊耗费十年为小殿下准备的这份厚礼,这条魔骨简直适合极了。”
魔气入体,魔骨被强行催动,犹如长刀断开脊骨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周身,裴夙额角青筋暴起,齿间咬出了满口鲜血。
“你……胡说……”他挣扎着扬起满是尘土的脸,混着血水否认道:“师尊……不可能……”
骏骨拉下帷帽,轻蔑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铃铛垂到裴夙眼前,猛地将他的脸踩进地面,“你难道不认得么?”
数十道不属于裴夙的记忆猛地灌入脑中,交叠闪烁的画面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或亲密,或缠绵。
均是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尊,与那魔女。
泪水混着血迹,在青年脏污的侧脸上流下一道水痕,他绝望地望向师尊的方向,口中断断续续的重复着,“不会的……师尊……不会的……”
正在此时,头顶泼墨似的浓云卷集,堪比雷劫的凶恶雷暴接二连三地劈下,强悍的冲击落在两界剑上。
两界剑在雷暴猛击之下,浑然一体的巨石竟然缓缓开裂,一时间,浓烟滚滚,碎石飞溅,一座巨石铸成的巨剑在众人眼前轰然崩塌!
就在众修士纷纷躲避落石之际,两界剑倒塌的尘土中,一柄泛着血光的赤纹长剑横亘而出!
刹那间,天地间风云突变,长风剑阵全貌尽数显露出来,千万道凛凛的剑影沉浸着血气,铮鸣不止,俨然已经成了一道魔阵。
“魔阵已成,恭迎魔尊归来!”
骏骨近乎疯狂地嘶吼着,以手为剑,不知疼痛般在手肘上猛地划过,一管淋漓的魔血落入阵内。
雷暴愈凶,大阵缓缓开启,众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天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银光交错闪过天际,只见半空中悬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上身的衣物几乎被雷击烧毁,露出精壮的身子,上面满是虬结狰狞的黑紫魔纹,鲜血淋漓而下,犹如一件祭品。
青年下颌满是鲜红的血水,一双黑潭似的眸子死气沉沉地扫下来,右手之中,赫然是那柄赤纹长剑。
“师尊……”
第 39 章
雷鸣之中, 青年的一声低唤却诡异地传遍了整个长风剑派。
众人此时好像都被摄住了魂魄,不约而同地顺着青年的方向望向远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警告!警告!目标正在急速黑化, 请宿主紧急避险!”
刺耳的机械人声尖叫不止, 楚霜衣喉中犹如火烧,他咽下一抹腥甜, 强行提起纯钧,一步步向魔气汹涌之处走去。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被楚霜衣吸引去, 无人注意青年身后的大阵已经全部开启, 铺天盖地的魔息正从阵中汹涌而出, 一个黑雾凝成的庞大虚影正在青年身后缓缓成型……
废墟下, 骏骨正望着那虚影得意的笑着。
邵明远颤抖地注视着那还未成型的虚影, 脸色忽然变得极差, 双拳紧紧地握着, 眼中愧悔交加。
“都是……骗我的……”
“邵掌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万兽宗齐化就站在邵明远身旁,闻言脸色当即白了。
“区区魔族, 休想在我长风剑派撒野!”
然而还不待齐化细想, 邵明远就好像疯了一般, 忽如离弦之箭一般,持剑冲了上去。
邵明远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 这携着万钧之力的全力一击绝不是一个宗门弟子能够抵挡的。
事发突然,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只见半空中的青年一动未动, 一条粗壮的黑色巨尾猛地从烟尘之中甩出, 瞬间贯穿了邵明远的胸膛。
尘埃沉落,众人眼中的惊恐地发现, 青年并非悬在空中,而是踏在一个巨大的蟒头之上,那黑蟒足有十层阁楼之高,盘踞在两界剑残破的废墟上,两线竖瞳犹如幽幽鬼火。
而令人胆寒的是,青年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凝成了一个庞大的虚影。
霎时间,千万条鬼影冲破天际,尖锐的吼叫声刺耳不断,无数凶煞鬼影从阵中呼啸而出,没入虚影之中,恐怖的威压随之碾压而下,众人几乎被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有人尖叫道:“魔尊破封了!!!”
那虚影聚成个人型,发出恐怖的笑声,黑雾凝成的巨手拂过青年手中的长剑,狞笑道:“我族圣女的血脉果然至刚至强!”
那黑雾猛地冲入青年体内,青年面目狰狞,像是不肯屈服一般,四肢发出咯咯的诡异声响,然而不过片刻,浓烈的魔息瞬间从他身体中爆发,双眸彻底沦为嗜血的猩红。
身体的主人已经全然换了另外一人。
魔尊手握长剑,将邵明达的尸体从蛇尾上轻蔑挑下,“蠢材,与我魔族谋事,竟敢背主!”
众人万万没想到,真正勾结魔族的人竟然是邵明远,他们只知长风剑派掌门之位将在老掌门的寿辰之上交接,却没想到邵明远为了掌门之位竟然不惜……勾结魔族……
没了气息的尸体从空中摔落,正砸在楚霜衣面前,飞溅的血花全数落在他月白的袍子上。
浓烈的血腥气在身前蔓延开来,楚霜衣沉重的步伐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正挡在他走向徒弟的路上。
“裴……夙……”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满脸血腥之下,他双手结印,竟把大半修为灌注在纯钧剑上,凛冽的寒霜瞬间覆盖了整个地面。
杀戮一开,条条嗜血鬼影从大阵中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与众修士们缠斗不止。
鲜血四溅,碎肢遍地,白霜拂过赤血,缓缓蔓延至大阵之上,竟将大开的魔阵逼得合上了大半,尚未脱出的鬼影就这般被冻结在阵法边缘。
修士们只觉得身上威压一轻,鬼影们的魔气来源受到压制,力量也削弱了不少,修士们一改方才的颓势,渐渐占了上风。
这样的法术显然灵力损耗极快,不多时,两道殷红的血痕便从眼中流淌下来,白纱是他追人时自己胡乱绑的,紧紧的贴在眼前,瞬息间,便被血痕湿透了。
“仙尊!快收手!”
周遭的修士见到这一幕,心惊肉跳,失声劝道。
半空中的魔尊也注意到他,手掌轻轻一抬,黑蟒便向他游弋而来,所到之处,血肉尽数被碾在身下,粗粝的黑鳞碾过血泊,发出黏腻悚然的声响。
蟒身上的青年双目血红,手指拢在赤纹魔剑之上,在黑蟒游过楚霜衣的瞬间,重剑骤然劈下,无形气刃破空铮鸣,带起一片厉鬼尖啸声。
楚霜衣顺势拔剑迎上,霜雪对上血煞,两股强大的灵力对冲,石崩地裂,周遭的人或物尽数冲开数丈开外!
又是两道血迹,从楚霜衣耳中飞快流下两条触目惊心的红,滴在肩头。
五脏肺腑仿佛都被挤压成了一团,经脉之中传来剧痛,楚霜衣猛地吐出一口血水,眼中尽是决绝的凶狠。
他缓缓撤下一只手,在剑锋之上划破双指,以两人僵持的双剑为点,瞬间翻身,拇指汇聚灵力,点上青年眉心。
喝道:“裴夙!”
“最终警告!如若宿主再违背角色人设,宿主意识将由系统就地销毁!”
楚霜衣压根顾不上系统的警告,愈发分出灵力灌入徒弟眉心。
血迹化成一道银光没入青年眉心,只见青年眉头紧蹙,神色恍惚,颤抖之下,隐隐恢复了神智。
“师……尊……”
“为师来——”楚霜衣面上一喜,正要应答,就忽然听他语气一变,癫狂道:“能与本座对峙片刻,已属难得!”
话音一落,青年双眸赤红如旧,周身魔息暴涨,魔剑重重落下,剑锋相接,银光四溅!
楚霜衣鬓发垂落,已到强弩之末,忽然间,一道极其细微的灵力注入他的胸膛,青年人嘹亮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
“师叔!”/“仙尊!”
纪清羽扶着徐清婉,手中赫然是那只月兰螺。
魔尊循声望去,也认出了那只月兰螺,深沉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珩儿……”
微末之力并不足以支撑楚霜衣迅速透支的灵力,魔剑狠厉一震,他再难支撑,被震飞到两界剑的废墟上,堪堪跌落在大阵边缘。
丹田,经脉如同被剑阵千刀万剐,生生的剧痛遍布整具身体,纯钧嵌入碎石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仅是令指尖微微颤抖了下。
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上喉间,他也无力阻止,缭绕的魔息立即凶猛反扑,被纯钧寒霜逼退的大阵再次拓开。
修士的嘶吼,凄厉的鬼啸,身上的剧痛令楚霜衣头晕目眩,耳畔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幻听,他听到了,徒弟小时候稚嫩的嗓音,叫他师尊。
正在此时,一只干枯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肩头,精粹的灵力如春水拂过经脉,楚霜衣微微仰起头,听见一声悠远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孩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老东西,终于来了。”
“何必……”
……
这场宗门与魔族之间的争斗,从深夜持续到天色初晓,日光与浓云纠缠不断,两相僵持之下,渐渐地,日光总算占得了一丝先机。
“孩子,是时候了!”
老掌门嘴角带血,一击重击将魔尊狠狠地送到大阵上空,就在这时,楚霜衣用尽周身最后的力气,单手握住纯钧,从当空横亘斩下。
拼尽全力的一剑,犹如白虹贯日,裹挟着他全部的怒意与修为,寒霜骤降,瞬间将整个大阵逼得只剩一条细窄的缝隙!
而魔尊正在剑下,竟然被他活生生逼进了缝隙之中,上有纯钧寒气,下有魔气淬炼,魔尊缠斗了一夜,此刻也难以抵挡。
魔剑被楚霜衣仅仅压制胸前,急速坠入阵中,千万条鬼影正在惨叫,青年神色微动,似乎清醒了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他反手撤下了挡在胸前的魔剑。
没了魔剑的阻挡,纯钧剑锋微微一转,瞬息间,刺入青年的胸膛,一口暗红的血水喷洒在纯钧剑身上。
“裴夙!”
楚霜衣清楚地察觉到徒弟的气息,他飞快调转剑尖,脑中又传来系统尖锐的警告,他看不见,也听不清。
奈何为时已晚,暗色的血花已然染红剑锋,冲天的怨气已将魔尊从青年的体内剥离,急速坠落中,青年黑眸明亮,话音微弱。
“师……尊……你对弟子……可曾……”
裴夙!裴夙!
楚霜衣在心里拼了命的喊,但最终只是徒劳,脑中钝痛不止,他的意识像是被强行剥离了一般,他听见,从那张浸满血迹的嘴唇里,吐了冰冷的四个字。
“厌、恶、至、极。”
青年的胸口止不住地流着血水,渐渐苍白的身子随着瞬间坠入重重鬼影之中,传输阵就此封印。
“警告!警告!目标黑化值已达99!将对宿主做出严重处罚!”
阵法封合的冲击力刹那间贯穿了楚霜衣周身,煞气侵入肺腑,心肺撕裂般的痛楚袭来,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着徒弟流逝了,手腕一松,竟然就此昏死过去,直直地砸了下来。
幸而,纯钧如有灵智一般,迅速膨胀数十倍,飞到楚霜衣身下,稳稳地将人承载住。
天色大亮,这场血战总算等来了终局,长风剑派的正殿坍塌了半边,两界剑的废墟明晃晃地露在日光下,修士的血水里飘荡着残余的魔气。
老掌门亲自坐镇殿前,豹蔚君带着剩余的弟子清理残局,救治修士。
一位面带轻纱的年轻女修遥遥对老掌门行了一礼,身后跟着十余个清丽漠然的女弟子。
老掌门微微颔首,对她摆了摆手。
……
雅致静谧的飞舟之内,灵玉香炉烟雾袅袅,上等晶石缀成的珠帘微微晃动,隐隐约约映出两道人影来。
“封魔百余年之后,宗门与魔族再次激烈交锋,长风剑派几乎被夷为平地,老掌门离世,掌教惨死,弟子死伤过半,唯余豹蔚君一脉,惨烈至极。”
“苑无妄终是回到了魔域,今后宗门与魔族,永无宁日。”
“只是没想到,那孩子竟是魔族圣女的血脉,如今被带回魔域,日后便与浮光派两断了。”
“不知他醒来,能否接受?”
“煞气侵蚀……待他醒来,恐怕也是百年之后了。”
说到此处,两人神色俱是一黯,悲悯的目光落在榻上昏睡之人的身上,愈发悲怆。
凌乱的血水褪去,发丝铺散在绸缎软枕上,榻上人面色惨白,稠密的睫羽沉沉地压下,投下一片羸弱的阴影。
正是重伤的楚霜衣。
第 40 章
北境, 清离海刹。
巨大的山谷下,长风呼啸,朔雪凛凛, 水面冰封万里, 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
极寒之地, 庞大如小山似的熊妖放声怒吼,落雪簌簌, 冰面振颤不止。
一道耀目的银光划过, 鲜血淋漓溅了三尺高, 庞大的熊尸轰然倒地。
妖血汩汩流淌, 化开积雪, 露出冰面下密密麻麻的具具尸骨。
青色身影飘然落地, 飞扬的鲛纱在空中划过一抹凌厉的弧线, 又被寒风吹拂而起。
楚霜衣手握长剑,在熊尸腹中轻轻一剜,一枚金色妖丹破开胸腹, 腾空升起。
他虚空一握, 妖丹便轻盈地落入手中。
身后雪地里跑出来个白绒绒棉衣裹着的小童, 兴冲冲地接过妖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放光, 瓮声瓮气道:“师尊,好大的妖丹哪!”
“千年妖丹, 自然不凡。”
手中纯钧倏地一甩, 剑身沾染的妖血顷刻滚落, 两三点碧绿溅在雪中。
小童有样学样,将妖丹放在雪里滚了滚, 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中。
风雪交加,楚霜衣面如冷月,没有一点血色,他俯下身,两三下拂去小童身上的雪花,一手抄过膝弯将其抱起,转身向谷外走去。
小童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把玩着装着妖丹的紫檀木匣,亲昵地蹭在他胸膛上,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师尊,这是给谁的?”
冰穹雪盖之中,楚霜衣的身影渐渐化作一点碧色,落玉般的声音随风而来:
“给你师兄的。”
……
楚霜衣从昏睡中醒来,是在长风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十一年。
煞气侵入丹田肺腑,掌门师兄足足耗尽了十二朵八瓣莲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伤势刚刚好转的第一年,楚霜衣还抱着去魔域将徒弟带回来的念头,只不过还没踏出浮光山半步,煞气发作就将他折磨了个半死。
过了些年,他伤势几乎好透了,再想去魔域找人,却传来沉水渊新任魔尊的消息。
楚霜衣听完没什么表情,就此打消了去魔域的念头。
自此以后,他行事愈发孤冷随性,也不常在浮光山,带着那株成了精的丹阳草四处游历,格外宠爱。
虽未明言,却默许丹阳草唤他师尊。
楚霜衣想的通透,纪清羽已是宗门新贵,与徐清婉情意绵绵,徒弟照旧成了魔族之主,他来了这一遭,看似更改了剧情脉络,可尘埃落定,一切终究还是按着书中的情节有条不紊地推进。
徒弟的黑化始终停留在99,他的任务既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不能回到现世,倒是在书中捡了一条命回来。
在书里,过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毕竟原主的积蓄还是相当殷实的,有钱的日子,好过的很。
楚霜衣曾在茶肆听人说书,在花月楼听鲛人唱歌,曲调婉转忧伤,带浓浓的悲凉。
小苏说,鲛人在哭。
楚霜衣在花月楼停留了一旬,最终挥霍三万两黄金赎出了那个声音哀婉的鲛人。
他问小苏:“喜欢鲛人唱歌么?”
小苏把脑袋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于是楚霜衣带着他和鲛人,北上数千里,送鲛人回了北海。
他们在北海停留了三日,第三日,鲛人去而复返,送了他一斛漂亮的鲛珠。
楚霜衣让小苏挑三颗最大最圆的出来,小苏那时已经是六岁小孩的样子,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捧着三颗送到师尊面前,嚷嚷道:“这是最漂亮的啦!”
他拿起来摸了摸,触手温润,是难得的上品。
小苏扒在他胳膊上,眼巴巴地看着:“师尊要珠子做什么?”
“给你师兄串个剑穗。”
师尊嘴里总挂着个师兄,可小苏自打记事起就从未见过师尊身边有别的弟子出现过,更是不曾见过这位师兄。
就连浮光山上的诸位同门,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小苏也去问过,可师尊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才用手比划了一下,说:“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你师兄哄你的。”
“小苏不记得了。”小苏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求他道:“师尊给小苏画下来看看。”
楚霜衣被他求的心软,提起笔欲落,脸色却忽然凝固住了。
原来,他连徒弟长大后的样子都不曾见过……
见师尊脸色不好,小苏也不敢再缠人,作画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楚霜衣游历在外,很少回浮光山,唯有花灯节这一日,年年都在浮光山上过,但他却从不在六清斋过夜,或是借住掌门师兄的摧岳殿,或是在寒潭边整夜枯坐。
久而久之,宗门内便传出不少毫无依据的谣言来。
譬如此刻,江水无垠,雾气袅袅,两道畏鄙的男声透过薄薄的船舱传上船头。
“你可听说了,这浮光派的清宵仙尊自打没了徒弟就彻底疯了,日日流连青楼楚馆,消解相思之苦呢。”
“这宗门仙尊看似孤高,没想到也如你我一般,放不下那档子红尘俗欲。”
小苏正在船头摆弄一只精巧剔透的九连环,闻言慢慢地蹭到当事人身旁,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师尊,是这样吗?”
楚霜衣负手立于船头,青色衣衫随风拂动,面无表情道:“没有日日。”
江面雾气迷茫,船只顺水而行,隐隐可以看见岸边铺雪的渡口。
船舱里二人不知当事人正在身边,传了两句清宵仙尊的闲话,犹嫌不够,转眼又将话头转到了另一位当事人身上。
“这时节南林城死气沉沉,不就是因为沉水渊魔头近来又起兵戈,吞并了北渊魔族,死伤无数,致使行商、修士不敢来此。”
“亏得那位还有个仙尊的名号,竟教出了这么个残暴的魔头来。”
“不过这北渊向来强悍,听说那魔头也没讨到好处,受了重伤,不知那位若是得知此事,心里可心疼?”
“我看不仅心疼,还要脱衣解带好好安抚一番呢。”
两人旁若无人的□□起来,像是两条肮脏的蛆虫,蠕动在日光下。
小苏圆润的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趁着船夫低头摇桨的功夫,两手指尖微颤,从袖中唤出了两条手指粗细的大青虫,顺着空隙,爬进了船舱。
不多时,就听里面传来两声难听的叫喊,两人发狂地抓挠着,躺在船舱里直打滚。
“南林城到喽!”
正在这时,船只靠岸,船夫放下船桨,一声豁亮的喊声直上青霄。
小苏还在扒着船舱咯咯的笑,地上的两个低阶修士身上刺痒不止,登时恼羞成怒,咒骂着提掌就向他拍去。
“狗娘养的小杂种,敢戏弄你爷爷!”
电光火石之间,一抹青色的衣袖将小苏稳稳捞起。
两名修士见掌风落空,不依不饶地追上了船头。
“又惹祸。”
楚霜衣抱着他,轻飘飘纵身一跃,嗔怒的斥责落在风里。
“师尊,他们骂我,是狗娘养的。”
小苏肉嘟嘟的脸蛋一皱,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顷刻间便蓄了一包泪,抱着楚霜衣的脖子委屈道。
“不是。”楚霜衣气息一沉,安抚道:“小苏,是师兄养大的。”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骤然掀起狂风巨浪,水花溅到空中却成了冰锥,如急雨般打在船头,霎时间,血花四溅。
“扑通”两声巨响过后,江面平静如初,小舟上的两条蛆虫也没了踪影。
小苏趴在楚霜衣肩头,遥遥地望着江水里不断扑腾的两簇水花,一把抹掉了眼里的泪花,拍手直叫好!
直到水面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扭过身子,满眼新奇地张望着街面,“师尊,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送东西。”
楚霜衣托着他乱扭的屁股,长袍广袖,仙风道骨之中另有几分贤良人夫的韵味。
小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取出那只精致的紫檀木匣,在袖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条比方才那两条足足粗壮两倍的大青虫。
南林城已经落过一场初雪,天气有些冷,将这刚露面的大青虫冻的蔫头蔫脑,小苏把它抓在手上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猛地关进了紫檀木匣里。
这是他给师兄的小礼物。
放完礼物,小苏心虚地拿眼睛偷瞄了楚霜衣,又把小手伸到师尊眼前的鲛绡上摸了两下,反复确认师尊没有注意到他的小礼物。
“别拿你抓过虫子的手摸为师。”楚霜衣陡然出声,将他吓得一抖。
“小苏没有!”小苏手忙脚乱地将紫檀木匣放进百宝袋里,立即矢口否认。
“方才那两名低阶修士——”
“没抓!”楚霜衣话还未说完就被小苏打断,好半天,他才又慢吞吞地解释了一句,“是它们自己爬进去的……”
楚霜衣心中无奈,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一家客栈——
魔域,苍灵宫。
空旷的寝殿内,两侧对列六座高足黑石烛台,上面燃着烈烈魔焰,兽纹镌刻的玄铁巨榻横亘正中,浓烈的血腥气从上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床榻上侧倚着的人,正是魔域的新主——魔尊裴夙。
裴夙双眸半阖,眉峰锋利扬起,直到眉尾处被一道突兀的伤疤截断。
他身上的赤纹黑袍松散垂落,露出精壮的胸膛,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横在小腹之上,正缓缓的向外沁着血珠。
几个美貌的魔族侍女跪在榻边,战战兢兢地处理伤口。
长京身着黑甲从殿外匆匆而来,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势,奉上一只木匣,“尊上,此次北渊魔族彻底降服,只余下些琐碎事务,您尽可安心闭关疗伤。”
木匣被侍女接过,咔哒一声轻响,木匣打开的瞬间,只见一条肥硕的大青虫趴在正中。
捧着木匣的侍女发出一声尖叫,失手将木匣摔落在地,一颗金色妖丹随之滚落在地。
长京余光瞥见那只虫,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能立时化出原形将虫子绞杀千百遍。
但此刻终是为时已晚,只得恨恨跪下,膝头磕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疏忽。
裴夙缓缓睁开黑眸,殿内威压瞬间阴沉下来,几个侍奉在跟前的侍者出了一身冷汗,硬生生压下本能的战栗,胆战心惊的处理着伤口。
犯错的侍女连忙跪地叩首,身子抖似筛糠,连声求饶也不敢喊。
霎时间,殿内寂静如深渊,只有感受到温暖的大青虫还在地上蠕动。
跳动的火光映在裴夙脸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凌厉的侧脸的愈发显出些阴晴不定的戾气来。
刀剑般阴寒的目光缓缓落下来,冷汗几乎浸透了长京的里衣,他忐忑地维持着跪地的姿态,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一般。
半晌,上方才传来低沉的命令。
“退下吧。”
几人立时如蒙大赦一般,轻手轻脚地从殿内退出。
长京临走前神色复杂地向榻上望了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人走后,整座空荡荡的大殿便只剩裴夙一人,手指轻轻一抬,那只大青虫便落入他的掌心。
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了片刻,眸中兴致未褪,一簇魔焰腾地从掌心升起,瞬间将青虫吞噬,青虫被魔焰灼烧,痛苦地扭动身躯。
火光映在裴夙眼底,星星落落,赤红一片。
直到火光褪去,掌心里不见青虫的身影,只剩一颗长满青苔的石子,泛着他曾经最熟悉的气息。
他长眉一挑,唇角勾起阴冷的弧线,溢出一声弥漫着恨意的低叹。
“师尊,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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