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四千多个日夜过去, 曾经雪白的信纸无法避免地有些泛黄。

    但它显然被主人保护得很好,连一点褶皱也没有。封口也整齐,似乎只看过一遍, 就又珍惜慎重地原装放回。

    林舟侧头,看着沉默的瞿宁森。

    然后又回头,怔怔地看着这封信。

    冷白如玉的指尖仿佛穿过时光, 与曾经的自己重合。

    纸张展开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尊敬的、善良的资助人叔叔, 您好。

    展信佳。

    我是您上个月开始资助的学生:林舟。就读于S市学信路西坪区,育英中学, 初一二班】

    后面的文字林舟没再看。

    他忽然将稚嫩的字迹收起, 这一刻,只觉胸腔空旷又溢满。

    有无数只蝴蝶扇动蝶翼, 却无法形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就像一直生长在缝隙的杂草,自以为孤独而伶仃, 长大后却倏然发现,他并非杂草, 身边也并非空荡一片。

    有个人早就撑起伞,晴天为他挡太阳,雨天为他遮狂风。

    而他不问,他就不说。

    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有微风吹过,少年的声音也像风, 漂浮着回荡在客厅,又沉又轻。

    “那个资助人,是你, 对不对?”

    瞿宁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面前。

    闻言一顿, 垂眸:“对。”

    “你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 对不对?”

    瞿宁森张了张嘴。

    这一刻,他像个接受审判的罪人,对面前唯一能审判他的心上人低下头,无奈笑着,束手就擒。

    “对。”

    “很早就喜欢你。”

    “全世界,最喜欢你。”

    林舟捏着那封信,剔透如宝石的瞳仁里,依旧残留着一丝茫然。

    两个月前,林舟曾对瞿宁森说,给他一点时间。

    他说需要时间,其实是害怕当下的幸福与快乐太过强烈。一旦失去,林舟好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拼好自己。

    而他的骄傲与自尊决不允许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阶级是道无法独自跨越的鸿沟,林舟站在下游,瞿宁森站在上游。生日亲手做的面、和他同名的那只猫、只为他开的那家店手握钱权的人总是拥有更多底气,因为能随时收回,所以可以不计成本地对一个人好。

    倾其所有、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好。

    可他的双眼又这样温和,怜惜这样深重。几乎令林舟想全然交付自己。

    少年数着加快的心跳,却迟迟不肯交付明确的承诺,势必要当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

    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是不是没有拥有,才会永远珍惜?

    林舟不知道。

    但林舟想被人永远珍惜。

    他想他永远做不来一株真正的野草,无悲无喜地过完一生。因为爱与温暖,是人类趋光的本能。

    而此刻,林舟看着这封保存完好的信。

    就像是透过久远的回忆,看见那个认真写字的自己。

    这是林舟当时特地去小卖部买的最贵的信纸——灌上刚拆封的墨水、握住崭新的钢笔。

    在台灯的光线下,他一笔一划地用练了半个月的字迹写:

    【致:尊敬的、善良的资助人叔叔】。

    致,帮助我,点亮我的那个人。

    而原来,这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参与了我的世界这样久。

    抬起头。

    林舟看见瞿宁森正看着自己。

    男人抿唇,下意识解释:“舟舟,我没有骗你的意思。”

    明明做好事不留名的是瞿宁森,可到头来,在林舟面前,他却依旧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林舟眼睫一颤。

    半晌,才很轻地问他:“那为什么不和我说?”

    为什么不在过生日那天,用奶奶的肾源当作告白礼物,问他能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在重逢之后,用堆积的信件当作来往话题,问他能不能更进一步。

    为什么养着一只同名的猫,开着一家同名的店,却不肯强迫他一星半点。

    就像曾经的无数人那样。他们喜欢林舟苍白病态的皮肤、瘦到脱形的腕骨、无力垂落的睫羽。

    命运碾过的痛苦让他宛如一株被强行折断的玫瑰,而他们爱林舟受伤后的脆弱和美丽,更胜于他的伤口和眼泪。

    可瞿宁森好奇他最爱的那道虾,好奇他没说完的梦话,好奇他许愿时翘起的嘴角,好奇他失眠后有没有睡好。

    为什么。

    男人沉默下来,轻轻接过信件,很仔细地放好。

    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笑了笑:“因为我爱你。”

    “因为,太爱你。”

    他爱他,爱到只知利益虚伪的那颗心,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去爱。

    话音落下。

    林舟倔强抿唇,睫羽扑簌簌颤抖——还要再问,再确认。

    确认你永远不会抛下我、丢弃我、离开我。

    确认你可以爱我,而我,也可以爱你。

    确认一百遍、一万遍、一亿遍都不够不够。

    瞿宁森却忽然伸手,捧住了林舟睫羽湿润的脸。

    ——这张脆弱无措,快要哭出来的脸啊。

    言语在此刻好像失去任何作用。

    低下头,他笑了笑。

    而后很轻、很柔地吻了上去。

    心跳在这一刻倏然停滞。

    仿佛猛虎低头细嗅蔷薇,小心翼翼、惶恐怜惜的吻落在唇上,林舟只觉自己的腰被轻轻握住,无法推开面前这个人分毫。

    少年水红的唇瓣一点点湿润、辗转、轻碾阳光穿梭在他们同样青涩的动作上,连风也不忍惊扰。

    爱神的气息落在彼此唇齿间,而瞿宁森像是衔住一片湿润的花瓣,恨不得将他嚼碎吞下,再不分离。

    但他的动作依旧缠.绵而温柔。

    直到林舟终于睫羽颤动,似乎呼吸不过来。

    瞿宁森终于放开林舟,伸手去摸他绯红莹润的脸,笑里带着叹息,怜惜又深重。

    “我爱你。”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再一遍。

    “爱你。”

    似乎永远不会疲倦。

    怎么能不爱你。

    怀里的人眼瞳湿润地看着他,丝毫不觉自己此刻如此美丽。像是柔和又汹涌的波浪,那些黯淡的过去,苦涩的曾经,都无法困住他分毫。

    他就这样拼命向上生长,在命运的脚底匍匐挣扎,却始终不肯放弃。

    任何一个看见过那样生机勃勃、那样碎裂又重组的人,都无法不感到动容。

    人类,是趋光性的动物。

    而瞿宁森这样冷到骨子里的人,也会忍不住将这光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所以他懂他的不安和骄傲,也懂他的在意和倔强。

    宽大的掌心落在纤薄的腰间,收紧,环拢。

    温热的额间相抵,清浅的鼻息交错,像以往许多次安抚他那样,瞿宁森声音温柔。

    可他还是只会那套说辞,来回反复地安抚:“别怕,林舟。”

    “别怕。”

    爱让胆怯的人变勇敢,让勇敢的人变胆怯。

    林舟落在瞿宁森怀里,像是落进一片宽阔汹涌,却永远不会伤害他的海。即便整个世界颠倒错落,他也可以呆在这个怀中,安全地过到天荒地老。

    于是,曾经从勇敢变得胆怯的心,终于再次勇敢。

    他终于笑起来。

    微不可闻地嗯了声,少年湿润的唇宛如盈满水珠的花瓣,润泽发亮。

    林舟轻声说:“好。”

    他不需要更多的时间了。

    就现在,就此刻。

    他要和他在一起。

    他答应和他在一起。

    ——反倒是抱着他的人愣住。

    瞿宁森当然明白林舟的未尽之意。

    可就是因为太明白,所以竟有些不可置信。就像在沙漠跋涉已久的旅人,在看见美丽绿洲的那一刻,溢满惊喜和深怕只是蜃景的恐惧。

    直到林舟将头依靠在他肩上。

    圆圆的脑袋,柔软细碎的黑发。

    试探着,生疏着,亲昵主动地蹭了蹭他。

    宛如被一头笨拙的小鹿轻撞胸腔,瞿宁森的心脏在这一瞬软成泥。

    林舟听见他加快的心跳,刚要抿唇笑,就察觉到面前人某个不太对劲的反应。

    少年倏然一呆。

    然后是深重的、迅速从脖颈蔓延至脸颊的整片潮红。

    “你!”

    他吓得要撒腿就跑,却猛地被炽热大掌揽住细腰,无法逃离。高大的男人低下头,不肯松开滚烫害羞的爱人,只嘶哑着声音凑到粉色的耳边,低低道歉:“对不起。”

    但他不会冒犯他。

    最多只是再吻一吻。

    再吻一吻吧。

    好吗?

    吞咽声,呜咽声偶尔响起。

    水声隐隐荡漾在空气四周,宛如咬破表皮的饱满果子,溢出甜蜜四溅的汁水。

    他们站在明媚的阳光里,身边是旧年曾被珍惜收藏的信。两道影子抱在一块儿,仿佛无法分开的连体鸟儿,再一次交错着无限靠近、纠缠、依偎。

    不远处,听见动静的粥粥坐起身,很快又趴下去,懒洋洋地继续晒太阳。

    嗯,亲吧。

    如果是主人这么强壮的动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一周后,S大终于正式开学。

    被瞿宁森每晚按在公寓里、随时随地索吻拥抱的林舟终于拿起书包,水淋淋湿哒哒地爬出了爱情这条河。

    “我要去上学!”

    少年从浴室里出来,气势汹汹道。微微湿润的黑发下是绯红莹润的脸颊,细白的脚腕陷在地毯长毛里,水珠滚落,留下一点湿痕。

    岛台边在洗水果的瞿宁森见状,立刻走过来,一把举起诶诶叫着的林舟,半扛着他坐进了沙发里。

    “怎么又不穿鞋?”

    男人将林舟横放在腿间,低头给他穿好拖鞋。林舟习惯地靠进瞿宁森温热的肩窝,闻言撇了撇嘴,一脚踢掉那只粉色的兔耳朵:“一会儿就要出门换了,不想穿。”

    瞿宁森再给他穿。

    林舟再踢。

    再穿。

    再踢。

    瞿宁森:“”

    林舟扑哧笑起来,在他的怀里乐得像只成功干坏事的小猫。

    他挑眉,得意洋洋地看向他,生动漂亮的脸上焕发着一种绚丽夺目、流光溢彩的恃宠生骄。

    “就不穿,怎样?”

    “瞿宁森你不说话?你生气了?”

    “天哪我好可怜,才恋爱一周就被男朋友冷暴力”

    早春鸟雀般轻快的声音倏然消失。

    男人忽然低下头,轻轻吻住他犹带湿润的冷白脚踝,炽热.舌.尖一路向上,舔.舐皮肤,爬行动物般迅速将怀里的猎物绞紧包围——

    “我穿!!”

    浑身发软的人几乎在尖叫,立刻将自己死死蜷缩藏进某人宽阔的怀中,以为这样就能安全。潮红的皮肤烫到灼手,他将他的衬衫抓皱,如玉的指尖颤抖地求饶:“瞿宁森,别亲了。”

    他才十九岁。

    受不了。

    半晌,瞿宁森才克制着强行停下动作,格外嘶哑地嗯了一声。

    有点发红的眼睛紧闭,他抱住怀中同样气息急促的少年,沉默着,缓缓平复心跳和欲.念。

    半晌。

    粘稠的,安静的,却像蜜一样甜呼呼的气氛里。

    林舟抬起头,红着脸吻了吻瞿宁森的鼻尖。

    “你真听话。”

    他瞳孔湿润,溢满信任的天真和陷入爱情的甜蜜,分明连调.教是什么都不知晓,却已无师自通地本能伸手,轻轻抚摸瞿宁森的头发。

    像在抚摸一条拴着绳子的恶犬、戴着嘴套的凶狼。

    林舟弯起眼睛,依赖地宣布:“从现在开始,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

    湿润如花瓣的吻落在鼻尖。

    瞿宁森深深地凝望着他,在心中又轻又重地叹息,却忍不住笑起来,温柔亲昵地低头:“嗯。”

    “因为我最爱你了。”

    “瞿宁森,你好肉麻哦。”

    “那再亲一下,好不好?”

    “好。”

    等到终于要出门去学校时,林舟的唇和锁骨已经变得不能看了。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穿了件平时会穿的鹅黄色短袖。

    冷白的皮肤映着点点粉红,宛如落在青瓷上的梅花。林舟就这么露出吻痕,啃着梨子钻进了黑色大G。

    瞿宁森当然也不会在意。

    事实上,他更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看见自己留下的痕迹,吓退那群疯狂的追求者。

    车子很快靠近S大。

    这一次,瞿宁森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开进了校园。

    在林舟略带惊奇的目光中,他笑了笑,伸手温柔去摸少年的额发:“以前不送进来,是怕你不喜欢。”

    也怕影响他在学校的处境。

    现在嘛当然是在宣示主权。

    九月开学季,无数新生老生汇聚在太阳底下,吵吵嚷嚷。

    黑色豪车停在教学楼下,因为昂贵的车标,连路人都急忙退避三舍,生怕剐蹭到哪里。

    直到鹅黄色的少年从车上下来,清癯的脊骨锋利,漂亮的眉眼微垂。

    原本是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样,可他细白.精致的锁骨周围,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靡红吻痕。

    周围刚芳心暗许的学弟们:“”

    刚到校期待着高龄之花的老生们:“”

    不是,我这么大一朵高岭之花呢??!

    直到高大英俊的男人下车,为林舟撑起遮阳伞,牵着他往教学楼处走去。

    人群瞬间寂静。有人认出那张财经杂志里才会偶尔出现的脸,脸色一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个、那个不是那谁吗?”

    “我草,他不是瞿清他哥吗?我草!”

    “你小声点!天哪,我不行了我真要晕过去了”

    经过一个学期修复,终于能发帖的论坛再一次爆.炸了。

    而林舟并不知晓这一切。

    他被瞿宁森牵着手往前走,路过一片废弃的教室时,忽然停下脚步,轻轻咦了声。

    瞿宁森跟着停下脚步,往他的视线处看去。

    只看见不远处,操场上站着一片身穿军训服的新生,正在烈日的炙烤下汗如雨下。

    林舟有点意外:“今年新生提前开始军训了?”

    瞿宁森眯眼,神色温和中透着漫不经心:“可能是因为想拿慈善金吧。”

    林舟一愣:“慈善金?”

    什么慈善金?他怎么不知道?

    “嗯,”瞿宁森伸手,轻轻给林舟擦干净额间的细汗,依旧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我专门设置了一个基金会。”

    “贫困生入学后提交证明,拿满学分,期末就能无偿贷款大学四年的学费,全程匿名,除了我不向任何人公开。”

    “提前拿学分的,可以在开学时就申请。”

    而S大新生入学,唯一能加学分的就是军训。出于贫困生的强烈要求,S大也就顺水推舟,提前开始了军训。

    林舟又是一愣。

    半晌,他沉默地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落满阳光的操场和废弃教室。

    似乎看见了两年前,那个因为太过疲惫和中暑,晕倒在阶梯上的清瘦少年。

    身后的瞿宁森垂眸,声音很轻,也很低。

    “我经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我能出现就好了。”

    ——如果能提前发现林舟的辛苦,那就好了。

    ——如果能帮助到他哪怕一点,那就好了。

    ——如果能让他的十七岁、十八岁,过得不那么狼狈那就好了。

    于是瞿宁森顺手建立基金会,不是因为忽然生出了爱心,而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林舟: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他狼狈、辛苦、流泪

    都有人爱他。

    我们并不是只爱上彼此的美丽和温柔,不是吗?

    连同你的心酸和哭泣,我的嫉妒和暴戾,我们都一并爱着、相拥着

    不是吗?

    最后的夏蝉在头顶不知疲倦地鸣叫。过完这个短暂夏季,在某个晚上,它们就会心满意足地死去。

    阳光下。

    少年忽然侧身,在伞后的阴影中微微仰头,闭眼吻住了男人。

    曾经,林舟很讨厌这个世界。

    现在,他允许任何事发生。

    坦然面对世界的人,会获得无与伦比的勇气。

    这一刻,他终于摆脱对命运的憎恨,摆脱灵魂深处的疲惫,摆脱曾挥之不去的痛苦、自卑、自傲、自厌。

    爱让他变得很好,让幼时建立的厚墙坍塌,让林舟终于能撕开那层对世界的薄膜,开始大口呼吸,感知到一切生动的,明媚的,朝气蓬勃的东西。

    爱让他变得很好。

    而他会让自己变得更好。

    阳光下,林舟毫无阴霾地笑起来。

    瞿宁森也在笑,清癯英俊的眉眼沐浴在光线中,他们吻在一起,像是注定纠缠的花与叶,林舟从那双清癯的眼中看见此刻的自己。

    他在心中无声对自己说,林舟,请继续。

    请继续行走、奔跑,向广阔的未来一往无前。

    你会昂扬,你会明亮,你会拥有坦然面对世界的勇敢,然后拥抱璀璨丰盈的人生。

    所以,请就在此刻尽情相爱吧。

    直到世界消失的上一瞬,直到宇宙爆.炸的前一秒,因为在那之前——

    唯有爱,是你我永恒不变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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