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槿花一朝·36
即便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 但见到彼此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时每一个近乎迷乱的片段。那些亲昵的、炙热的、充满爱.欲的情感在心口乱窜,两人之间的气氛又一次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比起简单的满腔爱意, 五条悟还有别的想法, 他把手揣进兜里——里面还有她的头发。
原先所有轻盈的情感里似乎掺进了一点别样的沉重,犹如靴中砂, 不轻不重地硌人。
“暄这个月已经出来过了吧。”五条悟到她的面前,领着她从高专外进入高专内部,“不能滥用香囊……”
暄摇摇头:“不是哦, 没有滥用, 是彻底解除禁制了哦。”
五条悟动作一顿,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而是凝重:“……暄答应了什么条件?”
暄似乎对他的态度感到了困惑:“五条夫人只是要我帮忙处理五条家内部的文书而已哦,之后还会有一个考核期,大概会有人定期抽查, 如果合格了就行。”
“只是这样?”他并没有轻易相信, 他当初答应的条件可不轻松。
暄轻轻搡了他一把:
“什么叫只是这样啊, 大家族超——多的文书内容要我来理,还要仔细留意每个成员有没有背着昧下什么东西, 有没有拿了不该拿的, 以及对待不同成员的态度又是如何……这些都很难的好不好, 谁让五条家人这么多关系又这么复杂啊!”
她抱怨得真情实感, 态度上没有任何作伪的成分,他便放下了心,牵过她的手一把揣进自己的兜里:“我已经彻底处理好事情了哦, 暄可以跟我一起在高专逛逛……”
他们在每一处的建筑前停留,他会给她讲述建筑的历史和有关的趣事。
“嘛嘛, 体育馆被我和杰拆过哦,不过也不是故意的啦。”他对着新修好的体育馆指指点点,转过头又把周围画了一大圈,“这里一圈——都被我们拆过啦。”
听他语气还挺骄傲。暄好笑地戳了一下他的胸肌:“我说呢,账簿上一笔接一笔流水般的支出都拨到了高专的银行卡账号里,原来是给你拆楼用的啊。”
五条悟一把接过她的手指,微微弓着脖子弯一点腰捏住指尖亲了一口,没什么所谓,语气吊儿郎当的,要是被夜蛾正道听到估计会生出揍人心思:“高专的楼都太破了嘛,我自费维修诶,这不是做善事是什么呐——”
迎面撞上夏油杰。
暄笑着朝他打了声招呼,而夏油杰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之后又立刻前进一步,维持着礼貌:“暄小姐,悟。”
暄跟夏油杰距离会更近一点点,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发现他每一处的肢体语言都在叫嚣着抗拒,眼底黑眼圈重得过分。
——他现在不太想看到她。
一看到她,混沌的脑海里会反复回放那天她说过的字字句句,太过诛心,他不想承认自己是错的,信念在急剧动摇,可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多都是对的,在这几天巨变之后,他每一次小憩都会梦到那些字句,简直都要像梦魇。
“你们看上去是在高专参观,那我就不打扰了。”夏油杰没看他们,点了点头就走了。
在他快步走远,身影消失之后,暄看到身边人一直定定地注视他身影的视线:“悟发现了什么?”
“并没有,”五条悟摇摇头,神情却没方才那样轻松愉悦了,“……总感觉杰这两天憔悴消瘦了很多。”
刚说完他就被自己的用词雷到了,摸了摸自己双臂上的鸡皮疙瘩:“啊,感觉天内死之后这两天他都大受打击啊。”
暄问:“悟待在高专的这两天没有跟他聊过吗?”
五条悟说:“提出过一次,不过杰拒绝了啊……硝子也试着问了一下,他们两个大概还是聊了一次的,我看到杰给硝子点烟了。”
暄大抵知道他们聊的内容是什么了。
素来秉持的信念的动摇、差距的无法弥合、与挚友无可避免的渐行渐远。
但夏油杰也许已经料到,换成五条悟的话,应该是不能理解的。他一向都很有进取精神,在面对差距的时候反而会兴奋,会以惊人的意志力不断地钻研,增进实力才是他的目标。而且他并不在乎“意义”。
“不聊他了,”暄握了握他的手,“带我继续参观吧。”
高专的食堂其实味道还行,工作人员很少但都很和蔼,学生人数少,一来二去全都认识了,所以每次给的分量都很足。
五条悟要了一份蛋包饭,暄面不改色地要激辣咖喱饭,还要求尽可能辣,惊得他义正词严地试图阻止她尝试:“真的不好吃呐,超——辣的,会被辣哭的。”
暄说:“我对辣的能力接受良好。”
五条悟:“但是这个激辣真的太辣了——暄如果要吃的话,等会就算吃了薄荷糖我也不会和你接吻的。”
挺凶的威胁啊。
她失笑着摇头,然后一勺一勺地开始吃,一边吃一边看表。
“当初开学的那一天,我和杰还有硝子第一次坐在食堂里,三个人都不怎么熟悉嘛。”五条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把在这个食堂里发生过的糗事告诉暄,仿佛多说一点,暄就可以参与到他的青春里来。
“然后我是跟杰一起吃的啦,当时就觉得,怎么会有人一开学就吃荞麦面嘛,加点糖会好一点。问出来的时候杰笑得好阴险啊,如果不是我想起暄你叮嘱的话,绝对会跟他在食堂里就打起来了。硝子坐在我们后一桌,一个人吃意面,看上去超——冷淡的。”
“然后杰当时就说,既然是同期生,肯定要好好相熟一下,结果硝子那家伙说要给我们才艺表演,抽了三根筷子开始吸溜,一边吸一边左右摇摆,简直就像是意面精转世——天,暄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场景多好笑,我看杰都傻了哈哈哈……”
暄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家入硝子的话,少女时期真的很可爱呢,看上去干什么都没表情,但经常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跟两个皮得不行的DK混得可好了,而且因为反差感太强烈,所以经常会让人觉得很有趣。
但她后来很少见她笑过了。
余光瞥了一眼表,时针正好指向了十二点。
食堂后方,一道身影端着盘子走过来。
暄默不作声地微微勾起嘴角,下一秒,这个弧度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咔。”餐盘在桌面上不轻不重一搁,夜蛾正道神情严肃:“我可以坐下来吗,悟、五条小姐?”
五条悟嘴角抽了抽,见暄没反对,到底还是同意了:“……夜蛾老师真的没看出来我在和暄过二人世界吗。”
夜蛾正道的面上掠过一丝尴尬。然而正事要紧,他看了暄一眼,直截了当地说:“悟……盘星教的人都死了。昨晚他们聚众集会,庆祝星浆体死亡,今早被发现全都死了。”
冬天太冷,蛋包饭的热气已经散尽了。
五条悟盯着泛凉的蛋包饭,忽地觉得失了胃口。
他抬起头:“已经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他不开玩笑面上没什么神情的时候,会显得淡漠而冷酷。
“目前没有线索。”夜蛾正道吐出口气,“我确定不是你和杰搞出来的就行。”
在盘星教的人死亡的第一时间,高层就紧急召开会议,质问夜蛾正道是否是他的学生干的。
夜蛾正道第一时间就否定了,他相信他的学生不会做这种事情。
好在高专内的摄像头都有记录,给出证据后高层们也悻悻地无话可说——盘星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解决掉六眼和咒灵操术。本来是想栽赃陷害摆点手段的,没想到有第三方动手更快,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五条悟此时心底却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
“因为涉及到人数众多的死亡,现场没有咒力残秽,最终移交到霓虹警方那边处理了,然后查到在昨天傍晚临近盘星教庆祝大会开场的时间段,有人挂了高级的悬赏令,只挂了二十分钟就被人接下了。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找,依然一无所获。”
夜蛾正道掰开一次性筷子,磨了磨木刺:“挂出悬赏令的单主给的价高得可怕,而且很懂悬赏一行的黑话,对于盘星教似乎了如指掌,警方推断对方大概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有一个方向的推想是为星浆体复仇……”
“后续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吧。”五条悟打断了夜蛾正道的话,“不涉及咒力,就要交给警方去管辖了。”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的。”夜蛾正道顿了顿,“然后,警方发现那个空白id还悬赏了一张单子。”
五条悟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听到这句话忽地心口掠过一种预感。
“——是伏黑甚尔的悬赏令。”夜蛾正道说。
五条悟眉心一折:“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在回本宅的时候,顺带着让人查了一下这个天与咒缚的资料,查出来的结果让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伏黑甚尔,原名禅院甚尔,因为没有咒力而不被禅院家待见。
如此强悍、几乎要杀死他的力量,却不被禅院家待见。
太荒谬了。
“怪就怪在这里,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他死了,但还是把他的悬赏令挂着,而且追加的金额越来越高……这样下去,很快就有诅咒师会想办法把他的灵魂召唤出来了。不知目的,很像是泄愤和追杀的意思……”夜蛾正道陷入沉思。
五条悟懂对方的意思了:这两单的悬赏令的对象和他都有点关系,高层大概是在怀疑参与过星浆体事件的他们,尽管已经证实了他们是清白的,但大约还在打什么主意。
他思绪散漫,目光掠过暄,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的心情似乎变好了。
因为她的唇角翘起来了,尽管弧度极小,但这让他直觉有些异样,不得不在意。
仅仅是多停留了一秒,暄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语调还是很温柔的:“怎么了?”
“你心情很好。”五条悟直言。
他不觉得需要和暄隐瞒什么。
“当然,有人悬赏伤害过你的人,我当然会高兴。”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明显大了很多。
夜蛾正道的动作一凝,若有所思。
场面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凝,暄吃完最后一口激辣咖喱饭,抽纸巾擦了擦唇角,抬眼时神色有点淡:“还是说,悟和这位校长先生觉得我也有可能是那个主谋?”
“不。”在夜蛾正道回答之前,五条悟直接否决了,“我没有这样想过,也不会怀疑你。”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怪异。
“校长先生,我和悟吃完了,就先一步失陪。”暄端起餐盘,转身向五条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高专的宿舍吗?”
五条悟勺起最后一口冷透了的蛋包饭吃掉,抽了张纸巾就端起餐盘跟上了暄。
被扔在原地的夜蛾正道无语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学生,思忖了一会儿,翻出夏油杰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条:杰,你对悟的妻子熟悉吗。
那边的夏油杰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
而这边,暄和五条悟到了高专宿舍的房间内之后,她就把外套全都脱掉挂在衣钩上,很新奇地望着他居住的地方。
五条悟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比一般的DK要爱干净太多,房间里甚至有定制的香薰,她凑近嗅的时候发现是很熟悉的果香味杂糅着咸太妃糖的气味——她的咒力气味。
鞋柜里的鞋摆得整整齐齐,数量多到眼花;拉开衣柜,一堆吊牌都没拆的衣服,旁边的价格标签上的零多得令人咋舌。
暄无聊翻动的动作突然一顿,眼睛眯了起来。
一旁心不在焉,正在搜罗和刚才夜蛾正道口中有关信息的五条悟一无所觉。
是一件高专.制服,女生款式的,看上去是很经典的款式,应该没有被衣服的主人设计过,所以看上去平平无奇。
心脏轻轻抽疼了一下,她条件反射地就想要把衣柜门关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随即,心底不断叫嚣的、激进的声音却开始批驳她的动作,而她在心底与之一问一答:
——你已经是他的合法妻子了,这个时候又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你应该把这个东西扔到他面前质问他才对啊!-
你说得对。
——如果是他背叛了你,这个时候把他选择的那个人找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吧?-
他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
——你其实在害怕吧?你明明知道现在的你面对这些时,最真实的念头是什么-
是……万一他真的选择了别人,那我就杀了那个入了他眼的人。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思绪忽地卡顿了一下。她闭了闭眼,摁住了极度焦躁的想法。
最近这种暴虐的念头越来越多,她快抑制不住了。
“悟,”暄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镇静,“我在你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件女生的高专.制服,是有谁来过你的房间吗?”
五条悟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神思还缠绕在悬赏令上,后半句话一出,他登时清醒过来,发觉大事不妙,想要解释又很心虚,只能把能否决的先否了:“没有谁来过我房间哦。”
情况急转直下。
暄把高专.制服从衣柜里抽出来,摊在床上,洗涤剂的清香盈满了她的鼻腔。
这个时候反倒是冷静下来了。
五条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想着要不干脆直接坦白的时候,就听到暄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你的,但是如果悟说谎骗我——或者说选择了别人的话,直接告诉我就行了,我离开的时候不会犹豫痴缠闹得很难看的。”
就像那个圣诞夜一样。
她会毫不犹豫离开的。
五条的头脑空白了一秒钟,没能立刻跟上她的思绪。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觉得很荒谬可笑,觉得暄居然会想到那种方面去;
第二反应是愤怒,并非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而愤怒,毕竟他知道她很相信自己,他只是因为她对她自己总是不自信而感到烦闷与郁结;
第三反应是无力,他捕捉不到她始终没有安全感的原因,也很挫败于自己无论如何做她都无法拥有足够的安全感。
“高专.制服是给你的。”五条悟揉了揉额角,关上了手机,语气很无奈,“昨天早上刚好有分发校服,工作人员那边一般都会备着几套以防万一,我就要了一套尺寸最相近的——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款式只有经典款,昨天才洗了晒干收进来了,今天就被你看到了。”
“……我?”她有些怔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又不是高专的学生,要什么制服。”
五条悟别开眼,轻咳了两声,耳尖有点红:“临时起意,觉得可以试一试制服P.LAY。暄穿上制服肯定很合适……”
这个回答让她怔了几秒,随即眼神乱飘,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那,今晚试试?”
“今晚我在高专。”五条悟有些遗憾,“还有很多事情得解决。”
暄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我今晚也可以留在高专啊,我们还没有好好地睡在一张床上过吧?”
这个话题太危险了,两人不得不及时打住。
“啊对了,暄。”五条悟从桌上抽出一沓资料,“你介意多一个儿子吗?”
暄:“?”
什么东西?不是吧?刚洗清嫌疑就又来?
这人不会在外面干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吧?
在对方危险的眼神之下,五条悟把手上的那沓资料递过去。
她一开头就看到“伏黑惠”三个字。
啊……原来如此。
命运的轨迹果然不会改变,原来伏黑惠也货真价实是伏黑甚尔的儿子。她并没有猜错。
“伏黑甚尔到底也算是帮我突破了,所以——”
“可以啊。”暄笑起来,可是眼神没有温度,指甲陷进手心,留下红色的印子,“悟真是大度啊。”
伴随着她的话音,窗外忽然下起了暴雨,雨珠敲在玻璃窗上乒乒乓乓的,反倒是把她的话弄得模糊了。
她从门口抽了两把折好的伞,开了门换鞋。
五条悟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现在出去?雨下得很大哦。”
手腕被攥得很紧,她没怎么用心地挣扎了一下,挣脱不开之后就随便他握着了:“早点解决吧,反正你会这么做的,我不至于把愤怒迁移到小孩子身上。”
“可是你在不高兴。”五条悟紧紧盯着她,重复一遍,“你不高兴的话,那就算了。”
“不会算了的。”暄用力地把手抽回来,“悟想做的事,我不会拦的,你明明知道。”
气氛冷硬滞涩,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
糟糕透了,他想。本来暄好不容易能来见他,甚至算得上第一次无拘无束地来见他,可是今天他让她不开心了很多次。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糟糕透了,她想。她其实没打算制止他干任何事情,毕竟她并不讨厌伏黑惠这孩子,甚至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相似的东西以致于会有所偏心,然而她今天几次三番都让他手足无措了。
她发觉有些东西变化了。
但其实原因在她自己身上。
这么久以来,五条悟本质上一直都没变化,变化的是她自己。
"走吧。"她把伞递给他,“伏黑甚尔的悬赏令还挂着,难保不会有人对他儿子下手,晚一步就糟糕了。”
两把伞,两个世界。
五条悟在前面走,而暄很习惯地就落在后面。
他时不时就停下来想和她并肩走,可他停,她就也停下来,完全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马路上汽车鸣笛,五条悟熟练地拐进一个巷子,陈旧的居民楼在逼仄的巷子里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暄跟着拐进去的时候,巷角的垃圾桶边有一只浑身沾了泥水的白毛猫,可怜兮兮地蹭过来,奶声奶气地冲她黏黏腻腻地连着“喵”了几声。
她没动,它就蹭在她的裤腿上,把雪白的裤腿蹭得斑驳一片。
它想要她带它回家。
它似乎见到她第一眼就在爱她。
很正常,她知道被亲近是身为月雫的缘故。
可她也清楚地感知到,现在的自己不仅无动于衷,名为“怜惜”的情绪也在缓慢地褪色消弭。
暄面无表情地微微用力,挣开了小白猫的亲近,往前方的五条悟那儿走去。
然而五条悟本人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和暄对视一眼,眼中有云翳一晃而过,却没有多言。
雨下得很大,冰冷阴湿,砸在人身上都有些疼。
五条悟往暄的身后走去,那只猫还在可怜地喵喵叫着。
而暄没有动。
那一眼其实什么意味都没有,很平静,可她忽然心悸得厉害,恍若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气管,这让她几乎要无法呼吸。
他们擦肩而过。
然后她微微侧过身,看到自己身后的五条悟把自己的伞放下来,遮在了小猫的头顶上。
他似乎很吸引猫,很快就被这只小猫缠上了。
这个时候他倒是没什么洁癖,单手揉着小猫,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找,最后对着自己翻出来的一堆糖果和小包装的甜点无奈地“哈”了一声,然后抬头问:“暄——有没有火腿肠——”
她其实没有。
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喉口却像是有什么堵塞着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眼、那一眼……
他刚刚……
“等我一下!”暄突然道,随即小跑过去,把伞递给他,没等他接过去,立刻跑开了,“我刚刚看到有一家便利店——”
五条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伞,眨眼之间她便消失在拐角处,不由得咕哝了一声:“暄是不是笨蛋呐,我可是会无下限的啊……”
反倒是她要淋很多的雨了。
不过好在她很快就回来了,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是护在怀里的猫条、小包装的猫粮,以及舒化奶连塑封都没有沾湿。
她拆东西的时候手有点抖,五条悟握住了她的手腕,把无下限外延到她身上。
“对不起……”暄的眼睫还有水珠附着,滑落在面颊上的时候就像是冰冷的眼泪,但其实她没哭,“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五条悟喂小猫的动作很温柔,即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刚才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啊。”
喂完猫,看着它大摇大摆地走远,五条悟才往伏黑惠家走去,刚好遇上了撑着伞的海胆头小孩。
暄站得不近不远,撑着伞,面上看不出情绪。
——没有责备的情绪。
但是她身上的变化绝对是被发现了。
哪怕她极力掩饰、小心抑制。
领回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之后,五条悟和暄又在高专食堂打包了饭。
这次她要求比中午更辣的激辣咖喱饭,而五条悟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出乎她意料的也叫了一份激辣咖喱饭。
“悟是猫舌头,不能吃辣。”暄强调,随即跟工作人员要求把他的激辣咖喱饭换掉,换成温和的蛋包饭。
五条悟却按住了她的手,小圆片墨镜下滑了一点点:“——如果你一直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缓解压力的话,那我也会这样做。”
暄条件反射地撇开视线,想要咬住手指,想要撕扯倒刺,结果在咬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手强硬地握住了她的手,还把自己的指尖递过去:“喏——想咬的话,咬我就好了。”
她僵在原地。
……
夜间,挤在高专的单人床上,两人几乎是完全地贴着对方。
高专.制服孤零零地挂在衣柜里。他们今夜没有做.爱,没有人有兴致,也都蓦然察觉到彼此之间心与心的距离已经隔得很远了。
尽管他还是非常用力地把她拥在怀里,肌肉紧实的胸膛贴着她越发瘦削的脊背。
没有人说话。
直到深夜,他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
她才极轻地启唇:“……悟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没有人回答。
果然睡着了啊,她想。
她喃喃着,说出最初见面时,那些看似不经意之语:
“人并非是由纯善或纯恶组成的二元对立的个体……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以为我是善良的,如果坚定这个观点,那就会被我伤害……”
等了半晌,他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连呼吸声都没有丝毫轻微的停顿。
暄闭上眼睛,把最后的话咽回去。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答应过,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的,所以在衣冠冢和骸骨之间,我选择留下骸骨。
第52章 槿花一朝·37
五条悟的突破让他成功成为咒术界的最强, 与之而来的,是数不尽的、堪称压榨的祓除工作。
时间一晃而过,从漫长难捱的冬季终于到了樱花烂漫的春日。
他时常在忙碌, 也会坚持和暄打电话, 然而每一次的电话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天的事情。
他不去主动探究,她自然也不会无聊到主动把自己所有的异样都坦诚相告。
每一次的祓除任务, 暄其实也很想要跟着去,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去了只会是缠累, 五条悟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才能心无旁骛地高效祓除一切咒灵。
一切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他会见缝插针地回来跟她吃顿饭, 吃饭的时候总是抱怨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黏着她撒娇;她虽然取得了自由出入月雫山的能力,却因为没什么出门的理由而还是选择经常待在月雫山。有时大概不想要这么寂寞,就会选择住在婚房里,但似乎婚房会让她感觉更形单影只。
不过她在听说那部铃木园子很喜欢的电影要在影院重播之后, 抽空又去看了一遍。一个人。
翻来覆去地看, 固执地在电影院的灯亮了以后在等结尾的彩蛋。
没有彩蛋, 也没有人会问她观后感了。
而这边,五条悟不分昼夜地在祓除特级咒灵和一级咒灵。
当然, 还有很多并不难祓除的低等级咒灵的工作需要他扫尾。
此时此刻, 米花町有一起恶性伤人事故, 现场观测到咒力痕迹, “窗”推断大概是快要赶上特级的一级咒灵所为。五条悟赶到的时候,意外在现场看到了之前一起泡过温泉的工藤新一和一帮警方的人。
“五条君?”工藤新一意外地望着他,随即了然, “果然是咒灵啊。”
五条悟望着高层之上熊熊燃起的烈火,随口问:“现场大概有多少人?”
工藤新一说:“那一层住着的是我们监察已久的一个组织黑客, 不出意外的话,只有他一个人。”
五条悟仰起头,食指和拇指揸开,托在下颌上,看着庞大的咒灵扒拉着整栋摩天大楼,尖锐而痛苦地嘶吼:“不想杀人了……讨厌组织……不想一直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不想死……”
大抵是真的厌倦极了,咒力庞大无比,一口径直咬掉了摩天大楼顶层的一角!
“我说,这个组织的黑客技术应该够厉害吧?”五条悟没由来地问。
工藤新一忍不住要往现场跑去,却始终记得他跑上去无用,这种时候只有眼前的这个最强咒术师能做到,语速飞快地回答:“非常厉害,论技术目前没能找到第二个比他厉害的。”
五条悟说:“那暗网悬赏令这种东西,应该也能查得到背后的发布者究竟是谁的吧?”
工藤新一看了他一眼:“我想,是的,五条君活捉他之后可以亲自问问。”
五条悟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几乎是踩着空气就浮到了空中。有围观人群在尖叫,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响指:“啊,忘记放[帐]了。”
暗色帷幕缓缓垂落,他抬手震碎了窗户玻璃,若无其事地走进火海,一把提溜起藏在桌底用湿毛巾捂住口鼻的黑客本人。
他弯腰,冰蓝色的眼眸很感兴趣地望着他,然后一把拽起这位黑客先生的后领,将他提到了空中,随即一举跃出窗户玻璃!
悬浮在空气中的黑客本人快要晕厥了。
然而到底是组织的人,心理素质还算强大,一眼都不敢往下眺望,磕巴了几下颤抖着问:“……你、你要我答应什么条件,我、我都会答应的。”
“啊,很简单的。”五条悟笑得很平静,眼底却阴翳遍布,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要请你帮我查几个月前的悬赏令罢了。唔,如果方便的话,顺便查一查这几个月以来,发生在咒术界高层的连环暗杀事件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是谁好了。”
“方便、方便!”黑客咽了口唾沫,收集情报这么多年,他自然听说过咒术界,也明白现在拎着自己的这个人究竟是谁,“高层连环暗杀事件我有大概了解过……听说,似乎都是针对您本人的咒术界高层被暗杀。”
五条悟的眼神锐利地扫过他一眼,背后狂躁的咒灵袭来,黑客瞪大了眼睛面色铁青,却只见到他手上冒出一簇苍蓝色的光晕,下一秒,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烟尘散开之后,一级咒灵成功祓除。
黑客抖了一下。
——原先他没能意识到普通人和他的差距。
毕竟他看上去只是不科学地会飞而已。
而当他看到,咒灵在一秒钟之内被彻底杀掉后,心中的恐惧和崇拜交织着达到顶峰。
五条悟下来,把人丢给警方之后,简单交待了几句,转过身就要走。
工藤新一忽然拦住他,问他要不要喝一杯。
……然后,两人就在酒吧里,各自点了杯果汁对饮。
“五条君刚才问我黑客的事情,是有东西要拜托他查对吧?五条本宅的人才难道查不出来吗?”工藤新一啜了口果汁,状似不经意地问。
“这似乎不是侦探先生应该关心的事情。”五条悟说。
他连高专.制服都没脱下来,比起工藤新一更像个学生,连轴转的祓除工作倒是让他多了很多社畜才有的疲倦气息。
“那就是五条本宅的人查不出来了。”工藤新一叩了叩桌面,“但我想,这半年以来,很多线索都挺明显的,你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但不愿去怀疑对方。不过这大概不符合你的性格,所以你决定这一次查出结果以后,就彻底挑明。”
五条悟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答:“真不愧是名侦探。不过工藤君叫我来应该不止是这件事情吧。”
“当然,兰想邀请暄小姐还有五条君你去夏日祭,八月左右吧。”
“现在应该还没到夏日祭的时候吧?”五条悟说。
工藤新一说:“她的原话是‘暄酱和五条君的时间很难约的,必须提前好几个月才能顺利地约到’。”
五条悟将果汁一饮而尽,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今晚就去告诉她这个消息。”
今天本来就是他回去的日子。
暄从电影院回来,把怀里六瓶波子汽水全都摆在桌头,刚卸完妆的时候,门铃就响了。随即是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弓身搂住了她的颈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肆无忌惮地把所有的疲惫都剖开来给她看。其余人能看见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欢迎回来,”她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很累的话悟要不先小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夜宵。”
他枕在她颈窝里不想动:“高层又死了一个,是加茂家那边的,现在那边大概在彻查,很麻烦。一堆老橘子烦起人来真的很要命。”
暄的身体反应很自然,她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被这种头发丝蹭过脖颈的酥痒感弄得有些幸福:“死了不少高层了吧。”
“是哦,”五条悟还是没有抬起头,“死掉的都是给我有意无意派错任务的,幕后者对我似乎很友好。”
“是好事。”她拍拍他,示意他起来,自己要去做夜宵了。
“不,”他的否定在此时听起来有两种意味,“不算完全的好事。我当然讨厌他们,但是现在这么做只会让管理层空缺。”
暄却不以为然,语调淡淡的:“不会空缺的哦,死掉一个就会有另一个补上来,继承遗志之前也得在乎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以后忌惮着丧命的话,多少会让‘窗’的情报想办法准确一点的。”
话题因为两人的分歧而中断了。
不过这似乎在两人之中已经成为常态了,他们各自都习惯性地、若无其事地绕开这沟壑与抵牾。
暄起身要站起来,五条悟没让她看到自己的正脸,依旧维持着一个很黏人的姿势,像是撒娇的猫:“今天遇到工藤君了,他传话说,毛利小姐邀请我们几个月后去夏日祭,八月左右。”
暄眨眨眼睛,语气都欢快起来:“啊,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夏日祭呢,今年终于可以一起去了啊。”
这下她的心情变好了,然后推着他去洗澡,说干脆早点洗了睡觉好了,多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在厨房里半夜捣鼓黄油土豆,端出来刚放在桌上的时候,背后突然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只湿漉漉的手臂,结实到他揽在她身前那块肌肤上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要被挟持了。
很烫。
他单手抄起她的臀.部,任凭她双手下意识地环住自己的颈项,往浴.室里湿漉漉地走。
怕水滴到地板上,五条悟还很贴心地开了无下限裹住自己身上的水。
“做吧,嗯?”他在她颈.窝处深吸了一口,低嗓音哑下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很久没做了。”
这几个月以来都太忙了,他们每次做都在深夜,不开灯,次数也寥寥。
他们只有在黑暗中凭借触感索求、不去看对方的眼眸时,才能忘记那一切,只专心地沉浸在这件事情上。
但除了忙碌的原因之外,其实彼此也都知道次数急剧下降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避而不谈不是他的性格,相反,五条悟是非要刨根问底的人。
可是他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意识到了,彻底谈开的那一天,可能就回不去了。
从来不会回避任何问题的、坦诚的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要在浴室,行吗。”暄长长的眼睫掀动,“我不想开灯。”
“可是我想。”五条悟说,“很想。”
“……那悟戴着眼罩好了。”她忽然抖了一下,因为他的舌.尖在她的颈.窝处舔了一下,“戴着眼罩的话我可以接受——反正悟又不是看不见。”
“行啊。”他的牙齿衔住了她颈侧的、白皙的肌肤,浅浅地用平和的齿面蹭了一下,松口的时候发现她的脖颈全都泛出了桃花色。
浴室门轻轻合拢。
雾气氤氲,镜面上有缥缈的人影,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恶劣的逼问,眼角泪珠肆意流淌,她被迫重复着某些往日里绝对说不出来的、极其直白的话来,完全地被咒力气味裹挟了。
白雪吻峰峦,明月坠溪湾。
“等、等等。”暄捧住他的脸,有些惊惶,“那里不可以这样……”
“但是你会喜欢的。我也喜欢——最喜欢暄了啊。”五条悟说。随即他自然无比地俯下身去,柔软的舌.尖在某个地方轻轻一蹭。
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爱意在这一下几乎要无可掩藏。其实不用掩藏的,她每一处都在叫嚣着喜欢,越是喜欢,越觉得不舍,在余韵里静默地悲哀着。
他看不见她如今的模样,而她把他面颊每一寸的轮廓都要一遍遍镂刻心底。
眼泪就这样流出来了,克制不住。
一切能不能不要结束。
只需要这一下,她就完全地束手就擒了,周身颤得久久不能止息,脑海中完全地空白了。
他……为她……
怎么能做这种事……
心脏俯冲蹦极,情意弱水泼开三万里。
太多凝聚的爱意无处掩藏。
明月只是吻了一下山涧。
山涧便流水淙淙,雪后青空的味道和果香绵密缠结。
“不是吧,这么喜欢我啊——”他雪色的眼睫垂下来,抹了一把唇瓣至鼻尖的黏.腻水.液,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一点属于少年人的诧异和轻微的赧然来,笑得完全是得逞的模样,“只是一下而已欸。”
她回答不出话来,兀自失神着。
而这个认知,让他原本有些沉闷烦躁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无比轻松,力度也变大了。
他像是捕捉到了新奇的玩具,反复地逗弄,逗几下就要抬头“看”她的反应。
他很喜欢她此时此刻的反应,也很想看到她的表情,甚至很想拿出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然而终究没有这么做,他不希望她感到任何的不安。
……
“别戴。”她把手捂在他的唇上,“别戴,求你了。”
他吻了吻她的掌心。
……
“别离开我。”她似乎是预料到他要离开 ,“全部给我就好了……悟。”
没有哪个人在听到心爱的人说这种话时能够忍得住。
谁能忍受玫瑰主动说要被采撷呢?
谁能忍住被爱人深爱着时心脏宛如潮汐的起伏跃动呢?
但他在这个时候还是有理智的:“清理的话会很麻烦,弄不干净说不定会发炎的。”
“没关系的。”暄仰起脖颈去吻他,脖颈上贴着一绺一绺汗.湿的黑发,“只要是悟的,我都想要。”
她颤.抖着,语调柔软却笃定万分:“……悟,这一次我要留下印记了。”
他抹开她汗.湿的发,捧着她的脸,和她额头抵着额头:“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给我的‘礼物’。”
“会很疼的,咬到骨头里的那种疼。”暄说,“但是这次悟就算拒绝我,我也要这么做了。”
“才不会拒绝你啊。”
暄顿了顿,说的时候有些紧张,声音里充满了不自信和犹豫,最终还是说出口了:“那悟和我立下束缚吧,让这个痕迹永远保存好不好?”
“好啊。”五条悟没有丝毫犹豫。
她很少索求东西,小心翼翼对待他连一丝痕迹都舍不得留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索爱,他心口泛起怜惜,低声和她立下了束缚。
“会很疼的。”暄再次强调一遍,然后握住他左手的无名指,拜托他把无名指屈起,不然会太长——然后启唇,张口,咬住了左手无名指的根部,极其用力地咬下去。
——这大概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主动、自愿地伤害他。
五条悟的左手无名指根部被咬出了血,她的舌尖感受到血腥味才停下来。
“抱歉。”她轻轻地吻掉了血痕,“只会有这一次,悟后悔也来不及——我还是很狡猾的啊。”
左手无名指指根留下了一个几乎深可见骨的牙印。
这是她表示独占欲的唯一方式。
而他把手指举起来,用咒力让这个牙印保存之后,定睛端详了一会儿,随即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才不会后悔。”
他终于感觉到,她从不安中走出来了些许,留下了她爱他的凭据了。
……
他想要起身抱住她,再洗一遍,然而却听到她近乎哀求的声音:“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你啊。只是想抱着你。”
“我是说,”她贴近他的胸膛去听心跳,“就这样睡好不好,别分开了。”
在这种时候能不能答应她,一直、一直不分开。
她牵起他的手,在光下反复端详着无名指上的牙印,就像在欣赏自己的艺术品,心满意足。
他的语气低下去,变得危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她说得轻轻柔柔的,“让那里……全都是你的形状吧,好不好?”
他蓦然失语。
……一夜好眠。酸.软发胀,确实变了形状。
只可惜咒术师永远面临着无休止的祓除任务,几乎没有可以停歇的时候。
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着夏日的到来,咒灵数目以指数增长,五条悟忙碌得不可开交,连打电话的时间都不得不被压缩,而且很多时候他接起电话的时候,暄都能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高空中的风声、祓除咒灵时咒力过强发出的爆炸声……
暄只好数着日子等待夏日祭的到来。
因为她确定他不会失约。
夏日祭的时间在八月中旬,时间一天一天地推移,在目标日的倒数前一天,高专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新入学不久的学弟灰原雄,因“窗”给出的情报有误,确认死亡。
暄听到这个消息,是五条悟打电话给她的。
嗓音很淡,听起来是近乎冷漠的语调,然而背后的疲惫和无力隔着电话线传过来时,她的心又开始作痛。
生理性的反胃又一次涌上来,她按下自己这边的静音键,抱着马桶狂吐了好久,没让他听到。
“硝子尝试着救人了,不过伤到这个程度已经没办法救回来了。”五条悟说。
他的后辈七海建人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赶到的时候能感到对方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痛苦。
而灰原雄最敬重的夏油杰就在旁边,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眼底的青黑浓郁到可怖。
夜蛾正道沉默了很久,一直如山支撑着高专的男人在那一刻苍老了很多。
家入硝子点燃了烟,站在走廊上抽烟的时候,五条悟也跟着走了出来。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五条悟先打破了死寂的局面:“别掐了,掌心已经出血了。”
家入硝子吐了口烟,烟雾把她的表情弄得模糊不清:“……啊,是吗。”
但也只是如此了。
她一介反转术式,完全做不了什么。只能任由无力感在心口横生。
窗外雨声阵阵,是夏天真正到了。
雨敲着窗,五条悟莫名想起了几个月前,他抱着尸体推开门的那个瞬间,掌声雷鸣。
而也从房间内走出来的夏油杰表情和他如出一辙,显然也是想到了那一天。
五条悟动作很慢,但还是把字敲上去了,把信息发给了暄:-
明天的夏日祭我就不去了,抱歉,我大概没有心情。
对面很快就回复:好。悟也不需要感到抱歉的,从来不是你的错。
五条悟的食指停滞了一会儿,去搜索了今年各地夏日祭的时间。
他给暄又发了一条:-
九月吧,九月的花火大会应该同样很美。
对面很快就回复一条:-
好。
婚房里,暄看着满桌子的菜肴,丧失了胃口。
他不在的这些天,她瘦了很多。
那股恶心感又在上泛,她闭眼,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忍不住干呕了很久,她掐着自己的脖颈,勉强忍住了恶心感。
——那群烂橘子都应该被杀掉。
——那群人真该死。
九月,苦夏还没结束。
蝉鸣撕扯聒噪。
在某个时刻,五条悟的心口重重一跳。
——“骗人的吧?杰怎么可能叛逃……他不可能杀人的,怎么可能会屠村啊?!骗人的吧?他不会杀死他的父母的!”
——“悟,你以为我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是我的学生,可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掌心攥出血。
五条悟会反转术式,其实并不需要去家入硝子的医务室。
可他还是去了。
家入硝子知道他讨厌烟味,就把一烟灰缸的烟蒂都处理了,然后从诊断台上递给他一个加密的档案袋:“去信箱帮你顺便取来了。”
五条悟倏然之间就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
是他几个月前拜托米花町那位黑客的文件。
他突然生出一点胆怯的意思——明明他从来不会害怕的。从来不会。
可他怕结果让自己失望。
杰已经这样了……如果、如果……
用他独一份的咒力拆开文件,六眼确定不存在伪造的可能之后,他翻开了这厚厚一沓资料的第一页。
家入硝子皱着眉,看着五条悟看第一页的时候是慢的,然后看第二页的时候变快了,再到后面越来越快,翻到最后纸张发出尖锐的撕裂声——
“五条。”家入硝子一把摁住文件,嗓音难得有点急迫,“你冷静一点。”
五条悟闭了闭眼。
耳边莫名萦绕着很多年以前,暄温温柔柔的那句话:“……悟大人的每一个夏天都注定是苦夏了。”
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如今想来,竟是谶言。
左手无名指上的牙印仿佛还残存着温度。
可是他知道已经冷掉了。
彻底。
“我得回去问问她。”五条悟的嗓子嘶哑,“杰的话,如果硝子你遇到了,给我打电话吧。我要和他谈谈。”
家入硝子眉宇间掠过忧色:“五条,你确定没事?夏油出事了,我不希望你有事。”
“放心。”五条悟的右手抚过牙印,“我是最强的啊。”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我会向夜蛾校长申请提前毕业,只管五条本宅的事情的。”
家入硝子眉心折得更深:“提前毕业?”
“我答应过的。”五条悟深呼吸一口气,“我得把她带回来,不能在歧途上走了——放心,等五条本宅那边的事情安顿好了,我还会回高专帮忙的。”
/
“真的假的……”暄把手放在小腹处。
月雫太过特殊了,她不用去医院检查,也能确定了。
“这孩子是小慎吗……”她垂下眼睫的时候很温柔,因为死亡带来的阴影也减轻了,“应该是的吧。不过,月雫和人类居然没有生殖隔离吗。”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脑海中浮现出过往几次的模样。
——所以还真是不戴的问题吧。
“不过啊,”暄轻轻地叹息,“应该等不到那一天了吧。”
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五条悟这件事情,最终还是想,说吧,至少让他不要这么难受。
虽然大概是等不到小慎来的时候了,但她要来的消息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原先的暄其实对小慎只是温柔而已。
这份温柔是馈赠给孩童的,而不是给她的孩子的。
因为小慎到来的太过突然,所以她其实没有感受过孕育那孩子的过程,也无法感受到一个母亲本该拥有的、对孩子的爱。
她那时候对小慎的爱,只是因为她长得像五条悟而爱屋及乌。
而如今,当她感觉到这个生命的存在时,她就本能地爱着她了。
在这一刻,她倏然之间就无比幸福。
拿起手机,她想,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近段时日他恐怕都没有时间来到她的身边了。
刚举起手机,就听到门开了的声音。
是五条悟。
——他回来了?
心情一点点雀跃起来,喜鹊在胸口合唱,她飞快地想着到底要怎样把这个消息说出来,才能对灰原雄的离去表示尊敬,又能够让他慰藉,虽然灰原雄的死已经是月余前的事情了。一定要好好准备说辞……
“暄。”五条悟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
他这一路都是赶过来的,额角还有冷汗。
“悟今天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啊。”暄的唇角完全忍不住,微微上翘了一点点,随即意识到了,觉得不太好,又敛下唇角,“我和你说哦……”
“灰原死了,杰叛逃了,你是在高兴吗。”五条悟突然说道。
空气中忽然死寂一片。
而五条悟把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是夏油杰的叛逃、灰原雄的死,还有暄下的所有悬赏令一时之间对他冲击太大了,以至于口不择言。
暄眼底的笑意冷下来:“悟是什么意思啊,说清楚点吧。”
——原来夏油杰是这个时候叛逃的。
他闭了闭眼:“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明明就是那个意思吧。”暄遽然失去了分享消息的心情,声音很淡,“算了。”
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算了”。
“所有悬赏令都是你下的吧,暄。”五条悟问,搭在门上的手掌青筋暴起,他在竭力忍耐。
她平静地看了他几秒:“是啊。悟终于发现了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五条悟说,用一种她几乎要无法承受的、失望的,像看陌生人的眼神,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她,“暄以前不是这样的吧——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改变了吗。”
“我从来——从来没有变化过。”暄的手指掐住掌心,“所以这个样子的我,你根本就不喜欢,不,你应该很厌恶我这种人吧。现在的我和夏油杰没什么区别。”
心口怒火掀起,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说出诛心的话。
然而暄马上意识到,她不应该说最后一句话的。
她怎么能把自己跟夏油杰比呢?
她太不自量力了啊。
她明明知道的。她从来比不过夏油杰在他心里的位置的。无论是真实是虚假,都比不过的。
“不是,你们不一样……”五条悟用力到把门框掰碎了,尖锐的刺扎到手心里,血珠一颗一颗地淌下来,他却恍若未觉,“我就问你一句,你当时说的,‘人并非由纯善抑或是纯恶构成的二元对立的个体’,是指你做的一切吗。”
小腹和心口莫名开始泛疼,她的脊背慢慢渗出汗,面上却如死水无澜:“是。”
那个晚上,他果然听见了。
“嘭!”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一拳砸在墙面上。
整面墙壁凹陷下去,粉尘坠下来。指骨鲜血淋漓。但这还是他收了力道的结果。
“……抱歉,我想我得先去冷静一下。”五条悟捏着资料,转过身说。
五条悟走得很快,是往五条本宅赶去的。
他要问问五条夫人和前任家主,她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才会解除禁制,自由活动的。
暄安静地看着碎裂一地的粉尘很久,很久。
良久。
“骗子。”
她说。
第53章 槿花一朝·38·完
一沓资料砸在两位长辈前的桌面上。
五条悟的手还在流血, 反转术式在慢慢起效果。
“父亲,母亲。”五条悟平静下来。
这是他为数不多用如此正式的称呼的时候,语调讥诮, 冷得仿佛淬了冰:“这里面也有你们的手笔吧, 光凭她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么事无巨细,你们给她收尾收得也挺干净的。”
“我就说瞒不过你。”五条夫人把折扇收拢, 推到桌面上,一副摊牌的模样,“所以你想要知道什么?”
五条悟紧紧盯着他们, 语气紧绷:“你们瞒了我很多?”
前任家主拍了一下桌面, 这时候显示出曾经家主的威严一面:“悟,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
他咬住牙,面颊的肌肉紧绷,看上去像一只凶悍的兽类,冰蓝色的瞳孔盛满了冷意:“回答我。”
五条夫人很少见到自己儿子攻击性如此强的一面, 开始感到无比头疼:“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 你要先告诉我, 你想听哪个。”
“——先告诉我,她解除月雫山禁制究竟向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握紧了拳头。
“没有。”五条夫人慢慢挺直了背, “没有代价。”
五条悟仍然紧紧盯着她。
五条夫人觉得他不信任的眼神实在有点伤人, 现在她开始怀念小时候他那种虽然有点臭屁、但其实总体而言很可爱的性格了。
“她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她想干的事情, 并且保证她能够帮忙铲除威胁论, 让五条家壮大——你知道,每一任的家主其实责任就只是这个而已。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五条夫人说。
“哈,没想那么多。”五条悟只觉得讽刺, “虽然您是我的母亲,但劳烦扪心自问一下, ‘没想这么多’这种话,您自己信吗?”
五条夫人在外的名声就是“蛇蝎美人”。美到极致,也算计人心到极致,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利益。
“我只是无法理解她对你爱,悟。”五条夫人嗓音浅淡,“也许那天天气正好,我偶发善心了而已,我只知道她绝对不会害你,身为一个还算爱你的母亲,我很难找到第二个全心全意如此爱你的人。”
五条悟质问的话顿了一下。
“我也很诧异于她的爱,居然可以为你忍痛到那种地步——你这是什么表情。”五条夫人看着他突然空白的神情,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她居然可以这么多年始终如一日地为你分担一半的痛苦……大概最初是怕你因为疼痛而夭折吧。总之,我其实一直都很想问,这孩子是不是前世就认识你?爱果然是最扭曲的诅咒啊。”
五条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什么意思。”
他这一个月以来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冲击了,再多就要难以承受了——尽管,他知道无论多么沉重的负担,他最后还是会接过的。他绝对不会逃避真相。
五条夫人没多解释,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
“能理解你不认可她杀光咒术界上层的做法,但是政.治博弈永远是肮脏的。她大概是借着纯粹的真心下悬赏令干掉所有对你有威胁的人——我事先说好,她走岔路了,这点与我们无关;但说实话我和你父亲,还有五条家族都是其中的受益者。咒术界高层在慢慢换上我们的人。所以收尾本来就应该由我们来做。”五条夫人徐徐道。
五条悟把资料重新抽回来,一页一页地更仔细地重新翻看,手指将边页不断地折起。
“所以关于这部分的真相,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五条夫人说,“接下来还有别的方面的真相……从哪里告诉你好呢。就从,‘月雫’开始讲吧。”
“初代月雫本质上来说并不能算是人,反而更像是咒灵,一种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它们是‘扭曲的爱意’、‘漫长的孤独’、‘无尽的自毁心’所凝结起来的集合体,意外有了类似于人的意志,尔后慢慢模拟出人的理性与智慧,开始学会对着人类的外表来为自己捏一具躯体。她们骨子里都是疯狂的、充满恶意的,只是在漫长的咒灵时期,学会了模仿人类而已。
“然后,初代月雫和初代六眼神子意外相遇了。大抵是中间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咒灵和咒力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月雫越来越像人,甚至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情感,她爱慕着初代神子,甚至到了无条件的地步——她立下了束缚。”
五条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用一种很难懂的眼神看着五条悟:“我接下来说的话,并不确定你能否完全接受。但是,就算你不能接受,这也是事实。”
他的心底忽然浮现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她立下的束缚是,她愿意无条件地用自身强大的咒力来滋养六眼神子,也就是说,六眼和月雫见面越多,月雫死得就越快;以此来换六眼神子为她赐名,赐名之后两人的指根会有红线缠绕,他们会相爱。”
“什……”五条悟面上的神情完全滞住了,向来飞速运转的大脑仿佛被过重的负荷压到完全无法转动。
——见面越多,死得越快?-
“我很弱的,很容易死掉的。”-
“以后每个月见我一次啊,悟大人。”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笑着这样说。
——如果他们相爱是月雫的咒力作祟,那这些年的爱慕难道就是假的吗?
他爱她是假的吗?那她呢,她对他的爱是假的吗?
“不仅如此哦,悟。”五条夫人并没有因为他极度震惊而停止揭露真相,“听起来很像是极端的恋爱脑发作对吧?可是她们只是咒灵而已,爱也到极致,恨也到极致,她们会计算利益,但利益并不是最终目的。”
“后来,初代月雫立下了一个有一个束缚,譬如每人六眼神子都会和月雫进行修行,每年都要修行一个月,修行在月雫死的那天结束,而她们其实寿数很短。记得咒力纹路吗,暄身上应该也有吧?
咒力纹路的萌发是因为她对你产生了感情——并非是爱情,只要是感情就好,会很细很细地蔓生。如果她对你产生了名为‘爱情’的情感,那那些纹路就会变粗,长速飞快,遍布全身,最后会长到心口,刺穿心口的那一瞬间,‘理智的她’就死了。”
——怪不得她不愿意点灯。五条悟只有这个念头。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面色变得极度恐怖,桌面都要被他彻底地掰断。
然而在极痛和极怒的状态下,他仍然保持了理智,捕捉了关键词:“什么叫‘理智的她’?”
“因为月雫是咒灵,理智只是她们模仿人类的手段而已。随着纹路的横生,她们本性中那些暴虐的、恶意的、憎恨世界、充满疯狂独占欲的东西会越来越充盈,理智在消退,而恶的本能在作祟。她们是邪恶的啊。”五条夫人说,“你也发现了吧,在她决定下悬赏令杀光盘星教的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突破了底线了,后面的路,由不得她控制了。”-
“悟大人现在记住了哦?人类都是复杂混沌的,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一念之差就会走岔路。”
回忆在耳畔作响。
她不是人类,可她早早暗示过自身的复杂混沌。
“最后,当最后一点理智消弭完毕,也就是心口被纹路贯穿的那一刻,她就变成了极恶。事实上,她的生命在那一刻就停止了。余下的只不过是占据□□的、无思想的恶意咒灵而已,跟你祓除的任何一只咒灵都没区别。”
五条悟久久凝视着资料上在微笑的女人。
她明明能拍出照片来——她怎么会是咒灵呢?
心口泛起寒意,而他已经不得不听下去了。
“你知道历代月雫都是怎么死的吗?一开始,没被赐名的都死了;随后,在她们生长到一定地步的时候,有两条赴死的道路,一是心甘情愿地消失,也就是‘湮灭’,完完全全地死掉,只会有牌位和衣冠冢,这样,死的时候就是理智的,体面的,有百分之七十的月雫都选择如此做;二是活到最后,也就是‘留下骸骨’,要面临着善彻底消弭,转变成极恶的那一刻,然后被六眼神子彻底杀死。现在懂了吗?”五条夫人说。
她自认为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而你的月雫,最终的选择是留下骸骨,因为她说你希望她活下去,所以需要你亲自动手。”
他怔在原地,如坠冰窟。
“还要听吗,”五条夫人微微有些不忍,毕竟她还是偏向自己孩子的,只是她觉得有些事情需要让他知道,“烟和酒对她而言都只是止痛剂而已,也许上瘾很久了,不过我记得她似乎是为了你戒掉了吧——更多的我就不清楚了,大概需要你去问她本人——如果她愿意说的话。”
“我爱她不是因为那些可笑的束缚。”五条悟定定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却反复回想着“止痛剂”三个字。
“但是你不确定她的爱究竟有没有被束缚影响。”五条夫人说,“想知道的话,现在去找她就好了。我没有办法了解到那么多。她敢让你知道这些——大概就是时间不多了的意思。”
五条悟转身就走,越走越快,随即无法忍耐了似的开始用短途瞬移。
他突然极度后悔,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后悔:他应该先去找五条夫人问清楚禁制代价,再回来问她的-
他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他对她发火了。
在他怀着满心不愿相信真相的痛苦、全然的自我怀疑,还有携着对同期的死亡、挚友的叛逃的惘然回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她唇角的笑意时,立刻就被刺痛了。
五条悟无从知道,究竟多少事情里有她的手笔。
在她走上歧路的那一刻,两人便开始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
只是互相掩饰得很好罢了。
而他竟然没想过,那时的她或许只是因为他的回来而高兴。
在这件事上,做错的人是他而已。
几乎是没过多久就到了暄的住处。
五条悟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严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眼皮开始跳动,心口剧烈一悸。
窗户大开着,夏夜的风猎猎地灌进来,窗帘被风充盈鼓动得仿佛翩跹的舞女,咒力蝴蝶在空气中无声地唱响夜的赞歌。
——没有人。
五条悟就站在原地,听着自己脑海的那根线轻轻地绷断了。
随即他就开始飞快地推开门找人,一边找一边呼唤她的名字,六眼在这个时候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他能看到每一间房间内都有她的咒力痕迹,几乎能想象出来她在这些地方干过什么。
她在厨房里纠结面团到底要调到烤箱哪一档才能完美发酵,在书房里踮脚烦恼地把那堆漫画推到最高格,在浴室里拧开花洒,在他的卧室里从衣柜中抽出来一件沾满他的气味的衣服,盖着躺在他的床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完全地被他的气息包裹……
她是如此、如此地依赖他,需要他。
她是这样爱着他。
可他方才又做了什么呢?
他失神地望着干干净净的五条猫猫趴在她的卧室的床头,而桌面上整齐地摆着两根他送的发簪,有一把是钥匙。
——这是拒绝再回去的意思。她归还了钥匙。
她拒绝回到他们的婚房,又离开了月雫的住所,那她现在应该在哪?
五条悟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涩然的痛意,浑身的骨骼都在作痛。
把月雫山的每一寸都差不多翻遍,没有人;
婚房内也寻遍,没有人;
打电话问铃木园子和毛利兰,问家入硝子问夜蛾正道,没有人影。
简直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而他也在这一刻,不得不又一次认识到,自己就算是最强,也无法做到全部的事情。
“去月雫的坟茔堆找找,悟。”五条夫人在这时候拨来电话,仿佛料到了他的困境,“在很深的地下,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可以为你带路,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去走。”
/
沉闷又空旷的地下,千万支的蜡烛在燃烧,烛泪涔涔潸潸。
火光将暄的面庞映得忽明忽灭,所有的表情便笼在了阴翳之下。
在路上,五条悟想了很多,然而身为最强的他并不知道怎样阻止她身上咒力纹路的蔓延。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惶恐,而这种情绪很少在他身上出现过:他害怕在他见到她之前,她就被咒力纹路贯穿心口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离开之前,听到自己说的最后的话,便是那些极度伤人的话。
那样太残忍了。
——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他抿唇,往前迈出一步。
暄不说话,手指攥成拳抵在心口前。
五条悟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来:“对不起。”
暄抬起头,很轻地说:“这个时候,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对不起’吧?”
五条悟解除了无下限,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心口这样脆弱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她的面前。如果她此刻丧失理智,抬手便可以贯穿他的心脏,反转术式绝无修补的可能。
“可是我觉得,我必须要先和你说这个。”五条悟用力地扣着她的腰肢和脊背。
她没有反抗,大概是想念这个怀抱很久了,于是把面颊贴在他的心口安静地听着急促的心跳:“是在知道真相之后,觉得对我亏欠吗?又或者是觉得误解我了,有些愧疚?——啊,忘记了,我确实做了很多你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不会觉得我没做错的。”
他没有说话,力度更大了一点,良久才开口:“暄爱我吗?”
“所以悟还是怀疑了对吧。”暄神情又淡了一点,没有再贴着他的心口,而是用手想要把他推开,“你觉得我的爱是受到束缚的缘故吧?”
五条悟却没有让她离开自己:“并不。”
“你迟疑了。”暄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质疑、不信任我的爱意,但是身为被爱者的你不可以。”
他捏住她的下颌,对着干燥的唇面吻了上去。
暄只是停顿了一下,没有抵抗地接了五分钟的吻。
然而也只是五分钟而已。
五分钟之后,她偏开了脸,他的吻印在了她的唇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五条悟先说的:“我已经申请从高专提前毕业了,现在正式回归五条家处理家族事务,今夜开始,每一天都会陪在你的身边的。我们去看夏日祭好不好?”
暄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是很意外,在听到“夏日祭”三个字后,眼睫颤了颤,又问起一个仿佛毫不相关的话题:“在丘比特的金箭失效以后,五条悟还会爱冬月暄吗?”
五条悟没有迟疑,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要称呼自己“冬月暄”:“我一直爱你,未来也是如此。”
他顿了顿,又重复一遍:“五条悟会一直爱冬月暄,未来也是如此。”
暄松开了捂着衣领的手。
从这个角度,五条悟能很清楚地看到,咒力纹路因为他说的话而骤然暴涨。他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捂住,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它的蔓生肆虐,然而在他触碰上之前,噩梦般的事实已经发生了,纹路恍若利刃,径直贯穿了心口。
他只接住了一捧淋漓的血,还是温热的。
因为她对他的爱意再难忍受与抑制,所以纹路终究还是径直贯穿了心口。
“杀了我吗?”暄用最后的咒力化作弓矢和箭镞,亲手递给了他,用引诱般的语气道,“杀了我吧,用我教过你的方式——这次不会是照片了……只要把我想象成咒灵,悟就能毫不犹豫地杀掉我的吧?”
他捏住弓箭和箭支的手一道道青筋暴起。
心脏疼得仿佛要凝出血珠,而在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
原来她在他幼年时教他射箭,在靶心上贴上自己的照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杀了她。
原来这么早之前就能预料到一切,简直太过残忍。他几乎要气笑了。
“你不会觉得在经过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还能做到亲手杀了你吧?”五条悟的语气近乎讥讽,“刚表完白,你就想让我杀了你,真的不觉得太过残忍吗?”
“被看穿了啊。”暄没什么心理负担,唇角微微牵起笑意,“但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们表过白、接过吻、结过婚、做过爱,就算做过无数次亲密的事情,一切结束之后恐怕你还是游刃有余,我们之间还是不会产生联系。只有我的死亡能让你对我产生愧疚吧?”
她并不惮于暴露自己的恶劣一面。
五条悟的眉心折起,没来得及纠正她话里对他显而易见的不信任,而是抓住了重点:“什么叫‘一切结束之后’?”
“所以杀了我吧。”暄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我的理智马上要溃散了哦,再不动手的话,会变得很棘手,我并不想不受控制地去伤害你。”
五条悟盯着她,胸腔急剧起伏,压抑着怒火,呼吸牵扯着痛意,半晌扯了一下唇角,试图弯出弧度:“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说过,我爱你,这不是玩笑。”
耳畔却擦过她的话音:
“已经来不及了啊。魔法要消失了——你才不会爱我,我早就知道的。老师明明就是骗子啊,是对所有人都会守信,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对我守信的骗子。”
几乎是伴随着这句话,五条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脑海。
云翳遮蔽的记忆缓缓浮现,所有隐藏在脑海角落里的碎片重新合拢。
在这个过程中,冬月暄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神色有她自己意识到的紧张不安和隐隐约约、缥缈无比的期待。
而她同样眼睁睁地看到,眼前的人慢慢地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热烈与青涩,气度沉稳下来,无下限自动开启,那一层稀薄的阻隔变得结实,而他冰蓝色的眼瞳变得更为辽阔深邃。
他在注视着她,面上没有笑意。
他是拿回全部记忆的五条悟,是她的老师。
而冬月暄此刻只是在他眼中茫然地寻找着,企图捕捉到爱的残骸与凭据。
可是没有。
没有。
她忽然觉得难以忍受,狼狈地偏过头去,不太想见到她。
……那个一直说着爱她的少年,已经不存在了。尽管她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他是属于“五条悟”本身的一部分,可是那些爱意大概彻底溃散了。即便残存,她的老师大概也只会觉得,这是这个诅咒幻境造成的错觉,是错谬的,要被抹除的。他会不动声色地让所有的情绪完全消失,绝对不会让她对他的爱更深。
他不会再爱她了。
骗子。
丘比特的金箭果然带来的只是一晌贪欢。魔法消失以后没有奇迹发生,没有。
“冬月。”五条悟喊了她一声。
冬月暄咬住了唇,努力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个称呼一下子把他们分隔得好远,隔着千重万重的罅隙。
一瞬间就感觉到失魂落魄。
她不要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样子。绝对不要。
五条悟注视着眼前的人,用几近冷峻的口吻问:“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全部的。”
用力到唇瓣都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几分钟之前他们还在接吻。
几分钟之前他还爱着她。
她微不可见地深呼吸,竭力平静下来回答他的问题:“很早之前就有记忆了,不是一下子有的,但后来就全部记起来了,下悬赏令之前,我就已经是冬月暄了。”
五条悟深如万丈海底的眼眸里晃过情绪,语气发沉:“那你为什么还要动手?你明明知道这条底线是绝对不能越过的。”
看啊,果然如此。
她简直对他再了解不过了。
她果然让他很失望了吧?
冬月暄在这一刹那想要不管不顾地把所有的想法都抛出来,想要把一切都撕毁给他看。
可是在即将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忽然胆怯了。
她以为可以忍受他失望的目光的。
但在对上他那种深深的、几乎是在看一个和他不相关的人的目光的时候,冬月暄觉得难以忍受。
——所以是连“曾经的学生”这点唯一的优待都失去了吗?
“说话。”五条悟盯着她,语气很强势。
“因为我很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遇到的人都是假的,连我的身份都是假的,只有我的感情是真的,只有老师是真的……”冬月暄断断续续地说,“……连老师对我的爱都是假的啊,看到有人伤害你……才知道当年你变成最强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说到后面简直要像是蛛丝一般轻轻断掉:“……明明我一直注视着的吧,可是完全查不到当年的事情。因为都是假的……所以下悬赏令的决定就很轻易,动手就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不能接受有人伤害你,一点都受不了。”
期待,隐秘地蛰伏在心口。
她在希冀他对她的话里的某个字句进行反驳。
可是一下就知道是妄想了,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他果然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她期待着的反应,完全没有。
拥有过他的爱的那段时间真的好幸福,其实在她做出和他相爱的决定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了。她知道出去之后他大概会远离她,又或者是想办法让自己重新回到“曾经的学生”这个身份上来。
可是真正到了被放弃的这一瞬,她又觉得这样的失去格外难以忍受。
冬月暄很想告诉他更多未尽之言,比如说她也很讨厌后面控制不住杀掉高层的自己,但她已经做不到停手了,自制力在“月雫”的加成之下早就溃之千里。
她的爱大概只是让他觉得糟糕……
所有人都否定她也没关系,可她唯独不希望这份爱被他厌恶。
尽管,大概,他已经很厌烦了吧,以爱为名的无条件伤害什么的。她知道她这位明明很讨厌正论、却始终遵循,其实很温柔的老师,应该是没办法接受她这方面的举措的。
他接下来大概要狠狠地训斥她……大概……
她的心有点空,这样合情合理地推断着。
出乎意料的是,五条悟没有说任何批驳她的话,只是问:“那又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就是真正的‘五条悟’?”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冬月暄很快就说:“当我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因为老师对我来说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就算我没有说出那句话,老师也赶来了……大概是束缚出了什么岔子吧。但是我知道,老师总是会赶到我身边救我的。”
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
往后她不会轻易地去想“想见悟”这个念头了。
“时间要到了,先出去,其余的问题之后再问。”五条悟走到她身边,六眼仔细地观察着咒力纹路,随即很克制地在心口上方就停止了,忽然问,“冬月其实一直都知道出去的办法吧。”
虽然是一个询问,然而确实陈述的语气。
他只是笃定了这个事实。
“是的。”冬月暄回答,同时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是在出去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没等他答应下来,她就快速地抛出这个问题:“出去的方法其实就是在老师你恢复记忆之后,再对我说‘我爱你’,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顺利出去,你肯定会对我说出这句话——”
冬月暄没有抬起头,所以也就看不到他面上晦暗的神情,只是低着头兀自继续道:“我的问题是,你会对我说出这句话,只是因为‘身为师长、所以有责任将学生带出去’这个理由吗?”
她现在把头抬起来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脊背慢慢绷紧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忍不住揪住手上的倒刺。
这回不会有人制止她撕开了。
“是。”五条悟平静地说。
一不留心就把手上的倒刺撕得鲜血淋漓。冬月暄把手背到身后,仿佛察觉不到那一刹那间的抽疼似的,说:“还有第二个问题,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学生——女学生,在遇到类似诅咒、只剩下你和她的时候,如果消灭诅咒的唯一方法也是说‘我爱你’,那你会对她说吗。”
冬月暄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后悔了。
她只是想确认他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一丝超越学生之外的偏爱,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能不能对她稍微特殊一点。
只要他没有立刻回答,这本身就让她明白答案会是什么了。
“……算了。”冬月暄闭了闭眼,“不用回答第二个问题了,我知道了。”
所以就算经历过这么多,她依旧只是他的学生而已,而且会因为加上“爱慕五条悟”的前缀而变得危险,而她甚至触碰到了他的底线,犯了大忌,在他心里恐怕和“有潜在叛逃风险的咒术师”没有差别。
难以忍受。
……好痛苦。
……好绝望。
但是她没有哭。
这个夏天是虚假的,却也太痛苦了。
“……最讨厌悟了。”冬月暄低声说着这句真正的解除诅咒的话,“最讨厌了。”
因为沉溺在被他爱着的幻觉里,因为舍不得说出这句话伤害到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个咒语说出口,在幻境里待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她明明知道,这个幻境世界本该如露水般短暂的,本不应该当真的。
然而、然而……
……
从井里出来的时候,五条悟身上是干燥的,而怀中昏迷过去的人浑身湿透了,正盖着他的高专.制服外套。她的唇色很苍白,昏迷时眉心还是紧紧地折着的。
他把无下限延展到了她的身上,而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衫,从胸前到腰腹上方全都被她身上的水浸透了。
伊地知洁高和冬月暄的辅助监督同时走上前。
冬月暄的辅助监督是女性,她犹豫着看了五条悟一眼,觉得这个场景被看到了大概不太好,鼓起勇气:“五条先生,要不把她交给我吧?我体术合格,能抱得动冬月小姐的。”
她伸手做出接过的姿势,然而五条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动作。
辅助监督被那一眼看得脊背上骤然就冒出了冷汗。
……她从来没见过这位不着调的最强用这种眼神看人。
“伊地知,想办法把九条泽哉找回来,带回高专,我有问题要问他。”五条悟拥抱着怀中人的手微微紧了一点,“先回高专,我要先去问硝子一些问题。”
从他冷淡的语调中,伊地知洁高敏锐地感知到大事不妙,而且是极其不妙。
他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我这就把车倒出来。那、那个,这个咒灵的祓除情况……”
“已经祓除了。具体报告我会替她写的。”五条悟坐进车里的动作很小心,他仔细地注意着她的情况。
开会高专的路不长不短,伊地知洁高发现五条悟眼底有青黑,整个人疲色很浓。
明知道这时候应该什么都不说,保持沉默才是上策,可他有些担心,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五条先生,您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如、如果有必要的话,我……”
他想了想又闭嘴了。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是他倾诉烦心事的人选之一。
可他确实很担心五条悟。
虽然伊地知洁高不能确定五条悟在这个诅咒内部待了多久,但他能确定的是,时间流速大概是不一样的。尽管在现实的时间来看,才过去了三个小时而已。
“是遇上了麻烦。”五条悟检查了一遍冬月暄的状态,确定她在昏迷,应该听不到自己接下来的话之后,“我发现以前的我太失职了,在教导学生这方面太不合格。其他人我尚且可以说无愧于心,但面对冬月我说不出口。”
他确实没想到,看上去最听话乖巧、最不用他担心的冬月暄,内心已经偏执到了这种地步。
而他以前给予关照最少的对象,就是她。
五条悟不明白,她对自己的爱意到底是如何蔓生到如此地步的。
如此深重的爱。而对象是他。
“我觉得……”伊地知洁高又擦了擦汗,想要说其实是因为工作繁重,其实他能在最开始兼顾教师身份和祓除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却被五条悟打断了。
五条悟的视线掠过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那里还有深到几乎要见骨的咬痕。
胸腔里的情绪翻滚,他把眼罩重新拉下来,压住了那些残存沸腾的情绪。
“被心爱的学生当做善恶的唯一锚点什么的……”五条悟说,“我的教导真的很失败啊。”
第54章 徒花·1
医务室的大门被“嘭”地打开, 家入硝子从一堆失败的实验体咒灵里抬起头来,就看到五条悟抱着冬月暄走进来。无下限解除了,她湿漉漉的, 而五条悟的衬衣也差不多完全湿透了, 若隐若现地勾勒出胸口至腰腹的肌肉线条。
家入硝子搁下手中的肋骨刀,一边摘乳胶手套一边打开衣柜, 从里面取出一件这位家主批发一沓、没摘吊牌的衬衣,扬手丢了过去。五条悟把怀中人改成单手抱的姿势,从而腾出一只手接住, 瞥了一眼怀中仍然在昏迷中的不安的人。
“你去外面换衣服, 我顺便给暄换衣物。”家入硝子说,“她之前看到医务室被你的衣服霸占了一席之地,干脆也丢了几件衣服在我这里。”
她本意是想让五条悟收拾收拾,别那么多件一口气全塞在她这里,毕竟就算是他私人出资买衣服方便来到这里的咒术师换, 但实在是太多了, 吊牌上的数字也经常吓到咒术师们。
可她没想到, 这话一出,五条悟的动作骤然停顿了一下, 由于太突兀明显了, 想忽略都难。
就在家入硝子以为他大概是要说上两句什么的时候, 对方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把手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还提出了不太合乎她对他认知的要求:“头发等下我来擦。”
家入硝子看了他一眼:“…行。”
换衣物的时候,家入硝子顺便给她做了个大致的检查, 发现她原先的蝴蝶纹路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整具身躯上除了之前战斗中留下的陈年疤痕, 没有别的痕迹了。是很美好的女孩子的躯体,所有的脏器都没有发生糟糕的变化,都相当健康。
——所以果然之前那些纹路都是被诅咒了吧?
但是她不动声色提过几句的时候,冬月暄全都敷衍过去了。
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还要敷衍、隐瞒反转术式,答案昭然若揭,肯定和门外的某个正在等待的人有关。
在听到家入硝子的示意之后,五条悟才进来,脸微微侧过一点。尽管看不到眼罩之下的目光,但家入硝子知道他本能地第一眼去看了躺在床上的冬月暄。
“她身体状况良好,诅咒的痕迹也消失了,目前大概是潜意识不想醒过来,不过再过段时间应该就会醒了。”家入硝子说。
五条悟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单脚勾过一旁的转椅坐了上去,手里捏着一条干燥柔软的毛巾仔细擦拭着,目光始终注视着冬月暄,神态难得有些颓然。
家入硝子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想了想,还是换成了烟。
她点了一支,坐得离五条悟远了一点:“说吧。”
第一缕烟雾飘起来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五条悟左手无名指上戒指般的咬痕,深可见骨。反转术式不会让粗糙的皮肉伤留下疤痕,那留下的理由只有两个,一是出于某种束缚之类的缘故去不掉,二是五条悟本人不想去掉,大概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孩子有很严重的自毁倾向。”五条悟摁了摁太阳穴,这个问题让他倍感头痛,“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家入硝子动作一顿:“但你知道,我可不负责处理这种心理问题。”
“我知道。”他勾起眼罩,目光钉在昏迷中的人身上,“不过我想,她大概只希望我和你讨论有关她的事,别人都不可以。”
家入硝子朝旁边吐了口眼圈,眼底下的青黑更重了:“而且我觉得,你对她的称呼有点问题。”
称呼某种时候会反映出人的心理。
明明五条悟和冬月暄之间差的岁数其实并不算大,可他言语之间似乎完全只将对方当做很小的晚辈来看。
五条悟闻言怔了几秒。
家入硝子难得有耐心:“继续吧。”
“她接下的任务我偶尔也会看,那天我知道她是接了一个普通的二级任务,之前跟她立下过一个束缚,方便有她解决不了的诅咒师的时候我能赶到她那边。”他说,“但是我在祓除完一个任务后,突然就感觉到不得不到她那边——不是强制的,大概类似于心电感应。”
家入硝子安静地听着,烟灰长长一截落在烟灰缸里,安静得仿佛时间的骨灰。
“所以我去了,然后莫名其妙也被拉入那个诅咒内部。”五条悟说,“里面时间流速不太一样,我大概跟她过了十几年。”
他没打算解释太多,毕竟是两人之间的事情。
“然后我才发现她在里面做了很多完全超乎我预计的事情。”
“超乎预计是指?”
“她间接地杀光了整个盘星教的信徒,星浆体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她同样差不多杀光了所有针对我的高层。”
“是有点出乎意料。”
“她对我的一切承诺都抱有高度的不信任,始终都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习惯性用身体上的疼痛转移精神上的压力和不安。她不在乎里面的一切人,只在意我。她似乎把我当做了善恶的唯一标准,到后来连我也无法让她停手。”
“可她在现实中表露出来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硝子。虽然她后来告诉我只是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才无法容忍有人伤害我,但我觉得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她的杀意很明显。”
“咒术师多少是疯狂的,但是现实中她确实没有任何表露出这方面倾向过。”
“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希望我杀了她,只是为了让我产生歉疚,出来之后可以更在意她一点。”
家入硝子顿了顿,把烟全部摁在烟灰缸里:“……五条,你确定你当她老师的时候,没对她做过什么事?”
五条悟静默了一会儿,很坦然地回答:“我在后悔教她的时候,没有多关心她一点。”
家入硝子思考了一分钟:“方便问,你们在里面是什么关系吗。”
冬月暄在他的描述里,简直像是被他精神操控了一样。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同期会做这种事情,但以防万一还是问一句的好。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喝听啤酒。
酒精会影响她操作的精准程度,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喝一点方便平息心中的略微错愕。
“……”五条悟沉默了几秒,“合法夫妻。”
家入硝子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好在她没失态,只是皱起眉梢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五条悟:“都是自愿?”
“都是自愿。”五条悟深呼吸一口气,“我失去了记忆——否则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拿回记忆后我也在想是不是诅咒之类的让我模拟出‘爱情’这种感情,但从出来到现在,我确定了并不是。”
他没有含糊用词,而是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家入硝子默默地又喝了几口酒:“所以那个跟戒指很像的咬痕是她留下的。”
五条悟凝视着手上的咬痕,思绪有几秒飘到了留下咬痕的那个场景里。
她不肯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那个时候就充满顾虑了。这是她唯一索爱的凭据。
胸腔里的心脏跳得莫名快了几拍,他慢慢地压下去:“对。”
家入硝子又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你现在并不像是无动于衷。”
“是,”五条悟重新把目光挪回冬月暄的身上,“但在此之前,我希望她能够不把价值放在我身上。她需要以她自己为标尺。一切为了我的话,大概会加剧她的情况。我不希望如此。”
家入硝子叩了叩桌面,突然觉得也挺好的。
咒术师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而她剩下的唯一的同期能有更深的羁绊,其实也挺好的。
“你过来跟我说这么多,是想你不在的时候让我多看着她一点?”
五条悟颔首:“她在幻境里做出了杀光那么多人的决定……我希望把她拉回来。”
其实也大差不差了,但这一回他并不想杀掉她,尽管确实在某些时刻知道了她的做法后觉得难以接受。
真实的悲剧还没发生,他必须要带她回来,而不是像曾经的挚友那样。
“你们最后结束得惨烈吗。”家入硝子问。其实很好猜,在五条这个人拿回全部记忆之后,那原先的关系肯定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
“有点,”他停顿了几秒,改了用词,“……是挺惨烈的。”
她看上去非常伤心,而他那时还在整理所有的思绪和记忆碎片,一时之间没多轻举妄动,怕自己因为本能而做出后悔的决定来。
“如果她醒来之后对你很抗拒呢?”家入硝子把啤酒喝光了,轻轻一捏罐身全瘪了,“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小。”
五条悟沉默了。
家入硝子望向病床上女孩子苍白的面色,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如果是真的喜欢的话,总得和她平视吧。不能不考虑这种情况。”
“是我的问题。”五条悟说,“之前没考虑过这点。”
家入硝子没说话。
五条悟在变成最强之后,已经习惯因为无与伦比的强大实力而俯视他人了。这并不是一份令人厌憎的傲慢,反而很多时候会因为“最强”所以总是想着保护别人。被庇护者已经很习惯于依赖他。
所以在面对冬月暄的时候,他总是克制不住地以保护者的心态去看,并没有真正地把她放在和自己齐平的位置。但其实情爱里这样会让对方处于弱势。
谈话到此终止,因为五条悟的电话又响了。是伊地知洁高,大概又是新的祓除任务。
“等她醒来给我打个电话。”五条悟转过身双手抄兜,“多谢了,硝子。”
家入硝子说:“想要开始一段关系,就要把一切都想好。恋爱对现在的你来说是很麻烦很耗经历的事吧。”
她在为冬月暄考虑。
五条悟在门口停了几秒:“开展一段关系确实很麻烦。不过,如果是她的话,倒是觉得可以接受了。”
不如说,这么多年来,大概只有她让他觉得是可以尝试接受的。
五条悟走之后,家入硝子重新拿起肋骨刀做解剖实验。另一张病床上的女孩子似乎因为有些冷而动了一下,家入硝子为她开了暖风空调。
就在她摁下开关的那一瞬间,病床上的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家入老师……”冬月暄的嗓子有些哑。但她情绪还算稳定,对身处医务室这件事情接受良好。
家入硝子为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又开了罐酒。
她并不觉得自己多适合的一个聊天对象,不过五条悟既然拜托了,那聊一聊倒是无妨。
“还是叫得亲切点吧。毕竟现在算是同事了。”家入硝子说。
“硝子,”冬月暄很听话地喊,“我的身体指标正常吗?”
“一切正常,诅咒纹路已经完全祓除了。”家入硝子喝了口酒。
“那你检查到我怀孕了吗?”冬月暄抬眸。
家入硝子呛住了。
她一向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然而今天第二次产生了“不是吧?!”的念头。
这信息量也太大了。
冬月暄很贴心地给她拍拍背,顺顺气:“没关系的,如果状况不太好我也能接受,我有心理准备了的……”
“我没检查到你有怀孕的迹象。”家入硝子神情凝重,“……五条知道吗?”
她察觉到,提到这个名字,冬月暄的面上本能地露出抗拒又痛苦的神情,尽管只有短短一瞬。
“……太生气了那个时候。”她声音不大,“忘记说了。本来是想说出来让他感觉歉疚的,不过确实很没意思,后来想起来也不想说了。用小孩来索取他的愧疚感什么的,他应该很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家入硝子拧眉:“所以是产生什么岔子了?”
“我当时想过,因为在诅咒内部我大概和他不是一个物种,应该是存在生殖隔离的,”冬月暄没有说名字,简单地用“他”来带过,“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应该是不太可能存在的,这个幻境应该是读取了我们的一部分记忆后提取信息制作的……说明对我和他,乃至整个咒术界都很了解。这点很可疑。”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那位九条先生还在吗?他有一定嫌疑。”
“具体还得和五条来沟通。”家入硝子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按着自己的额角。
“我猜测能怀孕的原因是整个幻境中只有我和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是身体并不是现实中的这具身体——你也说了我身上没有任何诅咒的痕迹了,所以那个孩子是无法出生且跟到现实里来的。如果继续在那边待下去,我猜想那个孩子应该还是小慎——只不过大概是足量数据支撑模拟后的小慎。”
冬月暄喝了几口水,手习惯性地搭在小腹上,神情有些怔然和倦怠。
她还沉浸在那种绝望的余韵里,睡一觉并没有如何改善状况。
“现在可以见小慎吗。”冬月暄一句话也没有提起五条悟,只是这样问,“好久没见到她了啊。”
她现在对自己“母亲”的身份有了些更清楚的认知,一提起小慎的名字,连神情都开始柔软下来。
这孩子大约是她日后唯一一个有最深厚关系的人了。
“哦,这个。”家入硝子说,“这孩子在校长那边,大概是玩羊毛毡玩得很开心吧。”
“硝子,能不能帮我个忙?”冬月暄盯着不远处垃圾桶里的崭新的衣服吊牌,知道这人来过。
家入硝子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先说好,捉弄人的不干。”
/
“麻麻!”小慎见到前来接她的冬月暄,眼睛瞬间亮了,“抱抱!”
冬月暄俯下身子把幼崽抱起来,很自然地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小慎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门逛街?”
小慎用力地点头。
明明只是被亲了一口,小慎却敏锐地察觉到,冬月暄和之前似乎已经不太一样了。
她似乎是更爱自己了,也更像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母亲了。
熟悉感让她忍不住勾住冬月暄的脖颈,使劲蹭啊蹭。
“夜蛾先生,我和小慎出门一趟了。”冬月暄朝着夜蛾点点头。
夜蛾正道面上却流露出犹豫。
五条悟刚刚给他发过信息,表示冬月暄现在的身体大概不太适合出门。先不说会不会因为十亿悬赏令而被诅咒师盯上,她才在幻境里待了那么久,应该会有一定的错位感,身体也需要休养。
“要不……等悟回来陪你们去?”夜蛾正道尝试着给出建议,“他今天的祓除任务还挺轻松的。应该很快就能赶回来。”
他刚说完,就感觉到周围温度似乎下降了。
他看着眼前素来以温柔和脾气好著称的文化课老师刹那间表演了变脸,从微笑着变成了面无表情,身上“嗖嗖嗖”开始冒冷气。
夜蛾正道:“……”
“啊说到这个,夜蛾老师知道如何让我成为小慎的监护人,且完全得到小慎的抚养权吗?”冬月暄一字一句地道,“夜蛾先生结过婚,应该知道的吧?”
结过婚但也离过婚的夜蛾正道:“等等,你的意思是……”
小慎也从冬月暄的语气中判断出了不太妙的信息:“麻麻,你的意思是……”
冬月暄又亲了小慎一口,笑眯眯地问出了离婚前父母都会问的经典问题:“如果只能跟着一个人生活,小慎想要跟我还是跟你爸爸?”
说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小慎小朋友开始原地为难了。
冬月暄施施然抱着小孩往外走,没多给这位校长先生犹豫的时间。
她打开车门,把小慎固定在儿童座椅上后又拉开车门自己坐了进去,油门一踩便往东京的商业街而去。
车开得很稳。儿童座椅上的小慎这回没有再搞怪捣蛋,而是在认真思考她的话,半晌后给出了回答:“跟麻麻生活的话能经常见到麻麻,然后偶尔见到爸爸;跟爸爸生活的话还是偶尔见到爸爸,经常见到麻麻……好像没区别耶。”
小孩子的童言童语听起来虽然挺有意思的,但知道原因的冬月暄还是觉得心口微微一刺。
一路漫长。
“不说这个了。”冬月暄把车停好,把小慎从儿童座椅上解救下来之前,把小墨镜摸出来给她戴上,遮住了那一双标志性太强的大眼睛,随后便抱着她往儿童服装店里走。
“看到哪件喜欢的都可以跟我说。”冬月暄把小慎放下来,平静地说出了极其豪气的话。
虽说让小孩子自己挑,但她也有选择性地挑出了一些很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大部分都是同样的款式不同颜色二选一,她让小慎自己选。
结果这小孩瞒着她,偷偷摸摸地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天才儿童手表给她爸爸发消息。
被逮住的那一刻,小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就被冬月暄毫不留情地挠痒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停手。
“麻麻不会生气吧……”小慎小心翼翼地试探,“小慎因为两件都很喜欢都不想辜负麻麻的心意,才问爸爸的……”
小小年纪嘴里鬼话连篇,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冬月暄双手环胸:“没事,我不生气。”
幼崽气还没喘匀,就听到冬月暄说:“手表拿过来给我看看哦小慎。”
幼崽下意识护住了手表,过了一会儿不太情愿地递过去了:“麻麻不准看我和爸爸的小秘密哦。”
冬月暄顿了顿:“只看你爸爸选的衣服。”
她翻记录翻得很快,也很信守承诺地没往上翻。
这种时候才会突然意识到,原来的她做得真的挺失职的。
小慎大概早就敏感地察觉到,原先的她只不过是凭着一点爱屋及乌的心思来对待她的,所以比较之下,还是五条悟更真心更尽到家长责任一些,这才让父女间有了共同的秘密。
虽然知道是自己造成的,但冬月暄还是感到有些挫败。
她继续看五条悟对这些衣服的建议,默默地下定决心,之后绝对要成为一个在合格线以上的母亲。
五条悟和小慎聊天倒是很认真不敷衍的,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小慎穿每件衣服的优势之后做出了选择。
然后,小慎就看到冬月暄对着店员小姐笑了一下,随即优雅且飞快地挑出了和五条悟选择相反的衣服,动作快出残影:“把这些都包起来。”
小慎:“……”
麻麻生气了,绝对。
大概率还是和爸爸吵架了。
大人生气了要怎么哄才好呢?
小慎思考了一会儿,啪嗒啪嗒跑到冬月暄的面前:“麻麻你等我一下哦!”
正专注于为小慎挑更多衣服的冬月暄下意识回头:“等……”
她赶到门口,就看到小慎站在不远处生意不错的饮品店前排队。
后面来的人有没看到她的,抬脚一迈站在了她的面前。
冬月暄忍不住要出去,生怕有人踩到她,又或者是欺负她。
结果就看到小朋友双手叉腰,头上呆毛翘起,卫衣底下有个若隐若现的猫猫头,跟当年的她教过的小孩有一模一样的神情:“不可以插队喔!”
旁边这位留着三七分长发的人惊诧地寻找了一会声音来源,低头后才发现这小孩是一个人来的,连声说着“抱歉”就往后挪,重新排在了小慎的身后。
轮到小慎点单的时候,她纠结了几十秒,后面的人以为她是囊中羞涩,便善解人意地对店员说:“这个小朋友的消费我一并付了吧。”
小慎眨巴眨巴眼睛:“劳烦拿一杯蜜瓜苏打。”
然后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道:“谢谢叔叔。不过我有钱哦。”
随即她豪气冲天地拍出一张黑卡:“店员姐姐,这个叔叔的钱我一并付了吧!”
店员小姐有些惊讶和为难。
长发男人想了想:“就按这个小朋友说的吧。那我也来一杯蜜瓜苏打。”
随即,他单膝半蹲下来,试图让自己和小慎的眼睛平视:“等我一下可以吗?”
小慎歪歪头,点了点。
长发男人就笑眯眯地进了旁边的花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小雏菊,再次单膝半蹲,视线和她几乎平行:“这是送给善良的天使小姐的。”
小慎怔怔地接过花束,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哦!”
她拎着一杯蜜瓜苏打,另一只手抱着一束花,快乐地重新蹦跶进服装店。
身后远远地传来两道声音:“萩,你可真慢啊。”
随后是那个长发男人动听的声音:“这是因为刚才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啊,小阵平。”
这边的小慎先是把蜜瓜苏打递过去:“麻麻,这是我为你点的哦!”
看清楚全过程的冬月暄:“……”
她自己倒是对蜜瓜苏打没什么所谓,只是因为知道五条悟很喜欢喝,才会跟着把这种饮品强行扭成自己的喜好。
冬月暄说:“谢谢小慎,不过今天我忽然觉得蜜瓜苏打太甜了哦。”
这么甜,才不适合她这种人吧?
反正怎么都得不到,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去一遍遍品尝这些能够想起他的东西。
“啊,这样啊……”小慎把饮料摆在服装店的凳子上,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会儿,又把这捧小雏菊递过去,“没关系,麻麻不想喝我用爸爸的钱买来的蜜瓜苏打,那就接受这束花别的男人的钱得到的鲜花吧!”
冬月暄嘴角抽搐,接过了这束小雏菊,上面居然还有一张卡片,镌刻着一行花体字:
To the sweet angel.
……刚才那家伙日常里肯定很会撩人。冬月暄拨弄了一下花,确定没有问题后,就打算先替自家小朋友拿着。
哼哼,我真是个天才。小慎看着冬月暄好好地握着这捧花,得意地叉腰想:回去就要告诉爸爸,路上有个长发叔叔对麻麻一见钟情还送花!
第55章 徒花·2
“这份申请请务必通过。”五条悟把纸质申请又往前推了一截。
在祓除诅咒之后, 他第一时间就是先赶好了这份申请,随即递交到高层这边来。
灯火昏黄的各扇门后,第一道粗嘎的声音率先否决:“二级咒术师是宝贵人才, 和你绑定任务纯属浪费。”
“因为她有能够成长到一级的实力, ”五条悟说,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你们之前已经给她发了好几次越级的祓除任务了吧。”
这是他在翻动过往冬月暄的任务报告之后才发现的。
——几乎是数目惊人的“出错”的任务,而她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完成,而且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抱怨过, 甚至每次见到他的时候被问起近况都是笑眯眯的, 这才导致他没有去深究。
在发现的这一刻,五条悟惊诧又愤怒,脑海中也掠过一瞬的念头:也难怪她当时在诅咒内对高层下手毫不留情。大抵是对高层的肮脏操作和每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已经十分疲倦和怨愤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随即他按捺住了这种有些危险的想法。
粗嘎声音继续反对:“每一次任务她都完成得很好,而且还活着, 不是吗?”
五条悟说:“我需要对她进行进一步的指导, 跟我任务绑定对她来说是提升最快的方式。”
“门”后响起了尖细的声音:“你真正的目的是让她减少高强度的工作量吧?”
“这只是目的之一。”五条悟没有否认, 与此同时他露出了倦怠厌烦的神情,指尖冒出了紫色的光晕, “这次不是申请, 现在明白了吗。”
高层之间突然鸦雀无声。
紫色的光晕越来越大, 他们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杀意, 忽然之间就仿佛被掐住了脖颈,冷汗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五条悟这回不是在开玩笑。
“等、等等。”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粗嘎的声音出声道。
紫色的光团鼓胀、加大, 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我们答应!”尖细的声音抢先一步说出口。背后的人开始擦汗,看着那团致命的光晕“咻”一下缩回了五条悟的指尖, 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对“冬月暄”新一轮的评估在每位高层心中闪过。
五条悟重新变回了他们以前认识的、懒洋洋的样子:“早通过不就行了嘛,那就这样通过了哦。没人有异议对吧?全员通过诶。”
他双手抄兜,赶时间一般疾步走出了门。
高层们静默了几秒,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走出门的五条悟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愉快,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他很少用暴力来进行威胁,毕竟如果他愿意,杀光整个咒术界高层恐怕也不过是顷刻的事情,哪里需要一次次地浪费时间来和他们拉锯博弈……然而这一回却如此行。
他闭着眼睛,倚在墙面上,脑海中又开始播放着那份冬月暄越级祓除任务的名单。
密密麻麻,几页纸都打印不完。
而他之前理所当然地劝导她,不要用情绪兑换祓除的力量。
……如果不到极其危险的时候,她也不希望动用情绪来兑换的吧?
心脏仿佛被凿开细细的一线,疼痛钝而绵长。
铃声响起,打断了五条悟的思绪。
是家入硝子的电话。
他接通:“是冬月醒了?”
电话那头的家入硝子顿了一拍才回答:“啊,是的,她现在直接去找小慎了,大概正在往购物中心逛。”
五条悟屈起一只手指,在墙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她有说什么吗。”
“她没提你的名字,不过让我转告你,那个幻境有古怪,这个诅咒大概是针对她——或许包括你设定的,因为内部人物虽然是虚假,却和现实中的人物各方面高度重合,几乎没有破绽,说明对方收集了足量的信息。”
五条悟说:“我也有这个想法。还有什么吗?”
家入硝子忽地沉默了,五条悟若有所感地停住了动作,等着她的回答。
“……五条,你知不知道,你们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暄已经怀孕了。”家入硝子说。
五条悟瞳孔骤缩,五指不由自主地压在墙面上,生生将墙面掐出了一个洞。五指青筋暴起,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由她来告诉你比较恰当,我来说的话很像是游戏中那些负责传话的npc,不过她确实很抗拒提起你,也很抗拒见到你,甚至并不想告诉你这件事,觉得很没意思,觉得你大概只会歉疚又或者其实还是无动于衷……”家入硝子回想着对方的神情,并没有添油加醋。
冬月暄拜托她的事情,只是请她告诉五条悟幻境是虚假的,还是她提出要不要跟五条悟说怀孕的事。对方当时犹豫了很久,不过还是同意了,但拒绝自己主动说。
“但是我想,女孩子遇到了这种事情,很辛苦地保持缄默生活着,最后还被你拒绝了,多少也得让你知道吧。”家入硝子说,“不过她猜测那个孩子如果在幻境里出生的话,应该会是以小慎的数据为基础进行模拟的,目前尚且不清楚背后的人对小慎是否了解。”
五条悟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然而察觉到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语塞。
“她真实的身体并没有怀孕或者流产的痕迹,”家入硝子说,“但是心理状态我并不能确定。”
“她……”
“好了。”家入硝子打了个呵欠,没打算继续为他解答,“我不想继续担任传话的npc了,不想变成人渣的话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之后的问题请不要试图通过我解决,我很忙的。”
电话被她毫不留情地挂断。
五条悟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发紧的喉口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面颊的肌肉都因为齿间咬合的力度而绷紧,周身气度恐怖到监控内的高层们脊背发凉、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从监控中同样可以看到,五条悟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原地回忆着什么事情,随即开始拨电话。
然而电话里的机械女声自始至终都在冰冷提示已关机。
一时之间居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把自己拉黑了。
手机上突然收到了小慎的消息,一组一组的图让他做二选一。
他快步往外走去,把电话拨给了伊地知洁高:“伊地知,从这边赶去购物中心车程要多久?”
伊地知洁高心里发苦,猜测又要加班之后无奈地估算了一下,给出了答复。
“开车。”五条悟说,“我希望能在五分钟之内见到你。”
伊地知洁高:“诶诶?可是五条先生我到你那里还要至少十分钟——”
日常迫害可怜的辅助监督的某人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随即他开始认真地端详着图片上的衣裙,给出了自认为很好的建议。
坐在车上的时候,五条悟说:“再不开快点要被掌掴哦伊地知——”
伊地知洁高抖了抖,面色发青:“五条先生我已经开到最高限速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哦对了五条先生,关于你提到过的那位九条先生,我查到的资料是这大概率是个假身份。”
五条悟停顿了几秒。
“目前查到的消息来说,那间庭院也不是九条先生的产业,所以之前他说请冬月小姐家中祓除诅咒的事情就充满了疑点。”伊地知洁高回忆了一下查到的资料,“这个假名唯一使用过的地方就是在盛大牛郎店。”
看起来伊地知洁高是很想吐槽对方的辅助监督失职的——居然连这间房子不是九条泽哉的房子这种最基础的事情都没查清楚。
五条悟沉吟了一会儿:“还有什么信息吗。”
“呃……虽然这位九条先生来历成谜,不过据说一直是牛郎店的top,因为白发蓝眼而深受女客人的喜欢。我看过照片,虽然他化了妆,但其实和五条先生您有几分神似——”伊地知洁高倏然闭嘴。
他尴尬地把目光从后视镜里收回来。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冒犯了。
五条悟倒是若有所思。
伊地知洁高几乎是天天和自己见面,也见过摘下眼罩的自己,所以他说有几分像,那就确实是像的了。
“剩下为数不多的线索只能从店主和他招待过的女客人入手了……”伊地知洁高擦了把汗,“呃,我这里有个不成熟的建议,请您保证别生气……”
五条悟敏锐地看过去:“嗯?”
“呃、其实这个方法不是我想的。”伊地知洁高疯狂打补丁,“但这是我的几位侦探朋友和公安朋友一致认同的……如果您不认同的话,请忽视……但是我觉得这大概是最优解……”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听起来甚至小到有些可怜。
五条悟“唔”了一声:“说吧。”
“既然您和那位九条先生身形这么相似,加上对方如今下落不明的话……您完全可以来,呃,假扮他去和那些客人套话?这样的话,那些女客人应该会讲出更多的信息吧?”
伊地知洁高说完,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小心翼翼地继续打补丁:“盛大牛郎店只开展陪聊业务的,没、没有别的……”
身后的人勾起眼罩的一侧,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威胁之意溢于言表,顿时让伊地知洁高压力山大。
“真的……大概……也许……”伊地知弱弱地闭嘴,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抹了脖子,“好吧我会为您再详细搜寻资料的。”
手机又震动了两下,五条悟低头点开小慎发来的消息。
“爸爸!我跟你说哦,刚刚我给麻麻买了一杯蜜汁苏打,有一个很帅的长发叔叔给麻麻送了小雏菊,表示对麻麻一见钟情哦!他还喊我天使小姐诶~[图片][图片]”
“爸爸你是惹麻麻生气了吗?麻麻接过了这束花耶!”
“爸爸大事不好啦,麻麻去牛郎店找你的盗版啦QAQ”
三条信息狂轰滥炸,五条悟点开了大图,看了雏菊花一会儿。
他认出了那张卡片上的花体英文。
“伊地知,换方向。”五条悟熄灭手机屏幕,“直接去盛大牛郎店。”
伊地知下意识踩了刹车:“诶?!五条先生您居然想通了吗?!”
手机又疯狂震动起来:
“爸爸!麻麻开始点牛郎了!她现在点了一个黑头发红眼睛DK……咦,居然跟爸爸的类型完全不一样诶,不过排在牛郎店第二!园子阿姨也在哦!”
“爸爸,我不能去牛郎店……QAQ但是这个哥哥好帅哦,他站在门口喊我公主殿下诶。”
“我不跟你聊啦我要跟我的王子殿下聊天~[墨镜猫猫飞吻.jpg]”
五条悟:“……”
他抬手,从伊地知洁高放在旁边的、装着九条泽哉人物资料的档案袋里倒出了一沓照片。
在牛郎店里,九条泽哉最受女性欢迎的着装是黑色英式燕尾服,搭配上白手套。
底下评论都是“最令人想睡的男人,没有之一”“服务态度超棒喔!”“以后会考虑找白毛蓝眼同类型的男友”。
五条悟翻过一页,意外发现了冬月暄留下的痕迹:-
[Satosuki]:九条先生是很温柔的人,笑起来像让人觉得有点像黏人的猫……很可爱,会让人心软的那种。谈吐幽默,聊完心情会愉快很多。有机会还会光顾的。
冬月暄的账号因为特殊性被伊地知洁高重点拎出来,于是五条悟还看到了她给“九条先生真是挺理想的伴侣”这个评价点了个赞。
他的指尖停留在这行评价和赞上挺久。
五条悟把资料推到一边去,双手往脑后交叉一靠,语气听不出心情好坏:“伊地知,再转个方向,我要先去买一套英式燕尾服。”
伊地知洁高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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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暄翻出自己之前的订单,在发现了这条铃木园子替她留下的评价之后,立刻出示给店主看:“我之前给九条先生留下过好评了,所以能告诉我九条先生最新的消息吗?”
她时不时转过头去,看着站在门外的铃木园子和小慎。
刚才意外和铃木园子在门口碰到,对方大概是跟京极真吵架和好了,连忙摆手说不进去,就站在门外看看。小慎属于未成年人,铃木园子刚好带着她。
“我想进去,我怕有人拐跑麻麻。”小慎眨巴眨巴大眼睛,小声哀求。
铃木园子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一把把她抱起来绕到旁边的咖啡店:“坐在这个角度也可以看到她们哦!”
店主很为难:“九条桑他最近请了长假说是有急事,所以最近都没见到他呢……”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九条泽哉还不回来啊!
他的女客人天天坐在店里幽幽地喝啤酒等他,每一个夜晚都是伤心夜啊,他都看着心痛。
“那这样,”冬月暄佯装为难,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先点别的牛郎再套话,“九条先生和哪位牛郎先生关系最好?”
“哦,这个啊,是这位Honey先生哦。”店主笑眯眯地指着不远处墙面上挂着的排行榜。
黑发红眸,看上去是斯文款的。
冬月暄微笑着说:“那就先预定三个小时吧。”
她坐下来和这位花名Honey的牛郎聊天,先是各方面都大致聊了一些,最后她不动声色地绕到了跟九条泽哉有关的话题上。
Honey笑得有些无奈:“看来我的电波无法被冬月小姐接到啊,冬月小姐一直都在聊九条桑呢,跟‘白发蓝眼’有关的话题已经重复了三遍了哦。”
冬月暄怔了一瞬:“……啊抱歉。”
“让美丽的小姐说抱歉都是我的不好。”Honey十分自然地把她不自觉的走神揽在自己的身上。
说话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女客人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冬月暄背对着门口,意兴阑珊地没想着回头,打算再努努力争取在这三个小时之内套取有效情报。
说实话,她之前在幻境里面对高层那些烂橘子套情报倒是利落干脆,回到现实之后,反倒在男女关系上还挺抗拒对方的honey trap,以致于表现得很青涩。
店主忍不住大嗓门儿:“九条桑!你终于回来了!大家这段时间都很热情地等待你的回归啊!咦,话说你是不是……”
后半截压低了声音,明显是不希望客人们听到,但是又忍不住八卦的心:“你是不是去整容了啊?效果很不错啊……诶,不对啊,虽然你请了长假,但是我们也才见过没多久吧?”
冬月暄下意识想要回头,就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啊,是啊,这段时间好好整容过了呢。花了大价钱的高科技呢。”
冬月暄放在双膝上的手指一紧,裤子布料上多出一道道褶皱。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回头。
……好难受。
听到他的声音就好想哭。
最可悲的是,她觉得自己那颗心脏还是因为他慵懒的声线而跳动得更快了。
……他在自己醒后没有第一时间来见自己,而是继续出任务,甚至着手调查九条泽哉的任务。
所以自己的分量就这么轻吗?
还是说,因为她喜欢他这件事在他心里是错误的,所以他刻意要拉开两人的距离?
别想了。
冬月暄绷紧了唇,努力去忽略女客人们尖叫着簇拥上去的欢声笑语,心情一落千丈。
内心里那种叫嚣着“凭什么”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五条悟懒洋洋地应付一两句,随即三两步走过来,长腿一跨,就坐在了冬月暄对面的沙发上,目光滑过Honey,随即停滞在了她的身上。
女客人们笑闹着坐在他的身侧,想要按住他的肩膀,结果却疑惑地发现,明明没有隔着什么,却怎么都碰不到他。
酸意泛滥,她终于鼓足勇气抬头和他对视。
……原来他今天没戴眼罩啊。
这样漂亮的眼睛展露出来,没有人能够把视线从他身上离开吧。
她又想逃跑了。
“冬月小姐?”Honey皱皱眉,显然是发现了这个九条泽哉不是原装的,而且对方似乎对他身边的冬月暄非常感兴趣,直白到眼神都一直钉在她身上,丝毫不加掩饰。
冬月暄被这一声喊得一顿。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对啊,凭什么她要逃跑。
不就是喜欢的人而已吗。
他并不在意自己喜欢的情绪,那她为什么要因为他而停下工作呢。
“Honey先生,问你个问题。”冬月暄忍住几乎要沸腾的酸涩,笑眯眯地问,“盛大牛郎店应该有非常多优秀的牛郎的对吧?”
Honey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下意识点点头:“对的……”
对面的五条悟静静地望着她和黑发男人凑近了说悄悄话,没动。
冬月暄抬手拨号:“喂,园子,你让小慎把黑卡给我一下。”
铃木园子显然在外头看清了一切。
虽然看好友的戏不太好,但她敏锐的吃瓜雷达已经开始响动,火速为她送来黑卡一张。
冬月暄扬起黑卡,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够他们这一片的人听见:“店主先生,干脆把这里剩下的牛郎先生都喊来我身边吧,预定三小时哦,我这就来刷卡。”
乌泱泱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往冬月暄身边挤,Honey显然蒙圈了:“不是,冬月小姐你——”
冬月暄瞥了五条悟身边并没有因为他无动于衷而恼怒、反而依然在笑闹的女客人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在了五条悟本人身上:“哦,我只是有钱啊。花男人的钱为自己点牛郎,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门外的小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困惑,转过头问铃木园子:“我爸爸假装成牛郎身边围了一群女人,我麻麻用我爸爸的钱当着他的面点了超多的牛郎,小慎我小小年纪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56章 徒花·3
点完了, 看着身边质量参差不齐的男人,冬月暄又觉得兴味索然。
很拥挤,身侧各种陌生男人的浅淡香水味杂糅在一起, 她仿佛被笼在一个香水罩子里, 氧气都要被完全剥夺干净。
陌生的、令人抗拒的。她浑身僵硬,本能地就想避开。
身体在渴求熟悉的雪后青空的气味, 浅淡却又干净,而不是像这些或多或少都具备侵略性的香水一般,让她周身不适。
海王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由衷地想。
Honey已经跟她差不多腿贴着腿了, 只有窄窄一线缝隙。他僵着一张面皮,眨了眨眼:“冬月小姐,光是我一个人不能满足你是吗。”
“不行的,”冬月暄和左右两边的人都隔开了一点,努力岿然不动, 随口就来,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没人能一次性给我全部的爱, 那就每个人都给我一部分好了。”
牛郎们闻言,开始充分发挥自己的职业素养,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而且说得也不油腻。
冬月暄随口敷衍着, 眼神却时不时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他周围围绕了一群女客人。
按规矩来说, 一位牛郎只能尽心竭力地服务一位女士,奈何这些客人都是天天来到这边逮人的,消费的金额在店主这儿只多不少, 店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女客人们很自然地就开始动手动脚,奈何怎么动都碰不到, 疑惑之余她们纷纷调笑问:“九条桑是不是自带什么磁场啊,意外让人觉得有点距离感呢。”
真·有距离感·五条悟松松懒懒地倚在沙发靠背上,语调轻松自然地同她们聊天,刻意压低了音调,听起来低沉又散漫:“命中注定的人才能碰得到我哦——诸位谁能报出跟我独特共有的小秘密,谁才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主角呢。”
他平时在学生们面前插科打诨不着调惯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其实只要他愿意去装装样子,多的是人会被蛊到。
至少冬月暄被他这副做派蛊惑了几秒,失神了几瞬。
女客人们又被他的嗓音电到:“九条桑的声音更好听了呢!”
对所谓的“命中注定”“女主角”颇感兴趣的她们开始回想过去相处中的点点滴滴。
五条悟含笑不语,眼神和冬月暄瞥来的一眼正好对上,随即又丝滑地错开。
冬月暄的心神因为这一眼而一动。
凭借在幻境之中这么多年的真实相处,她本能地就感觉到了,他现在应该是在生气。而这生气并不是对着她的。
没等她思考出任何缘由来,就看到对面的女客人在小声尖叫,娇笑声阵阵飘过来。
——凭什么啊。
凭什么你能跟所有陌生人相处这么好,但是不愿意你身边坐的是我呢。
脑袋里的那根弦轻轻绷断了。
冬月暄倏然起身,两张对放的沙发上男男女女都朝她看过来。
其实站起来的这一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可是心底的情绪黑洞越来越大,她不想要再瞻前顾后。
她径直走到了五条悟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嗓音不咸不淡:“九条先生。”
五条悟抬起头仰视她,应了一声:“冬月小姐。”
从这个角度,冬月暄能感受到再真实不过的五条悟究竟拥有如何宽阔的双肩、喉结是如何峰峦般凸起,胸膛是如何结实有力,双腿又是如何长得惹眼的。
她莫名想起了幻境中,次数寥寥的几次做.爱。
她很喜欢在上面,因为这样可以把他的眉眼全部镌刻进脑海,还能俯瞰他,仿佛她在俯瞰他的时候,他们才是平等的。她喜欢自己控制的感觉,尽管每次没过多久主导权都会回到他那边,可她至少觉得自己能够控制着这场情爱的进程。
那些炙热的粗暴的意乱情迷的爱意,还隐藏在她脑海的深处。
——这叫她怎么甘心一切归零。
冬月暄倏地笑了一下,随即微微抬起右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屈起膝弯,将膝盖和右腿插到了他两腿间不宽不窄的空隙里,几乎是紧紧贴在他□□的,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感受到他双腿骤然绷紧的肌肉与灼烫的热度。
他没对她使用无下限……
冬月暄想着,把一只手摁在他的肩上,一个用力,力道的支点就拢在了右腿和搭在他肩膀的左手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几乎要完全贴上去,而她另一只手往他的胸肌探去——
五条悟用手掌抵住了她为非作歹的手,看上去几乎就是她的手和他的手紧紧贴在一起。
冬月暄微微发怔。热度连接着心跳,她的面颊微微涨红了。
他对所有人都是使用无下限拒绝的,唯独对她,他是用手来制止的。
咖啡厅里一眨不眨盯着那边的小慎“噌”地一下抬起小手笑嘻嘻地捂住了眼睛,就是十指都不怎么走心地露着缝隙,津津有味地观摩着自家爸妈的当众调情。
铃木园子“哈”了一声,径直用双手捂住了小慎的眼睛:“这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东西哦!”
小慎被捂得吱哇乱叫:“可是园子阿姨你也看了嘛!”
“我是大人诶?”铃木园子理直气壮,“这种人数众多的调情还是没看过的啦,看看长长见识嘛。”
揩油失败。
冬月暄的怒气却短暂地消失了。
冷静下来的她抽回自己的手,动作相当自然地一挤,几乎是贴着他坐下的。
——他不想自己跟他多肌肤相触,她偏要肌肤相触。
雪后青空的气味强势地排开了其余一切气味,密密地裹住她。
她的氧气又回来了。
在场的人中,只有她能被无下限接纳。
“喂喂,怎么插队啊!”旁边的女客人不满地皱眉,“刚才的动作越界了吧?!”
冬月暄无动于衷,但对方大概是喝了点酒,抬手要搡她一把——
无下限延展到了她身上。
女客人推不到她。这种感觉和接触不到五条悟一模一样,她的脑袋上缓缓长出了一排问号。
对面的牛郎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发展,纷纷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排不上号的女客人自然而然地和多到站不下的牛郎们聊起来,随即成双成对地走到了店里的别的角落聊天小酌。
四舍五入,颇有些花五条悟的钱请客人们免费和牛郎聊天的感觉。
大抵是两侧太拥挤了,五条悟倒是没推开她,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同旁边的人继续说话:“诸位还有什么对我的评价,或者想问我的问题呢?今天难得来一次坦白局哦。”
客人们神色各异,对冬月暄颇有微词,但毕竟“九条泽哉”现在供不应求,要么大家一起来,要么一个个等他轮过来陪,但后者不知道要往几天后了。遂选择大家一起。
她们说:
“很多时候都觉得九条桑其实有些疏离呢,感觉不食烟火,人家上次请你去五星级餐厅都不答应呢——”
“唔,那是因为不好让你破费呢。”
“九条桑你看着洁身自好,人家约你都不出来,但其实你私底下玩得应该挺花吧?上回听到你说了什么‘主人’了啦。我其实是S方哦,你真的不感兴趣吗?”大波浪美女抛了个媚眼,抬手从钱包里拿出一小把日元纸钞晃了晃。
不幸的是这明显是把媚眼抛给瞎子看,男人只是略有些新奇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失笑道:“你听错了。”
“九条桑,你之前可是失职了喔,上次喝多了你说有个天才初恋,是她给了你所有的温暖和爱,而你只是某个人的替代品,连名字都相仿——”旁边的公主切小姐眨了眨眼睛,“你到底是为了推脱和我回家过夜,还是真有什么天才初恋啊?实话实说嘛,哪个我都不会生气的。”
“哦?天才初恋?”五条悟的眸光掠过冬月暄一眼,很快回到了公主切小姐身上。
“诶,装傻啦?那我要把你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哦——”她斜乜了他一眼,发现对方无动于衷,于是对他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越来越不高兴,“你可是说了,你那位初恋小姐有了爱人,还生了孩子,可你还是无条件地爱她哦。还说什么我们是玫瑰,那位小姐是月亮。”
冬月暄听着五条悟和这些客人的聊天,默默地把可疑的点记在心里。
“没有的事。”五条悟轻描淡写。
而公主切小姐被他这种敷衍的态度气到了,当即说:“那你今天就跟我喝!喝那么多酒重新复原现场!”
老师他喝酒一杯倒……
冬月暄下意识想要制止:“等等……”
却在五条悟意味不明看来一眼的时候,遽然意识到自己又为他的情绪牵动了心神。他胜券在握、游刃有余,她又是落入陷阱的那一个。
他永远占据主导者地位。
可她不想这样。
她讨厌自己明明被拒绝了、却忍不住关心他的心情。
逆反的情绪呼啸而来。
公主切小姐眼神不善:“怎么,你要阻止我吗?我劝你少管闲事,要不然你帮他喝——”
“不是的,”冬月暄打断了她的话,唇角弯弯,“我是想说,烈一点的酒吧?节省彼此时间啊。”
五条悟看了她几眼。
冬月暄视若无睹:“龙舌兰?白兰地?白酒?要不干脆红的白的掺起来喝吧?”
公主切小姐眼睛一亮,立刻去店主那边点酒。
两个人靠得很近,他轻飘飘地丢来一句:“冬月是想谋.杀老师吗。”
“九条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有点听不懂呢?”冬月暄面上的诧异非常自然,“而且九条先生不是会反转术式吗,喝致死量的酒都没关系吧。只要你想,没办法喝醉的吧?”
“有道理,”他笑着说,姿态在旁人看来有些过分亲昵,没什么分寸感,“不过——等会谈谈吧。”
“我和九条先生没什么好谈的。”冬月暄面无表情。
为什么他可以做到明明不喜欢却靠得这么近、还给她独一份被无下限包裹的温柔?
他能不能自觉一点?
如果说是喜欢,又为什么要拒绝她、在这种时候只想着等会和她谈谈?谈什么?用师长的身份吗?
“可是我想和你谈谈。”他的眼神微微锐利起来,“很重要的事情。”
“不会又是和诅咒、咒灵、祓除任务有关吧?”冬月暄说。
五条悟说:“一部分。”
冬月暄冷淡地说:“我不想和你谈这些。”
“但是很重要。”
“就算重要也不想和你谈这些。如果不是调查任务,我现在根本就不想看到你。”她说。说完就明白过来自己说了很伤人的话,但是今天她不会为此道歉了。
五条悟明显因为她的话停顿了比较长的时间,随后坦言:“那我会采用暴力一点的方法。抱歉。”
冬月暄被他这种无耻的态度惊诧到了,当即就要站起来直接走人,却被他牢牢地握住了手腕,那双动人心魄的蓝眼睛里没有笑意。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过来,正在兴致勃勃说话的客人们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其实刚才并没有听她们说话,而只是在跟她一个人聊天。
“很重要。”他又道歉了一次,“必须得听,所以抱歉。”
怒火在心口熊熊烧起,公主切小姐端来酒,破坏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
冬月暄想走,手腕却一直被牢牢地钳制着,力度非常大。她一开始还在挣扎,到后面发现对方纹丝不动,渐渐地泄气了,但是手腕不舒服,她扭了扭,想要调整出一个舒适的姿势,对方察觉了她的意图,放松了一点。
她抓住机会相当用力地抽手想要逃走——她决心非常大,这一下如果没挣脱被拽住估计就要骨折了,结果他更快,重新钳制住了她。并且让她的手安然无恙。
公主切小姐在用海马刀开酒,五条悟没有端着酒杯等待,而是从身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什么,才冬月暄看清这闪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之后,手腕已经被“咔擦”一声拷上了。然后他平静地把另一个拷环套在了自己的手上。
“你……”冬月暄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随身带这个?!不会以为这就能困住我吧。”
五条悟说:“想到你会逃跑,所以来之前特地去买了可以捆绑住咒术师的手铐了。”
公主切小姐端着酒杯,面色难看:“我们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失陪了。”五条悟起身,手腕垂着,没有强行提起来一面冬月暄的手腕受伤,“感谢诸位的信息。”
他微微弓身,用空闲的那只手往冬月暄膝弯一抄,相当轻松地把人抱起来施施然往门口走去。
公主切这才反应过来:“你耍我?!”
她想要追到门口去,却被旁边的大波浪拦住了。
大波浪懒洋洋地:“你还没看出来?她旁边那位就是他口里的天才初恋啊。”
她随手揽过一个牛郎的肩:“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别开玩笑了,他们两个明显就只是在闹别扭罢了,我们凑上去只会是小丑的。”
公主切涨红了脸。
其实她之前对九条泽哉的态度就是一起聊聊天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九条泽哉只要一坐在那里,目光就离不开他。
他的眼睛比平时的蓝眸更为深邃辽阔,仿佛一望无垠的清透海面,看上去随时能猜透,但实际上却深不见底。她觉得对方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性.感,才忍不住认真了。
被揽过来的Honey此刻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不是九条桑。”
“诶?!”大波浪和公主切都回过头来看他。
Honey无辜地耸耸肩:“我跟九条桑很熟,他们其实只是外表比较像而已。”
他顿了顿,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怎么说呢,如果不是今天见到这个男人,他都没发觉,九条泽哉长久以来似乎一直在模仿对方。
有趣的是,冬月暄第一次来牛郎店的时候,Honey其实也在。Honey发现只有那个时候,九条泽哉才露出了他一部分真实的性格——温柔的,只在意一个人的,可还是忍不住在演这个男人。
就好像,希望冬月暄把他能当成这个男人——哪怕是替身来倾诉,又希望冬月暄能看到自己真正的一面,不要把自己和他混淆。
明明两人是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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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冬月暄异常愤怒。但她不敢乱动,怕从半空掉下来,两个人的手恐怕要被手铐拉伤了——五条悟有反转术式,她可没有!
已经从咖啡店里出来的小慎和铃木园子同时发出“哇哦~”的荡漾语气。
小慎歪歪头:“爸爸麻麻在外面就玩这么大的吗?”
铃木园子诧异于好友的感情进程突飞猛进,低头问:“咦,小慎你的意思是……”
小慎坚定地点点头:“没错,他们以前只在家里这样,每次见到我偷看,麻麻还要假装没事,爸爸只会得寸进尺亲麻麻,然后把我赶回房间里!”
铃木园子有点懵:“等、等下,进展已经这么快了吗?”
这听起来还听成人频道的啊?
她低头狐疑地看了小慎一眼:“你真的只有三岁吗?”
小慎无辜地看着她:“是哦。”
铃木园子想起曾经有个七岁的、住在毛利兰家里的小孩,心里直犯嘀咕。
这边的五条悟被她用一只手连捶了几下也没松手,甚至还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要不就这样来谈谈吧,我放下你的话,估计又要逃跑了。”
说完,他还真的就用这种公主抱的姿势,疏疏懒懒地站在树下,没动。周围的路人经过的时候都会瞥两眼,大抵以为是在拍什么电视剧,都很识趣地没上来叨扰。
可是光是这些目光就足以让她感到羞耻了。
冬月暄还想秉持不合作的状态,可当她对上五条悟的眼神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动真格的了。
反抗的心思越来越弱,她闭了闭眼,愤怒之余又感到一丝悲哀。
“谈吧。”她说,“我会跟你好好谈的,但是放下我。”
五条悟依言放下她。
他第一句话是说:“身体好点了吗。”
“硝子应该已经告诉过您了,我没事。”她态度很冷淡,用上了敬语。
五条悟静静地注视她,冰蓝色的眼眸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模样:“那心里呢。”
“如果不见到您的话,我应该会很平静。而见到您我觉得很愤怒,一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冬月暄硬邦邦地反击。
“为什么之前怀孕了不告诉我。”五条悟的食指叩着桌子。
冬月暄能感觉到他似乎是在焦躁不安。
多难得的情绪。
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心情愉快:“告诉您了又有什么用,反正只是不会带出来的一串虚假数据——”
“冬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明显严肃的声音。
“不要这样说你自己,也不要这样说这个孩子。你明明很爱她。”五条悟说。
冬月暄微讽地勾起嘴角:“她如果不是在父母的爱意中诞生的,那我宁愿她不要到来。不被父亲期待——”
“我没有不期待。”五条悟停止了叩桌面的动作,安静地说。
她一时之间听不太懂他的意思。
情感上迫切地希望他是盈满爱意的,可理智上却知道很难如此。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怒火又开始往上窜,她冷笑一声:“所以你只是期待有一个孩子——”
“不是。”五条悟说,“这场话题的主角是你,是‘你’怀孕了,重点不是这个孩子。我在意的是冬月你的感受,我想知道孩子的离去会不会让你很难过,只是想问你这样的问题而已。”
“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对我说话了?”冬月暄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在五条悟怔然的眼神中说,“我讨厌你对我这么温柔。”
五条悟折起眉心想要说话,却被她快速地打断了:
“五条老师,很多时候我都很喜欢很贪恋你的温柔。经过这一次你也明白了,我确实喜欢您,控制不住自己,只敢偷偷喜欢,所以在幻境里肆无忌惮做坏事,费劲一切心思都要把伤害你的人干掉,现在大概让你拉响警报给我贴上“需要重点观察”的标签。
“你对我太温柔了,可是你无论如何都不喜欢我,始终无动于衷。喜欢你好辛苦,也太痛了。现在我不想这样下去了。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无理,但是——”
冬月暄望着他的眼睛,另一只自由的手在桌面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摆,颇为诚恳地说:
“看在我这么、这么喜欢您的份上,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会放弃喜欢您的,以后会以同事的心态相处的。日后您要跟谁相处跟谁谈恋爱跟谁结婚我都保证假装没看见绝对不打听。如果需要我在您的婚礼上才艺表演也不是不可以,我也保证今后绝对不会随便杀人——
“所以以此为交换,您能不能少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对我笑、不要对我这么这么温柔,以至于给我一种你好像也挺喜欢我的错觉好不好?”
“让我对您彻底戒断吧,老师。”冬月暄安静地回望他,这样说。
第57章 徒花·4
她以为会哭的, 毕竟她很怕疼,这种心脏被利刃一刀一刀割薄的感觉相当难以忍受,而更让她痛苦的, 是这一切的真相都必须由她来说出, 她亲手地、完全地推开他,彻底斩断所有的可能, 不再回望。
不甘心如约而至,舍不得如影随形。
可她没有哭。也没有顺着不听话的心脏把这决绝的话收回来。
冬月暄在安静地等待答复。
五条悟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沉默地把她所有的话都消化完了。
他在一字一句地剖析每一个有关于爱的字眼, 分析背后代表的所有情绪。
这个过程中她有抬起头看身边的他一眼。
她一直都知道他很孤寂, 在这一刻他似乎更孤独了,而且似乎很难过——这种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绪。尽管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可她就是知道他的情绪。
“如果我说,我并不是无动于衷呢。”五条悟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她察觉到青筋绷起, 而他在发现她的目光之后, 立刻放松了力道, “相处过程中我确实动心了,不是开玩笑。而且失去记忆后的那段时间里, 我确实曾经感觉到那种浓烈的情绪。”
他在刚拿回记忆的那一瞬间, 原本胸腔中沸腾着的爱意其实是挣扎了一下的, 但很快就被庞大的、别的感觉压下去了。爱意在无数的理智思考中慢慢冷却, 却不至熄灭;过往所有有关咒术界的一切肮脏的坏的暗淡的、鲜活的好的明亮的东西,都在胸腔中翻滚起伏。
五条悟知道这是在幻境。
他知道有太多的事情都比这幻梦般的美好刻不容缓。
他必须马不停蹄地奔赴一场又一场的祓除,努力不让一条又一条的生命陨落;他必须思考如此尽心竭力之下换来的猜忌算计, 必须把他能不能护住她完全地思考清楚。
他本想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让她好好消气;
然后把两人任务绑定, 他亲自带着她跨越咒术师几乎难以跨越的天堑,变成一级咒术师,拥有足够强大的自保能力,同时让她寻找到更多的意义,而不是只把自己当做善恶锚点……
五条悟从没想到,冬月暄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居然没有按照任何他设想的任何一种方法去做。
她直接就想放弃了。
……而五条悟在这一刻终于感到了一切失控,终于明白了在感情中他其实并不是绝对的掌控者,没有人在长时间的心灰意冷后,还会无条件地爱着一个她认为绝无可能的人。
“喜欢的话,总得平视吧。”
五条悟想起家入硝子的话。他那时答应下来了,也自以为是平视——
但她现在的行动再告诉他,他不是。
他只是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她的意愿,然而自以为是平视而已。
冬月暄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所以那又怎么样呢。我需要的是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时间和陪伴,绝对的第一顺位。你可能可以爱我吧,万分之一的概率——连你自己都没把握。可我确定我不会在你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绝对、绝对不会是第一顺位。”
她停顿了一下,大概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对任何咒术师来说都很为难,对五条悟来说会是难上加难,地狱模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大概是还有一丝一毫不切实际的期待吧。
然而,这场对话中,缄默意味着坦诚和答复。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五条悟说,“也不可能和别人交往恋爱,冬月。”
“哦,那很好啊,我不用在你婚礼上进行才艺表演了。如果那时候我还爱你的话,大概会选择吹唢呐泄愤吧——老实说,刚才都想好了,如果你和‘她’如此不识趣的话,我会选一首种花家的白事曲子吹的。”冬月暄耸耸肩,恶劣地说。
“你不会的。”五条悟望着她,而冬月暄居然从他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缕痛色。
这么多年来,她在他眼中从来读不出情绪,今天难得看到了这么多丰富细腻的情绪。
“我会的,”冬月暄说,“不要用你以为认识的我‘应该有的情况’,来揣测真正的我的想法。”
她察觉到自己的怒意和伤心都有些外泄,克制地咬住了唇。
“你说的一切都完全是真实想法吗?”五条悟问。
他原本相当有把握她现在说的话大概有一小部分是气愤之语,他们之间尚且有可挽回的余地;
而在第一次尝试着“平视”和不以自己的刻板印象揣度他人之后,他突然完全不确定了。
“当然是。”冬月暄深呼吸几下,把最后想说的话一并说出来,“而且,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五条悟内心涌起不祥的预感。
“其实我很早就对咒术界完全失望了,完全。我一次次那么努力地去越级祓除诅咒,只是因为你而已。说起来比较可笑,我居然一直都妄想着替最强分担工作,用我自己的方式想办法保护最强……”她说,“现在我放弃喜欢你了,后面应该会考虑只当个普通人了,五条老师。”
冬月暄微微地扬起手腕:“现在,该由你来解掉这个了。”
五条悟的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你不在意那些学生了吗,忧太、真希、棘、熊猫……”
他见到过冬月暄面对学生时的绝对温柔和绝对严格。
冬月暄平静地告诉他:“就个体而言,我跟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感情,但整体而言,我只是爱屋及乌,因为你对他们温柔,所以才对他们温柔。如果没有你,那他们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五条悟启唇,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外露的情绪须臾之间完全收回,剩下的全都是再凝滞不过的沉默。
“所以,这些真的是你绝对真实的想法吗。”五条悟又问了一次,这一次,情绪变寡淡了。
冬月暄的心口还是产生了猛烈的刺痛感。
……他已经在试着按照她要求的开始做了,现在只是一切的第一步:不对她这么温柔。
她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戒断反应的必经一步而已。
可是绞痛的心脏在持续泵出热血,疯狂地叫嚣着不可以,好痛苦,她在经历过极度的亲密之后,完全忍受不了这种比不爱还可怕的淡漠疏离了。
可这是她要求的。
于是冬月暄抬起头,脊背挺直了,把内心里糟糕的啜泣呜咽全都压抑住,试图不那么勉强:“是的,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确定。”
五条悟的学生中有很多很多都选择了回归普通人。
在他第一次担任高专教师的时候,全国各地就有很多咒术师闻风赶来,想要体会一下特级咒术师教导的感觉。因此,他第一届学生非常、非常多。
可他记得每一个学生到来的模样。
冬月暄来的那个时候,眼神是很坚定的,入学测试也说着很正派的话——但并不完全符合正论,还是有小小叛逆的地方。但正是这些叛逆的地方,让他的心弦被微微叩动了一下。
五条悟迄今都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想法:这个女孩子柔软而感性,温柔而坚定,她会在咒术师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地走下去的。
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信心,然而对她却有。
因为她是在历经咒术界的肮脏之后还坚定的人。
因此,当年的他在教导学生们的时候,总是很放心地让她和旁的学生对练,关于什么心理疏导类的从没有找过她。
时隔这么多年,五条悟才忽然发现,当年她入学测试说的话的对象或许并不是咒术界。
她只是那个时候就钦佩仰慕他了而已,从未变化过。
所以当他让她失望痛苦,那一切理由留下来的理由就不复存在。
“既然这是你最真实的想法,我会尊重你的。”五条悟说,“有想好什么时候离职吗。”
冬月暄的心原本在不安分地晃动,听到他的话之后,终于坠入死寂。
她觉得自己很好笑。
肉.体和灵魂仿佛切割成了两块,灵魂强烈要求绝对清醒、坚持戒断,而肉.体跌入了无尽痛苦的万丈深渊。
“暂时先打算请假吧,不过不是马上。”冬月暄说,“我会带小慎过一段时间的普通人的生活,如果她更喜欢当普通人,我就绝对不会让五条家把她带走;如果她希望成为咒术师,那我也不会阻止她回到你的身边。”
“好,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小慎跟着我特训一段时间。”五条悟答应下来,“咔擦”一声替她解了手铐,忽然又说了一句,“我会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但我无法成功做到完全控制情感,如果态度中流露出来的某些东西让你感到冒犯了,直接说出来就好。”
这话和再一次坦言心动没有区别。
冬月暄转过头,摆摆手活动活动手腕:“不会在意的。”
大概。
她朝在不远处等待着的铃木园子和小慎走去,很快没入人流之中。
五条悟的手机响了,但他没有接。
他看着屏幕上跃动着的伊地知的名字,蓦然之间感觉到了久违的疲惫和无力,不只是在情爱方面——尽管前者占据更大一部分的位置。
一届一届地告别绝大部分的学生,唯一一个他后来笃定会留下来的,现在也告诉他自己要离开。
……到底要多久,才能培养出足够的新鲜血液来改变现状呢。
“啊,又要有好戏看了呢。”远处的拉面店里,一个头顶有缝合线的男人放下筷子,没急着离开。
他身边跟着常人看不见的特级咒灵,一个是有着一头蓝发的人形咒灵,另外两个就完全不像人类了,矮小的那个仿佛火山头,两侧长着仿佛显微镜的粗细准焦螺旋的东西,另一个则是面颊部位长出了两截树枝,身上的特殊纹理顺着肌肉蔓延。
“那个女人只是普通的二级咒术师吧?”火山头咒灵漏壶并不是非常感兴趣,“你原先不是把她的资料翻了个遍吗。”
羂索望着五条悟重新揣回兜里的那副手铐,意味深长地说:“跟原先想象得不太一样啊,短短几天的功夫,他似乎对那个女人的感情不太一样了,这又是一个突破口。”
漏壶有些意外:“是之前那个诅咒?”
“看起来是的,”羂索把另一份资料摆出来,上面赫然写着“九条泽哉”四个字,“本来以为只是个普通的猴子,但居然什么都查不到,没有任何活动痕迹,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不需要吃饭喝水生存的一样,真是有趣。”
真人倒是为此兴奋起来:“需要我去捏爆那个女人的灵魂吗?”
“现在惹怒五条悟可不是什么好事,”羂索轻飘飘地抛来一句,“别轻举妄动,先让我把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弄明白……术式、经历,如果她的不等价交换上限比咒灵操术更大的话,倒是可以考虑改善计划。不过在此之前,先来一些有趣的游戏吧。”
计划如何改善,他没有细说,只是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我已经大致想好了两种对策……不过在此之前,不妨先来一些有趣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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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专众人最近明显感觉到了两位老师之间的氛围不同。
他们惊奇地觉得,五条悟似乎对冬月暄有了些额外的关注。
譬如说,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购买冬月暄最喜欢口味的波子汽水,每次都会在她上完课离开教室的前几秒悠悠然迈步进来,把波子汽水分给大家之后,总是会多出那么一瓶,刚好给她。
而冬月暄有时候会接,有时候不会。五条悟会先笑嘻嘻地说大家都有,态度似乎和从前一样,但她坚决不要的时候,他会微妙地沉默一秒,然后没有勉强她。
换成是以前,换成是任何一个学生,五条悟都会勉强对方收下——因为知道是真心喜欢的饮料。
而冬月暄从前也确实不会拒绝他。
如今,她接的时候神色很公事公办,“谢谢”一句话显得客气又疏离,疏离到连在情感上一贯比较迟钝的禅院真希都会发现。
又譬如说,冬月暄以前一周多多少少都会帮五条悟代上几次体术课,但这两周以来,五条悟次次都定时到高专,尽管不知道为什么高层那边给五条悟下达的任务越来越多,还有不少颇为琐碎;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冬月暄,她的任务肉眼可见地变少了,尽管她本人似乎也对此相当困惑。
而这一回同样如此。
冬月暄还没来得及拉开教室的门,五条悟就笑眯眯地走进来,肩膀上坐着正搂着他脖子打瞌睡的小慎小朋友,随后他给每个人都发了罐蜜瓜苏打。
冬月暄这次也接过了,但接过来的时候,她发现五条悟解除了无下限,手指摁在易拉罐壁上,没有松手。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错开视线后,他终于放手。
“悟!”熊猫在禅院真希一胳膊肘、狗卷棘一记背推、乙骨忧太默默用眼神鼓励之下,率先举起了手,争取在冬月暄离开教室之前就用开玩笑的语气发问,“呃,那个——你是不是对冬月老师有想法啊?”
冬月暄的脚步停滞了一瞬。
她是想当没事人直接走出去的,可是直接走出去就会很可疑。按照她之前的性格来说,这个时候会好好停下来,然后率先温柔小意地解释——
她连设想都还没做完,就听到五条悟同样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是哦,是有想法。”
“诶?!”三人一熊猫齐齐瞪大眼睛。
熊猫神色激动:“是我们想得那个意思吗!高专终于要迎来第一缕粉色气息——”
特级咒灵祈本里香幽幽地喊了一句:“忧太……”
熊猫立刻读懂了威胁,马上打补丁:“第二缕粉色气息了吗!”
五条悟这次没有开玩笑了,而是平静地说:“好了,去操场。”
鉴于小慎在场,冬月暄没有揪着刚才的话题不放,而是说:“下午的话小慎要和我待在一起。”
小朋友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冬月暄的声音,睡眼惺忪地努力睁开眼睛,六眼水润润湿漉漉的,带着午休刚醒的雾气,精致到想让人狠狠亲几口。
一般来说,小慎小朋友刚醒的时候是最可爱的,因为问什么都会乖乖回答,软绵绵地给抱给捏脸蛋给亲亲。她条件反射就想让冬月暄抱,然而一只手松到一半想起最近自己得老老实实地跟着爸爸特训到底。
她对着门口的冬月暄招招手:“麻麻~”
冬月暄转过头,望着这个神似五条悟的小姑娘,心里又有一隅塌陷下去,柔软得不行。
她快步走到五条悟身边,感知到了他的气息,知道他没打算把无下限开起来了,便很有分寸地隔开一点站着,然后朝着小慎那边微微探身——
小慎小朋友给了她一个轻若棉絮、夹杂着熟悉咒力气味和奶香味的吻:“麻麻,我爱你哦~今天也最爱麻麻~”
冬月暄吻了吻小朋友的右侧面颊,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牵:“我也爱你哦,今天也最爱小慎。”
然后小慎又重新勾住五条悟的脖颈,在他的面上也轻轻地吻了一下:“爸爸,我爱你哦~今天也最爱爸爸了~”
哼哼,不愧是她,端水大师!
她这话术可是有讲究的!今天先吻了麻麻,而且说了最爱,那后面被吻的爸爸也得说最爱;怕爸爸不开心,所以明天会先去吻爸爸,后面被吻的麻麻也要说最爱!
五条悟已经不像是最初见到小慎那样僵硬了。
或者说,从幻境里出来之后,他莫名对“小慎的父亲”这件事情充满了真实感。
就是偶尔会有些无措——是的,他不知道怎样对待小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他在小朋友的右侧面颊上亲了亲,几乎是贴着冬月暄亲过的地方:“我也爱小慎。”
白毛幼崽着急了:“喂喂,爸爸亲错啦!你要亲左边脸的!不然左脸会哭的!”
五条悟微微笑了一下,揉了把她毛茸茸蒲公英般的头发,在她的左脸上亲了一下。
小慎小朋友福至心灵,立刻转过头去:“麻麻,右脸得到两个吻,左脸才一个,不公平不公平!你也得再亲一个!”
冬月暄顿了顿,在偏离五条悟亲过的地方又亲了一口。
抬头的时候正正对上五条悟的眼睛——他今天戴的是眼罩,可她却就是知道,他在看自己。
从幻境里出来之后,他就换上了眼罩。
小慎歪着脑袋又想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姿势:“爸爸今天没有说最爱我哦!不可以这么狡猾的,爸爸要说要说——”
五条悟揉揉小孩的头发,在她委屈的眼神中,顿了一会儿。
学生们看好戏已经看了好久,时不时眼神交流,而他看到了懒得理。
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只能让小慎一个人听。
只可惜在场的人都没什么眼色,依旧露出了看好戏的渴望神情。
冬月暄意识到了什么,对学生们露出了歉意的笑容,假装接起一个电话就往教室外面走,顺手拉上了教室的门。
脚步声渐远,五条悟凝视着门口一会儿,才对气成包子脸的小慎缓缓说出了那句不愿意撒谎的话。
而其实还站在门口、根本没走远的冬月暄背部抵着门,双手环胸,静静地盯着布满云翳的天空,耳边传来了教室内的那句话:
“今天也最爱暄和小慎了啊。”
第58章 徒花·5
在体术训练中, 五条悟会把小慎丢给熊猫。熊猫对人类幼崽来说最为合适,能极好地控制好力道,同时也能以一副可爱的面孔来规避揍小孩之后被小孩讨厌的风险。
简单的几轮指导之后, 大家都气喘吁吁地倾身用手撑着直打颤的腿, 满面颊是汗地盯着眼前没有笑意的五条悟。
……怎么回事,感觉这人心情好差, 可是这不是刚见过冬月老师吗?!
这个眼罩笨蛋不笑且认真的时候,真的超级吓人啊!
最近到底是谁惹到他了嘛!
学生们腹诽着,五条悟单手把快被累化了的小团子拎起来放在肩上:“大家再绕着操场跑十圈, 熊猫监督, 跑完给我打电话,后面会进行一对一的训练。”
学生们哀嚎一片。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乙骨忧太抚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脑海中回荡过冬月暄之前对他说的话,慢慢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会和里香一起, 早日追上老师的步伐的。
他第一个跑上了跑道。
后面的真希震惊地望着突然振作的乙骨忧太, 一咬牙, 一把拽过狗卷棘一起跟了上去。
熊猫笑眯眯地为大家计时,还时不时拱火。
他们都从五条悟的态度中, 感知到了某种很深刻的东西。
而这边, 五条悟把小朋友拎到了高专后面、前段时间他投资刚修建好的瀑布前, 抹掉了溅到小朋友脸上的水珠:“今天进行无下限维持时长的训练。”
小慎乖乖地点头。
她为数不多不怎么作妖的时候, 都是在训练。
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作用,她对“力量”的渴望比从前的五条悟还要强烈,丝毫不会因为训练的痛苦而抱怨, 真的没精力继续训练了反而会耍点小聪明,自创出更多更好用的招数。
五条悟在幼年时被五条本宅的人鼓励着不要压抑、肆意展示自己强大的力量, 整个家族的人几乎都完全惯着他;
而到了小慎,这种情况好了很多,因为以前的冬月暄并不会惯着她,而是对她要求严格非常,让她学会把控自己对力量的欲望,不沦为欲望的囚徒,而换做是以前的五条悟,往往是轻松教育——虽然训练起来也会比较严格。
水珠四溅,小慎慢慢地开启无下限。而这回是成功的。她的无下限比较薄,坑坑洼洼的,好几处都是薄弱点。
五条悟并不留情地调整好[苍]的威力之后,径直朝着她的薄弱点攻击。
小慎心里一惊,立刻加固那一处的无下限,而另一股苍狡猾地贯穿了她后心的漏洞!
痛感弥漫,她的眼角条件反射地涌上一层水雾。然而比哭更重要的是保命,小慎咬住牙开始加固。
背上的皮肉只是擦伤,但这已经足够说明她的失败了。
小朋友一声不吭地一次次抵抗进攻,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才比了个“休战”的手势。
五条悟撤销了攻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骤然解除无下限后的小朋友,贴心地递过去一块蛋糕。
五分钟后,第二轮训练紧随其后。而这一回,五条悟是把她提到瀑布中段的洞穴口。
强力的水流狠狠冲击——如果没有无下限隔开的话,不仅是浑身湿透了,这个位置的话,极有可能把人冲走。
小慎苦哈哈地开始训练。
洞穴里黑漆漆湿漉漉的,而外头的瀑布声如雷鸣般嘈杂。大抵是这种地方能给人倾诉的安全感,连最强大的人都会卸下心防一时片刻。
五条悟坐在旁边盯着小孩,倏然开口:“小慎。”
小慎以为是什么话术干扰,抿紧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听,专心致志地加固每一处的无下限。
五条悟笑了一下:“是要紧的话。”
小慎这才眼巴巴地抬头。
五条悟说:“我们再特训两个月,冬月就会请长假带你出去玩了,据说目的地是国外,不过具体是哪里她没有告诉我。”
“诶,爸爸不去吗?”小慎眨了眨眼睛,“爸爸不去的话没有意思的呀,小慎会很孤独寂寞的,麻麻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五条悟大概知道她说的是那个他们都不知道的“未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道:“小慎,在你来这里以前,我和冬月是怎么相处的?”
虽然迄今为止还是没能查清楚小慎的来历,不过可能性也就那么几种而已。
这算是他第一次非常认真地想要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
“唔,爸爸你以前超——会撒娇哦,老是跟我抢麻麻啦。麻麻说你跟在高专的时候一模一样诶,不过也只是在麻麻面前会这样啦。”小慎没有因为聊天而放松警惕,反而是继续加固无下限。
五条悟的唇角短暂地上牵,又觉得有些意外:“这样啊。”
确实很难想象。
因为在他看来,冬月暄是比他小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在她面前表现出比较坚强的一面。
少年时代对他来说已经远去了。
不过他很快又捕捉到到不对劲的地方:“高专的时候……?”
“对啊,麻麻说爸爸读高专的时候很调皮嘛。”小慎小朋友想了想,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吐舌头的不屑动作——简直跟他的张扬DK时期一模一样。
“我念高专的时候冬月还不认识我吧。”五条悟若有所思。
小慎歪歪头:“诶,不对吧,你和麻麻早就认识了啊,她还说,那时候是爸爸你把她接到五条本宅的诶——”
小朋友一脸困惑,而五条悟陷入了沉思。
小慎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干脆把能想到的一些信息都交代出来:
“爸爸你以前老是跟我讲你们的爱情故事哦——你说你们最开始相遇的时候,她才上初中。不过麻麻偷偷跟我说,才不是的哦。”
“因为麻麻没家里人了,你就让她住在五条本宅啦。你还说一开始把她当妹妹看嘛。”
“你还老是炫耀麻麻从高专毕业后没多久,就愿意跟你结婚了哦。”
五条悟沉吟了一会儿,排除掉了几种可能性。
小慎口中他们的故事,和他记忆中他们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在小慎的描述下,冬月暄最初大概是孤儿,而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让人住到五条本宅,那肯定是迫于某种情况做出的最优选择。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相处了很多年,后来滋生感情,就顺利地结婚了。
——所以,不会是他目前所处的这条时间线的未来。
那么为什么小慎会来到他们所在的时空?
“猫包是什么,小慎?”五条悟问。
他们之前一直都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
一来,五条悟初见小慎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孩子的底细,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的“猫包”能关住自己,毕竟在现在没有任何一位咒术师能与他匹敌,能真正杀死他的,在过去只有伏黑甚尔一个实力强到极致的天与咒缚而已;
二来,“猫包”这种用词很明显是玩笑手法,恐怕是谁转述给这孩子听的时候用了这样的词汇,那么本身应该就算不得什么严重的事件;
三来,他们当时并不了解她,所以无法确定小慎是不是做了什么梦,或者产生了某种幻觉。
“猫包就是猫包哦,”小慎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是超级不对劲的。麻麻说就是把爸爸你‘啪嗒’一下关进去了。”
她使劲地回想,然而大脑在被无下限过度消耗着,此时一无所获,还因为一时不察无下限蓦然解除而被水流猛地冲了下去!
瀑布的水流速度极快,五条悟更快,在小慎被冲到最下方之前就一把捞住了她,无下限正要延展将她裹住的时候,小慎的无下限突然和他的相遇了。
五条悟挑眉,把自己外延的无下限收了回来,听到小朋友欢呼一声,然后两人重新回到了岸上。
小慎的头发和衣服被水流全部冲湿了,然而不妨碍她因为突破了而感到快乐。
此刻的她像是被雨浸透了的蒲公英,湿哒哒地在原地转圈圈:“呜呼!小慎超级棒呀,在最要紧的关头二次展开无下限了呢!”
五条悟把制服外套脱了下来,盖在她的脑袋上,然后剥开一颗糖果递到她的唇边:“确实很棒呐。”
高专.制服还往后拖出长长一截,简直就像是女王长长的曳地头纱或者裙摆,她揪着领口,一边被爸爸擦拭着,一边骄傲地说:“我以后要长这么——长的头发!”
虽然不懂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长发的执着与钟情,但是五条悟还是认真地附和了她:“唔,很有可能的哦,冬月之前的头发也长到这么长过,摸起来手感超——好的。”
他顿了顿。
他又把那段幻境中的记忆不经意地取出来,反复咀嚼了。
看着小朋友兴奋的眼神,五条悟忽然问:“如果有选择的机会,小慎是想做普通人还是咒术师呢。”
小慎被这种轻柔的力道擦头发擦得很舒服,仿佛被揉得满意的猫,微微地眯起眼睛:“有什么区别呀。”
“普通人的话,可以去上很多小朋友的学校,一直上到大,再毕业上班。会面临着不少的烦恼,比如说学习成绩不好、班里的同学不太可爱,运气差点可能会生病吧,但是不会需要每天杀咒灵。可以去看很多很多的风景,吃很多很多的甜食,和喜欢的人结婚——”
五条悟端详着这孩子懵懂的神情,继续道:“咒术师的话,长大以后会越来越辛苦的,每天只能睡很少的觉,没有时间出去玩,可能会有喜欢的人,但万一是普通人的话就更难结婚了。要冒着生命危险,很有可能就在某一次任务中再也回不来了。”
他望着小朋友清澈的眼睛,还是把最后一句加上了:“而且死的时候,身边很可能不会有人陪伴,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再也见不到我和冬月了——所以,小慎要选择哪一条路呢?”
现在问一个三岁的小朋友未免太早,而且“上班”之类的词她很大概率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
等了几秒,五条悟没能等到答案。
他从制服外套的兜里摸出小墨镜给小慎重新戴上后,将她抱起来。
“麻麻很厉害的喔,爸爸。”小慎软糯糯地说,“我也会很厉害的。咒术界的未来会被改变的哦,不会这么糟糕的。”
小朋友绞尽脑汁地用她自己的理解去组织语言:“我记得以前的麻麻已经变成戴领带的超炫酷的人了喔,可以跟烂橘子们坐在一起讨论问题哦——她有一次还暴打橘子茶啦。”
五条悟被她这个形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随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在那个时间线上,冬月暄跟烂橘子一起开会,那就说明她已经成了高层之一——她对政治这块有一定的敏锐度。以她的性格,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冲动的人,能暴打高层——大概率是她有意为之。
换言之,她还是留在咒术界,而且很可能他们的改革事业已经推进了一大步。
他愉快地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
原先全部的心烦意乱在这种可能性之下,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凝重。
一切都存在着改变的可能。
“阿嚏!”小慎忍了半天没忍住,眼眶都憋红了,还是打了喷嚏,可怜兮兮地从五条悟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带着香味的纸巾,然后努力地把自己的身子往后靠,避免身上湿漉漉的水泽弄湿五条悟,“对不起爸爸,小慎大概又要感冒了,不过小慎会努力不生病的!”
五条悟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柔软下来。他把小朋友抱紧了一点,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衣襟被弄湿,迅速地往回走:“生病又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
——她被教得很好。
他顿了顿:“觉得很累的话就好好靠在爸爸我的怀里哦——咻地一下就会到了的。”
小慎乖乖地把脑袋蹭过来,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五条悟往回走。
水声淙淙,她突然说:“爸爸,其实我知道你跟妈妈吵架了哦,也听到你们吵的话了。”
五条悟脚步停顿了半秒。
“我也知道你现在对我要求这么高,是因为希望我出门以后能和麻麻互相保护啦~安心哦。虽然、虽然我不希望你们分开,但是如果这是你们都希望的结果的话,小慎我会做一个乖孩子的。”小慎的脸压在五条悟的肩头,都变成了软趴趴的一滩,“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们呀~”
她真的很善于表达爱意,五条悟想,还很懂事。
“如果冬月最终还是决定回到咒术界的话,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五条悟说,“如果不行也没关系,只要你们回头,我会一直在你们身后保护你们哦。”
……
夜深阒寂,五条悟又失眠了。
在幻境中的时候,大概是冬月暄分担了一半的负荷,所以他会轻松很多,入眠方面也没有问题。
可是回到现实之后,他的床畔再也没有她的气味,竟然会无所适从。
白昼里答应小慎的话实在是太冠冕堂皇了,差点连自己的本心都要骗过了。
只有在夜间,情感压倒理智的失眠时刻,他才愿意去剖析压抑在心底的某些想法。
譬如说,他骨子里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的占有欲和疯狂,又譬如说,隐隐快要压不住的,那种彻底用爱诅咒她、束缚她,将她牢牢捆绑在自己身边的阴暗黏稠的念头。
……只有在失眠的这些时刻,他才可以肆意地咀嚼过往相爱的回忆,假想着未来把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吻掉她每一滴的眼泪。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温和大度,会把得到的东西让出来、还回去的人。
所以绝对、绝对不会允许她把给出来的爱意收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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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一晃而过,暑热即将到来,与之相伴的是咒灵高发期。
九条泽哉依旧没有下落,“窗”的情报出错率仍然保持在一个偏高、却又在咒高众人愤怒边缘的范围内。
蝉鸣声依旧聒噪,一切仿佛和平无事。
而直觉敏锐的人,却能从中感到隐隐的危机,命运的暗礁与涡旋隐藏于海面之下,正在一点点地窥伺眼前的一切。
六月,钉崎野蔷薇、吞下两根宿傩手指的虎杖悠仁正式入学高专,和伏黑惠成为同期。
五条悟为把虎杖的死刑改成死缓,周转了许久。
在两个学生入学的前一天,冬月暄提交了长期请假申请,在五条悟的运作下成功获得批准。离开之前,冬月暄给每个学生和工作人员都买了礼物,包括尚未见面的两位一年级新生。
小慎在房间的镜子前兴致勃勃地试戴新帽子,而五条悟双手环胸倚在门上,静静地看着收拾完最后的行李、拉上拉链的冬月暄。
“我的礼物呢。”五条悟问。
冬月暄说:“没有。”
五条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诶,明明我也是同事欸,冬月也太绝情了吧。”
这种程度的同事玩笑他开得毫无负担,然而六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反而相当专注地捕捉着她的每一缕神情。
这半年来,五条悟一直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度上——又或者说,是冬月暄不介意把两个人的关系这样处理。
他和她的每次相处中,冬月暄都能明确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特殊。
——这种时候只会让她不断地摇摆。
许多时候只要冬月暄一个电话,在祓除咒灵之后,五条悟会立刻赶回来,哪怕高专和下一个任务点相隔甚远;在他给大家一起买的礼物中,她拿到的永远会是真心喜欢的…在集体之中得到不动声色的偏爱,除却彼此,没有人察觉。
她想要制止对方不要这么做,可在私下相处时,她能感觉到对方不加掩饰的疲惫与倦怠,不再有不合时宜的撒娇,没有不知距离感的凑近。
他依然践行着他自己的承诺,和她保持距离,公事公办,若要问起就是为了学生,为了大家,没有丝毫私心。
在小慎的教育过程中,五条悟会主动提出非常多合理的请求,譬如适度的家庭聚餐,家庭教育,亲子时间……只要小慎在,只要她爱着小慎,就无法松手。
这一招真是高明。
两个人始终被捆绑,想要一面不见也太难。
冬月暄无法做到戒断。
她也实在做不到和五条悟一刀两断,毕竟成年人的世界里除了情爱还有体面。
所以每个深夜还是会默默地回忆思念过往的一切。
平日里摆在衣柜的五条猫猫,会在深夜她被噩梦惊醒时拿出来,被她很用力地搂入怀中。
只要还待在高专里,她就始终无法抽离。
而转折点,是在一个充满潮湿意味的春夜。
她出祓除任务受了伤,潮气让她作痛,干脆听着淋漓的雨声入眠:
梦里也是在下雨,她知道自己在月雫山上,没有开灯,而他就坐在不远处的巴塞罗那椅上,沉默地凝望着她;而她大概知道是梦境,所以肆无忌惮地遵从内心本能地搭在他的肩上,抬手一寸寸描摹他的眉骨,一路下滑。
他蓦然握住了她的手腕,避开了她的伤口,随即将她往自己心口前一带,她就跌入他的怀中。
她在那双天穹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爱意,带着一定的侵略性,灼热到仿佛非她不可。
冬月暄心念一动,低头就要吻上去。
在将将吻上的那一瞬间,她忽地惊醒。
……窗外还在涔涔潸潸地落雨。
伤口还在发痒作痛,她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往巴塞罗那椅边走去。
空气中还有雪后青空的浅淡气味,仿佛有个人在此处安静地凝视了她很久——仿佛他在深夜无人知晓的时候炽热地爱她,又仿佛这气味只是她的错觉。
也就是那一天起,她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她以为的戒断只是痛苦忍耐着,不去回应自己心底想要靠近他的欲望。
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负责任地抛下似是而非的恶劣的话,让对她有好感的五条悟不那么无动于衷,随后她再离开这个地方,借助长假度过漫长难捱的阶段期。
……
请假手续终于批下来了。
而她的戒断计划在今天才真正开始。
戒断计划第一步:放弃一款曾经最具有象征性的饮品。
“以后不会再喝别人递过来的波子汽水了。”冬月暄说,“什么味道都不会再喝了。”
五条悟语调拖得慵懒悠长,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相当自然地问:“这个别人也包括我吗,冬月。”
空气中微妙地凝滞了几秒。
小慎小朋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攥着帽檐,假装很感兴趣地把帽檐转了第一百二十七遍,仿佛是个无情的转帽机器人,祈祷自己这时候是空气。
五条悟勾起眼罩,等待着她的回答。
冬月暄缓慢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主动喝这款饮品了,别人递过来的也不会喝了。但如果你不想在这个‘别人’的范畴里,作为交换条件,你也不能再请别人喝。”
他忽然笑了一下:“因为这是象征?”
“因为这是象征。”冬月暄说,“之后就要尘封有关它的一切回忆了。大概这时候我还希望得到作为你的比较特别的学生的一点点优待和偏心吧,以后不会了。”
五条悟明白了她有些含糊的话里真正的意思。
大概还是心存爱意的,但也下定决心要和这段爱告别了,又很珍惜这份喜欢的心情,所以希望他也能珍惜她少女时代的爱意,希望他答应她这个约定,让这份爱意定格在时光里,以波子汽水作结。
心底漾过一脚踩空的感觉。
五条悟面上却不显:“当然。”
阳光从明净的窗里悄悄投射进来,尘埃在空气中无声游曳,光影将她的面孔镂刻得更为动人,眼睫投下一点阴影。
冬月暄踮脚,勾住了他的脖颈,在他的唇珠上压了压。
——一个很干燥的吻,或许说不上是吻,只是最后轻轻地触碰。
一触即离。
“再见了,悟。”
冬月暄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第59章 徒花·6
冬月暄这次和小慎前往的地方, 是铃木集团购下的一座名为“Angel Heart”的私人岛屿,归属权在铃木园子身上,据说这是当年她的成年礼物之一。
因为岛屿上的风景太美, 加上铃木园子不愧是财团家的大小姐, 有相当的商业敏锐度,这座岛屿从变成了只对私人开放变成了旅游胜地——尽管价格高昂, 来此处的人都非富即贵。
而这次的旅程,是冬月暄特地询问铃木园子是否有风景优美的地方适合散心之后,生性热情又很喜欢热闹的铃木园子便提出来一个给她的好友们的邀请——在听说冬月暄是失恋之后, 她干脆又请了一帮家世条件、外貌身材都很是不错的青年才俊, 希望冬月暄能够快点走出来。
一大帮人分几路而去。
冬月暄带着小慎到的时候,恰逢咸腥味的海风拂过鼻尖,一路上无可遏制的强烈思念带来的痛苦感就瞬间被抚平了些许。
她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
铃木园子定的集合地点在砂糖酒店的大厅。
冬月暄神情微妙地盯着酒店外“砂糖(Sato)”的招牌一会儿,转开了视线,先一步领了房卡入住。
简单收拾完毕, 小慎捏着防晒, 跃跃欲试:“麻麻!小慎来给你涂~”
冬月暄笑眯眯地蹲下来, 闭上眼睛:“来吧宝贝。”
小慎眨巴眨巴眼睛,先凑过去, 在冬月暄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后嫌弃地擦掉自己的口水, 双手叉腰:“麻麻和爸爸都是小慎我的宝贝哦——”
“嘘。”冬月暄睁开眼睛, 方才的笑意无影无踪,但对着小慎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以后没事不要提到他哦, 我们出来玩就不要想他啦。”
尽管心脏已经因为小朋友说出的这个称呼而疯狂鼓噪,一股一股地往外泵着喧嚣的思念和泛滥的疼痛。
……她只是太想见他了。
她一直都是无枝可依的候鸟, 追逐着暖意前行,曾经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认定的应许之地。他是她在茫茫人海之中孤寂时偶然邂逅的锚点。
在高专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情绪很淡漠了,结果反倒是离开这么远,她的心绪不平衡起来,脑海不受控制到快要每分每秒都在说思念说爱意。
打住。
冬月暄用力地压住自己的心脏,面上却不动声色。
“喔,对不起哦,麻麻。”小慎把防晒用力地挤了满手,软乎乎的小手开始给冬月暄一点点涂。
嘿,其实以前都是麻麻给她抹宝宝护肤霜的啦。
现在她长大了,要好好撑起这个家!
是的,小慎小朋友其实从始至终都没真的觉得爸妈最后会分开。
她的印象里,总觉得她父母彼此之间都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因为他们似乎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反正绝对、绝对不会分道扬镳。
被小朋友柔软的手指抚摩过的感觉十分奇妙,心底滑过一股酥麻的感觉。
——这是一种,奇妙的、被爱着的感觉。
母女之间这样温和的爱意,以前的她很少体会到。
抹完脸,冬月暄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良心的拷问:小慎把她的脸涂得仿佛新手对蛋糕进行抹面——白得相当不均匀,那么,她需要夸赞小朋友吗。
看着小朋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充满的期待,冬月暄果断说:“啊,小慎真是超棒的呢,下回可以给你爸爸抹哦。”
“爸爸他有无下限啦,可以挡紫外线的,”小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又可以提起五条悟,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爸爸的皮肤超——好哦。”
因为长期开着无下限,所以关掉无下限被伤害到的时候,疼痛会加剧吧。
冬月暄手指微蜷,回想起他在幻境里被伏黑甚尔刺伤,而现实里的痛楚只会翻倍。
想到这个又觉得难以呼吸,当初心脏的绞痛感在此刻又袭击了她。
然而她这回终于很快回神,察觉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地为他的疼痛而疼痛。
……不甘心。
为什么怎么样都会想起他啊。
冬月暄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飞快地翻找,然后说:“皮肤嫩的话,以后小慎每天给他擦宝宝护肤霜吧,嗯?”
其实不用翻。
Line上之前她都是装模作样地标着“Gojo Sensei”,毕竟有过不得不拜托辅助监督使用她的Line给高层汇报的情况。而通讯录上是不加掩饰的A-Satoru,他一直都是第一位。
只是一划一点,她就把通讯录里他的联系方式删掉了。Line上也设了单方面屏蔽。
她记得他的号码,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她还是能够轻易拨出号码。
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再在生活的任何地方中发现他的痕迹了。
否则永远戒不掉。
冬月暄牵着小慎到了大厅,铃木园子朝着她招呼:“暄,这边这边!”
冬月暄看到,来的人中果不其然有毛利兰和毛利小五郎,工藤新一倒是不见踪影;当年少年侦探团的小孩子们现在也长大了不少,都很好奇地看着三岁半且在室内戴墨镜的小慎。
后面又走进来两个人,金发青年身边跟着一个棕发女人,笑容很甜美。
金发青年见到冬月暄的时候,脚步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顿。
而身边的棕发女人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冬月暄的身上。
而这一切都被冬月暄尽收眼底。
顷刻之间,她和金发青年不约而同地想好了一个应对的主意。
冬月暄一把抱起小慎,把她的脸往自己的肩头轻轻推了推,小慎会意,乖乖靠在麻麻肩头当自闭娃娃。
“透。”冬月暄熟稔地含着金发青年的名字,“这是你的新女友?”
安室透神色微微变化了一瞬,似乎想否定,然而身边假扮成榎本梓的贝尔摩德眯起了眼睛,环住了他的手臂,笑得很甜:“不是啦,我叫榎本梓,和安室先生是同事关系,我们都在波洛咖啡厅打工哦。”
这分明不是没有什么的样子。
小慎好奇地竖起耳朵好好吃瓜——话说这个金发叔叔她以前见过呀,那时候麻麻明明叫他“zero”,现在怎么喊他这个?
聪明的小朋友闭上了嘴巴。
“啊,请问小姐你叫什么呢?”贝尔摩德佯装若无其事。
安室透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尴尬来,似乎想要制止,可“榎本梓”还在问着。
铃木园子和毛利兰往这边走过来。
他没有出声否认——冬月暄确定了,这位确确实实是贝尔摩德,而且恐怕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和安室透有合作关系,反而更可能是对他的一种考察。
反正是熟人,干脆再帮一把得了。
“我叫冬月暄,是个老师。”冬月暄客客气气地说,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室透一眼,“眼光不错啊,透。”
贝尔摩德对两人之间的机锋很感兴趣,佯装不知地问:“那你们原先认识吗?”
安室透看上去微微有些不镇定了,似乎想要阻止她说话——贝尔摩德仔细观察,越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兴趣。
而冬月暄抢先一步:“是前任关系而已,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吧——还是说,在榎本小姐面前不好承认呢。”
她神情微妙地瞥了一眼安室透,把那种吃醋中的女人暗戳戳的心思演绎得相当到位。
贝尔摩德一时半会没说话,显然沉吟出了一个更好的监察计划。
安室透说不出话来,神情越发尴尬。而“榎本梓”把他的手臂搂得越来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明显就是在拱火。
冬月暄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开心地挪开了视线,没什么感情地转过身,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贝尔摩德刻意凑近安室透的耳畔:“波本,这真的是你前女友?组织居然没有查到这种信息。”
安室透的面色冷下来。
贝尔摩德耸耸肩:“真难得啊,她看上去对你余情未了,你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意啊。所以,你们当初是怎么分开的?”
安室透冷淡地说:“苦艾酒,你越界了。”
贝尔摩德笑着为他整理了一下口袋前的那支改造过的、兼具录音和录像功能的笔:“不会是因为入了组织之后,她等不到你,干脆嫁给别人了,连孩子都有了吧?”
安室透不置可否。
贝尔摩德倒是睁大了眼睛:“不是吧,这么狗血的啊。”
安室透只说:“你想多了。她现在只喜欢她的丈夫。”
而这边往回走的冬月暄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咒术师不得和涉及普通人中的国家政治、法律界等这边的人过度来往,这是初代咒术界和普通人社会商定协议的时候就有的一道束缚。
因为会特殊能力的咒术师在面对普通人时,无论如何武力值都不太算是一个层级,因此怎么说都会有胜算。
所以,这也算是一种保护手段。
因此,过去这么多年了,降谷零——也就是“安室透”,他仍然在为霓虹这个国家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潜伏在一个黑衣组织里。
他是冬月暄曾经的邻居哥哥,年龄差还不算小的那种。
那时候遇到很糟糕的事情的时候,她就会去降谷零家呆着,两人关系挺好的。
只是很多年没见了。
上几次的联系,都是因为冬月暄意外把他最在意的同期们捞回来之后,他打电话过来表示感谢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的默契还是不错啊。
冬月暄本人其实没有什么很精妙的演技,如果纯靠演,更不可能骗过另一重身份是女演员的贝尔摩德。
她只是短暂地把降谷零当成了五条悟代入了一下而已。
然后果然很生气。
——啊,真是糟糕透了。明明说好出来要不提他的,为什么她的生活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怎么都能联想到。
冬月暄站在酒吧功能区里,想要一杯酒,忽地又想起降谷零似乎还有个代号叫“波本”,贸然点酒估计会被彻底分析个透,说不定随意联想一下,他就被揪住小辫子了。
冬月暄烦躁地站在吧台前,转身就走到了隔壁的甜食区。
……一眼就看到了某人最喜欢的毛豆生奶油喜久福,吃了那么多年都不变的味道。
越不想见到什么东西,越容易见到什么东西。
冬月暄认命地坐下来,想着就当是给小朋友补充一下消耗过多的脑子好了。
“小慎想吃什么?”冬月暄问。
“毛豆生奶油喜久福!”人类幼崽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我超喜欢吃哦——”
“咦,这不是九条桑的天才初恋吗?!”
熟悉的姓氏让冬月暄蓦地抬头,却见到了若干个月前在盛大牛郎店里见到过的、那时候五条悟身边的大波浪小姐。
然后对方居然跟Honey站在一起,两人俨然甜蜜如情侣。
“我们之前见过的哦——”大波浪笑着挽住了Honey的胳膊,“我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啦,男女朋友哦。”
这个挽胳膊的姿势似曾相识,冬月暄沉思。
而那边,贝尔摩德继续挽着安室透的胳膊,“碰巧”走到了冬月暄的附近,听见了大波浪的话。
小慎小朋友惊呼:“咦,你不是麻麻点过的牛郎叔叔吗?!”
大波浪咬牙切齿:“小妹妹,这是我男朋友哦,不是牛郎了。”
贝尔摩德:“……”
安室透:“……”
贝尔摩德:“看来你这位前女友不仅是旁人的天才初恋,还在光明正大地被孩子看见点过牛郎,现在还和牛郎的现任撞上,好一出大戏啊,波本。”
小慎一眼瞥到了这位zero叔叔。
她不怎么开心地用小天才手表给远在高专、忙到脚不沾地的五条悟发去了一条消息:
“爸爸!妈妈在这里遇到了她的初恋情人哦!还和点过的牛郎哥哥遇见了!他们为麻麻争风吃醋——你老婆要被人拐跑啦!”
第60章 徒花·7
收到信息的五条悟却没能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查收, 他忙得脚不沾地,几乎连休息的片刻时间都没有。夏季本是咒灵高发的时间段,而不少原本属于冬月暄的任务也叠加到他这边来了。
坐在伊地知车上小憩的时候, 是冬月暄走后这一整天中, 他唯一可以闭目养神的时候。
太久没有休息,大脑针扎般剧痛, 比起这些更让他心神不定的是冬月暄离别前的那个吻。
一触即离。
他还是能感知到她干燥的唇纹,柔软的唇面。
五条悟慢慢地把手指搭在自己的唇上,仿佛要去触摸虚空之中吻存在过的痕迹。
“伊地知, ”五条悟的嗓音有点哑, “最后一个任务是在哪里?”
“——盛大牛郎店,‘窗’观察到有四级咒灵活动的痕迹。”
“不顺路吧?”五条悟语调轻飘飘的,落到伊地知洁高背上却重如千钧。
“是、是的。”伊地知洁高擦了把汗珠,“但……”
“让惠带着悠仁还有野蔷薇去。”五条悟难得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你把车开到边上停着就好了, 我会看着的。”
伊地知洁高抬手要发信息, 五条悟想起什么似的, 补充了一句:“啊,对了, 跟那些孩子说的时候就不要说我在旁边了, 大概会有点心理负担——老师在什么的, 多多少少都会觉得紧张吧。结束后, 年轻人享受青春培养感情的聚餐活动恐怕就不得不叫上我了。夺走年轻人享受青春的机会,这倒是天理不容的错误啊。”
伊地知洁高说:“可是这样的话,学生们会误会, 是您不想干而随意推脱任务的。”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想干。”五条悟勾着眼罩的边缘, 脑海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误会又不是第一次了,也并不会怎么样啊。只有冬月那家伙会在这种小事上担心我被人误会吧……”
只有她处处都照顾他的情绪,处处都对他的想法深入剖析、完全了解,如果有人误会自己,当初的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他才是需要被温柔呵护的那个人。
那种一次次无形被温柔看待、温柔保护的感觉,他之前很新奇,也很喜欢,相当贪恋。
……一切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呢。
饶是强大如五条悟,依然不能掌控彼此的情爱。他在冬月暄离开后感觉到了太深的挫败。
伊地知洁高把车停到盛大牛郎店的不远处,刚把车门开了,就发现钉崎野蔷薇虎视眈眈地站在前面,双手环胸,眯着眼睛打量着五条悟:“……什么嘛,这家伙又睡着了。”
下一秒,五条悟无奈地揉着额角:“伊地知,你的停车技术是等着人掌掴吗?才刚下车就被发现了。”
钉崎野蔷薇:“不是吧,居然还迁怒到了伊地知先生身上!”
她从站在旁边的虎杖悠仁手中一把拎过那个超大蛋糕盒子,动作也不怎么温柔地塞进车里:“喏,那两个家伙都很担心你,记得要全部吃掉啊。”
五条悟微微一怔。
钉崎野蔷薇见他没第一时间就收下,略有些别扭地说:“……啊,我也有一点。快收下,不然我们这就去找老板退款!超贵的啊,特地叮嘱了奶油要厚亿点会多加钱的……”
五条悟接过了蛋糕,摆在旁边。
下一秒,钉崎野蔷薇心中拉响警报——
果不其然五条悟夸张地隔着眼罩用手指揩泪,撒娇般说着话,用词相当JK,这让她的胃部不太舒服:“啊,老师我真的是超——感动呢,人家被好好记得了,感动到快要哭……”
戏没演完,车门被雷出一身鸡皮疙瘩的人狠狠关上,伴随着话音:“这次没有伴手礼了哦!八嘎老师!”
五条悟几乎是顷刻间就停止了表演,松松懒懒地倚在靠背上,手指在蛋糕盒子上轻轻叩动,唇角边牵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连轴转的工作带来的疲惫感,几乎都要在这一时片刻消弭了。
盛大牛郎店外,把无关人员驱逐之后,由靠谱的伏黑惠同学放下了帐,随即三人开始分头寻找潜伏的咒灵。
虎杖悠仁站在牛郎排名墙上,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排名墙上的名单很长,一共有一百位,而排名第二的照片空白一片,连个人名片都被揭下来了。排名第一的那个人只留出一个很帅的背影,似乎是拍摄者喊他的时候,他骤然回眸,才有了这张照片的存在。
“嚯,伏黑,钉崎,你们快来看!”虎杖悠仁指着照片墙,超级兴奋,“这张超像五条老师诶——”
两人凑上来,钉崎野蔷薇被像到捧腹大笑,连伏黑惠都觉得这张照片相似得过分了。
他目光下移,发现这人名叫“九条泽哉”。
“怪不得要把任务扔给我们做,看到这张相似的脸,任谁都会觉得心梗的吧哈哈哈。”钉崎野蔷薇说。
伏黑惠思考了一会儿,出于某种本能直觉,他举起了手机,面无表情地把这张排行榜拍了下来。
而两位不靠谱的同期以为他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大笑着也拍了下来,顺便给了九条泽哉一个特写。
“不过,第二位空着诶。”虎杖悠仁说。
钉崎野蔷薇说:“安啦安啦,空着应该是因为第二名离职了吧——大概是彻底不想干这行了。老板没有把后面一位顺次提上来,说明要么很快就会空降新人顶替这个位置,要么就是后面几位牛郎打得特别激烈,正在竞争这个位置中吧。咦……等等。”
钉崎野蔷薇眯起眼睛,在第一名下方看到了一行很小的白字:“休假中,暂不接客”。
她用手摸了摸,忽然发现这照片是可以直接翻过来的。
九条泽哉的照片翻过来什么都没有,而她习惯性地把其余的照片全都翻过来。
背后用红笔和英文写了数字。
嗯?
三人的眼神交错了一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古怪。
更古怪的是,是每张照片后面都有数字,然而这些数字并非是连贯的,看上去毫无规律。
“啊,这可能是业绩什么之类的吧……”钉崎野蔷薇头疼,“解谜可不是我的专长啊。”
“不用太在意,恐怕是店主的一些记录吧。”虎杖悠仁说,“我们负责祓除诅咒就好了,解谜的话,可以把信息提供给老师。”
三人又往牛郎店深处探索,很快就找到了几只并不算特别弱的四级咒灵,开始了祓除工作。
而外面的五条悟并非如同三个学生脑补的那样清闲。
或者说,他原本打算清闲一下的,结果刚打开车门,边透气边准备查收信息的时候,一个人忽地走到他的身边,试探着喊了一句:“九条桑?”
五条悟懒洋洋地回过头。
是数个月前,在牛郎店见过的公主切发型的小姐。
公主切见他站直了身子,熄灭了手机,没回应她。但她并不气馁,而是继续跃跃欲试:“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戴上了眼罩,也没穿那天的西服……但我还是觉得就是你。”
五条悟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
他其实完全可以不搭理她直接走人,或者假装她认错了人……不过这两天和盛大牛郎店有关的东西频率过高了,他并不觉得这是巧合。
“其实你并不是九条桑吧?”公主切抛出一个自认为很能勾起旁人兴趣的问题。
然而面前这位宽肩窄腰、就算看着有些疲倦,然而性魅力依旧拉满的男人并不为此感到好奇,而是缺乏感情地、疏离寡淡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切顿了顿:“不管怎么说,你都欠我一顿酒吧?难道就想这么赖账了吗。”
这是个无聊的话题。
五条悟只当做自己没明白她想要date的意思,毕竟他对所谓的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并不感兴趣。而站在街头就被人搭讪更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事情。
他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随即牛郎店的帐缓缓解除,三人面上带着笑意地走出来,显然这样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太过小儿科。
在远处等待着的牛郎们松了口气,店主先生相当感激地握着他们的手说谢谢,顺便递上金卡说三位想要牛郎服务可以免费来点三次,是本店的vvvip客户。
伏黑惠一脸菜色,往后退了一步;虎杖悠仁倒是对这种职业的工作者挺好奇的,不太好意思地挠着头收下了金卡,说到时候会好好付钱的;钉崎野蔷薇一边推辞着笑,手却很诚实地把两张卡——连同伏黑惠不要的那张一并收到了包里。
正值白天,营业的牛郎不算特别多,几位牛郎说帮忙收拾收拾酒水,先走了进去。
外面的牛郎们打了个呵欠,说既然时间还没到,那就先回去睡一觉,摇摇晃晃地就往自己的住处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伏黑惠低头调出了拍下的照片。
刚刚走进去的几个牛郎,似乎都是排在末尾的,如果没认错的话,他们照片背后的数字号都是比较大的。
——是因为业绩不好要兼顾酒水和卫生工作吗?
他不由得在意了几秒,一眼望到了对面的五条悟。
“时间到了。”五条悟说,“我不需要。”
他转身就走。
“等等——”公主切知道他对自己没太大的兴趣,然而被这样直白地无视还是第一次。只是他实在太对她的胃口了,所以她还是没忍住,从包里翻出一瓶波子汽水,把商标纸扯下来,又用口红在上面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干脆连着波子汽水一并递过去:“这个汽水很爽口的,没开封过——”
五条悟转身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递过来的汽水,还有她手上那截口红,目光一秒都未曾落在商标纸上。
这几秒钟的专注,莫名让她面红耳赤了。
“我不喝波子汽水。”五条悟似乎是料到了她要说什么,扬起自己的左手,“我结婚了哦,只爱她。波子汽水是我跟她的定情信物诶。”
公主切惊呆了,有种走在路边想送枝花,结果被狗踹了一脚的感觉。
伸出去的手上仿佛沾染上了烫意,羞耻感和被骗了感情的愤怒一路顺着手指烧上来,她有些恼羞成怒:“你都结婚了还去牛郎店啊,渣男!你这对不起她的吧!”
五条悟就当没听到,朝远处的学生们招招手:“惠——这里哦——”
手机又震动了几下。
五条悟料想又是新的工作内容,万分抗拒,然而这是他承担了冬月暄任务的代价。在伏黑惠他们过斑马线之前,他叹口气,不得不点开了消息。
是小慎的。
他的拇指一顿,学生们依次上了车关好车门,五条悟拉开副驾驶,“嘭”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力度大到车门仿佛要变形,可怜的辅助监督先生瑟瑟发抖,心疼地看了一眼这辆陪着自己有几年的车,却不敢多说什么。
噫,好、好可怕。
五条先生身上都要冒黑气了!
如果咒术师的负面情绪可以化作咒灵的话,五条先生此时此刻绝对可以登上全球“产生咒灵最多且等级最高”排行榜的首位的!
小慎发来的第一条信息里,提到了冬月暄的初恋情人——虽然他并不觉得小朋友的话很有参考性。
然而那时候他没来得及查看信息,隔了一个小时,小慎愤怒地把一堆照片甩了过来,还给他发了一条气鼓鼓的语音:“爸爸不在意的话,小慎也会判你出局的!”
照片上,金发青年面容夺目,此时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冬月暄,从某些角度来看他的眼睛里甚至有一些神情的意味;而冬月暄会在他和另一个棕发女人并肩而走的角落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些不舍和伤感的神色,简直就像是旧情未了。
那样柔软的、眷恋的眼神。
往昔他见过无数遍,她只会对自己流露出来。
而这份温柔,原来不只是自己的独有。
非常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泛滥开来。五条悟面无表情,顺着这根情绪线索往回溯源,想起来曾经有一次他的情绪和这相仿——是在幻境里,他和暄的地盘,第一次被外人入侵,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而那时并不知道是爱情,那或许是爱情转变的序曲。
但这一回相似又不同。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在现实中,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心脏被骤然割出刀痕,混乱的情绪被煮沸,他滋生了一种非常荒谬、任性却也迫切的想法:他现在就要到冬月暄的身边。
车在路上飞驰,伊地知洁高把油门一脚踩到底,生怕开慢了一点,五条悟都要大声嚷嚷说“要回去睡觉,开这么慢是想挨巴掌吗”。
五条悟不轻不重地踹了铺在座位下的地毯一脚,把辅助监督踢得一哆嗦,面色发青。
后座的学生们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而伏黑惠跟五条悟相处最久,须臾之间就感觉到了他名义上的监护人此刻非常焦躁,愤怒……似乎还有不安。
不安?
他被自己的推测弄得直起鸡皮疙瘩。
“您、您这是……”伊地知洁高艰难地说。
五条悟的声音没有感情:“哦,看不出来吗,我在发火。”
伊地知洁高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发苦:“哦、哦,我的意思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惹您生气了?”
五条悟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自言自语:“娜娜米说得没错,工作就是狗屎。”
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揸开,压在自己的面颊两侧,整个人气压低到有如实质,连那份尚且没拆的礼物蛋糕都不能让他的心情好上一星半点。
过了几秒,五条悟突然说:“伊地知,给我订去‘天使之心’的机票,我今天之内就要到那里。”
伊地知洁高当然听过那个最近风头很盛的岛屿的名字。
先不说飞到那边的机票很贵——贵不是问题,问题是这货要今天之内就到,要不他还是想办法自己开五条家的直升机吧……
伊地知洁高苦涩地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居然撞到了极小概率事件——五条悟发脾气且开始任性,并且目前看来他是完全真心的。
他想了想,快准狠地抓住了他唯一的弱点:“五条先生,学生们还在后座呢……”
不要让你偶尔发脾气的一次被学生们看到,从而对你产生更大的误会啊!
伊地知洁高在心里想,明明五条先生是个很可靠并且其实脾气已经算很好的人,偏偏总是给人很不靠谱很潦草敷衍的错觉。
五条悟果然安静了几秒,随即转过头去,对着自己的学生们,竖起一根指头对准自己,不怎么温柔地说:“哈,今天让你们重新认识一下Great Teacher Gojo好了——伊!地!知!今天就是正道给我布置任务我都不会接的——”
“轰——!!!”
在他的话音刚落下的一秒内,身后近乎于爆炸的巨响声让所有人的心口都重重一跳。
两位新生差点就要以为,这是五条悟不开心而放出的威力超级强的[苍]。
而见识过五条悟更多招数的伏黑惠,第一反应是这爆炸效果都快赶得上五条悟的[赫]了。
五条悟折起眉心,面色堪称恐怖地按下车窗,往身后冷冷看去。
烈烈风声中,他听到了远处因为爆炸而产生的、人群的哭喊声。
尖锐而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几乎是顺着风灌入耳膜。
这样凄惨悲戚的恸哭,让他有一刹那间身形僵直,仿佛听到了幻境里星浆体事变后,他一直没能真正听到的、暄的哭声。
几十秒之前烧得熊熊如烈火的愤怒、不甘、醋意、不安,在这一刻被理智完全浇灭了。
他没有表情地垂下眼,声音寡淡到仿佛没听到那声爆炸,说话的内容却是冷冰冰的命令:“往回开。”
伊地知洁高脊背瞬间汗湿:这一刻,五条悟恐怕是极度、极度生气了,给他的感觉比之前还要更有压迫感。
他一咬牙,违规掉头,往盛大牛郎店的方向将油门一脚踩到底!
五条悟调出冬月暄的Line,安静地看着她的头像很久。
随后,他缓慢地敲下一行字:
“今天没有接别人的波子汽水。”
然而却只是停留在对话框里,没能发出去。
·
与此同时,“天使之心”岛,阳光正好,沙滩散发出烫意,海风咸腥,海水却是纯粹的湛蓝色,仿佛天空的延展。青年男女们在沙滩上展露着各自美好的身材,粉红色泡泡很浓郁,彼此间即便是冒着被晒伤的风险也要打沙滩排球来尽兴。
而并不太想被晒黑的冬月暄带着小慎,支起沙滩伞棚,戴着同款墨镜悠悠然,而旁边来了一位只穿着画着白色小狗沙滩裤和沙滩花外套的降谷零。
小慎小朋友一个激灵,一把抱住了冬月暄,翻了个身子隔在两人中间。
降谷零假装没有察觉到小朋友的微妙心思。
这家伙现在没有带着那支笔,冬月暄想。
“今天就是你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再陪你演戏了——”冬月暄感情缺失地对降谷零说。
降谷零长松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一下:“总之今天是感谢你了。”
他和这位比自己小上不少的妹妹以前的感情比较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也很正常。但他仍然不太习惯她突如其来抛掉温柔面孔的语气。
“所以算是考核通过了?”冬月暄打了个呵欠。
阳光很好,一切节奏都很缓慢,如果海水没有蓝得这么明媚纯粹,跟某人的眼睛那么相像就好了。
降谷零无视远处贝尔摩德打量过来的若有似无的、暧昧的眼神,顺手把手里的波子汽水递过来:“我记得你以前还挺爱喝这个的。”
“谢谢,但是我不喝了。”冬月暄美好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口味是会改变的。”
在组织工作多年、擅长捕捉女性心理,并且在必要时知道如何设置天衣无缝的蜂蜜陷阱的波本,自然能体察到她所说的“口味会改变”并不是单纯的表层意思。
他蹲下来,尽量使视线和小慎平行,态度比较友好地问她:“那请问你要不要喝?”
坚定不移站爸爸的小慎小朋友,被外貌如此出色的帅哥先生颜值袭击之后,有一瞬间产生了摇摆。
倒不是说对麻麻最终选择哪个男人而摇摆,而是对“肤色白”这个喜好产生了摇摆。
啊,这个哥哥……呃不是,是叔叔,这个叔叔真的好帅……感觉见过那么多男性长辈里,除了高专的几位,其余就是上回遇到的那个长发男人和他身边的卷发黑毛好朋友有这个颜值了。
“好,谢谢……”小姑娘接过了倒好一个纸杯的波子汽水,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我叫小慎哦。”
“嗯,小慎好,我叫……zero。”他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个保密的手势。
小朋友懵懵懂懂地点头,然后说:“我会替你保密的。”
冬月暄:她居然没发现自己的女儿原来是个潜藏的颜控。
冬月暄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我说,别对小朋友也一起释放自己的魅力啊。”
不知不觉因为职业习惯而释放魅力的安室透怔了几秒,又变回了降谷零:“啊抱歉,我只是想着苦艾酒那边还在看……话说,我跟你们靠太近,真的不会给你们带来太大的麻烦吗?”
“你应该知道咒术师和普通人在这方面不太一样,”冬月暄尽可能严谨地描述,她并不想把自己从“普通人”的范畴里划分出来,“如果按实力来说,小慎大概可以把那位小姐轰掉半边身子——”
降谷零后退一步。
小慎对着他露出了一个跟哈罗小狗狗一样的天使笑容。
冬月暄把墨镜推了回来:“正常来说,我们是不能动手伤害普通人的,不过我的话倒是无所谓,做得干净隐蔽一点——”
小慎的大眼睛布灵布灵地闪动。
冬月暄一顿,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话可不能教坏小孩——尽管她并不觉得,受到威胁时反击使普通人被一击致命是个多大的问题,可是五条悟绝对不会允许。
小慎是他们两个的孩子,她不会让自己和五条悟其实有冲突的想法灌输到小慎身上。
……说到底,他还是她的善恶锚点而已,就算她不想爱他了,她还是会把他作为自己一切行动的评价尺度。
“给这孩子的父亲知道了,恐怕要给我戴上手铐,狠狠指责我了。”冬月暄微微自嘲地笑。
然而在降谷零的耳朵里,这也不是什么表层意思。
虽然混组织多年,但其实依然没有轻易尝试过调马丁尼的波本:“……”
他耳朵尖有点红。
啊,忘记了,这位虽然算是自己的邻居妹妹,比自己小上这么多的人,但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这种糟糕的Play台词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
“呃,不知道方不方便说,你家先生——”
“我单身未婚。”
哦,懂了,吵架了。降谷零善解人意地进行暄语翻译。
“嗯,那他为什么没来呢?”
“爱情骗子别想跟过来毁我的假期。”
哦,明白了,大概是她那位丈夫在某些事情上撒了谎。降谷零想。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真的跟他没关系。”冬月暄有些无语地说,“硬要说的话,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曾经也是我高专时期的老师兼班主任吧。”
说起来真是有点难堪。
这么多重重叠叠的关系,说到最后,对外人居然只能说这样浅薄的关系。
然而,旁边的降谷零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你的班主任老师救了你,用恩情让你给她生了孩子——单身未婚是这个意思?”
让女孩子带球跑?
人渣。
“……你想多了,zero。”冬月暄不想多提了。
然而降谷零此刻站在了兄长的身份上,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之后回国,我去找他谈一谈。”
“没必要,”冬月暄叹口气,“他是人类最强。”
降谷零顿了顿:“可是之前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的。”
在被欺凌的那些年里,他也会很感激这个来陪伴他的小女孩——尽管因为年龄差太大而没太多的共同语言,然而她充分理解他的情绪,给了他很多幼妹才会有的温柔。
所以无论对方是不是最强,他想要保护这个妹妹的心情始终如一。
“真可惜啊,后来你搬家了,我们就再没相见了。”降谷零叹息,“所以,如果你不希望我和他谈的话,需要我帮什么忙都可以,演戏也行。”
算上她救了自己四个同期好友的恩情,他本来就应该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也好。”冬月暄越过了搬家的话题,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她需要,降谷零愿意假扮自己的男友,“不过,可以帮我个忙吗?”
降谷零松弛下来,笑了起来:“终于轮到我能帮上你的时候了。”
“帮我查个人吗,‘九条泽哉’。咒术师这边居然无法查到他的痕迹,想看看公安那边能否做到。拜托了。”
全程假装自己是娃娃的小慎眼睛滴溜溜地转:啊,这个金发哥哥真是个好人!那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给爸爸那边时不时发信息了!
两人简单地交流完毕,降谷零微微笑起来:“说起来,铃木财团在旁边开了一个射击的功能区,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户外终究还是太晒了一些,不妨晚上出门赏月吹风。”
冬月暄点了点头。
小慎主动跳下来,出乎意料地牵住了帅气叔叔的手:“好人一生平安!”
降谷零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是足够感觉到这孩子对他从原先的排斥变成了善意,再到现在,应该是挺有好感的。
小慎笑起来让他觉得心里软软,和哈罗带给他的那种很明媚很可爱的感觉很像,因此忍不住更温柔了一点:“小心哦,沙子有点烫……”
降谷零提起了那瓶波子汽水,珠子在日光下折射出斑斓的五光,温柔而蔚蓝的海水在玻璃珠中映得模糊一片。
她的手指一滞,克制不住地打开他的Line,在聊天框中敲下了一行字:
“今天没有接别人的波子汽水。”
删删减减,最后还是这行话。
却发不出去。
别想了,她转过头,眼眶被熏热的海风吹得有些潮湿,眨了眨眼,像是要把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柔光从眼睫眨落。
她大踏步往前走,不再去想这抹蛰伏在心底某一隅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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