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槿花一朝·26
脊背凹陷, 毛茸茸的脑袋挤在她的肩颈窝里,湿热的呼吸有规律地悠长吐匀拍打颈项。脊背上贴上一具肌理分明的身躯,胸大肌的线条几乎要蹭在她的蝴蝶骨上。
双臂夹紧, 背部和胸口紧贴, 肩脊空间被完全占据——被完完整整地包裹了,只要他把两臂收紧, 就会被勒入他的炙热拥抱里。
……臀.部倒是被很好地避开了,隔着一点若即若离的距离与热度,他撇开眼不怎么好意思看。
弓身, 宽大峥嵘的掌压在她的五指上, 指节微曲握杆,他的小指与她的勾勾缠缠,不怎么正经。
“放轻松,像这样……”杆身下斜,她被压着, 不得不更软化一点身.体的线条, 倏然之间, 手臂被带着往前一掼,一股击力前冲, 她也跟着前冲, 一颗心脏仿佛搭上骤然高驰的列车, 心泵鼓出一股股热血来。
莫名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他叩过的指节麻痒得相当厉害。
绯色蒙上面庞,她的视线锁定在完美按照五条悟设想挪动的球类上,望着它摇摇晃晃, 却漂亮地落入洞中,白球深藏功与名, 停滞的力道都非常好。
“暄要不要自己来一次……?”五条悟很快地直起身,三两步撤退到一边,随即从架子上取下一瓶尚且还泛着冷气的饮品,径直贴在自己的脸上。
——他对自己的自控能力有点恼怒。
暄没发现身边这人一串的欲盖弥彰,反而点点头,跃跃欲试地摆好姿势,将白色的球对准了蓝色的7号球,眼瞳里漫开沉寂。
其实对于瞄准某样东西这件事,月雫最在行了。
对她而言,一切需要瞄准才能成功的运动都像是射箭运动。
她没有察觉到的是,五条悟注视着她的目光究竟有多专注,多热切,面对世界上最珍爱之人,天空延展色般看似平静的眼瞳中,晃过许多激烈的云絮。
“嘭!”
球杆击中白球时发出清脆声响,她的唇角划开成竹在胸的笑意。
丘比特拉开弓弦绷到最紧,第三支金箭震手而出。
“咚!”
已经分不清是球坠入洞中的声音,还是某人的心跳,越来越重。
五条悟蓦地用冰饮捂住眼睛,一把拽过身后在看牌桌规则的夏油杰,一眼都没看他,只顾自己喃喃:“完蛋了……是老子爱暄爱得死心塌地了呐……超——爱的那种……”
神经病啊。谁要听你说这个,眼睛有问题的人才看不出来吧。
夏油杰嘴角抽搐了几秒,微笑的模样看上去很像是下一刻就要挑一只宝可梦来决斗:“悟,你再不放开我,我要揍你了。”
“我知道你很嫉妒了啦,”五条猫猫欠揍得摇头晃脑,“但我还是要说哦——”
“退!”夏油杰竖起中指冷笑。
暄在球进洞以后,立刻转过身来找五条悟,在和他眼神对视,得到他的眼神夸赞之后,信心满满干劲十足地转回去继续打球。
球球必中,命中率高得吓人。
她打得额头微微汗湿,眼眸里缀着心满意足的光。
“寿喜锅好了哦,大家快来——”铃木园子招呼众人坐下来。
经过这大半天,原本互不相识的两拨人都变得颇为熟络,聚餐时更是开始玩起了“抽乌龟”的游戏。
本来暄是打算一本正经地纯凭实力玩的,无奈她像个游戏黑洞,在她的额头上被运气超好的毛利兰充满歉意地贴上了第一张纸条以后,五条悟就开始偷偷摸摸地在手心比比划划,执意要把自己的牌透给她。
在经过头脑超好的五条悟本人的严谨计算之后,原本该贴在暄额头上的纸条都被一一贴到了五条悟的脸上。
暄跟着众人笑,笑容灿烂明媚到让他晃神,心口千万只喜鹊大合唱。
庵歌姬狞笑着把第十张纸条“啪”地一下戳到五条悟的额头上之后,仰天大笑,猖狂得连家入硝子都忍不住扯了一下她的衣襟。
暄抿了抿唇。
她对庵歌姬的感觉其实蛮复杂的,因为她确实觉得对方是个很可爱且只是被五条悟迫害的女孩子,她是真心实意喜欢对方的;
然而在察觉到对方是真心实意讨厌五条悟之后,又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知道其实是自己偏心太过,恨不得全世界都宠爱她的小孩、她的少年、她的心上人。
这样,就算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能被温暖包围更久一点。
但就算是堪称完美的五条悟,也无法被所有人喜爱。
寿喜锅吃得众人鼻尖都冒出汗珠,菜不断地上了空、空了上,吃爽了的庵歌姬率先放下餐具,问旁边的铃木园子:“园子小姐,话筒和音响现在正常了吗?”
她早就想唱歌了,但刚才发现因为这座庄园主人家长久没有居住过,连娱乐设备损坏都没察觉,管家已经紧急叫人来修,工作人员刚刚才走。
“正常了哦,大家唱歌呀!”铃木园子站起身来,“歌姬和我一起唱一首吧!”
两个女孩子挽着手去点歌,节奏响起的时候,暄发现这是铃木园子很喜欢的一首遗憾心碎的情歌,就是她们初见时,铃木园子和毛利兰看的那场电影的片尾曲。
在那部电影的网络正版上线后,暄第一时间打开了家里的投影仪,一个人捏着一罐啤酒,一边看一边小酌。
那个月第一天她跟五条悟就见面了,刚刚告别,突然就忍受不了那种漫长的阒寂的感觉了,干脆开始看铃木园子口中的“催泪”,毛利兰倒是不怎么感冒的电影。
其实情节很烂俗,她却觉得隐约熟悉,以至于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五条悟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回,厚重的鼻音吓得他当即就要赶回来,她破涕为笑说没事,只是电影看得有点难过。
到后来他也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挂断电话之后也确实没赶回来。
她在沙发上将就了一个晚上,半梦半醒间好似闻到了雪后青空的气味。
也只是好似罢了。
醒来之后一阵空茫。
……铃木园子和庵歌姬居然分别唱了男女主角的部分,对唱得十分,呃,深情。
出乎意料的是,庵歌姬的歌声好听到堪称“天籁”,开口的时候连铃木园子都忘了接下面一句,回过神来的时候神情激动到以为对方是什么预备役的歌星,爪子蠢蠢欲动,就差递上签名本。
除了听过她歌声的JK和DK们,其余人都非常震惊,不过更多的是享受。
铃木园子唱得也不赖,而且沉浸在这种分手破灭无可奈何的氛围感中无法自拔。
工藤新一直抽嘴角:“总感觉这家伙硬生生地把你唱出了鳏夫感……”
京极真斜乜了他一眼。
一曲完毕,女孩子们击了个掌,交换了联系方式,大有下回继续约出来唱的趋势。
“我也要唱——”五条悟瞥了一眼暄,看到她对庵歌姬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和隐隐约约的炽热,这让他顿生危机感,立刻举手。
他还十分有心机地挑了首暄的播放列表里播放次数最多的情歌,前奏响起来之前义正词严地强调:“我唱歌超——好听哦,肯定比歌姬还好听的那种!”
庵歌姬额头井字:“呵呵。”
五条悟这家伙一直说自己唱歌超好听,因为他各方面都超级完美——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在公开场合唱过歌,以至于庵歌姬对他这句话的真实性日渐怀疑。
“听好了哦~”他对着暄眨了眨眼睛。
他开口的时候,全场阒寂一秒,随即都猛喝饮料压压惊:
五条悟这家伙唱歌居然是真的好听,完全不输庵歌姬的那种。
没人注意到暄的神情似乎滞住了,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唱到一半的时候有间奏,从来没听过暄唱歌的五条悟从上面跳下来,把话筒递给了暄,特别认真地道:“和我一起唱吗?”
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这支曲子是唱给心上人听的。
大家干脆起哄,不断催促着说,间奏要结束了哦。
暄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可是我唱歌不好听哦?”
五条悟此时还没意识到什么,只是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如果暄需要,我就可以救场哦——只想和你对唱嘛。”
一个好好的DK非要用JK的撒娇语气说话,众人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有暄十分吃这套,慢慢地说:“悟确定不会后悔吗?”
“哈?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啊。”他学着暄以前的样子,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个脑瓜崩,隐约之间两人的年龄身份倒像是颠倒过来了,“和暄唱歌是我的心愿呐。”
暄抓过话筒,不再犹豫——
“靠……”
家入硝子叼着的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冥小姐看着手机里飘红的股市也有笑不出来的一天,庵歌姬捏爆了一罐啤酒正慌张地擦着淋漓的酒液,夏油杰蓦地睁大了小眼睛。
最震惊的还是五条悟,然而在0.1秒之内,他就反应过来疯狂救场。
暄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该认真的时候会非常认真。
就像现在,她认真地一意孤行,没有一个音是在调子上的,而且全程神情专注没有看向任何人,坚定不移地走在严重跑调的路上。
一曲毕。
OK,饶是完美男人五条悟也有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事。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惨败至此,恍惚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暄唱完以后才发现众人情绪不对。
她在唱歌的时候简直跟着魔了一样根本不顾所有人的反应,唱完了以后神智才重新回来一般,显然对自己的唱歌水准十分有数,此刻连连道歉,就差土下座给众人都磕一个来表示自己的最高歉意了。
“暄唱得很棒,”五条悟毫不迟疑地夸奖,尽管人生第一次觉得良心痛得有点厉害,“超——棒哦。”
众人:……好了懂了,这家伙绝对是真爱。
此时才晚上七点,夜还很长。
但暄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从唱歌之后,她就陷入了一种极端低落的状态之中,低落到五条悟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那,我带暄先回去了哦——”五条悟眨了眨眼睛,除了工藤新一和京极真,其余人都知道大概是暄有什么必须要回去的束缚存在,剩下一点时间热恋中的情侣肯定是更希望和彼此独处的,于是都很干脆地表示下次继续来玩。
铃木园子表示购物袋什么的不用担心,明天会送到月雫山去的。
“接下来想去哪里?”五条悟晃晃香囊,“时间其实还很充裕哦,短途瞬移的话看我就好了。”
他故意用相当夸张的语气说,只是为了哄暄开心一点。
身为恋人,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暄低落的情绪,方才就已经在尝试补救,可无济于事,甚至他越说话,她似乎就越难过。
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唱歌跑调到发指的缘故——可是他无从得知。
五条悟有时候觉得连他其实都不太懂暄。
她像风像雨又如雾,留给人的从来不是具体的模样,而是潜移默化的一种温柔的、模糊的、缥缈的感觉。
幼年最初相见时明明如此活泼好懂,连当年的他都觉得她几乎是一眼能看得穿;可随着五条悟和她的年纪渐长,那种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的感觉越发浓厚-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他望着月亮,十分不安。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多希望能捉住她。
“海边,”她说,“去海边吧,吹吹风。”
于是瞬移到了这附近最近的海域。
暄脱掉鞋子摆在岸上,赤脚踩在冰凉的沙滩上。
这一处的沙滩不怎么出名,大概是因为白天看去,海水不是冰蓝色的,而是泛着一层黄,并不十分有美感。
然而夜晚是公平的,尽管有月光,海浪还是一片浓重的漆色。
五条悟忽地蹲下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做出一个“背”的邀请:“五条暄小姐要来试试五条悟的完美服务吗?”
他的意图太过明显。
暄静静地站在夜幕之中,瞳孔里勾勒着眼前人的轮廓。
真的是很幸福的一场幻梦。很幸福。她想要再圆满一点。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覆上那肖想已久的脊背,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感知着眼前人温柔的力度,缓然的起身,稳稳当当地背着她一步步往前。
微微有些颠簸,她把自己的下颌搁在他的颈窝,心跳的起伏节奏跟卷来的海浪一样舒缓。
夜色温柔,晚风涤荡喧嚣,远处是城市的霓虹灯光。
悟的肩膀好宽,身上都是她最最喜欢的气味,喜欢到几乎要哭出来,浅淡的悲哀和厚重的圆满融合起来,她只想吻他-
时间快要过完了,要来不及了。
相比于暄的松弛,五条悟本人则是肌肉绷紧充血。
背上的人柔软的身.躯用力地压在他的身上,灼热的鼻息也轻轻地洒在他的颈侧,身上那股熟悉无比的香气一阵阵钻入他的鼻腔。
在公共场合他自控力还算行,在这种二人相处的暧昧时刻,身为DK的他根本不可能不往某些方向想啊!
“悟。”她喊他的名字喊得和以前都不太一样,黏黏糊糊的,还带着一些不那么自然的生涩感,只是沉浸在这种氛围里的五条悟没有注意到,只把专注力努力地挪到她的嗓音上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喉结微微滚了滚,他在忍耐。
暄轻轻地道:“我们——做吧,可以吗?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
五条悟遽然睁大了眼睛。
第42章 槿花一朝·27
海风寂寂, 海潮涌动,云纱流淌,清辉渐隐。
五条悟连呼吸都屏住了, 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可暄轻轻地往他的耳尖呵了一口热气,暗示意味十足;随即就安分地没有任何挑.逗意味的动作, 仿佛不是在等待他的决定,而是在等待他的审判。
很奇怪,这本来是一件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充满爱意地抱自己的心上人——他的每个绮梦都在告诉他很想这么做, 身躯和精神都无比渴望对方, 而他甚至笃定自己这方面的喜好甚至可能有点粗.暴,他对她的占有欲已经迫切地燃烧到了一定的地步。
分明应该因为她的爱意而悸动,可在此刻,他从她厚重无比的情感中似乎窥到了影影绰绰的、不完全和谐的东西。
简直就像,这件事是她最重要的愿望一样, 只要完成这件事就没别的愿望了。
可是明明还要结婚, 明明还要等他正式当家主。
少年激荡起伏的心倏然平静下来, 静得仿佛一潭死水。他平静地微微侧过脸,面颊贴住她的面颊, 状若无意地道:“这种事情应该是结婚那天做的吧——暄不会是想要逃婚吧?逃婚的话我会超——生气的哦, 超级、绝对, 找到世界爆炸都会找到你的。”
“怎么会,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原先的沉重感被这一笑给笑散了,恍若树叶轻轻坠在湖面打旋, “肯定会好好跟悟结婚的,我那么那么喜欢悟。”
五条悟听出她话里的认真和承诺的意味, 一颗不安的心终于缓缓地落回原位,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死水微澜变成了活水淙淙:“下次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嘛——简直像是遗愿一样,吓死人了呐。”
他逮着机会就欢天喜地地可劲撒娇,虽然说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有点脸红:“做这种事情……超级期待的嘛,第一次肯定要超有仪式感——挑个超喜欢的时间,结婚那天那群老橘子肯定有很多事情要烦人;挑个最好的地点,还要挑个暄喜欢的味道套才行哦。”
话音刚落就被人捂住了嘴,她滚烫的面颊贴在他的肩膀的肌肤上,手捂得死死的,能看出来这是彻底害羞了。
雪色长睫眨了眨,唇角上翘,恶劣的想法在脑子里不讲道理地翻滚,往前微微倾身,干脆松开一只手,在身后人惊呼声中快速地捏住她的手心,用力地亲一下,下一秒她果然把手缩了回去,就像被烫到。
“啊、啊,现在还有好多时间嘛,干脆去超市好了,暄喜欢什么味道的套,厚度的话,薄一点好不好——”五条悟把手重新放回去架住她的腿,一边坏心眼地不断逗她,用词越来越夸张大胆,听得出来大概是认真做过这方面功课的。
最后是被暄用力地侧着咬了一口喉.结才结束这连篇带颜色的话的。
倒是真的走进了超市。
现在是夜间八点,正是父母带着小孩一起逛超市的热闹时候。
像暄和五条悟这种颜值,在哪里都会被四处打量。
有家长把自己的小孩轻轻地放在推车里,小朋友们的欢呼声听得五条悟都心动。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旁边被推着欢笑的小孩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旁边有女孩子在偷偷打量这两人,随即就看到白发青年没骨头似的一歪,下巴颏懒洋洋地靠在女人的头顶,闲适地撒娇:“暄,我也想坐推车啦——”
偷看的女孩子瞳孔地震,迅速低头,耳朵却仍然支棱着。
她听到女人说:“不可以哦,悟坐上去车会坏掉的。”
青年又道:“如果有不会坏掉的推车,暄愿意推着我嘛。”
尾调松松懒懒地上勾,明显就在撒娇。
如果不是内容太过炸裂,女孩子想,自己的心率应该要飙到一百五了。
“嗯…悟很想要的话,会同意的哦,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女人回答得相当自然。
连被家长放进购物车的小孩们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随后就看见那个白发大哥哥很高兴地直起身子来,在暄的唇上很干脆地亲了一下,发出了很响亮的“啵”的一声。
家长连忙捂住小孩子的眼睛,正在偷瞟的女孩子脸红地移开了目光。
如果说五条悟很白,除了不开无下限出任务的时候会被紫外线晒到;那暄的肌肤就是一种冷到极点的白色,她基本上没怎么出过门。
而看白的人脸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简直就像是把白雪染上水红,再一层层加深。她一把扯过五条悟的衬衫,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心口,然后强迫他缓慢地移动,移到最终目的地:卖套的柜台前。
“来、来一盒润.滑,呃,蜜瓜味的应该有的……吧?”暄没有露脸,五条悟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胸口窸窸窣窣地乱飘,温度似乎又高了一点,但她还是坚持在说,“套、套的话也蜜瓜香味的,尺.寸、尺.寸的话呃……选Max的,应该没错吧?”
这回连五条悟都安静了一会儿,磕巴了一下:“……Max的应该不至于小……吧,嗯。应该够的。”
店员一看就知道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来买这种东西,于是热情洋溢地道:“要不要多来几盒呢?以及喜欢什么厚度的呢?还有什么型的呢,波纹型颗粒型等等都有哦?”
五条悟快要冒烟了。
暄也要冒烟了,但她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害羞,这个时候倒是觉得应该担任起年长者的责任了,于是尽管赧然,仍坚定地做出她其实也没特别了解的选择:“颗粒的……?我也不确定数量,要不这里的Max的有几盒就拿几盒?厚度的话,超、超.薄吧。”
店员友善提示:“超.薄的话还是存在一点风险的,容易破哦。”
五条悟明白了店员的潜台词,果断道:“那还是不要超.薄的——”
“不,就要超.薄。”暄这个时候忽然没那么窘迫了,她抬起头,望着五条悟平静地道,“没关系的,我想给悟最好的体验——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会表现得十分糟糕。”
五条悟心口重重一跳。
店员:……
这女孩子不会是恋爱脑上头吧。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再劝了,毕竟她身为店员的职责并非如此。然而良心过意不去,就算被骂她也认了,店员又温柔地提醒:“虽然未免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但……”
“谢谢您,”暄向她鞠了一躬,“没关系的,我们有生.殖隔离,不会产生对我不利的事情的。真的非常感谢您!”
店员:?
什么东西?
什么生殖隔离?你们不都是人类吗?啊?有生殖隔离的话买什么套啊?
她的眼神下意识地往暄的脚下看。
还好还好、影子还在。
拎着一大袋的……暄在结账的时候又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窘迫,结完账拉着五条悟就冲出了店门。他“喂喂”了两声,忽然之间就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街头行人纷纷转头看他们,结果只看到一个笑得快岔气的青年被人拉着快走。
连走了好几个拐角,五条悟拉停了暄,笑得倚着墙滑下去,蹲在街头笑。
“有什么好笑的啊,”她红着张脸小声抱怨,敛眸没看他,只一条胳膊抻出来提着袋子,“悟自己提,反正是你说的,现在不能做,不管怎么样你就自己忍着啊。”
五条悟这才停了笑,慢慢地站起来,屈起双膝,双手撑在膝盖上,从下面凑过去和她对视,这才问出想要问的问题:“为什么要选蜜瓜味的啊?听说没有味道的对女孩子的身体会更好哦。”
暄抿了抿唇没说话。
只有她跟五条悟的时候,很多时候他反倒像个年长者。现在问她的时候,更像了,眉眼越来越像长大后的模样。
他维持住动作没有动,执意要等她的答案,她知道糊弄不过去,只好慢慢地说:“因为你喜欢蜜瓜苏打啊,蜜瓜味是你很喜欢的味道了。我没有试过,也没什么情趣,比你在外面见到的那些热情开朗女孩子木多了……”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快要声如蚊蚋,眼眶突然就红了:“……我不想表现得那么糟糕,选蜜瓜味的也只是想要、想要你多喜欢我一点……”
看在很喜欢的蜜瓜的气味上,多喜欢我一点吧。
原谅我可能会木讷的表现,原谅我的差劲……希望以后的你回想起来不要后悔。
她说不下去了,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就这样从她的眼眶里垂直地滴到了他的眼尾,涔涔潸潸顺着他的面颊滑落,像是他的眼泪。
“你在说什么呐?”五条悟不可思议地道,“从刚才起就想说了,到底是哪里惹到暄你这个笨蛋了嘛!情绪低落也就算了,怎么无差别攻击人啊!老子哪里见过什么外面的女孩子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啊?”
虽然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他直起身,粗糙的拇指揩掉了这滴烫到他心里的眼泪:“你还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自己表现会很差劲啊——表现木讷的话就说明是我有问题啊?是我没能让你感觉到快乐吧?不带这么诋毁我又诋毁你自己的吧?”
暄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五条悟双手环胸,不高兴地继续嚷嚷:“喂,暄真的是笨蛋吗?就算这方面不和谐,我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而不喜欢你啊?还什么因为喜欢蜜瓜多喜欢你……笨蛋笨蛋笨蛋,是因为你才喜欢蜜瓜的啊?!怎么这么会本末倒置啊!”
他说“喜欢”说得那样自然而然,暄定定地望了他几眼,那种悲伤仍然没有消退。
良久,她深呼吸一口气:“悟跟我回月雫山吧?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跟这个没什么关系。悟说得对,所以在结婚之前我都会好好学习这方面知识的——”
她情绪平息得很快,五条悟想要再把话头揪出来认认真真教育她一遍都无法。
“什么忙?”
五条悟和暄最终还是搭乘了公共交通,然后他抱着她,这回换成单手从她的腿弯横亘过,轻轻松松地仅凭单手就抱住了她,随后走进了月雫山的家中。
暄领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在五条悟进入房间后,她反手轻轻地锁上了门。
“咔哒!”
锁舌发出的动静让他心一悸,转过身来望着她,微微蹙眉:“暄?”
“悟不用紧张,只是想让你帮忙一下。”
她背过身来,把满头的青丝捋到单侧的肩膀前方,然后轻轻地解开扣子。
他的瞳孔蓦地放大,刚想出声问不是说不现在的吗——
就看到暄雪白的脊背上,大片大片的蝴蝶状纹路霸道地盘踞。
她虚虚地拢着前襟,微微地转过头来凝睇着他,月光在她圆润的肩头打下清泠泠的光,更显得她背上的蝴蝶纹路绮丽曼妙:
“……悟愿意用自己的咒力来描一遍吗?把你的咒力刻在我的脊背上——永远地。这样,我就彻底地属于你了啊。”
第43章 槿花一朝·28
事实上,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见到暄的全部的咒力纹身的场景。
太过震撼了,以至于他第一反应不是被她姣好的身姿吸引,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蝴蝶。
他抬手覆上最大的一只蝴蝶的眼, 再沿着翅膀的轮廓蜿蜒下滑, 勾勒的动作让她的脊背泛开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轻度的战栗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五条悟这才反应过来, 抽回手,指尖轻轻地捻了捻,像是要把温度捻成一股线, 再次张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哑:“……要怎么样才能把咒力纹上去呐, 怎么弄都会弄疼的吧?疼的话还是算了。”
她单手虚虚拢着领口,为了看清他的动作不得不再转过身来一点,小声地催促:“没有纹身不疼的吧,这种程度只是小意思啦,悟肯定会刻的, 只要沿着这些线描一遍就好了。”
五条悟尝试着探出指尖, 庞大的、汹涌的、充满压迫感的咒力在他的指尖仿佛被降服驯养的家宠, 一小簇幽幽地亮。
他谨慎再谨慎地落下第一笔,面前的人把头转回去没吭声, 想要落下第二笔的时候, 他倏然察觉到她微微咬紧了牙关。
是极疼的, 怕他发现还努力克制自己用很小的力道去本能阻挡疼痛。
“这么疼你还叫我刻!”五条悟抬手从后往前掐住暄的下颌, 把她的脑袋转向自己这个方向,“有没有搞错啊暄?你明明知道我超——舍不得的好不好。”
暄低声哄了他几句,然而五条悟很凶地一把将她的衣襟拉上来, 凶巴巴地给她扣扣子,一直扣到最顶上的那颗, 换成拉链外套估计直接封顶。
怎么也哄不动人,暄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示意他和自己到能坐的地方去,不要傻傻站在门口。五条悟还在气咻咻地嚷嚷哝哝,脚步倒是很听话地跟上来,随即先她一步坐在了床的边缘,仰起头不怎么高兴地望着她。
暄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下一秒,她倏地伸手按在他的胸口,将他用力一推!
从来对暄不作任何防备的五条悟猝不及防地被一摁,整个人往后倾倒,毛茸茸的脑袋陷进柔软的、沾着果香的被子里。
他刚想挣扎一下表示抗议,结果暄骤然翻身,修长的腿一跨,随后径直坐在了……他的腹肌上。
腹肌垒块分明,坐下的那一瞬间感觉太过奇妙,暄几不可见地凝滞了一秒钟,随即又绷着脸佯装若无其事。
五条悟连呼吸都遽然屏住,四肢百骸登时僵硬。
她单手撑在他的胸口,发丝垂落扫在他的面颊上,她和他对视。
这个姿势糟糕透了,五条悟错开视线,觉得耳尖已经开始发烫。
他的两只手落在被子里,原本想要抬起的动作也停滞了。
下一秒,他微微偏过几分的脸就被她另一只手抚着,再用力地扳过来,和自己重新对视,相当强势:“我想要悟答应我。”
五条悟的墨镜都滑下来了几星,还在负隅顽抗:“不行哦,暄这么疼的话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答应的——”
她弓起的脊背往下陷了几分,两人的面庞骤然拉近了距离,呼吸顿时交错。
他身上的肌肉都开始充血紧绷,浑身的血液开始向下蔓延流淌汇聚。暄并没有乱动,还在一本正经地强迫他答应;然而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她再不挪开,他就要出糗了。
血气方刚的年纪,心上人坐在自己的身上,脸还越凑越近,这谁顶得住。
强行让她起来走开其实根本就是小事情,可他一分一毫都舍不得让她难过。
她以前怎么惯着他的,他同样想如何惯回去。
暄撑着五条悟胸口的那只手轻轻抬起,随即虚拢成拳,在他的心口叩了叩,然后侧过耳朵贴在胸膛上:“心跳得好快啊,悟。”
他终于受不了了一般,双手贴在被子上缓缓往上举起,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面上的表情无辜又无奈:“行行,给你刻,但是不能强行忍着疼哦,痛得话一定要告诉我。”
五条悟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腿上,一抬,将她好好地放在自己微微支起的腿上,她用力地撑着周围才没有滑下来,然后他才坐起来。
雪白的脊背再次露出,他的指尖凝聚起一簇苍蓝色焰火状的咒力,顺着她的脊柱沟缓然勾勒。
第一笔,扫过肩锁关节,把荧荧的翅蹭上蓝色清辉,她在发抖;
第二笔,描过瘦削锐利的蝴蝶骨,肌肤发痒,她无可遏制地将臂膀向后用力舒张,脊柱沟落下深深一线,他炽热的手鬼使神差地轻轻贴上去,烫得她战.栗;
第三笔,滑过棘突,绕到肋侧,她忽地尖叫了一声,动作幅度很大地往前挣.扎,一只手反手背在腰侧,转过头来眼眸水濛濛地望着他,仿佛失焦了,微微喘.息着,努力地组织出完整的语言:“……不行,腰侧很痒。”
五条悟瞬间就明白,她的腰部肌肤非常敏.感。
只是她现在双颊泛.红、眼眸湿润的模样,非常有某种既视感,让他联想到了很糟糕的内容。
他撇过头去,用力地抹了把脸,没看她:“……暄疼不疼呐。”
“不疼的。”她低声地道,“只是轻轻地刻画而已,算不得什么。”
但他其实看到她额角蒙上了汗珠,脊背上有些冰冷黏腻。
果然是非常疼的,他不明白她执意要如此做的原因。
如果站在院落里,大抵会听到房间内传来低低高高、朦朦胧胧的声音,随便哪个人经过,绝对都会想歪。
最后一笔收束,他望着她湿冷一片的脊背,每一笔咒力边缘都泛着红,微微发肿。
短时间内没办法再穿上衣服了,只能靠她单手拢着衣襟挡住前面,黑发也垂坠在肩膀前侧。
五条悟望着她垂下的眼睫,瞥开视线,喉结滚动。
……好想接吻。可是现在接吻绝对会起反应的。
他不想失态。
“之前跟本宅商定好了,”五条悟突兀地挑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婚姻届在我们生日那天填了,婚礼的话等我从高专毕业再办吧?”
他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等我毕业以后很快就能经常跟暄待在一起了哦,婚礼想要超——盛大的那种,什么主题都好,不过如果暄有别的意见的话,就听暄的……”
“叮!”
对婚礼的构想止步于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
暄发誓,她在这一刻真的看到了五条悟身上浓浓的怨气。他孩子气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抽出来,从床尾扔到床头,然后伸手捂住耳朵,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手机铃声坚持不懈地响,于是暄就知道,这是耽误不得的大事。
她无声地叹息,走到床头捡起,把手机递还给他,顺便在他的鼻尖亲了亲:“接一下啦,没关系的,我不会生气的。”
五条悟不开心地咕哝着接起了电话,脸色臭得仿佛随时能出门手撕咒灵:“喂喂,最好告诉我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他的神情淡下去,唇线也绷直。
挂断电话后,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也许是不知道怎样开口,明明说好的明天还有一天的假期,明明说好的相伴。
他连待在这边过夜都无法,情况就是紧急如此。
在这一刻他甚至都想任性地砸掉手机。
可是不行。
“去吧去吧,嗯?”她搭着衣襟挡着,蹲在他的面前,没再说没关系,“不用觉得愧疚哦,明明牺牲了假日的是悟吧,为什么反而是悟觉得对不起我啊,别这样。”
五条悟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想要从她的面上看出一些外露的不满,生气。她要是愿意对他发脾气,这样反而会让他心里好受很多。
这样唇角牵笑,把一切都咽回去,重新忍下所有的难过,让他更难受。
他想拥抱她,但想起她的背部现在还处于疼痛的状态;想接吻,但大概察觉到她现在情绪又落下去,其实并不愿意接吻,而且接吻只会让彼此更舍不得。
告别的时候五条悟承诺速战速决速回,暄踮起脚单手给他叠平了领子,微笑着摇头说不要这样,她只要他平安。
他下山的时候她的背已经不肿了,换上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夜露寒凉,蓝光消失在眼前,她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开口:“五条夫人不妨给我包烟?带瓶酒也行。”
隐匿在槿花树后的女人款款地走了出来,身边的侍女给暄掷了一听啤酒和一包烟,银灰色的火机也一并扔了过来,女人笑吟吟地:“还以为你不打算喊我啊,月雫。”
暄点燃了烟,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时候很慢:“这次来又是想做什么,还是反对交往?这个不能答应你,因为我答应他了。”
“啊,明明是我儿子,你却比我还惯着他,”五条夫人凑近,分明是玩笑话,然而嗓音在夜色里听来颇为冷淡,“上次劝过你了,既然你们做出了选择,我自然不会再拦——你终于忍不住了啊。”
暄拧起眉梢。
“身上的纹路一直都疼得要命吧?加上替悟分担一半痛苦,每根神经每分每秒都在剧痛,只有和他接触的时候,他的咒力气息才会稍微缓解,疼到实在忍不住了才决定请他帮忙用咒力缓解一下。”五条夫人不紧不慢地说。
暄略有些惫懒地错开视线:“我只是不想让他发现纹路,但藏着掖着不如大大方方,这样才不会怀疑。”
五条夫人但笑不语。
烟的火星在夜色中忽明忽灭。
“烟和酒只是把注意力从疼痛上转移的工具……”五条夫人摇摇头,眼神仿佛身居高位者怜悯蝼蚁,“真可怜呐,也真是让人想不懂,你居然会这么爱他。陷落在爱里的女人最愚蠢可怜了。”
第44章 槿花一朝·29
暄歪了歪头, 打量眼前的女人。
她的态度和立场本来都不应该偏向自己,然而今夜她一次次地点出了她长久以来的忍耐。
真是奇怪。
“随便你怎么试探。”暄冷淡地道,“你要是敢伤害悟——”
“怎么会, 我是他的母亲, 自然不会害他。”五条夫人手中的折扇抵住下颌,面上的神情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今天是想来和你聊聊的,有关‘月雫’本身而已。介意带路,让我一起看看前一百二十六位月雫的坟茔吗?”
这是一处连暄都很少前往的隐蔽之处。
沉闷空旷的地下, 千万支永不熄灭的蜡烛在燃烧, 火焰细长,纯白的烛泪凝满烛台。
最前方有一百二十六个木色的牌位,有的空白无名,有的则是刻上了名讳。
侍女被留在地面之上安静等待,而五条夫人刚进来的时候, 被满室的烛火惊了一下, 视线往窗外望去。
真正的坟茔都在窗外的那片土地上, 在幽暗之中默默地伫立着,恍若失明者站在这方寸土地之上, 用无神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暄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
“……外面的坟茔里, 至少有七成都只是衣冠冢。”五条夫人意有所指, “在你死后, 是想要留下衣冠冢呢,还是骸骨呢。”
这是暗语。
暄明白了她试探自己的意思,却不选择任何一方, 略有些冷淡地回答:“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悟会好好活着。”
“我也没有说你现在死啊, 只是终有一死,”五条夫人笑了一声,“六眼神子和月雫的纠缠真是宿命啊,和十种影法术相仿呢……十种影法术和六眼至少能曝光在世人面前,被生生世世铭记,而月雫终究只是隐没在暗处啊。”
“想要试探我的想法就大可不必,一切我都会交给悟来选择。”暄望着第一百二十七个空位——那里会在自己死后自动浮出一块牌位,“五条夫人今天来这里,应该不只是想说这些吧。”
“方才的问话都是作为前任家主夫人必须要问的,”五条夫人说,“接下来的问话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
“你对他的爱能长久不变吗?”五条夫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很荒谬,很可笑。
可对面人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能长久不变。”
“为什么呢?”五条夫人这时候终于露出点困惑的神色,“仅仅是那么十几年的陪伴就能有如此深的羁绊吗?”
五条夫人年少之时有过爱慕的心思,但在嫁进来之前得知这位未婚夫有至少七个小妾,爱慕之心早早地就消亡了。虽然后来分居,也见识过更多的男人,但再没感受过什么爱情。
她也不觉得假如当初爱上自己的丈夫,这份爱情能维持多久。
爱情是人体一堆激素分泌产生的骗局,真正的热恋期不会超过三个月。她一直笃定。
暄没有再看她,轻声说:“……不是十几年的陪伴啊。”
因为已经注视太久了吧,远比十几年更久。
想要得到、想要占据的心思一直压在最心底缄默,终于在此间如愿,又怎能忍得住不去用爱诅咒他呢。
哪怕他的爱只能存在一时片刻,哪怕如露如电如泡影,哪怕只是一场南柯梦。
她也会用力抓住的。
“以爱为名的诅咒,是世界上最难祓除的诅咒啊。”暄说。
五条夫人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最后只定定地望着她:“看来你也疯得不轻,果然咒术界的人都是疯子……算了。你爱他,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身为一个母亲的话,单从情感上来说,她觉得不会有比暄更好的候选人;
身为一个女人的话,她又觉得这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男人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离开地下,回到地面。
夜风将衣裳猎猎拂起,五条夫人下山之前倏然回首:“悟二十岁生日那天,会多为你准备可外出的香囊的。会很疼。”
没头没尾的提醒和微不可查的关心。
暄站定,对她露出了今夜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感谢您,五条夫人。”
一瓣槿花落在肩头,她抬手拂去了-
第一抔雪落在肩头,五条悟伸手拂去了。
他瞅瞅身边人,紧张到连呼吸都屏住了。
“二十岁生日快乐啊,悟。”暄穿着振袖和服,笑眯眯地道。
“二十岁生日快乐,暄。”五条悟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心跳缓和下来。
呵出一口热气,心鼓鼓涨涨,雪落在掌心又化,只需要看一眼对方就会笑起来。
手指悄悄地勾缠落入对方的指间缝隙,十指相扣成拳,掌心湿漉漉热潮潮才知道原来彼此都在紧张。
谁让现在是走在区役所的路上。
往日里短短的一段路今日竟觉得那么漫长,牵着手走的时候又觉得长点也没关系,反正她就在自己身边,这辈子就被彻底锁定逃不掉了,她终于要彻底属于他了。
雪下大了,他撑开火红的大和伞,抬手轻轻一揽她的肩侧,两个人在伞下呼吸挤着呼吸,密雪落在伞檐。
“好想变成雪啊,这样就可以落在先生的肩上了……”暄贴近了五条悟,仰起头,在五条悟回答她的话之前就笑笑解释,“这是一部漫画里人物的台词,悟有看过这部漫画吗?”
五条悟想抽出手机搜,只是此刻没手,暄制止了他的动作,把脸靠在他的臂膀处,用另一只手将几乎完全要欹斜到自己这个方向的伞扳正,替他又拂去一段落雪。
他那一侧的肩头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沾湿了,可他仿佛察觉不到似的。
“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五条悟垂下眼睫问她,手指略微用力地合了合,以昭示他们牵着手的事实,“落在我肩上有什么好的啦,我们明明都在牵着手啊。”
“因为……”她本来想说什么,话音一转,唇角勾起笑意,“秘密,悟自己看就知道啦。”
“欸,今天都要结婚了还要保密吗——”
“因为想悟有空看了和我一起讨论啊。”
腰间画着蜜瓜和苹果糖的香囊摇摇晃晃,身后无人,这只是一次约定好的私人出行;跫音轻响,密雪连绵,一路从阒寂无人到沸反盈天,街道上有好多小孩,游人如织,无不在感喟今年初雪如此之早。
今天是周末,饶是来得如此早,前面早早地就排起了长队。
五条悟眨了眨眼睛,也没像以往那样轻声撒娇般地抱怨‘人怎么那么多’,而是低声问:“暄要不要吃点什么呐?感觉要等蛮久的。”
“苹果糖吧,切成片的那种。”暄说,“还想要关东煮。”
今天的队伍长得出乎意料,号码刚好是127。暄搓了搓手,走到外面安静地伫立,注视着五条悟在排队购买东西的场景。
路人都在往他那边偷偷瞟,换成以前大概会得意洋洋地把圆片墨镜推下来一点点露出漂亮的眼睛,然而现在他的注意力一分都没有分给别人,扎扎实实地在为她挑选食物,一边挑一边咕咕哝哝说,厚切萝卜不吃,喜欢香肠卷和年糕福袋……
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因为和服而被缠累,反而更加利落。
店员小姐姐笑着为他打包,五条悟说:“今天我结婚哦,这里是替后面一百二十七位客人付的钱,能否拜托帮个忙呢?”
店员小姐姐愣了一秒,很快就道:“新婚快乐这位先生!当然可以!”
在卖苹果糖的地方他同样如此操作。
暄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唇角上翘。
——朝思暮想这么多年的人,很快就会变成她的先生。
这是以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热乎乎的关东煮盛在碗里,暄捞起一勺福袋咬了一口,吸足了汤汁的年糕软滑弹汁,吞咽的时候简直是享受。吃一半咸口的食物,鼻尖冒一层汗珠,再扎一块脆脆的苹果糖,糖块和水果的清甜混杂。
舀着汤汁,她垂眸问:“悟刚才拜托了大家什么?”
“嘛,秘密。”他用她刚才的话回答,“吃完的话我们进去等吧?”
漫长的队伍终于排到尽头,前面最后一对新人做完登记之后,五条悟忽地伸手用力地扣住了她的手指,面上带着笑,然而手在轻轻地发抖。
他也在紧张。
他也是第一次填写婚姻届,身边站着最爱的人。
动笔的时候,她深呼吸一口气,眼眶却莫名积蓄了发酸的泪意。
一种漫长的、悠久的,苦尽甘来的感觉。
她知道这是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未来再不会有了。
夫:五条悟。
在“妻”的一行上,她的眼前闪回过昨日的对话:
“登记的时候直接写‘五条暄’会很奇怪的吧,同姓什么的,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自己来想一个姓氏呢?”
五条悟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算是小事情,突如其来的改名只是让本宅的人多一点办身份证明的工作量而已:“暄想姓什么?”
暄不太自然地偏离了把视线偏开一点点:“……现在是冬天,窗外有月亮,姓冬月吧。很喜欢这个姓。”
“冬月?”五条悟把这个姓氏重复一遍的时候,她正好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没多想,只是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姓氏听上去冷冷的,很像雪,跟‘暄’字搭在一起,就变成了很温暖的感觉。”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吧,悟。”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眼中情绪浓厚。
于是五条悟顺着她的意思,把她的名字在唇齿间缠绵几回后才缓慢吐出:“冬月暄。”
他觉得她当时似乎要哭出来了。
……
思绪回笼。
暄不再犹豫,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冬、月、暄,不是五条暄,只是冬月暄。
在虚幻之中捕捉缥缈的真实。
她只是她自己。
婚姻届填写完毕,她平静地望着两张纸很久,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指腹粗糙的茧蹭过眼尾,她才察觉到自己还是哭了。
“别哭哦,哭了怎么拍照呐……”他擦拭得很小心,低低慢慢地哄人,“暄再哭的话我也要哭了哦,一定要哭得让暄很丢脸——”
“我是否已经在这里了呢?”她轻轻抬手,敲敲五条悟的心口,“在丘比特金箭失效之后,我是否真的已经在这里了呢?”
五条悟微微挑眉,在自己的心口叩了叩:“已经在了哦,丘比特的金箭只是射穿了你早就在这里的真相而已,我可是爱暄爱得死心塌地哦——那暄的心是怎么想的呢?”
得到答案的那个瞬间,泪意重新上泛,暄呜咽了一声,随即又笑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了——悟要被我诅咒了啊,以爱为名的诅咒哦。”
拍照的时候,暄和五条悟贴得很近,近到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画面定格的瞬间,他们都看到,外面的雪下大了。
“新婚快乐!”刚跨出区役所,两道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暄转过头,发现对面两人正是苹果糖店和关东煮店的店员小姐。
她们笑眯眯地把五条悟刚刚递过去的东西还回来,还送上了一束玫瑰:“里面有254位客人的新婚祝福哦,再次祝二位新婚快乐——”
点开录音笔,她收到了来自陌生人的祝福:
童真的、苍老的,热情的、木讷的,漫长的、短促的……
“悟。”暄转过头,倏地踮起脚,一把勾住他的颈项,迫使他低头接吻。
潮湿黏连又绵长。
分开的时候,她用力地扣住他的手,笑容从未如此粲然:“突然不想变成雪了。”
因为落在伞上,被拂去都是太难过的事情。
她想要有以后。
“因为……想要再勇敢一点地和悟相爱。”她说。
第45章 槿花一朝·30
雪落得大了, 焰红的大和伞在雪中很扎眼,伞之下是静静贴在一起的两人。
暄面颊贴在五条悟肩头,被他揽在怀里, 手上还抱着一小杯出门后又买的苹果糖, 彼此身上的热气一股一股地拂向对方,自成一方世界。
结婚的感觉好到太不真实。五条悟往前走的时候, 时不时就转过头来瞅身边的人一眼,被发现以后,暄就会抬起头亲他的下颌一口, 他就会回亲回来, 如此反复。
直到暄终于被他逗笑了,低声撒娇般地问他:“悟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他倏地停下了脚步,随即微微俯下身子,头发很眷恋地在她的颈窝处蹭了蹭,像黏人的家猫, 带着一点恍惚和不敢置信, 还有些小小的骄傲:“暄现在是我的了哦。”
“我一直都是悟的所属啊, ”她用那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见到悟的第一天, 悟就应该知道了吧?”
说完叉起一片苹果糖喂给他, 抬手的同时还发出“啊”的声音, 示意他张嘴。
五条悟低头, 叼过了那块苹果糖,嘎嘣咬了几口,嚼碎糖衣之后开始嚼果肉, 露出一点点挑剔的神情:“噫,苹果好酸呐。”
暄叉起一片自己咬了一口, 边嚼边评价:“酸吗?感觉还好啊……”
“这里,”五条悟抬手指指嘴角,“暄这里沾上糖的碎块了哦。”
暄就要抬起食指去摸,结果手忽地被人按住了。他蓦然俯身,凑近她的唇边,舌尖轻轻一探,她只来得及感受到嘴角边轻微的湿润,在霜雪的冷冽砭骨中,湿润变得冷凉,下一刻唇角边的碎糖块就被他鲜红的舌尖卷走了。
他这回倒是没有嚼碎了,只是含着等糖衣自己化掉,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感觉暄的糖块就更甜一点嘛……”
就算更亲密一点的事情也做过了,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会很不好意思。
暄偏开视线,攥着苹果糖杯的手微微绷紧了,想要若无其事地挑起另一个话题:“怎么感觉这条路不太对,并不相识回去的路……”
“对哦,”他笑眯眯地,“这是去我们婚房的路。新婚的房子哦,属于我们两个的,没有别人的。我已经布置好了,暄想什么时候住进去就什么时候住进去哦。”
暄怔然,随即道:“结婚之后不用住五条本宅吗……?”
她的声音里是犹疑的,然而背后的欣喜彼此都心知肚明。
“当然不用,”五条悟望着她因为握着苹果糖杯边沿而不自觉又沾到了碎糖块的手指,俯下身去亲了指尖一口,然后又舔了一下,含住了,把她手指上黏黏糊糊的糖液吻走了,这才直起身子说道,“放心啦,没人敢管这么宽的。”
——他今天怎么回事啊。
暄被含住手指的那一瞬间,一股酥麻感直接从腰窝顺着脊柱沟窜上来了,心悸得厉害。
结婚是结婚,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种小动作简直太多了吧!
……好吧,就得惯着。
她真的特别喜欢看到他黏自己撒娇的样子。
她的指腹也有茧,被柔软的舌头蹭过的时候,大概是太喜欢了,以至于有几秒她真的产生了摩擦带来的痛觉,一瞬间联想到了猫的舌头上有倒刺这种荒谬的想法。
往新家的路并不算短,五条悟突然说:“到该改称呼的时候了吧?”
暄一顿。
五条悟很自然地凑到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该改称呼了哦,亲爱的?”
“亲爱的”这个称呼一出口,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暄的面上铺开一层浅淡的绯色,随即红色一路蔓延,耳廓和脖颈都完全无法避免红色。
他就料到结果会如此,所以一开始才选择了比较温和的“亲爱的”,而不是一上来就很烈的“老婆”。啊、啊,喊“老婆”的话其实仔细一想也有点难出口……
“……亲、亲。”她吭哧吭哧卡了半天,还是卡在前面的音节上,完全无法将称呼完整地吐露。
眉毛拧起嘴唇紧抿,心底鼓起勇气鼓励自己,失败;威胁告诫自己,失败;旁边的人还时不时逗弄自己,一声声“亲爱的”喊得顺畅自然,耳尖红透也没停。
“亲爱的,这个称呼有这么难喊嘛,”五条悟把自己的脸贴在她发烫的面孔上,“可是我都喊得很顺畅诶。”
“亲、亲……”她磕磕巴巴。
“快要到了哦,亲爱的还不喊出来就迟了哦。”五条悟装模作样拿出手机看两眼,“钥匙的话,在我家亲爱的喊出称呼来之前我都不会拿出来的诶。”
“亲……”她深呼吸一口气,“亲……”
还是说不出口。第二个发音仿佛胶水粘着,死死粘在喉咙里仿佛鱼刺。
为什么喊不出口?明明期待了这么久,明明好不容易心愿成真。
大概是这个称呼已经算是太亲昵,一旦喊出口可能就会在记忆上镂刻出太深的印子,之后一切的午夜梦回,这个称呼都会变成一声谶语、一个魔咒。
旁边的人为了得到亲昵的称呼已经开始演起来了。
他“哈”了一声,装模作样:“——我家亲爱的连这个都喊不出来,真让人伤心呐,一个爱称而已哦,难道说暄就这么不愿意喊出来吗?”
周围有人经过,闻言目光掠过来,充满了好奇。
他更是抓紧了时间撒娇闹腾她:“你看人家都看过来了哦,亲爱的该不会是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对我的爱称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吧?有这么不愿意吗?嗯?”
“不、不是的。”她被他灼灼的目光弄得后退一步。
“那是什么呐……”
苍穹色的眼瞳里盛满了她,美到惊心动魄。
好生犯规。
他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一步,鼻尖抵着鼻尖,嘴唇几乎要贴上:“爱称喊不出口的话,是亲爱的觉得我不值得你喊出这种称呼吗,还是我哪里让你觉得不满意了啊?”
没等她回应,他步步紧逼:“暄是不是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能喊出这种称呼的时候,觉得我其实也没那么好没……”
“老公。”
暄忽地喊出口,打断了他刚想胡搅蛮缠一听就是装可怜的话。
五条悟站住了,定定地望着她。
喊出声之后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明明已经觉得难为情到蜷缩手指和服都被攥出褶皱,然而仍然强迫自己抬起头勇敢地注视他:“才不是。最最最喜欢悟了,最喜欢了。”
五条悟安静地凝睇着她。
明明害羞到连“亲爱的”这种称呼都喊不出口,却会乖乖踩进他过分明显的自贬圈套,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点的浮夸的不自信,她就会马上抛却她自己所有的顾虑,勉强自己,用力地热烈地回应他。
新房就在几十米外。
火红的大和伞坠在地上,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一手用力地扣住她的下颌,下一秒唇面覆上另一个微微湿润的温暖的唇面。
唇纹都在摩挲,舌.尖在她的唇缝间一扫,就沿着罅隙强势地横入。
湿漉漉水淋淋黏腻腻,方才苹果糖融化之后的甜味分散在口腔的每一寸,甜蜜到极点。
吞咽着吮吸着深.入着,津液从唇角溢出来,被他粗糙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地抹去。
一个吻持续了漫长的十多分钟,暄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推开。
他的手掌贴在她的右侧脸上,声音很哑:“……再喊一遍吧。”
暄看上去相当难为情。
明明刚才的深喉.吻都比着激烈得多。
然而她还是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因为羞赧而挪开视线,非常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磕巴了一下,还是顺利地吐出:“……老公。”
然后她干巴巴地强调:“只、只喊这两次哦,真的不行了。”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今天的能量已经耗空了,再喊就不行了。”
五条悟捧着她的脸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倏地转过头去,松开了手,小小声地嘀嘀咕咕:“暄好狡猾……”
唇角弯起来,他伸手捂了一把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居然输给你了啊……”
真见鬼,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总之感觉那个称呼根本没那么好说出口。
“到了哦,”他决定等会儿就在心里猛练这个称呼,“我们的家。”
暄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眼前的房子,心弦被他说的“我们”拨动。
从外观上来看,跟附近的房子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周边的住户并不多,但总体来说设施比较完备,他显然已经考虑到了她喜欢热闹一点的氛围。房子的话,就是一栋带着小花园的房子,面积看上去也不会很大。
站在门口,五条悟说:“钥匙的话,是上次给暄的新发簪,就是暄现在别在头发上的哦。”
暄眨了眨眼睛:原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准备好了啊。
发簪被取下,五条悟顺手结果,轻轻摁了摁蝴蝶边缘,翅膀上就长出了一块漂亮的“纹路”,她定睛一看,是钥匙。
房间被顺利地开启,暄一进门就睁大了眼睛。
玄关处挂着他们的合照,笑容耀眼到让人忍不住感慨岁月一晃而过。
“这里是我们的房间,这个是客卧,这边是书房——这个的话,其实还没想好啦。”五条悟说,“这些房间的风格都是按照暄你的喜好来的,这个房间的话,一开始本来不是想这样的。”
他指着一个装修得明显很可爱的房间。房间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卡通画和简笔画,简单明了又偏暖色调的布置摆明了这个房间的用途应该是……
“是哦,就是你想的这样。”五条悟坦言,“我的话,确实不怎么喜欢小孩啦,感觉很麻烦,所以就生殖隔离来说其实是好事哦——不过,嗯,当时有想过,如果是和暄有个孩子的话,感觉应该还还挺不赖的。”
除了卧室,这间原本大概是打算给他们小孩——即使他们不会有小孩的房间里,也摆上了他们的合照,还有暄的各种照片,全都是很多年前,他在结束修行月后,暄递给侍女的。
“我以后不会和悟有小孩,会遗憾吗。”她静静地看着他。
五条悟看着她努力绷着变得面无表情的面孔,还有微微僵直的唇线,眼眸里遮遮掩掩的不安情绪,干脆凑近一点,然后捧住她的脸就是一通乱揉:“又在胡思乱想了啊真是的!和暄有小孩,我对她也只是爱屋及乌啊,你搞清楚一点,是我喜欢‘暄’才会喜欢她嘛,没有的话自然也很好啊,可以一直跟暄过二人世界了诶,才不要你的爱分给别人呐。”
在暄微微怔愣的时候,他快速地亲了亲她的唇瓣,冒出一句:“不要总是乱担心嘛,老婆。”
她连着眨了四五下眼睛。
喊出第一声之后,后面几声就容易多了。
他喊一声“老婆”,暄就轻轻地发抖,往后退一步。
喊一声退一步,一步又一步,最后脊背贴在桌沿不自觉地后仰的时候才感觉到压力。
气氛太好。
他越逼越近,眼底慢慢染上了别的颜色,扣住她后脑勺的时候连呼吸都发重了,身体也在发烫在变化,肌肉充血心跳急剧喉结滚动。
她被逼到腰肢几乎无法再往后弯折,整个人都快要被压在书桌上。
接下来有可能要发生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也没有人出声,那就是不反对。
“愿意吗?”他低声问,在这种事情上以防万一。
暄在五条悟的喉结轻轻地吻了一下作为回应。
他单手捂住她的后脑勺,随即一把将她压在了桌面上,身.躯覆盖下来,热意交织。
他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
五条悟的表情看上去要杀人。
暄的表情在这一刻也不怎么愉快。她抿住唇,推了他一把:“先接电话。”
“我才不要!”五条悟真的生气了,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的时候连是谁都没看,径直就暴力地拆卸电池板,“这种时候谁要接电话啊——”
电话铃声终于止息了,他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试图把气氛掰回来。
结果他的私人电话响了。
五条悟:“……”
知道他私人电话的根本就没几个,工作电话打不通而打私人电话的,说明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任务,容不得他推卸和任性。
他的面色发沉,然而比这个更沉的是他的心。
他觑了暄一眼,发现对方这回情绪真的很淡,面上没什么表情,就知道她心情应该是真的非常差了。
也是,他们在一起才多久,多少次都是他被电话叫走。
工作、工作、工作。
工作就是狗屎。
他臭着张脸接过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夜蛾正道极度严肃的声音:“悟,马上赶回高专,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绝对不可以推辞。”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道:“是什么啊,简直烦得要命呐,现在都几点了啊,我跟暄在一起好好的——”
夜蛾正道咳嗽了一声,大概也知道自己打电话打得不是时候,尴尬了几秒就很快正色:“你和杰需要赶回来,为了天元大人的同化顺利,你们需要保护星浆体。这次的星浆体是一个叫天内理子的女孩子,之后有关的资料我会发到你们手机上。”
他顿了顿,语调歉疚,却不得不继续:“悟,这是关乎咒术界安危的大事,请务必完成。”
第46章 槿花一朝·31
“悟, 从刚才起我就想说了,最好不要保持这种表情,不然理子醒过来可能会吓到。”夏油杰拍拍五条悟的肩膀, “看样子她快醒了。”
五条悟眼神狰狞地望着怀里快要苏醒的天内理子, 近乎咬牙切齿,圆片墨镜上倒映着她的影子:“……杰, 你根本不知道因为这个小鬼,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出发之前黏着暄好久,再三撒娇才让暄同意回来以后继续干之间没干完的事情。
离别转过身前的那一刻他瞥到了暄终于绷不住而下垂的唇角, 心里被刺了一下, 有痛意蔓延:“因为这小鬼,我的新婚假都还没开始休——”
夏油杰笑眯眯的表情一滞。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很快就明白了他口中“没能干完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面上的表情轮换了好几批,对话题突然跳到成人频道感到极端不适应:“……那理子还是让我来护着吧。”
五条悟双手一抻, 看上去对这个女孩子不耐烦到了极点, 然而交给夏油杰的时候却是动作极其温和的, 两人都小心地避开了不能碰的地方。
五条悟咕哝:“要不是暄出发前说什么‘要对女孩子温柔一点’,我才不干呢, 这小鬼麻烦得很。”
怀中的女孩子眼睫颤了颤, 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撮怪刘海率先落入她的视野, 随即是一张笑眯眯的、温和的面庞, 下一刻,两个DK谁都没反应过来,夏油杰的面颊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响亮到五条悟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嘴角抽搐。
他看着夏油杰额头上冒出的一排排井字, 同情地拍拍夏油杰的肩膀,然后想了想,把刚才夏油杰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给他:“杰,从现在起我就想说了,最好不要保持这种表情,你看天内这个小鬼已经吓到了。”
夏油杰死亡微笑地瞥了他一眼,面颊上红肿一片。
女孩子摆出防备的姿势,紧张兮兮地质问两人究竟是什么人,痛批他们的无耻行径。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一眼,脑门上齐齐亮出一排灯泡,下一秒天内理子就被两人捉住的手和腿,跟拧麻花拧毛巾似的,极其夸张地拧出了人体几乎达不到的幅度。
少女惨叫,恶劣的捉弄行为被赶过来的女仆黑井美里及时制止,两个DK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夏油杰去医药箱翻药膏,五条悟从冰箱里掏出冰块袋往后一抛,被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那、那个……”天内理子走到夏油杰的面前,看着他肿得老高的面颊,“对不起啊,误会你们了……谢谢你们,嗯,保护我。”
她其实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在教会学校里也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和大家相处得都很不错。
她人生中几乎没有什么和年长几岁、几乎可以叫哥哥的男性聊天的经验,所以这句道歉也是在憋了好半天之后才吐出的,随后她又欲盖弥彰地虚张声势:“可是你们也对妾身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哦,所、所以扯、扯平了!”
夏油杰把冰块捂在脸上,顿了几秒,还是露出一个无奈的,却相当温柔的笑:“咒术师保护非咒术师是职责,我们有义务保护普通人,所以不用太在意,好好度过这两天就好。”
一旁的五条悟“嘁”了一声:“杰又在说这种正论了,真无聊呐,给力量加上理由什么的。”
天内理子看到夏油杰明明还在笑,然而这笑容里已经带上了想揍人的冲动,他反手就把手中的冰块袋冲着五条悟的鼻尖一掷!
冰块袋高速砸向五条悟,却在很近的时候被隔着一层的东西给挡住了,“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天内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人突然之间开始隔空乱扔东西互殴,一边互殴一边嘲讽对方的观点,默默地躲开了。
这场两人之间的内斗最终以夏油杰一句“暄小姐明明也说了是肩负责任这种正论才能保护好弱者”而告终。
五条悟撇过头去:“暄这句话的意思和杰你的意思不一样。她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不如说是暄的想法影响了他。
夏油杰没多说,而是转过头望着黑井美里和天内理子:“不好意思,吓到了吧?我们刚才只是在打闹,请不要担心。”
黑井美里连忙摆摆手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能理解,天内理子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暄小姐是谁啊?”
这个名字的发音还是很奇怪的,对于她来说。
她敏锐地感知到,一提起这个名字,五条悟周身的气度都变了。
天内理子不明所以,却看到夏油杰默默地闪开了。
下一瞬,五条悟拿起手机,眨眼就到了她的面前,给她看自己的手机壁纸,自己的照片库:“这就是暄哦,暄是我的老婆啦,我们昨天刚刚结婚的,但是认识超——多年了哦……”
天内理子在状态之外地点了点头,有点迟疑:看上去这么年轻居然已经结婚了吗?
结果就看到五条悟的眼睛“噌”地亮了,开启了单人狂秀恩爱的模式,听到后面天内理子完全麻了,手足无措地向一旁事不关己的夏油杰释放求助信号。
“悟,”夏油杰说,“先别说了,诅咒师又来了。”
被迫中断的五条悟的表情看上去很幽怨。
倏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了蓝牙耳机戴上,然后拨通了暄的电话,语调欢快地道:“暄要不要一直保持着跟我的通话?这些诅咒师都超弱的诶。”
那边的暄还没来得及说话,顷刻间玻璃尽数撞碎!
五条悟抬手提溜起天内理子的后领,看着她在空中抓狂了一会儿,似乎很不舒服,手一松,改用苍就着她的腰间提起,若无其事地跟电话中的暄道:“啊、没事哦,只是玻璃碎了,诶?你说这个小鬼吗?”
天内理子尖叫了一声,五条悟从高楼一跃而下!
他勾起嘴角:“没事的啦,就是玩一把蹦极,顺便解决一下这些东西而已。”
他看不上眼的杂碎在他面前节节败退,所有的伤害完全无法近他的身,更别提天内理子,因此不得不跑路以保命。
暄在电话那头听到天内理子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有点无奈地道:“悟,对她温柔一点,她还这么小,遇到这种事情肯定很没安全感的,最信赖的人又不在身边……”
五条悟沉默了两秒,从兜里抽出手机,把手机怼到天内理子的耳边:“你,说两句,证明一下我明明很温柔。”
天内理子看着五条悟在房檐上飞奔,在空中翻转,表情都要绷不住了:“啊啊啊暄小姐救命啊——这人好粗鲁,妾身要受不了了啊——”
五条悟气急败坏,抖了抖手上的人:“不是呐我说,你怎么恩将仇报啊,我已经超——温柔了啊,你居然跟暄告假状!”
在解决掉最后一波追兵之后,五条悟停下来,不过没把手上的人放下来,而是说:“接下来乖乖回高专的话我才会原谅你告假状。”
“高、高专?”天内理子愣了一下,“可是黒井和那个怪刘海……”
五条悟翻了翻信息:“他们已经安全了,问我们下一步要去哪里会合。”
听到黑井美里安全后,她明显地松了口气:“现在几点了?”
五条悟瞥了一眼:“还是上午。”
“那我要去学校!”天内理子一个翻身站直了身子,“到妾身上课的时间了!”
“哈?!”五条悟的圆片墨镜滑下来一点,“悬赏还挂着,你要去学校?!这种时候就不要……”
“任性”二字还没吐出口,女孩子的眼中已经黯淡下来,电话那头暄的声音轻轻响起:“悟。”
五条悟双手环胸拧着眉没说话,表情明显是不赞成。
“这是天元大人的要求,”暄回想着昨晚看到的资料和任务,“天元大人要求满足她的愿望。而且从别的角度来说,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两天,她还这么小。”
未尽之言不必赘述,五条悟把“天内学校集合”的信息发过去之后,夏油杰很快也回了一段类似意思的话。
“走了,小鬼。”他重新用苍提着她的腰,这回仔细地注意了一下她面上的神情,确定这个姿势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后就开始赶路。
把她放下之后,三人会合,也依照她的要求不再出现在她的身边。
坐在学校外开设的甜品店里,五条悟一口气点了超级多的甜品,闷不做声地吃起来。
耳畔传来暄的轻轻柔柔的说话声,教会学校里的钟楼准点敲响,广场上的白鸽簌然飞起,飘下几根白羽。喷泉的水在淙淙地流动,冬日午后的阳光如此和煦温暖。
“其实,天内完全没必要死的吧,我说。”五条悟吃完最后一口可露丽,“天元不同化究竟会如何,其实没人知道不是吗。”
夏油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黑井美里的眼眶突然红了,却别过头去,没说什么。
“那到悬赏结束的时候,再问问她吧。”五条悟打了个响指,“这种情况下选择权本来就应该交给天内她自己吧。”
耳机里暄突然笑了一声:“悟会站在普通人的角度考虑了呢。”
“诶,明明我一直都有从她的角度考虑吧。”五条悟耸耸肩,突然又想起暄看不到。
“是哦,能想出来啦,悟肯定有很温柔的照顾那个孩子吧?”暄说,“让我猜猜……嗯,悟肯定在带着她走的时候用了‘苍’,免得很失礼地碰到她的身体;赶路的时候会时不时瞥她一眼,避免她真的因为颠簸而难受到不行;从昨天晚上接到任务起就开始开无下限,谨慎又谨慎,所以现在在甜品店里吃了超过平常2倍的甜食……”
全中。
五条悟静默了一会儿,忽地深深叹息,语气之中流露出漫长的疲惫,还有绵长的眷恋:“暄,我好想你啊,好想抱你。”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继续之前的亲昵称呼,毕竟实在是不好改口,太过难为情。
暄的声音里听起来有点震惊:“诶,现在吗?那我去把套和润.滑放在床头柜……”
“暄!”他有些羞恼。
暄这才笑起来:“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口头的拥抱哦。”
她转而更严肃:“不掉以轻心是好事,不过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一定要请求支援啊,不要开不了口哦。太辛苦的话我会心疼的,到时候说不定就去投诉夜蛾校长了——悟,一定要谨慎,不到同化前让她做出选择前的最后一刻,都不可以放松哦,我会一直和你打电话的。”
时间差不多了,五条悟又购买了一份可露丽打包,拎着往学校走去。
黑井美里出示了天内理子的课表,现在在上的是音乐课。
走过长廊,管风琴的声音穿透阒寂,少女们的歌声在空气中漂浮,神圣而纯稚。
五条悟径直推开门——
须臾之间,少女们纷纷回眸。
尖叫声几乎要盖过管风琴的声音,女孩子们周围都冒出粉红小花和桃心,夸张到坐在前排的天内理子嘴角抽搐,整个人都变成了简笔画风。
五条悟站在原地没动。
耳机里的暄十分敏锐:“悟?”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却莫名有了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的五条悟:“……没事哦,呃。”
正在弹琴的老师飞快地喝止了学生们的疯狂举动,肃穆着面孔朝五条悟走来。
五条悟把墨镜往上推了一点,略有些歉意地想要解释:“不好意思……”
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师就飞速地递来一张纸条:“这上面是我的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四个字被完美地收入耳机之中。
一时之间,耳机那边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注意到这一点的五条悟难得慌张地掏出手机,确定通话还在继续之后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而很快他的心又悬起来,干巴巴地说:“啊不能接哦,我刚结婚,我特别爱我家亲爱的——”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五条悟听到电话那边的呼吸声明显回来了,刚才的静默无声简直就像是暄屏住了呼吸,现在才松口气一样。
——暄搞得好像对他没什么信任感啊。
可他明明也没做过什么让她没安全感的事情吧,面对这种邀约和请求一直都是拒绝给出联系方式或者添加联系方式的啊!
这么一想反倒让人有些不爽。五条悟眯起眼睛,摆了摆手之后,越过人群径直提起了天内理子,很快就消失在这里。
剩下的人无不遗憾惋惜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夏油杰那边解决好了一部分民间诅咒师之后,也赶来和五条悟会合。
五条悟站在林荫道上,胳膊一伸,单手把拎着那份凉到脆度刚好的可露丽递给天内理子,没看她,垂头在给夏油杰发信息。
伸出去的手上那份重量一直没转移,五条悟终于抬起眼,瞥了这正在发呆的小姑娘一眼,收回胳膊:“不喜欢?这可是我特地叮嘱店员拿的出炉四小时的可露丽,最后一份了欸。”
他倒是不介意她不吃的,虽然这份甜品是买给她的,但他也不是不能解决掉,毕竟无下限是真的烧脑子,刚刚才补充过甜分,现在觉得再来一点也可以。
“不,我……”天内理子的面颊微微涨红了,手下意识地就伸出去一点,然而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后又窘迫地收回来了。她完全没办法解释,刚才只是因为有点感动而没来得及反应。
她垂下了头。
五条悟连着瞅了她好几眼,“啧”了一声,重新把可露丽递回去:“真是别扭。”
女孩子的眼睛里慢慢地亮起光,双手接过袋子后认真地道谢,心情看上去非常好。
五条悟看着她哼着圣歌,在原地小幅度转圈踮脚,面上毫不掩饰笑容的样子,心中忽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慢慢地出声,既是对着暄,也是对着天内理子说:“——等完全解决这批诅咒师之后,你要不要和黒井一起来月雫山?啊,就是我家的山,即便是冬天,风景也非常不错呢。”
耳机那端的暄似乎明白了什么,示意五条悟外放。
外放的声音有点失真,然而声线和语气都非常温柔,温柔到让天内理子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东西,几乎要哭出来:
“理子妹妹,要不要和黒井小姐一起来月雫山玩呢?月雫山欢迎你们哦。”
第47章 槿花一朝·32
就在天内理子眼含热泪答应这个约定之后的不久, 她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一张让她几乎心跳骤停、脊背汗湿、濒临崩溃的照片。
黑井美里被绑架了。
而五条悟和夏油杰在商议好对策之后,天内理子忽地说:“我想要和你们一起去。”
“你跟我们一起去只会降低营救成功的可能。”五条悟说。
他的语气很平淡。
他身上一直有种矛盾感,譬如在各种细节上都温柔非常, 然而在很多事情上他并不会温柔地去遮掩事实真相, 反而会径直戳破,过分平静的语调会让人产生“他很冷酷”的念头。
然而电话那头的暄和这边的夏油杰都知道, 这只是因为他本性极端理性罢了。
“可、可是……”天内理子跌坐在长椅上,声音都在颤抖,“我希望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能和黑井相伴……”
眼泪在眼眶中积蓄, 摇摇欲坠:“我想见到她啊, 只是想见她……”
最后一句话让五条悟有一瞬间的熟悉感。
他挑了挑眉,身上那种冷漠感如流水般退散,把墨镜往上推了推之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然而话语里却不是那个意思:“算了, 反正我和杰不可能输的, 我们是最强的嘛。先说好, 跟我们走了,等会后悔了也不会半途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天内理子缓慢地仰起头。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五条悟, 又看看夏油杰。
两个DK都把手抬起来交叉扣在后脑勺, 往前走的时候大摇大摆吊儿郎当不怎么像样。
可她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糟糕, 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她悄悄地抬起手背, 抹掉了眼底晶莹的水痕,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连忙跟上去。拇指不断地捻着水泽, 而痕迹很快就干透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太好了。
她好高兴, 今天遇到的是这两个人。
好幸运,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可以遇到这么好的人。
“啊,对了。”五条悟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上半身转过来,看着这个跟在他和夏油杰身后的小尾巴,“有件事干脆提前跟你商量一下好了,你自己可以做个决定。”
天内理子快速地上前几步,安静地等他出声。
“其实你可以选择,”他站定,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明明隔着一层墨镜,天内理子却觉得自己被完全看穿了,“同化然后死亡,或者——拒绝同化。”
……什么?
天内理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五条悟没打算把话说第二次,身边的夏油杰代为重复:“我们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同化,只要过了这次悬赏,我们会想办法让你重新自由的。不过初步的方案来说,我和悟都觉得最好先不要待在霓虹,其他喜欢去的地方都可以,建议是种花这种有咒术师管理协会的国家,安全指数更高。过了风头之后可以再回国的。”
“可、可是……”天内理子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听不懂话了。
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告知自己是星浆体,注定要为了天元大人的同化大业而牺牲。这么多年来,她都好好地将叛逆的念头压下来,一遍遍给自己洗脑,同化不是死亡,她的同化是为了全人类的大义……
可是在黑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低声啜泣。
现在这个是陷阱吗?
她已经绝望了十几年,现在却忽然之间好像看到光了。
天内理子没来得及问更多,五条悟就抬手用苍再次把她提溜起来:“先到冲绳,把黑井小姐救出来,这一路的时间不短,你可以好好考虑,每一个选择我和杰都会替你处理之后的事情。”
救出黑井的行动十分顺利。
顺利到五条悟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黑井美里和天内理子抱在一起哭的时候,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耳机里传来暄轻柔的声音:“小悟,你差不多一天半都没睡了,会很累吗?”
其实不只是他没睡,她也一直都没睡,要求他不要挂断电话。隔着电话线,她模拟出进入睡眠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定自己没有任何破绽。
五条悟刚想松口气撒娇,就发现工作电话没电了,跟暄商量一声切换成了私人电话。
重新拨过去的时候,他忽地改了口:“不算很累,刚才路上顺带又补充了点甜食,不过没暄你做得好吃。”
暄识趣地没再多问,而是调出了悬赏的时间,沉默地打量着上面天内理子的照片和信息,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天半下来有不少波折,但整体而言都很顺遂,可她总觉得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点。
……究竟是什么呢?
内心不断地涌上焦灼感,暄有些焦虑地撕扯着手上的倒刺,冷不丁撕出了一片血色,吃痛才停下来。
她静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着不断涌出的血珠,没有立刻擦掉。
她的内心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危机感,然而毫无凭据,也不能现在立刻说出口,现在出口只会分散五条悟的注意力。
冷静点。她咬住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过几个小时,五条悟就会和天内理子他们一起回来了。
他会回到你的身边的,不要焦虑。
她重新取出昨日的几个香囊。
香囊有三个,基本上都褪色了,一进入月雫山就停止了褪色,现在每个都剩下浅浅一截。
她可外出的时间被彻底量化了,这个月能外出的剩余时间估计大概也不超过一个小时。
五条悟之前告诉她,在他高专毕业之后,五条家会把彻底解除她无法出月雫山的禁制的方法告诉自己,只是现在尚且不能。
“暄?”那头传来疑惑的声音。
“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还要去冲绳周边玩一圈先?”暄回神,佯装无事地道,“之前你没空查旅游攻略什么的,不过我这边刚好有冲绳的旅游攻略哦,水族馆真的非常值得一去……我把资料传给你,你问问理子妹妹想去哪里好了。”
五条悟把手机递给天内理子看,天内理子点来点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想去公园的湖里划船,想逛水族馆,还有去海边看看……”
“冬天的海边不怎么精彩,”五条悟意有所指,“还是等到夏天再去看吧,嗯?”
他这回语气倒是难得温柔了。
天内理子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的决定。
五指攥紧衣摆,她的眼神中有渴盼的焰火,只是冷得很快,权衡的天平在摇摆,她对未来如此茫然,尽管本能已经叫嚣着她的祈愿:“我……”
她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存活是自私自利的,并且为此深深不安。
“啊,那就在你见过暄之后再做决定好了。”五条悟没有强迫她立刻回答,“想先去哪里。”
“划船——!”这回倒是很快就回答出来了,天内理子眼神发亮。
坐在船只上,船桨拨弄出串串水花,五条悟支着手机给暄打视频。
五条悟心口蓦地一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很久远以前他就坐在天内理子的身后过,慎之又慎地开着无下限陪她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
只是他记得当时紫阳花大簇大簇地盛开着,树木蓊郁,空气中都染着热度,仿佛夏日限定。
“奇怪……”五条悟觉得自己的大脑负荷更重了,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游船在冬日的湖面上划过,众人的笑声在空气中仿佛细细密密的针脚,将一个女孩子人生最后的图景编织得绚烂。
在水族馆里,天内理子被萦绕在一圈温柔的蓝光之中,海龟悠悠地顺着她指尖划在玻璃壁障上的轨迹往前游,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起起伏伏地游动,二楼有巨大的鲸鲨缸,她仰头望着被关在巨大鱼缸里的鲸鲨,忽地由衷地感觉到一种绵长的悲哀与孤独。
最后是海边。
海水并不完全是蓝色的,她踩在冬日冰冷的沙滩上,摇了摇头。
沙滩上没什么游人,她干脆将手拢在嘴边,对着沾染潮腥味的海水大喊:“我决定了——”
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的三人都屏息凝神。
“我想好好——一直——活下去!和黑井一起,好好活下去——”
她喊出来的时候,黑井美里朝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然后心疼地替她擦掉了面颊上的泪水。
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不过,似乎并不是悲伤的眼泪。天内理子的手贴在黑井美里的脊背上,慢慢地用力收紧。
返程的路上,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紧紧贴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做出继续生存的决定太过困难,她和黑井美里说着说着,一边抹泪一边笑,唇边是幸福的笑意。
“啊,看来理子很高兴呢。”夏油杰靠在椅背上,声音释然又裹着疲倦,“悟,你已经快要两天没睡了吧。”
五条悟转过头去,神情之中很是认真:“很明显吗?”
“你的黑眼圈,”夏油杰比划了一下,“都快赶上熊猫了欸,回去不好给暄小姐交代吧。”
五条悟嘴角僵硬,开始提前焦虑。
耳机里的声音还开着,不过暄那边声音还挺嘈杂,刚才夏油杰的话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五条悟干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在手机上敲字给他看:[我要提前回去,给暄一个惊喜。]
夏油杰这时候比了个“ok”的手势。
重新回到月雫山,进入结界内之后,五条悟蓦地解除了无下限,所有的疲惫无所遁形。
他抹了把脸,尝试着重新把状态调整到最佳。
然而也许是大脑负荷太严重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立刻调回来。
心口倏尔一悸,他若有所感,往树下望去。
天内理子怔怔地望着急速淌下的湍流,飞溅的水珠变成一只只蝴蝶,轻盈地停驻在了她的肩头。
绚丽的、幻梦般的蝶,遍地皑皑白雪,然而白雪之上盛开了大簇大簇的紫阳花。
完全不符合自然规律,她却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人为她的到来,特地耗费巨大的咒力为她创造了一场冬天和夏天的奇迹,为她,为他们。
一个女人站在槿花树下,这时候倏然转头。
她踏雪而来,走到天内理子的面前,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下一秒,天内理子就看到,她开始走得很快,绵密的雪都被踩出咯吱的声响,然后是小步跑起来,最后跑到了五条悟的跟前——
紧紧地拥住了他。
不只是像拥住恋人,还像是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不顾一切地勾住他的颈项,用力地踮起脚尖去吻他,没管其余任何人。
天地之间,风雪之间,她只能看到他。
“欢迎回来,悟在我这里,永远可以安心地休憩。”她说,“我很想你。”
第48章 槿花一朝·33
“这是丝袜奶茶, 这是红茶。”暄把饮品、甜点和零食摆出来招待大家,“悟和夏油同学用过下午茶之后的话先去小睡一会儿,不要再硬撑了, 晚饭的时候我会喊你们的。”
肩头蓦地垂下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正把柔软的发丝在她颈窝里蹭,完全无视四周还有很多人在场, 相当黏人,仿佛一只大型的猫咪在无声地撒娇,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等着她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天内理子看着眼前的白毛DK, 神情之中有点无语: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疯狂撒娇蹭蹭贴贴的人,和这两天对她基本上都是凶巴巴的人联系在一起。
“那么理子妹妹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呢。”暄说,“想去哪个国家的话基本上都行,这两个家伙会为你想办法解决的。”
其实主要是五条悟出面解决。
夏油杰在这时实力跟五条悟差不多,然而家世单薄, 无法与腐朽的咒术界高层对抗, 只有“五条家主”的身份能让那帮高层忌惮一些。
天内理子喝了一口奶茶, 抿了抿唇。
这是她从未喝过的、种花那边风味的奶茶,奇妙的甜香一路蔓延到心底, 激起了一阵幸福。
……接下来, 只要她活着, 就能尝到各种美食、见识更多风景、交到各种好友。
“想去种花, ”她鼓足勇气,“种花地大物博,那里的美食听说非常可口, 想和黑井一起去。”
“种花很好哦,不过那边的学业要求非常高, 转学过去的话需要好好准备呢。”暄给她续上第二杯奶茶。
五条悟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显然累坏了:“想好了就行,之后我会去跟那帮烦人的老橘子说的。”
“谢、谢谢你们保护我和黑井。”天内理子郑重地再次道谢,“谢谢你们,五条先生、夏油先生、暄小姐,没有你们的话,现在大概就真的是我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了。不,说不定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所以,以后如果有哪里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尽可能帮助大家的!”
“大小姐……”黑井低低地喊了她一声,明显是不想听到这样谶语一般的话,尽管这很可能就是事实。
夏油杰来到月雫山之后,绷紧的情绪完全地松弛了,现在很是平静地说:“保护非咒术师是我们咒术师必须要做的,理子你已经道过谢了,之后不必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
“哈。”五条悟懒洋洋地靠在暄的发顶上,“杰这家伙又开始讲正论了,终于该由暄来反驳了……”
他的声音倏地一滞,唇角疏疏懒懒勾着的笑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他一把握住暄的手指,抬起来,看着上面已经干涸的血迹,不高兴地抿起唇,然后反复检查其余的每根手指:“又用手撕倒刺?又撕出血了?”
暄想把手抽回来,然而五条悟的力道非常大,她完全没有办法收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呃,不是故意的。”
五条悟不吭声,眉头蹙起。
暄焦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会做什么动作,他再清楚不过。
咬手指、撕倒刺、啃指甲,以及一切让她疼的动作。似乎只有她感觉到疼了,才能转移一部分焦灼。
他知道她绝对又在为自己担忧。而且大概不安到了极点,以至于连撕扯后流出的血都忘记擦掉。
——他又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要怎样她才会彻底安心呢?是不是要等到他变成特级、变成最强者,她才能放心呢?
现场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面面相觑:没想到看上去很不着调的五条悟和看上去很温柔稳重又可靠的暄小姐私底下居然是反过来的相处模式。
夏油杰本意是不掺和新婚夫妻之间的任何事情的,奈何再没人说话的话,天内理子的闲暇时光就要在静默中度过了,这有违他们带她来这里的本意,于是他干脆打破了僵局:“悟,你刚刚不是说要让暄小姐和我谈谈吗?”
暄知道夏油杰这是来救场了,登时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悟,我去和夏油同学先聊聊,你和理子妹妹还有黑井小姐好好相处。”
她直起身,示意夏油杰跟上。
五条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直直地盯着她,没让她立刻逃跑:“这种问题不应该直接当众直接聊吗?暄没必要和杰单独相处吧。”
暄安抚性地揉了把他的头:“有这个必要哦,当面说的话你们又要打架了,月雫山经不起第二次拆诶,不然我可没地方住了。”
她选的地方是隔壁的房间,一个有着超大玻璃窗、斜晖能够照进来的地方。夕阳的余晖顺着夏油杰坐下的动作瞬间爬上他的面庞,在他的下半张脸上游移,而包括眼睛在内的上半张脸全部没入阴影里。
“夏油同学为什么觉得,咒术师一定要保护非咒术师呢?”暄重新为他沏了一杯红茶。
夏油杰并不知道暄会从哪些方面批驳他,此刻,他攥紧了高专.制服宽大裤子的布料,神经慢慢紧绷:“因为相较于咒术师这种‘强者’,非咒术师力量弱小,是‘弱者’。倘若连强者都不去保护弱者,那这个世界的秩序会乱套,咒灵肆虐,失踪人数持续上涨…”
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面上的神色已然凝重起来。
暄方才因为五条悟而攥紧的手现在松开来,摊平。
她定睛望向眼前的少年,他眼眸中的担忧是温柔的。但这种温柔背后是惯性的傲慢,潜藏着太多危机,她想要把他拉回来:“夏油同学,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大概率不太好听。你完全可以不认同我,但我希望你能尝试着想想我的观点。”
夏油杰挺直了脊背,神色肃穆,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模拟出无数种暄的批驳,而在这很短的时间内,他同样想好了怎么攻讦暄的漏洞。
“我说实话,你和悟都是非常出色的咒术师,你们站在顶峰太久了,以至于你们忘记了一件事。”暄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夏油杰的反应,“普通人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你和悟都因为自身拥有的力量而不自知地傲慢着,这是需要警惕的。”暄说。
“傲慢”一词出来,算得上是十分严重的批评了,夏油杰的面上下意识就露出了不服气的神情,不过出于尊重人的目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是稳下性子,等她把话说完。
“普通人也许个体力量十分弱小,然而团结起来,却总能成功实现很多东西。你和悟能用咒力解决的问题,普通人同样可以制造出各种武器,用来保护自己,杀死咒灵,即便看不见也会有别的办法——不是早就有普通人解决咒灵的例子吗?”
“然而那终究只是少数,”夏油杰冷静地找出她的漏洞反驳,“而且在面对咒灵的问题上,弱者往往总是落单,普通人没办法时时刻刻都能保护自己。”
“我没有否认这点,”暄端起红茶,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说,不要轻看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智慧和谋略。你正在不自觉地把自己和普通人分为两种群体,忽略了自己本来也属于这个人类社会,这样下去会非常危险。夏油同学总是在给自己的力量加诸理由,而事实是你所理解、笃定的正论其实不堪一击。”
这话说得很难听。
这是夏油杰成为咒术师以来一直奉行的理念,他不能接受别人用这样的话抨击指责。
少年面颊的肌肉绷紧了,眼神也逐渐锐利凶狠起来,只是一直记得对方的身份,所以才没有径直用咒力攻击对方。
暄恍若未觉:“你说咒术师要保护非咒术师,万一你保护的非咒术师是货真价实的败类人渣,那你会怎么做呢?”
夏油杰咬紧牙关。
暄饮完最后一口茶,将茶杯轻轻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你在抽象地爱着人类,而不是具体的人,夏油杰。抽象地爱人类,实质上几乎总是只爱自己。”
夏油杰蓦然起身,面色冷然,转身就要走。
原本好不容易松弛的心情被怒火充盈,他努力地深呼吸,不希望自己和五条悟的心上人发生争吵和冲突。
他并不希望五条悟为难。
“要爱具体的人,请不要自我感动地沉溺于正论而不去深思背后的可能性,不然你会被摧毁的。”暄款款起身,知道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笃定的信念、深爱的家人、美好的回忆……一切都会被撕碎的。”
回应她的,是一声关上门的声音。
力度不重,甚至很克制,这是他在盛怒之下仍然保持的理智。
暄看着对方杯子里,没能喝完的、没有丝毫晃动波纹的红茶。
……其实是个很温柔很礼貌的人呢。
希望这一次他能好好地想一想。
这一次,请不要让她的悟伤心。
夏油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面上已经习惯性地带上了一丝笑意,尽管因为起伏的心绪而非常僵硬。他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生怕保护人之间起内讧的天内理子,这才安抚性地笑了笑。
五条悟眯起眼睛,冷不丁蹦出一句:“杰,你在不高兴。”
“没有。”夏油杰回答,“暄小姐快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暄就推开门,笑意盈盈地落座。仿佛没看到所有目光聚拢在她身上一般,她说:“悟和理子妹妹、黑井小姐都吃完了的话,悟和夏油同学就去小憩吧,我可以带她们在月雫山游玩。”
五条悟又盯了暄一会儿,察觉到她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有点头疼地摁了把自己的头发,随即散漫地起身,双手抄在兜里就往旁边的房间走。见夏油杰还坐在原位,顺带着将他一并捎上了。
暄把视线挪回来:“那么,我有幸邀请二位一起观看月雫山的魔术吗?”
天内理子眼瞳清透,眼眸中的光芒越来越夺目,重重地点头。
被领着踩着绵密的雪到了月雫山的悬崖处,底下是山涧,婉转鸟啼在空谷间传响。此时光拢成一片表面氧化的金箔,光芒并不十分璀璨,带着无限接近消逝的悲哀与温柔。是日要落尽了。
“看好了,我的咒力只够一切演示一次哦。”暄转过头说。
下一秒,天内理子的眼前一暗。
光芒被尽数吞噬,克莱因蓝的夜空倾倒,漫天星河徜徉,流星雨划过天穹,整个夜空宛如一匹瑰丽的画卷。
在天内理子惊呼出声之前,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轻,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了空中,立刻转过头去看黑井美里,对方微笑着伸出手握紧她的。
“因为是虚拟出来的,所以理子妹妹想要触碰的话,流星也是可以碰到的。”暄微笑着道。
带着温度的光在指缝间穿梭,天内理子悬浮在空中,触碰到了亿万年前的光阴。她的视线不经意间往下掠过,却发现原先的月雫山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是一片漆色之中裹着光点的星海。
星星在掌心之间游动,消逝的温度,不知怎地让她热泪盈眶。
“看见了吗?”暄说,“你的生命在和它们相呼应。”
在星海中玩够了之后,暄打了个响指,一切瞬间恢复到正常。
天内理子低头,发现自己仍然站在月雫山上,甚至并没有移动几步,有些失神。
“接下来想见识什么风景呢?我基本上都可以模拟出来哦。”她说。
天内理子回想着自己曾经写过的遗愿册。
事实上,那么多的遗愿她都没有完成,因为各种局限。
女孩子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想看冰岛的黑沙滩,澳大利亚的大堡礁,还有圣彼得大教堂……”
她说一个,暄就变一个,面上云淡风轻,背在身后的手却将衣料攥得越来越紧,额角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在黑井美里担忧地看过来的时候还有空回一个微笑。
天内理子的惊叹声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暄笑吟吟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哦,最后一个是我想带你看的风景。”
天内理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看的已经够多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骤然之间,月雫山完全地暗淡下来。
下一秒,天色一点点地擦亮,一轮旭日在缓然地升起。
几乎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眩目庞大的太阳,努力挣扎着破开山巅桎梏,破开云翳黏连,一点点地,用力地,拼命地。
天内理子连呼吸都忘记了,呆呆地望着日出之景,眼底慢慢地湿透。
大抵是因为这只是一轮模拟的明日,所以直视也无妨,但她真的很想哭泣。
“人怎么可以直视太阳呢,”她听见暄极低的私语,“他那么明亮啊,追逐不到的。”
这点絮语很快就被天内理子抛在脑后,来不及多深思她的意思。
胸腔里有什么情感喷薄欲出,她的手虚拢成拳,抵在心口,一下一下地感受着震颤的心跳。
“理子妹妹,”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做你自己的太阳吧,生命可以这么漫长。”
红轮终于完全地挂在天幕上,天内理子久久不能言语,而是沉浸在了一种莫名的、鼓胀的情感之中。
良久,她仰头:“暄小姐为什么要对妾身这么好呢。”
她等待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
她转过头去,才发现站在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脱力而跌坐在地上,额角满是汗珠。
她一惊,正要蹲下来去扶对方,对方却摆摆手:“没事的,只是咒力耗尽而已。”
她顿了顿,回复了天内理子的问话:“因为你的生命还很漫长,我想让你看到更多美好的风景;而我本身拘囿在此处,注定没办法像你这样绚烂。”
天内理子抓了一把自己的裙子:“可、可是,妾身活下来不是很自私吗,而且如果活得很平庸……其实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绚烂的。妾身知道自己能力平庸,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
“不哦,”暄用手比了个拍照的手势,发出“咔擦”的声音,“天元不同化也不会出现死亡的问题,为什么要你来为她承担代价呢?这是你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无论是平庸的还是夺目的,这是你生命的轨辙,只有你才能决定应该编织什么人生图景。”
“暄小姐……”女孩子这回是绷不住了,眼泪大把大把地流,黑井美里连忙给她擦拭泪水。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啊,理子妹妹。”暄看着对方几乎是崇拜敬仰的眼神,失笑,“我没有你想象得这么好啦,更多的是因为悟哦。”
天内理子脑海中闪过五条悟不耐烦之下的些许温柔,疑惑地歪歪头。
暄轻声说:“因为理子妹妹你是悟拼命保护的人,无论是不是出于任务。只要是悟要保护的人,我都会保护,悟温柔以待的人,我都会温柔以待。事实上,并不是因为我说要温柔地对你他才这么做,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没有我他照样会这样对你的。”
“暄小姐……你看上去很喜欢他呢。”天内理子说。
天内理子一直以来读的都是教会学校,基本上都是女校,所以在情感方面比较匮乏。身边当然有偷偷恋爱、沉溺在热恋中的同学,但没有一个让她感觉到,对方如此平静,却又热烈地爱着另一个人。
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保护对象,就能够这样爱屋及乌,耗尽咒力、忍耐疲倦地为我创造盛大的美景吗?天内理子对这种炙热的情感懵懂。
“不只是喜欢,是爱哦。”暄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但大概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美景实在美丽,她动了诉说的念头,“我并不是你想象得这么无私……只是因为时间不多了,我想要再创造出更多的记忆,等他以后完全想起来了,至少对这段岁月有所触动吧。一点点的触动便足矣。”
天内理子没能听懂。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对方所说的,似乎是一个非常大的秘密。
“悟是我的锚,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他是最重要的人。”暄平静地道,“在我是我自己的同时,我可以为他做到一切。他善,我便善;他恶,我便更恶——不用害怕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悟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向后者的,他是个很坚韧的人哦。”
天内理子错愕地看着她,暄却竖起手指抵在唇前,这是个噤声保密的动作。
天内理子茫然地点点头,黑井美里也做了个横着拉拉链的动作。
她其实还有很多想要问这位暄小姐。
譬如爱情是什么,爱情的感觉如何。
但在听到她说了这样一番的言论之后,她的脑海里闪过太多的思考,一时之间反倒没来得及问了。
/
第三日的中午十一点,天内理子的悬赏彻底到期。
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紧紧地抱在一起,欢呼着流泪着,随即和暄告别。
“妾身还是要和你们回去先复命,”天内理子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妾身要自己和天元大人说清楚,不能让他迁怒你们。一路上真的感谢几位的照顾了。”
她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五条悟走到暄的面前,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随即是两颊各亲一口,再是鼻尖,最后是唇瓣上的唇珠。
“等我回来。”他的嗓音里有任务终于结束的释然,“很快就回来了。我的两个手机都充满电了,暄可以一直和我打电话,打到我回来为止,所以不要不安了。”
暄点点头,然后也像五条悟一样,在对方的面庞上落下了五个干燥的吻。
她微微踮起脚尖,最后把额头抵在了他的颈窝处,近乎是极度眷恋和不舍地叹了口气:“要一直跟我打电话,不,打视频吧,我想一直看着你,好不好?——路上也请多加小心,不要掉以轻心。”
这种时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他自然应下。
两人黏糊得几乎要没眼看,另外几个人都很是默契地转过头去。
暄把自己缝的、装着平安祈愿的小香囊挂在他的腰间:“悟会平安归来的,对吧?答应我吧。”
“当然呐,”五条悟最后抱了一下她,然后转身,大步往前走,只招了招手,没再回头:“我和杰是最强的啊,怎么会有问题,暄就在家里等我好了哦。”
她注视着他们走出结界。
暄闭目祈祷。
平安平安。
她的悟一定要平安。
心口剧烈地一悸,暄睁开眼,不安地用手压在心口,立刻打了电话。
从现在起,她要全神贯注地看着五条悟。
她一定要让他平安。
下午三点,一行人顺遂地回到了高专。
刚走进高专的结界内,五条悟和夏油杰都伸了伸懒腰。
五条悟笑着对视频里的暄说:“你看哦,超——平安的嘛,全都是暄的香囊起的保护哦。”
夏油杰嘴角扯了扯,无语地转过头去。
黑井美里和天内理子倒是笑弯了眼:“暄小姐和五条先生的感情真好啊。”
夏油杰虽然被暄抨击得有些生气,不过这一路上他想了不少,终于冷静下来,觉得暄说得有一定道理,但他还没被完全说服。
不过他还是很尊重她的,因此出口说:“是啊,悟和暄小姐黏糊得简直了——不过他们前几天才结婚,也很正常。”
那边的五条悟身上的粉红花花都几乎要凝成实质了,夏油杰嘴角抽搐着转过头去,对她们说:“来,我先送你们到薨星宫——”
他的话音突然止住了。
他看到了天内理子眼睛里盛着的,他身后的影子。
夏油杰僵硬地转过身来,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锐利的刀剑贯穿了五条悟的胸膛,血色在刀尖淋漓地流淌,黏稠的、刺目的、眩晕的。
这不是……在高专内部吗?
为什么……五条悟会被刺伤……?
他和悟不是,最强的吗?
下一秒,咒灵从夏油杰周身浮现,拼尽全力地攻向五条悟身后的那人!
血液不断地溢出来,剧痛之下,五条悟的大脑还是及时地冷静下来,手中的手机没有坠落在地上,他对上了那头暄的目光。
暄一动都没有动,连尖叫都因为失声而没能发出来。
“别发呆!”夏油杰猛喝一声。
五条悟来不及多看一眼,立刻展开反攻:“我没事——杰你先带天内去薨星宫!这里交给我!”
他想挂断电话以免让暄更为担忧,然而下一刻手机也被彻底打飞,落在了未知的地方,随即就是紧逼而来、招招毙命的危险进攻!
好强。
五条悟的额角渗出汗珠。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身体第一次拉响的高度警报。
这边的暄的眼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她清楚地看见,在手机画面晃动一瞬之后,手机大概是刚好卡在一处能纵观全局的地方。
她对上了伏黑甚尔充满恶意的、堪称冷漠和不屑的一眼。
那一秒她什么都没想。
汗水急剧地从额角滑落,被贯穿的疼痛和尖锐物从心口抽出的剧痛反复拉扯,她跪倒在地上,急促地大口呼吸着。
不……
不……她的悟被人伤害了……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没有多少犹豫地,她咬着牙,艰难地撑起来,在放置香囊的地方飞快地翻找,很快就找到了几天前还剩下短短一截未能燃尽的香囊。
——她必须要先赶去五条本宅,让他们快点支援。
不,冷静,可以通话。
可是手机屏幕上还时刻播放着五条悟和伏黑甚尔大战的场景,她的眼瞳里清楚地倒映出五条悟是如何落于下风的。
暄一咬牙,将香囊全部戴在身上,立刻往五条本宅赶去。
她的咒术没有瞬移的功能,此刻只能疾驰,然而身上时不时就传来伤口很深的割伤,她咬住自己的指尖,拼尽全力才没有就此倒下。
幸好能替他分担一半的痛楚。暄的眼瞳里一片漆色。
脊背已然汗湿,她急速地往前冲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喉咙传来被刺穿的感觉。
喉骨几乎要碎裂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一开始感知到的先是尖锐的刺痛,被咒具捅穿,紧接着是骨头碎裂的沉闷的痛楚,所有的痛吟被彻底堵住,再之后是气管断开,氧气在慢慢地脱离身躯,流失,太阳穴传来撕扯般的感觉,眼前很快就要彻底黑了。
暄还在前奔。
拜托了,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算眼前马上什么都要看不见,就算肺部不断收缩痛苦萦绕即将窒息而死也要赶到他那边,她不能就在这里倒下,绝对不能!
腿部骤然传出被贯穿之感,她一瞬间跌倒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哀鸣!
是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吟,而她终于喊出声来了。
思绪却在这一刹那飘到了几乎是毫不相干的地方:她如此疼痛,但还能喊出来,毕竟她没有真实地受到伤害。可是她的小悟呢?
手机还攥紧在手里,模糊泛黑的视线终于缓然地聚焦。
胸口到腹部遽然之间又是一阵急剧的痛楚!
是咒具,从胸口一直划到了腹部。
她的视线钉在手机屏幕上。
她的悟,她最心爱的人,她舍不得让他受一点伤、一点疼痛的这个人,他睁大了眼睛,彻底躺在血泊里,没有气息,没有动作,再不能活过来。
她敬仰爱慕了远不止十多年的人,此刻停止了呼吸。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丈夫,她的老师,她的锚点,她的爱情,她最重要、最珍重,一直默默守护着、小心仰望着的人,全部都消逝了,再也不存在了。
再也不会有人来到她身边撒娇,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爱了。
她此生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那她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宁可自己死掉,也希望他能活着,不要经历这一切的痛。
咒力化作最为尖锐的箭镞,她捏住箭镞,面无表情地径直往心脏刺去!
在将将刺穿心口的那一刻,她忽然注意到,有许多蝇头停留在他的面上,肆意玷污着、吮吸着她心爱的人的血液。
极其尖锐的暴虐在心口横冲直撞,她收回了箭镞,死死地盯住屏幕上的蝇头,还有经过她这边,一剑贯穿了手机屏幕,只留下一个眼神的男人。
——我要他死。
——我要他生不如死,挫骨扬灰都不会罢休。
在这一刻,暄的心情诡异地平静下来,浑身的痛楚仿佛消失了、溃散了,她用力地爬起来,穿过了结界。
穿过的刹那,比往日更大的痛苦仿佛千斤枷锁猛然重压下来,压得她毫无防备,膝盖骨重重地磕到了地上,仿佛漫长的、尖锐的惩罚。然而她感受不到痛觉一般,只是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又爬了起来,尽可能迅速地往五条本宅赶去。
香囊上的时间飞速地流逝,她察觉不到越来越浓郁的痛苦一般,仍在往本宅努力前去。
香囊燃尽了。
在某个时刻,她忽地察觉到这一点。
几乎是在她意识到的那一霎,铺天盖地的重压和碎骨般的痛楚让她支撑不住身形,猛地倒在了地上。
“我的悟还在等我……”她无声地轻念着他的名字,即使察觉到被咒力反噬,自己身上的皮肉好像都在渗出血液,腿骨已经完全碎裂了也恍若未觉,不断地用手在努力地往前爬。
想见悟。
想见悟。
……她只是想见悟啊。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十指全都破皮流血,血液将草尖染头也未曾察觉。
只有心口的痛楚不断地蔓延,她快要被击垮了。
她的小悟在哪里?
她还能见到她的老师吗?
究竟有谁能救救他啊。
快撑不住了。
可是他一个人躺在那里,那么干净的人,她都舍不得染指的人,现在被肮脏的蝇头吮吸血液。
她还没把那个人挫骨扬灰。
想见悟……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完全爬不动了。
失焦的视线慢慢聚拢,眼前掠过几缕白色。
暄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昏过去的最后一秒好像被无限拉长,无数的念头掠过脑海:
还以为是悟的发丝,还以为他回来了。
——结果只是因为我的头发,全白了啊。
第49章 槿花一朝·34
天内理子死了。
她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承诺, 是夏油杰对她说的“我们回去吧,理子”,而她那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暄带她看过的绚丽风光, 一帧帧, 回忆美好到几乎要凝固定格。
她那时刚把手抬起,即将要放在夏油杰的手上。
随即, 从她额角涌出的温热鲜血猝不及防地溅到了他的眼角。
粘稠的,铁锈味的,甚至带着点热意。
缓然坠落下滑的时候, 仿佛左眼淌下一道血泪。
那一刻, 夏油杰脑海里并不是对眼前这个生命突然逝去的惋惜。
而是错愕、诧异、惊疑,好似被裹在了金鱼吐出的成串气泡里,耳边茫茫听不见声音,一切都迷离徜恍。
——她怎么就死了呢?
他怎么会没能护住她呢?
他和悟不应该是最强的吗?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吧?
然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才是这个女孩子在短短三天里, 跟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她的微笑, 她的眼泪, 她的崇敬期待,她的下定决心。
她是那么真切地相信, 他们能救她。
再之后是一股极其强烈的、几乎要让人呕吐的反胃感。
明明见过那么多死人了, 明明见过那么多因为咒灵而死状凄惨的尸体了, 明明以为自己承受能力相当好了。
明明, 明明。
为什么身体还会本能地想要呕吐,喉咙口泛上的恶心感,比吞下一百个咒灵玉感到那种擦拭呕吐物的抹布味还要浓重。
后续是被那个实力强劲的天与咒缚划开伤口。
躺在废墟与血泊里的时候, 夏油杰只觉得思绪完全地慢下来了。胸口被屈辱地划了两笔“×”字的伤痕,而他这时只想起昨日暄平静的话:“……你和悟都因为自身拥有的力量不自知地傲慢着。”
昨日他还嗤之以鼻, 今天所有自以为强大的虚假面纱全部被撕裂。
心口仿佛被剖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汩汩的热血从里头流出来,然后慢慢地变冷。
他的心底,已经有东西开始摇摇欲坠了。
……
从血泊里拾起被血污染透的香囊,五条悟满面漠然。
胸口残存的情绪在牵扯着他,只是已经很淡了。
对他来说,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所谓了,然而理智还在提醒他,有人还在等他。
走到树丛边,看到一堆碎块——他的私人电话的手机已经完全报废了,而那只工作专用的手机大概也在战斗中遗失损毁。
脚步只是微微地顿了顿,他面色平静地往目的地而去。
他要先杀了那个天与咒缚。
……
雪白的布包裹着尸体,一只已经发僵的苍白的手垂落下来。
尸体很轻,轻得如同五条悟此刻内心中几乎要消弭殆尽的情绪,一切都游离在空气之中,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
蓝光眩目,盘星教众人纷纷鼓起掌,面上带着疯狂的笑容,掌声雷鸣,他们都在为一个无辜者的死而狂欢。
在热烈的震彻耳膜的掌声中,推门声显得微不足道。
门内的五条悟和门外的夏油杰对上了视线。
只一眼,夏油杰就察觉到了五条悟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你是……悟?”夏油杰瞳孔骤缩。
五条悟略微颔首,面上的表情漠然到让夏油杰感到陌生。
额角有冷汗滑落,对视的这一刹那,夏油杰忽然就意识到了,他们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五条悟身上恐怖的气势让他都倍感压迫,而对方隐藏在性格中的无谓在此时放大到极致。
“要把他们都杀了吗?”五条悟没有看怀里那具早就冷透的尸体,只是这样望着他,“我觉得,现在的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
他说得很平静,而夏油杰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五条悟确实可以把这些毒.瘤全都杀掉。
只是端掉一个教而已,他是御三家五条家的家主,只要他愿意,哪怕全部杀光血流漂橹也无所谓,会有人替他找好理由,又或者不需要找理由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一切本就不是问题,对他而言早已无所谓了。
天空延展色的眼瞳还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夏油杰知道,五条悟之所以还询问他意见,是因为他一直将自己的判断作为善恶基准。
“不必了。”良久,夏油杰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五条悟不需要意义,可他夏油杰需要。
他的人生锚点,他所持之以恒坚定的信念,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做了。
五条悟走向了他身后的门。
而夏油杰没有选择和他并肩而行。
他们擦肩而过。
——夏油杰清楚地知道,这大抵是命运的转捩点,一切的分歧沟壑自此伊始。
一切安顿完毕,五条悟看到高专门口站着密密麻麻许多五条家的人。
他们神色肃穆,如临大敌,直到看到五条悟走到他们面前,才彻底松了口气,神情中满是关切:“家主大人,您没事就好。”
五条悟瞥了为首的人一眼:“消息还算灵通。”
为首的人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夸奖,不由得掏出手帕使劲抹了抹额角的汗珠,心口的压力比往日重上太多:
以前的五条悟就是一个烦人的DK兼五条家家主,然而今天一见,他和之前的气度天差地别,那种超脱一切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服和崇敬。
“说到这个,”五条悟伸手,“你的手机给我,我要给暄打个电话。”
随着时间的流逝,五条悟终于从刚领悟万物的状态中缓慢地脱离,稍微有了一些踩在地上的实感。
为首的人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咽了口唾沫:“多亏了月雫大人,我们才得到信息赶过来……”
他知道五条悟和他夫人感情甚笃,本意是想要不动声色地借着夸奖暄来讨好五条悟,然而五条悟却停下动作,缓缓地拧起眉,敏锐地从他的话语之中感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暄怎么了?”
被六眼盯着的感觉太过恐怖,为首之人猛地打了个寒噤:“……月雫大人只是因为受了点刺激,昏过去了,我们来之前她已经醒了。”
话音越落越轻,说到最后几乎要消音。他心虚地低头。
事实上,他看到月雫的时候,对方已经昏死在结界之外,浑身都是血,长发全都白透了,手上还紧紧地攥着手机,另一只被握紧的锋利草尖割得伤痕累累。
如果不是因为她周身全都是撕裂的蝴蝶尸体,他恐怕完全认不出来对方是谁。
大惊之后,他立刻想起之前五条夫人叮嘱他的,如果看到月雫倒在结界外,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回去,多拖片刻她都有可能彻底死掉。
如果月雫死掉……
为首之人想起偶尔会看到的五条悟黏着她的场景。
——那自己大概会死得很惨。
好在那时候他反应很快,一把将对方抱起送回结界内。
暄满身的伤口这才停止流血。
他当时抹了把汗,想着到底要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月雫为什么突然出来,看着这严重程度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结果就在他想完这个念头的下一秒,对方意志力惊人地醒了,还死死拽着他,一边咯血一边说五条悟出事情了,让五条家的人立刻去支援。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便是现在。
他们尊敬的家主大人看着没什么事,在场的人无一不是顶尖的一级咒术师,他们都感觉到,五条悟的实力明显变得更为强大,强大到几乎可以称得上恐怖了,大概已经成功到达当代最强的地步。
——这是好事。
电话终于接通了。
那边没有任何声音,而五条悟先开口:“暄,是我。”
那边沉寂了一会儿,之后才是一声“嘭”的巨响,仿佛有人重重摔在地上,但下一秒她就说话了,嗓音里带着痛苦的颤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喘息急剧:“……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回来吗?”
她没问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也没问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给自己打电话,更没有问天内理子是否活着,夏油杰又是如何。
那些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已经活过来了。
于是她只是问,你回来吗?
五条悟觉得她的情绪并不太对,而此刻他并不知道要怎样安抚,连安慰的话说得都是那样苍白而无力:“很快就回来的,一点事情都没有……嗯,让你看到那样的画面真是太逊了,啊,不过那个天与咒缚被我杀了哦,我现在很强的,术式反转[赫]和虚式[茈]使用得很流畅……现在没有人能打过我了,我已经是最强了哦。”
手机里的吸气声细微而压抑,他察觉到对方似乎是在极其痛苦地无声喘着气。
而五条悟知道暄在为什么而痛苦。
可事实是,五条悟并不为所受到的伤而感到痛苦和仇恨,也并不为天内理子的死亡哀痛,反而觉得这个天与咒缚算是帮助自己突破瓶颈的一个契机。他因为这一次绝境逢生而感知到了万物。
五条悟并不觉得后悔,只对天内理子有些歉然。
然而他不希望她这样疼痛,想了想,回想起了很久之前,暄对他说,不要只以夏油杰为善恶指针,可以多问几个人来参考。
于是他挑起话题问:“暄觉得,我要不要把盘星教的所有人都杀了呢?”
她回答的时候,声音恍若秋末里最后一片凋零的槿花花瓣,被风吹到冰冷的湖面上,打着旋,有种干涸的死寂:“不需要悟动手啊。”
他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未尽之言。
她轻飘飘地吐露出剩余的几个字:“会脏了你的手的,这种杂碎,不需要悟动手。”
五条悟的心底因为两句话而终于掀起了波澜。
并不是说,他对她的话有任何支持或是反对的倾向,而是他在问出那句话之前,就预料到了她会选择的结果。
他本以为的结果。
可是她的回答却和自己的设想背道而驰,甚至大相径庭、相差甚远。
“暄?”他在此刻终于迟疑地唤了她的名字一声。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他朝五条家众人比了个手势,随即坐进了私家车里,准备立刻赶回去。
这一声仿佛某种开关,对面的呼吸声越来越压抑不住。
休眠的火山终于苏醒,他听到暄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破碎的话语:“对不起……我不应该给你香囊的……我运气太差了,完全不平安……”
泣音被她死死地压在喉间,他听到了极细微的唇齿咬在皮肉上的声音,这是她用痛觉制止眼泪的方法。
“你该多疼啊,悟……这些都是你经历过的……我没办法陪在你的身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眼睁睁地……”她近乎绝望地呜咽一声,“你流了好多血,我却根本没能到你的身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的痛苦我无法彻底分担,可是我也想站在你的身边,我不想这么无能为力……”
她多恨她太过弱小。
替五条悟开车的正是方才为首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五条悟一眼,却被对方面上的阴沉吓到了。
他看着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做出“开快点”的口型,一咬牙油门踩到底开始飙车。
五条悟神色晦暗:“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说自己。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的。”
而他察觉到她还是沉浸在那种无边的自责之中。
他在冥冥之中似乎发觉了,暄并不只是因为这一次而在痛苦,这次生死危机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应该是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为他疼痛了,为他的从前、现在,乃至他自己也能预料到的一部分未来。
那边深呼吸一声,一切的声音都断了,犹如被骤然扯断的风筝线。
她似乎是彻底压制住了汹涌的情感,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勉强冷静下来了。
而五条悟不敢确定,暄究竟是真的冷静下来,还是把痛苦压到心底更深的一隅了。
“我没事了。”暄说,“先挂断了。”
她摁下了挂断键。
暄坐在梳妆台前,擦掉了眼角最后一滴眼泪,静静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只是因为出了月雫山一次,镜子里的女人眼角便出现了不少的细纹,连眼眸都不复往日的清透,而一双本来只有薄薄的茧的手不复光滑,被镂刻下岁月的纹路。
躯体的时间加速流动,这是不可逆的。
脊背上的咒力纹路被五条悟的咒力压制住了痛感,前半身的纹路却蔓生得肆意。
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剩下的那些杂碎……就由我来吧。”
暄把手贴在镜面上,用力地抹了抹镜面上女人的眼角,对自己这样说。
第50章 槿花一朝·35
五条悟赶到的时候, 庭院里一派阒寂无声。
没有人在等他。
有风拂过,门口悬挂着的经年的风铃发出已然悄无声息变化的声音,他一瞬间回头, 脑海里掠过很多年前, 她这样笑着时说的话:
“……风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下意识觉得小悟你还在, 我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喉口发紧,他抬腿便迈向宅内。
客厅内,她抱着五条猫猫的玩偶, 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发呆。
五条悟第一眼看到的, 就是她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只是看上去并不像从前那般柔软。
她怀中的五条猫猫这么多年了倒是一直没什么损毁变旧的痕迹,和最初他赠送出去时的几乎是别无不同,足以见得主人有多爱惜。
而他这时才恍然发觉,五条猫猫和他的联系已经太过微弱了, 差不多没有共感的功效了。
身侧的沙发陷下去一块,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开口时莫名有些艰涩:“……我回来了。”
暄抬起手轻轻地贴在他的面颊上,指骨一寸寸地抚摩过线条流畅的下颌, 色泽浅淡却还算润泽的唇, 高挺如旧的鼻梁, 再是眼尾, 眉毛,眉心,耐心细致得仿佛眼盲者用指尖阅读盲文书, 仔仔细细扫过每一处。
然后她轻轻地拨开他柔软的发丝,看到了掩盖在白发之下的疤痕。
这猝不及防的一眼让她瞳孔骤缩, 耳边一切的声音都仿佛浸泡在水底时听到的那样失真变调又模糊。
眼前在发黑,暄急促地喘息着,痛感袭来,每一寸骨骼和肌理都在剧烈作痛。
恍惚间似乎是听到他焦急地喊她的名字,发冷的手被一片温暖握住,整个人似乎是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里。
但这一切的感觉都变得太模糊了,她索求更多。
“暄,我在这里,看着我。”五条悟捧着她的脸,望着她失焦的视线和额角渗出的冷汗,心越来越沉。
她终于从溺水窒息的痛苦感中出来了,伏在他胸口缓慢地喘着气,然后继续抬手,从他的脖颈开始,继续往下检查。
手掌一寸寸触碰,一截截摩挲,往下摸到高专.制服的时候毫不犹豫把扣子解开,半强制地将高专.制服外套脱掉,隔着衬衣感知到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肌。
她怕他冷,所以又把制服外套披在他肩上,只是专注地解开他的衬衣扣子。
微冷的空气袭入,她冰凉的五指也滑进领口与衣襟,五条悟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摁住了暄的手。
“腿上和腰腹都有疤,很淡。”他径直交代了,“已经不疼了。”
她的眼眶立刻就红了,然而极力忍耐着,只是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权当做无事发生。
“可是我很疼。”她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心口,左眼滑下一滴泪,“感觉到了吗,它很疼。”
没有等到五条悟回答,暄就兀自说道:“悟现在已经变成最强了吧,应该已经领略到万物了呢。”
五条悟怔然。
“世间这一切对你来说还重要吗?”暄问,“你应该察觉到了,一切的情感都稀疏了。”
五条悟没来得及问,她是如何知道的,就听到她说:“因为我觉得悟现在还在世界之外,离我很远,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和真实想法,你只是因为突破而发生了改变。我想把你拉回来,一直在我的身边。”
“做吧。”暄抬手摁在他的胸口,借着他对她并不设防,用力地把他摁在沙发上,“悟,回到我的身边。”
她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指尖在空气之中虚虚一点,四周顿时昏昧一片,几乎没有光亮。
“等等。”他说,“暄确定要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吗?”
他在这时候才显露出一点属于初学者的迟疑和赧然,那种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度在缓慢消弭:“……看不见的话,会弄伤你的。”
“没关系。”她的声音在漆色之中轻得仿佛断掉的一根蛛丝,“悟的六眼能看到咒力的吧?你能感受到我就行了。我会找对的。”
“但是那些东西还没准备——”他想要直起身,却被暄突如其来往后挪了两寸坐下的动作惊到了,登时没再继续,呼吸声都开始变重,“我不想让你不舒服。”
“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之间不存在意外——我想要你直接进.来。”暄轻轻地道,“我会让你舒服的,这本来就是年长一方需要做到的,不是吗。”
没等他回答,她垂首吻住了他。
大抵是太喜欢了,喜欢到觉得一切都像是妄想,所以爱意化作成串清透而黏腻的露水,足够潮湿,仿佛连绵倾覆的阴雨,黏着在峰峦的表面。
尺.寸不匹配,她对他而言太娇小了。
连这时的不相配都会让她低声地哭,不断地、没有安全感地问,是不是他们本来就不够相称,她是不是在染指明月。
只有这时她才会脆弱地暴露所有的不安和心底话。
他粗暴地吻掉她的泪珠,很用力地问,说,才不是,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对方,没有人,他爱她。
撕扯的痛.吟,她低低地啜泣,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心口,仿佛一场淋漓的热雨,凿得他一颗心软烂发酸,只能揽住她的腰用力地扣进自己的怀里。
如此灼烫的爱意。
每一次潮汐的起伏他都会感觉到颈窝处的眼泪又多了几滴,圆润的珠玉迸溅,和头发纠缠在一起,湿漉酥麻又不断地作痒;每一次日出日落的绵亘他都会感觉到她在咬他的肩膀,可是只像小猫一样用牙冠轻轻蹭过,与其说是咬,倒不如说是碰。
他清楚地知道,因为她在舍不得。
她舍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疼痛,所以在这种时候也极力忍耐着自己的占有欲和霸道,压抑着自己一切索爱和独占的本能。
“我知道悟很怕疼的,”汗津津时,他听到对方的喟叹,同梦的呓语无异,“一直开着无下限,不轻易受到伤害,所以无下限解除后,你非常、非常疼。”
他的手掌被她握住,置于柔软的峰峦中一方跃动的山涧,心脏在鼓噪作痛,她还在说:“我知道的,悟太疼了,只是很会忍痛……我好讨厌他们,他们只关心你是不是赢了,是不是变成了最强……可是没有人问你到底有多痛……我多想那时就在你的身边……”
“只要暄在意就够了。”他不断地吻掉她淌落的泪水,心中波澜起伏,“暄真了解我啊……”
后知后觉的、少量的委屈在此时慢慢地涌流。
到底是人不是神,他也会疼,他也会痛苦,他也会委屈。那些该有的情绪并不会少。
可是在见到暄之前,这些感觉都被突破的愉悦遮蔽了,忽略了,压在心底了。
而只有她,带着他将这些积攒的痛苦慢慢地释放,不至积压于心底。
五条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这么无条件的爱他,如此爱。这样的爱炽热到过分了。他简直想象不出来有谁能比她更爱他。
第一次过去后,他感觉到她脱力了,干脆反客为主。
他感觉到她又咬住食指压抑自己的痛.吟,便把自己的五指探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扣:“喊出来。”
她的泣音在黑暗之中如此明显:“不要……”
“喊出来。”五条悟说,“说,‘你是我的’,喊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我是悟的。悟……”她喃喃。
“不,你要说‘五条悟’是你的。”他胳膊肘屈着抵在沙发面上,而手指正强势地扳着她的下颌,“大声一点。”
她没吭声。
“说。”他的语气里充盈着不容置疑。
暄张了张口,嗓音却断在喉间,良久没有吐出来,只是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为什么不说呢。”五条悟有些焦躁,动作更加用力。
她吞咽下一声尖叫,这才发着颤流着泪问:“真的会是我的吗?……真的会是吗?”
他朦朦胧胧地似乎抓住了某种线索,然而只是一瞬间,线索便从指尖溜走。
他几乎是在逼问:“暄到底在不安什么,明明我们以及结婚了,我不会爱上别的人,我很快就会一直在你身边……暄到底在不安什么啊?——多信任我一点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五条悟挫败地吻住她,几乎是在撕咬。
肩膀在发抖,她的尖叫声融化在这个吻里。
她第二次攀至巅峰了。
“说吧,求你了。”他低声地说,仿佛在撒娇,声音性.感到犯规,“哄我也行,暄说吧,嗯?”
暄从失神的余韵中被强势地牵回来:“悟好狡猾……”
他太狡猾了,明明知道只要撒娇,自己就会无条件地答应他所有事情,所有。
但是好幸福。
能和他这样,真的好幸福。她想。
也许是发呆太久了,她感觉到他生气了。
狂风骤雨。
危险的雷达作响,她脊骨上炸开电流。
几乎是立刻醒悟过来,她抓着沙发布料往前爬了几步,却被扣着腰一把扯回来。
他凑在她耳边说,跑不了的。
“我让你这么失望,这么没安全感吗?”五条悟这时已经从最初的痛感之中冷静下来了,另一种近乎于愤怒的情绪在燃烧蔓延,“暄为什么不能多信任我一点?”
“悟从来没有让我失望,”暄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抢先一步举起发酸的手臂,捂住了他的唇,“我永远无条件地相信你。我只是……”
我只是,并不觉得一切结束后,你不会后悔。
她没有多说。
而他在这漫长的怒火中,分辨出了掺杂着的浓郁的怜惜。
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开始吻她面颊的每一处,吻她的耳根,耳后。
在又一次最后失焦的时刻,她絮语:
“悟会一直爱我吗。”
“会。”
“悟会一直记得我的爱吗。”
“会。”
“悟会后悔吗。”
“从未后悔,绝不会后悔。”
“……那,我就说一次吧。”她只把这妄想说一次,“五条悟是我的……悟是我的,我是悟的啊。”
突然就控制不住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终于喊出来了。
原来她喊得这么好听。他把脑袋枕在她的颈窝想着,伴随着一阵绵长的痛意与源源不断的怜惜。
——明明是一场相爱的盛宴,却痛到宛如最后一场求生的战争。
已经数不清她流了多少泪了,因为质问的中途他拧开了好几瓶矿泉水,她匆匆地一饮而尽,还因为喝得太快呛到好几次。
他起身去开灯的时候,她一把将两人的衣服全扯过来盖在身上,目光还在怔然地盯着他,眼尾红到他又想吻她。
沙发上狼藉一片,处处都是鲜明的抓痕,不少地方甚至被她抓破了,足以见得当时到底有多痛。
暄露出来的脖颈上全都是红痕,身躯上只会更多。他知道自己的占有欲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可怜,然而他心里漫开一阵满足感。
她是他的。
而他低头反观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只有白天那场恶战后,反转术式修补被天逆鉾和其他咒具在身躯上留下的浅淡疤痕。
她不愿意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五条悟抿紧了唇,原本极好的心情被这点发现毁坏得一干二净。
“我帮你情理。”他伸手要去抱她。
可是她避开了:“不用,悟自己先去吧。”
“我本来就应该帮你清理。”五条悟说。
“不……太奇怪了……”她红着耳朵,把自己缩进一团衣物里,整个人看上去更小了。
他恍惚之间有种,他才是长者的感觉。
五条悟二话不说就要把手伸进去抄起膝弯抱着她,可她使劲往沙发缝里缩,抗拒的意思很明显:“不要。”
“暄不喜欢我这么做吗。”他蹲在沙发前,拨开她汗湿的发,“明明说好我帮你洗头发的。”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装出这副模样的,可暄还是心软了,垂下眼帘,忽然道:“我只说一次啊。”
五条悟一时之间没明白她是指什么:“什么?”
然后就听到,他爱的人,把他的白衬衫提起来,团吧团吧盖住了脑袋,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悟太.大了,弄得我很.爽。”
“什……”他的话音卡住了。
烫意一眨眼遍布颈项,面颊,耳尖。
五条悟磕磕巴巴地:“啊……这样,啊、嗯,谢谢夸赞?”
空气中静谧蔓延。
两个人大概都害羞了。
过了一会儿,他率先蹦出一句:“最强在哪方面都要最强嘛。”
然后态度就开始坦然起来,觉得自己理当如此。
而刚才口出狂言的人,这回因为害羞缩在衣物里默默自闭。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把脑袋探出来一点,试探着问:“现在悟应该觉得回到人间了吧?应该不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吧,嗯?”
五条悟定定地望着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是哦,终于感觉到回来了。”
也感觉到更爱你了。
互相对视一眼。
气氛很好,他低头又和她接了个漫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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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浆体死亡,天元那边还需要五条悟和夏油杰亲自去做解释。
五条悟收到消息,叹口气,望着重新穿戴整齐的人:“我想给暄梳头。”
他想再和她相处片刻。
“那,今天我要戴发簪,湖蓝色珠玉装饰的那个。”她说的是他最开始送的那支发簪。
五条悟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起身去梳妆台前拿梳子和发簪。
大抵是思绪不完全在此,他意外没能拿住梳子。
清脆的响声让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像是一只酣眠中刚苏醒的猫。
捡起梳子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住了一秒。
六眼让他具备了极佳的观察力,他几乎是蹙着眉从地上将新发现的东西一并捡起来。
……是几根头发。
雪白雪白的头发。
这个长度,只可能是一个人的。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团头发揣到口袋里,快步走回去,抬手抚过她的头发,开始给她梳。
被梳头发的人还一无所觉,只是困倦地打着呵欠,一遍遍问他:
“悟确实觉得一切都有所谓了吧?”
“暄最重要。”
“悟会回到我身边的吧?”
“我一直在。”
五条悟抚摩着这一头乌黑发亮的发,敏锐地感知到,触感确实不一样了。
不再柔软,质感变硬了。
把发簪别好,他在她的唇上吻了吻:“那我走了啊。”
“一切处理好了之后,回来见我吧。”
他答应了。
在高专的医务室内,五条悟问:“硝子,有什么办法能很快就去掉刚染完头发的气味吗。”
家入硝子睨望了他一眼:“你想染头发?”
“不。”他从兜里抽出那一团发丝,“我只是在家里发现了白发。”
家入硝子收起开玩笑的态度,接过来仔细打量,越看眉心折得越深:“这么长,你别告诉我这是暄小姐的头发——这白色绝对不是染出来的。”
从五条悟沉默的样子来看,确实就是。
家入硝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叹了口气:“当然有快速去掉味道的方法。五条,你确实伤害到她了。”
在今天之前,她本来觉得,五条悟和夏油杰傲慢点就傲慢点,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毕竟再欠揍也没人真的能揍得了他们。
而今天,两个人都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家入硝子一开始收到消息的时候很不可置信,帮夏油杰治愈“×”字伤口时也很沉默,好在结果还不算太差,至少两个同期都好好地活下来了,所以她还是放了心。
现在,有第三个人,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了椎心泣血的代价。
白透了的头发。
她都不敢想,对方到底要伤心到何种程度,才会全部白透了。
“她大概是白了很多头发,然后怕我回来发现,所以全都染成了黑色。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黑色的了,就是手感不对。”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抹了把脸,半晌才把这些话吐出来。
家入硝子没说话。
这时候她说什么话都不对,因为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硝子,有烟吗,给我一根。”五条悟说。
但他其实很讨厌烟的味道。
烟和酒都是他讨厌的味道。
但她最喜欢。
家入硝子给他抛了一根,茶色的烟蒂,让他一瞬间就认出来,这是他上一次,暄吸了一半之后他抽过来继续吸的烟,一模一样。
打火机冒出一簇焰火,他点燃。
不会吸,第一口又呛得惊天动地。
“医务室里不许抽烟。”家入硝子看了一眼手表。
五条悟把烟夹在指缝之间:“抱歉,我去外面……”
“今天特例,就在这里抽吧。”家入硝子双手环胸,倚在医疗柜前,“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去找夏油,再去薨星宫。”
……
五条本宅内,暄佩戴着新的时间香囊,望着眼前面色沉静的女人,淡淡地开口:“我想知道解除我只能待在月雫山内禁制的方法。”
五条夫人盯着她:“你刚刚被反噬过,这次用香囊出来见我,就已经在伤害你自己的身体了。悟知道会生气的。”
她顿了顿,话音一转:“而且我们和悟立下过约定,他要回来继承真正接受家族事务,我们才会同意为你解除禁制。”
“原来如此,”暄喃喃,“他还为我答应过这些。”
“我会劝说他的,到时候。”暄说,“您也知道了,这次他差点死了,我无法忍受有下一次,我想要陪在他的身边。”
“这是他的宿命,他必须经历的。”五条夫人不为所动,“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一遭,他不会变成最强。”
“可是我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最强,”暄的情绪有些失控,“我只想他平安,我不能忍受他痛。”
五条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可他自己很在乎,他的愿望就是自己成为最强,而这一次对他来说得偿所愿。”
暄说:“我不会阻止他的任何追求,只是想要在他身边,我要确保他无事。我可以为他做一切,他并不需要知道。”
五条夫人几不可见地叹口气:“月雫,我的意思是,你也要关心你自己。你不能只成为他的刀,你要成为你自己的鞘。”
暄微怔,错开了五条夫人的视线。
“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他的爱人。”五条夫人望着她,“你好好想清楚,如果这一回想明白了,我会同意的。”
良久,她说:“我明白的。我不要留下衣冠冢,我要留下骸骨。我一直都选择好了。”
她在说暗语,而五条夫人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要活到最后的,要为她和她的爱人到最后一刻。
这一回,五条夫人彻底明白了她的决心。
她终归是同意了。
在解除禁制后,暄给五条悟发了一条短信。
而这边刚处理完星浆体事情的五条悟拿起手机,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旁边的夏油杰停下脚步:“悟?”
“抱歉,杰。”五条悟转身就往高专门口而去,“暄说她在门口——我先去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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