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我身子不弱的。”觅瑜辩白, “这些天,你几时听我咳过嗽?师父也说了,我的身子养得很好, 没有落下任何病根。”
“是啊, 师父还叫你好生将养。”盛隆和道, “冒着冬雨行路,似乎不包含在将养的范围中吧?”
她哑然,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法子, 摇晃他的胳膊,撒娇:“夫君,你就答应纱儿吧, 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有些失笑:“不过是去一趟师父处, 如何值得你这般央求?你若实在等不及, 想知道师父的回答,不如我派人请他过来?”
这样固然能够解决问题, 却违背了觅瑜的初衷,而且也很失礼,哪有见天色不好,便让长辈自己上门的?虽然通达道人不一定会介意就是。
她道:“不是去师父处值得纱儿央求, 是和夫君一起去,值得纱儿央求。”
“是吗?”盛隆和笑了笑, 看上去有几分欢喜, 亦有几分关心,“可是我这些天带你出去得少了, 让你感到无聊烦闷?想外出赏赏景、散散心?”
当然不是,只要有他陪伴, 不管是在哪里,她都不会觉得闷。
但是觅瑜想了想,她应下这话,说不定能让他松口,遂点点头,轻抿着嘴,露出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模样,乖巧道:“……是有一点。”
盛隆和果然松了口,温言道:“好,那我们便一块过去。等天晴了,我再带你去别处转转。往后你若是觉得闷,记得及时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知道吗?”
她悦然莞尔:“嗯!”
“对了,”她想起一件事,提醒道,“给师父的茶叶不要忘了,师父一直心心念念着。”
“放心,不会忘的。”他笑着给她戴上风帽,裹严实斗篷,确保不露出一丝缝隙,方命人取来雨伞,接过、撑开,与她一起走进蒙蒙细雨中。
上善若水居。
陈至微先是谢过他们送来的茶叶,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
“这个……为师去问了你们师伯,得知他把那批书送进了藏书楼,并且只记得在丁亥房,具体是放哪张书架上忘了。”
“你们师伯打算等过两天得了空,便去藏书楼里把它们翻出来,看看有没有为师的医书,如果有,就把它还回来。”
“但为师想着,你们师伯身为都管,掌管宫内诸事,随着年关将近,越发忙碌,不好用这等杂事麻烦他,就准备自己去找。”
“所以,你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们商量,“要不,改日再来?”
觅瑜一愣,下意识看向盛隆和。
盛隆和没有看她,询问:“他为什么要把书送进藏书楼?藏书楼里缺这么一批书吗?如果缺,他为何不差人采买,而是用师父的书补上?”
陈至微呆了一呆:“是啊,为什么呢?这些书也不难得,山下随便找间铺子就有,除了为师怎么都找不到的那本,是从师父处得来的……”
“可是那本书也非绝版,但凡入了太乙宫的书籍,无论价值几何,皆需抄录一份,收进藏书楼里,以免丢失遗漏、遭受水火侵袭……”
“这就更说不通了。”盛隆和道,“师父这里的书,藏书楼里都有,他何必找找师父要?”
陈至微摆摆手:“话不能这么说,藏书楼是宫中重地,寻常弟子不得轻易入内,就算进去了,也不能随便乱逛,只能去指定的房间,翻阅指定的书籍。”
“当然,你们师伯可以随意出入,但是也得以身作则,不能把书带出去。藏书楼离他的住处又远,往来多有不便,他想免去麻烦,向为师要书,说得通。”
“还是原来的问题,”盛隆和道,“师父的书不是什么绝世秘籍,正如师父方才所说,随便找间铺子就有,他为何不自己去买?”
“哎呀,你不明白。”陈至微道,“你身份尊贵,钱财不缺,随手送人就是千两黄金茶,我们不同,每个月就领那么一点柴米钱,得省着花。”
“买书虽然费不了几个钱,但也比一顿饭贵,如果能分文不取地得到书,又何必浪费银两呢?这一点,为师很能理解,很能理解……”
他一边说,一边点着头,捻着胡须,一派推己及人的模样。
觅瑜有些犹疑。
会是这样吗?通达道人这么做,她是相信的,但是,说那位守明道人省吃俭用……回忆其在接风宴上的行事作风,她实在不敢苟同。
盛隆和看起来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他微微一笑,道:“是吗?我还以为,像这种掌管宫内事宜的,手头都会很宽裕,毕竟自古以来,贪墨之风都屡禁不止。”
陈至微一个激灵,停下捻须的动作,嘘声训斥:“别乱说话!你师祖正为这事烦心呢!”
盛隆和的师祖就是陈至微的师父,太乙宫宫主,紫霄真人。
盛隆和笑容不变:“看来,我这话说对了。”
陈至微还是训斥:“什么对不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话题都被你带偏了!”
“好,我们说回原来的话题。”他从善如流地改口,“他向师父要书是为了什么?自己看吗?如果是,他为什么没有发现多拿了一本医书?”
“如果不是,他又为什么要问师父拿书?还把这些书送进了藏书楼里?”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陈至微张口结舌:“这、这个……为师——为师不清楚……”
也听得觅瑜心有戚戚,暗自庆幸他没有这么问过她,虽然他的话里不带有质问的意味,但这一句接着一句的,也足够让人坐立不安了。
譬如陈至微,反驳的声音都小了不少:“不过,这些问题也不重要吧?管他向为师要书是为了什么,为师只要拿回那本医书,不就行了……?”
盛隆和沉默片刻,倏尔一笑:“师父说得是,弟子僭越了。”
觅瑜心中一跳。
陈至微松了口气,大概以为他是真的认错:“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为师知道,你心思缜密,顾虑周全,遇事喜欢多加考量,这很好。但是——有的时候,你实在不必多想,需知,多虑伤身呐。”
盛隆和颔首:“师父教训的是。”言行得体有礼,给足了师长尊敬。
陈至微却有些郁闷:“为师没有教训你,为师就是——你在宫里待得久了,说话都变得严肃正经,唬得为师一愣一愣的,一点不像小时候那样有趣……”
盛隆和露出一个笑:“是吗?师父很怀念小时候的弟子?”
比起之前的笑,这笑容更加真实,带着几分从容不迫。
觅瑜很熟悉这种笑,每当他想要对她使坏,或是设了圈套让她跳时,他都会这么笑。
陈至微显然也很熟悉,打了一个冷颤,连连道:“不怀念,不怀念,为师刚才就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当不得数,当不得数……”
“总之,为师决定去藏书楼,把那本书翻找出来,你二人且——先回去?等找着书了,为师再亲自登门,给徒儿媳妇解惑?”
盛隆和思忖片刻,颔首:“也好,那就麻烦师父了。”
觅瑜闻言,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会阻止通达道人,毕竟,他刚才的那一连串问话,可不像是信任守明道人的模样。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阻止的,只是去藏书楼找一本书,能有多大的事?
但也不好就这么应承下来,身为晚辈,怎么能让长辈忙里忙外,大冷天的去藏书楼里寻书?
更不要提此事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为了给她解惑,通达道人完全不需要这么做。
是以,她提议道:“夫君,不如我们和师父一起去吧?三个人一起找,也能快些。”
对此,盛隆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陈至微就摆起了手,推拒:“不用不用,为师一个人就行了,不麻烦你们,不麻烦你们。”
盛隆和则道:“要论人多,怎及得上我院里的那些人。与其我们三个人去,不如派我的手下过去,他们做事一向麻利,想来不用多久就能找到。”
“那更不行了!”陈至微手摆得更急,“藏书楼乃宫中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要是让师祖和师兄他们知道,可没有为师的好果子吃!”
“师父请放心。”盛隆和一笑,“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不让任何人发觉。”
陈至微睁大眼,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师已经向师兄表明,自己去藏书楼里找书,要是为师没去过藏书楼,却找着了书,师兄会怎么想?”
“——不对!”他忽然反应过来,阻止道,“是根本就不能这么做!不能做!不许做!听见了没有?”
盛隆和瞥向觅瑜,笑了一笑,神情似是在说,她的心愿能达成了:“既如此,我们只好陪伴师父,走一趟藏书楼了。”
陈至微还要推拒:“真的不用,为师一个人就够了……”
“我知道。”他毫不客气地应声,“所以我不是为了师父留下来的,是为了纱儿留下来的,她的一片纯纯孝心,师父可不能辜负。”
“夫君!”觅瑜窘迫不已,热着脸,小声嗔他,“你怎么能这么说?”
说得她好像在献殷勤、撑表现一样……明明她是真心想要帮忙的。
从陈至微的表现来看,盛隆和的此番话语,揶揄的另有其人。
他瞪着眼,喘着粗气,最终一挥手,赌气般道:“好!你们都跟为师来!”
第152章
出了门, 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天色愈发黑沉。
盛隆和蹙眉:“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不如明日再去藏书楼?”
陈至微气呼呼的, 大概是因为先前一场经历, 和他杠上了:“什么明日!为师就要今天去!你媳妇可以先回去!但是你——你必须陪着为师!”
盛隆和也不争辩,体贴地看向觅瑜,示意:“我先送你回去?”
觅瑜不愿,抿唇道:“纱儿又不是纸糊的灯笼, 被风一吹、雨一淋就灭了,何况我们有伞有衣,风既吹不着, 雨也淋不到, 夫君不用这般小题大做。”
陈至微一听, 也觉得有道理,帮声:“你媳妇说得对, 这雨下得不算大,即使淋着一点也不算什么,你何必赶她回去?”
盛隆和解释:“我没有要赶她回去,我是——”
“为师知道, 你是在关心她,担心她的身体。”陈至微打断他的话, 老神在在道, “可关心不是这么个关心法。”
“别的不说,单论治气养生方面, 为师和你媳妇便比你懂得多,你听我们的, 别自说自话,自明自白。”
这是觅瑜自相识盛隆和以来,头一次听见有人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说的还是“你不懂”,让她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一颗心也忍不住高高悬起。
因为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话不能这么说啊。
盛隆和待他们好,凡事多加包容,不代表他本性宽宥,他其实还是很小心眼的,一旦惹着了他,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给予相应的回报。
给通达道人的回报,她没有资格过问,给她的回报,她可不想领受。
这么想着,她连忙握住他的手,软声撒娇:“夫君的好意,纱儿心领了,但是真的不要紧,不过是去一趟藏书楼,没什么的,你便让我一块去吧。”
“是啊是啊,”陈至微继续帮腔,“你就让你媳妇去吧。你不是说,这是她的一片孝心吗?那你不让她去,怎么行呢?别磨磨蹭蹭了。”
可惜这腔还不如不帮,盛隆和的神情本来已有软化,一听这话,立时又转了眼风,轻飘飘看了师长一眼。
陈至微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挺着胸膛,撑着脸面道:“怎么,你不服气啊?”
觅瑜暗自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柔声唤道:“夫君。”
不知是决定给师长两分面子,还是满足妻子的心愿,盛隆和最终没有坚持己见,状若无奈地叹笑一声:“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三人遂撑伞行路,一同前往藏书楼。
作为太乙宫重地,藏书楼隐于偏僻之所,通达道人领着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并且才一靠近,就被几位守门的弟子拦住了。
“见过师叔。”其中一位先是恭敬行礼,然后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的身后,“不知这二位是……?”
来到太乙宫后,盛隆和与觅瑜的装束素淡了许多,但也没有完全做道士打扮,尤其是觅瑜,身上披着的斗篷绝非女冠所有,对方有此一问在情理之中。
陈至微眼珠一转,捻着胡须,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回答:“他们是师叔的弟子,你们的两位师兄。”
守门弟子一愣,面面相觑:“师叔的弟子?那不就是——”
陈至微捻须微笑,从容颔首:“正是奇王殿下与奇王妃。”
“这!这——”几人登时变得惶恐,无措地互相看了几眼,便欲下跪行礼。
“哎,无需多礼,无需多礼。”陈至微笑眯眯地拦住他们,“王爷与王妃虽然身份尊贵,但也是门中弟子,你们的师兄,无需行此大礼。”
“师叔知道这藏书楼的规矩,只有得师父一人许可,或是三位师伯师叔许可的弟子,方能入内,但是王爷与王妃——你们总不会拦着吧?”
“是,是,这是自然。”守门弟子连声附和,让开一条路,“师叔请,王爷、王妃请。”
先前的那名弟子殷勤道:“今日天色阴沉,楼内昏暗难行,不知王爷欲寻何书,可否需要我等掌灯引路?”
“不用不用,”陈至微摆手,“师叔带他们进去就行了。至于灯,”他想了想,道,“是需要一盏,劳烦你们——”
立时有机灵的弟子取来一盏,烛灯造型朴素,罩着一方顶盖,烛火在里头静静燃烧,不因为四面刮来的风而有所晃动。
“师叔请用。楼里藏书繁多,还请师叔小心火烛。”
“知道,知道。”陈至微笑着接过,带领二人进入藏书楼。
果然如守门弟子所说,楼中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视物。
陈至微掌着灯,在前头领路。
往里走了一段,确认外头的人听不着之后,他“嘿”地一声笑开,美滋美味地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评价:“这王爷的面子就是好用,不错,真不错。”
盛隆和嗤笑:“狐假虎威的滋味自然不错。”
陈至微吹胡子瞪眼地看向他:“狐假虎威又怎么啦?为师教养了你这么久,受了你这么多年的气,借你的威风得意一把,不行啊?”
觅瑜打圆场:“师父本来就能进楼,如何能说是借威风?倒是那些守门弟子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夫君在太乙宫中多年,宫里的人早就熟识了。”
盛隆和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顺着她的意转移话题:“我虽然年年都来太乙宫,但从未踏足过藏书楼,他们不认识我很正常。”
她还是有些不解:“可是,夫君往来时,宫中都会设宴,所有弟子皆需与宴——”
“也不是所有。”陈至微插了一嘴,“小石头的接风宴和饯别宴,只有三代以内的弟子才有资格道场,其余闲杂人等都需回避。”
觅瑜才要恍然,仔细想了想,又迷惑了:“那些守门弟子不在三代之内吗?”
她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称呼通达道人为师叔,而通达道人是紫霄真人的亲传弟子,即使再往下一辈,也还在三代之内。
陈至微给予肯定的回答:“在。不过他们要守藏书楼,等闲不得离开,所以像这种宴会,一般都是不参加的。”
觅瑜惊讶:“不参加?那……岂不是会错过许多热闹?”
盛隆和不以为意:“这种热闹,错过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陈至微附和着点头,文绉绉道出一声:“是也。”
“能够被派来守楼的,都是优秀的弟子,修行有成,心志坚定,不会因为错过几场宴就心境不稳。”
“要不是小石头身份特殊,为师早就派他来守楼,磨磨他的性子了。”
盛隆和悠然一笑:“师父这话可有些矛盾,前面还说守楼弟子心志坚定,怎么后面就变成磨性子了?这一项差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陈至微哼声,把他从前说过的话还给他:“你懂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魔考!你过了,便能修行大进,过不了,你就一直在这守着吧!”
他哦了一声:“所以这是一项苦差,专门用来惩罚弟子的,并不像师父先前所言,是给予优秀弟子的美差。”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歪曲事实!”
“弟子只是总结了师父的话。”
“哪有你这样总结的!完全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师徒二人一个气急败坏,一个优哉游哉,听得觅瑜忍俊不禁,道出心中最后一点疑惑:“这些弟子就一直守着藏书楼吗?没有轮值换班的时候?”
“当然有,早晚课时还会锁了门去听课,总不能为了守楼把修行落下。”
“徒儿媳妇,你别听这块臭石头瞎说,藏书楼乃宫中重地,如果不是深受信任的弟子,怎么可能被派来守楼?想想就知道……”
陈至微一边絮絮叨叨地回答,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
藏书楼虽然以楼为名,但实际上是一座塔,共有十层,二层往上层层收紧,以旋梯连接,是为天干,每一层设十二间藏书室,是为地支。
楼里的每一间藏书室,都以天干地支为命名,他们所要寻找的书,就在四层靠西北的丁亥间。
听着通达道人的讲解,看着墙壁上镶嵌的幽幽荧石,觅瑜颇感兴趣:“我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塔楼,一般而言,不都是以乾坤八卦为基吗?”
盛隆和半扶半搂着她上楼,避免她因为不小心而踩空台阶,同时借力给她,不让她累着:“是有这样一座塔楼,不过它不是用来藏书的,而是镇邪的。”
她更加感兴趣了:“镇邪?镇什么邪?”
他不甚在意:“不知道,相传那里是祖师镇压妖龙之所,塔底下埋着祖师的斩龙剑与一截龙骨,但至今没有人挖过,所以真实情况如何并不可考。”
陈至微转头瞪眼:“怎么不是真的!怎么不可考!经书典籍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你别又瞎说!忽悠你媳妇!再者,除了镇压妖龙之外,那楼里还有——”
“师父注意脚下,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弟子可腾不出手来扶。”
“你——为师不跟你废话,赶紧上来,替为师找书!”
就这样一路上楼,三人进入了丁亥间。
许是因为有窗,藏书室里要亮堂一些,但也不足以看清书上的字。
陈至微想了个办法:“这样,你们把看着像的书都挑出来,放到门口的这张桌案上,让为师仔细看过,不对的你们再放回去。”
盛隆和敏锐地询问:“什么叫做‘看着像的书’?”
陈至微讪讪笑着:“这个,虽说这本书是师父传给为师的,照理,为师应当谨记,但是……师父传给为师的书,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多,所以……”
他伸手比出二指宽的距离:“为师只记得,这本书大概有这么厚,封页朴素,好似是藏青色,其余的……嘿嘿……都不太记得了……”
第153章
盛隆和盯着陈至微看。
后者先是心虚, 而后一挺胸膛,摆出师长的派头,强装镇定和不耐烦地挥手:“这么看着为师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书, 再不找, 天都要黑了!”
“怎么找?”
“就、就像为师刚才说的那样, 那样找呗……”
看着师徒二人的互动,觅瑜抿嘴一笑,决定帮通达道人一把。
“夫君,师父说得对, 我们是该尽快找起来。”她柔婉开口,“冬日的天本就黑得早,外头又阴雨连绵, 再耽搁下去, 怕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至微忙不迭附和:“对对对, 徒儿媳妇说得对。”
“你也别觉得难找,藏书楼里的书都是分门别类的, 比如这间,放的就都是些医道之书,你们……这个,你们就……看着办……?”
在陈至微越发虚弱的声音中, 盛隆和终于大发慈悲,收回目光, 看向觅瑜, 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轻笑:“真是麻烦你了。”
觅瑜宛然摇头,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遇上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师长。
陈至微如蒙大赦, 举着灯往藏书室的一头走去:“我们赶紧找,赶紧找……为师从这头开始, 小石头从另外一头开始,至于徒儿媳妇,就从中间开始吧。”
盛隆和没有采纳师长的建议,径自带着觅瑜去了另外一头,反正左右两边都有书架,他们一人一边,不耽搁翻找。
觅瑜虽觉得他不必如此,但也没有拒绝,比起独自一人,她自然更乐意待在他的身边,而且她也有话想要问他。
她小声道:“先前在师父的书房里,夫君为何那般情状?”
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的书,道:“什么情状?”
“谈及守明道长,便冷言冷语……”她轻声道,“我知你不喜他人,然而正如师父所说,不过是一本书,夫君无需如此在意……”
尤其是“弟子僭越了”这一句,可不像通达道人以为的那样,是在诚心认错,而是隐忍不发、按下不表。
她不觉得他的态度僭越,但也同样不觉得通达道人的想法有错,只是一本书而已,一本不小心被夹带走的书,能掀起什么风浪?
盛隆和抽出一本书,看了眼封面,又放回去,语气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是在小题大做,但这里头就是有许多说不通的关节。”
“师父心宽,奉行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的道理,但我不同,我不喜欢模棱两可,更不要提此事与陈至坚有关。”
陈至坚?是指守明道长吗?
觅瑜疑惑:“他怎么了?”
“他——”盛隆和顿了顿,“回去再同你说,我们先把书找出来。”
觅瑜也清楚,现在不是闲话的时候,遂应声颔首,转身到对面的书架上翻找。
就这样找了几排书架,两人的手头都积了一摞书,被盛隆和拿去放到了桌案上,觅瑜则继续寻找。
密密麻麻的雨声中,天色逐渐阴沉,直到再也看不清书本的颜色。
盛隆和放完一摞书回来,扬声询问:“师父,还有多少书架没找?”
陈至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为师看看啊,一、二、三……还有三排书架,快了快了,为师自己找就行,你们先去桌边坐着,休息休息。”
他表示怀疑:“确定快了吗?桌上可还有一堆书呢。”
“哎呀,如果为师能在剩下的三排里找着书,那自然快了,如果不能,到时为师把灯烛往桌上一放,你们帮忙一起翻找,不也快了吗?”
“万一桌上的那些书里,也没有师父要找的呢?”
“呸呸呸!你别乌鸦嘴!要是没有,那就说明你找得不尽心,明天继续和为师一起过来找!”
盛隆和没有再说话,但觅瑜知道,他一定是勾起了懒洋洋的笑容,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恣意,既优哉游哉得气人,也英俊潇洒得迷人。
可惜天色实在太黑,她只能隐约瞧见他的轮廓,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君……”她小声笑着呼唤,伸出手。
盛隆和配合地握住。
一缕寒风在这时幽幽穿过。
觅瑜一怔,正自疑惑,藏书室里明明关了窗,这风是从哪里来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就听见陈至微发出一声痛呼:“哎哟!是谁!谁在——”
盛隆和握着她的手猛然一紧,她的心也在同一时刻重重一跳。
发生——
惊疑不定间,觅瑜被盛隆和拉到身旁,听见他快速而又低声的叮嘱:“闭气,莫出声!”
也是在这一息,书架对面传来一阵动静,书本接连的翻倒掉落声,夹杂着陈至微的吃痛闷哼,听得她心惊肉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被盛隆和快步带到一处角落,藏入更深的阴影里。
“待在这里别动。”他在她耳边低声叮嘱。
不等她回过神,耳畔的那阵热意就消失了,紧握着她的手也松了开,留她一人在黑暗中,被惶恐不安的情绪包裹,一颗心砰砰直跳。
伴随着灯盏碎裂的声音响起,藏书室里彻底陷入漆黑一片,觅瑜犹如惊弓之鸟,被狠狠吓了一跳,差点忘记了闭气的叮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通达道人怎么样了?盛隆和去了哪里?准备做什么?
还有闭气,他为什么要让她闭气?是那缕带着淡香的寒风有毒吗?没关系,她有醒神露,只要闻一闻,就能确保清醒,但是他没事吗,他——
觅瑜的思绪乱成一团,心慌意攘间,也不知自己想了什么,只徘徊着取出醒神露的念头,中途还险些失了手,直到一阵清香拂过鼻尖,才勉强镇定了些许。
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是有人偷袭,并且来人本事不小,会用迷香,不过没关系,她也有迷香,可以以毒攻毒,迷晕对方——
陈至微发出一声大喊:“快追!”
觅瑜的心被吓得狠狠一跳。
然后,她才迟缓地反应过来,来人被赶跑了。
结、结束了吗?好像是没声音了,但是她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耳边是急促的雨声,如鼓点一般,混杂着她的心跳——
陈至微的喘气声隔着几排书架传来:“快!快!他跑去——你怎么不追啊?”
“不行,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我不能留纱儿一人在这里!”盛隆和断然拒绝,压低的声音逐渐接近,似乎是离开了师长身边,正在朝她走来。
陈至微的气喘得更急了:“为师不是人啊?你放心,有为师在,你媳妇不会有事的!你快去追!不能让那个家伙跑了!居然敢闯藏书楼,偷袭为师——”
一点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映照出盛隆和的脸庞,与觅瑜惊慌不安的目光对上。
他快步朝她走来,呼唤:“纱儿!”
觅瑜身心一松,跌跌撞撞地跑进他的怀里:“隆哥哥!”
他紧紧地抱住她,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如此一番温存过后,他才松开怀抱,领着她去往通达道人的身边。
陈至微半躺半坐在地上,倚靠着书架,捂着胸口,皱着眉,喘着气,似乎很不好受。
周围书本散落,灯盏碎裂,一片狼藉,彰显着之前发生过的激烈搏斗。
看见盛隆和牵着觅瑜走来,陈至微有些发愣:“你拿着什么东西?怎么能发光?”
盛隆和道:“是夜明珠。”
对方听了,先是一气:“有这东西你不早点拿出来?让为师在黑灯瞎火里摸索,一面怕误伤了你,一面怕被你误伤!你你你——你能不能靠谱点?!”
然后催促:“好了,现在你媳妇已经过来,你不用再担心了,快去追!”
盛隆和不为所动,拿着夜明珠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口中淡淡道:“我若是早点拿出来,这会儿躺在地上的,就不止师父一人了。”
“师父也当真大胆,来人明显不善,出手即杀招,师父竟还掌灯不熄,如果不是弟子打碎灯盏,师父还准备当多久的活靶子?”
陈至微一噎,有些心虚地辩解:“为师、为师是一时没有想到——不对,为师是为了藏书楼考虑,要是一个不小心着了火怎么办?你才是太大胆了!”
接着,他又故作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别看了,为师身上的伤,为师自己清楚,不用麻烦你!”
“你才是该赶快——徒儿媳妇,你快过来劝劝你夫君,让他去追那个家伙!再不追,就真的追不上了!”
“不行。”盛隆和还是拒绝,拧着眉,露出严肃的神色,“他的身手很好,几乎没有被我伤到,我不确定他是真的被我赶跑了,还是假装不敌。”
“说不定这会儿,他就藏身门外,等着趁我不备出手。”
最后一句话让觅瑜有些后背生寒,蹲下身,靠近他:“隆哥哥……”
盛隆和握住她的手,朝她安抚一笑:“别怕,我在这里。”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觅瑜的脸色稍有好转,心中一定,想出一个法子来:“我、我身上带着迷药,寻常人闻之即倒,不如——?”
盛隆和尚未开口,陈至微就像是被提醒了,一面往怀里摸索,一面迭声附和:“对对对,解药,解药,刚才的那阵风里掺着迷魂香,你们——”
他停下动作,有些纳闷地看向二人:“不对啊,你们怎么没晕呢?”
第154章
盛隆和与觅瑜对视一眼。
前者镇定自若, 后者充满茫然。
“师父忘了,两年前的冬日,差不多也是在这时, 弟子曾经中过一回招。”盛隆和道, “师父为此特意配置了解药, 给弟子服下。”
陈至微想起来了:“对对,为师当时还奇怪,你自幼受沐药浴,按理来说应当百毒不侵, 怎么会被迷倒。”
“后来为师才弄清楚,你只是有点迷糊,没晕, 晕的是你的护卫, 导致你被贼人所伤, 要不是有徒儿媳妇——”
“等等,”他话音一顿, 连连说了几声“不对”,陷入惊疑不定的思索,“两年前,也是在这个时候, 你中了差不多的招,那、那岂不是说明——”
“我说过, ”盛隆和淡淡接口, “当初被推出来的,并非真凶。”
通达道人越发惊疑不定。
“可、可是大家都看到了, 证据确凿,清清楚楚——”
“那么刚才袭击我们的又是谁?”
陈至微哑口无言。
他的神色满是不可置信, 仿佛心中正在卷起一场惊涛骇浪。
觅瑜听得似懂非懂,他们是在讨论盛隆和两年前遇到的追杀吗?今晚来偷袭的,就是当初的行凶未遂者?可这件事不是解决了吗?怎么又——
她满腹疑惑,正想张口询问,盛隆和就在此时看向她,关切道:“你还好吗,纱儿?刚才的那阵迷香虽然淡,但效力非常,你有没有事?”
陈至微也被提醒,继续伸手进怀中摸索。
“对对,为师知道,你师从清白观,想必和小石头一样,自小受沐药浴,不怕寻常的迷药毒药,清白观亦有独门的清醒之法。”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先闻一闻解药比较好,这是为师特意配置出来的,就算刚才那香不是两年前的迷香,你闻了也没事。”
他摸索一阵,摸出几个瓷瓶,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有些尴尬地讪笑:“这、这个,为师好像没有随身携带解药……”
盛隆和无声叹出一口气。
觅瑜贴心地解围:“不要紧的,我现在神思清醒,没有半分迷糊,师父不用担心。”
“哦,好、好,不担心……”陈至微的窘迫之情稍缓,收起瓷瓶,扶着书架,在盛隆和的帮忙下站起来。
见他捂着胸口,迟迟不迈出步子,盛隆和微微蹙眉:“师父伤得很重?”
陈至微摆摆手:“不重不重,为师能走……”
然而,他不仅说话的声音虚弱,还喘着气,完全不是没事的模样。
盛隆和自然也察觉了出来,招呼觅瑜:“纱儿,来看看师父的情况。”
陈至微连连摆手阻止:“不用不用,为师好得很,要看等回去了再看,现在我们先想法子出去。”
“既然你说,那个人可能守在门口,伺机而动,不如我们从窗户走?虽说这里是四楼,但为师的身手还可以,有你在,徒儿媳妇也不会有事。”
“还是为师大喊救命,把下面的守门弟子喊上来?可是为师不知道他们的身手如何,万一他们不敌贼人,反送了性命,就不好了。”
“不用这么麻烦。”盛隆和道,“我自可唤人前来。”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乌哨,送至唇边吹响,顿时传出一阵低鸣,听起来像某种不知名鸟儿的叫声,既清晰又不突兀,完美地融入夜色里。
不多时,便有两道身影自窗外跃入,朝他恭敬行礼,正是酂白与云峰。
陈至微“嚯”了一声,小声惊叹:“了不得,了不得。”
觅瑜在初次遇见类似的情景时,同样暗叹不已,不过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些暗卫的神出鬼没,遂维持着镇定的神色,站立在盛隆和的身旁。
盛隆和单手负背,淡声吩咐:“方才有贼人行刺本王,此刻逃脱入楼,不见踪影。你们加紧派人搜查,同时去一趟紫霄真人处,就说——”
“奇王遇刺,传令搜宫,一概人等,没有授意,皆不得擅动。”
二人领命离去。
陈至微震惊不已:“你你你——你要搜宫啊?”
“不错。”
“这、这——有必要吗?”
“怎么没必要?行刺奇王乃谋逆大罪,搜宫理所应当。”
“可是,那个人一开始是冲着为师——”
“他是冲着我来的,”盛隆和打断他的话,“之所以会偷袭师父,一是因为师父掌着灯,黑暗中他能确认位置的只有师父,二则是为了引我过去。”
“从他的招数来看,他应该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用迷香迷倒纱儿,再出手对付师父,趁着我顾此失彼的时刻,将我一击毙命。”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没有料到我们三人都保持了清醒,也没有料到今天下了雨,要不然,这会儿他说不准就在外头放火了。”
陈至微唬了一跳,四下张望,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火舌从黑暗中蹿出来:“放火?会吗?”
盛隆和嘲讽一笑:“谁知道呢?一旦火势起来,我们被困在藏书室里,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跳窗,然而这里是四楼,寻常人跳下去,焉能有命可活?”
陈至微思考:“你肯定是能活的,为师也勉勉强强能活,至于徒儿媳妇,你可以抱着她下去——”
“倘若纱儿中了迷香,师父身受重伤,我也难以支撑呢?届时又会如何?”
陈至微没了声。
半晌,才愕然开口:“到底是谁……这么心狠手辣,想要我们的性命?”
“不是我们,是我。”盛隆和道,他的声音轻而低,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藏着令人胆寒的愠怒,“你们是被我连累的。”
“至于,那个人是谁——”他环顾周围书架,扬起一缕轻哂的笑。
“我记得,藏书楼的规矩是,医道之书置于丙丁两层?壬癸之层虽也有医书,但过了辛层,楼间便会落锁,只有紫霄真人亲自到场,方可打开。”
“是啊。”陈至微有些疑惑地应声,“怎么了?”
觅瑜心有所感:“难道说……?”
盛隆和朝她颔首,回应她的猜测,对于通达道人则没有多言,只道:“师父若当真无事,不妨翻阅一下医书,看看能不能找到想要的那本。”
“不过,以我个人来看,应当是找不到的。”
陈至微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什么叫找不到?这本书不在这里吗?”
盛隆和道:“这就要问师父的师兄了。”
陈至微下意识纠正:“那是你师伯,你——”
他话音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终于回过了味,睁大眼,神色露出几分震惊,几分不可置信,几分沉思。
“不……不对……”他喃喃念着,摇着头,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扰,“为师……为师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他边说边往后退去,脚下不妨绊倒散落的书籍,打了一个趔趄。
盛隆和伸出手,但见对方能自己站稳,又收了回去。
陈至微也不需要他的帮忙,略带僵硬地挥手:“让为师静一静……”
他没有阻止,只提醒道:“师父莫要离开得太远,以免突生变故,弟子赶不过去。”
“为师知道,为师没有受伤……”
看着通达道人的身影在不远处停下,觅瑜有些担忧地看向盛隆和,轻声开口:“师父他——”
他示意她不必担心:“师父会想明白的,给他一点时间。”
她摇摇头:“夫君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指师父的伤势。师父一直念着自己没有受伤,是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盛隆和闻言,看了一眼通达道人,询问她:“你觉得师父的情况如何?”
觅瑜蹙眉:“我没有诊脉,只能简单从师父的举动判断,应当是胸口处有瘀伤,如果师父一直气喘,或许胸骨也有伤,需要赶紧处理。”
“这点不用担心。”他道,“我刚才特别注意过,师父的胸骨没有断。”
她浅浅松了口气:“那就还算好……”
盛隆和一笑,拉过她的手,关切道:“你也别只想着师父,好歹在意一下自己,那迷香效力非常,你确定真的没事吗?”
她点点头:“真的没事,我没有吸入多少迷香,又闻了醒神露,现下十分清醒,夫君要相信我的医术。”
他温和道:“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你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我还半途舍了你,留你一人在黑暗中,你怕不怕?”
“有一点……”觅瑜顿了顿,小声改口,“有不少害怕。”
她没有说实话,当时的她几乎被吓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通达道人的一声大喊,才把她的魂叫回来。
不过这也不全然算是一件坏事,倘若她神思清明,清楚他们正在遇险,说不定会受到更多的煎熬,不如浑浑噩噩过去。
直到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仍然心有余悸。
盛隆和看出她的不安,俯身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畔低语:“纱儿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
她在他的怀里点头:“嗯,纱儿相信夫君……”
他轻笑:“怎么又叫回夫君了?方才不是喊我隆哥哥吗?”
她亦莞尔,却没有喊回去,而是唤他:“瞻郎……”
他也笑着应了:“我在这里。”
氛围一时充满温情。
不知过了多久,通达道人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张张口:“为师——”
他的话被一阵动静打断。
大批护卫鱼贯而入,齐齐向盛隆和跪地行礼。
领头的朱湛上前:“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盛隆和松开怀抱,将觅瑜揽至身侧,收起多余的神色,询问下属:“搜到人了吗?”
朱湛垂首回禀:“属下无能,目前正在搜查中。”
盛隆和闻言,不见喜怒:“传令给紫霄真人了吗?”
“回王爷,已经去传了。”
“好,”他道,“随本王下楼。”
第155章
盛隆和带着一行人下了楼。
守门弟子还是原来的几个, 但情态与之前截然不同,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有些瑟瑟发抖。
通达道人看在眼里, 神情流露出几分不忍, 大概是觉得他们无辜受累。
盛隆和面色不变, 此时的他不是太乙宫弟子,而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奇王。
他淡声询问:“你们可曾见过什么人进楼?”
口吻轻飘,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要紧的事,却令人不寒而栗。
守门弟子战战兢兢地回答:“不曾……不曾见过……”
他道:“是不曾, 还是不知道?”
守门弟子不安地相互看了几眼,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朱湛解释:“你们确保没有别的人进楼吗?都好好在门口守着?不曾懈怠?”
“是、是,我等、草民——贫道——不敢欺瞒王爷——”
盛隆和又问:“前几日, 还有谁来过这里?都说清楚, 不要遗漏。”
守门弟子不敢怠慢, 一五一十地道来,有些说漏、说错的, 互相之间还会补充纠正。
觅瑜不识得太乙宫中人,不清楚他们口中的师伯师叔是哪几位,但有一个名字她很熟悉,那就是通达道人的师兄, 他们今日来藏书楼的原因,守明道人。
“守明师伯掌管宫中诸事, 每隔、每隔几日, 便会来藏书楼巡视,昨日乃是例行巡视……”
正问着话, 紫霄真人也到了,身后跟着数名青袍道士, 看样子是和通达道人一辈的,守明道人也在其中。
大批护卫紧随其后,提灯执仗,将整座殿堂照得灯火通明,氛围肃穆。
紫霄真人赤白着一张脸,领着一众道士,惶惶下跪行礼:“参见王爷——王爷——”
“真人不必多礼。”盛隆和给了两分薄面,“先前发生的事,想必真人已经听说了,话不多谈,还请真人奉本王令,带人搜宫。”
“是、是,贫道谨遵王爷之命。”紫霄真人唯唯应声,“只是太乙宫广阔,少说也有数百间宫室,恐怕无法在一夕之间搜查清楚,倘若惊动了贼人——”
“贼人?”盛隆和一声轻笑,打断他的话,“谁同真人说了这两个字?那分明是个刺客,预谋行刺本王,想要本王的命。”
紫霄真人的额头渗出一点冷汗:“这——这——”
觅瑜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行刺奇王乃谋逆大罪,一个不小心就能牵连整座太乙宫,不如贼人来得可大可小,留有余地。
紫霄真人年事已高,冒着寒冬夜雨赶来,处理如此棘手的事件,依着觅瑜的心思,是不愿意为难这样一位华发老者的,但盛隆和不同。
他带着淡淡的笑意,缓缓道:“难不成,真人是想要包庇谁?”
紫霄真人心头一凛,诚惶诚恐地行礼:“贫道不敢!”
盛隆和倏然收起笑容,沉声呵道:“那就传本王的命令,搜宫!”
身为奇王时,他一直示以潇洒恣意的面目,此番冷言冷语、不怒自威,太乙宫中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持重如紫霄真人,也不禁变了颜色。
“是、是!”对方惶惶应了一声,就欲领命。
却被人出声阻止:“且慢!”
来人踏前一步,觅瑜惊讶地发现,竟是守明道人。
她在暗中打量,见其衣袍半湿,发冠微乱,一副冒雨赶来的模样,心下越发生疑。
先前在藏书室里,盛隆和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差不多直白地暗示了,在两年前和今晚偷袭他的,就是守明道人。
觅瑜相信他的推断,所以此时此刻,看见守明道人跟随紫霄真人前来,甚至主动出声,让他们注意到他的存在,她感到既惊讶,又不解。
他不是应该极力隐藏自己吗?为何这般大大方方的,神情还镇定自若,没有半点异色?难道他留有后手?抑或是想好了退路?
觅瑜在一边百思不解,盛隆和则波澜不惊,发出一声评价:“奇怪,本王只派人传信给了真人,不曾命告知旁人,如何来了这么多人?”
他瞥向护卫之首的朱草:“可是你等走漏了消息?”
他这话明面上是在问责护卫,实际却是在质问紫霄真人。
唬得后者连忙回答:“启禀王爷,护卫来传信时,贫道正在同弟子商讨年关事宜,听闻宫中发生如此大事,贫道与弟子不敢轻忽,匆匆赶来,向王爷请罪。”
盛隆和听了,没说什么话,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
他看向守明道人,询问:“道长有何高见?”
对方行了一礼:“回王爷,正如家师先前所说,太乙宫上下宫室繁多,若是一间间搜查,不知道要搜查到什么时候。”
他的话音平稳,语气坦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盛隆和的语气比他更静:“无妨,本王人手充足,也有的是时间。”
守明道人恭敬地笑了一下:“王爷自是泰然,只是如此大动干戈,恐怕会引起人心不安——”
盛隆和打断他的话:“道长是对本王的决定有意见?”
“不敢。”他恭敬道,“贫道的意思是,王爷与其大张旗鼓地搜宫,不如召集宫中所有人,看谁的模样与刺客相像,再行查验,如此便可事半功倍。”
紫霄真人一惊:“至坚!你在说什么胡话?那刺客怎么可能是我太乙宫中人?!”
“是啊,”后头有道士附和,“师兄,你这出的什么主意?”
“徒儿也不认为刺客是宫中人。”守明道人不徐不疾地回话,“不过兹事体大,不容有半点闪失,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相信王爷自会查明真相。”
盛隆和看着他,发出一声轻笑:“道长这话,可是将本王架在了高处。”
紫霄真人流的汗更多了,紧张不已地开口:“王爷恕罪,至坚不是——”
盛隆和竖起手掌,示意其噤声。
“好,”他盯着守明道人,道,“本王就先从你开始。”
“来人,”他沉声喝令,“给本王拿下他,搜查他的住所!”
立即有护卫领命上前,制住守明道人。
这一番变故突生,让紫霄真人大惊失色:“王爷!王爷息怒!”
后头的道士里也起了一点骚动,但都摄于盛隆和的威势,不敢有太过的表现,甚至把头垂得更低,屏气无声。
觅瑜本以为通达道人会有什么反应,却见后者一反常态地安静,神情凝重,并且看上去,这凝重不是针对守明道人的,而是他自身。
她暗自心惊,直觉有不妙的事情发生,然而在现下这种情境,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不同于紫霄真人的惊慌,守明道人在被护卫拿住时,虽然也有惊愕,但很快归于镇定,开口:“敢问王爷,不知贫道有哪句话不妥,惹得王爷不喜?”
“没有,”盛隆和轻笑,“你说得很好,本王采纳了你的提议,所以命人将你拿下,因为本王觉得,你与那刺客的身形,就有几分相像。”
紫霄真人越发张皇,陈情道:“王爷容禀,至坚一向性情温厚,对王爷素来恭敬,从无冒犯之心,不可能会行刺王爷!”
“更何况,自申时正起,他一直在与贫道商议宫中事宜,没有行刺的时机,这一点,其余弟子都可以作证,请王爷明鉴啊!”
盛隆和笑容依旧,轻飘飘道了一声:“是吗?”
他打量着守明道人,目光带有几分逼视:“可本王就是觉得,他与那刺客的身形相像。真人说,该如何是好?”
紫霄真人张口结舌:“这、这——”
很显然,他不觉得盛隆和说的是实话,认为是弟子发言莽撞,惹恼了奇王,才会招致这场无妄之灾。
可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盛隆和是王爷,是太子,他的话就是令旨,他说像,就是像,他要拿人,就能拿人,任何人违背不得。
这是君臣之分,上下之分,在场所有人,皆以他为尊。
“说起来,”盛隆和淡淡开口,“两年前,本王也在这里遇了一回刺,当时的真人也像现下这般,信誓旦旦地保证,逆贼非宫中人。”
“然而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若非本王心善,没有将此事上报朝廷,太乙宫早已成了另外一番模样,本王更不会有今日这场遭遇。”
他发出一声轻笑:“宫中如此卧虎藏龙,真人可真是御下有方。”
紫霄真人越发惶恐,额头冷汗频出:“王爷、王爷言重……两年前的旧事,与今日之事,实不为一桩……两者……不可混淆……”
盛隆和倏然冷了面色:“真人是在教本王破案?”
紫霄真人迭声告罪:“贫道不敢!贫道不敢!”
“那就别在这里拦着本王。”他冷冷道,“本王敬真人是太乙宫主,对真人礼让三分,不代表真人可以随意置喙本王。”
“本王说要搜宫,便是搜宫,说要查人,便是查人,真人可明白?”
“是、是……王爷请、王爷请……”
紫霄真人彻底不敢有二话,退让至一边。
倒是守明道人的神色愈发镇定,道:“王爷既然这么说,贫道也不敢为自己分辩,不过清者自清,相信等王爷搜查完贫道的住处,便会知晓是非黑白。”
盛隆和看着他,微微一笑:“本王等着。”
第156章
守明道人的庭院没有搜查出什么结果。
觅瑜对此并不意外, 对方如此镇定,很明显有所倚仗,想来之后的审问也问不出什么, 除非严刑拷打。
不过现在尚无明确的证据, 证明守明道人就是刺客, 贸然施以严刑,只会加深众人的疑异,就算盛隆和是奇王,也不能这么做。
觅瑜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 当紫霄真人听闻禀报,松了口气,向盛隆和进言, 是否能放了弟子, 后者却置若罔闻时, 她就忽然不确定了。
如果盛隆和这时的身份是太子,她敢肯定他会放人, 因为太子行事必须名正言顺,但他现在是奇王,性情乖张的奇王,放不放人, 就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一如此刻,见迟迟得不到回应, 紫霄真人再度开口:“王爷……?”
“本王还有话要问。”他道。
一个简洁明了的回答, 直白,不占理, 颇有以势压人的嫌疑。
但他就是可以这么做,因为他是奇王, 身份居众人之首,言出令随,他认定了守明道人有罪,哪怕查不出证据,也能继续扣着不放人。
紫霄真人对此唯唯应声,不敢有半点异议,在场的其余道士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俯首帖耳,默不作声。
风雨下的一片静谧中,通达道人的咳嗽声显得格外突出。
他捂着胸口,皱着眉,仿佛在忍耐着什么,虽然不像在藏书室时那样喘着气,但说话声较之平常虚弱了许多:“为师……咳咳……”
“师父?”觅瑜关切地上前。
盛隆和也转过头,看向他:“怎么了?”
“至微?”紫霄真人惊疑不定,“你——”
陈至微摆摆手,边咳边道:“没事,为师——我没事,就是、就是被风吹了,咳咳……有些咳嗽……”
“我——我想,这里应该没有我什么事,所以——是不是能先回去,咳咳……”
觅瑜听着他说话,心暗暗一沉,因为受凉而引起的咳嗽,声音怎么会这般空洞?分明是肺气有伤,通达道人竟然伤到了肺腑吗?
盛隆和也听出了不对劲:“今日之事,是弟子连累了师父,还请师父见谅。来人,送道长回房。”
觅瑜向盛隆和投去无声请求的目光。
她知道,他不会放心她独自一人离开,哪怕有护卫在旁也一样,尤其是出了今晚这桩事后。
但她真的很担心通达道人,虽说对方就是医者,可以自己给自己治病,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很怀疑他能不能撑到回去。
不知是不是抱有同样的想法,盛隆和在片刻的犹豫后,同意了她的请求:“夜色已深,王妃也早点回房休息。”拨了以朱湛为首的一列护卫给她。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不少暗卫跟随。
而紫霄真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这里有一位奇王的师长,深得奇王的敬重,并且这师长是他的弟子,可以让他说两句话,转圜一下僵硬的场面。
“至微,你——你看这——”
陈至微还是摆手,低低地咳嗽,不知是在让真人放心,他没有大碍,还是表示此事由奇王做主,他无权过问。
守明道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护卫在搜查他的庭院时,他始终维持着镇定的神色,既不慌张也不愤怒,做足了得道高人的淡然自若模样,直到此刻,才有了一点变化。
他微微笑着,叮嘱:“师弟,冬雨寒凉,当心身体。”
盛隆和的眸色倏然一冷。
陈至微看向守明道人,看得沉默而又认真,似乎要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他缓缓咳嗽一声,咳声沉闷低哑。
“师兄……也要多加保重。”
风雨不歇。
回去的途中,通达道人一直在咳嗽。
觅瑜听得忧心不已,询问他是否要停下来歇一歇,顺带把一把脉,看看是哪里不好。
陈至微拒绝了:“不用,为师的身体,为师自己清楚,为师——为师很好,咳咳咳……”
觅瑜心道,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模样,但她也知晓,尽快回去才是上策,外头风大雨急的,便是停下来歇息,也好不了多少,说不定还会病上加病。
一行人加快脚步,往上善若水居行去。
好不容易回房,尚不及安顿下来,通达道人便脚步一晃,弯下腰,咳了一大口血,被朱湛眼疾手快地扶住。
觅瑜花容失色:“师父!”
朱湛扫了眼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通达道人的脸色,沉声道:“道长这是中毒了!”
觅瑜自然也看了出来,通达道人嘴唇乌紫,面色发青,吐血暗沉,又有急喘、胸闷,是很明显的中毒症状。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快把师父扶到椅子上,让师父坐好!”继而上前,从怀中取出琼露丸,欲给对方服下。
说话时,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取药时,她的手也有些发抖。
通达道人喘着气摇头:“不——不——”
她动作一顿:“不用服药?还是不可服药?”
“不可……”
琼露丸为太乙宫秘药,不说能解百毒,也可护住心脉,做救急之用,通达道人此刻中毒吐血,性命危急,照理,服用琼露丸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精通医道,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摇头一定有其道理,所以觅瑜没有多问,干脆利落地放下琼露丸,转而取出保心丸。
“师父,这是清白观的保心丸,效果与琼露丸差不多。”她快速报出制丸的几味主要药材,“可以服吗?”
陈至微喘着气,思忖片刻,费劲地点点头。
觅瑜连忙将药丸递给朱湛,由后者喂着通达道人服下。
果然,服下之后,陈至微的脸色稍有好转,气也不喘得急了,唯独嘴唇仍然乌紫,表明毒素没有清除,只是被暂时压制。
他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吐出几个字:“药房……针灸……”
这话说得明白,无需觅瑜解释,朱湛便命人去药房取来针灸所需器具,一一摊开放在桌案上,又扶着通达道人坐正。
就这样,由通达道人口述穴位,觅瑜听穴施针,完成了一场针灸。
之后,陈至微的脸色又好转了一点,觅瑜却蹙眉不展,因为从针灸的手法来看,这仍然只能压制毒性,而无法清除。
“师父——”
陈至微摇摇头,像是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有气无力道:“此毒不同寻常,为师也——也想不出快速的解毒之法,只能徐徐图之……”
朱湛问道:“不能放血祛毒吗?”
“不能。”觅瑜忧虑地回答,“银针扎在颈部,说明毒素已至上三经脉,若是放血,毒素会流入整个五脏肺腑……”
陈至微颔首,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徒儿媳妇说的很是,不愧是清白观的高徒……刚才也是用清白观的……丹丸,救了为师的命……不错,不错……”
觅瑜勉强笑了笑,不确定他在这种时候说笑,是真的有这份心思,还是为了安慰她。
“方才,我观师父的后颈处,有一个小小的针孔。”她道,“师父是被针扎了,才中毒的吗?若是如此,师父可留有淬毒的银针?”
陈至微摇头:“为师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当时,为师只觉得脖子一痛,叫唤了一声‘是谁’,就被人打了一掌,陷入了混战……”
“现在想来,为师在那时就已经中招了,只是为了防止为师意识到,来人才紧跟着补了一掌,转移为师的注意力……”
觅瑜听着,心中升起一阵失落。
清白观以医立道,擅望气、治脉、解毒,她虽非观中弟子,但也习得了不少秘术,如果能够拿到淬毒的银针,她有七成的把握可以配置出解药,现在……
同时,她也有些心惊:“那个人一上来就扎了师父?可是,夫君不是说,那人是冲着他来的吗,怎么会对师父——难不成是认错了人?”
朱湛面露紧张:“这么说,殿下岂不是也中了毒?”
觅瑜跟着心中一紧,虽然理智告诉她,盛隆和应该没有事,但情感让她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回忆当时的情景,以及盛隆和的一应状态。
陈至微让他们放心:“此毒效果霸道,中即失力,像为师一样,要被人搀扶着才能行走,咳咳……”
“小石头有精力搜查宫室,夜审嫌犯,一定没事——”
闻言,觅瑜心下稍宽,但也多了一项不解:“中即失力?可是,师父在藏书室里时,明明——”
陈至微虚弱地咳嗽了两声:“那是为师察觉到不对劲,暗中封了自己的经脉,才支撑了一段时间……”
觅瑜越发不解:“师父为何要这么做?如果早点告诉我们——”
封经脉倒是能理解,藏书室里无法针灸,一旦毒发,只能用保心丸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难以像现在一样稳住情况,会变得更加棘手。
陈至微道:“当时,敌人躲在暗处,情况尚不明朗,为师不想让你们担心……”
觅瑜继续问道:“那后面护卫来了,师父为何不告诉我们真相,早早回到庭院?”
中毒不同于一般受伤,不能耗费一点时辰,越早解毒越好,方才的情形险之又险,但凡晚上一时三刻,她便是把所有保心丸都给他服下,也回天乏力。
这是医者最基础的学识,她不相信通达道人不懂。
陈至微哑声回答:“为师知道,但是……为师当时,就是想留在那里,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咳咳咳……关于师兄的结果……”
第157章
觅瑜心中一跳。
通达道人此言何意?他想要等待什么结果?又等出了什么结果?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守明道长他……?”
陈至微皱着眉, 不知是觉得身体难受,还是心上难受。
“为师不清楚……”他缓缓摇头,“但是, 为师, 还有你, 徒儿媳妇,要相信小石头的推断……”
觅瑜真挚道:“纱儿自然是相信夫君的。”
说罢,她关切地看向师长:“师父所中之毒,虽然被暂时压制, 但并没有清除,接下来——”
她本想说,接下来她会尝试各种解毒之法, 还请师父配合, 但被对方打断了话。
陈至微摆摆手, 低咳两声:“徒儿媳妇无需担心,为师、为师自有妙计, 咳咳……”
觅瑜眼前一亮:“师父有解毒的法子了吗?”
陈至微没有立即回答,定定地看着桌案,有些出神。
半晌,他才颔首道:“不错……只是这法子快不得, 为师、为师需要闭关三年,你……劳烦你跟小石头说一声, 让他……不用担心……”
觅瑜一怔:“闭关三年?”
他点点头:“对, 闭关……三年……”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双臂站起身, 拒绝朱湛的搀扶和她的陪同,蹒跚着脚步, 一步一挪地往堂后行去。
“为师这便打包行李……马上就走……你们……不用送,不用送……”
“师父?”
“不用过来……不可过来……”
觅瑜立在原地,目送着通达道人的身影消失在隔断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什么样的毒需要闭关三年才能解?从先前的情形来看,这是一种性烈的毒药,发作快,散得也快,就算以偏方解毒,也不需要三年之久……
当然,也许是她见识浅薄,世上当真有这样一种毒,必须闭关三年方可解毒,可是,通达道人的反应——
“王妃容禀。”朱湛低声道,“依属下之见,所谓的三年闭关,恐怕是道长为了避免王爷与王妃担心,杜撰出来的虚言,实际上根本没有解毒之法。”
觅瑜一惊:“你是说——?”
朱湛点点头。
她的心立即悬了起来,不假思索地迈开步子,想要跟进里屋。
走出两步,又停下,侧首看向他,吩咐:“劳烦你派两个人回庭院,叫青黛和慕荷过来,就说,通达道人中了毒,她们自会知晓如何行事。”
“属下遵命。”
朱湛前往屋外差人,觅瑜则转进隔断之后,寻到了正在打包行李的通达道人。
“师父?”
看见她,陈至微难得显出几分疾言厉色,呵斥:“为师不是说了,不可过来吗?你怎么不尊为师之命?!咳咳咳——”
“师父息怒。”觅瑜告罪,“觅瑜是忧心师父的情况,所以才——”
陈至微咳得更厉害了。
“为师能有什么情况!为师好得很!咳咳咳——你、你既然如此不尊师命,那为师——咳咳……也不必打包行李了,为师这就走!这就去闭关——”
眼看通达道人忿忿把包袱往案上一扔,就要抬脚走人,觅瑜连忙阻止:“师父且慢,请听觅瑜一言,师父所中之毒,觅瑜或有解法——”
“你能有什么解法!这毒连为师都——都要闭关三年,想不出快速的解毒之法,你——咳咳咳——你能有——咳咳——”
看着通达道人的反应,觅瑜完全相信了朱湛的推测。
所谓的闭关三年只是借口,实则,他根本没有把握能解毒,甚至认定了无药可解,才会连尝试都不尝试一下,直接选择离开。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不能放他走,不说盛隆和得知此事后会有什么反应,就说她自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病人离开。
“请师父相信觅瑜。”她恳切道,“师父精通药理,医术高明,非觅瑜所能及,连师父都解不开的毒,觅瑜自然也不能解。”
“然清白观走的路与太乙宫不同,太乙宫擅药,清白观擅医,也许,太乙宫不能解的毒,清白观能解。”
“师父不妨让觅瑜尝试一二,就算真的失败了,师父再闭关也不迟。”
闻言,陈至微的咳嗽声缓了缓,浮现出一丝恍然的神情,仿佛被人提醒了,还有这么一种方法:“这……”
他看着收拾到一半的包袱,犹豫不决。
见状,觅瑜补充:“就算师父要走,也不必急着现在走,至少等夫君回来了,让他送一送师父,不然他一定会感到担心的。”
陈至微还是犹豫:“可是,为师——为师的毒……”
“请师父让觅瑜一试。”
最终,通达道人选择了留下。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像是卸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对觅瑜说了实话。
“徒儿媳妇,为师也不瞒你,此毒霸道非常,即使为师封住了经脉,又用银针压制了毒素,也只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喘息。”
“而且,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毒素已至上三经脉,无法逼出,也不能放血引出,除非服下解药,否则——”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为师真的想不出,能有什么解法……”
觅瑜安慰:“师父莫要灰心丧气,不说世间解毒之法千千万万,便说解药,师父也不一定拿不到,有夫君在,定会给师父要来解药的。”
陈至微重重一叹:“为师怕的就是这个!”
“不是为师自夸,为师一向以诚挚待人,在这太乙宫里广结善缘,素无仇雠,怎么会有人给为师下毒?还不是为了要挟小石头!”
“若是为了给为师解毒,而使小石头受制,为师——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师长?咳咳……”
虽然早有猜想,但在听到这一番话时,觅瑜还是心中一热,动容于他对盛隆和的疼爱,这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可不是轻易能有的。
“师父此言差矣。”她柔声道,“若是为了不使自己受制,而坐视师父毒发,才枉为弟子,夫君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倘若叫夫君知道师父心中所想,夫君一定会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的。”
“师父也要相信夫君,相信夫君在给师父要来解药的同时,能不受制于人。”
陈至微替自己辩解:“为师不是不相信小石头,是——不想连累他……说句不好听的,徒儿媳妇,换作是你,面对这般情况,你会如何选择?”
觅瑜不假思索道:“我会和夫君一起,努力寻找解毒之法。”
“如果找不——”陈至微话音一顿,“不对,你没想过先瞒着小石头吗?避免他为你感到担心?自己暗中寻找解毒之法,等找不到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他?”
她摇摇头,道:“我不会瞒着夫君的。”
毕竟她同盛隆和互相许过誓言,要坦诚相待,再无欺瞒。
听着她的回答,陈至微嘟囔了两句,端过一盏茶,揭盖欲饮,又放下来:“也对,你和小石头是夫妻,和为师不一样……”
觅瑜先是道,“师父同夫君是师徒。”继而道,“不知茶水与毒性是否相克,师父还是莫要饮茶的好,师父若是觉得渴,不如叫人奉盏热水上来?”
他低咳着摆摆手:“不用,也不知这毒会不会遇水大兴,咳咳……”
“徒儿媳妇,你且同为师说说,你准备尝试什么解毒之法?”
觅瑜缓缓道来:“清白观的解毒之法,通常有三路,一为服甘,二为引血,三为……”
话说得差不多时,青黛与慕荷被护卫领了进来,两人的袖口与裙摆处都湿漉漉的,发梢也挂着点点水珠,很显然是冒雨赶过来的。
青黛性子急,不及见礼,便忙忙询问:“王妃可还安好?王爷与王妃不过是来拜访道长,怎么会又是遇刺又是中毒?”
“奴婢在前来的途中,还遇见了搜宫的护卫,火把几乎照亮了半边天,让奴婢愈发心惊。什么贼人这么大胆,竟敢行刺王爷?”
慕荷行礼道:“奴婢见过王妃。前来报信的护卫说,通达道长中了毒,奴婢便想着,将王妃常用的药箱带过来,不知可有缺漏?”
青黛见了,才想起还没有行礼,正欲补上,但被觅瑜免了:“此事说来话长,我稍后再同你们细讲,现在先过来搭把手,道长的情况拖不得。”
她命二女将药箱放到桌上,又吩咐人打一盆干净的热水,取来蜡烛、黄酒等物,待得一切准备就绪,便开始了解毒的尝试。
通达道人中毒已深,断了服甘、引血两条解毒之路,只剩下唯一的疏经通脉可以走,觅瑜不敢掉以轻心,屏息凝神,在侍女的帮助下小心动作。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额头缓缓渗出汗水,一颗心忽冷忽热,在扎下最后一针前更是跳动得厉害,勉强才稳住了没有颤抖指尖,精准刺入穴位。
看着通达道人嘴唇的乌紫逐渐褪去,她长舒一口气。
“这样就算解毒了吗?”身旁人询问。
她摇摇头:“没有,毒素还在师父的身体里,不过我暂时封住了上三经脉,可以放血引毒,即使引毒不成,也能根据血液的情况,配置出相应的解药。”
话毕,她意识到问话人的声音有哪里不对,怔了一怔,讶然转头,正对上盛隆和含着关切的目光。
她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隆哥哥?”
通达道人也是一惊,睁开紧闭的双眼:“小石头?你——你怎么过来了?”
盛隆和取过桌上的巾帕,替觅瑜擦拭汗水,幽幽回答:“问完了话,又收到了师父中毒的消息,弟子自然得过来查看究竟。”
“还是说,师父不希望弟子过来,打扰师父的三年闭关之行?”
第158章
陈至微有些心虚地笑了笑:“这个……为师自然是希望你过来的, 看见你安然无恙,为师感到很是欣慰,很是欣慰……”
盛隆和发出一声嗤笑, 收回手, 将巾帕置回桌案上:“听闻师父欲借口闭关, 自生自灭,不拖累旁人,弟子也很欣慰。”
陈至微笑得越发尴尬,干干咳嗽了两声。
这咳声提醒了觅瑜, 道:“你们师徒俩有话等会儿再说,现在先让我给师父解毒。”
闻言,盛隆和配合地让到一边, 询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她摇头表示不用:“有青黛和慕荷在就好, 你忙了这么久, 一定颇为疲惫,不如先去一旁休息, 等解完了毒,再过来不迟。”
“没事,我不累。”他温和道,“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陈至微再度咳了两声:“这个, 小石头愿意留下来,为师自然甚感宽慰, 只不过……”
他促狭地挤了挤眼, 嘿笑道:“不知你是为了谁留下来的?是为师,还是徒儿媳妇?”
盛隆和自若一笑, 眼风不扫过去:“师父是在明知故问。”
陈至微从鼻腔里出了声气:“哼,为师就知道!可笑有的人当年大言不惭, 说什么无心娶妻,转眼不过两年,就满心满眼只剩下自己媳妇……咳咳……”
觅瑜听得面庞发热,一时不知该应谁,又应什么话,含着些许羞意,轻轻唤了声:“师父,夫君……”
“好好,为师不说了,不说了。”通达道人坐正,将手臂放到桌上,脸上带着未尽的笑意,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不知是因为解毒,还是与盛隆和的一番闲话。
觅瑜定定神,在青黛慕荷的帮助下,开始引血。
过程不算顺利,有两次她都以为经脉没封住,险些出了差错,幸好有盛隆和在边上陪着,不断地安抚安慰她,才让她稳定心神,坚持到了最后。
眼看着流出的血液不再发黑,泛出鲜红,觅瑜心上一松,露出一丝笑意。
盛隆和也跟着她笑,扶住她的肩膀,温声询问:“大功告成了?”
她不敢托大,向通达道人求证:“师父感觉如何?”
陈至微闭着眼,感受着,缓缓回答:“体内还有稍许余毒,想是伤及了肺腑,不过没关系,静养数日便可,至于别的……”
他翘起嘴角,捻了捻须,欣然不已地睁开眼:“大部分毒已经解了,为师的身体十分松快——徒儿媳妇当真医术高超,为师佩服,佩服!”
觅瑜彻底松了口气。
她吩咐青黛和慕荷撤下血水纱布,欢喜地看向盛隆和,流露出粲然的笑意:“夫君听见了吗?师父的毒已经解了!”
“是,多亏了有你。”他含笑凝视她,眸中盈溢着欣慰和自豪,“如果不是你,这会儿我就要派人搜山,寻找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毒发的师父了。”
陈至微尴尬咳嗽:“这话说得……为师哪有这么愚蠢……”
面对师长,盛隆和的态度就不怎么委婉了。
悠悠道:“身为太乙宫医道传人,非但轻易地中了毒,还解不了毒,并且不相信别人能解毒,要寻什么闭关的借口离开——此等行径,不是愚蠢是什么?”
陈至微被他说得有些挂不住面子,磕磕绊绊地解释:“这、这个……为师不是不相信徒儿媳妇,是——”
他话音一顿,疑惑道:“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为师不相信徒儿媳妇的?那时你明明不在这里!”
盛隆和道:“我虽然不在,但自会有人告知一切。”
陈至微恍然:“哦,你的护卫——”
他恍然了一半:“也不对啊,你的护卫也不知道这些,他又没跟着进来!”
盛隆和慢条斯理地一笑:“他虽然没跟进来,但比师父会动脑,我也会思考,若不是师父不相信纱儿的医术,又怎会选择独自离去?”
陈至微被他挤兑得一阵局促,咕哝:“为师……为师当真不是不信任徒儿媳妇,是、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师父解不开的毒,纱儿能解?”盛隆和接过话,“那看来,师父还不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
眼看着通达道人快坐不住,觅瑜正欲打圆场,就听闻对方道:“你说得对,是为师自大了,被一叶障目……”
他郑重其事地起身,朝她行礼:“为师在这里谢过徒儿媳妇的救命之恩——”
觅瑜吓了一跳,连忙侧过身,不受他的礼:“这如何使得?师父快快请起。”
“使得的,使得的——”
“师父不必——”
“行了,”盛隆和有些不耐烦地轻嗤,“师父体内余毒未清,还是悠着点吧,别折腾来折腾去又毒发了,到时候麻烦的还是别人。”
“不麻烦,不麻烦,”陈至微笑眯眯的,不知是解毒后身体轻松,还是心情舒畅,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
“毒血既被引出,为师自己便能配置解药,不会再麻烦徒儿媳妇了,就像两年前替你配置迷香的解药一样。”
“哦,对了,说起来,你——”他的笑容缓了缓,有些迟疑地询问,“你的问话,问得怎么样了?”
盛隆和带着觅瑜在桌边坐下:“师父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陈至微跟着坐下,才松快了没有片刻的神情,又染上了愁闷:“你——你照实说吧,反正……为师心里已经有了数。”
觅瑜给盛隆和斟了一盏茶,他端起茶盏,喝下一口,道:“好,那我便实话实说,他什么都招了。”
陈至微一惊:“招了?!他——他都招了什么?”
觅瑜也是意想不到,她的眼前浮现出守明道人的模样,即使面对奇王的怒火、护卫的搜查,也依旧能维持着镇定,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招供吗?
“怎么不会。”盛隆和语带讥诮,“他不仅把一切都招了,还想和我合作。”
陈至微愣愣重复:“合、合作?”
“对,他说师父中了毒,只有他的独门秘方才能解,我不能动他。”盛隆和放下茶盏,“他还说,我和他与其斗得两败俱伤,不如联手获得好处。”
觅瑜听得一头雾水:“等等,我没有听明白,他是想用解药来换取自保吗?”
盛隆和颔首。
她不解道:“可是,他之所以会被夫君捉拿,就是因为他给师父、他行刺了夫君和师父,如果他今晚没有行刺,完全不用经历这一遭。”
“他——他这不是在自寻麻烦吗?”
陈至微附和:“是啊,为师也想不通。”
“这就要说到两年前了——”
两年前,盛隆和在无意间,撞破了守明道人的一个秘密。
准确点说是撞上,因为当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甚至没有看清楚对方的举动。
但守明道人以为他看清了,知道了,遂起了杀心,趁着他外出时下手,想要他的性命。
觅瑜一惊:“他竟敢——他怎么有这个胆子?”
行刺太子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一旦事成,整个太乙宫都会被问罪,他自己也逃脱不了——守明道人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盛隆和漫不经心道,“也许,他以为只要行事隐秘,父皇拿不到证据,便不会随意定罪。”
“总不能因为没了一个太子,就血洗太乙宫吧?”
陈至微发出一声干笑。
觅瑜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她的心情与通达道人是一样的。
圣上会因为没了一个太子,就血洗太乙宫吗?
当然会!
而且是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到时,太乙宫就会和正虚观一样,观毁人亡!
哪怕它是传说中的天尊道场,道门祖庭,被誉为天下第一宫观,受过历代先皇敕封,也一样。
即便没有事成,一旦让圣上得知,太乙宫也照样讨不了好。
因为不管守明道人动手的理由是什么,都代表着对天家皇室的蔑视和挑衅,圣上不可能会容忍。
更遑论圣上颇为看重太子。
所以觅瑜想不明白,守明道人怎么会这么做。
陈至微也不明白:“他……他当真是这么想的?”
盛隆和淡淡道:“师父若是感兴趣,不妨亲自去问一问他。”
陈至微干干一笑:“还是不了,为师……为师听听便好……”
“当然,”盛隆和补充,“也许还有一个缘故,他认为只要我是在宫外出的事,父皇就怪罪不到太乙宫的头上,所以选择在我外出时动手。”
陈至微瞠目结舌:“……当真吗?”不知是在询问这话的真假,还是在感叹守明道人的想法。
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或许,他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天真,但他太不安了,太着急了,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尤其是暴露给我,所以才会忍不住动手。”
“总之,他极力地想要保住自己的秘密,为此不惜一切。”
觅瑜怔怔地听着,询问:“守明道人……想要保住什么秘密?”
盛隆和好整以暇地回答:“炼丹。”
第159章
觅瑜惊讶:“炼丹?”
这就是……守明道人想保住的秘密?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这里可是太乙宫, 是道场,守明道人更是一个道士。
在这样一个地方,拥有这样一重身份, 炼丹实在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 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甚至为此不惜生出杀心,犯下谋逆大罪?
还是说,太乙宫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规矩,宫中弟子不能随意炼丹?
从通达道人的表情来看, 很显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为师听岔了吗?”他纳闷地歪了歪眉,“你说什么?炼丹?”
盛隆和道:“对。”
陈至微惊诧不已:“这、这算什么秘密?他炼丹有什么好瞒着的?被你撞见还想杀了你?也太荒谬了!”
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他虽然不修习丹道, 但大小是个道士, 炼几个丹很正常,怎么就成了不能见光的秘密?”
“直到前段时日, 我才想明白,重要的不是炼丹,而是炼什么丹。”
陈至微神色一凛:“他炼了什么丹?”
盛隆和不答反问:“师父觉得呢?于丹道一事,师父比弟子懂得多, 什么样的丹药,是需要避着人炼, 被发现后会带来血光之灾, 为此不惜杀人灭口的?”
陈至微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翕动两下嘴唇:“不会是……”
觅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下文, 忍不住追问:“不会是什么?”
面对她,盛隆和没有卖关子, 直接给出了答案:“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
觅瑜心神一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守明道人视为隐秘,为此不惜痛下杀手,因为他早已犯下了死罪,一旦事发,照样会人头落地,所以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炼的不是什么丹,而是金!
觅瑜震撼不已。
同样感到震撼的还有通达道人,他的双眼发直,神色充满不可置信,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你、你确定吗?莫不是——莫不是在诓骗为师吧?”
盛隆和用淡然的神情作为回答。
通达道人在一瞬间变得颓然:“他怎么会这样做?为师真是——想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他缺钱吧。”盛隆和道,“师父不是说,你们每个月就领那么一点柴米钱吗?他受不了缺衣少食的痛苦,所以才想出了点石成金的法子。”
一句明晃晃的反讽,通达道人却没有听出来,神思恍惚地应道:“他怎么会缺钱呢……他可是都管,掌管宫内一切事宜……”
看起来,守明道人炼金一事,给了他巨大的打击。
“人心不足蛇吞象。”盛隆和轻描淡写地评价,“贪婪总是没有止境的。”
通达道人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见状,盛隆和也不多言,继续给觅瑜讲述两年前的事情。
由于他在外行走时,通常不带着护卫,只有暗卫跟随,看起来孤身一人,很容易下手,守明道人便轻易壮大了一颗杀心,准备杀人灭口。
也是巧了,守明道人虽然不知晓暗卫的存在,但因为忌惮奇王的身手,谨慎起见用了迷香,误打误撞地迷晕了暗卫,也让他头脑发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说来惭愧,”盛隆和有些自嘲地笑道,“我连是谁出的手都没有看清,就滚下山坡,摔进了河里。”
“若非冬日的河水冰冷,刺激得我头脑清醒,让我想到可以潜入水中,避开追杀,恐怕这会儿,我已经成为了他的掌下亡魂。”
觅瑜一怔:“水中……?”
“纱儿忘了?这是我们的初见。”他含着几许温情凝视她。
觅瑜自然没有忘记,两年前的冬日,她在山中采药,遇上河边昏迷不醒的他,在惊讶和无措之下救了他,并把他带回清白观,从此与他有了不解之缘。
她也在几个月前听他说过,他之所以受伤,是因为遭遇了追杀,而他会选择留在清白观养伤,除了想要和她多多相处之外,也是为了躲避凶手。
但她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在不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摆脱了对方的追杀,没想到靠的只是运气……差一点点,他就——
觅瑜的心一阵缩紧。
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那条河流,事情会如何发展。
也许他会被凶手追上,也许他会摔折四肢,甚至摔断脖子……
就算掉进河里,也不代表着他安全了,冬日的河水冰寒刺骨,只消半个时辰、不,一炷香,就能冻得人昏死过去,卷入冰流中,再也浮不起来……
他那时也的确昏迷不醒,唇色发紫,浑身都湿透了……如果不是她随身带有保心丸,又正好采得了一株灵芝,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想着这些,觅瑜止不住地感到一阵后怕。
“夫君,”她倚入盛隆和的怀里,“我——”
通达道人咳嗽一声。
觅瑜一惊,意识到还有长辈在场,霎时大为羞赧,忙不迭从盛隆和的怀中退出,抬手梳理鬓发,掩饰面上的红晕。
盛隆和瞥了师长一眼,似乎有点不满他的出声提醒。
陈至微装作没有看到,一本正经道:“清白观距离太乙宫有一两日的路程,你能漂到徒儿媳妇附近,想来漂了很久……”
“不过……他、他就这样放弃了吗?没有再追着你——?”
“我当时受了他一掌,又摔落山坡,掉入河里,在他看来必死无疑,用不着追。”盛隆和绾过觅瑜耳边的一缕发丝。
“没想到我福大命大,不仅没有淹死在河里,还遇到了一位神医仙子,救了我的性命。”他看着她,目光流露出温柔之色。
“看见我完好无损地回到太乙宫,他又是震惊又是懊悔,可惜悔之晚矣,他已经错失了最佳的机会,即使在两年后的今晚,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觅瑜与他对视,漾出一抹柔软的笑意。
同时,她也被这话提醒,顾不得感到尴尬和害羞,询问:“师父说,夫君在太乙宫时不常出宫,就算出宫,也会借口闭关谢客,不为人所知。”
“那,两年前的夫君,是为了什么缘故出宫的?还让别人知道了?”
这回换通达道人尴尬了,连连咳嗽几声,道:“怪为师,怪为师……”
“为师不是说过嘛,那时正在算他的姻缘,算出他的红鸾星居朱雀正位,就逼着他去南方走一走……”
“本来这事也没别的人知道,但不巧就在,为师那天和师兄弟闲聊时,说到卜卦之术,随口提了一句,就……”
“都是为师的错,为师的错……”
觅瑜听得一呆。
盛隆和……竟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出宫的?
“可是,”她怔怔道,“师父不是说,夫君对卜卦之术——”
通达道人更加尴尬:“就是因为小石头不信卜卦,为师才会逼着他去外面,想让事实胜于雄辩,结果——”
“当然,为师也没有怎样逼迫,不过说了两句话,最后做决定的还是小石头自己。他既然愿意出门,想必心里也是有所期待——”
盛隆和凉凉笑应:“是啊,师父只说了两句,前一句是‘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为师怎能不上心’,后一句是‘你不出门转一转,为师实在无法心安’。”
“中间夹杂着数句‘为师是为了你好’、‘为师为你着想’、‘为师就这么一个要求’诸如此类的话,仿佛弟子不遵从师命,便是大大的不孝不敬之举。”
陈至微笑得越发讪讪:“这话有些夸张了,为师哪有这般……这般无理取闹……”
“原来师父也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他轻哼,“说实话,弟子在遇袭时,还曾经怀疑过师父,怀疑师父是不是中了他人的计谋,故意骗弟子出宫。”
陈至微吃惊地瞪大双眼:“为师怎么可能会故意害你?你莫要冤枉为师!”
盛隆和道:“不是故意,是受他人蒙骗,不然好端端的,师父为何会替弟子卜卦算姻缘?便是操心弟子的终身大事,也未免早了些。”
“为师操心得很早吗?”陈至微不可置信,“你那会儿都十八了,身边还没有半个姑娘家的身影,为师若不操心,你怕不是到二十八都娶不着媳妇!”
盛隆和轻飘飘地乜去一眼:“师父是在担心弟子的婚事?”
“为师!为师……”陈至微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他没有认输,很快重振旗鼓:“——为师知道,你是太子,是王爷,身份金尊玉贵,不愁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但你能娶和想娶不是一回事。”
“就说徒儿媳妇,她自然是个好的,可若不是你们有意在先,你岂会想到娶她?又岂会同意娶她?到时白白错过一桩良缘!咳咳……”
说到激动处,通达道人忍不住发出一连串咳嗽。
觅瑜听音辨症,见其声虽有虚,然精神尚足,不复先前的空洞,非伤重之兆,便稍稍放了点心,打起了圆场。
“师父说得是,觅瑜能与夫君喜结良缘,都要多亏了师父。”她温柔莞尔,“说来,师父也算我们夫妻的媒人,我们应当好生感谢师父。”
通达道人闻言,神情浮现出几分洋洋得意,故作矜持地捻须颔首:“徒儿媳妇说得很是,说得很是……”
盛隆和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这点纱儿不用担心,早在你我大婚之前,我便已经送了师父一份厚礼,不曾失却礼数。”
“就是弟子实在有些不解,好端端的,师父为何会突然生起卜卦的心思,还非要逼着弟子出宫走一趟?”
“依照师父之言,弟子的姻缘在南方,然而十里之外是南方,百里之外也是南方,师父如何笃定,弟子在太乙山中随意逛一逛,就能遇上命定的姻缘?”
陈至微哼出一声气:“你懂什么?为师虽然没有修习过卜卦之道,但你的师祖曾以一手卜卦行天下,师学渊源,为师自然也继承到了精华!”
“卜卦的结果是只有红鸾星居朱雀正位,然而为师在卜算时,于冥冥中得祖师指点,感知到你的姻缘近在眼前,又有——又有——”
他的话语逐渐变得迟疑。
盛隆和好整以暇地追问:“又有什么?”
通达道人支支吾吾的,难以回答:“又有……师兄从旁相助……”
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果然。”
第160章
虽然通达道人回答得不甚清楚, 但是从他的神情来看,真相已经明了。
从卜算姻缘到撺掇弟子出门,一切的一切, 都有守明道人推波助澜, 为的便是让盛隆和落单, 好伺机下手。
觅瑜暗自心惊,想不到守明道人这般老谋深算,先以师命游说,后用迷香设伏, 桩桩件件,构成了一场连环计。
假使当初她没有出现,或是晚出现一会儿, 也许, 就会……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与此同时, 她也有点不解,询问盛隆和道:“师父让夫君离宫, 你便离宫了吗?不曾……有所疑惑?”
依照他的性子,不像是会盲目遵从师命的啊……
更遑论寻觅姻缘之说,听起来很像无稽之谈,通达道人忽然卜卦, 推着他出宫,他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就像现在一样, 质询师长?
盛隆和回答:“有疑惑, 但是不多,毕竟我当时没有意识到, 自己撞破了陈至坚的秘密。”陈至坚是守明道人的名字。
“师父又一向跳脱,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这一理由, 放在他身上行得通。”
陈至微原本正陷入复杂的情绪中,闻听此言,立即来了点精神,瞪着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放在为师身上行得通?”
盛隆和没有理会,继续对妻子道:“遇袭后,我很快想通了这一点,只是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对方又推出了个替死鬼,才无奈作罢。”
觅瑜道:“夫君在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谁是真凶?”
他道:“有五分确定。”
陈至微惊疑不定:“五分?那不就是说,你早就知道——”
“可是,为师记得,你在回宫后,虽然告诉了为师遇袭一事,但并没有询问卜算姻缘相关的情况,你怎么确定凶手是谁的?”
盛隆和淡淡道:“这就要问师父了,师父为何行动那么迅速,弟子前脚才告知师父遇袭一事,师父后脚就将此事上报给了真人?”
“唬得真人在太乙宫内来了一次大搜查,不仅打草惊蛇,让凶手生出警惕之心,捏造证据,推出他人顶罪,也将师父推入了危险的境地。”
“危险?”陈至微有些疑惑地反手指了指自己,“为师吗?”
盛隆和以默认作为了回答。
陈至微不解:“为师有什么好危险的?”
盛隆和道:“凶手既是通过师父做下的手脚,那么他是否会想到,弟子在回宫后,会询问师父详情?”
“而他若是想到了这一点,又是否会像对付弟子一样,选择先下手为强,对付师父,让师父没有开口的机会?”
陈至微悚然一惊:“这——”
他支吾着道:“应该不会吧……?为师到底与他有多年的师兄弟情分……又什么都不知道……他——岂会如此心狠手辣……?”
盛隆和道:“师父愿意相信他,弟子不愿。”
觅瑜见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喜,悄然伸手,借着衣袖与桌案的掩饰,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柔暖道:“所以,夫君为了师父的安危,保持了沉默?”
盛隆和笑意微澜,反握住她的手掌:“也不全是。若师父能有十分的演技,得知真相后可以如常对待他人,我自然会问,若是没有,我也不会勉强。”
陈至微有些挂不住面子地咳了两声。
觅瑜善解人意地揭过话题:“可是,夫君若没有询问师父,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呢?”
“我没有知道真相。”盛隆和道,“我只是通过别的手段,查明了一些事情,推出了部分真相,凶手到底是不是他,我其实不是很确定。”
“直到两个月前,施不空献丹给父皇,我想起当年撞见陈至坚炼丹的场景,生出一丝猜想,派人彻查,才终于明白了真相。”
觅瑜恍然:“原来是这样……”
陈至微一头雾水:“什么这样?献丹什么?”
觅瑜简短地解释了一遍。
陈至微皱眉听着,有些不解和惊讶:“照这么说,小石头早在两个月前就知晓了真相,那为什么不派人把他抓起来,反而拖延到这个时候?”
他用完好的左手挠了挠后脖颈,似是有些发痒,又或者是觉得难受。
觅瑜知道,那里有一个细小的针孔,是守明道人下毒遗留的,而他另外一只被包扎起来的右手,则是为了引血放毒才开的口子。
这是因为盛隆和而受的伤,是无妄之灾。
虽然通达道人看起来并不在意,也没有什么表示,却让觅瑜如鲠在喉。
她禁不住握紧了盛隆和的手掌。
盛隆和沉默片刻,微微敛眸:“是弟子思虑不周,我原想借炼金一事,攻讦丹道之说,尤其是长生不老之药……”
“长生不老?丹药吗?”陈至微来了兴致,好奇地询问,“谁在炼长生不老丹药?那个什么施——什么真人的?”
觅瑜轻声提醒:“神妙真人。”
“对对,就是他!”陈至微一敲手掌,“那个妖道!咳咳——”他捂着嘴,压低声音,“这话你们自己听听就好,别在外头说,为师可惹不起他……”
“他在炼丹吗?长生不老丹?为了献给圣上?”
在觅瑜点头肯定之后,他益发嘀咕:“真是越来越像妖道了……长生不老之药……亏他炼得出来……也不怕圣上服下之后出什么事……”
盛隆和抬起眼:“听师父之言,似是不相信世上有长生不老之药?”
“这个嘛……”陈至微含糊地回答,“有肯定是有的,但不是炼出来的,而是——天尊、祖师……察观德行,于青冥中降下的,你们明白吧?”
盛隆和用一种淡然的口吻,定结论道:“那就是没有。”
陈至微握拳咳嗽:“不能这么说,只能说……一般不通过这种方式……”
“即使是兴盛丹道的祖师,也是在降服八十一路妖魔恶鬼之后,才炼成了仙丹,办不到前者,就不会有后者……”
“想要长生久视,与其寄希望于神丹妙药,不如修行积德……欲求仙道,先尽人道,若为帝王者,便尽帝王道……”
他嘟嘟囔囔地说着。
说完,他露出几分明白的神色,看向盛隆和,道:“小石头是想借炼金一事,证明丹道之说不可信吗?”
“虽然这样做有点因噎废食,但毕竟圣上是你的父皇,你牵挂龙体,小心谨慎行事,在情理之中,为师能够理解,能够理解……”
盛隆和静了片刻。
觅瑜知道他为什么会安静,因为他是想对付神妙真人不假,但并非牵挂圣上龙体,他在意的也从来不是父子之情。
这安静没有持续很久,不过转瞬之间,盛隆和就微微笑了,快得让人察觉不出异常。
“师父能够理解再好不过,今晚之事,是弟子连累了师父,还请师父见谅。”
陈至微笑呵呵地摆摆手:“没事没事,也是为师不够机警,才会着了他人的道。”
“说来还要多谢你媳妇,如果不是有她在,为师恐怕真的要一命呜呼了,清白观医术果真玄妙高超,为师佩服,为师佩服……”
觅瑜谦柔笑应:“师父谬赞了……”
一通客套过后,盛隆和继续讲起了当年的事。
虽然没有抓住真凶,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
首先是他的暗卫,在醒来后发觉不见了主子的踪迹,大为着急,沿着搏斗的痕迹一路搜寻。
途中,酂白里发现了一点香灰的余烬,直觉这是让他们晕倒的罪魁祸首,小心捡起,放入怀中,并在清白观寻找到盛隆和后禀报了此事。
盛隆和让他速速赶回太乙宫,趁着身上的药性还没有彻底散去,找通达道人配置解药,避免日后再栽在迷香的手里。
通达道人不负所望,配置出了解药,又琢磨出了一种解迷香,效果与醒神露类似,能让人维持清醒,不怕再吸入别的迷香。
这也是为什么,守明道人在今晚故技重施,却没能重现当年情景。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盛隆和伤愈回到太乙宫,因通达道人将他遇袭一事上报给了紫霄真人,致使打草惊蛇,守明道人销毁证据,蛰伏不出,他也只能暂时放过。
而在通达道人看来,凶手一下就被抓住了,徒弟不仅没有大碍,还遇见了喜欢的姑娘,可谓因祸得福,乐呵呵地将这件事翻了篇。
也因此,他在前段时日同觅瑜说起卜卦之言时,并没有提及遇袭一事,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用不着告诉她,惹她担心。
“说来说去,都是为师的错……”陈至微自责不已,“为师当年不该受他人撺掇,替小石头卜算姻缘,逼着他离开太乙宫……”
“如今,为师也不该受人迷惑,傻乎乎地被引去藏书楼,还带着你们一起……不仅差点又一次害了小石头,就连徒儿媳妇也……”
“都是为师的错……”
烛火幽幽,映照着通达道人的脸庞,显出几分憔悴。
他的脸色尚未完全好转,衣襟处溅着点点血渍,手臂被包扎,发髻凌乱,时不时就有几声咳嗽。
这样的一位长辈,让觅瑜不忍心责怪。
想来盛隆和也是一样,虽然对于师长之前的几句回答,他看起来有些微词,但终究没有计较,道:“师父不必介怀。”
“真要分说,藏书楼一事也是因弟子而起,与师父无关。”
觅瑜的心收紧了。
……不对。
藏书楼之事,不是由他引起的。
而是她。
如果不是她有问题要请教,通达道人不会书籍发现不见,更不会因此询问守明道人,被引到藏书楼。
她……才是今晚的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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