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觅瑜的一颗心慢慢沉入冰水里, 被愧疚和懊悔包围。
“不是夫君……”她垂下眸,小声开口,“是我……”
“与你无关。”盛隆和用轻淡但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打断她的话, “就算没有你, 他也会找机会下手的。”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你的请教,让师父发现书籍不见了,前去询问, 才会让他措手不及,在仓促间布置了这么一个陷阱。”
“如果给他充裕的准备时间,情势或许会变得更加恶劣, 对我们不利。”
觅瑜犹自怔然, 怀疑他是否在安慰自己, 通达道人已经惊讶开了:“更恶劣?他这计谋还不够歹毒的吗?”
“歹毒,但是不周密, 有许多漏洞。”
陈至微越发惊讶,皱着眉思索:“漏洞?有吗?为师怎么想不出来……如果不是徒儿媳妇,为师这会儿已经毒发,连累你受制于人了。”
盛隆和轻轻一笑:“如果没有觅瑜, 师父这会儿已经离了太乙宫,不知道去往哪个祖师曾经修行过的山洞, 等着三官大帝的考校了, 如何会连累弟子?”
陈至微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多谢你的祝福,不过, 为师还是晚几十年再见三官大帝吧……晚几十年……”
师徒二人的互动,让觅瑜忍俊不禁, 心情轻松了几分。
见她莞尔,盛隆和也露出笑意,不再轻慢言语,正经回答:“通过师父来要挟弟子,只能作为一种补充的手段,而不是后手。”
“因为弟子完全可以不顾师父的死活,师父也可以像之前打算的那样,偷偷离开,不给弟子受制于人的机会。”
陈至微神色微妙,迟疑道:“也许,他就是这样想的呢?在他看来,为师与你……咳,师徒情深,你不会不管为师的死活?”
盛隆和道:“我不觉得他会这样想。”
从通达道人的表情来看,他的一颗谆谆师长心,因为弟子的这句话而破碎了。
但盛隆和没有察觉,或者说是不在意,继续道:“更何况,他想要对付的人是我,不是师父,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之前藏书楼时,我也说过,今天的这场雨帮了大忙,若非如此,等着我们的就不是迷香,而是大火了。”
陈至微神色一紧:“他想要烧死我们?”
觅瑜也是心中一凛:“会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到时,整个太乙宫都会倾覆在圣上的震怒之下,就算他成功对付了夫君,又如何呢?”
“是啊,总不能一起去三官大帝跟前……”陈至微嘟囔着开了句玩笑。
盛隆和神色不变:“他想烧的不是我们,或者说,不仅仅是我们。”
“那还有谁?”陈至微眨巴着眼睛,询问。
盛隆和道:“藏书楼。”
“为何?”觅瑜疑惑,“藏书楼里有什么他的秘密,不能被别人发现吗?”
“秘密是有,但不怕被人发现。”他回答,“他真正的打算是永绝后患,假借藏书楼干燥失火,在解决我性命的同时,死遁离开太乙宫。”
陈至微一惊:“什么?他要离开这里?那他为什么不直接离开,还要害你的性命?”
“因为我撞破了他的秘密。”盛隆和道。
“虽然我本身并没有意识到,但是他不敢确保,在他离奇身亡或者失踪之后,我会不会忽然想通,看破他的秘密,继而看破他的遁逃,派人搜寻。”
“所以他最完美的设想是杀了我,然后离开这里,去往别处。”
陈至微的神情满是不可思议:“他要离开太乙宫?这里可是——可是天尊道场,是天底下最好的道观,离开了这里……他能去哪呢?”
觅瑜抱有同样的疑虑:“去别的地方需要路引,没了守明道人的身份,他从哪里拿到路引呢?没有路引,他又能去哪里?”
说来惭愧,她会意识到路引的重要性,还是在逃婚未遂那晚,被她的娘亲提醒的……希望他不要联想到这件事上吧。
万幸,从盛隆和的表情来看,他没有多想。
他道:“他掌管太乙宫诸事,伪造一份路引易如反掌,甚至可以拿自己的路引,别的地方且不会清楚太乙宫死了哪位道士。”
“就算他不拿路引也没事,太乙山绵延数十万里,掩藏在重重山林中的宫观庙宇数不胜数,他大可去别的道观,获得别的身份。”
陈至微表示疑惑:“怎么获得?如果是垂髫幼童,那还好说,道观基本不会询问来历,可他已经年过四旬……”
盛隆和道:“这点弟子没有在意,师父若是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
“总之,他的打算就是如此。自从两年前,弟子安然无恙地回到太乙宫后,他就一直蛰伏着,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惜天不遂人愿,师父忽然询问书籍的下落,让他猝不及防,匆忙间只想出了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法子——”
“等等,”陈至微打断他的话,拧起眉,不解地思索,“为什么为师询问书籍的下落,会让他猝不及防?为师——为师也没有做什么呀?”
原因有些复杂。
金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炼出来的,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方法有上百种,每一种都步骤复杂不说,走的道也大相径庭,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不知如何选择。
守明道人尝试多年,修改无数方子,终于得出了一种较为靠谱的炼金之法。
他为此多次出入藏书楼,翻阅古籍,每一次都打着不同的旗号,或是查看经典,或是编整书目,或是视察楼阁,都没有引起他人怀疑。
但去的次数多了,终究会招来询问。
某一日,紫霄真人随口询问他,近日里为何多次前往藏书楼,可是在修行中遇到了什么瓶颈,说出来,他的师兄弟说不定能帮忙解惑。
当时,师徒众人正在说六国史,谈论明冥老人是否为天尊化身,他便胡诌了一个借口,道最近对六国的历史感兴趣,去藏书楼是为了找寻相关书籍阅读。
恰逢通达道人在场,闻言笑呵呵接了一句,他那里有弟子送的一套《六国》,守明道人若是感兴趣,不妨拿去看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守明道人前几日才被盛隆和撞破秘密,正处于惊慌不定之中,听闻通达道人此言,只觉得对方是发现了什么,在暗示、敲打他。
他顺着通达道人的话,借走了《六国》,放在书房里,没有看,杀心却由此而起,遂用计将盛隆和引出太乙宫,欲除之而后快。
但是他失败了,盛隆和平安回了宫,紫霄真人得知奇王遇袭,大感震动不安,亲自领着人搜宫,誓要捉拿到凶手。
他在仓皇间推出了一名替罪羊,便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不敢再招惹奇王,藏书楼也不再去,甚至连炼金都中断了许久。
虽然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奇王都没有什么动作,让他忍不住怀疑,当初是不是他想多了,其实奇王根本没有发现他的秘密,是他在自己吓唬自己。
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在暗中盘算,思考着如何拔除隐患。
两年过去,某一日,通达道人忽然找上门来,询问他当年借书一事。
这一举动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铃,过了这么久,他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怎么通达道人还记得,并且专程来质问他?
会是巧合吗?不,两年前的那次或许是,但两年后的这次绝对不是!
一定是奇王!奇王想明白了他的秘密,所以派通达道人来试探他!
他不能坐以待毙,哪怕还没有想出万全之策,也要行动起来,先下手为强!
“……就这样,他假称把书放在藏书楼里,引师父前去。”盛隆和叙述完了前因后果。
陈至微听得有些发愣:“这些……都是你查出来的?”
他道:“一部分是查出来的,一部分是问出来的。”
“这——确定吗?”陈至微有些疑惑地歪了歪眉,“你不是说,他想要对付的人是你吗?引为师去藏书楼有什么用?”
“还是说,他有什么法子,能确保为师会带着你一起去?”
“没有。”盛隆和道,“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法子,难免会有所缺漏,但他做好了相应的两手准备。”
“如果只有师父一人前往藏书楼,便对师父下毒,以此来牵制弟子;如果弟子和师父一起去了,便火烧藏书楼,让我们师徒二人葬身火海。”
虽然盛隆和已经在之前说过,但再次听闻类似的句子,陈至微还是露出了震惊和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当真……?”
觅瑜也是一阵后怕,想不到守明道人这般心狠:“幸好老天开眼,下了这么一场大雨,让他的阴谋诡计泡了汤,要不然——”
“要不然,太乙宫就会失去一栋藏书楼了。”盛隆和笑着接过她的话。
她一怔,对上他的目光:“夫君?”
他含笑与她对视:“为了确保我们被困在楼里,他特地将书的地点说在了四层,这是医书能放的最高层数,再往上的楼层都落了锁,只有真人能打开。”
“不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四层虽然高了些,但不是无路可走,火势起来又需要一段时间,我完全可以让暗卫在外头接应,一个个把你们带下去。”
“所以就算起火了也不用怕,”他扣住她的十指,“我会保护你的。”
觅瑜动容轻唤:“夫君……”
通达道人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
“听你这话,”他瞥了眼弟子,“你好像有点遗憾,他没有放火烧楼啊?”
盛隆和大大方方地承认:“不错,我是希望他放一把大火。如此一来,我便不用大费周章地搜宫,也无需找理由拿住他,直接派禁军围住这里就好。”
他发出一声轻笑:“到时,想必会上演一出好戏。”
第162章
从通达道人的神情来看, 他并不希望那出好戏能上演。
“幸好幸好,”他舒了口气,“老天有眼, 下了这么一场雨, 让他烧不成楼, 楼里的那些藏书都保住了……天公作美,天公作美啊……”
盛隆和看向师长,好整以暇地笑道:“对于弟子与觅瑜而言,自然是天公作美, 少了一场折腾,不过,对师父而言, 这似乎不算什么美事。”
“因为一旦火烧了藏书楼, 他就不用退而求其次, 向师父下毒了。算起来,师父是受到了这场雨的连累。”
陈至微的一口气立时噎住。
他有些艰难地憋出一句话:“……那也不是老天的错, 是他的错!”
“师父能这么想最好。”盛隆和带着觅瑜起身,“行了,夜色已深,该说的话已经说完, 我夫妻二人便不打扰师父。”
“师父早些休息,保重身体, 若是觉得有哪处不好, 记得及时派护卫给弟子传信,今晚我会拨一部分人在外头守着。”
陈至微一惊, 跟着站起身来:“你们这就要回去了吗?天——”
他看了眼桌上燃着的烛火,改口:“天是不早了……不过你有把话说完吗?不是才起了个头?”
盛隆和道:“前因后果都已经说了, 师父还有哪里不明白?”
陈至微道:“不是不明白,是——藏书楼之后的事情,你还没说呢!你派人拿下了他,又审问了他,审出了什么结果?”
“还有,你之前说,他欲借为师中毒一事要挟你,与你合作,合作什么?”
“我没有细问。”盛隆和道,“听闻师父中毒之后,我便赶来查看师父情况,没有再行审问,更多的事情,需要等到明天才能知晓。”
“这样……”陈至微嘀咕了一声,点点头,表示明白,“那你们回去吧,也早点休息,注意身体,尤其是徒儿媳妇,那迷香——对了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入房间深处,半晌,拿着一个瓷瓶出来,递给觅瑜,道:“这是为师配置的迷魂香解药,徒儿媳妇,你且拿去。”
“为师不是不相信你的医术,是这迷魂香不同于寻常迷香,难保之后有哪里不适,你拿着它,以防万一。”
觅瑜看向盛隆和,见他点了点头,便收下了解药,莞尔道谢。
之后,夫妻二人告辞离去。
夜雨霏霏,回到庭院时,众人的衣衫都被打湿了不少。
好在房间里炭火烧得很旺,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窗户与隔断处都挂了棉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寒风也漏不进来,不用担心受凉的问题。
一番简单的擦洗过后,觅瑜被盛隆和抱上了榻。
看着他给她盖上锦衾,掖好被角,她有些疑惑地询问:“夫君不歇息吗?”
“我要出去一趟。”他温柔地笑着,抚摸她的脸庞,“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
“夫君是要去守明道人处?”
“不错。”
“不能明天再去吗?现在太晚了……”
“正是晚才要过去,白天再去,有些话就会失了味道。”
觅瑜没有询问是什么话,左右不过是些威胁恐吓,她且不在意,她在乎的只有他。
她望着盛隆和,美目里沁出不舍与柔情:“夫君不能多陪陪纱儿吗?纱儿今晚吓坏了,担心坏了……”
她说谎了,她今晚是有惊吓和担心,尤其在藏书楼里时,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喉咙口,但在这会儿,她的心情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感到惊惶不安。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表示出害怕,他就会留下来,陪着她,安抚她。
果然,盛隆和原本已经起身,一听到她的话,他又坐回了榻边,重新抚上她的脸庞,温柔了眉眼,关切道:“好,我在这里陪着纱儿。”
“是我不好,满心只想着他人他事,忘了最重要的纱儿,该罚。”
觅瑜漾出柔软的笑意:“那纱儿便罚夫君陪在这里,陪着纱儿,一直陪到纱儿睡着……可好?”
盛隆和拨开她颊边的碎发,温柔应声:“自然好。”
房间里一时陷入静谧。
窗外,雨声不止,风声远远传来,似山鬼呼号,给夜晚蒙上一层幽意。
觅瑜听着,不期然想起,盛隆和告诉过她,他幼时在太乙宫时,听着山风呼啸入睡,曾经做过噩梦。
那时的他是几岁呢?为什么会做噩梦?是因为害怕吗?又害怕什么?夜色隐藏下的山鬼?还是孤身入眠的寂寥?
她把这些疑惑询问出来。
盛隆和闻言一怔,似是不记得什么时候同她说过这话。
他回想了一会儿,有些抱歉地笑了:“我那是说来安慰你的,其实……我并没有因为听见山风呼啸,就做噩梦。”
觅瑜对此有些意外,又不意外。
因为这的确符合他的性情,换成现在的她,一定会在听见的第一时刻就向他求证,不像当初的她,单纯得好骗,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你又骗我……”她软声絮语,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有柔柔地撒娇。
盛隆和于是也没有显出羞愧之色,温柔告罪:“是我不好。”
“不过,我在小的时候的确做过噩梦,但不是因为怕黑,而是——”
他顿了一顿。
她有些好奇地追问:“而是什么?”
他看她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
见状,她连忙道:“你说过的,从今往后再不瞒我,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盛隆和道:“我不瞒你,只是——”
“夫君?”她乖巧地凝视着他,眸子里充满期盼。
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我告诉你,我是在成为太子之后,回到太乙宫的第一年做噩梦的,至于原因……想必你能猜得出来。”
觅瑜一愣。
成为太子之后,回到太乙宫的第一年?
那不就是——在他——在九皇子——
意识到他的话中所指,觅瑜几乎立时就生出了后悔。
他说得没错,她的确能猜出来,他是因为什么而做噩梦的。
但她宁愿猜不出来,宁愿没有询问,她太愚蠢了,太迟钝了,怎么能揭开他的伤疤,让他回想起痛苦的往事呢?
“隆哥哥,”她忙不迭想要道歉,“我——”
盛隆和掩住她的唇,温暖的指腹触着她柔嫩的唇瓣:“不用说对不起,这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有你陪伴在我的身边,便是我最大的幸事。”
觅瑜瞧着他,清丽的眸中映着他俊美的脸庞,心里有万分柔软。
烛火噼啪爆出一声轻响。
“说起小时候,”盛隆和收回手,含笑道,“师父曾为了哄我入睡,给我讲过许多故事,其中大部分很无聊,只有一小部分比较有趣。”
“有一个故事特别无聊,讲的是,某年的江州城里,来了一位游方道士,跛着个足,吆喝着卜卦算命,十有九中。有人上前询问……”
徐徐缓缓的讲述声中,倦意逐渐漫上觅瑜的心头。
她一点点闭上双眼,沉入安眠。
许是惊心动魄过后的疲惫涌来,许是盛隆和的睡前故事讲得太好,她睡得格外香甜,一觉直到大天明,差一点便过了辰时。
醒来后,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昨夜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空空的身侧,起身询问侍女:“殿下昨晚可有回来过?”
青黛奉上一盏清茶,回答:“回来过,在一早又离开了。”
“王爷吩咐,若是王妃问起,便让奴婢们告诉王妃,他有事要办,约莫正午时分回来,请王妃不用担心。”
慕荷在一旁道:“王爷还交代,王妃在昨晚经历了许多,若是觉得疲惫,便再睡一觉,不必强撑着起来,只是要记得用早膳。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觅瑜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清醒了片刻神思,道:“你们打水过来,让我梳洗吧,衣裳什么的先不用拿来,我且在榻上歪着。”
二女领命应是。
梳洗之后,又用过一小碟水晶蒸饺,半碗花粥,觅瑜便靠着凭榻小憩。
只是她的人在这里,心却飘出了屋外,想着盛隆和现下在做什么,是继续审问,还是已经审完了,准备将事情了结。
她询问侍女:“昨天发生的事,你们可有听闻什么消息?”
二女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不解。
青黛道:“不知王妃指的是哪方面的消息?”
她道:“不拘什么方面,只要是相关的就成。”让她对事情有个大致的了解,虽然这了解不一定正确。
青黛来了兴致:“那可有得谈了!昨夜奴婢赶去上善若水居时,不是对王妃说,在路上遇见了搜宫的护卫吗?阵势之大,让奴婢都吓了一跳。”
“当时奴婢心里就起了嘀咕,思索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因为牵挂王妃安危,才把这疑惑压下。后来,奴婢服侍王妃睡下后,在外头守夜……”
青黛说得绘声绘色,穿插着慕荷的零星几句补充,虽然大部分是觅瑜已经了解的事实,剩下来的则是一听就不靠谱的谣传,但她还是听得十分入神。
就这样说了半晌的话,忽然一声闷响自远处传来,让三人俱是一惊。
青黛起身看向窗外:“打雷了?”
慕荷猜测:“今日还会下雨吗?”
觅瑜觉得不对:“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雷声。”
青黛一愣,陷入思索:“这样说来,是有些不像……不过,奴婢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慕荷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是不是在东宫的时候?有一晚,也像刚才那样,炸开了一声闷响——”
“奴婢想起来了!”青黛恍然一拍手,“是丹炉!蓬莱岛上的丹炉炸了时,就是这个声音!”
第163章
丹炉。
觅瑜的心微微一沉。
蓬莱岛那一次, 据说是神妙真人炼丹大成,那么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她回想起盛隆和的话。
点石成金……
……
出了这样一个插曲, 觅瑜自然没有心思再听闲话, 歪在榻上, 拿了本医书翻阅,但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她望着书中“夫内热之症”的句子,发了片刻的呆,询问侍女:“殿下离开前, 可有说要去哪里?办什么事?”
青黛摇头:“王爷没有说,只叮嘱我们好生照顾王妃。”
也是,如果盛隆和有什么话要交代, 侍女早就告诉她了, 不会拖到这时, 而且想想也能猜到,他定然是去处理守明道人的事情了。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 等待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先前的那声异响,更是让觅瑜的一颗心难以安定。
她继续询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慕荷回答:“约莫巳时三刻。”
青黛补充:“距离王爷回来还有大半个时辰,不过王爷说了, 这是最迟的情况,若是事情办成得迅速, 说不定下一刻便回来了。”
顿了顿, 又道:“王妃若是实在想知道王爷的消息,不如奴婢出去打听打听?”
觅瑜一愣, 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她不放心地叮咛:“记得带上两个护卫, 这太乙宫……到底不是东宫,要谨慎行事,打听不到消息也没关系。”
青黛伶俐笑应:“是,奴婢省得了,请王妃放心。”
她起身告退,留下慕荷服侍。
日光透过窗户洒进,角落里的香炉袅袅生烟,绘出一派静谧景象。
觅瑜软着腰,凭榻而倚,继续看着手里的医书,但比先前更加没有心思。
慕荷见状,提议道:“奴婢记得,王妃在几日前说,要给王爷缝制一枚香囊,只是才画了个花样,便因为事情耽搁了,今日正巧得闲,王妃可要继续?”
觅瑜被她这么一说,也想起来了,漾出一个笑容,放下书道:“多亏了你提醒,我差点忘了这事,把东西拿来吧。”
慕荷领命,很快取来一应物什。
觅瑜起身下榻,披了件外裳坐到桌案前,对着日光细细看了会儿花样,加了几笔,便张了绷子,照着绣起来。
绣到一半,青黛回来了,在门口处散了身上的寒气,快步穿过隔断,转过屏风,兴奋地行了一个礼,回禀。
“王妃绝对想象不到,奴婢打听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觅瑜放下绣样,有些好奇地询问:“什么消息?”
她一面问,一面示意慕荷取来一盏热茶,给青黛驱驱寒。
青黛道了谢,接过茶盏,但并没有喝,而是放在手里,不知是为了取暖,还是想把话讲清楚。
“先前的那声巨响的确是丹炉炸了,听说,是守明道长想向王爷献艺,结果炼丹的时候没有把握好,不仅炸了丹炉,还差点将房顶给掀飞了!”
慕荷惊呼一声:“炸了丹炉?那、那王爷有没有事?”
觅瑜也悬起了心,虽然从青黛的神色来看,盛隆和定是安然无恙,她也知道他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但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紧张。
幸好,青黛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心落回了原处。
“王爷没事!炼丹时本就危险,寻常道士遇见了都会远远避开,何况王爷万金之躯,又怎么会靠近?”
“奴婢在打听消息时,还让护卫发现了,被王爷叫到跟前,询问了几句王妃的情况。”
青黛道:“王爷让奴婢转告王妃,出了这样一桩事,他回来的时辰可能会晚些,但最迟不过今晚,请王妃勿要担心。”
“王爷还说,外头天寒地冻,请王妃好生在屋里休憩,莫要随意出门,免得着凉,若是觉得闷了,可以在院子里头走走。”
听到这里,慕荷不禁发出疑问:“王爷不是让王妃不要出门,免得受冻着凉吗?怎么又让王妃在院子里走走?”
青黛一愣,思索道:“许是庭院后头有一口热泉,常年地龙吐息,所以这里比外头要暖和些吧,觉得冷了也能及时回到屋子里。”
觅瑜明白盛隆和的意思,他是让她待在这里,不要出门,确保自身的安全。
可是为什么?外头有什么危险吗?守明道人不是已经被他拿下了吗?
想着这些,她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但这些话不能对侍女说,就算说了,她们也听不懂,只能强行压下。
她关切地询问侍女:“你说,你遇到了王爷?王爷看起来如何?”
青黛含笑回答:“请王妃放心,王爷一切都好。”
慕荷道:“那位炼丹的道长怎么样了?他、他还好吗?”
青黛回想着:“应该还好吧……没听说有谁受伤了,只不过聚集了好多道士,紫霄真人也到场了,一群人乌泱泱的,我差点挤不进去……”
“哦,对了,说起这个,”她道,“昨夜王妃睡下后,王爷不是出门了吗?我还同你嘀咕来着,盘算着王爷离开是为了什么事。”
慕荷点点头:“好像是抓住了那个刺客?”
“不过奴婢到现在还有点迷糊,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向觅瑜,充满困惑和不安地询问。
“太乙宫怎么会有刺客呢?竟敢行刺王爷,真是胆大包天……”
“是啊,”青黛附和着蹙眉,“要说那刺客是冲着王爷来的,受伤的只有一个通达道长,有些说不通,可要说不是,王爷摆出这般大的阵仗,也说不通。”
觅瑜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她们真相,最终决定先瞒着,等之后问过盛隆和了再说。
她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许多,你们觉得迷糊也正常。不过,无论那刺客是冲着谁来的,他的举动都是明晃晃的行刺,殿下重视在情理之中。”
“也是,”青黛的眉头舒展开来,“听说,那个刺客和太乙宫有些牵连,王爷直接在正殿审的人,就在天尊像下——这可是古今头一回!”
慕荷低呼:“正殿?天尊像?这是真的吗?”
青黛予以肯定:“那些小道童亲口说的,可能会有夸张,但事情绝对错不了。”
慕荷流露出震惊之色,一时连话都顿住了:“这、这可真是……”
觅瑜也有些惊讶,但并不多,因为以盛隆和的行事作风,他的确做得出这样的事,就是不知道其余道士心里怎么想,尤其是紫霄真人。
青黛告诉了她答案:“听说,紫霄真人为此一夜没睡,白日里又要看守明道长炼丹,真是热闹都凑到了一块——”
“说来也是奇了,出了这样大的事,太乙宫上下不说战战兢兢,也该谨小慎微,不在这当口上冒头,怎么守明道长这般与众不同?”
慕荷猜测:“也许,道长是希望炼出什么神丹妙药,献给王爷,以此作为赔罪,希望王爷不要迁怒于太乙宫?”
“你说得有道理。”青黛认可道,“虽说依照王爷的性情,是绝对不会收下这种礼的,但太乙宫的人这么想很正常。”
“不过现在丹炉炸了,不仅丹没有炼出来,还差点伤到了人,王爷可能会更加看他们不顺眼,不想留情面了吧?”
不得不说,这番猜想虽然与真相背道而驰,但还是有几分逗趣的。
觅瑜浅浅漾出一丝笑意,不过也没有忘了叮嘱:“这些话,你们在我这里说说就好,不能到王爷跟前表露,要谨记,王爷的心思不容揣测。”
盛隆和对她宽和亲近,不代表对旁人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御下方面,青黛与慕荷虽是她的贴身侍女,比别人多出三分体面,但也不能因此没了分寸。
二女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皆恭谨应是。
谈论完这些消息后,觅瑜便重新拿起绷子,绣起了花样。
她的心思还是有些飘,想要知道更多的情况,但既然盛隆和让她安心待着,她就听他的话,只要他别在晚上又差人传来口信,告诉她要半夜回来就行。
花样绣得差不多时,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慕荷打开食盒,取出一盅八珍汤,放到案上,道:“这是王爷一早命人炖下的,给王妃喝来暖身,王妃尝一尝,看看是否还合胃口?”
觅瑜舀了一勺,细细喝了一口,觉得香气十足,暖流汇成一线,顺着喉咙滑下,很是舒坦。
她含笑称赞:“这汤炖得真好,殿下有心了。厨子的手艺也很不错,等会儿你们拿一串钱过去打赏。”
青黛笑吟吟应了:“是,奴婢遵命。可惜这是在太乙宫,只能用些东西来炖汤,菜式也翻来覆去变不出花样,要是在东宫,不消说什么八珍——”
慕荷小声提醒:“青黛姐姐,这是在道观,不可妄言。”
“我知道,我跟着王妃多次来回清白观,哪里会不明白这些规矩?”青黛不在意道,“但我从前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却……许是在东宫待久了吧。”
觅瑜微笑着道:“东宫华贵堂皇,太乙宫自然相及不上,但也别有一番意趣,至少这里的景致不错,不是吗?”
青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王妃说得不错,这里的景色的确好看。”
说着,她突发奇想:“不如等王妃哪日得空了,带着奴婢二人在宫内逛逛?”
慕荷轻声道:“王妃要陪着王爷,哪里会有得空的时候……”
觅瑜面上一红,故作镇定地斥责:“胡说,怎么就不得空了?现在我不是空闲着?”
“我似乎回来得不是时候?”屏风处转出一道身影,盛隆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向她们走来,“打扰到你们主仆情深了?”
第164章
乍然见得奇王归来, 二女俱是一惊,忙忙行礼。
觅瑜又惊又喜地迎上前,莞然笑问:“殿下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到晚上吗?”
“事情处理好了, 自然就回来了。”盛隆和解下墨氅, 含笑看向她, 笑容里有几分逗趣,“不过看起来,我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们了?”
不待她回答, 他又敛了笑意,关切地打量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肩头:“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觅瑜笑着摇摇头, 接过他手中的墨氅, 转身交给青黛:“房里的炭火烧得很旺, 一点也不冷,倒是殿下一早去了外头, 让我忍不住担心你是否会着凉。”
她说着,命慕荷添置一副碗筷,引着他向桌案处行去:“殿下来得正好,我正在用午膳, 殿下同我一道用膳吧。”
盛隆和随着她坐下,眼风一扫, 看见桌上只动了一口的八珍汤, 以及其它没有动过的菜式,便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
“刚才听你们说得那么热闹, 我还以为你已经用过膳了,原来没有, 这汤都冷了,喝下去如何暖胃?”
青黛与慕荷闻言,皆惶恐不安地请罪。
觅瑜赶忙打圆场:“这些饭菜才呈上来,不过略说了两句话,怎么会冷?殿下且看,汤上面还冒着热气呢。”
她边说边示意侍女退下,亲手舀了一勺汤,送至他的唇边:“夫君尝尝?这汤的味道很是不错,听说是你特意命人炖的?纱儿在这里多谢夫君。”
盛隆和知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就着她的举动喝下,评价:“是还暖着。你若喜欢,就多用一些,冬日里喝些暖汤甚好。”
“你的侍女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太乙宫虽是道观,有诸多禁忌,但在吃食方面只忌四样,其余荤腥都可以照常食用,也可以饮酒。”
他看向她:“说来,这是道门的总规,你们应当知道才是。”
见他露出笑容,觅瑜安了心,跟着笑开:“是,纱儿知道,只是有的道观为了专注修行,澄心遣欲,下令将荤腥一概禁了,亦不能嫁娶享乐。”
“太乙宫作为道门祖庭,宫规森严,她们想得严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盛隆和嗤笑一声,夹了一筷子干烧冬笋,放进她的碗里:“若是靠下禁令来澄心遣欲,这道不修也罢,自古以来,重典都只能治一时的乱。”
“太乙宫明面上的规矩是严,但私底下是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冬日饮食最宜滋补,你有什么想吃的,便让厨房去做,且不用管这些规矩。”
“是,纱儿听夫君的话。”觅瑜乖巧道,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夫君在外忙碌了一上午,辛苦了,来尝尝这个。”
“好,你也别和我客气,快吃吧,再不吃,饭菜就真的要凉了。”
……
用过午膳,觅瑜陪着盛隆和凭窗而坐,聆听他讲述发生的事情。
昨夜,他前往守明道人处,告诉了对方一个好消息:通达道人的毒解了。
听到这里,觅瑜心中一动,询问:“听说,夫君是在正殿审的守明道人?”
“不错。”盛隆和承认,“这里既非东宫,也不是刑部,没有审讯场所,我便只好暂时借用一下正殿,想来天尊与祖师是不会介意的。”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觅瑜却听得叹然,心想,把正殿当做关押之所,行审讯之事的,他恐怕是古今第一人。
而且,太乙宫当真没有这样的地方吗?这里可是道门祖庭,天下第一宫观,网罗道士无数,不可能一个犯事的都没有……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吗?为了给守明道人一个下马威?还是给太乙宫脸色看?
她默默地想着,道:“那,守明道人听见这个消息后,有什么反应?”
他轻声一笑:“一开始不可置信,然后故作不屑,以为我是在诈他,直到我告诉他,你出身清白观,自幼修习医术,他的脸色才变了。”
“然后呢?”她追问,“他相信了夫君的话?相信师父的毒已经解了?”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饮了一口茶,“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求饶哀告,寻常犯人会走的流程,他都走了一遍,无趣得令我提不起兴致。”
“好在他的心思还算活络,见这条道走不通,便换了另外一条道,主动向我投诚,奉上点石成金之术,终于让事情变得有了一丝趣味。”
她一愣:“点石成金之术?”
这种术法……要怎么奉?将炼金的方子给他吗?
可是,点石成金之说虽然流传悠久,但始终只是流传,不见真迹,唯一有历史记载的,还被确认是造假……守明道人真的有这么一张方子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盛隆和支颐道,“他对此指天咒地地发誓,说他的方子是真的,已经成功过好几次,如果我不信,他可以亲自炼给我看。”
觅瑜有些明白过来了:“上午的那声巨响——”
他颔首:“就是他发出的声音。当然,对外宣称的是他在炼丹,毕竟炼金这种事,就算只是捕风捉影的空谈,也很容易引来猜忌和麻烦。”
她想起青黛丹炉炸了的说辞:“所以……守明道人的炼金失败了?”
盛隆和道:“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会成功。”
“如果只需要一张方子,就可以成功炼金,那么这世上早就处处是炼金的人了,不会到现在还是虚无缥缈之谈。”
“而如果点石成金需要有高超的道行,那么他凭什么能成功?需知,非大德者,无大修行。我不觉得他有堪比祖师的功德。”
“可他不是说,他成功过吗?”觅瑜道。
他发出一声轻笑:“是啊,所以他在丹炉炸开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的失败,认为只是一时的失误,因为他也不是每次都成功的,请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察言观色,推测他的回答:“夫君没有答应?”
盛隆和道:“我让人把他炼出来的金子扔进了火里。”
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却让觅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但是仔细想想,又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那些金子怎么样了?”她询问道,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结果。
“真金不怕火炼。”他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不是真金的东西,自然在烈火里现了原形。”
果然。
所谓的炼金之术,完全是虚言。
问题在于,守明道人知道吗?知道这是虚言,是假的吗?
“从他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不知道。”盛隆和道,“他在得知真相后几近疯魔,认定我是在骗他,说他从前也用火烧过,但都没有融化,是真金。”
他将茶盏放回案上:“于是我大发慈悲,着人重新寻了一处地方,让他重新炼了一回金,这回丹炉倒是没炸,可惜结果还是和原来一样,失败。”
“然后呢?他还要求再来一次吗?”觅瑜问道。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他开始寻找失败的原因,一会儿说日子不好,一会儿说时辰不对,到了后来,干脆说起了我的不是。”
“他说,都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导致他的失败。我本为不祥之人,靠着兄弟的牺牲才苟活至今,国运尚且会被我影响,何况他的气运?”
“什么?!”她不敢置信,又惊又怒道,“他竟然这样说你?他——”
“无妨,垂死挣扎之人的话语,不用在意。”盛隆和握住她的手,安抚,“如果你实在觉得生气,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把这份气出了。”
觅瑜一怔,才冲到胸口的气散了一半:“出了……?”
他微笑着应声,摩挲她的手掌:“我故作惊讶地询问他,他怎么知道我是靠着兄长的牺牲才活到现在,毕竟别人都以为我是九皇子,不是十皇子。”
觅瑜讶然:“隆哥哥……?”是她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还是他就是这个意思?他对守明道人说出了他是十皇子的真相?
盛隆和继续微笑:“他在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逐渐才反应过来,虽然我现在的身份是奇王,但不代表在我心里,太子就不存在了。”
“便是牺牲之说,也附会不到太子头上——众所周知,十皇子为国献身,被追封为灵慧童子,九皇子则沾了弟弟的光,被立为太子。”
她不解:“夫君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因为他还不算太蠢。”他道,“此等秘事,岂是他一介道士能知道的?而在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一点,相信他不会不明白。”
觅瑜怔怔地听着:“所以,夫君是想让他意识到,他必死无疑?”
“不。”盛隆和道,“我只想找一个理由,让他替我保守秘密。”
“——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下。”
觅瑜心中一颤。
什么样的活人,才能万无一失地保守秘密?
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目不能视?还是……
“不要多想。”盛隆和抚上她的脸庞,目光流连,既含着对她的款款温情,又有着不可探知的幽深,“你只要知道,他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就行了。”
“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担心,嗯?”
觅瑜颤动着睫翼,轻轻点了点头。
盛隆和满意地笑了,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说来,他的失败的确与我有关。”他道,“我派人在他的丹炉里做了手脚,无论是炼金还是炼丹,他都不可能成功。”
“放火里烧的金子也不是他的,确保能在他面前变成一堆黑炭。”
“不过后来我用他的金子试了一下,发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的金子比我命人调换的黑得更快,让我都有些后悔做手脚了。”
“当然,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他不痛不痒道,“毕竟炼金虽然是死罪一条,但真的能炼金和假的,还是不一样的。”
第165章
“夫君?”
觅瑜怔愕抬首,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竟然做了手脚吗?
守明道人的炼金失败,不是天意如此,而是人力所为?
他——
“我不相信他会成功。”盛隆和道, “但我不能因为不相信, 就不做好相应的准备, 我要确保他失败,确保他的炼金之法是错误的。”
“为、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命。”他平静道。
觅瑜不解:“可是,私下炼金已经触犯了死罪——”
“死罪也是可以免除的,只要他真的能炼出金子, 他就有可能活下来。”他道,“而我要确保的,就是他没有这条活路可走。”
“当然, ”他微微一笑,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 他原本就没有这条路。”
对……他刚刚说了,他用守明道人炼出的金子试了, 结果和那些做过手脚的金子一样,都融化在了火里,都是假的……他没有污蔑……
更何况,如果不是守明道人私自炼金, 又在被撞破秘密起动了杀心,几次三番地下手, 盛隆和也不会想要他的命……是他咎由自取, 怨不得别人……
觅瑜在心里想着,情绪平复了许多, 看向盛隆和,询问:“那, 夫君预备如何处置?我记得,你曾想以炼金一事,攻讦丹道之说?”
“不错。”他颔首,“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不过说辞要变一变,所以我暂时留下了陈至坚的性命,等用完了再看情况处置。”
她点点头,没有问他准备怎么用,也没有问守明道人情况如何,左右一切由他掌握,用不着她来操心,且对于这两个问题,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不过有些事情,她还是比较好奇的,比如——
“守明道人现在还被关押在正殿吗?”
“没有,我把他扔进了地牢,命人严加看守。”盛隆和抿了一口茶,“马上就要到腊月了,总不能一直把人押在天尊像前,我不着急,师父都要跟我着急。”
地牢……所以太乙宫的确有专门的关押之所?他在正殿里审讯,完全是为了给他人脸色看?
觅瑜默默地想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盛隆和放下茶盏,含笑对上她的目光:“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抿抿唇,小声询问:“你……是故意把守明道人关押在正殿的吗?”
“不错。”他回应得泰然自若,好似这是一个多么正常的举动。
“……为何?”
“为了杀一儆百,不让他人对我的脾性有什么误解。”他道,顿了顿,又补充,“当然,也是我心中实在有气,想好好落一落太乙宫的面子。”
“我在殿里审,他们就得在殿外站着,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走。”
觅瑜一愣:“他们在殿外站了一夜?”
“我让紫霄真人回去了,到底是被先帝敕封的,多少得卖两分情面。”他道,“至于其他人,只要是与陈至坚有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受了罚。”
都受了罚?这、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在冬日的夜晚,还下着雨……
觅瑜讶然,委婉道:“他们无故受罚,心中会不会……对你有怨?”
盛隆和看着她,轻轻笑了:“纱儿太心善了。什么叫无故?他们与陈至坚往来密切,保不齐便有几个知情的,我没有一个个审问,已经是格外开恩。”
“让他们在外头站一晚,连惩戒都算不上,又何来怨?倒不如说他们会感到畏惧和怨恨,畏惧于我的威势,怨恨于陈至坚的连累,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觅瑜听得一阵发愣。
她又一次鲜明地意识到,他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奇王,是太子,身份地位凌驾于众人之上。
他说的话,他们必须遵从,他降下的惩罚,他们也只能接受。
他说一不二,掌有生杀大权。
并且,和对待她的温柔亲近不同,在外时,他通常都是锋芒冷锐、威势深重的,叫人打心底生出害怕,便是她的侍女,也不敢在他跟前玩笑。
他说得对,旁人不会不满,只会畏惧。
畏惧他。
觅瑜怔怔地想着。
盛隆和端详着她,带着几分探究和笑意地询问:“纱儿不赞同我的做法?”
她缓缓摇头:“夫君这么做,一定自有道理,纱儿相信夫君……”
“不过,我听青黛说,上午守明道人在炼丹时,紫霄真人和一众道士都在外等候,这是夫君的意思吗?也是给他们的惩罚?”
“是我的意思,但不是惩罚,而是作为见证,见证陈至坚的炼丹失败。”他回答,“如果他们有心思的话,也可以当做热闹看,至少场面还是挺大的。”
最后一句话带着盛隆和特有的风趣,让觅瑜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心想,在场中人除了他,恐怕没有谁有这份心思。
青黛或许有,但也只是不知者无畏,若叫她瞧见昨夜藏书楼里的景象,可能今日上午,她就不敢出去打探消息了……
发散地想了一些有的没的,觅瑜收敛神思,接着询问:“夫君是以什么罪名处置的守明道人?”
盛隆和道:“自然是行刺奇王。”
一个板上钉钉的罪名,但觅瑜想听的不是这个。
她道:“行刺也是有原因的,夫君准备用什么说法?”私下炼金被撞破肯定不行,他在之前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想让外人知晓此事。
“不用什么说法,”他道,“行刺奇王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再多的,旁人没必要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
还能这样?
觅瑜惊讶不已,迟疑道:“这么做……不会引起他人猜测吗?”
盛隆和满不在乎:“猜测又如何?猜测了,他们就敢质疑我的决定,认为陈至坚是被冤枉的,这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
也是,他是太子,行事不必顾忌他人想法,甚至他现在的身份是奇王,比太子更加随心所欲,不需要名正言顺。
且,有的时候,说比不说的含义更深,让人浮想联翩。
想明白了这一点,觅瑜就不再抱有疑惑,取而代之的是感叹,心想,他当真是思虑周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迅速冷静下来,想出万全的应对之法。
面对这样的他,守明道人败得不冤。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现在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
“不算全部,还有一些事要等到回宫后再处理。”盛隆和道。
“不过太乙宫是安分了,想来,有了这样一份前车之鉴,其他人就是有什么心思,也不敢在我面前生事。”
闻言,觅瑜感到一阵轻松,虽然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出多少力,但欢喜的心是十足的,一时笑意嫣然:“太好了。”
她说着,想起一件事,又解开了一个疑惑:“难怪你之前离宫时,百般不放心留我一人在这里,我还道你太谨慎了,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这么一想,你当时的担心很有必要,安排一半暗卫的举动也很合理。”
“可你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她故作不满地娇嗔,“让我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待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而我又什么都不知道,错过最佳的应对时机怎么办?”
“是我不好,”盛隆和用掌心摩挲着她的脸庞,“但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如果我说了,留你一人在这里胡思乱想,岂不更加是错?”
“况且,当时的我虽然不放心你,但对于护卫的部署还是有点信心的,若是他们都无法保护你,这天底下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好吧,她又被他说服了,他总是这样有理。
不过她本来就没有想指责他,只想向他撒个娇,而且他说得很对,他给她留了全部的护卫、一半的暗卫,将庭院守得铁桶一块,足以保证她的安全。
但她不愿在口头上落下风,嘟唇道:“那你也还是不好,又瞒了我一件事。你不是说,从今往后再不瞒我吗?怎么全不算数?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盛隆和温柔一笑:“自然是真心的。”
“但也许是性格使然,我总是会不自觉瞒下一些不想让你担心的事情,就像这会儿,我应该向你保证,努力改正这一点,可我并不觉得它是个错误。”
觅瑜瞧着他:“夫君的意思是,类似的事情,往后还会发生?”
她的双眼清澈,似一泓泉水,倒映着他俊美的面容。
看着这样的她,盛隆和舒眉而笑,低头吻上她,作为回答。
觅瑜有些不满,觉得他是在糊弄她,但随着熟悉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热意涌上她的心口,就无心再想这么多了。
她闭上眼,仔细感受他的亲吻,沉浸在他的爱意之中。
……
之后的一段时日,在盛隆和的陪伴下,觅瑜去了几次上善若水居,清除通达道人体内的余毒。
从陈至微的口中,她得知了不少事情,比如行刺一案发生后,太乙宫上下人心惶惶,毕竟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一不小心就能牵连全部人。
因此,当奇王殿下只发落了一个人的消息传出时,众人如蒙大赦,连连感念王爷大恩,无人探究守明道人行刺的原因,更无人怀疑其罪名的真假。
往日里,由于奇王深居简出,行踪不定,性情难以捉摸,众人对他的评价都比较偏向于畏惧,觉得他喜怒无常。
这事一出,他立即一改风评,众人虽不敢在面上谈论,但私底下都在感慨,不愧是宽和仁德的太子殿下,即使身患臆症,也不改敦厚之心。
能够拥有这样一位殿下,当真是他们的福气!
第166章
觅瑜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大家当真都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陈至微点头确认, “不过也就是这会儿,等过一段时日,说法就又会变了。”
“又变了?为什么?”她有些困惑地询问。
“还能为什么?小石头长得吓人呗!”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觅瑜觉得自己听错了话, “师父是在说, 夫君长得——吓人?”
“是啊, ”陈至微一本正经道,“虽然他长相还行,但一直冷着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别人不害怕他,怕谁?”
“特别是前几日,为师都不敢和他多加玩笑, 生怕惹恼了他, 让他谁的面子也不卖, 降罪整个太乙宫,真是……”
他摇摇头, 摆出一副后怕的模样。
是这样吗?
觅瑜回想近日情形,觉得盛隆和没什么变化,还是和寻常一样,待她温柔体贴、关怀备至。
不过她也清楚, 他在她面前与别人面前是不同的,再加上她想起来, 他的确说过“心中有气”之类的话, 便更加理解了通达道人的说法。
想来,这段时日, 太乙宫众人的日子不怎么好过。
“现在怎么样了?”她询问,“情况好点了吗?”
“现在好多了, 为师敢跟他说道说道了。”陈至微兜手在宽大的袖子里,“事发第二天的情形才叫吓人,一堆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几个小道童惊慌失措到跑到这里来,向为师求救,说王爷不知道为什么发了震怒,要治师祖师叔的罪,请为师赶过去救人——”
觅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惊奇道:“师父过去了吗?”
“去了,怎么能不去?那些孩子一个个着急得跟什么似的,脸都哭花了,为师就是再铁石心肠,也无法置之不理啊。”陈至微哀叹。
“可为师就算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小石头的性子,徒儿媳妇你也是知道的,决定了的事谁都不能更改,更不要说当时的情形十分震撼可怕——”
太乙宫设有数间丹房,其中一间专给守明道人用,因为地处偏远,又有明令严规,闲杂人等不得擅入,是以往日里一直很冷清,直到那日才变得热闹。
然而,这热闹却分外慑人。
守明道人在丹房里炼丹,奇王的护卫在门外把守,院子里跪了一地人。
这些人中,有守明道人一辈的,也有往下一辈的三代和四代弟子,全部规规矩矩地跪着,垂首帖耳,不敢出一声大气。
甚至连紫霄真人也来了,虽然奇王给了他颜面,命人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安坐,不用当众跪地,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如坐针毡,一点也不安稳。
更外围的地方又是一圈护卫把守,岗哨层层传递,甚至设到了山道上。
一看见这阵势,陈至微就想打退堂鼓,因为他再明白不过自己徒弟的性情,知道这是真的动了怒,打定主意要治守明道人的罪,并且是杀一儆百地治。
别人不敢面对盛怒中的奇王,难道他就敢吗?他的胆子也很小的!
可他又不能真的离开,不说身边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期待他拯救众人于水火中,单单以他奇王师长和太乙宫弟子的身份,他也合该问一问。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请护卫进去通传。
很快,护卫带着答复回来:“王爷允了道长的求见。道长,请。”
寒风中,盛隆和长身而立,披着一件墨氅,在流露出高贵气质的同时,也散发着迫人的威势,仿佛淡雅山水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的他是通达道人不曾见过的,从前那个孤立无助的小石头长大了,现在的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便能定人生死。
意识到这一点,陈至微想打退堂鼓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
然而为时已晚,盛隆和看见了他,向他问好,询问他身体有无大碍。
“为师、为师还好……”他答得有些磕磕巴巴,完全不像往日里那样插科打诨,“这个……为师今日前来,主要、主要就是为了……”
“弟子知道师父的来意。”盛隆和打断他的话,“师父无需多言。”
盛隆和的态度有些不客气,放在以往,陈至微早吹胡子瞪眼起来了,斥责其不敬师长,但现下,他一句抱怨的话也不敢说,只有唯唯应声。
倒是盛隆和主动问了他:“师父可知晓,弟子为何要请众人来这里?”
他一边腹诽这哪里是请,明明是命令,谁要是敢不遵从,就等着变成第二个被杀来儆百的人吧,一边摇头表示不知道。
盛隆和道:“守明道人自请炼丹,希望能以此证得丹道大成,冀得仙丹,献呈父皇。本王感念他的这份忠孝之心,便成全了他。”
陈至微听得一阵迷糊,什么仙丹?什么丹道?他们不是昨晚才讨论过,守明道人炼的不是丹,是金,怎么今天又变成丹了?这是搞的哪一出?
就这样迷惑了半晌,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所谓的冀得仙丹,恐怕不是守明道人的期望,而是盛隆和的说法,自请也不是真的自请,而是被迫。
他睁大眼,惊愕地看向弟子:“你、你——”
盛隆和微微一笑:“师父觉得,他会成功吗?”
他的笑意带凉,似一柄无形的冰刃,划破凛冽的寒风。
陈至微的冷汗都要下来了,结结巴巴道:“这、这个……”
见他迟迟不答,盛隆和也不强求,转过身,询问不远处的紫霄真人:“真人觉得如何?”
紫霄真人同样渗着冷汗,难以给出一个完整的回答:“这……这……”
“真人也不好判断?无妨,本王再问问别人。”盛隆和点了另外一个人的名,“静亭道长,你素来与守明道人交好,对于他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静亭道人是陈至微的同辈师弟,性情本就不怎么和善,又因为所练的功法特殊,更是脾气暴躁,得罪过不少人,曾经的十皇子就是其中之一。
奇王来到太乙宫后,他一时惶惶于开罪过十皇子,一时又庆幸奇王不是真的十皇子,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
他为此找过好几次通达道人,恳请对方不要告诉奇王这件事。
可恨他这师兄看着好说话,却是个极为护短的,当年就为这事和他干了一架,闹到了紫霄真人出面调停的地步。
面对他的请求,陈至微东拉西扯,含含糊糊,就是不肯干脆答应,还在言语间拐弯抹角地讽刺他,气得他直冒火,差点当场添了新仇。
好在他的师兄终究有点师门情谊,这么多年过去了,奇王都没有找他的麻烦,想来是没有从师长口中得知这件事。
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对奇王敬而远之,不敢再有半分招惹。
没想到有人上赶着去行刺——
行刺奇王,行刺太子,犯下诛九族的大罪!
这个人还是他的师兄,与他过从甚密,说他不清楚什么内情,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
为着这项,从昨晚开始,静亭道人就一直惊惶不安,此时冷不丁被奇王指名道姓,更是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磕头叩首:“贫贫贫、贫道……”
面对他,盛隆和就没有什么好声色了:“好好说话,莫要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静亭道人暗暗叫苦,他哪里是不肯好好说话?是被吓得说不出正常的话啊!
然而奇王有命,他不敢不从,只能强逼着自己开口:“贫道、贫道觉得……师、师兄他——他恐怕会功亏一篑……”
他知道守明师兄炼丹的水平很高,但再怎么高也不可能高过神妙真人,不然后者凭什么被圣上封为真人,而他们只能被师父赐予道号?
他的师兄既然宣称要献丹于圣上,那就别怪他比较两者的丹药了,无论他师兄炼出来怎样完美的丹,比起神妙真人,肯定有所差距。
更不要说王爷的态度摆在这里,他怎么敢推断师兄会成功?
所以,功亏一篑是最适合的答案。
盛隆和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嗤笑道:“想得倒是周全。既如此,本王再问你,这丹房里可有什么密道?尊师兄不会炼着炼着,就不见人了吧?”
静亭道人的冷汗下来了。
不是因为王爷的刁难,而是他觉得这个猜想很有可能。
正常人当然不会在丹房里设密道,可守明道人很显然不是正常人,放着紫霄真人高徒、太乙宫都管的舒坦日子不过,去行刺什么奇王,叫人不敢置信。
他要么是昏了头,入了魔障,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精怪野鬼附身,要么是在酝酿着一个惊天大阴谋,早早便为此做好了谋划。
如果是后者,他会不会在谋划行刺大计的同时,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呢?毕竟古往今来,能刺杀成功的没有几人。
而这退路,会不会就在丹房呢?
静亭道人的冷汗滴滴落下。
其余人听见盛隆和的问话,也不约而同地悬起了心。
虽然不明白守明道人在行刺失败后,为什么会提出炼丹的要求,王爷又怎么会同意,哪怕他想得仙丹求长生,也应该不敢服下刺客炼出的丹才对。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守明道人真的跑了,那么他们和太乙宫,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乌云。
一片寂静中,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
“跑了也无妨,本王会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他慢条斯理地道,“三天之内,若你们能抓住他,便是捉拿逆贼有功,本王会亲自替你们向父皇讨赏。”
还是寂静。
半晌,陈至微犹犹豫豫地发问:“那……要是,抓不住呢?”
盛隆和微笑道:“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师父与真人,便都是逆贼同党,以同罪论处。”
第167章
觅瑜讶然:“夫君这么说了?”
“为师骗你干什么?”陈至微道, “你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形,院子里一片死寂,大家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不敢喘一口大气, 只有怦咚、怦咚的声音——”
她困惑道:“什么声音?”
“心跳声!”他反手指向自己的胸膛,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为师是吓得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喉咙口,好在最终没有发生这种事,大家伙逃过一劫。”
夸张的描述和动作, 让觅瑜忍俊不禁,惊讶的情绪逐渐消退,莞尔道:“我想, 就算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 夫君也不会降罪太乙宫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
“为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在吓唬我们。”陈至微捂着胸口, 摇摇头,一派心有余悸的模样,“可知道不代表不害怕。”
“你想想,院子里跪了一地人, 护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高高在上的奇王说话带笑, 偏偏不含半点感情, 说出来的话还很骇人——”
“这样的情形,谁不害怕?”
“就是徒儿媳妇你, 如果当天去了,肯定也会被他吓到!”
也是, 汝南郡王一案时,盛隆和在她的生辰宴上审人,因着顾及她,已经算是有所收敛,也仍旧吓得在场诸人战战兢兢,连一向胆大的晏妩娴都不敢多言。
守明道人炼丹当日的情形,恐怕只会更糟。
这么想着,觅瑜便理解了通达道人,宽慰道:“师父说的是,那样的情形的确可怕,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师父可以安心了。”
陈至微配合地长舒口气,端起茶盏:“是啊,都过去了……为师真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什么事情?”盛隆和从外面走进来。
陈至微正在喝茶,冷不防听见这一声询问,登时被呛住了。
看着他不断咳嗽的模样,盛隆和扬起眉,带有几分玩笑和狐疑地开口:“师父不会是在说弟子的坏话吧?”
觅瑜笑着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柔婉道:“没什么,不过几句闲话,夫君不必放在心上。你的事都顺利办完了吗?”
盛隆和答应一声,同她一起坐到案边:“都处理好了。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陈至微捶打着胸口,好不容易止住咳,闻言露出心虚的笑容,呵呵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两句闲话,两句闲话……”
“对了,小石头你刚才出去,都交代了那些护卫什么?”他试图转移话题。
盛隆和微微一笑:“不过也是两句闲话,没什么好说的。”
陈至微一噎,又笑起来,附和:“对,闲话,闲话,不用说,不用说……”
盛隆和笑意愈深。
“纱儿,”他看向觅瑜,“师父都同你说了什么?”
“这……”觅瑜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通达道人。
后者朝她挤眉弄眼,摇头摆手一齐上,意思很明确:不要说。
但她不愿也不敢对盛隆和撒谎,并且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遂对师长投以一个歉意的眼神,全盘托出了方才的谈话。
果然,盛隆和在听了后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翻过一个茶盏,道:“我说呢,师父怎么一脸心虚的表情,原来是因为这样。”
觅瑜习惯性地想给他斟茶,但被通达道人抢先,陪着一张笑脸,殷勤不已地倒了一杯八分满的茶,把茶盏推过去:“徒儿喝茶,喝茶。”
盛隆和接过茶盏,但没有喝,而是放在手里把玩,慢悠悠道:“不过出去交代几句话的功夫,师父就说了这么一大堆弟子的坏话,可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哎,怎么算坏话呢?”陈至微睁着眼说瞎话,“那明明是夸奖,夸奖徒儿你威风凛凛,飒爽英姿,不怒自威,威势逼人……咳咳,后面的两句不算……”
“再说,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当日徒儿媳妇不在,没有亲眼见到你是怎么处置人的,为师若不说出来,徒儿媳妇如何能知晓你的这个、这个英明神武?”
“是吗?”盛隆和轻笑,“不是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不是!绝对不是!”陈至微坚决地回答。
这信誓旦旦的模样,让觅瑜又觉得好笑,又怀有歉意,主动揽过话题,道:“说起来,那位静亭道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师父说,他曾经得罪过夫君?”
盛隆和扫了通达道人一眼。
他没有开口,但神情很明显是在嫌弃师长的口无遮拦。
陈至微原本还有些心虚,一见到他的眼风扫来,立即不心虚了,挺胸抬头道:“看为师干什么?谁让你烧了为师的书,这件事为师能记你一辈子!”
觅瑜有些疑惑:“什么?”
盛隆和曾经烧过通达道人的书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并且也是听后者说的,但这和静亭道人有什么关系吗?
难不成,他之所以会烧书,就是因为受了静亭道人的撺掇?
“也对,也不对。”陈至微回忆着往事,“烧书是这块臭石头自己的主意,但起因出在静亭师弟的身上。”
“当年,小石头还没有这么听话,不对,是不听话,也不对……总之,那时的他不像现在这样,很喜欢在宫中四处逛,为师怎么说都不听。”
“有一天,他拿着一串草编的蚂蚱,不知道怎么的被静亭师弟遇见,又不知道怎么的两人起了冲突,静亭师弟把他的蚂蚱全部踩扁了,还说什么——”
通达道人的脸皱起来,似乎想起了一件极为心痛的往事。
“——还说,这是对他的魔考!他不能生气!如果他生气了,就说明他道心不够,往后上天还会再降下魔考,让他继续失去心爱之物!”
“然后!这臭小子!这臭石头!就举一反三,跑过来把为师的书烧了!”他伸手指向盛隆和,声音和动作因为愤怒都有些发抖。
“那可是为师才写完的手稿啊!耗费了为师整整半个月的心血!就这样被你烧了!你说,为师怎么能不记你一辈子?!”
觅瑜瞠目结舌:“师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陈至微咬牙切齿,直挺挺地指着弟子,“不信你问他!”
面对师长的控诉,盛隆和神色不变,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茶,道:“弟子若不烧了师父的书,师父又怎能有切身之痛,理解弟子的感受呢?”
“混账!你被踩扁的只是蚂蚱,为师被烧掉的可是手稿!手稿啊!”陈至微几乎破音。
盛隆和依然淡定:“对于当时的弟子而言,那些蚂蚱就好似师父的手稿,弟子看见蚂蚱被踩扁的心情,与师父看见手稿被烧掉的心情,是一样的。”
陈至微深吸一口气:“——对,没错,道理是这样,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同为师说呢?非要烧掉为师的手稿?难道在你心中,为师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吗?”
“师父自然讲理。”盛隆和垂目,看向茶盏中的水面,“但弟子当年要的,反而是师父的不讲理。”
“试问,假使弟子没有烧掉师父的书,师父可还会怒火上头,冲去找静亭道人算账?恐怕只会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让其赔上一串蚂蚱吧。”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陈至微疑惑地歪了歪眉,“他踩扁了你的蚂蚱,然后赔你一串,不是很正常吗?”
“就像弟子烧了师父的书,再赔给师父一套一样?”盛隆和看向他。
“对啊——”他先是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又摇摇头,否定道,“不不不,不对,你后来赔的那套书,是你后来烧掉的——”
“说起这事为师就生气,你说你的蚂蚱被踩扁了,气不过烧为师的书,为师也认了,可你后来好端端的,又烧为师的书作甚?!”
盛隆和微笑:“自然是因为得到了祖师的指示,再给师父降下魔考。”
陈至微瞪眼:“胡说八道!真要是魔考,你怎么不像之前那样烧掉为师的手稿,反而烧铺子里可以买到的成书?为师看你就是故意在给为师找不痛快!”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现在我们先说之前的。”盛隆和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若是我在烧了师父的手稿之后,又赔了师父一份手稿,师父可还会生气?”
陈至微不假思索地张口回答:“那为师——”
他顿了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捻须道:“还是会有点生气的,但不会像现在这样记这么多年,记一辈子!”他又瞪了弟子一眼。
“当然,”他补充道,“得是一模一样的手稿,不能是你胡写的。”
盛隆和放下茶盏:“所以师父能理解了吗?在弟子看来,敬亭道人赔偿的蚂蚱,就是那串胡写的蚂蚱。”
陈至微没听懂:“什么一串两串胡写乱写的……手稿和蚂蚱能一样吗?蚂蚱谁不会编?手稿你能写?为师自己都写不出一模一样的!”
盛隆和垂眸又看了一眼茶水。
然后,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吧,当年弟子太小了,有件事没好意思说,其实,那一串蚂蚱,是弟子准备送给师父的礼物。”
“什么?”陈至微一惊,“你说什么?礼物?!”
“是啊,师父的生辰贺礼。”他淡淡道,“因为是第一次尝试编织这种东西,弟子编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编出一串,不想被人一脚踩扁了。”
“当时,弟子感到十分难过,伤心生气,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现在看来,弟子根本不用着急,因为师父并不在意这些蚂蚱。”
“谁说的?!”
通达道人噌的一下站起身。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他气得直拍桌子,“居然敢把小石头亲手制作的生辰贺礼踩扁,这个混账敬亭……为师——为师找他算账去!”
第168章
眼见通达道人气得脸都红了, 觅瑜连忙起身相劝:“师父息怒,师父才清了体内的余毒,不可大动肝火。”
“当年的事, 就让它过去吧, 左右夫君的心意已经到了, 至于贺礼……”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遂看向盛隆和,示意他来安抚师长。
盛隆和原本泰然坐着, 好似通达道人的愤怒与他无关,直到接收到她求助的目光,才缓缓起身, 开口。
“不过一串蚂蚱, 踩扁就踩扁吧, 师父在当年已经和静亭道人吵过一架,出了这口气, 此时再去,难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吵了也难觉舒坦。”
“若是还不解气,师父也不必亲自前去, 大可让弟子差人代劳。”
“代劳?”陈至微一愣,疑惑道, “代什么劳?帮为师吵架吗?”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自守明道人一案后, 静亭道人一直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深恐受其牵连。”
“我的人去了, 不消说一个字,只需往那一站, 便能让他战战兢兢,回想这二十年来得罪过我的所有地方,并深刻自省,懊悔当初举动。”
“师父说,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法子,岂不是很好?”
“这——”陈至微干干笑了两声,抚须道,“这个法子,是很不错,不过——”
看起来,他虽然对静亭道人有所不满,但也没有到这一地步。
觅瑜亦不赞同地轻唤:“夫君。”
她倒不是真的认为盛隆和会这么做,而是觉得他这样吓唬长辈不好,说到底,通达道人都是为了他才如此动气,其中有一大半还是他挑拨的。
更不要提之前中毒一事,他便是看在这一点上,也不该让师长动怒伤身。
盛隆和朝她微笑:“我开玩笑的,你们怎么当真了。也不想想,这案子才尘埃落定,若是再起波澜,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我怎么会主动生事?”
“啊?”陈至微抚须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对,为师想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不能再起风浪,小石头考虑得很周到……”
“既如此,为师也就不去教训他了,就像小石头说的,当年已经出过气了,不必再出一次,也像徒儿媳妇说的,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
他的话说得豪迈豁达,然而,从他的神情来看,却是庆幸中夹杂着遗憾,不知是在遗憾当年的那份生辰贺礼,还是遗憾不能给静亭道人一个教训。
“就是——”他看向盛隆和,试探性地笑了笑,伸出手,“为师当年没有收到的那份生辰贺礼,不知道小石头是否能够——?”
盛隆和故作惊讶:“没有收到?怎么会?弟子明明记得师父收下了。”
“哎呀,你不要明知故问。”陈至微略带埋怨,“为师收的是你后来送的那份贺礼,你原先准备送的那串蚂蚱,为师根本不知道,更无从提收下。”
他有些讨好地笑起来:“所以——你能不能——?嘿嘿嘿……”
盛隆和也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师父指的是这个。”
陈至微笑得越发殷勤:“对对,就是这个,小石头你——”
盛隆和微笑道:“不能。编蚂蚱的手法,弟子早已忘了,不能再送师父一份。”
“当然,若是师父想要,弟子可以派人下山去买,或者命人现编,不知师父喜欢哪种?”
陈至微有些傻眼:“啊?忘了?怎么会?你、你不是在诓骗为师吧?”
“弟子不敢欺瞒师父。”他平静回应,“年深日久,当年的不少事情,弟子都忘了,若非此事实在特殊,弟子也不会印象这么深刻。”
陈至微还是不敢相信:“蚂蚱被踩扁的事你记得,蚂蚱编织的手法你居然忘了,这也太……”
他嘀咕着,话音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从怀疑变成了悟,“啊”了一声,目光扫过夫妻二人,支吾道:“为师……为师知道了……”
“师父?”觅瑜不解。
陈至微仍是支吾,掩饰性地干咳两声,摆摆手,道:“没什么,为师就是想说,忘了便忘了吧。”
“就像徒儿媳妇说的,小石头的心意已经到了,至于送不送礼,又是送的什么礼,都不重要,不重要……”
道理是这般没错,然而,若对方果真不在乎贺礼,又怎么会向弟子讨要?
可他为什么不要了?不,不是不要,而是不坚持要。他似乎理解了盛隆和的忘却,并且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这是为何?他又想起了什么?了悟了什么?
觅瑜满心不解,奈何通达道人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盛隆和也没有要追问的意图,师徒俩一起将这个话题揭过,她也只能暂时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
直到回了壶中天地,夫妻二人在房中独处,她才袒露心中疑惑。
盛隆和听罢,轻轻一笑,询问她:“纱儿觉得,我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诓骗师父?”
她一愣,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回答:“照理,纱儿该相信夫君,可是,夫君在某些方面,的确颇有——颇有——”
“颇有什么?”他含笑追问。
她咬唇轻嗔,推搡了他一把:“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盛隆和笑着握住她的手,圈过她的腰,把她抱入怀里:“看来为夫在娘子心中的形象不怎么好啊,不过没关系,因为你想得没错,我的确骗了师父。”
她震惊地睁圆杏眸:“什么?!”
他居然在这种事上骗人?而通达道人居然还信了?
觅瑜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不想费神编织蚂蚱吗?”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要不然的话,她实在想不明白了。
毕竟,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呢?
“自然不是。”盛隆和道,神情似有惊异,“你以为我骗了师父什么?忘了怎么编蚂蚱吗?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我诓骗师父的是另外一件事。”
觅瑜:“……”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欣慰他没有在这事上骗人,还是该感慨他骗人的技术高超,不知不觉间就诓骗了通达道人,她也没有意识到一星半点……
她干巴巴地询问:“夫君骗了师父什么?”
他回答:“当年的那串蚂蚱,并不是我准备送给师父的生辰贺礼。”
觅瑜:“……”
她错了,这还不如她原来以为的,虽然两种欺骗都伤感情,但不想费神编蚂蚱,总比生辰贺礼是假的要好一些……
她有些不敢置信,怀疑盛隆和现在才是在骗人。
因为他虽然喜欢开玩笑,但一直很有分寸,她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上骗人。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或许,是因为我心情不好。”盛隆和道。
说话时,他噙着淡淡的笑意,与寻常玩笑的模样无二,觅瑜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仰头凝视着他:“夫君……?”
盛隆和没有看她,神情悠远,似乎在回忆往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串蚂蚱,的确不是我给师父置备的生辰贺礼,而是我花费了许多精力准备的,想要送给母后和兄长的礼物。”
觅瑜一愣。
他对她笑了一下:“小时候的我虽然养在太乙宫,但并没有与世隔绝,仍然能收到母后送来的东西,当然,是偷偷托人送过来的。”
“一开始是些衣食用品,譬如母后缝制的衣裳,制作的糕点等等,后来,随着我读书认字,便逐渐有了书信,短短的几句话,能让我高兴上许久。”
觅瑜听着他的讲述,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幕场景——
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翘首以盼着亲人的来信,终于,他等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三两下读完,然后又读了一遍,再一遍。
薄薄的一张信纸,寄托着亲人对他的思念,笑容在他的脸上绽开,这笑容会持续很久,直到被等待的焦急取代,进入下一个循环……
这样的想象,让觅瑜升起一阵心酸。
她心疼他,小小年纪就不得不与亲人分离,在太乙宫中生活,纵使有通达道人照顾,比起别的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欢,这样的日子也分外孤单。
同时,她也为他感到欣慰,欣慰皇后没有放弃他,即便相隔甚远,也依然挂念着他,给他送来温暖和关爱,让他不必在孤独中成长。
盛隆和的讲述还在继续。
“和这些东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兄长的手信。”
“兄长比我要聪慧许多,不过五岁年纪,就能倒背如流十几本大家经典,让我有时都庆幸自己不在宫中,不用和他一起念书。”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方面都厉害。比如有一次,他在一本利州的风物志上,看到一个草编蚂蚱的方法,想照着编出来几只,就没有成功。”
“风物志?”觅瑜有些好奇地重复。
他颔首:“那本书上说,每逢夏秋之际,利州的孩童都会编织蚂蚱,家里有几个人,就编几只,然后把它们串起来,挂在大堂里,寓意阖家团圆。”
“而母后正是利州人,所以兄长在看到这份记载后就留了心,学着编织蚂蚱,可惜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假借让我拓宽眼界之名,托母后将书转送给我,并偷偷在书里夹杂一张纸条,拜托我试上一试。”
第169章
觅瑜恍然。
难怪他如此在意这件事, 直到今天都念念不忘,原来是因为这个!
接着,她又紧张起来, 想到那串蚂蚱最终的命运, 一颗心不由得悬起。
“夫君……”她喃喃唤他。
盛隆和朝她微笑:“现在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会心情不好了吧?”
她靠着他的胸膛,点点头,轻应一声:“嗯,纱儿知道了……只是, 此事说到底是敬亭道人之过,与师父无关,夫君为何要迁怒于师父……?”
盛隆和抚摸着她的背, 缓缓回答:“怎么说呢, 我当年编了两串蚂蚱, 一串代表母后、兄长和我,一串代表师父和我, 准备分别送给母后和师父。”
“所以严格来讲,我并没有欺骗师父,那串蚂蚱里的确有他的礼物,但还没等我送出去, 它就连同我准备送给母后的那串,一起被踩扁了。”
“为了编那两串蚂蚱, 我花费了不少功夫, 编得不好、难看、有错处的,都拆了重编, 好不容易编成了,还没有等我捂热乎, 就——”
他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当年的遭遇,还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总之,那时候的我非常生气,狠狠踹了陈志刚,也就是静亭道人一脚,之后还不解气,在伤心与委屈的情绪激荡之下,最终做出了火烧师父手稿的决定。”
觅瑜能理解他的心情,也心疼他的遭遇,但还是觉得烧手稿有些过了,毕竟不是通达道人欺负的他,他就算要烧,也应该烧敬亭道人的手稿才对。
“我想过这么做。”盛隆和道,“但是——纱儿,我不瞒你,师父的这份手稿,是受紫霄真人之托写的,需要这份手稿的不是师父,而是真人。”
“我烧了手稿,师父固然会有损失,但最着急的还是真人。”
他凝视着她:“你说,当真人得知这场飞来横祸的缘由之后,他是会怪罪年纪幼小、受到欺负的皇子呢,还是恼怒长大成人、主动挑事的弟子?”
觅瑜愣愣地看着他。
“所以……夫君决定烧掉师父的手稿?”
“我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的。”盛隆和道,“而是在我报复未遂之后,才升起的这个想法。”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因为我最终算计了师父,算计了紫霄真人,我通过挑起他们的怒火,来确保陈志刚受到足够的惩罚。”
“紫霄真人暂且不提,师父——他视我如己出,对我全心全意,我但凡有一点孝心,都不该算计他,可我仍然这么做了,只因为我的愤怒与不甘。”
“你说,”他轻笑着询问她,“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忘恩负义?”
觅瑜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这么对她,尤其是她信任、喜欢的人,比如他,她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感到伤心,但在同时,她也能理解他。
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对于他的一切举动,哪怕是不好的、错误的,她都抱有极大的包容。
她也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一个圣人,必须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而且那时的他才几岁?能想出什么万全之法?他的身份也不像现在这样尊贵,除了通达道人,太乙宫里有谁在乎他?为他着想?
遑论那些蚂蚱代表的美好寓意,他一定花费了许多心思去编织,期待着送给亲人和长辈,却被粗暴地踩扁了,毁掉了。
换成她,遭遇这种事情,恐怕会比他更伤心无助,应对得比他更差。
所以,对于盛隆和当年的举动,觅瑜能理解,不觉得他忘恩负义。
但对于之前,他对通达道人说的那番话,她就有些不能理解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不是我要提起这件事的,”盛隆和道,“是师父主动提起的。”
对,是通达道人先说起了烧书的事,然后才延伸到蚂蚱一事上。
说起来还要怪她,选什么话题不好,偏偏要选静亭道人的,可是她不问,怎么知道背后有这么一桩往事?他们又没告诉过她……
觅瑜有些抱怨地想着,口中道:“那夫君也没有必要牵扯到生辰贺礼上,让师父为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动怒伤身,要知道,师父体内的余毒才刚刚清呢。”
也许他不觉得怎么样,毕竟通达道人看起来生龙活虎,生起气来也精神十足,半点不像从鬼门关走过一圈。
可她是大夫,清楚地知道当时情形的凶险,也知道清除毒素后休养身体的重要性,就……忍不住要在意一些。
盛隆和诚恳认错:“这点是我不对,但是——我当时也是真的心情不好,一时忍耐不住,就说了。”
她好奇道:“夫君心情不佳,纱儿能理解,可是,这件事到底过去了十几年,你在回忆时,还会像当年那般愤怒吗?以至于迁怒到师父的身上?”
“愤怒是有,但只有零星的几点。”他回答,“如果我像当年那样生气,说出来的,就不会是几句轻飘飘的话了。”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说,我很是不必为了一件往事计较,计较的对象还是无辜受累的师长,是不是?”
觅瑜有些小心地点了点头。
如果当时在场的是静亭道人,哪怕这件事过了二十年、三十年,他说的话再过分、再可怕,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是对方自作自受。
可是通达道人有什么错呢?他的贺礼被毁了,手稿被烧了,还在心爱弟子的算计下,跑去找师弟大闹了一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
“我对师父是有些出言不逊。”盛隆和承认,“说到底,是我自己粗野无礼,仗着师父的脾气好,包容多,便任性放肆,不敬师长。”
这就有些过了,他的脾性是略为乖张,但远远不到粗野无礼的地步,而且,她想要听的也不是他的反省自责,而是他会这么做、会心情不好的原因。
“夫君言重了。”她先是温言软语地宽慰,“谁都会有起小性子的时候,你会,纱儿也会,你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说话欠妥,在情理之中。”
然后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询问,“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何会那般心情不好?”
她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幼童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他因此记上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是正常的。
但记得不代表记恨,他总不能每每想起一次,就咬牙切齿一次吧?他又不是那等眦睚必报之徒……就算是,他也早已在当年完美地报复过了。
所以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件十几年前的往事,而心情不好到迁怒师长的地步,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子。
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她不了解的内情?
盛隆和抚摸着她的动作缓了缓。
“在利州风俗中,串起来的草编蚂蚱,寓意阖家团圆。”他道,“而在我的蚂蚱被踩扁后不久,锦衣卫就奉旨前来这里,迎我回宫。”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
因为觅瑜知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圣上想要以他献祭天下,用他的性命换取甘霖。
最终,九皇子舍命救了他,他们兄弟只见了短短的一面,就天人永隔。
他也从此失去了阖家团圆的机会。
觅瑜心神大震。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草编的蚂蚱寓意团圆,而他的蚂蚱被踩扁了,一如他与亲人的命运,支离破碎。
在理智上,他应该知道,这不能怪他的蚂蚱,不能怪踩扁他蚂蚱的人,毕竟这只是一种风俗,一种寄托,不是真的卜卦吉凶。
但是在情感上,谁又能忍住不去想?不迁怒?不迁怒他人?不迁怒自己?
或许,他难以释怀的,不是静亭道人,不是通达道人,而是当年的他自己,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觅瑜怔怔地想着。
她有些贴紧了盛隆和的胸膛,低声唤他:“夫君……”
盛隆和收拢她的腰肢,回应:“我不想博取你的同情,纱儿,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很难不去想,不去在意。”
“我知道,我不该把这两件事牵扯到一起,但我——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呢?
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年那些蚂蚱没有被踩扁,他是不是就能与亲人团圆了?
还是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年的他多一点机敏,多一点听话,多一点能力,是不是就不用牵连亲人了?
他放不下的,究竟是那些蚂蚱,还是他与亲人的生死离别?
觅瑜心中升起一阵悲伤。
她为他感到伤心,感到难过。
她想要安慰他,又无从下手,只能贴紧他、再贴紧他一点,期望用自己的温暖,驱散一点他心头的阴霾。
盛隆和缓缓抚摸着她的背,手指穿过她柔顺的长发。
“没关系,都过去了。”他温柔道,不知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很快,当年的一切事情,都会过去……”
觅瑜一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夫君?”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隆和与她对视,微微一笑,道:“守明道人行刺一事,虽然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也让我抓住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对付施不空的机会。”
觅瑜心头一凛。
她迅速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夫君想借炼金一事,攻讦丹道之说?”
他颔首:“不错。顺利的话,年前我就能呈上奏折,让父皇好好过一回年,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劳烦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连忙道,“夫君尽管提出来,纱儿必当竭力相助。”
盛隆和道:“我想请你,帮忙写一封给清白观的引荐信。”
第170章
引荐信?还是给清白观的?
“这……可以是可以, ”觅瑜道,“可是夫君要这样一封信,做什么呢?”
盛隆和道:“清白观以医道独步天下, 而素来丹药不分家, 尤其长生不老之药, 更是医与道、丹与药的结合。”
“炼金之说,太乙宫有足够的记载,丹道之说,太乙宫虽也涉猎广泛, 但在深度上,终究短了清白观一截。”
“所以我欲前往清白观,求问丹道一事。”
觅瑜听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那的确需要她的亲笔信, 毕竟清白观以医立道, 一些要紧的独门秘籍,是不会给外人看的, 哪怕这个人是太子也一样。
当然,清白观不会傻到将他拒之门外,但是谁又能够保证,那些被弟子取出来, 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奉上前的, 会是真正的秘籍呢?
她不确定师祖会怎么做, 也许会看在盛隆和娶了她的份上,将他视为半个自己人, 给他想要的东西,但师叔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所以她写一封信很有必要, 但是——
“为什么是写信?”她问道,“纱儿不能和夫君一起过去吗?”
盛隆和微微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问:“若是在春秋之际,我自然会带你一起过去,可现在是冬日,天寒地冻,我怎么放心带你出门?”
“怎么不放心?之前我不就是被夫君带着,带过来这儿的吗?”她离开他的怀抱,稍微坐正了,表示自己的认真,“现在的我也可以被你带过去。”
他搂住她的腰,好脾气地回答:“因为两者的情况不一样。”
“之前气候尚好,没有大雪封山,马车可以走山路,方便又安全,现在外头全是雪水泥泞,一个不小心,车轮就会陷进去,进退两难。”
“我可以不坐车,选择走过去。”觅瑜道,“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在山里跋涉过,有时为了采药,还会跋涉许久。”
“你就是我在一次采药时遇上的,夫君忘了吗?”
盛隆和湛湛笑了,浮现出温柔怀念的回忆之色。
“与纱儿的初遇,我怎敢相忘?”他道,“只是清白观离太乙宫有数里之遥,以寻常人的脚程,要走上一两天才能到,我总不能带着你在山里过夜。”
倒也不是不能,觅瑜心道,只要点上火堆,穿得足够厚实,带上足够的酒,不睡过去,熬过一整夜还是可以的。
不过很显然,他不会这么做。
是以,她询问道:“那夫君准备怎么过去?骑马吗?”
他颔首。
她遂道:“纱儿也可以骑马。我……”
她犹豫了一下,抿抿唇,垂下眸,不去看他,小声道:“我的骑术虽然不精,但骑上一整天还是能够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盛隆和饶有兴致地笑了,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纱儿可知,仅凭你刚才这句话,为夫便能断定,于骑术上,你一窍不通?”
觅瑜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移开目光,又在片刻后移回来,对上他含笑的眼眸,强装镇定道:“一窍不通又怎么了?反正、反正我会骑马……”
他好整以暇道:“能够策马扬鞭、飞速疾驰是会骑马,不从马背上摔下来、小心翼翼地晃完一圈,也是会骑马,不知纱儿会的是前者呢,还是后者?”
“……”她的声音越发虚了,“夫君是要快马赶去清白观吗?”
“慢悠悠地骑过去也行。”他道,“但花费的时间要久一些,你是想花费两个时辰来欣赏山中雪景,还是一个时辰来体验扑面寒风?”
觅瑜一愣,呆呆地看向他:“夫君?”
盛隆和露出宠溺的笑:“我答应了。我准备带你一起去清白观。”
在反应过来之前,笑容已经在觅瑜的脸上绽开,显出一对小巧的酒窝,她的眸光在刹那间流溢出光彩,灵动而美丽,将周遭的一切衬得黯然失色。
她兴奋地扑进他的怀里。
“夫君真好!”她粲然着神色,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盈盈笑道,“纱儿多谢夫君!”
盛隆和笑意蓬松,将她抱了个满怀:“感谢的话不急着说,也许到了明天,你就不会谢我,而是想要怨我了。在冬日里骑马,可不是什么舒坦的体验。”
“明天?你明天就要动身吗?”
“再往后就是年关了,到时四方备祭,道观各处都会忙碌起来,就算我带着你一道过去,恐怕也取不着想要的东西,反连累你和我一块受长辈的白眼。”
注意到他的用词,觅瑜笑得愈发甜蜜,看来,就像她将通达道人视为师长一样,他也对她的长辈抱以同样的尊敬,他们夫妻一体,同心同意,真好。
“我们明天几时动身?辰时?还是卯时?”她询问。
“这两个时辰都太早了,你很想吹冷风吗?”盛隆和道,“用过午膳了再走,这时日头正盛,也最暖和,适宜出行。”
“用午膳?”她有些惊讶,“这……去的时候是挺好,可在回来的时候,不就到晚上了吗?”
“谁说我们要在一天内来回?”他挑起眉,“你上回跟随岳母前往清白观,还是去年夏日,此行前去,你难道不想多留两日,和观里的长辈、好友叙叙旧?”
觅瑜惊喜不已:“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吗?”
“只要你想。”盛隆和道。
“我当然想!”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心中溢满欢喜,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出这份激动,“我、我——纱儿多谢夫君!我真的很高兴!”
他含笑凝视着她:“与其在口头上感谢,纱儿不如做些身体力行的报答?”
她一愣,有些没听懂他的话:“什么?”
他的手掌在她腰间收拢使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的回应,纵使他没有说一个字,也足够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霎时,她的双颊泛出一片娇粉,于羞怯中带着点点期待,埋首在他的颈窝处,任由他将自己抱入内室,穿过隔断,转过屏风,放到铺着柔软被褥的锦榻上。
熏香袅袅而升,掩去暧昧的声息,冬日里,无端捧出一斛春光。
一团晶莹的雪块从枝头落下。
觅瑜滑落一串泪珠。
她娇弱无力地推抵着,试图躲避身上人的追逐,哽咽道:“够了,够了……剩下的,等晚上再……”
“明日要前往清白观,所以在今天晚上,我不会闹你,会让你好好休息。”盛隆和在她耳畔笑道,温热的吐息伴随着他动人的声线,一同飘进她的心里。
“至于现在,纱儿便好生允了这一回吧。毕竟清白观不比太乙宫,在太乙宫中能做的事,在清白观,就算我想要尝试,纱儿也不会同意的,是不是?”
觅瑜万万想不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又羞又气,不明白他怎么能考虑得如此周详,连这种事情都——他成日里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绝望,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既然说出这些话,就代表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下午,她怕是下不了榻了。
可她仍旧抱有一线期望,憋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用哀求的神色望着他:“夫君……”
盛隆和噙着笑,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拉过锦被,完全盖住他们两人。
融融春风吹化雪水,花枝颤抖得越发厉害。
一声低低的闷哼过后,是两声悠然的轻笑:“纱儿总是在这种时候心狠,等哪日我剪了你的指甲,看你还能如何?”
“有时我真的很好奇,你是真心想要停下,还是欲拒还迎……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知晓,我最喜欢看你含泪卖乖的模样吗?”
“好纱儿,好纱儿,莫恼——”
下半晌,春雪终于平息。
觅瑜心中有气,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盛隆和。
身后人丝毫不怵,畅怀地笑着,伸手揽住她,作势要给她捏肩,被她轻嗔着拒绝:“别闹了……我现在乏得很……”
“那我抱你下去沐浴?”他贴在她的耳边询问。
她仍是拒绝:“不要……让我休息会儿……”
“好。”他含笑答应,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很好说话,大抵是因为已经从她身上得到了满足,“那你是想同我聊聊天,还是睡上一觉?”
觅瑜阖着双眸,平缓地呼吸,没有回应,一半原因是她真的累了,不想费力气说话,另外一半则是她不想搭理他,有心想晾上他一回。
盛隆和也不恼,就这么抱着她,与她一块沉入静谧的氛围里。
神思缱绻间,觅瑜不期然想起一桩细节,遂没了睡意,睁开眼,在他的怀里转过身,看向他,询问。
“先前在师父那里,听闻你说忘了怎么编织蚂蚱时,师父为何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似你忘记了这件事很正常?”
“回答时也支支吾吾的,令人不解其意……夫君知晓其中的原因吗?”
他反问:“这样不正常吗?谁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
“记不清很正常,但师父对此的反应很奇怪,是在一开始觉得不正常,后来想起了什么,才觉得正常……”她努力解释,“夫君能明白纱儿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盛隆和轻笑道,“但我不能告诉你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只能加以猜测。”
“大概,师父和母后一样,偶尔会神思恍惚,觉得我并非是我,而是兄长,所以才会不记得当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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