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麻腐包子
平西草原的草渐短渐黄, 有几块地甚至被啃到只剩个秃瓢。而骆驼出了一层短绒毛,长得膘肥体壮,骆驼客开始捆扎草垛子,修补鞍子, 准备过几天起场向北运盐去。
姜青禾从板车上跳下来时, 几个汉子围着骆驼, 有人跪在地上抬起骆驼的蹄子,比比划划,领头的带顶毡帽在一边指指点点。
“掌柜子,你们做啥嘞,”姜青禾隔了几步外就吆喝, 以前她说话还细细声的,现在恨不得扯嗓子高调子喊。
“拿牦牛皮给骆驼掌包一圈哩, 走戈壁那石子多得磨掌, 牦牛皮硬, 包圈骆驼脚掌好受些, ”领头的谈起专业来侃侃而谈, 此时一点不像没谱的。
领头的几步蹿过来,手扒拉板车上堆着的木伞, 嘀咕, “看来也不咋能挡。”
“咋开, 快打开让俺瞧瞧, 大头, 你去喊二当家的让他过来掌掌眼。”
骑马先生走过来的时候,徐祯正被一堆人围着, 活也不干了,骆驼也暂时扔在一边, 都跑过来看他咋开伞的。
徐祯利落地将伞往上推,卡住扣,伞面彻底被撑开,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瞬间遮蔽了大半的阳光。
单根木杆肯定不好固定,徐祯给做了圆柱木桶和方形板,中间掏个圆洞固定,撑开后绝对不会左摇右晃。
“嚯,”有人喊。
每一把伞都撑开伫立在草原上,骆驼客全部一窝蜂地围过来,围着伞面看有没有洞,又是拿水一桶一桶往伞上倒,伸手摸摸有没有漏水的。
“哎呀,这木匠把式别看年纪轻轻,活做的真板致,一点不孬,”领头的夸完又笑,问徐祯,“来你瞅瞅,这个活能做不?”
他从兜里掏出块马蹄木涩,形状就跟马蹄一般,用厚木板锯出来的,上头凿出四个孔洞,到时候用细麻绳在马蹄对应的孔洞上绑住,能保证蹄掌不被沙砾咯到。
“能啊,”徐祯点头,话语直白,“有锯子和钻子的话,现在就能给你做。”
姜青禾从徐祯身后探出头,“别给钱哈,我们这交情,做个木蹄掌而已,让他给你多做点。”
领头的半点没被惊喜到,他摸着自己褐衣下的手臂,毛毛的。
尤其听到姜青禾笑眯眯地说:“要起场了是不,今天我做顿面,给你们尝尝呗。”
他更是汗毛直竖,两人打过交道好几次了,都差不多摸清了对方啥性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妹子你有话就说,哥这人虽说风里来雨里去,戈壁滩鬼门关都闯过,可你这一套还是怪渗人的。”
姜青禾笑容僵在脸上,她就该直截了当的,磨刀嚯嚯向猪羊,直接宰。
“是有件事要谈,等你们尝尝才好开这个口阿。”
“那你还是直说吧,”领头的怕一吃找不着北,吃人的嘴软啊。
他为了不直白拒绝,搜刮肚肠还找出了句夸人的词,“你是拨吊子舌头,转环子嘴,能说会道得很。”
嘛玩意,姜青禾发现跟他打交道好痛苦。
她取了包袱里的蘑菇粉,领头的接过来,抖了抖,没打开,他嚷道:“啥玩意。”
“你转一转就开了,”姜青禾给他展示了一遍,有个能旋开的,费时费力,后面都做了盖子口能掀开,露出里面钻了洞的盖面,粉一倒就能出来。
姜青禾倒了点在手上说:“山里蘑菇磨的粉,特别香,不管煮二合面条,还是面片子或拌汤,加点盐撒把粉,准香迷糊了。”
领头的不为所动阿,他个大老粗,好不好吃都能凑活,绞尽脑汁想如何委婉拒绝。
“山野地头的东西很难卖出特别好的价格,”骑马先生接过话说,他又伸出手问,“能瞧瞧这个瓶子吗?”
姜青禾也不气馁,把瓶子递给他,骑马先生开了盖,试了试能不能流畅地把粉末倒出来。
他沉思了会儿,才说:“进来谈谈吧。”
“你可千万别腚子一热,就想买哈,”领头的跟在旁边一直嘀咕。
姜青禾一听还有回旋的余地,立马揣了包袱进帐篷,留下徐祯一个人苦哈哈在外面锯木头。
“俺们不要粉。”
姜青禾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这么直白的拒绝,她差点没放稳包袱,当场“阿”了一声,那找她谈啥诺。
骑马先生笑了声,“你要是想当歇家的话,也算条路子,只不过还不够沉稳。咋能别人拒绝,就把神情摆到眉眼上。”
“而且你要做买卖,得费劲去找客主,这粉像俺们这种行客,也许会买,但是俺们吃啥都成,不挑味道。你最好就是卖给南边的贩子,卖给酒楼。”
“在这里你想赚点钱,至少够自己衣食无忧的话。你得先知道人家要啥,再琢磨你有啥。蒙人想要茶叶,湾里人要盐,庄稼汉爱抽旱烟,女人喜欢花俏的衣裳。”
“山洼子里的山货,就算你把它说的天花乱坠,它也卖不出绸缎的价,可茶和水烟就能。”
骑马先生原本是不会说这么多的,别人能不能赚钱关他啥事。可跟姜青禾打交道那么久,他觉得人谈吐举止很不错,能值得提点一二。
帮她忙也记着,不是口头上说说的,不吝啬在这里就很难得的,他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姜青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说起歇家,她觉得自己跟真正能大包大揽的歇家,完全够不上边,她最多最多能当个说客。
但骑马先生的话,除了让她开窍一点外也让她开始沉思,做事头一榔头西一榔头,没找准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真正想要换到的是什么。
这还是得慢慢琢磨啊。
姜青禾并不挫败,反而很真诚地连声道谢。
“那来说说这个瓶子,粉不要,但瓶子很好,你可能不知道好在哪里。”
姜青禾确实摸不着头脑啊,她说:“不知道。”
领头的也凑过来小声说:“俺也一样。”
骑马先生取了包碾碎的黄烟叶子,展开麻纸包放在桌子上,又拿了镇里男人抽旱烟最常用的布袋子,这种叫烟包,最后抢过领头的腰间别的旱烟筒。
“哎,”领头的也只能喊这一声,弱小又无助,他还刚想点火抽点来着。
“大伙平常要吃烟的话,都是手撮一把,揉揉往里放,会有渣子掉下来,要是用纸卷烟丝来抽,掉的就更多了。”
骑马先生给姜青禾示范了一把手抓烟丝,扑簌簌掉下来很多粉末。然后他把空瓶子里装上烟丝,那些黄烟丝很细短,很顺畅能从孔洞里出来。
“这个瓶子能卖给烟行,但给改,改成一个大口出烟丝,能怼着烟锅子口进烟丝那种。”
姜青禾一拍大腿,她嘶了声,要不说人咋不能赚到认知以外的钱,这完全在她的知识盲区外啊。
她突然灵光乍现,慌忙找出炭笔,又拿了张瓤瓤子开始画,那种下宽细口的款式,只要再加个木塞就成。
而且开取烟丝也方便,只要把上头那个口给取下来,想要装回去就再摁进去。
她把徐祯也叫进来,三人都围在他身边看打磨出这个瓶口,连晌午过了也没管,任凭肚子在唱空城计。
最后出了成品,方方正正一个小瓶,取下活塞,怼着烟锅子,烟丝顺畅地往里进,不想倒太多,就一抖一抖地倒。
领头的摸着这个爱不释手,他半点不害臊地说:“你们懂解手后,又想吃一口旱烟的苦吗。”
姜青禾面无表情,她并没有那么想懂。
埋汰玩意。
最后这个瓶子经由骑马先生介绍,卖给烟行,他们骆驼客每年都帮着烟行运送水烟往南边,关系很亲近。
但是这瓶子本身也没有多少的技术含量,买断啥方子跟说玩话一样,只不过相当于是从烟行手里领到了这份活计。
瓶子在家做,每个瓶子三个麻钱,百个一付,签了契,每月要两百个瓶。
相当于一个月能有六百个钱的固定收入,在这地别小看六百个钱的购买力,湾里大多数家里,三四个月都赚不了一两银。
这笔钱,也意味着两人离房子又近了一步。
姜青禾拉着徐祯的手说:“只是你要辛苦点了。”
徐祯回握她的手,在奔向富裕的路上,总要相互扶持,共同努力的。
领头的还交代说:“这活要做得上心,别瞅烟行只出烟叶烟丝,他们也有木工活的,做得好,下回有活不就找你了。”
姜青禾真不知道咋感谢了,其实当时她也就只想卖点蘑菇粉,没想到蘑菇粉一点没卖出去,倒是被买椟还珠了。
“承你们的情,要不我还是出一成的利,”姜青禾还没说完,被骑马先生笑着打断,“你要真想谢俺们,做顿饭交交束脩就行。”
毕竟从他们这里学了点东西,钱这玩意他们都不缺。而且拿了钱,人情可就没了,还不如欠个人情,万一以后有事要相求呢。
姜青禾把这事牢牢记心里,特意在起场那一天请两人来家,给他们整治了一桌饭菜。揣着钱去湾里买了只土鸡,那大娘每天给它放出去吃食,长得特别肥。
但肉也真的老,要在锅里炖很久,熬出来的鸡汤油黄的,皮肉都煮得差不多,往汤里放泡开的干蘑菇。
本来鸡汤就香,干蘑煮开后吸足了汤汁,又嫩又滑,老汤浓稠。跟她吃过的东北的小鸡炖蘑菇不相上下,干榛蘑和小鸡炖出来的滋味也特鲜香。
她炒了一碟子黄豆芽,一盘胡萝卜炒肉片,外加蒸了锅麻腐包子。
前些日子搓的麻籽,姜青禾领了一小袋,跟别人学了咋吃,有炒着剥粒的,也有做成麻腐包子的。
麻籽晒干后,用石磨碾碎,捏成团反复在水里揉搓,姜青禾还过筛了好几次,才起锅将麻腐倒进去,一锅白白的浆。
小火慢熬,姜青禾一直盯着看,哪里沸腾了点,她就舀勺水点一点,一锅浆渐渐凝成一团,很像豆腐。加点盐,一小撮葱花,炒成馅就能包了。
除了做包子,湾里女人还会擀点小麦皮,揉成个大圆,再放馅捏成半圆的,抹一点点油去煎,这种叫麻腐盒子,吃的就是那股香。
麻腐包子蒸好后很香,蔓蔓第一个尝的,她咬开包子,馅就顺着开口流下来,她张嘴去接,嚼了嚼,“一点也不麻。”
“为什么叫麻麻包子,”她不解。
“这叫麻腐。”
蔓蔓跟着念了一遍,她没搞懂。
上桌吃饭时,照旧叫错,她喊骑马先生吃包子,“吃麻包子。”
又悄悄贴近他耳朵边说:“我吃了,不麻的。”
把他逗乐了,离开前还抱蔓蔓骑了骆驼,她坐在骆驼的驼峰中间,小手轻轻摸了摸骆驼的毛,好光滑。
骑马先生牵着骆驼走了一段,问她,“怕不怕?”
蔓蔓摇头,她两手张开,要他抱下来。
下来后才摸摸骆驼说:“好骆驼,我有那么一点点重,不骑你。”
可她不知道啊,骆驼每天能背起三百多斤的东西,一直走啊走。
“这是饼子、锅盔,蘑菇粉你们也带点,还有干蘑菇,路上带着吃,路上小心着点,”姜青禾拿出这两天收拾的一袋东西,都没啥值钱的。
好几罐蘑菇粉,干蘑菇也给了一大包,还有从山里摘的枸杞子,自家做的梅干菜、萝卜丝。
骆驼今晚就得起场,一般他们骆驼客会在夜里赶路。
“每年来这地,都是孤零零走的,没人送过啥东西,”领头的抱着东西,以为他会来点煽情的,结果他说:“妹子阿,下回哥再来,你能给俺整顿烤全羊不?”
姜青禾赶紧挥手让他走。
两人骑上骆驼后,回头说了句,“有缘再见。”
“一路平安。”
夜里的风大,两人挥着手告别,不紧不慢骑着骆驼缓缓走进黑夜,他们唱着,“一两驼毛百斤草,骆驼客靠它养老小,驼峰鞍子骑到老,一辈子不知道啥味道。”
等深夜,戈壁滩会响起阵阵驼铃,驼队奔波在黄沙里,穿过广阔无边的草原,离开塞北的关口,来年待到青草蔓发,又会回到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来。
蔓蔓问,“叔叔会带着骆驼回来吗?”
姜青禾解开他们留下的包裹,除了之前说换的海货,一包包解开,有一捆捆干海带,还有一摞紫菜干,剩下的是一包虾干,夹着一袋小鱼干,还有一包蜜饯糖块。
她收拢着东西说:“当然会,骆驼的家在这里呀。”
骆驼客的心也栓在故土里,难离。
等骆驼客走后,平西草原又变得空荡荡的,姜青禾站在这片土地上,还有点恍惚。
风掠过草原,也不会出现沙沙作响的声音,草越来越短,几近于无。
她去帮都兰剪羊毛,秋天绵羊的毛蓬松而细长,剪下来长长一段。
只是都兰没那么高兴,她的面容带着点愁。
“等过几天羊客来了,他们挑完了羊,大伙要搬离草场了,去冬窝子了。”
姜青禾一怔,她问,“去哪里?”
都兰说了个很长很长的地名,她说:“得走好远好远的路。”
秋天万物都在告别。
稻子离开土壤,人走向远方。
第32章 干蘑炖沙鸡
今年羊客迟迟没有来, 眼见快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要是误了时候,那么去往冬窝子的路会更难走。
巴图尔着实坐不住,和几个牧民阿叔跑到镇里打听,临到夜深才冒着寒霜回来。
蒙古包人影绰绰, 深夜灯也没熄, 隐隐有人低声哭泣, 更多的是沉默。
第二日都兰骑着马来找姜青禾,带了一小包她挑拣过的羊毛,和一袋晒干的蘑菇。
“今年羊客和皮客不来了,”都兰笑笑,只是笑容里多少夹杂着苦涩。
本来她今年有三头羊能出手的, 现在只能再多养大半年,那大半年里有太多的不确定。
姜青禾给她倒了杯茶, 语气担忧, “怎么就不来了?”
“沿边大道封了, 羊客就不愿意来了, ”都兰说得很简单, 她也只知道这么些。
沿边大道是边关通往京师的交通道路,每五里一墩, 墩上有房舍, 里头驻扎着守卫, 镇里人叫他们粮子。
说是有粮子在的路, 就没有人敢抢敢劫, 土匪是不会来这硬碰硬的。甚至运粮车也都从沿边大道过,以至于此路骡驮车挽。
但要是沿边大道封道的话, 皮客还好些,皮货只要不淋雨就成。可大多数羊客是决计不会过来买羊的, 赶着羊走塞北关口,那茫茫戈壁滩,无边瀚海只是让羊白白送死。
而边塞牛羊最多,除了走旱码头往南运,又或者是南边羊客自己来买,本地人会买的少之又少。
都兰昨夜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早上倒是想开了,她指指那包羊毛说:“给蔓蔓做件夹夹,额挑了最好的一些毛,很暖和。”
“这包蘑菇是下过雨后在草原摘的,那次摘了很多,可惜忘了叫你,等额回到这,再教你咋采。”
都兰有点懊恼,转眼拉着姜青禾的手说:“你带上蔓蔓,额教你捕沙半斤去吧。”
“啥是沙半斤?”
“就是沙鸡,蘑菇炖沙鸡好吃。”
草原上的沙鸡特别多,泛滥成灾,尤其雪后白茫茫一片,草全被覆盖后,沙鸡会成群飞来刨雪。
姜青禾想了想应下来,都兰来的时候,她才刚从荒地上回来。在宋大花的指导下,先去荒田里把积攒的肥给埋进去。
明天还得往地里头钻,空出半个下午也不妨事。
她问都兰能不能多带几个人,都兰说行,她一个人走到宋大花那个草房子外去叫蔓蔓。
自从二妞子和虎子来了后,几个娃每天凑在一起,由二妞子起头,虎子断后,蔓蔓跟小草听指挥。
不是在旱柳路那里蹿来蹿去,爬树掏鸟窝,就是刨沙坑里的沙子,散的到处都沾满沙子。更有一次跑到湾里跟其他娃玩,不知道是不是在地上摸爬滚打,脸上身上糊了一层泥巴。
虎妮每次都笑呵呵的,宋大花每天浆衣裳累得要命,气得拿了条棍子,满院子追着两个娃打。
吓得蔓蔓赶紧跑到徐祯身后,可怜兮兮地说:“爹,不打”,眼神却瞟向姜青禾。
把她都给弄得没脾气了。
当然今天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个娃聚在路边,围着一滩红土,上次弄完还剩了一些,被虎子偷摸拿了点,搅和成糊状。
玩绊泥炮的游戏,湾里小男娃很喜欢玩,挖一块红泥捏成中间凹,两边高的碗状。放在手掌心,快速翻手将泥扔在地上,会发出砰的碎裂声。
蔓蔓手短,又翻不过来,干脆捏泥巴玩,眼睛瞟到她娘走过来,赶紧伸手抹了两下脸,结果糊了半边的泥巴。
“嘿嘿,”她傻笑。
“要玩泥巴还是捉沙鸡去?”姜青禾嫌弃地给她抹了把脸,蹲下来看他们几个玩。
虎子猛抬头,“沙鸡?杀只鸡来吃?”
“我家没有鸡,”蔓蔓摇摇头。
小草说:“沙子里的鸡?”
“哎呀,俺去!”二妞子嫌弃几个娃,听话都听不到重点。
“去啥嘞,”宋大花甩甩水淋淋的手,顺手把巾子挂在外头,走出来问道。
“说去捉沙鸡,姐你去不,”姜青禾站起身说。
“走走走,捉鸡都不去,人傻了不成,再叫上虎妮。”
听到这话,宋大花应得很急,立马回屋拿上自己编的柳条罩子,又找了几个毛口袋,往罩子里塞,匆匆忙忙出门。
临走前还不忘叫几个娃都去上遍茅厕,免得到了草原上要拉,平白肥了那里的地。
而姜青禾把家里有剩余的干货,挑拣了些送给都兰,又装了一袋小米,让都兰不好意思,又高兴得红了脸颊。
去捉沙鸡照旧是虎妮赶的车,都兰骑着马在前面带路,驶过一片又一片荒芜的草地时,临靠近山边,才停了下来。
几个娃趴在板车上,揉着屁股哎呦哎呦地喊,颠得尾椎骨都疼,宋大花也有点受不了,她嘀咕,“俺下回还是走路得了。”
姜青禾嘶嘶呼气,勉强走了几步,太疼了。
都兰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根很长的马鬓辫,凑近说:“这是马鬃编的绳子,额们套沙鸡用这种,你们没有,可以用麻绳,要编的细。”
虎妮揣着弓,啥套沙鸡,她都是直接打的,放上石子瞄准,一打一个准。
她一把抱起小草走在前面,“闺女,娘带你打几只鸡补补。”
只有宋大花反复叮嘱两个娃,“不要给俺跑远了,嘴给闭严实了,吵着鸡了,别逼俺抽你们。”
二妞子撅嘴,虎子老实点头,他娘可是真会抽。
沙鸡经常出没的地方,在一丛丛柳条子边上,沙鸡喜欢窝在里面,也喜欢啃食草籽和叶子。
一群人走过去,动静有点大,一只只肥嘟嘟,黄褐色翎羽的沙鸡,四处逃窜,嘴里叫着“唧jun”“唧jun”,一双粗绒脚蹬得很起劲。
都兰扯直马鬃辫,一头拴在柳条子上,另一头绕个弯做成活扣,放在地上,再撒一把草籽,去壳的谷子。
“去后面,别叫沙半斤看见,你们瞅着,等它们看见了用爪子刨,刨进坑里就能套着了。”
都兰太过于信心满满,说的话底气十足,一群人没怀疑,都屏气凝神,趴在有点起伏的草坡后头,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来瞧。
然后等了又等,都不见沙鸡飞过来,好不容易有只溜达溜达走到边上,几个娃更是牢牢捂着嘴巴,生怕沙鸡飞走了。
结果沙鸡用尖嘴啄食完草籽后,扑腾扑腾翅膀飞了。
“阿——”
大伙发出失望的声音。
虎妮这时从后面的山里走出来,拎着一串用草绳绑紧的沙鸡,她的弓可不是盖的。
一弹一个准,沙鸡走得毫无痛苦。
“都兰你这法子不成啊,”虎妮满脸嫌弃,老半天连一只都抓不着。
宋大花也憋不住了,“哎呦,要不妮你也教俺一手,咋使弓嘞,俺也去猎点来。”
都兰也不恼,挠着后脑勺说:“总有只傻的会上套。”
大伙又是笑又是无语,合着是在这守树待鸡啊。
姜青禾撸起袖子,她说:“让我试试。”
还没问她咋试,人拿过宋大花的柳条罩子,在上面栓了根麻绳,又掰了根粗的柳条,将罩子支起来留道缝,撒了把稻子。
不信还网不到沙鸡,这个法子还是来自于学过的课文,试还是头一次试,她在下罩前也指望有几只傻的进罩。
姜青禾小心把绳一点点放长,趴在一边死死盯着,这下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鸟盘旋钻过柳条子的响声。
稻米可能比较香,还真有沙鸡低着头冲进去啄食,姜青禾当即拉绳子,只听啪的一声,两只沙鸡在罩子里蹦,满头乱窜差点掀翻罩子。
“嚯,”宋大花惊奇,都兰惊叹,还有这种法子,到时候去冬窝子试试。
二妞子喊,“姨姨,你真厉害。”
“我娘棒!”蔓蔓嘚瑟。
“虎子,你管好自个儿的爪子,别把盖给掀了,跑了咋办,”宋大花叉腰在那喊,跑过去揪住虎子的后领,把他拽回来。
还是虎妮出马,一捆捆两只,姜青禾打算先不杀,到时候分一分,养着先。
这种要吃的牲畜,她是不会让蔓蔓养的,虽然自从之前捕到野鸭,闹着要放生后,娃也懂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懵懂的。
最后被冷风吹了一下午,战绩斐然,一个袋子都装满了,全靠虎妮和她的弹弓。
现在姜青禾真觉得人能猎一整头黄羊了,那力道和准头真不是吹的,太行了。
猎了那么老些沙鸡,几人准备回家。
“别回去,跟额去吃羊肉,”都兰一手拉住姜青禾,一手拽着虎妮,还要面朝宋大花说话。
“要搬草场了,羊客不来收羊,有些羊老了,等不到转到冬牧场,只能杀了,大伙吃一顿,”都兰解释,这里面还有她的一头羊。
宋大花连忙摆手,脚往后退,“吃肉俺们就不去了,咋好意思嘞。”
本来也就今天刚见上面,吃点旁的就算了,肉可万万不成的。
姜青禾跟虎妮也推脱,小孩都想去,嘴里口水涟涟,面上神情沮丧,好想吃一口羊肉阿。
在寒风中扯皮了好久才同意,几人把补来的沙鸡也匀出几只,再拿点干蘑菇,凑一道菜。
虎妮回去喊徐祯,大花男人和四婆,把他们三个人给拉上,不然自己吃香喝辣的,留下他们总不道德。
三家也不好白占便宜,又拿了一堆大白菜、萝卜,还有土豆和番薯,准备好好做一桌。
四婆几个到草原的时候,小孩的欢呼在每个蒙古包后面绕来绕去,即使蔓蔓跟他们语言不通,指手画脚都能玩到一块去。
现在都围着巴图尔,看他在火堆上翻转羊肉,切的厚厚一大块的羊肉,穿进红柳钎子里,抹一点点盐巴。烤得滋滋冒油,皮焦肉嫩。
“来,娃吃。”
巴图尔给每个娃都分了串,虎子直接下嘴,咬到了羊肥油,那油呲的一声溅出来,他舌尖被烫红了点,还顽强地把肉往嘴里塞。
蔓蔓说:“烫,吹吹吃。”
她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吃,肉太大了,吃完一块后,她表情很沉痛,不舍。
想想还是跑到蒙古包里进去,把那支沾满油花的肉串递给姜青禾,她偏过头说:“娘吃一个,爹吃一个,还有四婆吃一个。”
她才没忘记,她跟婆婆天下第一好。
“哎呦乖娃,”四婆把她揽在怀里,“你自己吃。”
“你吃,等会儿叫叔叔再烤一串,”姜青禾摸摸她的脑袋。
蔓蔓立时笑了起来,客气完了,拿过肉串就跑出去了,嘿嘿,她还有好几块。
现在各家的蒙古包都搬得空荡荡的,牧民将各家的火撑子都凑到一起,摆上锅,塞进牛羊粪开始烧。
那些羊的肉质老,烤全羊得要羊羔,所以巴图尔的妻子,萨仁大妈就将羊肉连骨头剁成大块的,放点姜、料,炖成手抓羊肉,其实跟水煮的也没有多少区别。
到时候端上桌,一人一大块,扯下带着筋的羊肉,抹一点野韭菜花酱蘸着吃。
宋大花张罗煎洋芋,实则这活真不能让她来,她舍不得倒油。只在丝瓜瓤子上倒了一点清油,在锅面反复涂抹,才倒入一盆土豆块,眼见不成型,才又忍痛倒了点油。
没叫众人笑,反而都觉得就该这样,油这玩意能省一点是一点。
而姜青禾则放料炖沙鸡,这时候的沙鸡脱了毛,那肉肥厚的,让牧民阿妈都啧啧,“风干了吃,到时候跟干蘑菇炖一炖。”
在她们心里,沙鸡不管咋吃,跟干蘑菇一起炖最好吃,还得是她们草原上长的白蘑,又叫口蘑,也有黄蘑菇,这里称做黄盖子的。
炖鸡配这两种蘑菇,那真是肉肥菌美,比羊肉都还好,关键一点不膻气。
“吃,大伙来吃哎——”
“来来来,”
在这寂静的草原,夜晚风呼呼,连月亮都没再出来,但蒙古包内欢腾吵嚷热闹,连牧民平常不舍得点的羊油灯和长蜡烛,都拿出来点了。
一个蒙古包压根不够坐的,大伙都端着碗盘腿挤挤挨挨坐在地上,好些人又不愿意走,就端着碗,挤缝隙里站着,时不时走动夹一点菜。
大口啃着羊肉,几罐野韭菜花酱从屋子最边上,传到中间,又传到后面。
菜的香气混合着马奶酒的味道,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声里,交织在一起,有股熏人的香气。
连姜青禾都忍不住喝了几口酒,好奇怪的味道,她咽了下去,脸却有点红了。
屋子里人多热腾腾的,好几锅羊肉全都吃完了,只留下骨头,巴图尔把这堆骨头都凑在一起,之后还可以扔火塘子里烧。
吃完姜青禾一行人也没走,你推我拉的说去外面烧篝火,坐一夜聊聊再走。
几个汉子在地上垒了个石头圈,抱着腿粗的木头架在一起,里头填了些干草牛羊粪,从烟雾被风吹得四散,大伙都被迷了眼睛。
到突然火苗蹿了上来,缠绕在每一根树干上,烧得噼啪作响,小孩子最高兴,也不觉得冷,围着大人绕圈圈跑。
大人坐着烤火,热烫烫,橙黄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烤着火,坐下来聊会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能吐露一点。
“羊客不来,额的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今年就折了好几只了,”有个牧民阿叔沉沉叹气。
他的羊岁数渐渐大了,长得又壮,就指望今年能出几头,但是谁叫天不遂人愿。
“额那么多羊羔,还有成堆的皮货哎,别到时候叫虫蛀了。”
巴图尔说:“都能到冬窝子那的。”
其实赶着羊群到冬窝子不容乐观的,但在草原上生活,哪有顺心如意的事情。也许会有白灾,也许有黑灾,要不雪下得冻死牛羊马,要不就只下一点雪,没有雪水灌溉长不出新草,饿死牛羊。
像羊客不来也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惯了,可仍旧会难过,说出来就好了,跟那些扑腾扑腾燃烧的火星子,一同炸掉,一同消失。
只是姜青禾仍旧惋惜,她的能力在这里极其有限,根本帮不了他们,只希望有一天,她有一点小小的本事。
除了姜青禾外,四婆、虎妮几个对蒙古话都不通,硬要比划也能说几句,只有宋大花,她是半句也听不懂,但就能跟大伙聊得很起劲。
火堆烧到后面,又有人堆了点柴上去,风呼呼从衣裳里灌进来,可手还是热烫的。
有人弹起了冬不拉,在草原上响起,有人低低合唱,也有牧民阿妈邀请姜青禾转个圈,跳一跳。
传统的蒙古族舞蹈她也不会,但跟着转圈还是会的,越坐越冷,索性大家都起来跳舞。
小孩则穿插其间,起哄乱跳,又是往左蹦,又是往上跳。
还胡乱哼着歌,有唱蒙文的,有哼着花儿的,也有像宋大花那样高唱信天游,“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了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把她男人都给弄红了脸,羞的,这声太粗犷了,把大家的歌声都压了下去。
又是笑又是闹的,最后姜青禾不跳了,她跟徐祯牵着手,围着草地走了又走,这样两人独处静谧安静的时刻,真是少有了。
到后半夜,有人守着火堆不让它熄灭,其他人相互靠着彼此的脊背,围着块厚毡毯迷迷糊糊的睡去。
直到天明,今天是个少有没起雾的天气,阳光倾泻在草原上。
蒙古包昨夜就拆了,安在勒勒车上,领头的勒勒车走出了很远,羊群被牧民赶着,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
巴图尔挥手,他喊,“明年再见,额们还会回来的。”
都兰也要走了,琪琪格在旁边安静地等她说完话。
“额到冬窝子也会用罩子套沙半斤的。”
姜青禾拍拍她,“等你明年回来,我还帮你剪春毛,你教我采草原上的蘑菇。”
大家都没有说啥太过煽情的话,都习惯了离别,知道还会见面,盼望平安归来,就行了。
不需要说太多的语言,等到明年春末牧草长满原野,那些蒙古包又会搬回来。
只有小孩子不知道啊,紧紧抱着,互相哭的稀里哗啦。
被大人掰开,还要追着跑,直到勒勒车带着羊群,彻底驶向看不见的远方。
连坐上车时,都还在抽噎,累得互相靠着睡着了。
其实一车大人都有点恍惚,好像昨夜的那一团篝火,像一场梦。
梦醒了,又站在黄土地上忙着耕种,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土地不会等人。
姜青禾昨天已经给这片荒地漾粪了,今天徐祯赶着马骡子,拉着犁头开始犁地,让肥与土充分融合。
她蹲在田里,挖地里的垡子,也就是特别大又不碎的土块,全都搂到边上。
等着垡子晒干后垒起来,这叫垒灰,火镰子在火石上擦一把,扔点牛羊粪进去,把垡子给烧了,是烧灰。
还得翻灰,烧红成块的土块要用榔头敲成灰烬,再撒进田里漾灰,当肥料。
这七八亩地把姜青禾跟徐祯两人折腾够呛,其他都顾不上了,每天天不亮在地头里,天擦黑再回去。
终于到秋分,种麦时节。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冬麦种植也得看时候,太早种下去,麦子很有可能不能成活,太晚种下去,麦粒长得不饱满。
所以这里秋分种麦正正好。
各家都开始忙着在田地里打窝,麦子窝要小点,只放五六粒种子就行,盖土浇粪。
秋分夜里还下了场小雨。
可把四婆给高兴的,她说:“秋分下雨麦子长得好,来年是个好年景。”
像俗语说的,秋分不宜晴,微雨好年景。
秋分有雨来年丰。秋分半晴又半阴,来年米价不相因。
第二天照旧是个晴天,那么一大块的地,一眼都望不到头,甚至宋大花还拉上她男人,来给两人帮忙,生怕种得太慢,以至于耽误了来年的丰收。
但饶是这样,还是弄了两三天才秋播完毕,连最后一茬肥都掏出来,全部上完,都累得够呛。
缓了一天才缓过来,还请宋大花一家吃了顿饭,用海货里的鱼干炖了汤,再剁了两只沙鸡炒块,放一把干辣子,炒的油汪汪,红辣辣的。加上大米跟黄米掺一起煮的杂饭,吃得人满嘴流油。
事后徐祯砍木头的手都在抖,他说:“再不种这老些麦子了。”
“是啊,不种了,”姜青禾深深的表示赞同。
可等过些天,麦子从地里生出一片短绒的绿苗,那样贫瘠的土地上,麦苗齐齐整整的从地里蹿出头,一天天长高。
两人都没再说不种,两人懂了什么叫盼望,希望麦子能安稳越过寒冬,来年长满沉甸的谷粒。
在麦子刚蹿出绿苗不久,春山湾迎来了初雪。
第33章 烤红薯
初雪只下了薄薄一层, 树梢积了点雪,路上都没堆起来。
蔓蔓还没来得及激动,晌午又下了场小雨。
她搬了凳子坐在门前,惆怅地说:“雪泡汤了。”
徐祯伸手扔了几根柴进火堆里, 继续用钻刀磨杯筒, 他接了句, “还会下大雪的。”
然后积雪不化,整个山野白茫茫。
“蔓蔓你把门给关了,来试试这件夹夹,”姜青禾喊,她刚巧坐风口处裁衣裳, 风灌进来冷嗖嗖的。
“来了,”蔓蔓合上门, 拖着靠背小木椅, 一步一步挪过来。
天冷下来后, 姜青禾收拾出一堆冬末的厚衣裳, 又晾又晒。结果发现, 蔓蔓长高了,袖子短了一截, 衣服下摆连屁股都遮不住。
而且原先纽上扣子后, 两侧衣摆间稍显紧绷, 现在也松垮了下来。天天跟着哥姐出去外面混, 饭一吃完, 立马搁了筷子下凳要跑出去玩,瘦一些是正常的。
只不过衣裳还得再新做几件, 小孩长得快。
她把之前换到的细布裁了做里衬,耐脏的毛蓝布做外衣, 加上絮好的羊毛,缝成无袖的夹夹。
还买了一捆灰布,比照蔓蔓身量放大做了几件罩衣,长袖的,开口在后面。湾里还有种套裤,只剪两条裤腿的样式,缝在一块长布上,套进去用绳子绑在腰间,又能耐脏又省布。
蔓蔓很不满意,她不喜欢灰色,趴在姜青禾腿上跟她商量,“娘,要花花的。”
“过年给你做件大红的,”姜青禾只肯让步到这,就凭她现在这埋汰劲,好好的衣裳穿出门干干净净,穿回来一抖半两灰。
用土肥皂洗也很累的,她还跟宋大花一起去北海子那浆衣裳,学会煮粥时将米汤舀出来些,衣裳泡进汤里,又揉又搓。在石板上用着棒槌反反复复敲打,洗净晒干。
然后第二天,衣裳比风干肉还硬。
宋大花说还要捶光,衣裳就软了,当然她自个儿太省了,压根不会放米汤。都是用草木灰泡开洗,费劲。
姜青禾不知道自己图啥,土肥皂不好用吗。
“鞋子也要花花的,”蔓蔓继续磨人。
姜青禾收了针线,放在木盒子里,她用手点点蔓蔓的额头,“找你的羊玩去。”
“它有名字的,”蔓蔓强调,“它叫白白。”
小羊现在长得挺壮一只,要吃细草,茎叶稍微粗些的它都不吃,要喝水,还得舔盐碱土,比马骡子还难伺候。
外头风夹杂雨点,屋里火盆烧得旺,姜青禾拿着拨吊,一种纺线工具。两边长中间穿一根铁,头要掰成弯头,羊毛扯松挂住,手快速转拨吊,羊毛转成细细的线。
这种拨吊都是就地取材,一般用羊骨,羊骨用不起,就拿个洋芋来洗干净插根筷子捻,实在不行就手搓。
姜青禾用的是木头的,徐祯一点点磨出来,涂了一层桐油,不磨手。她坐在火堆旁,手里转着拨吊,时不时扯一把羊毛添上。
她准备织三双毛手套,羊毛要是还有剩余,再织几条围巾裹着脖子。
“别个来喊你去搓麻线,你咋不去,这些活都可以晚些再做嘛,”姜青禾纺毛线的手停下来,打趣地问徐祯。
徐祯神情明显一僵,他实在没办法接受,一群大老爷们围着个火炉,手里握着麻线,边捻边谝闲传,啥话都能聊。
先扯一顿镇上那大事小事,再说到湾里谁去年跑西口挣了钱,鼻孔朝天看,往常搓麻线就那小子最勤快。
后面越说越没边,跟喝了酒一样编排起婆姨姑娘来,这个钱他一分都赚不了。
“你非得提这个的话,那我们来说说蒙古牛的事情,”徐祯一想到这事,还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下换姜青禾笑不出来了,自从帮湾里换粮后,不知道谁到处乱传,说她本事特大,不仅会蒙语,跟蒙古那些牛羊都能说得上话。
后来有天,有个阿婆拿了一袋豆,杵着拐颤颤巍巍来找她,也不说啥事,就让她帮着去说和说和。
姜青禾看她腿脚不方便,动了点恻隐之心,没想到跟着她去了菜地后,那阿婆说:“闺女,你去帮俺跟那头畜生说几句,让它管住自个的蹄子,再把俺的菜给糟蹋了,跟它没完。”
姜青禾当时想,她的业务都拓宽到跟牛对话了吗?
她是有点疯了。
反正最后牛没听她的,还差点把她拱出去。
那袋黄豆是给她的赔礼。
之后又有几家来找她,没一个需要跟人沟通的,啥牛羊鸡鸭狗都有,弄得她每次兴高采烈地去,被撵着回来。
“闭嘴,”姜青禾伸手去捏徐祯的脸,揭她的短最不能忍。
徐祯也摸她的脸,两个人互相打闹间,听见门外有动静,立马各回各的位置。
她拉开门缝,雨势渐渐小了,从大雨倾盆到小雨滴答,宋大花搂着一捆麻,带着二妞子和虎子绕开黄泥浆水坑走过来。
宋大花还特意在门口呲了几下鞋底,泥浆粘底,才抬头说:“咋麻绳都不去搓,俺给你拿过来了,一起搓点。别看一两个钱少,攒着攒着可不老少嘞。”
“俺家这两个待不住,你家蔓蔓哩,”宋大花将麻放在地上,四处张望,见屋里只有她和徐祯,问了一嘴。
“姐瞧你真是的,快进来吧,在后院看羊呢,妞子你们去找妹妹吧,”姜青禾忙把两个小孩拉进来,二妞子叫了声姨,喜滋滋地拽着虎子跑后院去了。
姜青禾又把纺了一半的羊毛收进筐里,捞过几根麻开始剥皮,剥皮后才好搓麻绳。
“等雨停了,拔芨芨草去不?”宋大花手利落得很,抠出个头一撕一拉皮就扯了下来。
“去呗,”姜青禾认为芨芨草比柳条子编筐好使。
宋大花搓着麻绳继续说:“多拔点,俺想栽扫帚,多栽几把到镇上卖。”
她压低了声音,“俺都打听过了,一把三个钱,趁着闲一点,多编些挣了腊月花。”
宋大花的心都长在钱眼里了,之前没啥能卖,就去村头跟大伙唠嗑,知道别人要挖洋芋、番薯,跑去别人地里帮着干活。
也不要太多,就跟那户人家说收完后让她在地里拾,拾出的番薯、洋芋都归她。她家的口粮全都靠她一点点积攒下的,她男人则天天跑外头去,看看有没有人要种果树的。
两人日子过得苦,宋大花那么多话的人,可在上头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成啊,”姜青禾也过了段苦日子,知晓没粮没钱的痛苦,所以格外理解宋大花,偶尔也会留她吃饭,但不会做得太好,都是些家常的。
比如今天,削了点洋芋,切块下锅煎,油可以少放。但洋芋得煎到起一层锅巴为止,要黄要酥脆。
宋大花说:“烤几个洋芋得了,别嚯嚯这点油了。”
姜青禾才不听她的,不挑洋芋,抱出一罐焖红薯,昨天夜里烧火盆,炭还剩好些燃着,不想白白等着它燃尽。
用火钳子夹到炉子里,又去后院挑了一些很小的红薯,去皮后放进砂锅里,放点水后提到炉子上,小火慢慢焖上一夜。
拿出来红薯软了生出一层糖,在火口边烤干水分,粘稠的糖浆溢了出来,掰开也不会流汁,但这种红薯又糯又甜。
尤其是放过了一段时间的红薯,会比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要甜上很多。
蔓蔓最喜欢舔着外面那一层黄而硬的糖,将它舔化,再咬下一大口红薯。
宋大花连皮一起吃的,沾了糖的,哪舍得扔,她抹着嘴说:“以前老吃干面子的番薯,白次次色,又干又面,吃它噎挺再灌壶水,肚子管饱就成。”
现在想想,不管肚子饱不饱,还是这种会出蜜的番薯好吃啊。
“这种吃的话扎几个口,蒸久点说不定就糯了,”姜青禾也吃过,有些还好,有几个品种不喝水都吃不下,不过磨成红薯粉出粉率挺高的。
“改天试试。”
她们两个说话,徐祯完全跟不上趟,只能默默吃红薯,加点洋芋配馍馍,偶尔帮蔓蔓擦下嘴巴,然后蔓蔓就会把手伸出来,意思是手黑脏的,也要洗。
吃了饭,夜里宋大花又待了会儿,这捆麻绳搓完才走的,麻绳不急着搬,到时候一起交给土长,还得一笔笔记下嘞。
第二天雨没再下,姜青禾让徐祯帮她绑袖子,太宽的袖子拔芨芨草不好使,她要背上筐走前,徐祯还跑出来送了麻织的手套。
“你可别忘了带,到时候又出水泡。”
姜青禾应了声,啄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宋大花也刚出门。
拿着两个焦黑的烤洋芋,在火盆里扒出来的,别看外头黑,里头是微黄偏糯的。
吃完两个人互相看了眼,嘴上一圈焦黑的,笑得不行,擦又擦不掉,避着人到水塘子边赶紧伸手沾水,抹了又抹。
又笑了会儿,才往春山湾外头的戈壁滩走去,每年秋收后芨芨草根茎才会饱满,所以有句话说田黄芨芨黄,这之后的芨芨草很适合编织东西。
到那已经有不少人,裹着头巾扛着筐子,拿根撬棍在拔芨芨。省力的方式就是用撬棍绕芨芨,棍子一端把土给顶起来,再一拔就成了。
这还是旁边的大娘看不下去,教这两个直头直脑上来拔芨芨的,“亏你们还晓得下雨后来,不趁雨后来,你拔都拔不起来。”
芨芨的根也挺深的,拔芨芨得在小雨过后,土软了才好拔,哪有生拔硬拽的理。
“还有啊,栽扫帚成的,你们得把眼放亮,专找比自个儿高的拔,”大娘很热心肠,一边用撬棍帮她们撬芨芨,一边把经验告诉她们。
“这栽扫帚和扎笤帚,扎笤帚用糜子杆,你们没有的,去山里砍些药草杆,泡水后再编。”
宋大花还没学到扎笤帚呢,忙拉着大娘问了遍,也稀里糊涂的,大娘拿着扯来的草,随便找了地方坐下,一点点扎给两人看。
跟姜青禾以前学过的做法完全不一样,没会之前挺复杂的,会了后其实没那么难。
拔了半天的芨芨草,大娘给她们上了大半天的课,说得两人恨不得立马跑回去试试。
栽扫帚简单的,等芨芨草晒干后,杂叶都给去除了,本来要用木头棍做扫帚栽子的,太麻烦了,姜青禾直接用稻草杆捆扎起来,再取出一截细麻绳将芨芨草捆扎起来,使劲磕尾部,让芨芨草对齐。
笤帚没扎,来不及扎,光是做好一样都够费劲的,倒是她们按这个法子试了几遍,扎出来还挺像个样子的。
扎好的扫帚一把把倒立靠在墙上摆放,等着再编些筐到时候拿过去一起卖。
这期间,姜青禾还有功夫搓麻绳,和搓草绳,砸烂晒干后的芨芨草,但是要砸得连带纤维,不能砸断,浸水泡上会儿。
等芨芨草水润后,上手分成两股,搓成单股的,她一般会把单股再凑两根,拧成三股绳更牢固点。
编完后的第二天,几个娃都没带,让四婆帮忙看会儿,把草编的东西挨个摆好,各家跟各家的区分开。
拉到镇上去卖,卖也是分开到远点卖的,不抢占对方的生意。
徐祯先把瓶子送到镇上的烟行,对了账,取了两个月的钱。因为下一个月,入冬后得下大雪,到时候河流上冻,道路难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来趟镇里。
烟行挨个检查了个遍,伙计才说:“春山湾那头的,你们土长上回说要来拉烟叶,给湾里揽了个撕筋的活。”
伙计又侧身看了眼他的车,摇摇头,“你去支会声,明天过来拿,多来几辆车。”
徐祯说好,他把一粒碎银子上戥子称了,指给徐祯看,“一两二钱啊,没错就画押。”
徐祯伸头去看,也看不懂,又怕到时候自己亏了,他现在能厚着脸皮问,“能给旁人看看吗?”
“对面有家典当铺,俺可以跟你一起去问问,”伙计说,毕竟这可是一两二钱的银子。
问完了,确定没一点错漏后,徐祯才揣着银子,镇定自若地架着车回到摊子里,姜青禾正给一个老头找完钱。
“苗苗,你摸摸,”徐祯抓着她的手往他怀里塞。
姜青禾抽回手,瞪他,“大白天的。”
徐祯顿时脸红,他低声说:“你想啥呢,让你摸摸银子,一两二钱。”
他小心拿出放在布袋子里的银子,被他捂得有点温热了,塞进姜青禾的手里。
那种沉甸甸的重量,硬邦邦的触感,姜青禾好激动,她悄悄看了眼,不是雪白的,偏灰偏黑,但这可是一两银子。
她的手心都有点濡湿了,心怦怦跳,又塞给徐祯让他赶紧收起来,财不外露阿。
“真银子?”姜青禾悄悄问,忍不住嘴角翘起。
徐祯使劲点头,用口型回她,保真。
其实两人这几个月一起攒钱,徐祯除了做瓶子,有时候还给人出去修补东西,赚几个麻钱。而姜青禾给湾里记账,搓麻绳,编筐子,包括给湾里人帮点忙,各种杂事,一个钱两个钱地攒。
各自的手都完全不能看了,全是裂口,出水泡后挑开结的痂,骨节也渐渐粗大。但两人都没有那么在意了,劳动人民的手没有好看的。
值得一提的是,几个月下来,两个人攒的钱,终于突破了两千个麻钱!
从小陶罐换成了大陶瓮,每次扔钱进去,姜青禾都会享受一把丁零当啷的声音。
可还是不如银子来得更惊喜。
“买点东西庆祝一下吧。”
“吃点好的庆祝下?”
两人异口同声,又各自笑了。
努力和勤奋不会被辜负,往前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第34章 暖锅
最后几把扫帚也折价搭了出去, 姜青禾揣着钱,徐祯背上筐在大市晃悠。
摊上有今早新杀的蕨麻猪,半扇半扇挂在肉架上,鲜红色泽。猪屠家摸着搁在肉墩子上的宰刀, “这都是赶猪客从外运来的生猪, 肉呱呱好, 下回雪道不能走了,就没这么肥实的肉嘞。”
“来半扇,做熏肉吃,”徐祯说得小声,跟姜青禾打商量。
姜青禾盘算了今儿带的钱, 还从瓮里摸了三吊麻钱,加上刚赚的百个钱。她狠狠心开口, “来半扇, 要最边上的。”
“得嘞, ”猪屠家勾起半扇肉, 一称两百来个钱。
姜青禾跟他还价, 猪屠家说:“那再搭你一堆肚肠好了,别觉着臭, 洗洗炒一盘喷香。”
可能觉得寒碜了点, 又加了块猪肝。姜青禾也不好意思再还价, 让猪屠家顺着肉纹理剁碎, 骨头剁小点。
剁好的肉装进木桶里, 徐祯牵着马骡子缓缓走在人群里,姜青禾则盯上了角落卖酱菜的。
“来点不, ”小贩带着顶羊皮毡帽,掀起盖子一个个介绍, “又甜又脆的糖蒜,自家种的绿萝卜腌的萝卜干,跟白的那种尝起来不是一个味。”
他夹起一条乌黑的黄瓜,“酱黄瓜,就着撒饭、馇馇吃,保你吃了一顿还想再吃第二顿。”
还有大头菜、莲花菜、韭菜花,腌的色好看,味道尝了几根也不错,尤其小贩还一个劲介绍花花菜,边上盆里花花绿绿混杂的。
“十个钱一罐,你瞅有萝卜丝、辣子丝、芹菜丝、山药丝…,”小贩一连报了十来种,“拿去摊饼子,抹点辣子酱,夹些花花菜,一咬那叫一个脆,不好你来找俺。”
姜青禾本来只想买两罐的,最后心一横,买了罐糖蒜、酱黄瓜,并两罐花花菜。给了小贩四十个钱,喜得人家还送了她一小袋麻纸包的圆蛋蛋,“自己捏的豆豉,你拌啥都成嘞。”
“承恁的好嘞,”姜青禾笑,招手让徐祯过来搬,又买了点杂七杂八的,最为惊喜的是,她在角落里瞅到个卖暖锅的。
地道的土暖锅,用砂土烧的,灰扑扑一大个,中间凸起中空的“大烟囱”,到时候炭火装在里面。
老沉一个,师傅要了四十个子,他这是找好土烧的,别糟践,能用二三十年都不坏。
拉拉杂杂买了一大堆,姜青禾掏出最后几个子,要了两个葱花烤馕,又大又圆,金黄色。
只是这里的烤馕叫馕饼子。
从馕坑里刚拿出来的馕饼子还烫手,徐祯跟姜青禾一人拉住一头,顺着缝扯下来。脆脆的,内里层次丰富,葱花很香,就是越嚼越干巴,吃几口灌好些水。
等着虎妮和宋大花收摊过来,两人还在嚼馕饼,后来变成了四个人不说话,鼓着嘴,大口大口嚼着。
上车往春山湾赶的路上,宋大花揣着一兜子钱,摸了又摸说:“全卖了,照俺说,镇上的是要有钱些哈,卖四个钱一把也没几人还,下回俺还来卖。”
“俺也来,到时候给俺娘和小草扯件新衣裳,”虎妮盘着腿坐在一堆东西中间,脸上笑得憨气。
姜青禾也笑,伸手将头巾扯松了些说:“赚了钱,吃顿好的,晚上来我这吃暖锅子。”
“哎呦,不早说,”宋大花拍着自己大腿喊了声,“早知道刚才就买块老豆腐了。”
她愣是没舍得买。
“俺娘指定又要说,”虎妮嘿嘿笑,“俺可不管,到时候把俺娘晒的黄花菜偷摸拿点,可惜鸡仔太小了,不然也能拿了熬点汤。”
“妹啊,你可省省吧,”姜青禾怕四婆上了年纪,到时候被虎妮气出个好歹来。
接下来这一路,顶着风三人商量,家里有啥,什么东西什么菜谁拿过来,宋大花不好意思叫上自个儿男人,她说:“晚点让俺男人去山里攘些柴送你家来。”
姜青禾忙说用不着,可人不同意,犟得很,刚到家门口,拿着筐下车。
东西往屋里一放,腰间揣把柴刀,左手拎着二妞子,右手拽着虎子,后头跟着她男人,急哄哄往山里去了。
嘴里还念叨:“晚上叫你们过了嘴瘾,不干点活白吃白喝想得美。”
姜青禾站在那,连拿东西的手都停住了,她喃喃地说:“那股劲分我点呗。”
坐个车都累得半死,只想先躺炕上瘫会儿,她继续往外拿罐子,一转眼虎妮把装着肉的桶拎了下来,还一脸轻松地问,“放哪?”
“放这吧,”姜青禾叹气,抹把脸,太没用了。
刺激得她都没好意思躺会儿,找出条五花肉片得薄薄的,撒点青盐腌一腌。徐祯则拎着暖锅子,一手拽着草绳绑的肠子,手腕还套个篮子,里头放了刷子、麦麸、土肥皂,还有刮子,小刀和叫不出名的工具。
“知道的以为你去洗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做啥大事,”姜青禾话是这么说的。
但其实洗肠子很臭很恶心,对于爱干净的人很痛苦。而且冬天水冷得刺骨,徐祯他不说,总是默默揽下这种活。
她从屋里掏出两样东西塞到筐子里,“皮手套你带着,还有口罩,你避着脸人用。”
其实皮子是之前给都兰剪羊毛的时候,后面又给其他人家帮忙,东拼西凑要了点皮碎,整皮的换不起。
拼拼凑凑缝了双,口罩是特意给徐祯做的,夹棉双层,缝了好几个,锯木头碎屑太多老飘脸上。
徐祯捏住口罩,折了放自己衣裳里,“放心,我找没人的地。”
“回来给你泡壶罐罐茶。”
“好,”徐祯干劲满满地出门了,他还得先去跟土长交代声,关于烟叶撕筋的事。
他前脚出门,后脚四婆牵着蔓蔓和小草上门来了,她进门头一句喊,“俺的天爷欸,你日子不过了是不?”
“俺的天爷欸,”蔓蔓从四婆后面探出脑袋,“娘你做啥嘞?”
虎妮拎着只老母鸡,左手挂着筐,长叹一声,“俺管不住俺娘。”
姜青禾脸皮越发厚了,她插科打诨,“这鸡肥,涮锅子炖汤肯定好。”
“啥炖汤,叫你养着,年底吃,你瞅瞅,尽想着吃,”四婆一屁股坐到灶台上,恨铁不成钢。
姜青禾讪笑,她也没拒绝,从另一个屋里取了包东西出来,没给四婆,直接喊虎妮,拆开放桌上一样样嘱咐。
“这叫紫菜,你撕点注汤,放点盐就能吃。还有虾干,煮面放点,海带煮汤,隔三四日吃一顿哈。”
四婆还没开嚷,姜青禾就收起东西,牢牢绑好递给虎妮,“你要是不收,那鸡也拿回去,省得说我占便宜。”
后面四婆横眉瞪眼的,也拿她没办法,哼了声也没再说话。
姜青禾又拉虎妮出去一顿呱啦,其实早在拿到海货时,她就想给四婆了,毕竟四婆的大脖子病说不定就是缺碘。但当时四婆肯定不会要,她只能隔三差五端碗汤过去。
其实从小到大,她都不知道怎么对待长辈给予她的好意。
毕竟她没有对她好的长辈。
该说的全都说了,姜青禾只觉得放下了块大石头似的。
张罗起晚饭来,虎妮带来的青萝卜,还没糠呢,水汪汪的,切成片码盘。干黄花菜泡一泡,洋芋削皮切了,要带点厚度的,从缸里捞出一把酸菜,洗净切大片。
还有萝卜片、大白菜、笋干等等。
桌子不够大,虎妮又去搬了自家的桌,拼凑在一起。
老母鸡四婆不让杀,姜青禾去捉了两只关在后院笼子里的沙鸡。用刀对着头干脆利落地拍下去,再抹脖子,直接抹脖子她还是做不到。
热水一浇,退毛极其容易,加点苗阿婆教她做的高菊花饼,捏碎放点在鸡汤里,香得不行。
几人忙忙活活到夜里,期间蔓蔓肚子一直咕噜噜叫,她还凶巴巴地跟肚子说:“别吵,再吵就揍你屁股了。”
她眼巴巴地盯着,盼阿盼,终于盼到大花姨带着妞子姐、虎子哥拎着柴回来,盼到她娘说,可以吃了。
蔓蔓立马拉小草坐到位置上,一盘盘菜上桌,暖锅子早就移到了中央,浇上高汤,中间凸出的烟囱里加上炭火,滋滋冒泡。
暖锅跟涮锅吃法并不相同,涮锅是生菜放下去涮熟蘸料吃,暖锅则是熟菜热吃。
所有上桌的菜基本都半熟了,四婆是吃过暖锅的,她会摆,萝卜片贴锅沿放,锅底码一层洋芋片,再放泡开的粉条子、生白菜、干蘑菇,一层层叠上去,最后放炒好卷边的五花肉。
等熬的香浓的鸡汤翻滚,汤汁咕噜作响,大伙的筷子全都往锅里伸,宋大花先给两个娃夹了五花肉。
自己也夹了片,带点肥肉又焦的肉片,浸了汤的,她一咬完,喊:“娘嘞,香得要掉舌头。”
“太香了,”虎妮夹了一筷子粉条,又粗又顺滑,她用筷子转了好几圈,吸溜吃进嘴里,都舍不得嚼断。
蔓蔓喜欢洋芋片,尤其是炖的一夹就断,她用勺子碾碎,叫姜青禾给她舀点鸡汤,再拌一点点饭,好吃得她恨不得站到桌上自己夹。
白菜叶子大伙喜欢,白菜梆子都快速嚼吧嚼吧咽下去,酸菜是真好吃,尤其夹在五花肉里,爽口又解腻。
外面天寒地冻,风拍打着窗户,屋里暖意融融,暖锅吃的大伙身子都出了层汗,连搁在桌子底下的火盆子,都觉得烫脚了。
所有菜全吃完了,姜青禾还端出一叠烙饼子,宋大花跟虎妮烙的,又把花花菜拿出来,夹点放进烙好的饼里,嚼着咯吱咯吱响,咸香可口,再喝一口鸡汤,美得很。
吃的大伙都懒得动弹,实在是太舒坦了。
饭后男的搬桌子扫地,几个小娃擦桌子,其他女人帮着把锅碗瓢盆给洗了。
弄完后大伙也还没走,拉了凳子围着火盆坐,说说闲话。
徐祯起了个头,“土长去运烟叶了,明天能领到撕筋的活。”
“俺上回就说要把撕筋的活扯下来,你问了多少钱没,”宋大花打了好几个嗝,拍着胸脯问,紧接着又打了个嗝。
“三十张一捆,一个钱。”
“这活还成,”虎妮拨了拨炭火,“早些年还是五十张一个钱,烟行的人忒黑心。”
说着说着,话题又说到了砍树上。
“小禾,你们啥时候去砍树嘞,不是说开春后起个屋子,”四婆很关心这件事,起房子可是大事。
她老操心了,又摸出张红纸头,“上次俺去问了做师家的婆子,她翻黄历,给了几个好日子,砍树也得挑日子的,跟起屋子有关的马虎不得。”
“哎,婆你,”姜青禾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接过来,跟徐祯凑近对着羊油灯看了好一会儿。
宋大花急急地问,“哪天日子好啊,再晚些下雪了,路都走不了。”
“纸上说,五天后是个好日子。”
姜青禾收起纸,揉揉被羊油熏到的眼睛。
四婆拍拍虎妮,“现在闲了点,虎妮也没事做,叫她跟你们一起去。”
“俺们也去,”宋大花连忙开口,她也想熟熟路,之后自己要是想起房子,到时候也去那里砍。
蔓蔓听明白了,她手举得高高的,“我也去。”
四婆忙揽她,“你跟婆一起,你不去。”
二妞子还在吃饼子,她嘴里包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那俺们呢?”
“你们吃干粮得了,”宋大花说。
虎子一瘪嘴,他最讨厌吃灰馍了,喊了声“亲娘嘞。”
可把众人笑够呛,又坐了坐,大伙都顶着风回去了。
徐祯提了水壶倒滚水,又兑了点冷水,端着洗脚水过来,姜青禾早就脱了鞋袜,踩了进去,徐祯随后踩在她的脚上。
蔓蔓有自己的洗脚盆,她踩着水玩得不亦乐乎。
“土长说叫你明天记账去,”徐祯说话时,用脚掌摩挲她的脚背。
“去去去,你明天在家把砍刀都给磨一遍,别到时候砍树不好使,”姜青禾拉他的手,捏了把,“图纸画好了没?”
她说的是房子的设计图。
徐祯还差一些,画是快画完了,每一处都是一家三口商量的,姜青禾喜欢高一点,视线开阔的屋子。
蔓蔓要大,她不喜欢小小的,她还想要自己的房间,要有张软软大大的床。
她说:“我想要小草姐姐和妞子姐,跟我一起睡。”
而徐祯想要一个阳台,能够站在上面眺望远方的风景,姜青禾觉得阳台很好,晒衣服方便。
一家三口一致都觉得,院子里一定要铺砖,哪怕贵了点,至少不用一下雨就满脚的黄泥,粘上后踩哪都不合适。
还想种两三棵果树,交错结果,每个季节有新鲜的果子吃,再种花,借些颜色装点院子。
说到洗脚盆里的水都渐渐冷却,擦干净脚,睡在烧得热烫的土炕上,梦里都还在想房子。
一幢漂亮的,未来会属于他们的房子。
而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漫长。
第35章 猪肝面
起早徐祯出门喂马骡子, 才发现外头上冻了,马圈下面垫的干草又冷又硬,冷得马骡子往角落缩。
“得给马圈做扇门,”徐祯掀了帘子进来, 将缩着的手往火盆上伸, 姜青禾嚼着酱黄瓜, 又吸溜一口粥,最后剥个糖蒜。
才开口:“先拿苇席遮一遮,别给冻病了,到时候还得拉木头呢,草料再多加点。”
干草从夏季割到入秋, 整了七八个草垛子,还有几大筐放在仓房里, 吃到开春没问题。
两人又腻歪几句, 姜青禾套了双毛手套, 又揣进两只袖子里。实在是天一冷, 之前生过冻疮的位置, 又开始痒蒙蒙。
出门后宋大花还笑她,“你弄啥名堂嘞, 唱戏去?”
“你不懂, ”姜青禾叹气, 她极力克制自己不挠手。一路大伙看了个稀奇, 湾里人再冷都缩脖子缩手, 一般不揣手。
姜青禾也随他们瞧去,直到进土长的高房子前, 她才伸出手,拽下手套进门。一捆捆还犹带着点绿的烟叶堆得到处都是, 烟叶得撕完筋才能晾晒出去。
屋里没放火盆子,还敞着窗,冷得她一个哆嗦。
来得早,其他人都还没到,只有土长正坐地上,捻着一张张烟叶数到三十放边上,抬头瞧见姜青禾进来松了口气,招招手,“来数烟叶子,三十一捆哈。”
姜青禾没先去翻,她搓着手,手热了点不僵才蹲下去数,趁着没几个人来,她数好一堆放边上。
然后才问出口,“土长,就东头那片地,我们屋子后不是还空着吗,能划拉点给我们起个屋子不?”
“那地宽敞的,一点人烟气都没了,荒土杂草的,除了俺们还有啥人来住阿,多划拉点给她得了,”宋大花帮腔后,她搓了搓手指头,撕开两片紧紧粘连的烟叶。
土长站起身够垒的最高的那捆烟叶,她想了想说:“晚点让人去给你划拉片出来。”
话也就说到这,门外裹着头巾的婆姨陆陆续续进门,吵吵嚷嚷的。
“撕筋呐,去年四十张才给一个钱,俺家里事都给扔了,才挣三十。”
“还是今年合算,先给俺来十扎的。”
一下涌进好些人,屋里头都比刚才要暖和些。
撕筋是个利索活,一手托着烟叶,一手拽烟叶中间的筋,很顺畅地撕拉下来。
婆姨围着一边撕,一边嘴里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手上活计都没停。也就是土长在这,不然有些人在她们的嘴里,分分钟身败名裂。
姜青禾就管记账,冷得连笔都握不住,要不是记账有钱拿,她真想撂挑子走人。
终于熬到土长让三德叔去给她划拉地皮,宋大花还在那撕筋,兴头特别足,姜青禾只好揣着手出门。
最后划拉出来的地皮,是从菜地开始往后扩,划了大概半亩多。
三德叔这个老把式眼睛利得很,他折了几根枯枝插进地里,指着枯枝圈进去的地说:“要盖啥二层小院,到时候拉墙根就拉到这,盖得宽些,上头不倒。”
他吸口旱烟,随意用粗枝划了道,“还有水眼洞得做,不然水排不出去。”
“你们要墁院子的话,俺认识个白活匠,人砌砖盖房的,青砖比别人要便宜点,”三德叔呼出口烟雾,语重心长,“青砖还是贵了点,俺们这大多是打胡基的。”
姜青禾冷得跺了跺脚,“叔,啥是打胡基?”
“俺们这地的话叫打土坯,把土装模子里打出来,找老把式做,甭管刮风下雨都耐用得很,湾里不好些土坯房,都有四五十个年头了,”三德叔说完,被冷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喷嚏。
徐祯请他到屋里头坐,又给他倒了盏罐罐茶,加了红枣枸杞把人喝舒坦了。
三德叔也就愿意多指点指点,“院子可以铺青砖,那种边角碎了,不算上好的,俺可以给你们谈下一个钱两块砖。这种砖别看它边角裂了,可也是抢手货,不走点关系还拿不到。”
“拉墙根肯定要好些的,那种好的青砖,一块十来个钱,你们起个屋子至少几百块,一下出了四五两,不值当。”
他又抿了口茶,拍拍胸脯说:“你们要是信得过俺,就选胡基砖,价不贵,先打了胡基,再从砖窑烧出来,砖又大又抗造,抢手得很,比青砖不差啥。”
姜青禾听得一愣一愣,她实在听不太懂,只会问大概得多少钱,三德叔给她比了数,意思是往好了做,不算木头其他,光砖得要四两出头。
加上再请泥水匠,请粗木匠连带一帮徒弟,最最少连砖加起来,都得十两。而姜青禾现在积攒起来的钱,最多只有四两,她心里盘算着。
再往后说,她就再也听不懂了,反倒是徐祯特别感兴趣,他本来就是建筑专业读出来的,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流了好些。
从院子朝向要坐北朝南,屋顶坡度要小,北不设窗,南窗要大,这样春夏季防风防沙。
说到一半,三德叔还非得拉徐祯出去,拿着枯枝在那块地上指指画画。
姜青禾听得稀里糊涂,索性去灶房琢磨晌午饭,昨天还有块猪肝,她撕下筋膜,改刀切成薄片,加点盐腌一腌,裹上一层淀粉。
猪肝大火现炒,过油后又薄又嫩。
面团她每天晚上都会多和点,第二天发酵好,直接擀面。
一把小葱,一勺猪肝,几片滚过的菜叶子,加上筋道的面条,三德叔吃得美滋滋。
吃人家这么好的东西,他还真过意不去,非要吃完拉着徐祯去山里,教他咋砍树,砍树也是有技巧的,不能一通瞎砍。
姜青禾没拦住,索性也随他们去了。
等她收拾碗筷的时候,蔓蔓在后院喊,“娘,娘——”
“咋了,”姜青禾洗了手去掀帘子,蔓蔓扭扭捏捏,并着脚站在羊圈旁,都不敢抬眼瞟人。
姜青禾一瞅她那死出,心里明儿清,问:“尿裤子了?”
蔓蔓捂着自己的眼睛,她把头埋在姜青禾肩膀处,哼哼唧唧的。
秋末裤子穿得厚,系带也缠得紧,她拉不下来,一急就弄裤子上了。
“娘,你别告诉别人嗷,”蔓蔓很要脸面的,她嘘一声,小眼睛四处转悠,说话声压得悄悄的,“这是咱俩的秘密。”
“抬腿,还怕别人晓得,”姜青禾刮了一下她的脸,“羞不羞。”
蔓蔓撅嘴,换好裤子又跑出去找二妞子玩了,结果过会儿宋大花上门,笑得都露出牙花子了。
“你家蔓蔓是不是尿裤兜子了?”
“你咋消息这么灵光,”姜青禾心想她可是很遵守诺言的,半句没说。
宋大花嘎嘎乐,“俺家妞子问,蔓蔓你咋换裤子了呢,你家闺女说,羊拉她裤兜子里了。”
她说完笑得更大声了,姜青禾捂脸,这傻娃。
“不说这了,赶紧收拾收拾,撕筋去,”宋大花催姜青禾,她在家可闲不住。
一连撕了几天烟叶,临到要去砍树前一天,姜青禾窝在家里没出去,昨天夜里和了一小盆面,又选了些个头大的干红枣,下锅煮沸,和进软糜子面里,上锅蒸熟做枣儿甜馍。
又蒸了一大笼软糜子窝窝,做了一大摞锅盔,姜青禾还装了一罐辣子,这是明天几人的口粮。
上山砍树不能穿布鞋,到时候弄得脚都生疮,其实最好穿皮窝子,用牛皮做的鞋,里面装草说是特别暖和,冻不着。
牛皮买不着,羊皮也没有,之前油布碎还剩下些,她就给全糊在鞋面上,加了好几层厚布头子。
最要紧带顶毡帽,穿上羊皮袄子,裤子先用绳绕一圈,再缠上厚布头一圈圈绑好,避免到时候被冻伤。
而徐祯临走前还把锯子磨了又磨,斧子也一点点磨锋利,砍小树也没什么,但真正经去伐那特粗的木头,那可是碰到一个不当,能送命的。
四婆送他们上车前,心还扑通直跳,反反复复叮嘱道:“早些回来。”
姜青禾从沙毡底下探出头,摆摆手让她早些回去。
马骡子缓缓走出去,行走在一片雾气中,从北海子穿过,直达平西草原。
远处伫立的贺旗山脉,看着那么近,可赶了一个时辰,也没走到。
徐祯停下来给马骡子喂胡萝卜,宋大花裹得很厚实,但风吹得手脚屁股发麻,她呼呼给手哈气,又搓了搓耳朵,瞟着对面那山脉说:“这山瞧着就几步路的事,咋还这么老远呢。”
“还有得赶呢,早前俺和俺爹去那砍过树,鸡叫一声去的,愣是走到日头都照山了,才到那,”虎妮啃着软糜子窝窝,对此还记忆犹新。
等大家都吃了干粮垫完肚子,又拉着车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山脚。
不同于春山底下有村庄环绕,贺旗山这一侧少有人烟,以至于树木葱郁,小树苗都很少,全是大腿粗的木头。
入山口有人为修建的石梯,蜿蜒而上。
虎妮拍了拍旁边十分粗大的树干,她仰着头看那条小道,“这路是早前大伙进山建夏牧场的时候,找了不少人修的。”
一直修到了快山顶上,再往上一片白雪皑皑,压根走不上去了。
造木屋最好用红松木,住着冬暖夏凉,可这片山那么老大,一眼放去密密麻麻都是树,压根找不着。
宋大花进了山,地上到处都是枯根断枝,就跟耗子见了油缸似的,拔出腰间的柴刀,剁了几株较长的枯枝,她说:“找不到就先攘点柴。”
啥也不能耽误她捡柴花子。
第36章 骨汤挂面
进山不搂柴, 等于白进山。
宋大花甚至还带了一把筢子,五齿的柳条耙,筢子背在后面,人往前走, 枯柴荒草都会缠在耙上。再捋下来, 搓一把干草捆上, 先提溜到边上,要下山再串成一串拉下去。
贺旗山的枯枝实在太多,不像春山上的都被搂干净了,姜青禾掏出毛口袋,顺着风一抖, 埋头就是一顿搂。
“我们往上去看看有没有红松木,”徐祯拄着木棒交代声, 和大花男人沿着小道往上走了。
要是没找到松木, 用杉木做屋也成, 毕竟这地杉木更多一些。
姜青禾应了声, 又去旁边的树林子里扒拉, 山里雾气大,那掉落的枯枝被雾一浸变成湿柴了。
虎妮说:“湿柴重一点, 扛回去拆开放放, 没过几天就干了。”
反正干柴湿柴山里人都不嫌弃, 只要能烧的就是好柴。
贺旗山的树木太多, 光漆树占了一大片林子。宋大花忙拉着姜青禾往另一边走, 嘴里嘀咕着,“这树老蜇人了, 要是着了它的道,又红又肿那脸完全不能看。”
几人绕道往上走, 深山里的草木此时还有茂绿的,偶尔有几声尖锐的鸟鸣。但山风呼啸,裹挟着山顶的雪吹得人从背脊一直冷到脚趾头。
这时大花男人在上一片林子喊:“到上头来,红松找着了。”
三人也不东张西望了,埋头往上走,红松林的地上落满了松果和松针,一棵棵红松树枝干都很粗,长了起码得有百来年。
这里盛行夏不伐青,春夏是树木生长的时候。而秋冬伐木,树木里的水分在逐渐风蚀日晒中减少,干枯的树木比较容易砍伐,这时候砍伐的树不易生虫。
伐木也不是瞅准哪棵顺眼就乱砍一通,得挑,几百年的粗木不能砍,刚长出来的树苗不能砍。
还要辨别空腐木和外腐木,一个里头蛀空了,要好好挑,一个外头凭孔洞能瞧出来腐朽了。徐祯在这上头还是有些眼力劲的,他走在松塔路上,在咯吱咯吱破裂的声中,给选中的树绑一根布头。
他选的树是长在比较稀的地方,还要看看有没有鸟或松鼠做巢,树叶是否茂密,太茂密的不要。
等他挑拣完,光是松针宋大花和虎妮就搂了几个毛口袋,毕竟这玩意晒干后,可是引火最理想的干柴之一。
而姜青禾则很惊喜地捡松塔,她找了相对完整的,一掰开露出包裹着硬壳的松子。
春山上没有松树,更没有红松,虎妮也不认识这玩意,她瞟了眼问,“这能吃哈?”
“能吃,老补了,”姜青禾知道东北盛产红松,贺旗山能有片林子纯属走运了,而且是结松塔的林子。
红松五十来年才结松塔,成熟期大概两年,十斤松塔才出一斤籽,可不是挺珍贵的。
“那俺多捡些,王贵你找根棍子,俺瞧树上还有不老少,你去给打下来,”宋大花头也不抬地捡着地上的松塔,不管青的褐色的,还是大的小的,全都收进袋子里,还不忘指使她男人。
大花男人去找长棍子,松塔长在顶上,太高了实在够不到,勉强只能打下几株,还引得松鼠连忙逃窜。
徐祯说:“砍了再取松塔吧,地上的先捡点。”
“其他的让它生在树上吧,”姜青禾抬眼瞟了这圈自然生长的红松林,有些松塔都没长成,打下来的只有松针。
打完了松塔,明年再来可能就没了。
虎妮倒是很想爬到树上摘,无奈松树并不好爬,她只能作罢,低头用棍子四处搜罗。
好些松塔都被松鼠吃了,挑挑捡捡两麻袋,也就暂时先收手了。
“贵哥,你来和我砍一株先,”徐祯拆下毛手套放兜里,又朝姜青禾温声说:“你们走远些,免得被砸到。”
毕竟伐木中有很多意外,比如东北那边说的“坐殿”,树木全都锯透了,该往山坡下倒却没倒,反而还好好立在那,一跑一有风树木立即倒下来。
当然比较会出现的情况是“回头棒子”,林子本来就密,砍伐的树木一往下倒,剐蹭其他的树木间容易飞溅出很多树杈木头渣。
站边上都很容易被误伤,徐祯和大花男人是只露出双眼睛外,其他包裹得巨严实,谁都不能保证意外的发生。
姜青禾让他们小心点,拉着宋大花和虎妮一起往半山腰走。
等人走远后开始伐木,用来伐木的锯子是锯齿特别长的,一人拉一头,有节奏地锯,你来我往,他们先锯株中等大小的,试试看先。
锯木要先锯朝下山走的那面,再从山顶那面锯,锯透后徐祯两人立马往旁边远处跑,喊:“顺—山—倒—咧!”
大树缓慢地朝山下斜着倒去,轰地一声落地。压断不少松树的树梢子,溅起一阵尘土,有几只松鼠在几棵大树间四处逃窜。
徐祯松了口气,和大花男人又开始锯另一株树,等第二株也安稳落地后。
姜青禾走过去说:“你们小心着点,我们去那边林子瞧瞧,砍点柴先。”
本来她们三个来也不是伐木的,是木头伐完后帮着一起运到山下去,此时坐那看他们伐木也帮不上忙。
大花男人解下毡帽扇了扇汗腾腾的脑袋,往旁边处指了指说:“去那边,俺刚才过来瞧见有几株核桃树,上头的野核桃还没人摘哩。再走过去点,还有一片酸枣林,瞧着还没烂。”
“快走快走,还有袋子不,”宋大花立马停下捡柴的动作,急急站起身。
“还有几个,”姜青禾从兜里拿出来,进山一趟几乎腾空了所有的麻布口袋和毛口袋。
宋大花推着她,又嚷着,“虎妮你走快些。”
往另外一边山道走,崎岖不平,要拉着树借力才能走上去,姜青禾挨在一棵树上喘气。
低头一瞧,枯叶里卧着好几个核桃,再看旁边,那几棵核桃树上挂的果子都干瘪开裂了,原来饱满的青皮,眼下四分五裂露出里头包裹的核桃。
宋大花瞧了那满地的核桃,唬了一跳,又带上笑,赶忙捡了几颗核桃。干核桃用手一捏就开,核桃肉是白生生的,她撕皮后尝了一口,脆的,有股回甘的甜。
树上长的还没掉就不行了,光捏是捏不开的,要不炒熟要不一顿猛砸。
春山也有核桃树,只不过几株罢了,每年还没熟透就被侯着的人摘走了,连掉地上的摸了个精光,每年都赶不上趟。
“今年咱们捡个够,”虎妮年年只能吃上一两个的核桃,还是别人漏的,可不叫她记在心上了。
背着筐利落地爬到核桃树上,抓住枝条抖核桃,听着核桃扑通扑通落到地上,她笑着说:“以前俺小的时候,俺娘在地上摸到几个核桃,拿回来皮都不去,放火膛子里盖一层灰。煨熟了给俺吃,可真是香得很。”
“诺今儿有这么多,全都煨了叫你吃个够,”姜青禾笑着说,嘴里还嚼着去皮的鲜核桃。其实她还是爱吃炒过的核桃,口感很丰富,单论营养还是鲜核桃好,油润清香,又脆又嫩。
虎妮一边打核桃,姜青禾跟宋大花就埋头在地上捡,压根捡不完,连晌午饭都是胡乱嚼了几口馍馍,就着水吃了个肚饱。
直到半下午后,才捡了个大概,装满了几个大袋子,人挨着袋子坐下,一伸手,从指缝到整只手全都蜡黄乌黑的。
“还去看酸枣不?”虎妮从怀里摸出块锅盔,咽下去才问。
宋大花还蹲那扒拉树叶子,她站起身扭扭脖子,头一个响应,“走啊,酸枣都不摘,人傻了不成。”
姜青禾腰酸背疼,她靠着袋子,嘶了声,“大花你拉我一把。”
站不起来了。
宋大花和虎妮啧了声,一人拉她一只胳膊,把她架出“二里地”。
“得嘞,我自己走。”
姜青禾甩甩胳膊,两个有着牛劲似的女人,架得她胳膊生疼。
酸枣林在更里面,一进去就能看见火红的一片林子,酸枣叶都掉完了,红玛瑙似的酸枣还挂在干枯的枝条上。
姜青禾想一头钻进去,虎妮连忙拽住她,“你别叫上头的刺扎烂你的衣裳。”
虎妮折了段枝条,酸枣小小的,上头的刺却不小,尖头的很锋利,以前她可没少被扎破手流血。
“嚯,还真扎人嘞,这咋摘,”宋大花戳了下那个刺,她手指头上那么厚的老茧都能戳进去一个坑。
姜青禾也啧了声,不敢闷头往林子里冲了。她以前吃的都是直接买的酸枣,还真没摘过。
“要弄个钩子,”虎妮在旁边找趁手的棍子,找了根树条子,折断一点,夹进去两节的树干,草绳绑几圈,勉强能勾住树枝。
她用树条子勾住酸枣枝,宋大花跟姜青禾小心避开刺,一个个摘下来。
尝了个,有点酸,再嚼就变得酸甜可口。
姜青禾看着这一大片的酸枣林,想着春天要来一趟,其实酸枣她最喜欢的是酸枣叶,能制茶,比砖茶要好喝得多。
“看天也不早了,不摘了,咱们先回去。”
实在摘不完,这酸枣刺格外多,就算直接上手捏着没长刺的地方摘,也摘得格外慢。而且她们没带篮子,只能装在袋子里,还怕压扁了。
这些先摘点给娃尝尝鲜。
眼见远方天色渐渐黑了,虎妮肩膀扛着一袋核桃,左手还拿着一捆好的干柴。姜青禾则和宋大花拎一袋核桃,一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先把这些拿到山下。
她们搬第二趟的时候,徐祯和大花男人扛着一根红松木下来,正坐在木头上喘气,各自揉着肩膀,这根木头太重了。
而且伐木费力,前头两个人配合不默契,一天也就锯了十根红松。
“木头先不搬,把砍下来的树顶拿回去吧,”徐祯转着生疼的肩膀,就算靠他们几个人,也没有办法把那么一长根的木头全部搬下来。
只能先砍,到时候请三德叔跟他那一群徒弟来帮忙运木头,出点钱总比折腾自家人要好。
早上搂的柴,捡的松针松塔和核桃全都搬下来后,姜青禾两腿颤颤,上车后靠在袋子里累得想睡觉。
也确实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徐祯叫她,天早就黑了,四下冷寂中只有四婆家还亮着灯。
老人家拄着拐出来,蔓蔓跟在她身后揉眼睛,爹娘还没回来,她忍着一直没睡。
小草更是睡不着,心思重的孩子一晚上都守在门边,二妞子蹲在一旁逗她,只有虎子万事不愁,呼呼大睡。
“别收了,先进来吃面,”四婆唤着,一手拉一个进屋。
屋里正中生了火塘,四婆又加了几根干柴让火烧得旺旺的,墙面上摇摇晃晃映着好些交叠的影子。
四婆从火塘里夹出几块炭,塞进一旁的炉子里,连声问,“咋这么晚才回来,砍得咋样了?”
“砍了几株,还没砍完哩。我们在那捡柴,又碰见了几株核桃,还有酸枣,捡得慢了些。”
姜青禾一一回答,冻得僵硬的手伸在火炉里,蔓蔓困得将小脑袋搁在她的大腿上,紧紧抱着她的胳膊。
虎妮则抱着小草去外头拿了一袋核桃,打开袋口抓了一小把埋进火塘里,用火钳子夹了点灰上去。
她跟小草说:“娘给你烧核桃吃。”
小草困得趴在她背上,喃喃点头。
核桃还没烧好,四婆的面好了。
她下的是挂面,市面上买的干面条,很细很长。等热锅子里的汤又沸起来,她将捏成几段的挂面下到锅里,不然到时候面太长,夹不起来。
熬的汤是骨头汤,觉得不够油,四婆还特意又往里加了一勺猪油,挂面要油汪点吃起来才香。
还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卧了个煎好的荷包蛋,一小把菜叶子,满得都要溢出来。
四婆喊:“快来吃,面得趁热吃。”
一窝子昏昏欲睡的人清醒起来,端过自己的面,有些不好意思,都劝四婆下回别烧了,干粮还有呢。
但本来肚子里饿得慌,浑身上下冷冰冰的,一口又软又细的挂面嚼在嘴里,吃一个煎的有些焦的荷包蛋,再喝一口骨头汤。吃得人不仅身子热起来,舒坦得更想窝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
饭后各人洗各人的碗,洗好后宋大花把那袋酸枣拿进来,又将几个睡着的小朋友喊醒,“来吃果子了。”
姜青禾给蔓蔓嘴里塞了一粒,蔓蔓还没睡醒呢,她缩在姜青禾怀里,无意识地嚼了嚼,“甜的。”
她砸吧了下嘴,又张开嘴巴,“还要。”
几个娃都异口同声,“还要吃。”
只有四婆抿着甜滋滋的酸枣说:“俺个老婆子吃啥,都给娃吃。”
虎妮才不管她的话呢,硬又给她手里塞了好几个,然后用火钳子扒拉出煨得滚烫的核桃。
夹起来放在一边地上,冷了后大家一人分两个,敲开核桃壳,里头的核桃仁热气腾腾,入口香甜。
剥开的核桃壳扔进火塘子里烧掉,小娃没吃够,都闹着还要再煨点。
四婆还去拿了几个小土豆和番薯,也混着核桃煨了,叫几个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圈黑,肚里吃得饱饱。
而几个大人出来卸货,都先放到四婆家的屋檐下,忙完了再分。
累得回屋倒头就睡,第二日照旧起早往山里赶,这回姜青禾几人只管摘酸枣去了,一天也摘得差不多,还留了点给鸟兽。
第三天只有大花男人跟徐祯两人一起,带上干粮去伐木。
而姜青禾从袋子里取出一堆松塔,放到自己的腿上,掰开壳取出松子。
生松子味道很不错,但是不好开口,蔓蔓用门牙没咬开,她呸呸吐出来,还是剥起了核桃。
今天日头特别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姜青禾放下松子,拿出布巾子擦了擦外头的竹竿。
从屋里将前几天熏好的肉拿出来晒晒,还有一节节油汪汪红白相间的香肠,至于酸枣全都倒在竹簸箕里晒到干瘪,等再冷一些做成酸枣面。
做好后那种土黄色跟土坯子似的砖块,挖一点沫子冲泡,又酸又甜的。
她又剥起了松子,一边看着院里,免得叫哪里蹿出来的鸟把晒的东西给啄了。
这时屋外头有个陌生,却又带着点熟悉的声音喊她,“大妹子,还记得俺不?”
姜青禾停住动作,扭头看过去,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
那个曾经在驼队驻扎这时,被当成歇家的小胡子。
太久没见,姜青禾一时喊不出名字,最后她蹦出一个词,“王大嘴。”
王盛推开栅栏走进来,他满脸带笑,高高哎了声,然后又忙摇手,“错了,错了,是王大眼。”
“哈哈,”姜青禾干笑,其实还是王大嘴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姜青禾从屋里搬了把凳子出来,“来,坐会儿,”又问他,“核桃吃不?”
王盛摆摆手,他又不馋,而且他来有正事的。
“妹子,你想不想年前赚点钱花花?”王盛帮她一起剥松子,压低声音问。
这些天太忙,赚钱的心都没咋活络,自从之前骑马先生告诉她要找准赚钱的路子,要看大伙想要啥。
可她知道归知道,手里头也没有东西能往上凑。
一时也有了点兴致,她不好太上赶着,就假装不在意,剥着松子问他,“啥买卖?”
“倒腾皮货阿,俺最近从各村入手了硝好的皮货,上品,”王盛也没说全,只又说,“想年前卖点出去,找你做个搭手。”
“赚的钱咋分?”姜青禾只关心这个问题。
“两成银,一成皮货,再也找不出比俺还大方的了。”
姜青禾没立马答应,她想了想说:“你先教我认认皮货。”
上赶着骗人买,肚子里也要有货才成。
第37章 猪油盒子
在姜青禾说要认识皮毛料子之后。
她发现自己草率了。
尤其当隔天她和王盛在去湾里熟皮坊的路上时, 王盛说:“这收皮毛的皮客分的贼细碎,什么小毛细皮、大毛细皮、粗毛皮、杂毛皮、胎毛皮。俺们不这么分。”
他顿了顿后说:“俺们这分家畜皮和野牲皮,野皮子少,那种水貂皮、旱獭皮、红狐皮、豹子皮, 一年也没见过几张。”
“家畜皮就可多了, 你瞅像骆驼皮、马皮、牛皮这种, 最多的是羊皮,羊皮分得细,有老羊皮、山羊皮、黑山羊皮、猾子皮、白羊皮,好些,数也数不清。”
王盛有啥说啥, 倒豆子全说出来,听的姜青禾左耳进右耳出, 只记住了个大概。
熟皮坊孤零零伫立在清水河的下游, 最近的一户人家也隔了半条河的距离。
周围没有树木遮蔽, 门前堆着好几个大缸, 木头架子上零散挂着几张皮子, 黑白混色的羊皮,不远处还有一堆碎皮子。
带顶黑毡帽的汉子围着口大锅, 用木棒顺边使劲搅动, 空气中弥漫着芒硝夹杂其他东西发酵的臭味。
“汗腥烂臭的是不, ”王盛每次走到这都会被熏得头脑发胀, 他捂着鼻子说:“没事, 这味道闻久了你就…”
“yue…”
王盛跑到另一头猛吐,闻久了就会吐是真的。
姜青禾勉强还能忍受, 只是熏得眼睛疼。
不远处的汉子将棒子挨着锅边,拍了拍手走出来问, “王大眼你小子做嘛呢?”
“叔,这是昨天俺跟你说过的,”王盛从河里掬水抹了把脸,好受些才上来说:“把你那些皮子拿出来给人瞧瞧呗。”
皮匠生了一张长脸,额头有颗大痦子,眉毛也粗,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他瞥了姜青禾一眼,用脚勾起火钳子,弯腰拿起,捡出锅灶里还在燃的木头。
他声如洪钟,“大牛,你来熬胶。”
有个又黑又壮的小孩从屋里出来,嘿嘿笑着接过棒子,冲王盛挤眉弄眼的,而后就专心熬起锅里的皮胶。
“叔这是熬啥嘞?”姜青禾瞅了眼问。
王盛接话回她,“胶子,用那堆皮子下脚料熬的,熬出来晒干跟皮冻似的。”
他又嚯一声,“你可以买些阿,你家男人不是木匠,”
皮匠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下,他说:“这玩意木匠买得多,就村头的石木匠常来买。胶子熬好后,你切一块,加点水小火放罐子里熬一熬,涂在卯上打进眼里,比啥都牢。”
石木匠常来买,皮匠也晓得不少。
姜青禾想的是,早知道有胶这玩意,她早来买了,黏开口的布鞋都要省事点。
“多少一块?”她今天出门急,一分钱都没带。
皮匠说:“还有不少零头杂碎的,也是好胶,你拿去用着先,要是好再来找俺。”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开口,“上回换粮多亏了你。”
说完他就先进屋了,王盛跟姜青禾解释,“俺叔这人就这样,他心里头不晓得多感谢嘞,嘴上不会说。上回多的那些粮食,都填给俺老妹了,她前头不刚生了,有了这些粮月子能坐好了。”
不然你觉得俺叔咋会教你认皮子哩,这都是看家的手艺,王盛本来想说的,又憋住了没说,到时候还搞得人家不好意思。
姜青禾害了声,“粮食你们自个儿种的,跟我有啥关系,到时候该给钱给钱哈。”
只是她心里终归有不一样的悸动。
但被屋里皮匠的喊声给击碎了,“王大眼你磨蹭啥。”
“来了来了,叔你别喊那么老大声,被你魂都吓没了。”
姜青禾赶紧跟在王盛后面,走得小心翼翼。屋里堆着大大小小熟好的皮子,墙上挂着大铲刀、小铲刀、铁梳子等等用具,还有张很大的木桌板,坑坑洼洼的,全是钉子孔眼,扔着张还没铲的羊皮。
还要穿过一条狭窄的楼梯,摇摇晃晃,人走上去就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等下了楼梯突然亮堂起来,一片开阔。
屋子一侧全是敞开的窗,阳光斜射照在红木大桌上,显得桌上洁白柔软的皮子毛发自然下垂,蓬松而又顺滑。
坐在桌子后面的女人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双眼睛,她左肩上挂着一绺彩线,右手握着针,从皮子间上下穿梭。
女人听见动静将东西归拢到一起,扯下点头巾露出笑盈盈的脸庞,目光柔和。而姜青禾不敢直勾勾盯着她,女人的左脸上有一大块暗红的胎记。
姜青禾并非歧视,只是她怕自己盯着别人看不礼貌。
“没吓着你吧,”女人说话又轻又温柔,她将头巾重新带上。
“婶你说啥呢,”王盛笑,“你长个三头六臂人才会怕哩。”
姜青禾认真地摇摇头,“我这人连鬼都不怕。”
“但婶你知道我怕啥吗?”
这下三人都转过头看她,姜青禾笑着说:“我怕自己脸皮太厚,跑到人家里头来学手艺,还啥也没带。”
都怪王盛没说清楚,急急要走,她东西都没收拾好,只带了桦皮本子和炭笔。
一时几人愣住,而后王盛笑了声,“带啥东西啊,这不一句话的事,姨,你快教教她吧,瞅人家急的。”
毛姨也笑着拢了拢自己的头巾,“闺女你来,俺教教你,咱们不讲究那些个虚礼。”
“妹啊你跟俺姨学,俺姨可是湾里顶好的毛毛匠,”王盛说,他说完推着皮匠出门去了。
毛毛匠其实是特殊的裁缝,专在皮毛上缝缝补补的,毛姨后面的那一片墙柜子里,放着小巧的皮靴,最中间挂着一件老羊皮袄子,一狐皮尖顶帽,竖着靠墙的皮箱子,好几个束口的皮口袋…
最显眼的是堆起来那一摞又柔又滑,色泽极好的皮毛,好多颜色混在一起。
毛姨取出叠在篮子里的小块皮毛,她笑着说:“昨天晓得你要来,俺早早就备下了,你看这块。”
姜青禾坐在凳子上看过去,这块皮毛特别白,毛色好,而且绒毛很长。
毛姨将这块料子放到她的手心,“你摸摸,皮客不上手光瞧都能瞧出来好不好,咱们刚认,得要摸。”
这块毛质很细润,但姜青禾并没有摸,她刚想摸来着,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开裂好了些,虽然她也有涂羊油或是猪油润手,但终究还是糙得不行。
织毛线的时候就老勾,她怕把别人这样好的料子给勾坏了。
“俺以前不做毛毛匠时,手都不管它的,”毛姨笑着说,“你就多抹点油,冬天养一养,这皮毛刮花了不要紧。”
姜青禾也试着用两个指头摸了摸,很顺滑,毛穗一点不打绺,她边摸边把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
“这种叫二毛皮,俺们有非三十日龄而不剥的说法,意思是羊羔满三十日就取皮。”
毛姨说话轻轻细细的,她还没说完,瞧见姜青禾取出个本子和根木头似的东西,在那头写写画画。
“婶你说,我把这些记下来,怕到时候自己忘了,”姜青禾察觉到她的视线,连忙解释。
毛姨还抬头瞟了眼,啥也认不出来,她想了想接着说:“这要等滩羊的羊羔满三十日,取的皮才轻,毛穗自己往下垂,每缕毛发都清楚,不结在一起。好的皮毛它用十几二十年,都不会结毡打绺。
最好的皮毛上毛穗弯曲多达九道,这种叫九道湾,是皮货中的上上者。”
“要是太早取的毛皮,就跟这皮毛似的,它的毛是短的,摸着不顺手,而且这种毛卖的便宜,压根不耐寒。”
“取的太晚,绒毛特别长,不好看,你瞅这种它整个皮板取下来都是厚的,要反复去铲皮。”
毛姨一边说,还边拿皮毛让姜青禾感受下,二毛皮在贺旗镇或者说整个塞北都是出名的,在认识各种皮毛中,得要先认识它。
如果连二毛皮的好坏啥都不晓得,这地的皮货生意就甭掺手了。
说完二毛皮后,姜青禾记了一大堆,毛姨没想着一口气叫她全记住,其他可以慢慢来,跟她说些比较有用的行话。
“猾子,咋写俺也不晓得,”毛姨拿出一块皮摊在桌子上,让姜青禾过来瞧,告诉她,“山羊羔的皮叫猾子,摸着很糙的,这颜色还得会看,你瞅有青猾皮、黑猾皮、白猾皮,这种皮咋洗都没事,但是天冷穿不了,不抗冻。”
她还说了一大堆,其中有云板,这个词很陌生,而且解释了姜青禾都有点一知半解,啥叫未届生流产的羊羔的皮,毛姨说是流产的母羊皮。
还有板子,跟木头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山羊皮,铲得很干净,一点绒根没有的皮毛。
太多太多的知识,姜青禾记得晕晕乎乎,但是一上手摸,还是能蒙对大半。
“一两天肯定学不会太多,”毛姨说,“你先回家记一记,这农闲时节俺有空,你过来俺教你。”
姜青禾本来以为就学辨认个最基础的皮毛,还能心安理得一些。可没想到人家真的是把毕生所学,掰开揉碎了教她,这让她不自在起来。
她想想还是没有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婶,大伙的手艺都是只传徒弟,传亲友的,不传外人的,要不我…”
“啥手艺不传外人,”毛姨摆摆手,“在俺这没有这个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俺巴不得多几个人学,能学会是她的本事。”
“闺女,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爹当初不愿意教俺,非得传给徒弟,俺是偷摸学的,那时也有个女毛毛匠,她肯指点俺。俺这才学成了。”
毛姨拍了拍姜青禾的手说:“你放心,你就跟着俺学。”
俺像当初那个女师傅教的那样教你。
姜青禾本来没想学一门手艺的,她只想着自己要是以后买了皮毛,不叫人骗了就成。
可现在,她涌出一股劲,咋样都要给学会几成。
当然拜师的话毛姨根本不会同意,毕竟当年的女师傅也没叫她拜师,没叫她给老人家送终。
姜青禾满腹感慨地提着一包碎皮胶出来,她脑子乱乱糟糟的,走几步又拿出那桦皮本子左看右看。
好半天站在那没动。
直到徐祯牵着蔓蔓从弯道口走过来喊她,蔓蔓裹得圆鼓鼓的,戴了顶塞满羊毛的帽子,只露出双眼睛。
顶着风噔噔蹬跑过来找她,一把抱住她,仰着头问,“娘,你在看啥?”
“我在看这本书上的字,”姜青禾将桦皮本塞进兜里,牵起她的手。
“学得怎么样?”徐祯伸手给她拉了领子,牵起她另外只手,语气带着笑问。
姜青禾前后甩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她想了想说:“回去再说。”
蔓蔓是个藏不住话的小孩,她本来想憋住的,但是快到家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很想说了。
她拉住姜青禾的手说:“娘,你蹲下来点,我要跟你说话。”
徐祯叹气,吃了糖说要进屋再说的,一点不守信用。
姜青禾看看这父女俩不明所以,还是蹲下来听听,蔓蔓能说出啥来。
蔓蔓扯下自己的围脖,露出小脸蛋来,吧唧一口亲在姜青禾的脸上,她悄悄地说:“妈妈,祝你,额,高兴。”
说完挠着头奔向徐祯的怀里,她很懊恼,“爹我忘了。”
她明明想了一长段的,但是她说着说着就给忘了。
“啥呀,”姜青禾捂着被亲的脸蛋,笑着却不解。
徐祯偷偷在蔓蔓耳边又重复了句,然后蔓蔓嘿嘿笑,跑过去说:“妈妈,生日快乐,爱你呦。”
姜青禾愣住了,她真忘记她自己的生日了。
其实很早以前也没人给她过生日的,后来她和徐祯两个人互相给对方过生日。但是来了这里后,每天忙着,日子早就过得稀里糊涂了。
她搂着蔓蔓,后面又抱住徐祯,当然只有那么一会儿,还要左右看看,免得被宋大花看见取笑她。
“走走,去吃糕糕,”蔓蔓拉着姜青禾往屋里走。
屋里的火盆只留了点炭,徐祯去生炉子,菜全蒸在锅里,灶膛里的火没熄,滚滚白气。
“糕糕呢?”蔓蔓扒着灶台没看见,她扭头问徐祯。
徐祯掀开锅盖说:“晚点再吃。”
蔓蔓哦了声,姜青禾则从他身后探过去看,认出来有一碗大盘鸡,炒的油亮,混着辣子和土豆,一碟蒸香肠,水嫩嫩的蒸鸡蛋,还有一大碗梅干菜熏肉,少不了炊出来的大米饭。
比起长寿面,姜青禾更爱生日的时候吃点自己喜欢的,因为有好几次徐祯给她擀长寿面,老长一根,她忍不住咬断了。
之后他们家就不吃长寿面了。
今天没请其他人,过生日安安静静地过,一家三口人在一起吃一顿饭。
吃到一半,蔓蔓催促:“糕糕,给娘吃。”
徐祯起身去拿装在盘子里的猪油盒,外皮金黄酥脆泛着油光,很像蜂蜜面包的底部,一整块大方盒。
他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做鸡蛋糕的,忘了咋做,奶油蛋糕更不会了,跟四婆学做了猪油盒。”
“好吃,”蔓蔓吃过边角料。
姜青禾吸了下鼻子,她说:“蜡烛呢?”
“哦哦哦,蜡烛蜡烛,”徐祯忘了这茬,起身去找。
蔓蔓跟在后面团团转,“蜡烛呢?”
后面找到蜡烛后,外面天黑漆漆的,屋里只点着根微弱的蜡烛,姜青禾短暂地许愿,吹灭蜡烛。
然后徐祯举着羊油灯出现,他说:“来吃猪油盒子。”
一人一大块,那种撕扯下来层层叠起的软面皮,外表又酥又脆,咸口的,夹杂着猪油的香,葱末点缀,一点都不油腻。
三人还坐着喝了罐罐茶,加了奶块熬出来的,浓香可口。
夜里睡觉的时候,蔓蔓问,“娘你许了什么愿望?”
姜青禾才没告诉她,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要守着,不会说出口。
蔓蔓打着哈欠小小声地说:“娘你高兴吗?”
“高兴呀。”
蔓蔓又说:“那你会有很多很多的高兴。”
这才是她的祝福,小娃说完终于心安地睡了。
徐祯只是牵着姜青禾的手,他的祝福很简单,是“平安和健康。”
两人悄悄溜下床,喝了点热酒庆祝。
庆祝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第38章 荷包蛋汤
第二天的早饭是昨天没吃完的猪油盒子, 上鏊子用热油再煎一煎,外酥里软。
要是有一碗热豆浆,撕一点猪油盒的软面皮,能把人香迷糊。
不过徐祯按照四婆说的, 烧了一砂锅滚水, 小心地磕了三个鸡蛋, 不搅散,等它慢慢凝固成白而椭圆的荷包蛋。
往里撒一小把葱花,加点盐,再来一些撕碎的紫菜。
就着荷包蛋汤,猪油盒子扯下来一块, 筷子夹住,浸在汤里, 或是蘸一点汤, 意想不到的吃法, 竟也格外融合。
冬日寒凉里, 好似就该吃一点热乎的。
反正姜青禾吃的尤为满足, 开始翻箱倒柜找能送出手的礼,学手艺不拜师, 至少也不能空手上门。
她倒出半袋红松子, 又装了把干核桃, 熏肉挑了最肥的一条, 用麻纸裹好, 免得叫人看出来,还在缝隙中塞了两条香肠, 抓了一大把干菜。
这对于现在的姜青禾来说,算是很重的礼了, 再好的吃食也拿不出来。至于其他好东西,最好的还是几件羊皮袄子,那也不是自己挣来的。
出门前姜青禾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个茧,最好连眼睛也不露。她穿了件褚袄子,双层厚布夹一层羊毛,里头还有夹袄,猫在屋里时还成,出了门感觉像是裸奔。
顶着寒风走的每一步,她的心里都在琢磨要不要花个一两银子,买点绒长毛厚实的羊皮,但想着还没影的屋子,她决定还是先买点羊毛。
今天皮匠没在家,守门的是他小儿子大牛,姜青禾僵着手掏出一把奶块塞给他,乐得娃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嘴巴。
毛姨却恼他,停下手里正在缝的皮帽,说话温和中又透着严厉,“娘咋跟你说来着,不要贪嘴。”
大牛低着头不说话,姜青禾让小娃去玩,她解下手套将篮子搁在地上,揉了揉硬邦邦的脸说:“婶,你就怨我吧,一点奶块不值当跟孩子置气。我今天上门还带了点东西,你要不收,我都没脸学,叫湾里人知道,次次空着手去,都得说我是给个脸好染大红。”
毛姨拧起眉头说:“闺女你这是做啥,”她看着姜青禾解开麻纸包,露出一截泛着油花,红腻的色泽,扑面的烟熏夹杂咸味晃花了她的眼。
登时她都顾不得掉落的头巾,露出脸上完整的胎记,只急急地说:“俺不收,你这不是臊俺吗。”
各说各的理,一个是真想给,一个也是真不想收,弄得脸红脖子粗。
姜青禾争得累了,她坐下来时突然想到,清了清嗓子说:“这东西我给叔,”
毛姨没等她说完,横插一句说:“他更不会收。”
“我找他硝皮子呢,我家养了三只老肥的兔子,这不是天冷,想宰了皮毛做兔皮帽子。”
这三只兔子那时没让继续繁殖,因为三只老兔子超级会打洞,姜青禾一点经验没有,有一两次差点被它们逃了。
只能关在木头笼子里,然后又发现它们也会啃木头,甚至能把很厚的木头啃个对穿,养这三只老兔子加另外三只小兔子已经够筋疲力尽,天天加固牢笼。
等她啥时候有钱可以打几个铁笼子时,她一定要养上十几二十只。
“熟几张兔皮子也用不着给这么老些,”毛姨语气渐渐低下来。
“我还想请叔帮我们杀一下,咱们也不晓得咋留皮好些,”姜青禾说。
后面又说了不少话,毛姨才同意,只是她也把话说前头,“熟皮子的话,这冷天不好弄。皮子取下来晒干后得浸冷水缸,天热只要一天,天冷得浸个二三天才成。”
“刮肉啥都弄完后,得要用芒硝、盐、黄米面下缸沤皮子,天热俺们只沤个七八天,冷的话短则二十日,长要三十来日,兔皮时间短些,也起码得大半个月。”
“没事,那等叔回来看他哪天有空,到时候我拎着兔子过来,”姜青禾想着要是现在宰,到最冷的时候能带上兔皮帽。
“说到兔皮,那俺教你认认兔皮子,”毛姨从最底下的柜子里取出手掌大的兔皮,她依次摆在桌子上说:“这是俺那么多年碰到过的兔皮,家兔和野兔的皮毛差得挺多,家兔养的皮毛水滑也不少,厚薄也难说,俺没遇见过几只好的。”
“不过本地野兔皮毛,你瞧它毛量充足,虽然颜色没那么漂亮,但这毛你放日头下照是很翠的,不管做帽子,做袄子都暖和得很。”
毛姨一口气说了不少,她起身倒了杯茶接着说:“但是野兔皮用不了多久,你翻过来看看它的皮板,又脆又薄,硝好了还能多用几年,硝不好半年就裂了,不耐用。”
姜青禾一一记下,她反复感受着指腹下皮毛带来的细微区别,以及皮板的厚薄。可能她沉下心来,完全沉浸时,能够领悟到一些东西,只是还很浅薄。
毛姨做匠人都有三十来年了,懂的东西特别多,她还教姜青禾一定要学会分辨皮子产的时间。
可以说每个季节的皮子都有很大的差别,冬皮似宝,春皮如草,秋皮较好,夏皮凑活。
能学会辨别的话,是能够唬人的。
“最好的皮子是冬皮,哪个时间取的皮才算冬皮,从立冬到立春,”毛姨看着姜青禾记好,才又继续说:“冬天取的牲畜皮毛,大多皮板很肥壮,毛发又稠密,底部的绒毛能瞧到它特别丰厚。”
尤其冬天猎的野物,那时为了御寒,动物生出厚密的毛发来保暖,所以取下来的皮也最为暖和。
“但山羊板皮不同,你过来摸摸,哪块最好,”毛姨把姜青禾选的皮毛搁在桌上,然后告诉她,“山羊板皮最好的就是这种秋皮,冬皮绒毛厚但板皮又薄了,抻的时候不如秋皮,油性也不算好。”
姜青禾努力吸取着知识,额头胀鼓鼓的,她揉着脑袋,毛姨又笑了,“这几天想学到俺几十年的本事,当然难了,现在只是让你出门装装样子,卖皮货的时候不要怯。”
“但装样子只能唬住别人,有没有真本事,自己心里清楚,”毛姨拍拍她的肩膀,“女人得自己有本事才成,要是活得跟俗语里说的那样,穿的小姑儿鞋,吹的娘家牛皮,自己啥也没有,可不就叫人笑话。”
靠山山会倒,靠猪猪会跑的理,姜青禾明白得很早。她垂眸看着记的密密麻麻的知识,然后说:“婶你接着讲。”
“还讲啥,”毛姨招招手,“你回去吧。”
姜青禾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她觉得才到这也没多久啊。毛姨搭着她的肩推她走了几步,“你去把兔子捆来,俺教你咋宰。”
做毛毛匠之前,她曾是个很老手的皮匠,一人剥一头羊都做过,别提杀几只兔子了。
“哎,”姜青禾应得很轻快。
她穿戴好后从小路跑回家,徐祯正在磨锯子,看她回来还问了句,“咋跑那么急?”
“回来拿兔子,婶说帮忙剥皮,”姜青禾往后院走,她喊,“徐祯你快些,我一个人提不动笼子。”
这三只兔子天天要吃一大捆的草料,养的肥硕,薄薄一层皮毛底下全是肉,估摸着一只有七八斤。
装在笼子拿给毛姨看的时候,她摸了把毛皮,“水色还成,小了点,一人做一顶兔皮帽还得添点,到时俺给你搭点边角料。”
她扭住兔子耳朵,敲晕后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放血后在桌上顺着兔子的豁嘴切开,一路流畅地割到底,撬边取出完整的兔皮。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滞涩感。
毛姨自己利索取了两张兔皮,剩下一只让姜青禾试试。
姜青禾看了会儿信心满满,然后她上手发现,手底的皮毛很脆弱,只要稍稍一用力,没使对方向,从皮底起会出现一道道裂痕。
她努力调整,手部力气收着,在各种关节拐弯处都格外小心,急得大冬天她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剥一点喘口气,接着剥,毛姨一会子能搞定的事情,她愣是从一大早弄到了大晌午,手酸胀也没有放弃。
剥出来的皮子前面还看得过去,后面皮板坑坑洼洼,裂痕东一道西一道,但还算完整,姜青禾觉得很满意。
“挺好的,”毛姨看着这张皮子说,“取皮的时候得用巧劲,不能蛮横一把扯下来,这样就算皮子干了后,还得重新绱线,麻烦。”
毛姨还想教姜青禾刮肉里,用铲刀将皮板上的油脂筋膜全都铲下来。
但这个活计很难,新手一铲裂一块皮。
毛姨只好边刮肉里边给姜青禾讲讲要点,一说说到半下午,秋末的日头软绵绵的,一点都不暖和。
但姜青禾提着两只兔子回到家时,身上还热烘烘的。毛姨不要肉兔,她都懒得争执,撒腿就跑,一路跑回来的。
“咋吃?”徐祯问,他扔出一堆肚肠,兔肉还没有开剁。
姜青禾正在木盆子里洗手,用土肥皂搓了好几遍,实在是手上沾着油花不好洗,味道也不好闻。
她搓着指缝没有半分犹豫说:“冷吃兔。”
兔肉她最爱吃麻辣兔头,又麻又辣又上头,其次就是冷吃兔,放多多的红辣椒,煸得兔肉又干又辣,撒一点芝麻,等到冷的时候完全入味了,哪怕辣得呼哧呼哧喘气,都忍不住往嘴里塞。
徐祯用充满遗憾的语气说:“可惜它是野兔。”
冷吃兔的肉嫩,在于肉不焯水下锅,但野兔的肉不焯水放姜片,重油重辣盖住味,估计难以下嘴。
当然焯完水的的兔肉,肉质可能会变老。
“那爆炒吧,”姜青禾退而求其次。
徐祯拿了一把干辣椒切碎,油热爆锅,迅速升腾起一股呛人的辣,熏得人要流泪,开了窗也不成。
但等辣味过去,倒入煸过的兔肉,炒的红辣辣,姜青禾夹了块,没有预料中吃起来有点拧巴的口感。
肉味更浓重,嚼着很细嫩,全靠浓油酱赤掩盖了腥味。
姜青禾点点头,“我盛两碗给虎妮和大花尝尝。”
这几只兔子还是虎妮给打的,她当然没忘记。
去的时候拿着两碗兔肉去的,回来也没有空着手回来,四婆给舀了一大碗粉条,还挑了两块厚腊肉片盖在上头。
至于宋大花她吃洋芋糊糊,非得要给姜青禾来一碗,配上她自己做的腌菜,格外有滋味。
天冷后蔓蔓没有像往常那么爱跑出去玩,实在是姜青禾给她穿得不少,胳膊都不好伸展开。
也拘着她,让她待在屋里,生怕一个不留神,感染了风寒,到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然能不生病就不生病。
甚至饭后,姜青禾会熬一锅红糖姜茶,一小块干姜切成细丝,姜这玩意切得越小辣味越重,再加一点红糖。
“阿,”蔓蔓一点都不想喝,她从姜青禾开始熬的时候,把脑袋用袄子裹起来,整个缩在徐祯后面。
觉得到时候娘肯定找不到她,连呼气都没敢呼,捂着小嘴巴。
当她被姜青禾揪出来时,她保持一动不动,默念娘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喝,”姜青禾扯下她的袄子,将一小碗姜茶塞进她手里。
在外头尚有一线光照的时候,蔓蔓被揭了袄子后,一直愣着,她想说妞子姐骗人,这话压根没用。
她只能抽抽噎噎,老老实实喝完。
但她也只难受了一会儿,徐祯给她粒奶块,小娃立马高兴了。
然后徐祯问她,“明天还喝红糖姜茶吗?”
“喝,”蔓蔓小眼睛瞟来瞟去,她小声问,“我只喝红糖,不要姜。”
小小的她懂得了,姜是坏蛋,她不喜欢,吃肉肉的时候讨厌,喝糖水的时候更讨厌。
夜里蔓蔓在对着烛火摆弄手指头玩,姜青禾看会儿子记的资料,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全都给背下来先。
徐祯则在计算图纸,盖房子还得要多少的木头,他砍了二十来棵红松,二十来株杉木,还堆在山上没拿下来。
各自忙各自的事,生活照旧,姜青禾起早忙活完家里一堆事,白天去跟毛姨学,晚上则回来接着背。
如此学了十日光景,姜青禾初步学会了点皮毛。
然后那天下午王盛穿着件灰不溜秋的羊皮袄子进来,毡帽下的头发左一簇右一条蹿出来,小胡子更浓密了,整得跟四五十似的。
他抓了把头发,毫不在意地说:“前几天不是在镇里蹲皮客嘛,哪有工夫打理哦。”
“学的咋样了?”王盛不客气地坐在毛姨旁边 ,用指甲剔了剔羊皮袄子上粘的东西,抬头问姜青禾。
毛姨取了几块皮条子,长短拼凑间说:“还成,不信你问问。”
“这地最稀最好的皮毛是啥?”王盛问了个比较浅显的。
姜青禾不假思索,“驼毛毡,白骆驼毛的。”
这里最好的皮毛不是二毛皮,而是骆驼毛,甚至都被运往海外诸国贩卖。
王盛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张皮毛,“这是啥皮?”
姜青禾接过先看颜色,黑的,能确定基本是羊皮,色泽跟野牲皮不一样,一眼能瞧出来。
她又摸了摸,在山羊和绵羊中间,确定是黑绵羊,因为绵羊毛天然卷曲。
板皮很轻软,色泽也好,跟二毛皮差不了多少,能跟二毛皮类似的皮毛只有那么一两个,她想了想说出个答案,“紫羔皮。”
她默默在心里念,藏绵羊皮毛黑,取紫羔皮得羊羔不超一月。
“嚯,有点样子,”王盛拍板,又问了好几个问题,才最后问了句,“会藏语吗?”
姜青禾会藏语,但是她说得并不算流畅,只挑自己感兴趣学的日常用语,她说:“会一点。”
“藏民皮袄咋说?”
姜青禾有点印象,因为吃喝住行她比较了解,她试探着说:“熟拉?”
王盛拍手,姜青禾问他,“我说对了?”
他理所当然摇头,“俺哪里晓得。”
不知道你拍什么手,姜青禾想翻白眼。
“你懂点就成,”其实不懂也行,他请了行家的。
反正王盛一如既往不靠谱,他说:“甭管了,收拾收拾,明天你跟俺去皮货集。”
第39章 奶豆腐
去皮货集前, 王盛带着姜青禾去见了皮梢子。
梢子在这里是很有能耐的意思,一般湾里夸人优秀会说条梢子。
王盛说:“为嘛叫他皮梢子,他瞅皮料老拿手了。”
“你们两个搭伙不挺好,”姜青禾不解, 有看皮料的把式, 王盛他自个儿也贼能说, 何必多来个人分成。
当时她问过一次,王盛说需要她记账,姜青禾觉着人没说实话,可上门来的生意她也不会往外推就是了。
“害,”王盛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 神情苦闷,“别提了, 皮梢子他说话咬舌子。”
咬舌子就是说话大舌头, 听不清楚说的啥。
皮梢子人长得很壮, 说话时哼哧哼哧的, 他每个字都像往肚子咽了半截, 他喊王盛叫碗伸,叫姜青禾每着, 其实他说的是妹子。
尤其说长句时又急又快, 前面一个字没说完后头立马跟上, 姜青禾一句没听懂, 脑瓜子嗡嗡的。
可说起他们要卖的这批皮货时, 皮梢子的大舌头也没那么严重了,至少能听清人在说啥。
“猾子皮, ”皮梢子努力说清楚,他半句半句地说, “青猾皮,大的这一张,要半块砖茶,和三百钱。”
姜青禾看桌上展开,少有一米来长的皮料,她摸了摸,猾子皮是山羊羔皮,一般羔皮都很小,这么大块是用三四块皮子缝起来的。
估摸着皮子有些烂的不能修补,才缝在一起凑大块卖,料子算不上好。
“到时候出的话得往高了喊,”王盛从屋里拿了两本册子出来,还有几只新笔和一罐墨,他转身关上门,走过来时说:“像这块就跟他们要半块砖茶六百钱。”
他又说:“当然人家能答应才是见了鬼了,俺们腆着脸漫天要价呗,万一撞见个傻的嘞。”
他将两本册子搁在桌上,推给姜青禾,“俺们记两本账哈。”
“这本记皮子进时用啥东西,多少钱换的,你瞧这块皮子,熟得多好,俺拿两斗麦子并半块砖茶换的,”王盛虽然字不会写,账更不会记,但他记性特好,每块皮子用啥换的都一清二楚。
“当然,这批皮子不是卖给皮客的,”王盛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声音压低了点,“皮货集是四里八乡的人过来买做冬衣的,没啥眼特别利的,只有那么一两个皮客来凑热闹。”
“俺为这批皮货穷得叮当响,想借着皮货集先把皮子给脱手,”王盛将自己的盘算说了说,“这钱到手不分。”
姜青禾转着笔,等他把话说完。
王盛咳了声,“俺想请你明天去蒙藏牧民那摊子里,谈下他们今年的绵羊冬皮,山羊子的秋皮,最好是羔皮。
“俺找的皮客只要这几种皮子,有三十来张才能进皮毛栈跟他谈。”
好皮子湾里太少了,凑也凑不到几张,不像牧民有好些羊把式,养的羊皮毛顺滑,膘肥体壮,皮子一张赛一张好。
姜青禾沉默了会儿,她问,“换不到呢?”
“那就只能按俺们这批皮子卖出的价来算了,”王盛也直接,“最多的话你能赚个一张皮子,五六百钱。”
“能换到的话,钱有几两俺不敢说,皮子起码能有三四张满口羊的皮子。”
事到临头给她憋了个大的出来,她斜眼无语,“你为啥不早说?”
“俺昨天才晓得啊,那些皮客才到没多久,谈皮货买卖的歇家陆续过去,拿回来的皮子他们不满意,”王盛也很委屈,年年皮客只要好皮子照单全收,今年反倒只特定收这几样,凑都凑不到。
“也就是说你请我做歇家谈买卖,还要帮你记账卖货,没说错吧。”姜青禾有话直说。
王盛点头如捣碎,他多精明阿,请了姜青禾帮忙,今年他就不用再单独请个记账的,不用雇人来做买卖,连生意也能谈,稳赚不亏。
她说:“没谈成我也不开这个口,但凡能谈拢,起码六张皮子,不要羔皮,只要大皮子。”
“成啊,”王盛并没有拒绝,省了雇好几个人的钱,他已经赚了。
两人谈拢后,又接着谈皮子买卖的事情,帮忙记账,罗里吧嗦弄到半下午。
回家前她还去了趟隔壁宋大花家,宋大花守着火盆,盆里只有一小截还在烧的木头,她低头搓麻绳,她男人去后院劈柴了。
“你咋来了呢?外头冷不,俺给生点火,”宋大花连忙站起身,将麻绳搁一边,搓了搓手,准备去拿几块柴烧旺些。
姜青禾拦住了她,“有点热乎劲就成了。”
其实这屋子里挺冷的,虽然不透风,可无孔不入的冷意会钻进衣服里,宋大花又不舍得烧火盆,干坐着脚会发麻。
姜青禾帮宋大花搓了会儿麻绳,问她,“姐明天皮货集你去不?”
“卖皮子的,那得老贵了,俺眼下哪买得起,也就攒了这么几个子,”宋大花摇摇头。
“那只花几十个子呢?”
宋大花惊声,“还有这好事?”
“皮碎子的话估摸一斤十个钱,多买几斤,挑挑捡捡能做件衣裳。”
姜青禾也不是乱说,毛姨教她的,要想省钱的话,去买碎皮子,缝补好了也不寒碜。
再想好些,买差皮子中皮板没裂的,好好拾掇也能穿好几年。
宋大花被说动了,她盘算自己存的钱,又想想两个娃略为单薄的袄子,决定明天一道去。
姜青禾从她家出来,又拐道去了四婆家,不过四公养了羊,今年虽然没回,羊皮却寄了回来。
她去的时候娘俩正拿着羊皮在小草身上比划,学了十来天,眼力一般,皮子好差还是能瞧一些出来的。
给小草那是最软最蓬松的绵羊皮,桌上铺的基本是山羊皮。
四婆剪羊皮的时候说:“还剩的皮子,俺凑凑,给小草和蔓蔓都做顶帽子。”
小草很高兴,“和妹妹戴一样的。”
“好,”四婆笑着应下。
姜青禾也不好说不要,扫两人的兴,到时候还些其他的东西也行。又略略坐了会儿,回去收拾东西。
隔日要出门前,她顶着雾气给剩下的三只兔子塞了一大捆干草,一点切碎的胡萝卜粒,羊和马骡子的槽里填得满满的。
蔓蔓她给抱到四婆家去了,带着娃去不方便。
这时四野全都笼罩在雾茫茫中,风猛烈地吹着,徐祯给大轱辘车做了个简易棚子,几块板子拼搭的,虽然很糙只有一个窗户,可也遮蔽了大部分的寒冷。
姜青禾裹着块毯子缩在角落里,宋大花火力足,她不盖毯,靠在板背上,搂个包袱打着鼾,时不时被颠醒。
皮货集在平西草原往北走的山下,那里前挨着镇子,后有蒙藏部落驻扎地,每年十一月初开集。
但往那的路不好走,有时徐祯得拍拍车板支会声,要下来推着车子走。
即使跟虎妮再借了头马骡子,两头拉着也难以走过泥泞的黄泥路段,还有一个个莫名出现的小沼泽坑。
天不亮出发,等到地时,大家都长呼口气,颠得人要散架,赶紧爬下来松缓松缓筋骨。
姜青禾在地上呲了下鞋子边的黄泥,一抬头,嚯,跟进了牲畜市场似的。
一眼瞧去拴着十来头骆驼,间或穿杂着几头牛和马,多数几头马凑一起。来卖皮货的牧民没有弄啥摊子,他们的皮货都堆在车上,自个儿带顶毡帽坐车头,有谁来问就从车上跳下来,走过去拿给人瞧。
他们的皮子基本是原板晾晒,剥皮下来后,将生皮板直接晾在干燥的地方,所以羊皮都有不同程度的蜷曲,整张皮也凹凸不平。
而其他养羊的镇民,摆出来的皮子是钉在木板上的,能看出完整的皮子走向。两只前肢直直往上,后肢牢牢被固定在下面,皮必须展开,一寸寸贴着木板。
这样取下来时,照旧板正,来收购皮子的皮客不会因为皱缩而记残损压价。
更多的是堆在地上敞口的麻袋,里头全是削碎的皮子,一堆人围着问价,挑挑捡捡。
王盛并不急着摆皮子出来,他说:“先逛逛,听听别人喊啥价。”
他希望有人比他还黑心,这样他就能安慰自个儿,他还不算奸诈。
宋大花看不来皮子好坏,但是她会听别人咋说,揣着个包袱凑到旁边人堆里。竖着耳朵听得可仔细,连姜青禾喊她,她也说让他们先走,她再听会儿。
姜青禾只能随她,拉着徐祯往前走,最外面的全是皮子,像是卖皮毡子、皮桶、皮靴、皮袄的都在最里面。
王盛走到旁边挑起皮子,他拿起一张用蒙语问牧民大叔,“咋卖?”
“半块砖茶,”牧民阿叔带着蒙古帽,瞟了眼要了个价。
皮梢子也能听懂蒙语,他不大会说,但他努力捋直舌头告诉姜青禾,“不好。”
“是冻板。”
姜青禾听到个陌生的词,她立马追着问,“什么是冻板?”
皮梢子说得很慢,“板面白的,晒,在,冷的地方。”
“就是冻的,你瞅那皮子,皮板底白的,瞧着跟萝卜糠了似的,这种叫冻糠板,”王盛拍了拍手,走过来低低地说。
“你去摸摸,记住别买这种皮子,差劲。”
姜青禾还真去摸了,反反复复看了遍,直到在另一个摊子上又碰到两三次,才算记住。
“嚯,”王盛笑了,“你瞅这块霉烂板,这种都能拿出来凑数。”
霉板在山羊板皮中也有不少,取皮子后遇到连雨天,没法晾晒堆着就容易生出很多霉点子。
姜青禾拿出炭笔来默默记下,然后又走过一家。
皮梢子叫王盛,几人走过去瞧,姜青禾也看他手上拿的皮子,差皮子各有各的差,可好皮子的好相似得雷同。
这张山羊皮,板皮肥壮,拉一拉弹性也强,被毛虽然算不上很长,绒毛也有点稀疏,但不可否认是张很不错的秋皮。
王盛惊喜地问,“这皮子咋卖?”
然后姜青禾听到个熟悉的声音说:“一块砖茶。”
她刚才只顾着看皮子了,这下抬头看去,才发现守着勒勒车的是带着顶大毡帽的巴图尔。
今天姜青禾裹得特别严实,她甚至用头巾把自己的脸遮到只剩双眼睛,遮住了脸就算声音听着熟,也认不出来。
“阿叔,”姜青禾瞪大了眼睛,还没说话时脸上先带了笑意,她扯下头巾,跟巴图尔打招呼。
巴图尔一时有些懵了,他挠着自己的脸,而后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大妹子!”
距离巴图尔他们离开平西草原已经有一个来月,能在此时碰头,两人都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王盛一拍手,“这不俺哥吗?哎呦刚真是没认出来。”
巴图尔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胡子!”
“俺叫王盛嘞哥。”
巴图尔才懒得管他叫啥,他连皮子都不看了,跑得跟阵风似的去后头,拽着他大儿子的衣领让他看摊子。然后一手拉王盛,一手推徐祯,让几人去后面的帐篷里坐坐。
这次他从冬窝子里出来,带着其他牧民的皮子来卖,好几天都回不去,索性在这空旷的地上支了两座帐篷,四周用石头压着固定住。
帐篷里萨仁大妈和都兰守着一堆皮子,腿上盖着毯子,手指僵硬地打着毛线。
听到帐篷被掀起的声音,都兰把毛线搁在小木桌上,然后她望着门口进来的人,看了又看,有点愣神。
才猛地站起来,差点掀翻桌子,脚有点磕到了,走的时候挺疼。她完全不在意,满脸带笑地跑过去,紧紧握住姜青禾的手。
“你咋来了呢?”她的语气热切。
姜青禾揽了揽她的肩头,“来帮人卖皮货的,你们怎么不在冬窝子,我都没想到。”
其实她到现在都还有点懵。
“晚点说,来,去喝奶茶,”萨仁也起身走过来,拉着她的手。
姜青禾实在盛情难却,走到另一个帐篷后,巴图尔已经熬上了奶茶。
萨仁大妈则从旁边的桶里,弯腰取出块用麻纸包着的黄色的砖块,一大块,放在木案子上时能听见砰的一声,邦邦硬。
都兰拉着姜青禾的手说:“苏恩呼日德,”她又解释,“就是你们说的奶豆腐。”
“额们出来前做的,现在冻硬了,不能吃,得烤一烤。”
都兰有好多话想跟姜青禾说,但她要先去帮萨仁大妈切奶豆腐,沾着水抹一抹刀面,再切成厚厚的小方块,穿在签子里。
等奶茶咕噜噜起泡后,巴图尔拎走多穆壶。
都兰拽着把奶豆腐,小心靠在炉子上,挨着一点点的火,翻转慢慢烤。随着巴图尔倒奶茶,小小的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香。
烤到奶豆腐从微黄,渐渐被火燎上一层焦糖色,表皮烤得干而焦。烤好后掰开拉出细细的丝,很软像是要立即融化似的。
巴图尔倒好奶茶,萨仁阿妈则又取了罐酥油,用勺子刮了点,放到奶茶里搅搅等它一点点融化。
乳白的奶面浮上一点点油光,再加勺炒米,甚至还掰了块奶皮子。
在这么临时的居所里,好客的牧民还是将好东西全都拿出来,塞在一碗奶茶里,生怕招待不周。
帐篷里,帘子被放下。昏暗的光线里,大伙围着中间的小桌坐下,一人捧着碗热腾腾的奶茶,嚼着一大块软弹弹的奶豆腐。
烤着火,抿着奶茶,说说这么多天各自的境遇。
第40章 皮子买卖
“到冬窝子走了大半个月, 赶着羊哪走得快,”巴图尔又往碗里添了勺炒米,坐下慢慢说,“那天早走的, 到晚上也没走出去。”
“第三天哈图家的小子海日找不到了, ”都兰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怦怦怦要跳出来的心。
萨仁大妈接话, “没想到那小子夜里冷得睡不着,窝进羊群里睡的,大伙找他大半天,他才从一堆羊里爬出来。”
当然去往冬窝子的路上,并非都是有惊无险, 比如起雾天难判断方向,或是走了五六天羊群渴得要喝水。找到个结了层冰的深水泡子敲开, 结果有头羊被撞得栽了进去, 捞上来也没气了, 平白折一头。
一路坎坎坷坷充满意外, 索性也平安抵达。
都兰还很高兴地说:“冬窝子那里有很多沙鸡, 用你的法子套了好些。”
“后来大伙都学会了,沙鸡也不往额们这飞了, ”巴图尔接话。
冬窝子实在枯燥, 万物枯黄苍野茫茫, 好不容易有个消遣, 没想到捉的太多, 到后头沙鸡一见人立即从头顶逃难似的甩翅膀飞走了。
大伙听了一阵乐。
“你们呢?”都兰递给姜青禾一根烤好的奶豆腐,转过头问她。
姜青禾简短说了下她重复而枯燥的日子, 然后说:“这不碰巧了,今天出来卖皮子, 就遇上你们了。”
“转场的时候皮客羊客都没来,俺们手里头压着不老少的皮子,晓得有皮货集,赶了一天路过来卖的,”巴图尔神情有点愁。
姜青禾却指着王盛笑道:“皮子瞧瞧,这不他正想买皮子呢。”
“哎哎哎,对,俺要买皮子,但得先瞅瞅是啥皮子,”王盛连忙搁下碗站起身。
巴图尔也站起来,揽住王盛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带你们去瞅瞅。”
几人走到了另一个帐篷那,一摞摞皮子堆在地上,皮梢子进帐篷后蹲在地上,拿起张皮子细瞧。
姜青禾也拿了张,一触手她皱了下眉头,手感太糙,毛发粘连严重,存储不当。
皮梢子也说:“皱了。”
皱缩严重是这批皮子主要的问题,甚至后面把皮子全都移出去了,看皮板的残缺破损一定得在光照充足的地方,对着光能瞧到皮子上存在的问题。
皮梢子拿着皮子指点姜青禾,“陈板,”他拉一拉皮子,硬得毫无反应。
“这是敖陶格图家的皮子,确实放了好多年,”巴图尔说,他能认出来是谁家的皮子,因为皮子上都有各家的戳印。
“漏裆了,”王盛将皮子扯直,指着底部缺的那一块跟姜青禾说:“这种缺了点的,皮子就算熟得再好,价都得短一截。”
漏裆是主要位置没有割下,皮子不完整,这种皮子也不少,牧民觉得漏掉一点没啥,皮客到压价时必定得借此压上一大截。
牧民养的羊多,所以也能出不少好皮子,可遇到皮子受损的也多,尤其一下取了太多皮,没办法全都硝制好。
所以有成批的霉烂板,姜青禾瞧着上头的霉点,特别惋惜,这种皮子根本卖不出去,就算剪烂做个搭头,也得被挑出来还得念叨一番的。
更别提老公羊皮,这种没有骟过的公羊,皮子从里到外充斥着一股很浓重的腥膻味。
甚至有的皮子还存在疔伤,痘伤,灼伤等等,一堆的烂皮子,皮毛一般的也有不少张,好皮子满打满算十张,全是山羊板。
好皮子价钱倒也能谈高,但这成堆的破损皮子,实在叫人惋惜,半买半送也许有人看得上。
“阿叔,你们这些皮子都是咋处理的?”姜青禾翻翻这堆的皮子,有些要是精心硝好了,能卖出个好价钱的,眼下只觉得尤为惋惜。
“实在卖不出的,拿来擦脚,要不剪了塞鞋子里,”萨仁大妈开口道,她伸手摸摸这堆皮子。
明明晓得好些卖不出的,也会失落。牧民饲养百来十头羊,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候羊病了自己也急得生个大火泡。谁不想皮毛养得水滑,叫羊吃得又肥又壮,可也真是有心无力。
王盛也惋惜,“有几张熟好的话也能换几块砖茶的。”
皮梢子也没法子,这种皮子寻常人家要得少,皮客更看不上,只能牧民自己拿来用。但又不是一两张,是数十成百张,真是下不去手。
在一众沉默之际,姜青禾开口道:“其实还有个法子。”
巴图尔急得快要跳起来,“啥法子?”
“你不会是想把这些皮子都剪碎了熬皮胶吧,”王盛忍不住猜测,他摸着下巴,“熬胶也算是个出路。”
姜青禾找了个墩子坐下来,她摇摇头,“你们没想过卖给皮作局吗?”
之前没遇到巴图尔的时候,她就想过了,要是皮客不要皮子,她能不能找一条别的路出来。
她知晓皮作局管制革、收熟成的诸色皮货等等事宜后,一直在琢磨,跟毛姨也反反复复商量过很多次。
眼下提出这个方法,纯属事赶事才说出口。
“啥?”
“你说啥嘞?”
巴图尔十分惊诧,震惊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而王盛则用很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在场的人都很不理解,她能提出这个办法来,实在是太超出他们的认知。
要知道皮作局也属于衙门管辖,里头的大使、副使在底下人看来是官身子,不能高攀的,生怕有一点冲撞,就拉到牢里打板子。
平常有好皮子的时候,大伙都不敢拿着皮子上门,更别提卖破损烂皮子给他们了,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妹啊,你可快歇了这个念头吧,”王盛疯狂摇头,他平常老是笑呵呵的,这会儿眉头拧的死紧,生怕到时候会在牢里看见姜青禾。
他的态度闹得屋里一伙子人都紧张起来,忙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姜青禾好笑又心酸,在这种阶级分明,职权压迫的朝代里,害怕官吏不敢冒犯亵渎,好似牢牢刻在众人的骨子里。
所以哪怕本地有皮作局,大伙也更愿意积攒着好皮子,等千里迢迢而来的皮客。
即使他们以各种挑剔,无理由地压价,提出各种要求,大家也都咬牙忍了,来年还要把皮子都卖给他们。
但姜青禾不明白,她很早就产生过疑虑,皮客压价压得那么狠,为什么还要年年复年年的卖给他们。
后来她想,一是眼界,生在这片土地上,日夜操劳着农田,或是全身心放牧,眼里只有这一亩三分地,所见即世界。
二则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销路可以走,如果有,大家又不是傻的,还能不往好的上面凑。
“你们别急,”姜青禾安抚道,“先听我说。”
“皮作局我没去过,可衙门的人我是打过交道的,不管是司农司的主事,还是管上户的保正,下到小吏都不吓人,更不会随便拉人打板子。”
姜青禾开荒上户口就跟衙门的人接触过,不说服务有多热情,但绝对没有眼高于顶的。
她能想到皮作局,是在接下王盛说的卖皮货委托后,她还找土长了解过,毕竟掌管一个湾,跟衙门打交道最多。
土长说官营里有皮作局,她打过几次交道,风评一直不错,大使是个顶和气的人,要是想往那边去谈生意,也算条路子。
她还将皮作局做啥都交代一清二楚。
毛姨也补充了不少,说能谈一谈。
这滋长了姜青禾的勇气,人总要大胆地往前走一步。
她后面又说了一大堆话,勉勉强强让大伙心里安稳点。
但徐祯一直站在她旁边,并没有说几句话,只是悄悄地告诉她,“想做就去做。”
姜青禾握了握他的手,又对一直试图阻止的王盛说:“我自个儿去试试,没成也不亏。”
王盛哪是怕她亏不亏,是怕她折进去。
他挠了挠头,“要不你带着我那批好皮子去试试?”
“其实我想说很久了,好皮子到哪都不愁卖,但能把烂皮子卖出去,才能算作是我的本事阿。”
姜青禾其实一直对谈买卖,做歇家提不起劲,因为第一次碰上王盛,乌龙事件,第二次卖粮走的驼队关系。后面卖蘑菇也阴差阳错,到这次买卖皮子,她也没觉得自己出了多大力。
但她这次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试着不靠别人,走出一条路来。
巴图尔很认真地说:“你想去就去,额跟你一起去。”
“去吧去吧,”王盛也同意,被她那句能把烂皮子卖出去才是本事给击中了。
确实啊,好皮子哪会卖不出去,只是价钱不理想罢了,但烂皮子能全给兜售出去,这够他吹嘘的了。
“今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帮你卖皮子去,”姜青禾分析了下,现在去皮作局不行,到镇上就晚了。
“哎呀现在还卖啥皮子哟,”王盛被她给急到了,“快说说你的打算。”
“那就先挑批皮子出来,要底板不能烂的,上头毛烂的不管它,”姜青禾蹲下来挑皮子 。
都兰终于忍不住问了,“这种皮子就能跟他们谈?”
“大概,”姜青禾只知道能拿皮毛差而底板好的皮子制革,这点毛姨跟她有明确说过,镇里熟皮坊的人会做,皮作局也有做这种的。
她更详细的计划,等会儿会再捋一捋。
大伙一想到要跟官衙打交道,都心慌乱跳,恨不得从这堆皮子里挑出花来。姜青禾不慌不忙,她甚至还能让徐祯出去找一找宋大花,免得人到时候找他们找不到着急。
可人压根不着急,徐祯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跟在人屁股后头学呢,半点不急。
听到姜青禾说今天不能替她看皮子了,宋大花也说:“那正好,俺再出去瞧瞧。”
至于留在这里过夜,一开始出门就说好了,皮货集要办五六日,没办法那么早走。
姜青禾又问王盛,“那你的皮子咋办,真不现在卖了?”
王盛说:“卖谁不是卖,卖给皮作局,给你先搭个人情吧。”
“不保证能卖出去,”姜青禾可不打包票。
“那就拿回来卖呗,多大事。”
“敞亮。”
就这件事,一下午都在找皮货集上的牧民打听,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姜青禾也都给记下来。
问他们要是皮作局收皮子,到时候是想卖给皮作局还是皮客,好些牧民说东西给的差不多就卖给皮作局。
哪怕皮作局这么多年也不曾庇佑过他们。
夜里大伙坐在帐篷里,那是商量又商量,恨不得字字斟酌过,有的也忍不住打退堂鼓。
都兰满脸担忧地握着姜青禾的手,用蒙语说了好几遍祝福语。
宋大花则说:“别孬,别怂,往前铆劲,啥事办不成。”
后头她又道:“要不你带上俺,人不同意,就搁那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面子里子全不要。”
逗得大伙哭笑不得,也没那么紧张了。
姜青禾也笑,然后去翻翻毛姨曾经说过的,又去问皮梢子,反反复复问了好些。
夜里睡觉前感觉脑子里充斥着大量的信息,但睡得挺好的。
第二天雾气濛濛,天光乍露时,马骡子拉的车已经停在了皮作局门口。
皮作局连门都没开,王盛和徐祯在车里打盹,他们三更天就赶着车出来了,怕到时候一细想,胆气就没了,但没想到来得太早了。
姜青禾下车前又翻了翻自己要说的话,长呼口气。走下来坐在车头上,看着皮作局那扇大门,漆掉的掉,木板裂的裂,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等了又等,里头才有个带顶皮帽的老头出来开门,他推开门打了个哈欠,问道:“你们做啥?”
姜青禾说:“叔,大使在不?”
她顺手递出包烟叶,从王盛身上薅的。
老头打开纸包一瞧,顿时变了脸色,将烟叶揣进兜里,笑着说:“在里头呢,俺带你们去。”
王盛预想当中几个衙役叫他们赶紧滚的画面并没有发生,甚至他们被请到堂屋里,还喝上了砖茶。
这叫他觉得不可思议,只捧着茶,并不敢喝,就算看屋里那些摆设都是用余光瞟的,屁股死死黏在凳子上,生怕到时候被赶出去。
姜青禾也紧张,但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随后屋门外传来脚步声,来的是个四五十穿皮袄的中年男人,他一进屋就笑了。
“刚听门房说有人找,俺寻思是哪位皮商,没想到啊没想啊,你们可真的是俺们皮作局的稀客呀。”
大使笑容和蔼,他在任这么多年,平民百姓主动找上门来的少之又少,来来往往的也大多是皮匠和皮客。
更别提主动上门要找他做生意的,他一听就觉得,挺有胆识的,值得一见。
这一笑顿时让大家松了口气。
“听说你们找俺谈皮子生意阿,说来听听嘛,”大使呷了口茶,瞟了眼对面衣着普通,容貌也一般的三人,面上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轻视。
王盛压根不敢开口,姜青禾没露怯,她带了愁说:“大使不瞒您说,俺们也是没法子了。”
“咋就没法子了?”大使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不是说来谈生意的吗,这闹的又是哪出。
连王盛和徐祯都没想到她会示弱。
“这不是前几天来了批西口的皮客,俺们这也攒了堆皮子,结果去问了,呸,忒黑心,一张好皮子只给一块砖茶,您瞧瞧,”姜青禾将特意挑出来最好的那块冬皮递给大使。
大使接过皮子,先瞧后摸,这么多年跟皮子打交道,他一眼能瞧出是好皮子。
“一块砖茶确实心黑了,”大使皱眉。
“可不是咋的,这不俺又去了皮货集,想着能不能出手。可进去一瞧,满地的皮子,大伙都愁死了,直说年年行情不好,都被皮客压着价。”
“您说这养点羊容易吗?天天起早又摸黑,忙一点春夏秋冬四个营场到处跑,就为着年底能有件新衣裳,可这事闹的。”
姜青禾把打好的腹稿说出来,“俺越听越恼,就问大伙呀,这镇上难不成没有个收皮货的地方吗,俺们贺旗镇的人被外来的压一头,俺们合该忍这口气不成?”
“这下大伙说了,哪没有,镇里有个皮作局,又能制革又管屯边将士的皮衣皮袄,俺一听这不是条好路子吗,他们一听俺要来,都劝俺说压给皮客算了,这么多年一块半块砖茶都卖了。”
“可俺觉着得上门还问问啊,那么好的皮子,万一皮作局要呢?好的东西总要先紧着自家人,大使您说是吧?”
大使听的先是气愤又臊得慌,最后被姜青禾带了顶高帽子,一个自家人,闹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哎,俺们这哪不收皮子,年年都收。
二十年前大伙有了皮子就给皮作局。后来皮客给的价高,说好的皮子也飞了,大伙全都卖给了皮客,那年皮作局的黄杠差点没凑齐,再后来更收不到好皮子,只能往其他镇收去。”
话赶话,大使也忍不住倒苦水,当年皮客收皮子可是翻了三四倍的价,皮作局压根出不起。
“那皮作局给的皮子啥价,”王盛终于壮着胆小声问了句。
“看你们是要砖茶还是要钱,”大使说,“像你刚拿来的好皮子,俺们给三块砖茶外加两百钱,稍微差一点的也有两块砖茶了。”
听到这,王盛的心怦怦直跳,手脚不自主发麻,他声音发抖,“现钱吗?”
大使挺有底气,“当然是现钱。”
“这种好皮子还有不少,皮作局收吗?”姜青禾问。
“收阿,只要拿过来是好皮子就收,”大使说。
“但其实俺们想找大使您谈一谈,这种破损皮子的生意,”姜青禾突然来了个超级大转弯。
“啥??”大使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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