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油茶面
随着姜青禾的话音落下, 本来就漏风的屋里更加冷嗖嗖的。王盛的腿不由自主颤了起来,而大使则拿起茶盏,他要缓缓。
大使喝完茶后开口:“什么破损皮子的买卖?”
他实在心里抓痒挠腮地想知道,哪家上皮作局谈皮子买卖, 不都得拿着好皮子来, 一张张横挑竖看, 生怕有一点烂的。
这倒好,来谈啥破损皮子买卖。
姜青禾小小呼了口气,她笑着道:“刚才听您说,每次收好皮子都要往其他镇上去收,这路途遥远不说, 关口难走,难道您不想让镇里卖皮子的, 自己把好皮子送上门吗?”
大使原本有些松散的脊背, 倏地坐直了, 他眼神犀利, 语气变得缓慢, “什么意思?”
姜青禾的脸色并没有变,她卖了个关子:“您知道牧民一年能出几张好皮子吗?”
“这得看他们宰多少头牲畜了, 没有定量的, ”大使耐着性子回她。
“但是我知道, 养羊大户宰一百头羊, 能出二十来张的好皮子, 普通人家宰十五六头,只能出两三张好皮子, ”姜青禾不急不缓地继续说,“剩下全是我手里的这种破损皮子 ”
姜青禾站起身, 把放在脚边的皮子拿出一张来,递给大使瞧。
大使接过,指腹底下手感粗糙,毛发打绺,他好多年没瞧过这样皱巴巴的皮子了。他只管收好皮子进贡,副使管制革,至于去各处收皮子自有专门的主事。
“这是…回水板?”大使不确定地开口,让他说哪些好皮子来他头头是道,可说起这种破皮子,他实在不确定。
“大使您眼力真好,这确实是回水板。”
大使有点嘚瑟,这么多年他的眼力还是有点的,不然被难住了,他面子往哪里搁。
“当然我这里还有淤血板、烟熏板、疥癣板、伤痕板…”,姜青禾跟说相声贯口似的,边说边一张张把皮子拿出来。
大使越听越不对劲,他咽了下口水,干咳一声,“这跟你说的让大伙自己把好皮子送上门来,有甚关系?”
他只觉得那一张张满是伤痕,破破烂烂的皮子刺穿了他的眼睛。
“怎么没关系,那是连瓜带秧的关系,”姜青禾把想说的掰烂刨碎,一字一句说出来。
“大使敢问您,好皮子愁卖吗?”
这个问题都不需要回答,好皮子没有卖不出去的时候,那只有卖的价高价贱的问题。
“像我手中这种皮子呢?它好卖吗,不好卖吧,基本都是被人挑挑拣拣,用它做袄子又嫌弃,扔了吧,哪里舍的。”
“一头羊只出一张皮子,好皮子难得,差皮子却堆满了山,没人买,只好拿剪子绞了,缝缝补补凑合过一冬。难道牧民不想每张皮子都跟冬皮那样好吗,他们想的,却办不到。”
姜青禾抬高了点音量,“大多数牧民连自己衣食都难以维持,天天吃青稞,顿顿凉水配炒米。养一堆的羊,四季转场,刨草挖土,结果自己穿光板皮衣,一天天捱着,不就为能出手皮子,换块砖茶,吃顿饱饭,好叫家里娃过得像样点。”
“可皮客压价,好皮子换不出价,差皮子搭了一张又一张,也换不到点茶沫子。”
她盯着大使的脸问他,“所以您说,牧民年年愁的到底是能把好皮子卖出个比天的价格,还是说愁堆积成山的皮子没有销路?”
“您问我怎么让大伙自己将皮子送上门,我会告诉您,只要您能给这些破损看起来卖相不好的皮子找个销路。”
姜青禾又立马接上,“当年为啥大伙都愿意卖皮客好皮子,除了开的价高,更是因为皮客收购了所有的皮子,哪怕以很低廉的价格,这才叫大伙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到一年年都把好皮子攒着,卖给皮客阿。”
她也没乱说,这是很多上了年岁的牧民回忆时说的,哪怕皮客近些年因着没有竞争对手,频频压价,他们还是念着对方的好。
念着那几个叫他们换了带毛袄子,买了糖块给小娃甜嘴,能够坐在屋里喝一碗甜滋滋奶茶,不用愁皮毛如何卖的冬天。
其实在来之前,姜青禾甚至想过到皮作局后,上来就先提出破皮子的销路,比如贺旗镇上比较盛行的蹴鞠,用羊膀胱塞羊毛做的,她可以提议,用这种不太好的皮子包一层,类似后世的足球。
或者是说用这种皮子做皮靴,再蘸牛奶擦皮子,会使皮子变亮,也能填充皮板缝隙。
甚至还可以画出时兴的花样子,做皮帽皮筒皮袄…
但她见到大使后都放弃了,那种穿着朴素,皮子还打补丁,面容又很和蔼的老实人,跟他谈生意还不如掏心窝子说说心里话。
要是他没有一星半点动容,其他的事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大使怎么会没有动容,他生在这片牛羊布野的土地上,能不明白土地荒芜的地方,四里八乡的人年年靠水烟和皮毛维系生活吗。
他太知道了,他能不知道皮客压价吗,但一年年瞧下来,他也麻木了,有好皮子拿上门就收,没有就去外头买。
但是听着姜青禾这么说,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像灌了酽醋的葫芦被扎破了口子,全都倾倒出来,酸溜溜的真叫人难受。
大使的心里充斥着浓烈的酸意,理智却逼他开口,“俺们这从没有收这种皮子制革的,算了算了”
他没说完,叹口气,冲着外面喊道:“,阿顺呐,你去找找副使。”
“俺一个人做不了主,听听副使咋说吧。”
副使来得很快,他是个面容更为憨厚的男人,他大嗓门问,“咋了,嚯,你们三个来卖皮子阿,拿来俺瞧瞧。”
姜青禾把那一堆各有问题的皮子抽了几张给他,副使拿到手脸色僵硬,他不自觉收了音量,瞅瞅他们,“拿错了?害,拿错皮子不要紧,回去换嘛。”
大使拉他到一边,跟他嘀咕了几句,副使出来后揉着脸,他坐下说:“俺们这制革吧,主要是给屯边的将士做鞋,又叫皮甲履,分生熟皮。”
“熟皮的都是好料子,这种做出来的俺们喊革千,生皮可以稍微差点,这种履做出来是革踏,都给将士过冬穿的,你说料子太差对得起人家吗。”
但他话音一转,“当然熟皮也是得分的,要是不带毛的俺们叫光面皮,带毛的就是裘皮。你这带来的皮子嘛,做裘皮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光面皮的话…”
姜青禾听出点名堂来,她抽起张羊皮,翻转过来,两手拉开给他瞧,“要是那种春夏皮,皮板没半点好的,哪里敢上门来。您瞧这个板皮,肥厚吧,虽然皮毛确实生了不少疖子,但是制革我能说,绝不会穿几次就开裂。”
“将士们要穿好靴子的理我都懂,可以做鞋底面呀,这种也牢固,还能用这皮子做活里活面的袄子,拆洗下来再换都成,最要紧的是,绝对便宜。”
“有多便宜?”副使两眼放光。
这个价钱来之前大伙都商量过了,姜青禾说:“一块老砖茶四张满口羊的皮。”
价并不是定死了的,都有往下还的余地。
副使也觉得可行啊,本来好皮子的价就要贵,做一双靴子有时不止要一块大皮。皮作局有成熟的工匠,将这堆皮子的皮毛全都削掉,胡杨碱脱脂,再制革的话也能用。
他拉拉皮子,弹劲很不错,虽然皮毛差,但他不要毛的话,这个就不是问题了,最最要紧的是,这个价钱合适。
谈钱可能皮作局还有点为难,但谈砖茶,皮作局最不缺的就是茶。
但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堆皮子便宜是便宜,再来上千张他们也能吃下,但是之后呢,年年都收不好的皮子吗?
他们又不是冤大头。
大使问,“这堆皮子俺们全要了,好皮子会自个儿送上门?”
他最关心这个问题,别到时候被一顿忽悠,破皮子啥的全给包圆,人家把好皮子转手卖给了皮客。
“不如换个地方谈一谈,”姜青禾指指外头,“我想请两位一道去皮货集,去问问那些卖皮子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昨天问过两边都收起皮子来咋办,有的人说没有交情那肯定谁价高卖给谁。但是你们要是能收破皮子,他们告诉我,打折的牛肋巴往里偏。”
这话的意思是无论咋样,人总是会偏向自己人。
“如果没办法决定,那就去皮货集瞧瞧吧。”
这个要求让大使跟副使面面相觑,但商量后还是决定走一趟,做决定不能那么草率。
不过副使出门前问姜青禾,“你不是俺们这地来的吧?”
姜青禾坦然,“我是春初来这的。”
“俺说一听就不对味,咋来这地没多久,跟牧民交情都处那么好了?”副使试探着问。
姜青禾大大方方告诉他,“因为卖皮子的有我的朋友,所以我们就跟秋鸡娃子下蛋,仅腔腔儿努似的,厚着脸皮来了。”
大使和副使相互瞅瞅,都听出点名堂来,点他们呢,人家才来半年多都肯厚脸皮奔波。他们在这活了那么多年,就为几个抬高价的皮客,而瞻前顾后,真是老了。
两人商量着先往门前走了。
屋里的王盛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叫唤,“祯阿,你快来扶俺把,俺腿麻了。”
徐祯正襟危坐那么久,他也迈不动步了。
而姜青禾擦了把手心的汗,望着这揉着腿的两人说:“丢人。”
王盛压根控制不住自个,他扶着桌子跺了跺腿,然后小声问,“你叫两位大使去皮货集,都安排好了?”
“安排个啥,”姜青禾摇头,“啥也没有,我连他们会说啥也不晓得。”
王盛想掐一把自个儿的人中,啥都没安排就敢领着人,俺的天爷欸。
“你就不怕事全搞砸了,”王盛压低声音,他的心怦怦直跳,一想到大伙说了点啥,到时候全都泡汤,他就眼前犯晕。
姜青禾啧了声,“你瞅你,饿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你听过没,你到时候不会找巴图尔带头喊几句阿。”
难道特意安排好的,人家能感受不出来,还是说叫牧民学些好听的话?这些太虚伪,她更相信真心换真心。
她又说:“徐祯你快来扶我一把。”
她也有些腿软,刚都是强撑出来,徐祯连忙扶着她上了车。
坐在车里时她开始复盘,说实话她确实莽撞了点,做事谋取东西时应该更周密,有些话可以说的更好更委婉。
但她又想场面话能说一时,难不成还能一直说,又不是对着油滑的商人。她想想,还是朴实的语言更能打动人,当然下次行事前,她也有了经验,会更加谨慎。
从贺旗镇一路抄小道,弯弯绕绕的走了一个时辰,到地已经晌午后了。
皮货集的人不少,即使来自近山口的大风猛烈吹拂着皮毛,好些牛马都抬腿瑟缩嘶鸣,生皮的味道混杂着芒硝,藏语蒙语方言交叠着,买卖双方语言不通也手舞足蹈地交流着。
大使从车上跳下来后,见到的就是堆成山的皮子,穿着光板袄子的牧民老汉瑟缩着靠在马背旁。
顶着个不合身大帽的小娃冷的嘴都犯青紫,两团不正常的红,她的额吉抱着她说:“等皮子卖了,给你再做件新袄子。”
可大使去瞅了眼她的皮子,大多都有破损,看着完整的只有几张。大使很久没来过皮货集了,他数不清有多少年了。
他甚至已经忘记,当初创办皮货集时,其实他也参与牵头过,大使站在风口,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那时办皮货集的初衷。
明明是为了叫皮贩能有地方卖多余的皮子,让冬天没有皮袄穿的人能来挑件自己满意的衣裳过冬,两边都能皆大欢喜。
可是并没有。
大使积压着内心的情感,他走过去用蒙语问,“你的皮子咋卖?”
他随便挑了张熟得不太好的皮子,那个年轻的额吉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她很快地说:“你给多少是多少,五十个钱?一两砖茶都成的。”
生怕他嫌贵,年轻的女人又说:“实在不成,三十个钱,真不能低了。”
其实这种皮子最差也该卖一百五十个钱的,大使低低应着,他拿出一吊子钱,约摸有五六十个,放在皮子上。
他立马拿起皮子转身就走,不想看见女人感激涕零的眼神,可他回头,瞧见女人抱起娃贴着脸,两人都笑了起来。
大使捏着皮子站在路边,有不少人从他身边穿过,而两边是连绵往深处的皮子车,他有点不敢走下去。
姜青禾走到他身边说:“每年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哪有那么多好皮子,更没有那么多会熟皮的匠人。全靠着这堆中规中矩,要不破损的皮子过活,总想着能卖出去,今年卖不出,就想着明年,放来放去成了陈年板皮,自个儿和小娃还没穿上件新皮子。”
“您要不收当然成,我相信没人会哭闹着哀求,往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但您要收,心里已经有个章程的话,我能说不会叫你失望。”
“谈谈吧,关于这些皮子,”大使完全动摇了,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收这些皮子。
他甚至跟副使说:“收了吧,不收的话,俺夜里睡不着,都想蹦起来抡自己脑袋。”
“好的,我现在就去叫人,”姜青禾只觉得自己走起路都像长了翅膀,她示意王盛敲响锣鼓,这个还是从巴图尔那借的。
咚咚咚,王盛恨不得用百成的力气去敲,一声比一声有劲,响彻整个山脚,从地面伏延出去,惊得被拴住的牛马长长的嘶鸣,而人们争相探出头来。
姜青禾也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了,她等鼓声停歇,大伙彻底安静时喊:“各家卖皮子谁能做主,出一个人到皮子扬起来的地方,皮作局的大使找你们谈买卖,。”
她又用蒙语讲了遍,可这里头还有不少藏族同胞,她实在说不利索,准备比比划划告诉他们。
这下大家像是死火山突然喷发,叽哩呱啦一大串话涌出来,手不停比划,有人跑过来拉着对方的手,他们都在问,“是真的吗?有没有听错?”
得知没有听错后,刚才平静的神情立即飞扬起来,眉毛要翘到额头上,嘴要咧到耳朵旁,又蹦又跳。
明明还没谈,可大伙都高兴的不得了,没有人提出异议来扫他们的兴致。
副使站在车上挠了挠脑袋,“哥,这声势不是把俺们给架上了,不买都不成。”
“可不是不买都不成啊,”大使说,“买吧买吧,反正也有销路。”
他真不忍心站出来扫兴啊。
巴图尔是最先来的,他看着姜青禾几人说:“长生天保佑。”
天知道,他这半天坐立不安,心直跳,眼皮也跳,都忍不住想跪下来叫长天生保佑了。
王盛让巴图尔摸他的胸膛,“俺都快吓尿了。”
“咦,”随后赶来的宋大花嫌弃,“大男人一点用没有。”
“俺就晓得,你肯定能办成的,俺给你求了各路神仙菩萨保佑,”宋大花拍拍姜青禾,但她凑近时小声嘀咕,“你晓得俺今儿个流了多少汗不,衣裳都湿透了。”
都兰跑过来说,她笑着笑着眼睛突然湿润,“还有额,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姜青禾她知道啊,她紧紧握着两人的手,因为有人挂牵,她才有勇气去搏一搏。
等叙旧结束,各家卖皮子能做主地成群结队过来,一圈又一圈将大使一堆人团团围住,知道的以为说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围殴。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说我嚷,王盛一敲鼓,立时都闭紧了嘴不说话。
姜青禾看着这一双双热切的眼睛,她摘下头上带的帽子,面容认真地说:“这是皮作局的大使,他来找你们谈谈皮子买卖的事情。”
她声音加重,“有人就得问了,啥皮子买卖,是熟好的冬皮还是秋皮,不,他们要买的是你们那些破损的,你们陈年、烤焦、冻糠那些皮子。”
“阿?”
“阿——”
“阿!!!”
大伙从惊疑到不可思议,甚至发不出其他的声音,他们好像只会啊啊啊地喊几声,激动到浑身颤栗。
大使好像也被感染地从身体里生出汹涌澎拜的情感,他拿出块木牌证明身份,然后喊道:“要卖皮子的,明天到皮作局来。”
“父老乡亲们,只要你的皮子皮板没有裂,还能用,皮作局以一块老砖茶三张皮的价收,当然价格还能谈,你们要卖,就上门来,皮作局的门会一直开着!”
牧民愣住了,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流泪大喊,“俺要换!”
“俺也要换 !”
一时更是混乱,有人哭天抢地,有人匍匐在地,也有人追着上来语气惶惶不安地问 “这是真的吗?真的有这样好的事情?”
姜青禾则再次站起来告诉他们,“皮客年年压价,好皮子只肯给一块砖茶,从前没得办法,但是现在,皮作局收好皮子给三块砖茶外加两百个钱。”
“如果皮客出的价比这个高,你们可以卖给皮客,”大使说,“俺更希望你们能多赚点钱,过个温饱富足的年。”
“要是皮客不肯出那么高,你们尽管卖到皮作局来,俺们不会压价,俺们是地地道道的贺旗镇人,你们都是自家人呀。”
巴图尔适时大喊,“不卖给皮客,额以后的皮子都要卖给皮作局。”
这下跟点燃了引线似的,众人的声音霹雳啪嗒地在耳边响起,都喊:“不给皮客!给皮作局!”
一直吵嚷到半下午,大伙连皮子都不卖了,开始张罗晚饭,一定要留大使们吃一顿再走。
他们临时驻扎在这靠山的角落,吃食都带的是干粮,准备得并不丰富。
然后开始各家凑一凑,你家出个炉子,我家出口锅,那边搭点干牛粪生火。再抖抖面袋子,只有点今年新磨的麦面,一起商量着做顿油茶面。
一个老大娘颤巍巍掏出块包得严严实实,只刮了点皮的牛油,她说:“要做牛油的。 ”
她们自己吃油炒面,哪舍得用牛油,只刮一点羊油润润底,面沾点油花子,就着水壶喝个肚饱。
这会儿却舍得掏出好东西了,蒙古族阿妈拿出一罐糖,藏族年轻女人摸出买给孩子吃的核桃仁,还有人说:“俺有袋芝麻,采的山里野芝麻,炒熟后老香了,搁点进去。”
“那俺也有点蜜,本来留给娃吃的,都放都放,反正之后还能买。”
明明都不咋熟,可都能凑一起帮帮忙,你生炉子我热锅,再推出个厨艺最好的。
狠心剜一块牛油,来炒碾碎的核桃,都叫小火煸炒一遍,香气弥漫。
面也得再炒到微黄,一点点地翻,加入切到细碎的核桃粒,撒一把熟芝麻。
大伙在一堆碗里找出最好的,没有裂口的,才小心翼翼地将炒好的油面舀进碗中,加一勺糖,再搅一筷子的蜜,注入滚水。
冲成一大碗的糊糊,油茶面得油而不糊,没有面疙瘩,她们自己舍不得吃,冲好后捧过去端给大使和姜青禾几人。
都生涩地说:“你们吃,你们吃。”
姜青禾实在不好拒绝她们的好意,拿起勺子舀了勺,特别甜,因为又搁了糖又放了蜜,齁得慌。
可这碗油茶面真是她来这里后,吃过最甜最甜的东西了。
那么多的热情和真心熬成的,她没有辜负。
等吃完后,牧民们也没放大使和副使走,他们想问的更多。
而姜青禾则走出去到拐弯口放放风,然后她看着山底下有辆熟悉的车,赶车的好像是虎妮。
她立马拉着徐祯过来看,“是不是虎妮?”
徐祯揉了揉眼睛,他说:“真像。”
车上有小娃站起来冲她挥手臂,隔得太远喊得听不清,姜青禾却认出来,那是蔓蔓呀。
哪怕隔着老远的距离,当母亲的也一眼能认出来。
她和徐祯从缓坡半点不停地跑下去,距离一点点变近,大轱辘车上坐的娃都看清楚了,小草、蔓蔓、二妞子和虎子都来了。
没有棚盖,虎妮给每个娃都裹了厚厚的毡毯,只留出一点缝隙。
“你们咋来了呢?”姜青禾喘着粗气问。
虎妮扯开点头巾说:“不是说一天就回了,到半下午也没见回,俺和婆都担心,小娃又闹着,俺就去问土长借了头马骡子,赶过来瞧瞧。”
姜青禾抹了下眼睛,蔓蔓从毡毯里钻出来,她眼睛还红着,但她说:“我才没哭,刚风砸到我眼睛了。”
她趴在徐祯怀里抽噎,姜青禾老心疼了。
“下回要带我,”蔓蔓要跟姜青禾拉勾勾。
姜青禾跟她拉钩,“带你带你,到哪都带着你。”
明明从昨天晚上起跟小草睡就在哭,一直闹着要见爹娘要回家,可见了爹娘,她又被哄好了。
因为孩子总是能那么轻易原谅父母。
但姜青禾却还是自责,她又抱了抱虎妮,一个人能带四个娃过来。
“少矫情,”虎妮轻轻捶了她一下。
几个娃腻歪了下后,也不要坐车了,自己拉着手要往坡上跑,可怜徐祯跟姜青禾在后面一路追。
两人到的时候,宋大花正抱着俩娃呢,而巴图尔满地方则找姜青禾。
好不容易瞧见了,他赶紧走过来说:“快来快来,大伙说要聘你做歇家呢。”
王盛也冒出头来说:“是请你做蒙藏两个部落的歇家哎,专门给他们买卖皮子的。”
“听他们说,每季卖出皮子后,各家出一头羊要不羊羔给你,”他拍拍姜青禾肩膀,不无艳羡地说:“你要成羊大户了!”
他又嘿嘿笑,“赶紧学藏语哦。”
姜青禾完全被这消息砸懵了。
她眼前好像出现一群雪白的羊羔,她挥着鞭子在那数,这头是我,那头也是我的。
可是凛冽的山风把她吹回了现实,她现在连一张皮子都没有拿到手呢。
第42章 羊绒被
蒙藏有很多的部落, 想请姜青禾当歇家的两个部落,一个是以巴图尔为首的散户,他们这些蒙族牧民都属于土默特部落的分支,而另一个藏族部落只有十来户, 来自朵甘思部落。
藏族部落的语言十分古老, 姜青禾听得稀里糊涂, 要不是巴图尔能给她做通译,她觉得自己只会说阿拉巴拉,就是藏语凑活马马虎虎的意思。
她坐在帐篷最中间的位置,一圈男男女女围着她,那一双双明亮又饱含风霜的眼睛注视着她。
姜青禾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有人问她,“皮作局年年都会收这种皮子吗?”
她想了想措辞, 摇摇头, “并不会。”
大伙泄气, 他们阿了声, 小声嘟囔。
“你们的皮子自己也知道的, 很多皮子差成这样,都是自己没有上心, ”姜青禾面对皮作局时说牧民有多不易, 但到了这群牧民面前, 她想说点不好听的心里话。
藏族的好些人也能听得懂蒙语, 相互翻译, 一时牧民的面色都不太好看,也就是昏暗的天色遮掩, 才看不清低沉下来的脸,他们嘀嘀咕咕, 心里却都明白。
“皮子皱缩,为什么不钉板子呢?学会怎么钉板并不难吧,只是你们觉得只要熟好了,随便晾晾等它晒干就成了,”姜青禾言辞颇为犀利,她一方面哀其不幸,另一方又恨其不作为。
“这种好皮子拿回去都得重新再熟一遍,并不板致,按三块砖茶的价来收,那是皮作局的大使他们做了让步,并不代表皮子真的很好。如果你们能够在取皮子的时候多做几步,不要钉板钉得过紧,”姜青禾环顾这群人的脸庞,她说:“说不定四五块砖茶都值得。”
这些放羊老把式一个个臊红了脸,有人摸起挂在腰间的羊脚把烟筒,想吸口烟冷静下。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取了羊皮直接找个阴凉地铺开晾晒,稍微讲究些的,还能支个树杈子挂一挂,晾干后就挂蒙古包墙上,到时候一起熟皮。
那么多年皮客压他们价,他们除了恨,难不成不知道自己皮子的问题吗,知道的,只是太难改了。
沉静中,巴图尔先开口,“额明年的皮子,会钉板。”
“可是额不会,”好多人说。
姜青禾瞥了他们一眼,“不会就去学,冬窝子离得太远,你们春初回来草场,想学我可以找人教你们。”
“一直不学,要是年年都是这样的皮毛,”姜青禾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她语气轻,话语却很有分量,“我做不了你们的歇家。”
她没办法一直卖别人烂皮子,她也有良心。做不到每次用弱势群体来绑架其他人。
“额学,额肯定学。”
“肯定学,额们不是劣巴。”
这下刚才还有些推三阻四的,立马表态起来,紧张地直搓手,有的推推巴图尔,让他赶紧说句话。
巴图尔咳了声,“除了钉板还有呢?”
姜青禾则又说:“明年回水板、霉烂板、冻板…”她一气说了好多烂板,然后语气严肃地说:“是绝对绝对不会要的,陈板更不要拿出来。”
她没等大家说话,缓和了语气,“今年是皮作局看到积压的皮板太多,担心你们没办法过个好年,才说要收。”
“明年你们还拿出这种皮子,对得起人家吗?”
那些一下子被戳中了心思的人,脸立刻腾得红了起来,连连摇头。
老实的人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也是要走歪路的,淳朴不代表没有欲望。
姜青禾语气彻底柔和下来,“但皮作局已经答应,明年起会收板子,皮板要肥厚的,春夏皮不要,只收秋冬。”
板子是没有绒根没有毛的山羊皮,这种用来制革很合适,可以熟好后直接脱脂,来做皮衣皮靴都很好。
刨除绒根后,就会减少各种伤痕板、回水板、霉烂板等等出现,甚至能够让陈板渐次消失。
她说:“只要你们肯学肯好好拾掇,我能说,你们以后取的每一张皮子,都能换钱!”
这是多么振奋人心,又让人生出无限希望的话阿。
他们先是沉默,而后怀疑,再到交头接耳后兀自欢呼,雀跃,有人哼着歌,悠扬的曲调从窄小的帐篷传出去,从地面乘风又跨过高山,传向远方。
欢呼完了才有人想起,“请歇家口头说说就成了吗?”
一时大伙又紧张起来,目光灼灼看向姜青禾,生怕她到时候不守信,跟别的部落跑了。
“我能给你们立个契阿。”
姜青禾傻了才会跑,一年卖出皮子、羊毛等等,每户会给她一头羊,她更怕这群能让她未来成为羊大户的金主给跑了。
两边都不是很相信对方的信用。
立契对于姜青禾而言是行之有效的,但她傻了才会让这群少数民族给她立契。
她说:“明天给你们卖皮子,我也不收羊,毕竟我还不算你们的歇家,你们给我张皮子就成。”
然后她着重强调,“等你们春初回来草场,”她指指蒙古牧民,“你们各家要对着长生天起誓,请我做歇家,不得反悔,不能给我病弱无法成活的羊羔或是生了暗病的满口羊。”
姜青禾还让巴图尔对藏族部落的人说:“你们各家则对毛鬼神起誓。”
毛鬼神是这地藏族部落信奉且让人胆颤的神灵,对着祂起誓,绝不会有人反悔。
而姜青禾则说:“到时候我跟你们两边一同立誓,”一句话立即让两边的牧民打消心里顾虑,咧着嘴高高兴兴答应。
他们还得收拾皮子,好皮子,一般的都要分出来,而且皮板裂掉烂掉的,皮作局是不要的,全部分类挑好。
他们哼着小调整理,也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累,有时候忙碌才幸福。
终于商量完后,姜青禾掀开帐篷走了出来,蔓蔓缩在徐祯怀里,困得脑袋直往下点,她都不肯一个人先睡。
她揉了揉眼睛,犹带困意地喊:“娘。”
“哎,”姜青禾从徐祯怀里接过蔓蔓,软软一坨,差点没抱住。蔓蔓抱着她的脖子,脑袋一歪,砸吧了几下嘴巴睡了过去。
徐祯笑着说:“晚上带着她骑了骆驼,又跑马,跟妞子几个玩疯了。我哄她睡,她就要等你。”
“我也等你。”
徐祯勾了勾她的手指。
等一家三口窝在那小小的地方,互相挨着时,徐祯轻轻地说:“苗苗,我为你骄傲。”
他内心充盈的柔软和像涨潮似涌来的情感,充斥着他整个人,让他的无数次抬起头凝望她。
最后他只说,为她骄傲。
姜青禾更深地抱紧他,但她说:“我也骄傲。”
可是她不能跟其他人说,只有徐祯能知道,她碎碎念,“其实我很害怕,有时候手都在抖。”
“他们看我时,我会心慌。”
“但是你做得很好,”徐祯毫不犹豫地肯定她。
姜青禾翘起头,因为有人无条件肯定她,她才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蒙着毡毯,两个人又说了很多,最后徐祯说:“苗苗,你教我学蒙语吧。”
他其实很害怕,大家说着他不懂的语言,他听不懂,连反驳都没有办法。
他更讨厌自己只会畏缩,总是停步不前,不曾往外走出几步,明明他能做到的。
“好啊,到时候我学藏语,教你和蔓蔓学蒙语,你们父女俩个比比嘛,”姜青禾有点困意了。
蔓蔓睡梦里也在耸鼻子抽噎,牢牢扒着姜青禾,她环抱着孩子,脑中想起蔓蔓晚上哭红的双眼,她跟徐祯说:“其实我们做父母挺失职。”
徐祯也承认,在下地干活时,外出时或者是其他没有办法带着孩子的时候,都将她留给了旁人。
这次更是,以为能早早完成回去,但是总有身不由己的理由。
不管在哪里,两人都没有办法做到很好,因为当小孩时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照顾,以至于现在笨手笨脚地抚养一个小孩。
虽然孩子不会怪他们,可自己会自责,在做父母的路上,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两人这一夜说了很久,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出行时真是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山坡往下看,连绵起伏的车马行进在小道上。
蔓蔓从棚子上探头望出去,她看了很久,然后坐下来跟小草姐姐说:“没有叶子了。”
好多树被风吹得只剩光杆了,她抬着头,露出有点忧伤的神情,在大家以为她要来点伤感语录时。
她鼓起脸说:“我都看不到风了。”
宋大花跟虎妮不晓得她的意思,只有姜青禾懂,以前树上有叶子的时候,看叶子就知道风来了,知道风的朝向。
秋初多风时蔓蔓总是蹲在旱柳树下,抬头凝望柳条子摆动,对她而言这是让她乐此不疲的事情。
虎妮也憨,以为孩子要看风,她推开了车棚的两扇门。本来车就从高处往下走,她开了门山风滚滚而来,全都灌进来,吹得大家吱哇乱叫。
姜青禾抱着蔓蔓的脑袋,她自个儿的头巾被吹得要往外飘,宋大花忙挥着手喊:“关门关门!”
虎妮连忙将门给关上,她嘿嘿笑,车里几个娃哀怨地看着她,二妞子头发都散了,她指指自己,“姨,你看俺的头。”
一时众人又是恼又是笑,但好像也不觉得难熬了。
到皮作局前,大使和副使应该是穿了簇新的衣裳,搓着手站旁边,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有个应该是账房,手里拿了盘算。
“哎呦都来了,拿着皮子到里头来,外头太冷了,各家的皮子各家自己拿阿,俺们都有人给你看的,”大使站在门口先把话说清楚了,“好皮子俺就不说了,其他的皮子都有人给记上的,告诉你哪些不能用,那种实在烂的话,你们都给去熬成皮胶哈,皮作局也收的。”
“来来一家家进哈,账房会给你把账算清楚的,给的现钱和砖茶,回去买件新袄子穿穿,买点糖块甜甜嘴嘛,过年就甭愁了,”大使也不会说话漂亮话,他就说了心里话。
却叫底下一堆牧民听着,觉得哪哪都熨帖,一家家也没有挤破头闹着要抢第一个,谁来谁先进嘛。
副使进去管着,大使则边走边和姜青禾聊起了她的提议,他说:“你昨天提的,牧民带一张好皮子来,才收十张山羊板子,俺们觉得不太好。”
姜青禾说:“想得太浅显了,其实我昨天想说的是,你们可以收山羊板子,再提出拿一张好皮子来可以换砖茶和钱以外的东西,比如糖块、烟叶啥的,或者是给了十块好皮子,送他们点小玩意都可以。”
昨天她想的是捆绑买卖,今天她就想到类似于积分换购,大多数人喜欢占点小便宜,为啥后世开业送鸡蛋,银行存钱换东西能长盛不兴,也有关系。
大使眼睛一亮,但他稍后又摇摇头说:“晚点你就能晓得,皮客会哄抬价格了,到时候大伙听见消息只会后悔卖给皮作局。”
人心是最无法预料的。
“您可以问问的,或者我帮您问,”姜青禾说,她没办法控制大家的选择。
屋里牧民正扯着皮子,证明皮毛虽然不好,但是一点问题没有,嘴里不停说,手里还要比划,生怕别人不要。
还没有排到的就等着,一点不耐烦都没有,昨天还无精打采的,今天大伙笑意洋洋,看到大使两人进来,连忙站起身寒暄。
姜青禾咳了声,屋里有很多的皮毛碎屑,之前裹着头巾还好受些,现在直面这些飞扬的皮毛,她终于知道为啥会得支气管炎了。
她捏起头巾遮住鼻子,然后抬高了点音量说:“好皮子的话,皮作局看料子最多能给到四块砖茶,”没等他们欢呼,她立马泼了盆冷水,“但是皮客现在能出价到六块,你们不卖皮作局也成。”
当然皮客出价六块砖茶是两人商量后编造的,只是觉得最多能出到六块,再来点他们彻底亏本。
六块和三块差得实在有点多,当然会有人犹豫,那种犹豫的声音就期期艾艾地说:“他们收这种皮子吗?”
“当然不收,”姜青禾又说,“想卖给皮客的也可以,明年板子还是能拿来卖的嘛。”
这会儿没人犹豫了,管他皮客价高价低,明年后年以及以后的羊皮,难道皮客都能给他们包圆了吗。
今年好皮子的钱是赚了,那这些烂皮子呢,明年之后的山羊板子的钱呢,这笔账大家能算得明白。
“不会后悔?”
王盛吊儿郎当地说:“赶紧卖吧,皮客就算开出十块砖茶一条皮子,俺都不会后悔。为啥,你们想想呗,没有皮作局,皮客给你们的是啥价,一块砖茶,长点心吧!”
这下众人铁了心,一定要把皮子留给皮作局,至于其他人,他们管不着。
其实要是姜青禾自己的话,她能先收了皮子,转手卖给皮客,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皮作局是不会这么搞的。
而皮客还待在皮毛栈里,穿着厚裘衣,烤着炉火舒舒服服等着歇家把皮毛拿上门,准备再挑三捡四一番,最后半个字不用花,一块陈年砖茶就拿到上好的皮毛。
以至于收到皮作局居然要拿三块砖茶两百钱换皮毛的消息时,一个个嚷爹骂娘,捶胸顿足。
因为他们知道,前几年压榨牧民,以极为低廉价格收进皮毛,是皮作局默不吭声,一年年滋长了他们的野心和贪婪。
如今要用更高昂的价格去换取皮毛,他们一个个往外掏钱如何不情愿。
但是他们又生怕皮子都给皮作局包圆了,忍痛出一张好皮四块砖茶,心痛得要滴血。
也有皮客还喊了五块、六块的高价,当然他们肯出高价,皮毛市场立刻活络起来,大伙卯着劲要卖给皮客。
本来这次皮客就没带多少砖茶,还得去钱行取钱,乱糟糟闹到最后,他们实在出不起那么高的价格了,不肯再收。
剩下的好皮子自然被皮作局给包了,它反正背后有衙门拨砖茶,自然亏不着,好皮子再多都能吃得下。
当然在现在,谁也想不着之后皮客会惨淡退出。大伙都还坐在这里,一张张皮子算钱呢,看着被挑出来的破皮子捶胸顿足,下一刻又惊喜于能熬成皮胶换钱。
巴图尔是带了部落其他几户的皮子来卖的,要一个个算得很清楚,最后算到他自家,他手发抖,声音也颤,“多少?”
“二十块砖茶六百钱,”小吏笑着说,“到时候拿着这张红票去后面账房领。”
“天呐,”巴图尔不敢置信,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大伙比他还控制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
要知道他们上一年辛苦养大了羊,取了皮,卖了一堆羊崽才赚了十块砖茶,至于钱,压根连影都见不着。
外面有人趴在一堆砖茶上面,又哭又笑,屋里屋外都有人流泪,他们真真正正能过个好年。
他们可以拿着这些砖茶,去蒙藏部落边界的市集,换要用的盐、糖块,甚至是皮袄、木桶,什么要用换什么。
王盛才不哭,他笑的见牙不见眼,要不是怕在一众呜咽声中太显眼,他恨不得放声大笑出来,老子这个年关终于有钱了。
他没要砖茶,这一堆除了留给姜青禾的皮子外,他全都换了钱,他从来没有捧过十两以上碎银子,他的手在抖,钱却攥得紧紧的。
这里用不着姜青禾,她就跟大使出门拿了三块的砖茶回来,这是大使自掏腰包,非要送给她的。
她很豪气地对徐祯说:“给你,都给你熬罐罐茶。”
然后她听见王盛要喘不上来气的声音说:“这个也给你。”
姜青禾被他塞了四粒沉甸甸的东西,她偷偷瞧了眼,立马紧紧握在手心里。可任凭她怎么握,都藏不住那银白的光芒,她两只手交叠着,心扑通扑通直跳。
连忙塞进衣服兜里,她小声问,“几两?”
王盛左看右看,才悄悄比了个数,“本来只有三两的,多出的那一两是俺给你的。”
“要不有你,俺哪赚得了钱,”王盛突然眼眶红了点,“俺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钱。”
“谁不是呢,”姜青禾此刻很想抱着徐祯,在这四处都有人走的灰砖大道上蹦一圈,好叫大伙知道她赚钱了!
她有将近八两的巨款了,她还会有一堆的好皮子!
太激动,激动到她看见车上叠了十来张皮毛水滑的皮子时,她面无表情,傻楞着站在那里。
没办法,穷人乍富是这样的,她没昏倒已经算是很得体了。
这时换好皮子的一堆人跑出来,做了姜青禾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在大道上人群里从皮作局一路跑到拐弯口。
在那里发出了一阵长而高“桀桀”的笑声,路过的人还以为这群穿着光板皮袄的牧民都得疯牛病了。
有蒙藏两边的女人来找姜青禾,拉着她的手,说不给皮子,但请她一定要在这里等一等。
然后一路狂奔着跑向远处,姜青禾呆呆地说:“她们要做啥?”
徐祯也微张着嘴巴摇摇头,他不知道。
在等她们回来的时间里,姜青禾已经数了好几遍巴图尔和王盛给的皮子,她数:一张羔羊皮做帽子,两张羔羊皮给蔓蔓做件袄子,这张羊皮给徐祯缝双皮靴,这张给自己。
还有这张特别大的给大花,这张给四婆做件夹袄,再给虎妮缝双手套…
她恨不得趴在这堆皮子上睡觉。
而当她真的趴在皮子上眯了会儿时,她感觉身体被很柔软却沉重,带着点淡淡羊味的东西压着,还罩了个满头。
她扒着那柔软的皮毛探出头,被惊住了,这是一条洁白顺滑的羊绒被。不是那种塞了羊毛做成的,而是一整条用绵羊羔皮熟成的皮子缝补而成的被子。
所以颜色深浅不一,但是厚重而暖和,只盖了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姜青禾甚至出了点汗,她冻僵的手指快速回温。
而都兰在车外笑着,“暖和吗?她们说没有那么多的好皮子能给你,又特别想谢你,就用换了砖茶的钱给你换了条被子。”
“还有一件呢,你快出来看看,”她招手。
姜青禾喉咙梗着,她小心地将被子一叠再叠,那么大一团压在皮毛上面,弯腰走下来时还格外小心,甚至连连回头一看再看。
都兰赶紧伸手拉着她去看,在勒勒车上紧紧裹着的一团,姜青禾看着那露天下白得晃眼的一团,她不敢相信地问:“这也是给我的?”
都兰重重点头,旁边围着的女人叫她摸一摸,“可软和了!”
是啊,这曾是姜青禾睡在山羊毛做的沙毡上时,被扎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起了一身红点时,曾经梦寐以求的绵毡阿。
哪怕她的指腹粗糙,她也会记住,此刻绵毡轻柔细软的触感。
她有点恍惚,其实她已经习惯了沙毡硬邦邦的感觉,皮越发糙后,没有东西能够刺痛她了。
但现在姜青禾却被这两团柔软的被子和毯子刺到了,她甚至有点难以幻想。冬天外头积了层雪,墙上还挂着冰棱的时候,不用烧火炕,在沙毡上面铺一层绵毡,再盖着厚重而温暖的羊绒被时,大概都不愿意起床。
她不敢大声说话,怕会惊醒这场梦:“这比皮子还要好。”
这比皮子贵重太多太多了,她已经被这份具象的温暖彻底笼罩。
是每一个冬天里,只要看见就叫人心里热腾腾的慰藉。
第43章 羊肉水饺
那么一大团的羊绒被, 简直要把从后街逛了一圈回来的几人给惊呆,宋大花没敢上手,她伸长脖子瞅了又瞅,嘴里一直念叨:“娘嘞!”
虎妮也啧啧赞叹, “哪里搞来的羊毛褥子, 那么老长一张, 得要七八张皮子吧。”
“十二张羊羔皮,”都兰回她,“额们在这也有皮毛把式的,这是她年前最后张羊皮褥子了,被俺们抢来了。”
她说完, 边上一群带着蒙古帽的女人爽朗笑了起来,有一个拍拍绵毡说:“这也是抢来的。”
这些玩意都得自己拿羊皮和羊毛去找匠人定做, 她们纯靠十大块砖茶下去, 把两边匠人砸昏头了, 也不说留着自用了, 收拾收拾让她们拿走。
一群大人从羊皮褥子说到了绵毡, 又谈到栽绒毯和花毡。后头这两样铺在地上色彩斑斓的毯子,在这充满灰扑扑或是土黄的家中, 要是谁家有一张毯子, 都叫人艳羡。
有女人拉着姜青禾的手说:“下回你攒着羊毛, 找额给你做花毡。”
之后姜青禾才知道, 这个女人并非正统蒙古族, 她来自哈萨克族。她们很会做花毡,有一种叫首席花毡, 能够铺满一间屋子的地板,还能做到花色斑斓、组合规律。
也许等她有了新房子, 想想还真能铺一条花毡,鲜艳的颜色总会让人心情愉快。
她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而几个小娃也钻进车子里,蹲在旁边东瞧西看,虎子想伸出他的小脏手碰一碰,挨了妞子一记打,“你瞅你埋汰的。”
虎子噘嘴,他不服气,“不黑!”
他不黑的准则是跟炭比,他至少比炭要白点。
而蔓蔓悄悄伸出手碰了下又收回手,软软的,她又耸耸鼻子深深嗅了嗅,味道有点像她常喝的羊奶。蔓蔓唔了声,小草几个娃转过头瞧她,然后她说:“想喝奶。”
二妞子倒地,小草捂脸,而蔓蔓很无辜地用大眼睛看着两人,她确实馋奶了呀。
家里最后一小袋奶块都熬成奶茶进了她的肚子里后,她好久没喝过奶了。只有每隔几天就要喝的姜茶,她都快忘记奶是什么味道的了。
姜青禾跟宋大花进车子里,拿着羊毛绳捆扎被子,把它紧紧团在一起塞进布袋里时。二妞子就说:“姨,妹妹要喝奶。”
宋大花立即瞪眼,“俺看是你馋嘴了。”
蔓蔓摇摇头,“是我想喝啦。”
姜青禾想着家里所剩无几的奶块,以及要见底的糖罐子,她看天色还早,兜里又揣着银子,她决定花出去一点。
奶块是跟一群牧民阿妈换的,一块砖茶换了一大袋杂七杂八的奶制品。上有一小团的奶饼,硬得可以砸东西的奶干,还有厚实的奶豆腐,下有小罐酥油,一包用麻绳缠紧的黄油。
换完后,都兰将最后一袋风干肉塞进蔓蔓手里,她上了勒勒车后挥挥手,“走了,明年再见。”
巴图尔已经不说啥道谢的话了,但他又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挠了挠脑袋说:“下回春耕让额的牛给你去刨地,还有让娃给你捡牛羊粪,打草垛。”
“原来你喜欢牛羊粪阿,下回额也让娃去给你捡。”
“额那边草场多的是,到时候捡了都给你。”
一个个纷纷附和。
“阿——不是啊,我…没有啊…”
但一群人说得热火朝天,彻底淹没了姜青禾的解释,她内心泪流满面,其实她是个很世俗的人,啥粪不粪的!
她更希望大家用羊崽、羊毛和皮子狠狠地、不要客气地砸她,淹没她。
当然随着勒勒车一辆辆驶离,已经无人在意她无力的解释,他们都已经深深地默认,原来这个嘴巴厉害的女歇家喜欢牛羊粪和草料。
他们要投其所好。
以至于在不久后的春初,每天都有牧民用勒勒车载着一筐筐晒干的牛羊粪,送到东头这座屋子里来,到叠满了大半个小院才停止这疯狂的送粪行为
而姜青禾年纪轻轻,虽然没成为羊大户,但是她荣登了大伙眼里的牛羊粪大户。
她只想说,这真是个极其美丽又带点味道的误会。
而现在送走了牧民,整理好羊毛褥子和绵毡。天边隐隐有阳光倾泻,从晨起天不亮到这,忙活完却已经是晌午后。
“回去不,还是去逛逛,俺以前是住镇里的那犄角旮旯里的。结果去关中一趟,地也没了,房子早塌了,就跑到湾里去开荒。”宋大花靠在车棚上碎碎念,这么多年过去,要说怀念也是有点的。
只不过她从来不去想,想也没用。
“那你带路,我们在镇上逛一圈,”姜青禾拉了拉宋大花的手臂。
说实话,除了几次大市以外,她基本没在镇子里好好逛过,最多在城门口那条路走过几回罢了,毕竟兜里没钱,又什么都想要,逛一回就心里受煎熬一回。
可她现在已经有了一点点资产,她逛的就有底气多了,至少她现在能路过肉摊面不改色,买半扇猪肉眼都不眨,可能还是得眨那么一下。
“走啊,正好俺还记得哪家的布料子便宜,你不是说想扯点红布给蔓蔓做衣裳吗,来来来,俺带你们去,”宋大花一下来了精神,腾地站直了身子,一边拉一个往前走。
虎妮和徐祯则分别赶着车缓缓跟在后头,几个娃手拉手又蹦又跳。
镇子上的屋子大多起得很高,一溜的灰砖黑瓦木门,檐角上下错落,地面也多是灰砖,只有边缘露出些黄土地的色泽。
这一排人家每家门口悬着布帘子,大抵爱俏,帘子并不素净,艳红、橙黄、普蓝、草绿等交织着繁复的花纹。
早先她来时总觉得灰扑扑的,默认为灰是这里最大的基调,但现在阳光猛烈,颜色都显现出来。
能瞧见刷了绿漆的古窗,长势极好的细葱生在大红的陶罐里,黄蓝交织的地毯,一串串雪白的花从墙角冒出头来…
街上穿杂而过的人也别具异族风情,白帽白衣的回族男人很显眼,对面那个红帕子缠头穿粉绿宽下摆长袍的女人,一眼能瞧出来是蒙古族的。
皮作局坐落的这条街是南来北往的主道,哪怕晌午也兴盛得很,对面车马店亭子下的水槽就没歇过,前头走了一批双峰驼,后头又赶来一群绵羊,低头吸溜水喝。
可把蔓蔓看得直楞,眼睛瞪的又圆又大,她边看边“哇…”,移不开眼,小草更是惊叹地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其他两个也没好多少。
这对面半条街都被车马店占了,边上一左一右分别是兽医铺和修车铺,牲畜的膻味浓重,剩下除了皮毛行、饲草店、骡马铺,旁的吃食铺子隔得很远。
大多是小贩来叫卖,有的肩上背着褡裢,或是斜挎一只红漆木箱,还有前挑筐,后挑炉的,他们的吆喝声又高又亮。
“红鸡蛋,白鸡子,小柴鸡仔子,”
“量炒面来——”
“辣子豆腐嘞——”
“烂者香哟”
等再走过一条街,吃食摊子便多了起来,一间间支了牛毛毡挡风,也没有啥招牌,卖糖块的摆出一堆糖,卖枣糕的全是一盘一盘整块的糕,要买就现切,琳琳杂杂好多的吃食。
直把几个娃看得都走不动道。
蔓蔓摸着自个儿咕噜噜直叫的肚子,眼巴巴望着人家包水饺的摊子,她停住不动。
其他三个娃也有样学样,盯着小摊上店家舀一勺红彤彤的肉馅,塞进面皮里,三两下捏好一只饺子,再投进一边滚滚沸腾的热汤里。
店家看着蹲在摊子前的四个娃,不觉好笑,他问,“吃羊肉水饺不?”
蔓蔓摇头,长长叹一口气,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衣兜,她没钱哇。
“多少一碗阿,”姜青禾走出去又折回来问,娃想吃就买点呗。
“五个钱,俺这都是自家养的肉,打小就给煽了,又放了好些大料,一点不膻,来几碗。”
“来八碗,”姜青禾瞅了眼虎妮,又瞟了眼徐祯,两人都贼能吃,索性多来几碗。
宋大花扯住她,压低声音说:“你疯啦,买那么老些。”
一想到吃点肉疙瘩花四十个子,她就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串的麻钱,要被砸晕了。
姜青禾够抠搜的了,但她一想自家包顿羊肉饺子,四十个钱也就买一两斤羊肉,忙活来忙活去,还不如在摊上吃。
况且她可不想叫娃以后每回路过这,都会想起那一碗没吃到的羊肉水饺。
最要紧的是,她赚钱了呀!赚到点钱都不舍得在吃的上头花钱,那相当于只赚了个钱疙瘩。
“姐,你瞅你,这回出来忙前忙后,皮子也没给你好好挑,吃碗羊肉水饺咋了,”姜青禾不理会她,开始往外数钱。
宋大花拦不住她,就说:“俺和妞子几个吃一碗。”
姜青禾没答应,宋大花索性一咬牙,她跟店家说:“买八碗不说钱少点,肉总得给俺们多包些吧,装实诚点。”
“得嘞。”
最后端上满满冒尖的羊肉水饺,汤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葱花一小撮。水饺白馕馕的一大只,里头一团肉,怪不得有人叫它肉疙瘩。
蔓蔓呼哧呼哧吹气,她咬边边,娘说里头有汁水,要小心烫,然后她对着口吸,吸到一口混合肉香的汤。
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舔舔嘴巴,好吃。
羊肉是特别细腻的羔羊肉,掺了胡萝卜,薄皮大馅多汁,在这样冷的天里,吃一碗简直要热得起汗。
娃不能吃辣的,但几个大人又放了醋,加了勺油泼辣子,灌到水饺里,一咬流油又喷香。
汤也一点没剩,花钱买的哪有剩的到底,最后一点破了皮粘在上头的沫子都要刮干净,大伙吃的肚饱鼓胀。
最后一碗没下,只要店家给了饺子,让虎妮回去煮给四婆吃。
等大家坐在颠簸的车上回家时,车棚子里充满喜悦,蔓蔓尤其高兴,她觉得自己是条鱼。
因为她美得冒泡泡。
嘴里含着裹了蜜的枣子,一边兜里塞了满满的葡萄干,另一边则装了块包着纸的油糕。娘还让她选了布,她喜欢红彤彤的,娘又给她买了块花花料子,说都给她过年做袄子。
蔓蔓砸吧着嘴里的枣,默默数着啥时候过年呢,她一边数嘴巴就忍不住翘起。
她现在可厉害了,已经能从一数到五十了,她一遍遍数着,数着,然后把自己数睡着了。
嘴巴还嚼着枣子,两只手紧紧扒着兜,连回到家姜青禾脱她衣裳,她都不肯放手。
等给蔓蔓洗了脸,又泡了脚,最后姜青禾用盐蘸着给她刷牙时,娃都是半睡半醒的。
到后面睡觉时,蔓蔓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团云上,还是一团很暖和又舒服的云,她蹭阿蹭。
原先睡觉时总冷到缩着的身子彻底躺平,她无意识地将手脚打开,热得她有点想掀开被子,但最后完全放松睡过去,软软的,太舒服了。
今晚她的梦里都是甜而软的。
她睡了,姜青禾则跟徐祯收拾,几天没回来,还要先给后院的羊和兔子喂草料。鸭子也拌了点饲料,幸好走之前干草放得多,没叫它们饿得啃土。
姜青禾拎进来一堆的皮毛,那么好的料子她都不舍放地上,最后全给堆在桌子,顺着毛摸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说:“要留条皮子,做几双拖鞋。”
一定要软又暖和的全包拖鞋,而不是现在穿的邦邦硬的鞋子,脚塞进根本不暖和,而且越冷鞋子硬到抵着脚趾,一泡脚时生疼。
一双舒服到合脚又暖和的鞋子,也是过冬时的好物。一从外头进来,脚伸进鞋子里就让人感觉到幸福的东西。
徐祯则跟在她后面拿进一壶芝麻油,放在灶台上,他顺手拿起碾布擦了把灰,边做边赞同,“你给自己多做几双。”
姜青禾点起一根蜡烛,足有小孩手腕粗细,用羊油浇筑的。这是今天路过蜡烛铺买的,点起来能照亮大半间屋子。
而不是像羊油灯似的,只有四方桌大小那样微弱的光芒,每次晚上要做点啥,都只能凑到蜡烛前,还被熏得眼泪直流。
除此之外,姜青禾拥有了正式的册子,一叠枸皮纸,一只很好用的羊毛笔和一罐墨水。终于不用在总是瓤瓤子上写写画画,虽然瓤瓤子加炭笔也挺好用的,但总归还是纸记起东西来才更正式。
她还买了叠白麻纸,到时候让蔓蔓画一画,孩子太小,她是觉得不要过早让娃学认字的,学语言还是要趁早。认字可以晚点,但画画涂鸦符合这个年纪的儿童,只是颜料还太贵,而她暂时没有那么多钱。
等她有钱了,迟早得给娃整一套。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伏案,将之前从毛姨那学来的皮毛知识进行整理后,抄在册子上,温故才能知新。
这一次买卖成功,让她认识到自己对于皮毛甚至其他的知识,都只接触到浅显的表面。还得学,只有学才能让她更有底气。
徐祯忙完坐下来看着她的侧脸,将蜡烛往她移了点,又点燃羊油灯,不亮点夜里太费眼。
他摸着桌子那浅浅的木痕,他开口,“苗苗,我明天去找三德叔,让他再雇几个人把山里的木头运下来。”
“成啊,今天还买了点羊肉,明天再叫大花给我搭把手,你到时候喊贵哥也一道去,”姜青禾抬起头,“他肯定不要钱,正好把皮子给大花。”
上回也是,大花男人辛辛苦苦帮忙砍那么多天树,愣是一分钱没要,只是说还之前欠姜青禾的稻子,最后她又给了半斗麦子才好受点。
“成啊,”徐祯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他想了想说:“你说我跟三德叔出去盖房子咋样?”
这件事他琢磨了挺久,其实之前三德叔来给后院划拉地皮的时候,就曾经提出过。让徐祯跟着他去四里八乡盖房,当个正儿八经的粗木匠,至少比细木匠赚得多。
当时他没同意,他不愿意离妻儿太远,这会让他惶惶不安。
可是这几天他想明白了,他要比苗苗更努力才是,养家的担子不能只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就算他走出门,他也会像一只飞行翱翔的风筝,即使走得再远,那一头线也被紧紧攥着,只要他想,他就能回家。
姜青禾搁下笔,深深地看了他的脸,忽然想起以前刚结婚时,徐祯要去很远的地方搞建筑,他每周都宁愿折腾往返,到后来干脆辞职。
他一直都很没有安全感,也很害怕失去最后的亲人。
但今天他能提出来,他愿意走出去。
“很辛苦的,”姜青禾看他,握着他粗糙的手指。
徐祯笑着说:“总是要辛苦点的。”
他不怕吃苦,他只是懊恼自己醒悟太迟,可他又觉得现在正正好。
夏收太苦,他不能让苗苗一个人干活,秋割秋种天天下地,他也得承担起来。只有现在转眼要到冬闲,可以休息的时候,他才好安心出门。
“好啊,到时候你出门前,我给你准备干粮,”姜青禾轻描淡写地说着,其实她的眼里有很浅的泪意。
她知道搞建筑的苦,不管是以前还是说现在,又累又磨人,从天黑起到天黑歇,没有轻松的时候。
她又说:“别人吃馍馍,我们家不吃馍馍,给你炕肉锅盔,做肉馅烧饼,叫你吃美了。”
两人都没说,万一三德叔不要他去盖房子呢,因为就算不让徐祯去,他还可以出门自己找活。
他想,要为更好更舒适的生活打拼才是,而不是在屋里等着活上门。
即使他确实离不开姜青禾,更舍不得蔓蔓,但是只要想着,他就有往上走的力量。
因为人不能永远一成不变,不能停步不前。
第44章 肉夹馍
隔日是个大晴天, 微风和煦。
徐祯走在去往三德叔家的路上,各家往外挂冬储的干菜。有几家丰实的,院子里挂了一吊褐红的腊肉,让小娃搬了椅子坐下面守着。
以前他走这条路时, 大伙只是站在院子瞥他几眼, 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 这是早前来湾里开荒能做木活的细木匠。瞧他没生胡子面条也嫩,都叫他小把式。
穿着立整的阿婆问:“小把式,你做啥去,晚些来俺家瞅眼那炕柜呗,也不晓得咋脚子断了。”
有妇人端了盆水出来浇树根上, 也说道:“还有俺家那火盆架,被小崽子给烧了半截, 小把式你有空来瞅瞅, 能不能苴一苴。”
徐祯今天没带工具盒出来, 他挨个回复, “晚点拿了家伙什再来修, 婆,我去找三德叔。”
“三德阿, 他在院子里劈柴嘞, 俺给你去喊一声, ”阿婆说完进屋后隔着道矮墙喊, “三德, 小把式找你。”
“晓得喽。”
三德叔的家夹在两户人家中间,院子又阔又大, 里头堆了好些木柴,三德叔兀自吸着水烟, 他放下斧头坐在木头上问,“找俺老头做啥嘞?”
徐祯说了他的来意,三德往边上吐出口烟,搓了搓自个儿的手又瞧天,一口应承下,“得,今儿个天好,俺找十来号人去给你扛木头。”
他又问,“砍了几株,没双的吧,你木料堆的咋样,可别东一株西一株,这都是犯祖师爷忌讳的。”
三德叔这老把式信奉祖师爷鲁班,起土造屋样样都得挑黄道吉日,砍树要挑日子,伐木不能伐双数,得要单的才成,砍下的木料要堆好。
徐祯站着不好跟他说话,这堆木料上沾了一层土,他不想弄脏衣裳,只好蹲下说:“都按恁交代过那样做的。”
他一鼓作气将话出口:“叔,上回你说叫我跟你做粗木匠,去别处造屋,这话还算数不?”
三德叔抽水烟的手一顿,他又长长吐出口白烟,磕了磕羊脚把烟筒,“真想好了?”
徐祯点头,三德叔大笑一声,站起来说:“老早就跟你说了,在湾里做细木匠是没有多大赚头的,你苴个柜,修个车轮子也就一两斤的豆子米面糊个口,费劲吧啦才赚多少。”
“你总不能像石木匠那样,仗着家里有好些大小伙子,阳气足,能做棺材板子赚钱是不。你家就你婆娘,还有个女娃,做那多渗人。”
三德叔叭叭抽着烟,嘴里也没停,他是真看好徐祯阿,那做活架势起得好,肚子里有货。而且做的东西板致,一点不毛糙,人又能当细木匠又能做粗木匠,可不是能耐。
比他带的那些徒弟不知道扎实多少。
“其实你不来找俺,俺也想去找你,”三德叔说,“你家那边不还有成片空地吗?”
徐祯点头,看他要叠柴,站起来顺手捞起几根柴递过去。
三德叔满意点点头,一边垒着柴一边说:“山上李郎中说要搬下来,也在你们那片起个屋子。”
“他家不一直住山里,咋突然要搬了,”徐祯问,他跟李郎中没有交情,但他知道苗阿婆。苗苗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老高兴了。
“山里其他时候住住也就凑活,天冷后骨子缝都是冷的,年轻时候身子骨还康健,这岁数上来了,哪能这么着,”三德叔往外呸掉烟沫子。
“前两天你们不在,地都瞧好了,就在你们屋后头不远,等今儿给你搬了木料子,明儿给他们起屋动工。”
三德叔抹了把汗,他拍拍徐祯的肩膀,“你这运好,做屋就在你家旁,趁现在多学点,到时候出门就能上手。”
冬天落雪也可以造屋,只要土地没上冻前,还能起土动工。屋子要是赶得急,不想等黄道吉日,可以请个师家来起道符,这样就无所禁忌了。
哪怕上冻后只要屋子框架在那,还能量了尺寸做门做窗,一家要是庄廓的话。十好扇窗,七八扇大门,光做门窗就有大半两的赚头,还不算主家给的红封。
三德叔做了几十年的粗木匠,对这些都门儿清,他连窑洞都会造,但他估摸着只能教徐祯窑洞要做的窗亮子和门样子。
在叫了十来个徒弟,十来辆车去贺旗山扛木料的路上,三德叔还说:“跟着俺做活,没叫你有吃亏的时候。”
他压低声音说:“像你明年春造屋,不是要用砖,到时银钱不趁手,俺还能给你先赊来,年底再把这债给还了,打个白契的事情。”
三德叔看徐祯面上沉思,他说:“总不能为了起个屋子,全部钱一分不剩给花出去,还叫家里打饥荒吧,你说是不?”
徐祯有些腼腆笑笑,“这我做不了主,得问家里当家的。”
这种大事诸如打白契他确实做不了主啊,他又不管账,甚至连私房钱都没藏过。
三德叔被他噎到了,烟都抽不下去,指指他又摇摇头,“你可真是…”
那句话咋说来的,男子无刚,不如糟糠。
前头赶车的小子直笑,三德叔对着他后脑勺来了一掌,“你笑个毛,你个连婆娘都没的光棍汉。”
这下其他几辆车上坐着的大伙全都笑了,一窝蜂起哄。
一堆人上了山拉木头,而这边姜青禾起早将绵毡晒出来。
羊毛褥子横在两根竹竿上,挂在阴凉处风吹,不能在日头下暴晒。她只能用木板轻轻地拍,飞出来很多细小的浮毛。
然后她拍着拍着发现,白生生的东西在这片黄土地上多么耀眼,耀眼到她怕鸟雀飞下来拉屎。
于是她喊:“蔓蔓,你出来。”
“来喽,”蔓蔓头上披着块花花料子,将自己的大眼睛箍紧到成吊梢眼,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跑出来。
她差点被门槛绊住,挨着门框拉下点料子,她说:“娘,我美吗?”
姜青禾看着那一团沉默,美啊真是美,没有眼睛没有嘴。
“别作妖,今天你来看被子,小鸟来了要把它赶跑,”姜青禾扯下那一条布料。
蔓蔓说:“小鸟不跑呢?我可以跑吗?”
“你想跑就跑。”
姜青禾去屋里拿上皮毛塞进袋子里,然后拎着袋子交代声蔓蔓,又叫二妞子去陪她玩一下,才往毛姨家走。
到熟皮坊时,门口堆了更多的碎皮子,成小山似的,之前皮匠熬胶的大锅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皮匠和他儿子小牛一人搅一锅。
“叔,咋搅那么老些胶?”姜青禾拎着袋子一步一踉跄走过去,太沉手了。
小牛冲她笑,“俺爹说皮作局收胶,多熬些攒点钱给俺买枣糕吃。”
皮匠拍了下他的背,“馋嘴玩意,俺哪有说过,”可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熬胶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姜青禾有点反胃,她寒暄几句进了屋里,毛姨正对着光看皮子。
瞧见她来也没拉起头巾,而是放下手里的皮子笑着说:“听王盛说你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害,婶你别听他胡吹冒撂,我跟你学了才几天啊,也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姜青禾连连否认,她不可敢班门弄斧。
两人又谈了好些,毛姨才拿起放在桌上的灰皮子递给她,“瞅一眼,这是你上回拿来的兔皮,熟得还成吧。”
姜青禾都不用摸,光是瞧着那皮毛在阳光下的色泽,就知道上了心熟的,她笑着说:“岂止还成,是很不错。”
“婶,我还换了一堆的皮毛,想让你帮忙做几双靴子和袄子,该多少钱是多少钱。”
她说着把布袋里的皮子一张一张拿出来,毛姨的眼神都变得专注而热切,她拿起皮子说:“这熟皮子的手艺多好啊,做袄子成啊,你再拿点厚布来,俺给你做成活里活面的,到时候里头能拆洗。”
“做皮靴的话,你拿这两张皮子跟俺换,换一大块生抓皮,你晓得啥是生抓皮不?”
姜青禾摇头,她还没学到这。
“这可是俺的绝活,一般皮匠都学不会,”说到这毛姨有点怅然,她这还是跟之前女匠人学的,牛皮匠的绝活。
牛皮取下后用酥油或生奶来揉皮,揉好后的皮子做皮靴做好使,耐水耐浆不开裂,熟得好能穿几十年。
“还有皮底,俺给你用干烟皮做,也是牛皮,诺就是这种脱了毛烟熏出来的,做鞋底你使劲磨也磨不坏,”毛姨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想的还特别细致。
“你们俩的皮靴就是连皮带里脚往里套,娃年纪小,得做大点的,俺给鞋子后头打几个孔眼,穿些股儿绳进去。”
毛姨越说越兴奋,每张皮子都说了详细要做成什么,只是耗时有点长,她不停歇地做也得要小半个月。
姜青禾说不急,转而跟毛姨聊起个她想了蛮久的问题,“婶,你试过给皮子染色吗,像染布那样的。”
“试过,皮子不好染,你要染就是废几张皮子,”毛姨摇头,不管是皮革还是皮毛,要是好染色的话,市面上早卖疯了。
姜青禾有点失望,原色的皮毛并非不好看,只是她想着要是能染的话,之后销路不就能拓展开了。
“皮子染不了,但羊毛好染色阿,”毛姨将皮子一张张铺平,细小的褶皱也给扯直,“你像红花、大黄、茜根茜草都好染。”
羊毛染色,姜青禾眼神一亮,“婶你会不?”
“俺只会点皮毛阿,染出来没多久会褪色,这种你要真想学,要不去找藏族那边的,”毛姨说到这想起来,“你还能去找住山里的苗阿婆,她染东西的手艺特好。”
像是回忆起什么,她笑了笑,“苗阿婆现在老了,没那么爱折腾了。像早些年腿脚利索的时候,年年种蓝靛染蓝布,秋起就去挖茜根染红,啥颜色都会染些。”
“真的啊,”姜青禾的语气也并非不可置信,而是想到了苗阿婆慈眉善目的脸。以及第一次碰面时,坐在那撕扯着柳条,还有后来吃过那一碗酸汤面。
她笑了笑,“是应该去讨教一下。”
当然她今天还没跟徐祯碰面,自然也不知道又会多一个新邻居的事情,她现在只是怀揣着莫名的情绪。
等跟毛姨商量完,付了半两银子的手工费后,她才回家做晌午饭。
她到家时,蔓蔓和二妞子也没老实等着,两个都在挖沙,玩得不亦乐乎。
姜青禾也没管,糊了几个饼子叫两个娃吃饱,自己啃着饼,掀起炉灶上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扑鼻的肉香袭来,这是她昨晚卤的肉,准备晚上打算做些肉夹馍请帮工吃。
比起入味还差点意思,她又往里搁了点料继续炖,然后洗手烙馍。夹肉的馍得是白吉馍,正宗那种铁圈虎背菊花心,她不会。
可宋大花会啊,她虽然现在抠搜了点,可也是富裕过的。姜青禾一喊她,她就穿了围布过来。
“你就揉呗,揉成个碗似的,再上锅烙,”宋大花说的简单,手法却不简单,三揉三醒,一个个烙出来的馍皮白而薄,切开里头很绵软。
宋大花砸了下嘴巴,“以前俺在关中吃过的那个馍啊,又白又软,搁的可不卤肉,是腊汁肉。肥瘦都切一点。还要搁青辣子,一切开馍放肉沫再浇点腊肉汁,那手艺真叫人吃了一次忘也忘不了。”
那外皮又酥,里头混着腊汁肉,一嚼一口香,都舍不得往肚子里咽。
“现在俺觉得,白馍切一切,蘸点肉就香得不得了。”
姜青禾夹了块肉剁碎,拿刀横切了个馍,塞进肉又灌了卤汁,递给宋大花,“诺,正宗肉夹馍,赶紧吃。”
“俺吃个啥,又不是娃要贪嘴,”宋大花说完她声音小了点,“你听到了啥声?”
那种吸溜后又咕咚往下咽的声音。
两人一致往门口瞧去,蔓蔓和二妞子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上下交叠着,小的那个吸溜着,大的那个咽口水。
“你瞅瞅,馋得嘞,”宋大花真是好气又好笑,她利索地将肉夹馍一分为二,递给外面两个小娃。
蔓蔓接过说:“姨你真好,”然后埋头啃了一大口,呼,好烫,但是不舍得吐。
宋大花还训二妞子,“当姐的,带点好。”
二妞子嗯嗯点头,然后眼巴巴看着,“娘,能给俺了吗?”
“吃吃吃,你个馋娃。”
打发了两个小的走后,姜青禾还跟宋大花说了要教蒙语的打算。毕竟在这里生活,听不懂藏语还成,但不会说蒙语的话,也许就要少很多机会。
“姐你让二妞子和虎子也一道过来学呗,”姜青禾想着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五个也要教,那干脆都教。
等她把最基础的词,以及如何教整理好,蒙语课堂就能开课了。
宋大花翻饼子的手顿了下,她指指自己,“你说俺也跟着你学咋样?”
她想着多学点东西多一门出路。
“成啊,到时候把虎妮都给叫上,”姜青禾兴致冲冲答应,转头又苦着脸,这么多人她也不一定能教会阿。
“老妹姐就说你这人敞亮。”
姜青禾苦笑,反正她话是应承下了,至于教学水平完全不敢保证,此时她无比怀念都兰和巴图尔。
之后姜青禾还蒸了一锅二合饭,大米和高粱,又和宋大花张罗了几个菜,炒香干、干菜炖肉、萝卜粉丝汤…
然后就听见院子外有车轮压过土地的声响,几人说话的声音浑厚而吵嚷,蔓蔓几个都不玩了,全跑出蹲在一旁看,姜青禾走出去一瞧。
打前的是两三头骡子拉着好几根长松木,边上有不少大小伙子推着车往前,大冷天的汗糊满了整张脸。
到地后又拉到后院,三四个人鼓足劲将木头从车上搬下来,脸胀得通红,嘴里喊着号子,一鼓作气将五六根木头叠起来。
这辆车搬空,又赶紧补上另一辆,一连卸下十辆的,将红松木一根叠在另一根上,堆成了比人还要高两个头的小山。
徐祯是跟最后那两辆车过来的,一车装的是杨木,打窗户和门的料子,一车是这群大小伙子帮忙捡的柴火,堆了满满一辆车,用绳子从来回捆了好几圈才固定住。
“来,先喝口茶,”姜青禾赶紧将泡好的茶汤倒了点递过去。
一群汉子接过仰头猛灌,三德叔捶了捶腰背,也伸手接过说:“砍的木料造屋够用了。”
他又说起早上提过可以赊青砖的事情,揶揄地笑,“你家男人说他在家做不了主,让俺问问你。”
“这也能赊账?不会到时候打了契又不做数,”姜青禾在这上头还是挺谨慎的。
三德叔摆摆手,“压根不会有这回事,不赊的话也成。你开春要造屋的话,青砖胡基啥的眼下就得买了,本来砖窑开工一天造出来的砖也少,到那天你再想着去定,又得排几个月。”
“大概得要多少砖块,”姜青禾问。
三德叔就拉着徐祯,又叫上姜青禾,对着后院那块空地来来回回算了一笔账。
也就是说,青砖先估摸着定要四两上下,表墙用胡基砖得二两左右,这都是大概算的。
也就是说,还没捂热的钱,就要飞了。
姜青禾倍感心疼,不过想着日后这空地上起的院子,她又没那么心疼了。
三德叔一直说到开饭的时候,要吃饭他就不说了,嘴里塞着肉夹馍,手上夹干菜,哪有功夫说闲话。
一群大小伙子吃的那叫一个盆干碗净,连汤都不带剩的,烙了四十来个馍,一大锅干饭,全都扒拉到一点不剩。
才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招呼了声离开,反正明天还得来这里做活。
三德叔让姜青禾好好算算这笔账,自己也赶着车走了。
这片刚才热闹吵嚷的土地倏然冷静下来,只有穿过屋檐的风吹出来的响声。
还有屋里灶台边洗碗时发出点瓷器碰撞的声音,几个娃围着蜡烛轻轻地吹气,姜青禾则扫着地。
这时屋外传来怦怦的敲门声,宋大花擦干最后一点油渍,她抬起头说:“谁东西忘拿了不成?”
姜青禾也纳闷,她放下扫帚走出去开门,然后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来人,“土长,快进来坐。”
她又有点想笑,土长骑着驴进来的,整个人裹得很严实,坐在矮矮的驴背上,她又人高腿长,双脚碰到地都站不直。
“不了,前两天你们没在,俺现在跟你说一声,明天要去挖渠。”
“去哪挖?”宋大花挤出个脑袋,又噗嗤笑出声,“土长你这座驾可真别致阿。”
土长骑的驴打了个响鼻,土长没理会,“就你们后头走到底那,湾里从那再挖条渠出来,剩下的明儿再说。”
她说完就驾着驴走了,那驴瞧着个头矮矮,跑起来真不慢,就是土长坐在上面一颠一颠地,拉着绳还要扯嗓子喊:“二蛋。”
笑得人要打跌。
笑完后姜青禾跟宋大花面面相觑,啥意思?
开渠要经过东头这片地,也就意味着,她们要拥有一条河流了!
意味着取水将不用花大半天要跑北海子那里,还要担心没捆好,撒大半的水。
意味着太多太多。
“俺不是做梦吧,”宋大花喃喃自语。
姜青禾捏了一把她的胳膊,她疼得一激灵,“天呐,真的跟做梦一样。”
可不是吗,在这片黄土地生活那么久,见证它贫瘠不能栽种,也要见证有水流从远处来,浇灌这片土地。
第45章 羊肉粉丝
冬日挖水渠是个苦差事, 地比春秋两季还要硬,更怕土冻上了,一往下凿锄头被砸出个豁口。
大伙缩着脖子,对面清水河上的风呼呼地吹, 他们基本穿着件陈旧发黄的羊皮袄子, 男的带毡帽, 女的则裹头巾,站在要挖渠的闸口处。
“土长,今年不种树苗子,咋改挖渠了,”有汉子踩了踩这地, 扯高嗓子喊。
其他女人只关心,“这做一天多少个钱啊?”
昨儿土长只说要来挖渠, 其他啥也没说, 害他们几家串门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土长和专管挖渠的监工说完话, 犀利的眼神盯着一群人, 直到他们渐渐闭嘴, 才开口:“挖渠是前个月定下的,找把式一步步探过, 从哪开挖咋挖都选好了, 今天才找你们来。”
“至于为啥挖渠, 要引水浇地种棉, ”土长扒拉下土锹, 指了指远处,那片靠近山脚从来没有开垦过的土地。
“前几年镇里从南边那要了棉花种, 司农司在各乡地里都栽种了,刚种时一亩地只能收三斤皮棉。”
“害, 才三斤,”有人嚷到,“还不如多养几头羊,又有毛皮又能吃肉,种啥皮棉。”
“二杠子,来你站到俺边上再说一遍,”土长冷笑,二杠子顿时缩头。
别瞧土长现在说话平和了些,早些年可是能杀土匪的,要不然她咋能当上土长的,因为湾里没男的能打过她。
敢跟她唱反调,头都给你拧下来。
其他心里有想法冒头的,立马给憋了回去。
土长嗤了声才接着说:“俺说了是刚种,才出三斤,有些人就急头白脸的,显着你了。
今年秋他们在平口、西乡、连湾、陈村、上林村收的皮棉,最多一亩地出了四十斤,最少也有二十六斤。”
这个斤数一出来,一群人嚯了声,虽然他们生活在山洼子里,也晓得棉这种作物。尤其前年大碗家得了南边来的一卷棉花被,又厚实又暖和,可把大伙给艳羡的。
不像他们家土炕垫的是陈年沙毡,一抖一捧灰,盖的老羊皮,不说暖不暖,只求别往下掉沫子就成。
大伙交头接耳,土长拿起铁锹拍了拍地,让众人静下来,“今年皮棉收的多,这批的棉籽都留种了。棉籽没那么老些,咋能全镇都有,俺们湾里是俺去求来的。”
“不挖渠不种也成,别人明年收皮棉,弹了棉织布做衣,冬天穿棉袄子,脚底踩棉窝子,盖的厚棉被,你别闹就成。”
这笔账哪家算不明白,一亩地要是能有二十来斤的棉花,一家几口人至少能做几件袄子,不用硬挤一张炕,一条毡被盖全家。
“种,谁不种谁是苕的!”
“挖个渠俺看谁怂。”
一个个说着撸袖子拿上铁锹就要开干,虽然挖渠没钱,但土长说挖渠后五天包一顿晌午饭,这下叫众人干劲又昂扬起来。
论要挖渠种棉,最高兴的要属姜青禾,这种高兴甚至超过了知道苗阿婆要搬下山的喜悦。
即使羊毛再暖和,她骨子里仍旧是喜欢棉花的,喜欢那种柔软蓬松的触感,喜欢棉布织的衣裳,而且棉布轻薄又好染色。
并不像山羊毛织的褐布那样扎人,而且只有土褐和灰两种颜色。一年到头在湾里,偶尔有女人穿一点鲜亮的颜色,其余除了树木花草本色点缀,触目全是土黄和灰黑。
如果她没有见过后世各种花俏的颜色,也许她能接受的。
她正愣神的时候,宋大花拍了她一掌,“想啥嘞,土长说要分段挖渠嘞,一家挖一截,赶紧去瞅瞅。”
在这挖渠并不是大伙劲往一处使,从头挖到尾,而是分地,一户挖一段渠。宽度和深度都要相同,至少得挖两米深三米宽的水渠,渠道太小开闸后水会满出来。
而且渠道两边包括底部得用铁锹背将土夯实,至于给水渠砌砖,那又是开春后要干的活,不买纯靠湾里几个把式带着下头人开窑烧胡基砖。
姜青禾一家分到中段将近两米长的土地,估摸她和徐祯两人轮着挖,也得挖上六七天。
而且徐祯早上到晌午挖渠,晌午后还得起屋子,真是冬闲人不闲。
这种土梆硬,整个人得使出浑身力气,压根不好挖,徐祯甩臂挥铁锨,只刨了个坑。
姜青禾干脆在地上用小锄头将嵌在土里的大石头给挖出来,在她后一截的宋大花笑她,“你做小孩子把戏呐?”
前一节是虎妮,挥臂挥得虎虎生风,一挖跟山裂了似的,那土块纷纷落地,叫人叹为观止。
这时候土长走过来,她也瞧见了姜青禾这干活的架势,也没说啥,反正这段渠能给挖完挖通,管人家用什么方式。
“之前你不找俺说自个儿做菜手艺不错,”土长将边上的石头踢远点,“挖渠这几天晌午饭给你来烧咋样,馍馍有人做,你烧顿肉菜就成。”
“有啥肉阿?”姜青禾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问。
“俺叫人宰了三头羊。”
姜青禾唔了声,“吃一天?”
土长静默,她有点想翻白眼,“吃五天。”
想啥美事呢。
这回换姜青禾沉默了,三头羊几十个人吃五天,那就意味着羊头、羊身、羊杂拆了吃五天,有点为难人啊。
土长问她,“能做不?”
“能做的话,土长你考虑给我们这地也挖条渠吗?”姜青禾说得很认真,要是能挖条渠,她就在院子里打个专门的水窖,孔小肚子大底深十几米的那种。
土长说:“滚犊子。”
她又说:“挖渠做梦,只能挖条沟。现在能做了吗?”
“那必须的,”姜青禾朝徐祯招呼声,跟土长往前走,嘴里一直问,“羊血还在吗?”
土长说:“有好几盆。”
“粉丝有吗?”姜青禾又问。
土长叹气:“给你凑一毛口袋,够不?”
“姜呢?”
“你能一气问完吗,你真是老牛不站,稀屎不断,”土长嫌她墨迹。
“我这不是打柴的跟上放羊的转,样样得问清楚才好做活阿,”姜青禾委屈。
到了土长家她的问题也问完了,土长也嫌她罗里吧嗦,领到地方自个儿跑去挖渠了。
土长家那两口灶台和铁锅特别大,人坐在里面都不成问题。
姜青禾见羊血颜色还鲜亮,倒进锅里煮了,给她烧柴的是土长的奶奶,嘴巴特利索,啥也能说上几句。
她一边回一边捞出煮熟的羊血,不管是羊血还是猪血,在煮的时候都得小火慢炖,不能大火猛烧猛煮,猛煮很容易会出现蜂窝状,吃进嘴里全是渣渣。
就得软而弹,表皮顺滑没多少孔的,她下辣子炒一炒,葱蒜爆香,汤汁一调。粉丝煮到快软时,下羊血再煮。
熬出来油汪的,都是羊板油熬出来的油,还好味道不咋膻。
这样一大锅的羊血粉丝汤辣得过瘾,至少吃起来够热乎。尤其下饭的是喇嗓子的黄米馍馍,显得这汤滋味更鲜,有人干脆洗了把手,一点点掰馍馍扔进羊血粉丝汤里,等馍馍胀开后,筷子扒拉着吸溜下肚。
吃完见底后才坐在地上,要土长下回种树苗子也张罗这样的好饭菜。
土长瞥了他们一眼,“长得矬,干活稀烂,想得还挺美。”
顿时一群人哄堂大笑,直把那人臊得脸红。
挖渠第二日,姜青禾昨天也挖了个下午,胳膊都抬不起来,烧羊肉抓饭时都颤颤巍巍的,那么一大锅的饭她差点翻不过面,全靠左手抓右手一同使劲。
当然羊肉抓饭,没有大米饭,土长只给吃黄米和高粱米,不过有油浸润着这锅饭,吃起来有滋有味。
第三日羊杂碎凑了一锅,杂碎少汤多,有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半上午光跑茅厕去了,还非得跑回家去上,竟耽误事了。
所以第四日,姜青禾吸取了经验不放汤,炒羊肉丁,放一大锅的土豆块。
最后一日时,剩下的羊骨头、剔出来的羊肉碎熬一锅,放了黄米、萝卜、白菜,煮成了黏黏糊糊的一锅粥。
这回终于不是黄米馍馍了,最后一天做馍馍的那个婶子也腻味了,掺了软黄米面加白面,又倒了些豆子,蒸了好几笼的二合面馍馍。
配粥贼软乎,直把人吃的还想再干几日。可一家七八口壮劳力齐上阵,这截水渠早就挖通了,还有余力能把渠背上挖来的土担走。
像姜青禾这种两口子来回干的,还只挖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点是土长带人给她挖的。
当然五天渠是挖不完的,整条至少有二三百米长,前五天挖了百来米,后几天天越发冷,河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外,土地过霜后上冻,几十人一天只能凿个二十来米。
如此挖了小半个月,姜青禾手又生了冻疮,又疼又痒,水渠才算挖通。
来不及兴奋,第二天大雪覆盖山野。
雪一直整整不停地落了三天,视野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雪停后,徐祯搭了梯子,靠在屋檐边上,拿着竿子勾屋檐上的雪,不打下来不成。那么厚的积雪,夜里躺在炕上时都睡不着。
只听着屋檐咯吱咯吱响了,再下几天只怕雪要把屋顶给压垮了。
姜青禾则扶着梯子,一个劲地叫他小心,瞧着怪吓人的。
等屋顶除完雪后,还得扫出一条路来。
索性下雪前毛姨将皮子全部给拾掇好了,所以一家都带着厚毛皮手套,外头穿皮袄,里头一件毛发向内反穿的夹袄,头顶兔皮帽。
尤其穿着长到小腿的靴子,里头加了一层毛,牛皮熟得好,没有天冷就梆硬,穿进去暖和得直冒汗。
特别是在屋里,换下皮靴还能套进毛茸茸的拖鞋里,甚至有多的皮毛,毛姨还给长短块补了补,缝了两条色彩不一的垫子。
以至于下雪那几天,外头雪蒙蒙的一片,屋里生着火炉,坐在羊皮垫上。两个炉子各置着一大一小的砂锅,大的那个放了奶块融化成白花花的奶,小的则加了点砖茶捣了又捣,熬罐罐茶,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随着炉子的熄灭而渐渐停歇。
这几天才是彻底的冬闲,不用挖渠,也不用再去盖房上梁,就放空自己缩在靠背椅里烤着火,喝一口甜奶茶,想想中午吃梅干菜烧饼,还是晚上喝盅炖汤好呢。
当然也不完全只是烤火,第二天一家三口在落雪最响的时候,围着桌子写写画画。蔓蔓拿着笔笨拙在纸上涂鸦,她会画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指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说:“这是娘”,又指着另一团更大以及黑到破了个洞的说:“俺爹。”
“我最漂亮”,她点点那个勉强能看清圆脸和五官,还有头上顶两根直线的东西,晃着小脚道。
没人反驳,她爹娘都沉默地可以。
然后她开始边画边数数,“一是一,二是二,三不知道,四胡乱跳,五是大老虎…”
全部都她自己胡编乱造的,姜青禾打算等过年时再教她写一写数字。
而蔓蔓在自娱自乐外,姜青禾则还在绞尽脑汁编写蒙语内容,她实在是水平有限。而徐祯跟了三德叔学了十来天后,在造屋这件事上更有心得,他开始修正自己之前的设计图,设计的完全不符合这地的风向,还有窗户的坐落方位等等细节修改。
下雪这几天时过得美滋滋,所以在大伙说的大寒小寒,冻死老汉的天里。姜青禾甚至还觉得用铁锹除起雪来有点热,连生了冻疮的手涂了药膏后,也不再犯痒。
扫雪是个大工程,姜青禾跟徐祯两个从屋前开始,一个在前头铲,一个在后面扫,不多时身上热腾腾的,而雪只除了那么一小点。
蔓蔓穿一双后绑带的靴子在雪上走,踩得咯吱咯吱响,姜青禾见了就说:“别踩雪上过,小心摔。”
蔓蔓没听,她想踩雪呀,然后下一刻她脚呲溜打滑,一屁股墩在了雪上。穿得厚,屁股没事,但她用手捂住脸。
因为二妞子在另一边哈哈大笑,还扯了虎子来看,“你瞅,蔓蔓像只罩窝鸡。”
罩窝鸡是在鸡窝里孵化小鸡的母鸡,蔓蔓能听懂,她脸红成一片,然后气鼓鼓的,她站起来手叉着腰。
扯下手套挖了一团雪,整个身子都气得颤起来,然后对准二妞子扔了过去。
飞到半路就掉了,她压根没有距离观念,都不晓得自己站的地方离二妞子那隔了老远,使劲也扔不到。
还被冰得又蹦又跳,于是她大喊,“妞子姐大坏蛋。”
可怜她只会这么浅显骂人的话,让二妞子笑得要打跌,然后她也摔了个屁股墩。
这回蔓蔓笑了,她先略略略几声,然后大喊:“妞子姐,罩窝鸡,叽叽叽。”
这话让出来扫雪的宋大花笑得差点没拿稳扫帚,姜青禾也笑出了声,徐祯笑着摇头。
扫雪扫出条路后,又吃了午饭,姜青禾这座小屋里就热闹起来,连四婆都拄着拐杖来了,她也想听听啥蒙语课。
搞得姜青禾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压力山大。
最开始上,她也没急着要教啥,反而是跟他们讲起了蒙古族。
以及后面又用蒙语唱了句,牧民最常唱的,“麻阴阴天,拉豌豆雷,你男人打你哥疼你。”
这种爬山歌,底下大家都听不懂,姜青禾又用方言唱了遍,可把宋大花逗得直乐,她也唱:“哥哥的肚子里心思儿多,实话哈说,心腹哈俺抓不住了。”
虎妮嘿嘿唱道:“只怪你的门道深,门道深着钻不成。”
可叫四婆笑得差点喘不上来气,几个娃看着大人又是笑又是唱,也没听懂,一时只顾跟着乐。
当然正式开始学的时候,一个个笑得更是头磕桌子,脚乱颤,念得稀奇古怪。
第46章 腊八粥
像南方十里不同音, 蒙语当然不同地区的音调发声都不同。
姜青禾则按照平西草原牧民的腔调,她先教打招呼的词,赛拜诺是蒙语里你好的意思。
虎妮昂起头,她猎野猪都不怕, 还能怕读个蒙语。她咳了咳, 信心满满地开口, “三~百~奴!”
姜青禾发誓,她绝对没笑。但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尤其二妞子最夸张,趴在地上笑得跟只鸭子似的,嘎嘎嘎, 屋顶的雪都被她震落了。
虎妮哼了声,她一把拉起笑得露出牙花子的宋大花, “你有本事你来。”
“来就来, ”宋大花站起身, 理理自己的袄子, 又清了清嗓子, 她准备好,架势也足了。
然后她挠了挠脑袋, “啥词来着?”
全叫虎妮给闹的, 她全给忘了。
姜青禾又说了遍, 宋大花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仿佛那里有蒙古人在跟她对视, 她大喊:“赛~拜~奴~”
明明是连起来念的,宋大花跟唱戏一样。一时连姜青禾都憋不住了, 背过去肩膀一耸一耸,都快笑抽过去。
屋里笑声此起彼伏, 学语言的就是会闹出很多名堂,后面简化到你好就只用说个“赛”。一个词的话,小娃学得特别快。
尤其是蔓蔓,她简直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喊:“赛!”
“赛音,”二妞子鼓足劲回她,赛音是蒙古语“好”的意思。
之后几天,几个娃碰头第一句话,小草说:“赛,蔓蔓。”
“赛赛赛,”蔓蔓回,可把人笑得够呛。
学到后面,每个人有了自己的蒙语名
字,虎妮的最直接,她自己也最喜欢,叫巴尔思,蒙语虎的意思。
四婆说不好,虎上加虎,到时候更瓜眉什眼。她还说了句,草包虚大汉,能吃不能干,可叫虎妮不乐意了。
宋大花要叫自己阿拉坦花,里头带个花,这名又叫金莲花,没有金银首饰,名字里带个金多好。
她甚至还想,要不要改名叫宋金花,被她男人拦住了,说自己名里带个贵也没有贵起来,金字压不住,她这才作罢。
其他人起的名正常多了,比如小草是宝音都楞(福满),二妞子叫额乐(鹰),她希望自己比鹰还厉害,虎子叫陶都(清澈)。
蔓蔓给起了叫朝宝的名字,寓意聪明伶俐。
这让徐祯突然想起,那时给刚生下来的蔓蔓取名,生怕取不好,他和苗苗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才定下小名。
小名取自成语蔓蔓日茂,意思天长地久一天天茂盛。至于大名,又要好写又好记,则取了姜十安,那时两人给她写了十个安字,诸如:平安、安康、安宁、安乐…
到现在徐祯都会自得,这个大名取得好,主要好在特别好写阿。
至于姜青禾她没取,徐祯是选择困难,四婆很忌讳取名。
一个个有了蒙语名字后,学起蒙语那叫一个斗志昂扬,蒙语名字太难写,他们要求学写自己的名字。
是的,并不是学认字,像宋大花和虎妮,她们对于认字的兴趣并没有那么大,也许比起认字,她们更喜欢学算数。
比如怎么能快速数清有多少钱,知道这些数怎么写。
当然她们不学,并不代表不压着娃学,她们态度是只要学不傻,就往死里学。
姜青禾并没有一定要求她们学识字,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人只有认识字才完整,认字也好,不认字也好,不强求。
日子在几个小孩时而高兴,时而痛苦的学字中过去,一晃眼到了腊月。这期间又下了场雪,只不过半日停止,而姜青禾有时从后院喂完草,会瞟到伫立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偏顶房子。
这座不大的屋子造好后,还没有移灶造炕,期间李郎中来过一次,他说秋末山里路滑,苗阿婆扭了腰,虽说没大碍。却叫他家闺女吓得够呛,搬到镇里去住段日子,等开春再回来。
雪后姜青禾叫上徐祯,也去给苗阿婆的屋顶扫雪,两人还手拉手,你牵着我,我扶着你走去麦地里看麦子。
麦地里的青苗全都盖上一层雪被,路上也碰到有大爷来看麦子,说了句:“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今天晌午吃馒头?”徐祯偏头问她。
姜青禾拽着他往前走,“不吃馒头,吃萝卜丝馅的包子。”
冬天吃什么馒头,就要吃热腾腾的包子,一掰开汁水溢出的那种。
到腊月时,湾里各家都得忙年,年味从腊月初七开始弥漫。
蔓蔓跟二妞子、小草去了湾里玩,回来时三个娃蹲下来看地上孔里结的冰,嘴巴一直念:“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家。”
二妞子唱:“有猪的把猪杀,没猪的打娃娃。”
蔓蔓连忙摇头摆手“娘啊娘啊你莫打,”
三人一起哈哈笑:“门背后有个猪尾巴,唆得口上油辣辣。”
“猪尾巴啥味?”蔓蔓歪着脑袋问,小手从兜里翻出一块枣糕,掰了掰,三人分分。
二妞子瞟她,“猪味呗。”
“俺知道,是肉味,”小草抿着枣糕,她说得很小声。
蔓蔓很捧场,嘴巴吃的糕屑簌簌往下掉,还要说:“小草姐姐说得对。”
三个娃头凑头又高高兴兴说话,虎妮穿着到膝盖的双牛皮靴过来,扛着铁锹问,“你们仨宝,砸冰去不去?”
“去!”
看热闹哪有不去的。
虎妮跟姜青禾支会声,哄了这仨去清水河上砸冰,此时冰面早冻得邦邦硬,压根没有虚的冰,一踩掉河里,只会人踩上去打刺溜滑。
河上蹲着不少人,都是趁着腊月七来凿冰的。湾里腊七有个习俗,凿了冰放粪堆上,等腊八熬了粥,舀出一勺粥放冰上,看腊八粥冻得软硬程度来占卜来年收成。
湾里其他裹得很厚重的男娃在冰上溜得飞快,他爹在后头喊,他们穿着皮靴子在冰面呲溜呲溜往前,他爹在远处砸冰喊,“毛小子,别叫俺抓着了。”
蔓蔓左手拉着二妞子,右手牵着小草,两个大姐姐先是小心牵着她在冰面上走,而后架着她踩着冰面跑。
蔓蔓的帽子被风吹得往后飘,要不是有绳子系着,早就飞了。她踩着冰往前滑,兴奋极了,双颊红扑扑的,一直在“哇,飞了,飞了…”
跑得太尽兴,只顾头不顾尾,还差点跟溜过来的男娃撞在一起,还好二妞子扯了人往旁边,小草坐在冰面上呼呼喘气,二妞子也喘:“好险。”
只有蔓蔓躺了下去,太累了,休息会儿。
叫虎妮先拉手,后抄背,一把抱了起来,“瞧你湿淋淋的,再玩你娘等会儿要抽你,走走,小草拉上你妞子姐,砸冰去。”
几个娃能砸啥冰,虎妮站在岸上,一铁锹砸下去,冰面裂个豁口。
她一边砸一边用脚勾那些碎冰子,让蔓蔓几个玩,还支会她们仨,“玩会儿,回去别跟你们娘说,晓得不。”
不然她还得挨批。
蔓蔓嗯嗯点头,一脚将冰踢得老远,乐得她在原地拍手。
虎妮砸了几块冰,脱了牛皮手套,从兜里掏出个木质陀螺样式的东西,又摸出根鞭子,踩了踩一边的冰面,她招手:“来,俺教你们打冰牛。”
三个小脑袋立马凑过来,“啥是冰牛?”
虎妮一甩鞭子,抽得陀螺在冰上嘟嘟转,她说:“在冰上转的就叫冰牛。”
这玩意就得在冰上打才有意思,越转越快,小草她喊:“娘,你快停下,叫俺试试。”
虎妮把鞭子给她,叫蔓蔓跟二妞子走远些,别被伤着了。她就带着娃在冰上玩了半下午的打冰牛,几个娃皮靴上都沾了不少水才回去。
回去前还得挨个摸摸,背上有没有湿,免得生病。
蔓蔓简直像只要待点燃的炮仗,激动的心情呲呲要往外冒,回去后一把扑在姜青禾怀里。
小嘴叭叭说自个儿下午玩了啥,完全忘了虎妮的交代,姜青禾听着伸手摸摸她的背,热乎乎的,又脱了鞋看看脚湿了没,干的就没管。
徐祯挑完豆子将竹簸箕递给姜青禾,然后抱起蔓蔓,笑着问她,“玩得高兴吗?”
“嗯嗯,老有意思了,那冰牛一打就嗷嗷转,”蔓蔓手舞足蹈地表示。
徐祯又抱着她出去摘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她带着皮手套,伸手拔了根下来,在徐祯的眼皮子底下,半点没带犹豫地塞进自己嘴里咬了口。
“快吐掉,”徐祯话还没说完,姜青禾在屋里瞟见了立马发飙,“徐祯,你带点好头。”
蔓蔓赶紧呸呸呸吐掉,抱着她爹的脑袋,父女俩挨训,然后蔓蔓贴近徐祯耳边说:“爹,这玩意不好吃,没味。”
逗得徐祯差点笑出声,又挨姜青禾一记眼刀。
夜里豆子全要泡胀开,黄米也给浸上,姜青禾这小半年来完全入乡随俗。湾里吃腊八粥要用豇豆、红豆、红枣、软黄米、小米、绿豆等,姜青禾从腊月起就跟宋大花一起,去找湾里人换了一大把豆子。
而且熬腊八粥要天不亮起来熬,说是腊八粥越早吃,来年秋天麻雀不吃糜子,也有说庄稼成熟得早。虽然两者的联系不知道在哪,但姜青禾还是从暖和的被褥里爬起来,叫上徐祯早早熬粥。
毕竟明年他们也要种糜子,种庄稼。
四婆说熬腊八粥想要颜色红,还得加点碱。豆子全都泡好后加米加糖熬得黏黏糊糊,米软豆子烂。
腊八粥熬好的时候天都还没亮,蔓蔓散着头发被抱起来喝粥时,她没睡醒揉揉眼睛问,“晚上还要喝豆豆粥吗?”
“现在是早上,”姜青禾给她端了碗放凉的腊八粥。
她非要自己拿勺子,吃的差点埋进碗里。
晌午也喝腊八粥,吃的四婆家和宋大花送来的,三家互送腊八粥。
四婆熬的里头还搁了花生、百合片,一口粥满满全是料,宋大花熬的简单。她把红枣切成细丁,小米、黄米、黄豆、红豆混一混,虽然不够黏糊,但剩在粒粒分明。
晚上姜青禾要熬咸的腊八粥,她和徐祯从小到大都是吃咸的,基本没喝过甜的,而且他们的家乡是在晚上吃腊八粥的。
咸的腊八粥一定要有骨头肉、和炖好的瘦肉切成块,下芋头、红豆、大米、花生,一大锅煮出来颜色偏灰,不像甜的颜色红褐好看。
当然这个吃法也许并不主流,但吃了那么多年,要是不吃口咸粥,感觉今天跟没过腊八似的。
姜青禾还捧了两大碗端到四婆家和宋大花那,两家人都被惊到了,因为她们只吃甜口的。不过咸粥加肉谁不爱,宋大花直说她叫腊八粥糊了脑袋,连那么老大肉都舍得加。
可叫粘稠的腊八粥被糊了脑袋的,不止她一个。那些平日素来十分勤俭的湾里人,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基本不往镇上跑。有啥东西实在要买的,托筏客子买了,塞钱给他时还要念叨这花出去的一两个子。
可腊八后,仿佛变了天,湾里小娃兜里都装上了麻糖,嘴里嚼着糖瓜子。有的阔气揣了一堆糖,要跟其他娃玩公鸡头的游戏。
手里攥着糖,嘴里问,“公鸡头,母鸡头,母鸡下蛋哪一头?”猜中哪头下蛋,就有糖拿。
蔓蔓跟着他们一堆男娃玩了好几次,拿到三颗糖,自己跟小草和二妞子赶紧分分掉。等会儿轮到她发糖,她没糖了,拿核桃抵的。
叫那群男娃瞅瞅她,又瞧瞧核桃,不想再跟她玩了,可她眼睛圆圆,脸也白,肉乎乎的,带着个兔皮帽不说话又显得贼乖巧。
一时又心软,还是叫她玩了。
湾里这堆男娃在一起,聊得不是摔泥炮,就是上山下田捉虫子,这回有个肚子圆鼓鼓的男娃说:“俺娘说过年给俺买个地老鼠。”
“哇,”蔓蔓率先捧场。
那男娃就问,“你晓得地老鼠是啥不?”
蔓蔓吱吱了两声,才说:“会钻地的老鼠。”
其他围着的一群娃笑得都趴在地上,腿乱蹬,胖男娃哼了声,“没见识,是会在地上蹿的炮仗。”
蔓蔓被取笑了,她气性大的很,撅着嘴叉腰跑回家,她缠着徐祯,从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爹,买炮仗,我也要玩地老鼠。”
徐祯兜里一个子都拿不出来,他不想叫蔓蔓失望,就看向姜青禾。
“明天去镇里集上瞧瞧,”姜青禾除去给了三德叔八两银子买砖外,手头还剩了三四两。这得加上徐祯给苗阿婆的屋子做工赚了半两银子,还有给烟行做的瓶子也没落下。
这回载去烟行还能再拿六百个钱。
自从腊月二十三以后,镇上的市集不再按照三五七又或者是四六八排了,而是天天有集,一直到除夕。
这种集大伙叫它乱号。
第47章 涮锅子
清水河上冻后, 筏客子收了羊皮筏子歇业,隔壁村车马队则赶着铁车过来拉活赚点钱年里花。他们车又阔又大,车轮一圈钉子,十分耐磨。
要去镇里市集的, 一人给三个麻钱拉一趟。
平常婆姨们得跟他们好好杀杀价, 两个麻钱尽够了。
可年底你涨他涨, 约定俗成的事就甭要占口头便宜,免得影响来年的运。
还有那叫啥水根婆娘的想白蹭车,可惜姜青禾只有一头马骡子,拉几个人都拉得够呛。还得并了虎妮那头,两头一起拉才能拉动这么老些人。
自然不能叫水根婆娘上车, 她又恼又气嘀嘀好一阵,也没人在意, 大伙只顾着自个乐呢。
挤挤挨挨坐在没有遮盖的大轱辘车上, 西北风四面八方灌来, 直渗进衣裳里, 还得盘腿坐着, 跟一个个萝卜长在田坑子里似的窝着。
哪里会舒服,可就是傻乐呵, 小娃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 大人自顾自聊着到集市上要采买些啥, 说着说着又各自笑开。
过年对于农家来说真是件喜事, 可以放下地里的活、往日那些不愉快, 能让四处做工的家人回来团聚,一起和和美美吃顿饭。
所以通往镇里的大道上, 平日一眼只能看见茫茫苍野。现在却东一辆驴车,西一辆牛车, 快到镇上的旱码头更是不得了,一辆辆车满满当当停着,连夹个缝挤进去都做不到。
只能停在隔了百米外的柳树桩子那,大花男人死活要守着马骡子不肯走,他怕一走马骡子被人给牵了。
明明也不是他的骡子,可他就固执地守着,宋大花说:“叫他守着还安心嘞,跟他个犟板筋没啥好说的。”
“快走快走,那么老些人,到时候能啥也买不到,”宋大花瞅着密得挤也挤不进去的人,打了个哆嗦。
东西可以买不着,娃是一定得看牢的,拍花子最喜欢挑人多的时候下手。
四婆和虎妮牢牢牵着小草,宋大花一人就能拎两娃,徐祯抱着蔓蔓,姜青禾只管挤进人堆里买。
年底卖醋的人家一缸又一缸摆出来,旁边支了个木架子,灌醋的葫芦一排排摆开,风一吹哗啦啦,砰砰砰撞在一起。
旁边紧跟着卖清酱的小贩,一个人站在一堆大木桶中间,木桶全都做了半面钉死,半面能掀开的。要是灌酱,得拿酱瓶子递过去,小贩会问:“要几两的?”
他手边的桶旁挂了两个木提子,分二两和四两,姜青禾要了八两的酱。小贩利索地接过瓶子,漏斗一套,木提子一舀,浓稠的酱油灌得满满当当,一滴不漏。
姜青禾提着瓶子,手上挎着篮子,瞅见边上路过的好些大爷帽里插着红纸卷,她以为又是啥她不知道的习俗。
还腆着脸拉住个大爷问,“阿公,你们这红纸在哪买的,买了非得插帽里才成?”
大爷听了笑得直摇手,“哪啊,俺们就不乐意拿手上,插帽上瞧着喜庆,”他自个儿乐了一阵,指指边上几挤都挤不进去的摊子说:“你要买红纸就去那买,要是请门神、灶王爷也搁这,想叫人写点吉利话,你往城门口去,有个书生在那摆摊子,两个钱一副联子。”
姜青禾忙谢过大爷,溜进人堆里,再出来盘的发髻散了,脚后跟被人踩了脚,鞋子差点都掉了。手里虚握着一大卷红纸,篮子里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马。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才发现跟大伙走散了,她也不急,绾好发髻又踮起脚往里瞅。
地上的毛毡毯堆了又长又大的湟鱼,全都冻上了,穿着乌黑羊皮袄的湟鱼客吆喝,“从青府运来的湟鱼嘞——”
姜青禾买了两条,小贩干脆又利落地从鱼眼处穿绳递给她。
年货集啥东西都有卖,叫姜青禾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都买一些,钱不钱的全都抛在脑后了。尤其那色彩斑斓瞧着又喜庆的年画,她搂了好几张。
农家磨的粉条子,又大又光溜,她也买了两捆猫冬吃。
她这边买的起劲,那一边蔓蔓叫徐祯抱着,小娃眼神又亮,一眼瞧到卖麻糖的铺子,浓郁的芝麻香,还有长条厚实的酥糖。
她晃着手,身子往前倾,要徐祯去买糖。索性徐祯身上有钱,又啥都肯依她。
一气买了两包糖,前头又有外来的商贩叫卖,“麦芽糖喽,又甜又香的麦芽糖——”
蔓蔓嚼着麻糖,她身子往上耸,想要看看是啥糖,“爹,啥是芽糖,牙也能做糖?”
“是麦芽糖,用麦子做的糖,想吃不?”徐祯换了姿势抱她,他闺女可真沉呐。
蔓蔓点头,她就没有不想吃的。来卖麦芽糖的是个老婆婆,胸前挎着个木箱,敞口的。黏腻而浓稠的麦芽糖装在罐子里,她拿出两根签子相互搅拌成一团,塞给蔓蔓。
甜腻腻的,小娃最喜欢。
徐祯还给她买了回族人做的糖麻丫,油炸的面食,裹了红糖,还有句唱词:“糖麻丫、酥麻花、回回的美食人人夸。”
这些价都算不上贵,一百来个钱买了一大堆,一手抱娃一手拎着几大包东西,挤在人群里去找卖炮仗的。
最后在棵树底下才找到的,所有的烟火炮仗全都堆在一起,用了几大块木板隔开,小贩站起前面介绍。
蔓蔓大声地说:“要地老鼠!”
她满心以为是真的老鼠,结果小贩拿出来的只有手掌大小带着引线的圆盘,她有些失望。
“咋不是老鼠?”
小贩笑呵呵地说:“这点了跟地老鼠一样到处蹿,可不是像老鼠。”
“娃你瞅瞅这个咋样,”小贩从后面的木箱里掏出个身子狭长,纸上有眼睛嘴巴的迷你耗子,长长的引线充作尾巴。
他介绍,“这叫水耗子,你点了放在水里,它会钻进水里等烧着了又浮出来,也不贵,这种俺收你五个钱。”
蔓蔓觉得有意思,她说要买,然后伸出手指头掰掰,“这个我要三个,小草姐姐、二妞子姐姐、虎子哥哥。”
“不对,还有蔓蔓,要四个。”
徐祯则地老鼠和水耗子各要了五个,他想着苗苗万一也想玩呢。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又给父女两推荐一款叫小黄烟的焰火,很安全没有炸药,点了之后只会噗嗤嗤冒黄烟。
徐祯还买了一长串包着红纸的炮仗,晚上守岁估摸着时候能放,加起来得要一百二十六个钱。
带的三百个钱快挥霍一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剩下的那些钱全都花蔓蔓身上了,全给她买耍货子,也就是玩具。
买了个叫哈哈笑的响器,一吹会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小贩手上那个居然是玻璃融了做的,可惜要价太贵。
他自个儿卖的全是木头削成极薄的喇叭形,吹出来的哈哈声则有点沉闷,不空灵。
蔓蔓使劲吹着,听着这笑声,她也哈哈笑,然后念小贩教的顺口溜,“哈哈笑,打破没人要。哇哇哭,大人笑,你看热闹不热闹。”
她又吹起另一个陶土烧的,有六个孔的埙,卖的人叫它哇呜,因为小娃吹不起来,只能吹出一阵阵哇呜声。
要回去前,徐祯花了最后几个钱,买了个蹴鞠,蔓蔓可以自己玩,也可以几个娃轮流着踢。
这一趟买年货可把人累得够呛,徐祯回到车上时,手都快废了。甩甩胳膊,叫蔓蔓拿出个油饼给大花男人吃。
接着收拾一堆东西,姜青禾也是这个时候来的,胸前挂了长条红纸,下面夹着各种纸马。左手里篮子堆的东西怕是来一阵风,就能先把上头的韭黄吹倒了。
她右手拽着一条草绳捆的猪肉,没走到急急忙忙说:“徐祯你快来,提不动了。”
徐祯赶紧给她拎过来,姜青禾甩甩手,又拉上徐祯往里头走,“赶紧的,刚才还看见有人卖牛肉。”
就这样,最后她还抢到了一块牛板油和一长条牛肉,坐在车上压根不想动。
不光她购物欲旺盛,连平日里抠搜过日子的四婆,都忍不住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宋大花也舍得拔毛了。
但是坏处也很明显,加上东西后马骡子压根拉不动,只能娃和四婆坐上面,几个大人跟着车走。
真是甜蜜而沉重的负担。
回到家里后,徐祯收纳东西,糖块糕点放一堆,炮仗先放边上,能挂的先挂起来。牛板油姜青禾自己先拿过去,切成一片片,下锅加料熬牛油,到时候煮火锅吃。
蔓蔓则睡了一觉,等她醒来天都黑了,她吃了饭要带着地老鼠去找二妞子和小草,压根等不到过年。
夜里风大,四个娃离得老远,看徐祯用还烧着的火把去蹭地老鼠,呲的一声被点燃。
在大家远远的注视下,地老鼠开始冒出白光,先是打着圈转,而后突然毫无章法边往外呲花边转悠。
蔓蔓嗷嗷叫,“跟老鼠打洞一样。”
虽然她没见过老鼠打洞。
一个很快就放完了,蔓蔓又闹着要再放一个,徐祯也肯依,又放了好几个。
后面每个娃手里塞了根小贩送的火梨花,拿在手里一点燃就呲呲冒白色的焰光。
蔓蔓挥舞着,她又蹦又跳拿着火梨花挥着手臂转圈,小草也跟着她学,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黑色的夜幕下,这一小团地方有小小的火星子往外冒,那么一根火梨花,却叫娃们笑着蹦着跳着,一圈圈地跑。哪怕焰火熄灭了,笑声却依旧欢扬。
蔓蔓真快乐呀,她洗脚的时候都哼着歌,姜青禾给她穿了毛袜子,赶她进被窝睡觉时,她还趴在羊毛褥子上。
翘起腿,两手托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她又在炕上翻身,她边翻边说:“好幸福啊。”
姜青禾捉了她回来,拿过镇上买的面油给小娃抹脸,涂开一层油脂脂的。但涂了后冬天小娃也不会绷瓷脸儿,也就是不会生冻疮。
她边涂边问蔓蔓,“你还晓得啥是幸福啊。”
“我当然知道啊,幸福就是有糖吃,有炮仗玩,还有爹给我买耍货子,娘你给我涂脸,”蔓蔓钻进被窝里又笑,这就是她觉得幸福的事情啊。
那要是一件件说,小小的娃会觉得幸福的事情更多了,有姐姐带着她一块玩,四婆和姨姨老是塞给她吃的,虎子哥哥会背着她跑…
以及今天爹把她抱起来,举高高,能看得老远了,而不是只能看一堆的腿。
又或者是今天娘给涂的面油很好闻,有奶的香味,她闻了又闻。
这就是她觉得幸福的事啊。
当然最幸福的要数除夕,娘给她穿上了新做的花花袄子,穿了红红的鞋子,美得蔓蔓在镜子里照了又照。
然后跑到宋大花家,冲二妞子显摆。
结果发现二妞子也穿了件红袄子,宋大花还在一旁交代,“你长点心,少学你哥竟钻土里,这袄子脏了你也穿着过年。”
二妞子这会儿老老实实点头,她和蔓蔓抱在一起,然后手拉手去找小草。
小草没穿红袄子,但是穿了件很花哨的衣裳,现在她头发养的黑润,虎妮还用红绳给她从麻花辫里穿过去,瞧着可漂亮了。
蔓蔓小嘴巴甜甜,她说:“哎呀,我们三个好漂亮。”
可不是,叫四婆看了稀罕,忙端了果子叫几个娃吃。
晚点姜青禾跟徐祯提着一篮子东西上门来了,有熏肉、香肠、面粉、酥饼等等各拿了些。
这一年要不是仰仗四婆的关照,估计蔓蔓也早跟两人吃了不少苦头。
“你瓜的是不,拿回去,俺不要,”四婆是真急了,忙叫虎妮递回去,她拉着姜青禾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你们明年要造屋,都是要用到银钱的时候…”
其实四婆真像家里极亲的长辈,之前托三德叔买砖的时候,她拿出个蓝布包,里头装了表皮发黑的银子要给姜青禾,估摸有五六两。
说让姜青禾不要去打白契,赊那笔砖,银钱不趁手婆借你,啥时候有钱再还。
那笔钱姜青禾真的接不了,一个老人多年攒下的积蓄说要借给你,烫得她都拿不住。
背地里抱着徐祯倒是倾诉了一场。
虽然两人确实缺钱,但缺就慢慢赚,钱是两人努力并为之奋斗的目标。但不能日日钻钱眼里,叫钱给绑架呀。
赚钱也不能急于求成。
姜青禾跟四婆推拉好久,叫虎妮拉着她,自己拿上写了字的红对联,抹了浆糊贴四婆门上,同样的操作也在宋大花家上演。
不过今年叫她没想到的事,湾里也有好些女人拿了红纸头,请她写几个字。
之前都是叫社学里的先生写的,今年有人说了嘴后,大伙又想起南边来的这么号人物。
一个人不敢来,就三三两两哄伴过来,虽然没给钱,但来的或多或少给了点干货,总不能叫人白干活。
更没想到的是,半下午的时候王盛跟他爹提着只宰好的小羊羔上门了,王盛见面就扬起笑脸,“家里宰了几头羊,给妹你送头来,过年吃好喝好阿。”
“叔阿,大眼阿,你们这是做啥嘞,我可受不起,”姜青禾堵着门不让两人进,她咋好意思拿人一头羊。
王盛他爹眼睛也小,又是个大嗓门,“闺女你收着吧,俺跟大眼他娘念叨来念叨去,老早就想上门了。”
“俺家大眼没你,可赚不了这老些,你羊要是不收,下回俺在湾里都没脸见你。”
姜青禾哪扯皮扯得过他,王盛嘎嘎乐,“一头小羊,你收着呗,俺还指望你明年也能带带俺嘞。”
“成啊,你先给俺找个会说藏语的,”姜青禾提出条件互换。天知道在这里找个会藏语的有多难,不然她老早就学了,不像她皮毛知识隔三差五找毛姨学,肚子里也有点货了,可藏语还说不明白。
“成啊,找到了再跟你说,”王盛放下羊,拍了拍徐祯,转身走前说:“羊肥得很,咋做都好吃。”
他不要姜青禾给的回礼,说完拉着他爹就跑。
而姜青禾面对这头小羊羔,和徐祯面面相觑,最终决定留一半,另外一半分三块。
一份拿去给毛姨,另外两份则分给宋大花跟四婆,毕竟除夕都在自家过,权当贴个菜。
尤其是宋大花家,难得买了一斤猪肉做体面,还有几只风干的沙鸡,但要好也谈不上。
收到这一大块连骨头带肉的,宋大花都差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她记着情,肯定还。
姜青禾只当没她没说过。
除夕的夜里总算能听见远处的炮仗声,而屋里徐祯往暖锅里夹了炭,今天奢侈地点了两根蜡烛。
蔓蔓趴在桌子上数菜,“肉肉、菜菜…”
她不认识这些哇。
今天晚上吃涮锅子,牛油打底,料汁调个味,姜青禾为此准备了一盘牛肉片、一盘羊肉卷、肉片、萝卜、发了豆芽、白菜、冻豆腐…
等锅里的清汤往外冒气,姜青禾下了羊肉卷,不多时等肉往里缩,颜色变深后捞出,蘸一点韭菜花酱,又咸又香又嫩。
蔓蔓呼呼吹着牛肉,她到这里还从来没尝过呢,特别嫩,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再来一片。”
姜青禾又给她涮了片。
屋外炮仗声此起彼伏,虽然没有焰火,可听着这声,感受着火盆的温度,暖锅里汤汁沸腾,吃着涮锅子的幸福。
温暖而静谧。
吃到一半宋大花还上门送了碗炸丸子,都没进门连碗也拿就走了,虎妮也拿了一盅羊肉汤。
那点人情味,足以叫姜青禾回味许久。
夜里蔓蔓熬着没睡,放了小黄烟,看它滋滋冒完黄烟后,又玩了其他的,等徐祯点起炮仗噼里啪啦打完,才肯睡觉。
大年初一蔓蔓收了一个铜板的毽子钱,这地的压岁钱,没给多。给多了小娃也买不了啥,还要弄丢。
干脆穿了条红绳挂在她脖子上,塞进衣服夹层里。
蔓蔓最高兴的是穿新衣,蔓蔓套着红红的袄子,扎着两只齐整的辫子,绑了红头绳,要去给四婆拜年。
这里初一就能拜年,小娃哄得四婆给她装了满袋糖块干果,又跑宋大花家去,照旧得了一袋。
美得她啥也不干,和二妞子还有小草坐在门口,你一块糖,我一块糕,咔咔一顿啃。
不过也就是正月这三四日,天公作美,晴了好些时候。
今年天气反复无常,腊月下了场雪,之后大晴天,微风正好,没之前冷到骨子的感觉。
可初五后,消停了的雪又开始下,这回大雪夹杂着小雪,一连下了七八天。都是阴蒙蒙的天气,路上的雪结成了冰,走路打滑,而山野里的雪持续不化。
真正冷的时候来临了,大风一直刮,从正月到开春这段日子,一家都躲在屋子里猫冬,没出过几次门。
实在冷得慌时,就烧了炕,把炕桌搬到炕上去,盘腿坐在炕上吃饭。
窝在家里的这么老些时候,成天琢磨着吃啥了,吃了炖羊肉涮锅子,闲着实在没事,还烤了羊肉串和奶豆腐,也吃黄米馍馍配干菜,还去去地窖里拿红薯、土豆煨在火堆里烤熟吃,胡乱搭配吃了好久。
元宵节在徐祯带着蔓蔓做了盏纸灯中,冷冷清清地过去了,这时天也没化冻,照旧冷得一刮风一阵寒,惊蛰那天又打雷又下雨,地面上的冰层渐渐解冻。
万物开始复苏,但真正的春天还很遥远。
三德叔却上门商量了盖屋的事情,等惊蛰过后雨停歇,一块块青砖也运了过来,堆在后院。
盼阿盼。
直到春分后一天,老黄历上写,宜动土、架马、起基,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那块从秋天起搁置的土地上,将会建起一座新房。
第48章 住新房【上】
春分前后, 冰雪渐消,又过了正月,风不再凛冽,四野草色青青。
动土平基前先包了个红封, 请师家来选房基方位, 并选时辰, 选好后举行了祭土地神仪式。
摆了贡品,三德叔杀了一只公鸡,以血祭奠,期间炮仗声不能断,噼里啪啦响到开挖一锹土时。
第一锹土得要属相和时辰符合才成, 徐祯跟姜青禾都不行,挨个算来算去最后算在蔓蔓身上。
蔓蔓穿了红色夹袄, 喜气洋洋地接过她的小铁锹, “挖土我喜欢。”
师家领她在房基四个角挖土, 她握着铁锹, 撅屁股, 吭哧吭哧地挖。
一群大人凑过去,挖了老半天只伤了土地半点皮毛, 偏偏她还使出吃奶的劲, 胀红了脸在那里很认真地刨。
“好了好了, ”师家笑着让她换位置, 索性这挖土只是象征性地挖一挖, 告知土地爷破土了。
一群匠人吃过动土酒后,开始挖土方, 夯实地基,准备好柱础石, 到时候依照方位深度来定、放线、挖基槽、下石。
之后还得定磉扇架、竖柱、上梁,当然挖土后木匠开工得先架马。架的是木马,木马形似一个大叉,即斜着两根木头交叉,后头连一根木头杵着地面。
架马则表示木匠正式动工,架马酒是一定得喝的,用去年冬酿酒人家里的黄米酒,喝了酒就得上工。
徐祯被使唤得团团转,木柱是否要雕,立柱用哪几根木头、这里屋样是什么意思,全都要过手。
忙得他连轴转,夜里洗了脚换衣服倒头就睡,平日从来不打呼噜的,有时候也打起呼噜来。
第二日蔓蔓说,夜里有马在床头叫。
甚至后面每天得扛着沉重的木头搬到木马上刨,肩膀上的皮都磨破好多次,最麻烦的是,夜里频繁抽筋。
姜青禾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买了一堆猪心猪肚羊杂碎等动物内脏,天天忙完一群人的饭后,还会单独给他加餐。
炒猪肝、炖羊杂碎、卤点鸡心鸡肝,免不了的有骨头汤啥的,当然也不是天天吃,长期吃动物肝脏也不好。
这样吃了后,徐祯抽筋的情况好了些,而屋子的架构已经出来,基础的柱子都已经立在柱石上。
这才完成了架构一座新房的初步。
至于这间屋子会盖成啥样,姜青禾只能说云里雾里,在起土动工前十来日,三德叔就徐祯画的屋样又做了些许修改。像高高尖屋顶是不成的,雨雪流向问题都要考虑。
改成了鞍架,中间高两边流水的屋顶,参照小式结构以及前廊后院,砖木混合结构。
关于屋样反反复复商量好,定下来基本就不再更改,所以到起土动工前一日,徐祯都还在修改。
所有的步骤都是按完全大改后的屋样进行的,屋子要坐北朝南,这里盛行一句话,“有钱修北房,冬暖夏天凉。”
三德叔那时修改屋样,还跟徐祯交代,“南房这头是不能住人的,夏天焖冬天冻,俺们这里说穷死不纳账,冻死不住南房。”
“你们自个儿睡北房,冬天暖夏天凉。北房不能给小娃睡,娃要睡西房,西房也好,早阳早暖。你们人口简单,东、南两间房就放东西。”
三德叔老把式,徐祯跟在他身后学了不少东西,比如不管要造几间房,忌双喜单,双数为阴不吉利等等。
这些时日除了干活的人忙,姜青禾也忙着做饭,但还好做活的人只用包匠人来做活时的饭,其他到时候工钱多算两个子,这让她松快不少。
粉条子在湾里人家买,鸡鸭也在湾里找养鸡鸭的买上几只,谁家干菜晒得还有多,一两个钱一大把。
最划算的是换黄豆,换了好些,发了豆芽是一盘菜,晚上泡开去四婆家磨成豆浆,做成豆腐,这个时候天气照旧冷得很。
做好的豆腐放一夜成了冻豆腐,炖汤或是和粉条子一起煮放点,豆腐全是孔眼,里头灌满了汤汁,滋味别提多好了。
以及还哄伴去了北海子捞鱼,过了冬的鱼肉质更鲜美,只可惜个头不算大,但下油热炸,或是炖汤也算是道鲜味很足的菜。
如此熬过了十来日,造房时二三十人忙活,很快到了上梁的那一日。
上梁在造房里是忽视不得的大事,不像起工架马喝杯酒,烧几个菜请几个匠人吃一桌。
这得在早早选了日子,定好后告诉相熟的亲友过来,还得去买一块大红的布头,到时候得披红。
所以姜青禾早前几天就去叫人了,细细一算她这一年来认识的人也有几个。诸如土长、王盛、毛姨,她还请了枣花婶、毛杏,虽然这两位平日来往不多,但在湾里面平时碰面都得打招呼,也有相互帮忙的时候。
只是她有点遗憾的是,像苗阿婆、巴图尔、都兰几个都没在,不然也是高低要请来热闹下的。
上梁那一日,虎妮和宋大花早早来帮忙,手里提着东西。
宋大花将明显往下坠的篮子放在桌子上,她甩了甩手,笑着说:“上梁是要给礼的,别说你不要,没这个道理。俺家你也晓得,打算今年也起座小院,银钱腾不出手,就拿了三十个六鸡鸭蛋。”
造房期间其他时候吃饭都不用送礼,但上梁和入住新房,是必须得送礼的,要不米面豆油、三十六个麻钱或是三十六个鸡鸭蛋都成。
鸡鸭蛋得染红成红鸡子、红鸭蛋,不染也成,用筷子沾了朱砂戳一个圆点,有个吉利意思就成。
宋大花觉得染红鸡蛋不好,就送了戳红点的鸡鸭蛋。她家也没养鸡鸭,这些是她给人家做活一个一个换来的。
姜青禾没推,这得收,还得记在红纸上。这种人情礼,下回都是要还的。
“她的收了,俺的也要收,”虎妮拿出两吊用草绳串起来的麻钱子,捧在手里放桌上。
“妮嘞,你给多少哇,”宋大花惊诧,这一瞧明显多于三十六个钱数。
“俺娘八十八,俺六十六,凑个吉利数,”虎妮把钱推到姜青禾面前,“俺跟俺娘分开的,虽说俺们一家人,可也得算两份账。”
姜青禾哪能不知道,她们是怕她到处要用钱,才找了个由头借上梁送钱。
不过她也确实缺钱,除了砖头这一大笔钱数出去外,还有泥瓦匠、三德叔等等要付的工钱,以及其他零散要用的祭祀贡品等等。
当然她最近虽然没啥机会赚大钱,但小钱也三五时有进账,之前除夕时有人请她写对联,也不知道在湾里咋说的。
开春路好走后,时常有人拿了红纸或是其他纸请她写点结亲时的吉利话,这种不能白做,一般两个钱,也有大方的给八个钱,多写几张。
甚至居然还有人正儿八经要请她去商量婚事,一般在这男女双方上门相看过后,备礼请媒保亲,到商议成亲日期的阶段。
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要走,即女方家里会请口舌利落的长辈去争,不仅要争彩礼,争利益,更是争脸面,叫婆家不敢看轻女方随意磋磨。
这件事姜青禾兴趣极大,甚至为她开拓了新的道路,虽然她做了充足功课和准备,由于对方婆家挺敬佩能读书识字的,基本该争的利益都争了,但她也没发挥太多作用。
不过却得到了无比丰厚的报酬,一大包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糖块糕点,一小方红绸布,以及八百八十八个麻钱。
反正把她给惊呆了,干这种活计比费劲口舌,绞尽脑汁赚的还要多。也可能是因为人家还有个快要出嫁的女儿,下回也想请她去,才给了这么老些。
所以她缺钱,但是又没那么缺。
不过虎妮给了,她也不能推,这笔钱她估摸着等年中四婆六十大岁的时候,可以还回去。
三人又各自忙活灶台上的事,没过多久王盛登了门,他终于将自个儿的胡子给刮了,瞧着年轻了些。
笑呵呵想冲几人招手,一抬起发现两手都沉甸甸的,他提着篮子上前,“没啥好带的,一袋米、一袋面外加一桶豆,给你搁这了嗷,俺去瞧瞧你这屋子起的咋样了。”
说完一溜烟跑走了,压根不管跟他一块来的土长。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叫她这个土长来看上梁,她一般去都拿八十八个钱,太少丢她作为土长的面子。
她将老沉一串递到姜青禾的手上,“收着吧。”
紧接着又说:“过些天湾里要烧窑你知道吧,俺们这也有瓦窑,正巧有其他几户人家也想翻新瓦片。”
“你要是想要瓦的话,可以定一窑,至于钱可以先欠着,到时候从你给湾里记账或者是其他做工账面上退。”
“好啊,”姜青禾巴不得。
宋大花闻言十分感兴趣,“那砖呢,也能从湾里先拿再还不?”
“灰瓦砌一间屋子顶天二两银子,砖不成,起码得交一半银子,”土长也晓得她家的底细,也肯给她出个主意,“你可以去挖土,倒时候攒着,等闲下来时烧窑拿着土去找窑工,这样你付点钱给窑工和湾里就成。”
宋大花一听是个办法啊,又寻了土长一番问询。
等枣花婶和毛杏一起来时,宋大花还说个不停,这下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直到后院响起鞭炮声,大伙才不说了,姜青禾跟宋大花搬着一笼蒸好的上梁馍馍去了后院。
一座大而阔的木框架上,横梁那挂了两张红对联,还贴了横批。三德叔站在中间,旁边有根很粗的木头,是樟树,躯干直还香。
他给木头缠了一圈红布。
嘴里念念有词,等他说完后,徐祯和另外几个小伙就在上头拉大梁,拉上去后。
又得放两串鞭炮,然后往梁的方向抛上梁馍馍,其他上梁馍馍分给了来看的娃,这种沾了红点的馍馍吃了,说是能平安长大。
上完梁后,小娃们眼巴巴地看着上面,都等着从梁上抛糖块下来。
徐祯拿了个装满各色糖块的布袋子,松开袋口,从上面缓缓将糖倒下来。
小娃一窝蜂跑上去抢,期间羊蛋一屁股撞开了虎子,二妞子拉着衣裳接,毛杏的娃趴在小草旁边,咯咯直笑。
只有蔓蔓仰着头看天,唔了声,然后大喊:“天上下糖雨啦!”
“傻嘞,”二妞子嫌弃地撇撇嘴,剥开一粒糖塞进蔓蔓嘴里,她说:“还不快抢。”
那天这么几个娃都得到了一衣兜满满当当的糖块,嘴里含着,兜里塞着。
一直在说:“上梁大吉,上梁大吉。”
至于上梁大吉是啥,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糖可真好吃哇。
他们只想,真希望天天有人造新房,天天有上梁。
第49章 住新房【中】
上梁后, 大家热热闹闹吃了顿饭。还得安桁条、椽子,砌墙等等。
看着一座房子从只有大概的框架,到它一点点成型,期间的情绪实在没有办法言说。
所以姜青禾全都记在了纸上, 钉成一本, 封皮写着房子事记。
诸如二月十八日, 她写,原先只有几根孤零零的柱子,风在房子里四处乱窜,今天砌了到顶的土坯墙。
不过徐祯说这是表墙,他怕我听不懂, 还特意换了个词,说是内墙。
单单一层木头不隔热, 先砌个表墙, 到时候再做木头墙, 夏天也不会太热。
又比如二月二十三日, 姜青禾写,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房子封顶盖瓦了!
他们手艺人管封顶叫苫背, 在盖瓦前先铺望板, 再上一层泥浆。没办法, 冬天实在太冷, 抹浆才能保温, 不像南边连板都可以没有,直接上瓦。
徐祯他说苫背他得牢牢盯着, 务必得抹严实再盖瓦。问他为啥,他憋了个词, 说是会尿檐。(他让我把这词划掉,多有意思啊,不划~)
他扭捏地解释,尿檐是建筑学俗话,意思是古建筑是木结构或砖木,苫背没抹瓷实,雨水会漏下来。
早这么说,我早懂了。
瓦是湾里瓦窑烧出来的灰瓦,用黏土烧的,很结实轻易坏不了,外形普普通通中规中矩。
还做了廊檐水槽子,对着底下的渗水沟,能从水眼洞排到屋后去。
姜青禾愤愤地写下,天杀的徐祯,拿了一大桶水上屋檐想倒槽里,结果没拿稳,一晃手给底下来了场倾盆大雨。
蔓蔓抹着湿漉漉的脸说,“下的柱柱雨。”
柱柱雨是雨流紧密如柱,姜青禾又气又好笑抹着头上的水,这才是经典的局部有雨。
她写的时候,徐祯还搁那笑,气得姜青禾又给他一手肘。
房子事记中也有趣事,比如二月二十六日。
泥瓦匠来铺地砖,顺带给灶房那屋砌个火塘。凹进去的四方塘口,到时候下头搁点灰,直接架木头生火。
泥瓦匠的小徒弟说师傅爱吃烧鹅,前一天托人买了两只。结果泥瓦匠看到后又恼又忍不住笑,指着牙给大伙瞧,一瞧,满口牙只剩两三个了。
他说:“俺个豁牙老汉吃啥烧鹅,指定是那小子作怪,看俺不打死他。”
抓了他小徒弟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打的那十来岁的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不忘抓着烧鹅啃,说:“婶,这家烧鹅没城东那家好吃。”
又叫泥瓦匠一顿好骂,小徒弟委委屈屈地挨训,但烧鹅是一口没落下。
不过泥瓦匠总过意不去,抓着徒弟每每天不亮就背着瓦作工具,上门来砌砖。
所以三月第一日,黄土地换新衣,全都砌上一层厚实的砖。泥瓦匠手艺好,砖铺的密密实实,平平整整。
而且他只给厅堂和睡房铺青砖,其他地方一律土基砖,晚些还说墁院子时给做点拼砖花样。
事记也有没写的,跟房子无关,在农历三月里,迎来了清明节。
这个节日湾里人除了上坟烧纸外,也有踏青,可惜三月草芽只冒了尖,四野枯黄叠新绿,并没啥好游玩的。
在这个日子里,姜青禾跟徐祯决定,找土长在湾里大伙土葬的后山头,圈了块地,立了好几座新坟。
还请石匠刻了几座碑,人这一生没办法走出亲人离别的痛,只能借此日子缅怀。
没穿越前,两人每年清明都会去扫墓,上年即使到这,也烧了纸钱,割舍不下。
姜青禾让蔓蔓拜了拜,下山的时候蔓蔓问,“为什么要拜拜?”
“死是什么?”
“爹和娘也会死吗?”
“当然,”姜青禾告诉她。
徐祯说:“不要害怕。”
那天,年幼的蔓蔓第一次接受死亡教育。
她懵懵懂懂地明白,原来人并不是一直活着的。
到夜里她哭着说:“娘我不要你死,爹我不要你死。”
哭着哭着她想明白了,她抽噎着说:“那我过生日许愿,去跟菩萨拜拜,我就说不要你们死了。”
弄得她爹娘真是哭笑不得。
过了清明,姜青禾又开始写她的房子事记,三月十二日那天,她写植树。
即使不是阳历十二,而是农历十二号,他们一家也进行了栽树的活动。
湾里一直有清明前后,栽杨种柳的习俗。那天徐祯抱着蔓蔓,姜青禾扛着铁锹,后头跟着一群人去山里挖杨树柳树,挑几棵种到新家的院子里。
不过除了栽杨种柳外,在三月十二前,姜青禾说要种一棵果树,问父女俩要种啥。
最后枣树获得两票胜出,所以栽树前一日徐祯找了大花男人去买枣树。别瞧大花男人现在老是在地里打转,一有时间搁山里跑,但人家可是天把式,之前在关中种果树为生的。
歇了半年手艺可没丢,挑了根系发达枝干粗壮的枣树,大花男人说:“这苗好,结出来的枣一定又红又甜。”
只可惜移栽第一年不能留果,不然枣树以后长不了大果子。
拿到枣树后,在新屋前院边上选了地方种上,蔓蔓吭哧吭哧刨土,全都刨腿上了还特别高兴。
姜青禾扶着树对蔓蔓说:“这株枣树跟你同岁。”
这是株四年的枣树了,所以树干极粗,长得也高,枝杈很多。
蔓蔓阿了声,她站起来抖抖脚上的土,然后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比了比,又对着枣树比了比。
“哎呀,它好高,”蔓蔓苦恼地仰望光秃秃的枣树。
姜青禾笑着说:“以后你给它浇水,它跟你一起长大。等到它的枝杈发芽,你和它就又大了一岁。”
蔓蔓的生日在枣树发芽的四月,一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徐祯跟她差几天。
蔓蔓欢欢喜喜地应下,她弯腰摸着枣树笑眯眯地说:“我照顾你,你给我红果果吃。”
后面还要徐祯给做了个木牌,上面写红果果,是的,这颗枣树的名字就这么被轻易地定了下来。
这个后来被姜青禾抄进了蔓蔓日记里。
她这个时常会觉得愧对孩子的母亲,终于决定在种下树的那一天里,写她乖女的成长日记。
只是夜里磨着徐祯,要他一点点回想,从蔓蔓出生到现在发生的事情,老父亲倾注了那么多的爱和关注,一件件说的头头是道。
回顾那么多年,才发现到这儿的一年里,孩子成长飞速,而他们忙于田地,操心其他,关注得太少。
不过从现在起开始记,也不晚呀。
当然与蔓蔓日记并行的房子事记,隔三差五都会记录。
三月十五日,房子的建造将近尾声,开始移灶盘炕,这请了个老把式。
因为锅头连炕,灶台和土炕是相连通的。
盘土炕的把式说:锅台尺八炕二尺,不高不低正合适,他保证给盘得敞亮,炕里条条烟道往灶膛和烟囱里过。
看了盘炕的过程,姜青禾写,盘炕师傅真没白拿银子,这活真不是人做的。
盘炕前要脱大坯,用那黏土掺黄土和沙,一圈一圈磨,两三个大汉搅土时青筋毕露,脸色胀红。
他们有专门的坯模,一块块大坯前几天起好,等它晾干,到十五日来盘炕。
拿的钱多,手艺也真好,一烧起炉灶,烟全都顺着烟囱排出去了,炕一点没冒烟气,说明盘得好,没漏。
火力也足,炕热了锅里的水也沸了。
姜青禾招待这些把式时都尽心尽力,好酒好菜供应着,要是给盘炕的脸色瞧。
他们保管让锅都烧不起来,直接在烟囱做点手脚,一烧起锅烟气全都倒流回灶膛口。炕内迎火砖和迎风砖位置移一点,炕头炕尾一个给你热得要命,一个冷冰冰没半点热气。
这都是四婆告诉她的,得罪谁也不要得罪手艺人,他们要是使起坏来,暗戳戳的叫你连哪坏了都不晓得。
这个新盘的炕烧起来比原先的好使多了,而且徐祯给炕沿做了个边,用枣木做的光溜。一包炕沿再铺上羊毛褥子,垫上绵毡别提多舒坦了。
三月十八日,门窗全都安上。
三月二十日,姜青禾写,今天新屋全面竣工,一座崭新的屋子在向我招手。
新屋子阿,虽然屋里只有灶台和火炕,其他空荡荡的,但她依旧感到满足。
新屋建好的这日,她难得穿了件偏红绣花的衫子,让徐祯穿了暗红的,蔓蔓则要穿大红,一家三口穿着喜庆地走向新屋。
屋子两层,造屋时就高,在远处望去像是从这片土地上突的拔地而起,崭新鲜亮。
青砖灰瓦,屋檐中间耸得很高,两边低垂向外延伸,正门一排有六根柱子,正门的两根很突出,承接二楼的大阳台,很像个凸字。
所以还有单独凸出的屋檐,正门的那个走廊位置很空,到时候甚至可以做把躺椅,躺在门口吹凉风。
当然可以不用躺椅,从大门口的台阶上,边上走廊有一道木制围栏,下方有靠背,能直接坐。环一圈到后院,木门木窗全是徐祯一人包办,雕刻了镂空的花纹。
只做南墙的窗户,春山湾夏季刮东南风,冬天则吹西北风,只开南墙的窗户到时能阻挡冬风,而让夏风灌进屋子里,让屋子里凉下来 。
蔓蔓打开门踏进新屋里,踩在地砖上,她好奇地蹲下来踩一踩,跟之前屋里的木地板触感不一样。
屋里她不敢蹦,一蹦木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但现在她轻轻地跳,一点都不会晃。
紧接着她立马在堂屋里到处蹦,还大声地喊,由于对面是木墙,而且空旷到连张桌子都没有,屋里充斥着她的回音。
蔓蔓又一头钻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空的,她跑着跟在姜青禾的屁股后面,她老好奇了。
灶房在东北面,里头除了灶台啥也没有,厕所在西南角,按照方位来,这回的厕所总算不是旱厕了,天知道姜青禾有多讨厌旱厕。
即使捡牛羊粪也不能阻挡她对旱厕的讨厌,所以徐祯干脆在底下挖了个化粪池。没用马桶,而是两边砌砖的蹲厕,有孔眼,旁边放着桶水,一舀直接冲,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蔓蔓又扶着楼梯上了二楼,她第一眼被上来时的阳台吸引,即使不是露天的,上面有瓦片覆盖。
但是她依旧跑到了栏杆那里,她先是坐在靠凳上,然后又跪坐在木凳上,双手扒拉着栏杆,望向远处。
姜青禾也走过来眺望远方,由于地处平原,春山湾的房屋又起得低矮,大多只有一层,视野极其开阔。
所以能掠过四婆家的屋子,穿过那些低矮的旱柳,不怎么高的植被,一眼望到了平西草原的一角。
原先裸露的土地,现在全都生出了毛茸茸的细草,一片新绿。再转过来,春山的山脉伫立在眼前,她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树木。
姜青禾无法言说此刻的心情,耳边是蔓蔓欢呼雀跃稚嫩的声音,而她的面上拂过来自春天的风。
那样轻盈,让她的心像柳条垂入潺潺流水中,被轻柔拨动。
回来后她伏案写房子事记,她蘸了墨,在烛光下挥毫。
最后她写,这座房子并不完美,它色调单一,跟我理想中,尖顶翘檐,红砖色,能有很大的落地窗,玻璃会倒映着霞光,相差实在太远。
但它是我们未来的家,这一点,胜过所有。
她想,她愿意花时间慢慢去布置它,或许从采一束春天山野里盛开的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桌上开始,也可以从铺一领炕席,选一块花哨的地毯开始,逐步装点这个家。
而事记里的最后一页,她写下,四月初二,宜搬新房。
第50章 住新房【下】
入住新房前要暖房, 暖房后才能住新房。
湾里喜欢热闹的说法,叫嚷房,喊一群亲朋好友来闹一闹,旺一旺人气。
没能入住新房的日子里, 姜青禾拎一把芨芨草做的扫帚, 右手握着一堆破布头。徐祯肩挑着水桶, 渐满的水在桶里摇摇晃晃,蔓蔓则扛着个畚斗,步伐迈得雄赳赳,气昂昂,知道的明白她是要去打扫卫生,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找人干架。
到了新屋的门口,蔓蔓她右手撑着柱子, 左脚点地, 长长地喘气, “可真累挺阿, ”她说完, 又扛起比她脑袋还大的畚斗进了屋。
姜青禾在扫地,徐祯拿着破布头蘸水擦木板墙, 只有蔓蔓一会儿要了布擦一擦柱子, 一会儿拿着笤帚打灰, 等下又蹲下来数格子, 啥也没干成, 但就数她最忙。
嚷房前一天晚上,宋大花和虎妮来帮忙搬桌子, 徐祯和大花男人则将碗柜移出去,还有放在炕边的杂物柜, 零零散散的东西一点点移过去。
彻底搬空了后,姜青禾站在这座住了一年的草房里,心头涌上了一波又一波的感慨。
想起那年初春时冷的只想成天缩在炕上,听着屋顶一直传来簌簌的声响。最夸张的一次,一觉睡醒炕上落满了沤烂的稻草屑,夹杂着黄土粒子。
这屋子并不好,低矮逼仄,采光不足,春天冷,夏天热得跟蒸房一样,秋冬两季纯靠火盆跟火炕,不然也根本捱不过去,一下雪生怕屋顶塌了。
可就是这样的房子,住得久也难免会生出点感情,姜青禾最后环视这空荡荡的屋子一眼,关上门落锁。
嚷房那一天空旷的新屋里渐渐摆上了东西,正中间的屋子搁了张枣木桌,红棕色,靠边一堆叠起来的小木凳。
一条缺了个角的宽板长凳,涂了桐油的靠背矮凳,前后都用朱砂涂了个红点,表示这是蔓蔓的凳子,其他独凳随意歪放着。
灶房里充满了烟火气,西边墙上挨着将近一米七的碗柜,拉开柜门,右侧一篮大小不一的鸡鸭蛋,还有泥点子。
之前跟驼队换的海货没吃完,麻纸包了好几层,叠放在最边上。中间乌黑的瓦罐里装着清亮的菜籽油,还有个大的陶土罐,一掀开是凝固洁白的猪油,坑坑洼洼的。
还有一木盒的各色大料,诸如茴香、高菊花等各色东西堆着。
碗柜中间才是放碗的,做了一排横隔的木条,粗瓷大碗的碗口刚好卡在镂空处,洗完碗后水会顺着碗沿滴落到地上。
碗柜的左边柜背敲了钉子,挂了个用竹子做的面筛,右边下方挂着一大一小两块砧板。
灶房里有三口大缸,两口大缸在碗柜旁边,要是掀开圆盖板,一口大缸里浑浊的水底下,藏着一株株冬天腌的白菜。另一缸是萝卜丝、干菜、梅干菜,用毛口袋装着,一袋叠在另一袋上面
而另一口是水缸,在灶台最里边,紧挨着墙,四方的揉面案子和大块圆木肉案子靠在灶台边上,空的地方放了零散的一堆糖油盐小罐子。
还有个大架子,没有柜门,只有横着的宽木板,上头放着好些高矮不一的木桶。外头贴了红纸,有写大米、硬黄米、软黄米、高粱米、面粉、黄豆、红豆等等。
最中间放了张大木桌,上头有块跟桌面一样大,只是伤痕累累的木板,姜青禾平时忙活很多人的饭菜,都是在大木板上切的。
不用时就拿下,桌上放咸菜、没吃完的剩菜,再拿透气的笼罩一盖。
今天灶台上的肉案子摆了块色泽红润的猪肉,切板上放了好几个白萝卜,一盆泡开的干菜,褐黑色胀开的木耳,还有一大篮鲜绿的茵陈。
姜青禾带着灰色拼接的围布,拉了一把靠背凳坐在桌边择茵陈的根,这是今早她跟宋大花在山脚摘的。
都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春秋挖根夏采草,浆果初熟花含苞。
三月的茵陈是湾里最先冒头的野菜,大伙叫它白蒿芽,茎上生着毛茸茸的白毛。一墩墩长在山野地头,她清明时已经采过几篮子,吃了点剩下全晒了,可以入药。
等李郎中回到这里,她还得上门问问他要不要。
这会儿摘的茵陈有点老了,再过几天晚些变成蒿,就不好吃了,过了五月只能砍倒,没啥能吃的。
她以前没吃过,清明时才第一次吃,跟宋大花学了咋做,洗净的茵陈切成碎,用擦子擦几个土豆,擦出来的土豆丝放到茵陈碎里。
舀几勺面粉拌匀,上锅蒸会儿,不用太久,等茵陈裹上层熟透的面粉,拿出来一股扑鼻的香,带点药材特有的淡淡清苦味道。
单吃是有点苦,但要是配上捣碎的蒜汁,加那么一点的盐,夹一筷子茵陈蘸味,中和了苦味,吃起来鲜香四溢,春天山野的美味。
姜青禾炖下红烧肉时,还摊了几个茵陈蛋饼,只加了鸡蛋混着茵陈碎,煎出来很厚实一个,两面微焦,翠绿中夹杂着鸡蛋的黄,吃的是那一口香。
她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徐祯被她指派这指派那,屁股挨在凳子上没一会儿,又被叫出去了。
这会儿她瞧着天色,新起的灶房她最喜欢的一点是,灶台斜对面有两扇大窗户,一打开光线很充足,显得屋子明亮,让人心情愉悦。
不像老房子的窗户开得小,天色好时能透进不少光,天色不好屋里昏暗。
眼瞅着天色渐黑,她喊在外屋吹泥哇呜的蔓蔓,“你去外头坐着,看看人来了没?来了就给迎进来。”
蔓蔓没说话,只是用力吹着嘴里的泥哇呜,发出厚重的一声,“哇呜…”
表明她知道了,随后传来她飞快跑远的脚步,她搬起自己的小凳子往门口走。由于没有设门槛,她走的很顺利,坐在大门口,吹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睛瞟着四周。
然后一眼就瞧到了从老房子后面走过来的几人,个子高矮不齐。二妞子手里晃荡着东西走在最前面,小草双手环抱着怀里的东西,虎子双手背在后面,走路大摇大摆。
小草赶紧跑过来,小脸染上一层红,她高高兴兴地喊,“赛,蔓蔓!”
蔓蔓放下沾满口水的泥哇呜,双手放在嘴边,很用力地喊:“赛赛赛。”
二妞子捂了下耳朵,只觉得蔓蔓跟癞呱子一样吵,但她大迈步走上前,一把将手里提着的东西塞到蔓蔓手里。
背过双手咳了咳,假做无所谓地说:“听俺娘说,搬新屋子是得送东西的。他们大人送大人的,俺们小孩当然要送送小孩了,你说是不是?”
蔓蔓张大了嘴巴,又恍然,她郑重点头,是这样没错。
“给你的,你瞅一眼。”
蔓蔓捧着用十来张草叶子包着的东西,咧着小嘴欢欢喜喜地点头,将东西放在凳子上,然后跪在地上。
在其他三个娃的注视下,解下歪歪扭扭的草绳,一张掀开,啥也没瞧到,她又揭开一张,没有。
她掀开老多张,都不知道多少张树叶了,才瞧到有粉红色的东西,虎子喊:“快瞅瞅,二妞子都不让俺看。”
蔓蔓也老兴奋了,她都没说话,用手扒开两边的树叶,露出中间的桃花,只有一朵是完整的,其他都给压的稀巴烂,汁水还糊在叶子上。
二妞子大受打击,她捧着脑袋,“咋会这样,俺明明挑好好的放进去的。”
她气恼,在地上选了又选,说要送给蔓蔓最好的,结果全没了。
蔓蔓半点不在意,甚至笑嘻嘻刮了刮碾碎的桃花碎,粘在自己的指甲上。拿了那朵唯一完好的桃花,她说:“我最喜欢这朵了。”
“二妞子姐姐你不要生气,下回我跟你一起去捡。”
二妞子背过去抹了抹眼,别扭地点点头。
“看俺的,蔓蔓送给你,”小草将怀里圆鼓鼓红纸包着的东西塞给蔓蔓,这是她要她娘帮她一起包的。
蔓蔓捧着自己的脸说:“红红的漂亮,不舍得拆。”
二妞子自告奋勇,“俺帮你拆。”
蔓蔓嘱咐她,“别拆坏了,红红的纸我要。”
二妞子拆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手一直抖,还真没拆坏,拆出一只色彩斑斓,歪七扭八,这头鼓一点,那头凹一点的“球”。
甚至还有两个乌黑的圆点,一个大,一个小。
“这是球?”二妞子不确定。
蔓蔓摇头,“不是不是,这有眼睛。”
小草挠挠自己的脸,有点羞赧地说:“这是布老虎,俺做的,送给蔓蔓。”
“哈哈哈,”虎子笑得差点要掀翻凳子,“啥布老虎,有个老虎的样子没。”
被二妞子抓了一脸,他立马收了笑,很认真地点评,“不错不错,至少能瞧出是只大老虎。”
蔓蔓冲他哼了声,抱着这个球说:“我喜欢,晚上抱着睡觉。”
小草欢喜地应了声,然后她说:“那虎子哥你送了啥?”
虎子摊开手心给她们瞧,然后三个女娃都皱着眉,咦了声,是条绿油油的毛毛虫。
二妞子赶紧拉着小草和蔓蔓往边上,“别理他,他楞得很。”
“哎,咋走了,这虫子多好啊,还会爬,哎呀,等等俺,俺扔了还不成吗,”虎子一跺脚,甩手将虫子扔在一边地上,赶紧跟着一起跑了。
晚上大伙聚在一桌吃饭时,蔓蔓炫耀自己收到的住新房礼物,然后撅着嘴说:“虎子哥哥送虫子,不好玩。”
虎子被宋大花拧了耳朵,“叫你不干正事。”
四婆正喝着鸡汤,赶紧劝道:“别打孩子,男娃都这样埋汰。”
她紧接着又说:“要打出去打嘛,出去打俺又看不见。”
这下叫王盛笑得差点呛了一口酒,虎妮拍桌子笑得嘎嘎嘎,虎子狠狠跺脚,他嚷道:“婆你这样不好。”
又反手盖住屁股,“俺娘会真拿扫把抽俺的。”
“你个埋汰玩意,抽你是轻的,”宋大花说,又忍不住笑了。
姜青禾忙劝到,一桌大人又笑呵呵开始喝酒,吃了肉尝了野菜,又美美喝了顿酒。一个个高声唱歌,喝酒划拳,小娃们在烛光下跑来跑去,墙面上灯影摇晃。
闹到深夜,将原本冷清的房子炒到沸腾,叫地里出没的虫子都缩回了窝里,不敢出门。
等最后送走了四婆一家,姜青禾看着这骤然冷清下来的屋子,还有些许不适应。
徐祯端了洗脚水,温温热热的,蔓蔓打着哈欠举着蜡烛问,“睡不睡觉?”
她好困呀。
当然要睡,新房第一夜,泡了个脚,擦了身子穿上柔软的连套睡衣,缩在羊毛褥子里,一家三口挨在一起。
头一次睡在这么宽敞的炕上,左右都还留出好些距离,三人平躺都绰绰有余。
突然有些不习惯了,而且之前屋檐夜里风一吹会有轻微晃动声,新屋子没有。
而且新屋子实在是宽,拿点东西得走下来,不像旧的伸手就能够到。
还真有点不适应。
迷迷糊糊睡到一半,蔓蔓要尿尿,她不敢去,新屋的厕所建得还挺远。
最后一家人半夜举着蜡烛,一起跑去上厕所,走在回房的路上,踩着硬实的地砖,都笑对方傻。
终于能好好睡觉了,被子一盖,眼睛一闭,耳朵却还没睡。
听,夜里有春风拍打着窗门。
新房第一夜,美梦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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