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荠菜饺子
入住新房后的第一日, 姜青禾又开始写她的房子事记。
她写,今天春光晴好,宜摘花,宜栽花。
一早, 姜青禾背着小竹篓出门, 左手挎柳条篮子, 蔓蔓拿上小锄头在前面蹦蹦跳跳。
徐祯没来,他跟着三德叔去给湾里一户人家修房子去了。
此时积雪完全融化,地里的冬小麦返青,蜜蜂穿行在柳树间,通往山里的小道上有星星点点的白。
蔓蔓跑过去, 弯腰去看,她喊:“娘, 你看, 是小花。”
春天的田野里, 到处生着不知名的花朵, 小小一团缩在叶子后面, 早先枯黄的野蒿,又长出一簇簇的嫩芽。黄土地变得绿茵茵的, 微风里有泥腥气, 夹杂着盛放的野花香。
蔓蔓摘下一朵紫殷殷的小花, 她小手捏着细细的茎, 递给姜青禾, 她仰起小脸说:“娘,给我带上。”
今天姜青禾给她梳了两只小小的麻花辫, 又盘成一团,蔓蔓要扎满头的花。
姜青禾都依她, 由她掐了白的花,粉的芽苞、黄的,都是极小的一朵,东扎一朵,西插一朵。
蔓蔓虽然看不见,但她仍旧捧着自己的脸,笑起来两颊鼓鼓,声音甜蜜蜜,“我好看。”
“嗯,你比孔雀都要好看,”姜青禾回她,蔓蔓又问,“孔雀是什么,会飞的麻雀吗?”
四岁的她,说话更顺溜,老是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比如大树有脚会走路吗?地里有蚂蚁挠它痒痒怎么办?为什么树是绿的,不是花花的?
姜青禾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回她的问题,时不时被她堵得回不上来。
在蔓蔓又要开口问问题时,不远处有扛着锄头进山的阿婆,她招手,“来摘荠荠菜的不?那地没几株,跟俺走,俺带你去。”
阿婆长得很眼熟,姜青禾认不出来,她只能喊婶,阿婆笑着说:“俺姓王,你不认得俺也正常,俺住最西那茬屋子边。”
“婆婆,”蔓蔓嘴巴很甜,她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嘴里还不忘问,“什么是荠荠菜?”
“你家这娃养得真水灵,”王阿婆笑眯眯的,提了提手上的篮子,从里头拿出一把嫩绿的荠菜,“诺,这是荠荠菜,俺们也叫它地菜,生在地上的菜。叫你娘给你炒一盘,搀点油,可美了。”
蔓蔓踮起脚,她瞅着王阿婆手上篮子里满满的荠菜,又瞧了瞧姜青禾篮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绿叶子。
她开始掏自己袄子旁边的兜,摸出两条奶干,她脆生生地说:“婆婆,我拿这个跟你换荠荠菜好不好?”
她愁哇,她娘不会摘阿。
姜青禾阿了声,王阿婆拍着大腿乐,“你这娃可真招人稀罕,俺婆子不吃。”
王阿婆将篮子拿下来放地上,她拉着蔓蔓,“来,你自个儿抓一把。”
“婶,这你辛苦采的,娃就是跟你说笑呢,”姜青禾连连摇头,拉起蔓蔓不要她拿。王阿婆也没强求说:“那俺带小娃去摘。”
蔓蔓点点头,她说:“好哇好哇。”
结果到了春山后面的草地,那里有一株野桃树,此时也生了满树的花,她还采啥荠菜阿,跑去捡掉在地上的桃花了。
边捡边道:“小草姐姐一朵,蔓蔓一朵,”
“二妞子姐姐一朵,蔓蔓一朵,
蔓蔓两朵,蔓蔓三朵…”
她有好多朵花,蔓蔓傻乐,全都装进她的小袋子里。
而姜青禾跟着王阿婆在采荠菜,这时的荠菜最嫩了,用来包荠菜饺子,鲜得恨不得一口吞。
王阿婆教她,“你多摘些,别捡嫩的时候全囫囵吃完,在锅里过滚水烫了,一株株晒成干菜。这不到冬天拿出来泡了,又是一道菜。”
“还有这苦菜,”王阿婆拿锄头搁地上一掏,拔出一株贴着地皮,叶片完全伸展还带着泥土的苦菜。
教姜青禾咋吃,腌着,煮了放点蒜加油泼辣子,蘸黄米馍吃都能把干巴的馍给浸水润了,叫人吃了还想吃。
王阿婆肚子里的货实在多,又或者说她在湾里生活了五六十年,对这土地上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春天哪里长啥野菜她都晓得,麦田里会生很多荠菜,走到山坡地往右走有一大片小蒜,好家伙,今天割了,过几天去瞧又生了一大片。
山里往北走,有槐树跟榆钱树,四月槐树开花,榆钱谷雨结新叶,那叶子嫩的可以直接吃,捋一把塞嘴里嚼,越嚼越甜,新鲜。榆钱耐活,不管村前村后,坟头地里都能瞧见几株。
只是不能多吃,多吃胀肚子,尝点鲜就成。
不过她们没走到榆钱树林那,因为前头槐树开花了。
蔓蔓欢喜地叫着,槐花树高她够不到,只好故技重施,蹲下去捡掉落的花。
虽然花苞没有全开,可那一串白生生的花朵,叫树叶映衬着,味道又香,真让人走不动道。
姜青禾忍不住摘了几串垂下来的洋槐花枝,凑近嗅一嗅,香而甜,怪不得有槐花蜜这一蜜种。
“喜欢这花阿,”王阿婆坐在树根上歇会儿,语气温和地问她。
“这花香阿,”姜青禾点头,又如实说:“本来今天还想进山来刨几株花的。”
“这时候开的都是丁点小的,正经要栽花,你得去找隔壁村花佬儿,那啥花都有。你要在山里找,俺带你去找几株,开花开得迟,也好看,”王阿婆一副你信我的表情。
她带着姜青禾找了一大丛打碗花,更为大众熟悉的名字应该是牵牛花。还有另外一种花,名字跟打碗花类似,叫打破碗碗花,这种根茎带刺,叶片也粗,王阿婆说夏天开出来的花是红嘟嘟的,多喜庆。
最后回去前还薅了几株急性子,其实是指甲花,染指甲用的,能得这个名是因为指甲花老了,种子会急急迸裂出来。
听得蔓蔓微微张开嘴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跟王阿婆分开后,回到家里,蔓蔓拿着一袋捡来的花跑去找二妞子几个,姜青禾则找了个深底的陶罐,洗干净灌水插上洋槐。
放在正屋的桌子上,那一串串雪白的花,垂下点枝条,被褐黑的陶罐里映衬得更加鲜妍,点缀着这一方小而单调的天地。
她默默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觉得堂屋实在是空。应该要摆盆树,有张靠墙的柜子,有个高木几能放盆花,最中间的木墙上挂几张画。
需要充实和完善的不止一个地方,她又默默走出门,拿起走廊上带土的筐,里面的花苗一株株探出头
走到屋子前院,那里有个泥水匠上回砌的方形小花坛,她开始刨土种花,全部花苗种下后。
她起身拍拍自己沾满泥土的手,颇有成就感的望着随风摇曳的花苗,期待它们渐次开花的时候。
这时院子里还是黄土地,没有砌砖,可姜青禾却已经开始想象,等砖砌出一条大路来,她两边撒上苜蓿的草籽,再种几株花。
剩下的砖沿着院子砌一人高的围墙,能阻挡绝大部分人的视线,毕竟种菜可以,种花在这地还是太招人眼了。
其实一年来,除了说话嗓门大点,姜青禾依旧喜欢那种自己关起门,一家人过日子的感觉,最好有充足的隐私感,不被外人窥探到。
她站在门口规划着这地之后的模样,徐祯用巾子擦着额头上的汗进来,背上还扛了一筐土。
他卸下肩上的袋子,揉了揉肩膀,没等姜青禾开口问就全都交代了,“今天给人做土窑,边上的土不错,下工回来挖了点,到时候填在后院里种菜。”
“之前那片菜地也得种上,”姜青禾推着他进屋,她可没有住了新屋,就把老屋那地那房子全都给抛了,该用还是得用。
“成啊,晌午吃啥,”徐祯进了屋,舀水洗手,侧过头问。
姜青禾嘶了声,看了眼冷冰冰的灶台,她说:“我说我做了饭,你信吗?”
“信阿,”徐祯拧了巾子擦脸,他逗趣,“这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的饭。”
“等着我给你这个聪明人变出来,”姜青禾开始淘米蒸饭,晌午荠菜饺子是来不及吃了。
只好匆匆忙忙做了荠菜炒蛋,采来的小蒜洗干净,切成段抹点盐。加点辣子在粗瓷碗腌一腌,一吃脆而爽口。
王阿婆说三月小蒜,香死老汉。得跟馍一起吃,掰开馍夹点腌的咸津津的小蒜,那真是顶顶好的下饭菜了,晌午吃了下晌刨地都有力气。
夜里才吃上一个个饱满厚实的荠菜饺子,有荠菜鲜肉饺、还有荠菜混了炒熟的鸡蛋碎、粉条子碎的馅,咬破个口子蘸点醋,徐祯吃了两大海碗。
他穿着围布洗碗时说:“苗苗,我明天得跟着三德叔去隔壁村修屋子去,晚上估摸着回不来。”
“你去呗,我给你做点干粮带着,带馅的馍馍,”姜青禾收起还在择的荠菜筐,准备起身泡点梅干菜。
“要不你找虎妮还是大花姐来陪你,”徐祯犹犹豫豫,实在是砌院子围墙的砖不够,砖现在也定不到,没有围墙他连出门都不安心。
以后他出门做活肯定是经常的,而且保不准一走五六天,为了生计没办法。
“好啊,到时候找虎妮带着小草来睡一夜,”姜青禾随口扯着谎,让小草来睡一夜还差不多。
她不过是为了安徐祯的心罢了,徐祯不放心地说:“你发誓。”
姜青禾打他一掌,白他一眼,“少有病,活记得给人好好做。”
梅干菜包子是深夜蒸好的,徐祯是天没亮起的,外头还黑的连路都瞧不见。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姜青禾揉了揉眼睛,也跟着起来。
“你回去睡,我拿了馒头就走,别送了,”徐祯压低声音说道,让她赶紧躺回去。
“我送送你,”姜青禾打着哈欠,伸手穿衣服,徐祯没法子,只好摸黑去点起蜡烛。
灶房里微弱的烛光下,姜青禾掀起蒸笼,往外拿大馒头,蒸的比成人拳头还要大,一个个取下包在张很大的麻纸里。
“带红点的是肉馅的,你别给旁人吃,三德叔分他一个,有褶的是梅干菜馅的,我也加了肉丁,还有几个荠菜馅的。饿了你就吃,还有水壶灌了水,别忘记拿。”
姜青禾絮絮叨叨地嘱咐,徐祯一一回话,“少拿几个,隔天就回,你和蔓蔓自己吃,在家别糊弄。这次的活紧,说做完就给现钱。”
他拉了姜青禾的手说:“拿到钱去扯几块布,做身衣裳,以后你也穿花衣裳。”
“真不想走,”徐祯将头搁在她的脖颈处,然后拿起包子和水壶背在身上,手里提着一个木箱。
三德叔赶的车停在了门口,徐祯摆手,对门口站着的姜青禾说:“夜里风大,你快回去再去睡。”
又催着三德叔快赶车,等走远了,人瞧不见她就回去了。
姜青禾目送点着火把的车离开,驶向黑夜里,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裳,站在那里出神,直到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才进屋。
第二日她有点发蔫,这时宋大花跑着进来,“禾阿,你种子都选好了没?”
“啥?”姜青禾还懵着,没反应过来。
宋大花摸摸她额头,“你咋了,日子过糊涂了是不?地全都化冻了,要春耕了,湾里串换种子呢。”
姜青禾一拍脑门,她给忘了,连忙急急拉着宋大花去挑去年秋收时攒起来的粮种。
第52章 跳泥坑
春耕前串种, 几乎是湾里约定俗成的事情。
每年各家会在地里收获的粮谷中,选出饱满、无虫蛀的作为下一年的粮种。
而他们选出来的粮种有些会互相交换,为的是换到优良的种子,哪家田里出多少粮, 种子好坏几乎各家都知道。
除了秧苗不能换以外, 像黄豆、糜子、谷子、南瓜籽、甜菜、番薯等等都能换。
当然对姜青禾这种手里头没有良种的人来说, 那就不是串种,而是换种。要想换别人家的良种,得在换的时候多加三两到三斤不等的粮食才成。
豆加三两,糜子加一斤,而麦种要多加三斤的粮, 毕竟小麦是这地的主粮,其他谷类豆类菜蔬是杂粮。
今年姜青禾打算再开两块菜地, 种豌豆、黄瓜、豇豆, 还有徐祯爱吃的辣椒也种些, 再种两亩玉米、一亩甜菜、一亩的黄豆, 番薯和土豆少不了, 其他还是照旧种麦子。
所以在跟宋大花清点存粮时,吃了一冬的粮食, 黄米、高粱都只有半袋子。稻谷舍不得换出去, 琢磨来琢磨去, 只有几袋鼓鼓囊囊的麦子, 能拿出两三斗去换粮种。
宋大花帮她筛麦子, 要看有没有生虫,不然拿过去生了虫沾了虫卵的, 人家不给摆脸色就算不错了。
她一边扬筛子,一边问, “你就换那几样,没想过换点油料,你瞅等过会儿开了渠。俺们后院那么老些地,不开几亩出来,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不?”
“俺可是琢磨了一冬,没水都要去担水给它开出来,更别提有水了。你听俺的,索性再多拿一斗麦,去换油菜。”
宋大花挑了挑麦子,抬头跟对面的姜青禾说:“这又能榨油,炸出来的油菜渣还能做细肥,像你要是想种啥果树,得用细肥才生得果多,还有油菜能肥田阿。”
姜青禾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她真了还要种油菜,“换,到时候多种两亩。”
完全忘记自己家就两个劳力,这么多亩田,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得过来。
其实要是能种得过来,姜青禾还想种红豆、南瓜、莲花白、冬瓜、西红柿,可惜她有心而无力。
“傻了吧,”宋大花一把拎起装好的麦子,摇头无奈地笑,“还能套种阿,油菜跟荞麦套,糖菜跟大豆套,没听过那句,糖萝卜地里带大豆,一亩多收七八斗。苞谷和洋芋也能套,一排苞谷一排洋芋,一个往上一个地下,压根影响不着啥。你可多学着点,瞅你去年那种的,换俺都能多出几斗粮了。”
套种并不少见,湾里的说法是带种,一片地种两到三样粮食,要不是肥力不够,他们恨不得所有犄角旮旯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塞满种子。
不然哪有那么肥能上,没办法中的办法,套种能将土地的空隙给利用起来。
姜青禾听得连连点头,她在种地上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实还是一窍不通。
这时虎妮探头进来,“还说啥嘞,换种去啊,人多更赶不上趟了。”
“害,俺正教她嘞,”宋大花拎起麻袋走出门。
“教啥?”
姜青禾关上房门说:“还能教啥,种地那事呗,我是真不成,全仰仗你们了。”
“好说好说,”虎妮露个大牙乐,她转头跟小草说:“好好跟妹妹玩啊,娘晚点来接你。”
蔓蔓挥手说:“我会跟小草姐姐好好玩的,”然后拉着小草跑远了。
等她俩走后,姜青禾也坐在大轱辘车上,背靠那堆起来的粮食,眯起眼。
春山湾的气候属此时最舒服,不冷不热,微风正好。
入口的那株大槐树也开了花,有小娃跳起来伸手去够枝叶,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树底穿上毛蓝色春衫的女人三三两两聚着,脚边堆了敞口的毛口袋,里头冒尖的粮种。
更多的是皮肤黝黑的汉子,从车上扛下一袋袋种子跟粮食,老人此时还穿着薄袄子,一群群挎着篮子走过来,还没到地就喊,“哎,麦种给俺婆子留点哈,俺去年那南瓜种的特好,籽全拾掇起来,两碗小麦换一碗籽哈。”
“陈婆阿,你种的那都是厚皮南瓜,找俺换啊,”穿着粗布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吆喝,“俺是田家口庄子来的南瓜籽,一串铃南瓜晓得不,皮薄,又甜又面 ,就是籽少了点。”
虎妮拉住马骡子,隔着一段路喊,“三炮,你这真是一串铃南瓜的籽不,别胡吹冒撂嗷。”
三炮站起来,“俺说是谁呢,虎妮你啊,骗谁也不能骗你呐。”
他小声嘀咕了句,“不然你不把俺家给砸了。”
“换点,俺跟你们说,这一串铃南瓜小是小了点,比拳头大一些,跟那种黄皮大南瓜不一样,但味道真不赖,换一碗半碗的籽种半茬地,不亏,”虎妮边说边从车头跳下来,她拉开粮袋说要换一碗。
姜青禾哪懂,她也跟风要了一碗籽,三炮拿着五指张开能罩住的碗,舀了满满一碗,装进布袋子里。
“瞅瞅有没有坏籽阿,有坏籽当场补,过了今天俺就不认了。”
良种交易都是现场现看,过后不认账也不给换。
宋大花还特意带了筛子来,一颗颗给看过去,硬是换了三十来颗,半点裂的都不能有。
直把三炮整得目瞪口呆,挨个挑出几十粒补了再作罢。
此时大槐树底下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为了换个好良种扯皮,一把把抄起来,放在手心对着光瞧,时不时喊几句,大嗓门吵起来杀伤力巨大。
虎妮揉了揉耳朵,她说:“湾里种子好的没几家,能换的一是水生叔家的黄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种,种出来一颗颗贼好。还有俺二姑家的糜子,串的隔壁西村的种,一亩能多出两三斗。 ”
“其他没啥换的也就中规中矩,”虎妮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等过五天,四月初八有个集,春末最后一个集,会有种子、树苗、草籽、果苗卖。”
姜青禾立马来了兴致,“啥都有的卖?”
“那是当然,俺去年换了谷葱,那葱比俺们这儿羊角葱长得还高,葱白多又甜,生吃都不咋辣,”虎妮讲起来也没有避讳,“可把俺前头嫁的那个死鬼给馋的,到家就拔根也不洗直接吃,你就说好不好。”
“好,”宋大花岔开话题,“那还不找你二姑婶换糜子。”
“害,俺二姑婶没来,俺昨儿跟她说好了,晌午后俺去拿就成。”
大伙换粮换得最起劲的时候,土长来了,她今天穿了件灰黑的袄子,卷着袖子,一脚蹬上了最高的一辆大轱辘车。
她重重拍了拍手,“换粮上午头就给全换了,麦种的话,今年司农司给了新的良种,叫和尚头。”
底下听懵了,啥和尚头,有人嘀咕,“不会是长得跟剃头和尚那样,光溜的吧。”
大伙头凑头在那说,又自个儿乐起来,而后全部人大笑。
“笑个毛,”土长瞥他们眼,“这麦子叫啥你管它嘞,你还搂着它睡不成。”
“好了,今年这麦种是去年上好的良种,结出来的麦子籽粒饱满,最要紧的是啥,俺们去年的麦子,一斗麦磨一遍能出七升的面已经是顶天了。但和尚头出面就比别的麦子多,磨出来的面粉雪白,做面筋道。”
“今年公田全都种这麦子,你们要是想种,等五六月冬麦收了,到俺这换,一升麦子一升良种。”
不等大伙说话,她立马提高声音道:“让你们早上把要换的粮全换了,晌午后都给俺到棉花渠那来,今天就要通渠!”
“通完渠后给俺抄家伙,去犁地,等枣芽发了,俺们就种棉花!”
“好,俺带上老黄牛犁地去。”
“中!”
谁还在意换粮阿,反正晚点换也成,都拿上袋子准备回家抄工具去了,通渠可是大事。
“走走走,俺们也快回去,”宋大花拉着姜青禾赶紧上车,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通渠好哇,俺们这就有水用了。”
姜青禾还懵着呢,这就要通渠了,从初冬挖的水渠一直搁置到今日,原本的惊喜和期待,随着时间而逐渐消失。
可现在她又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激动,要通渠就意味着,水流会经过她们在田里挖的水道,顺着长而蜿蜒的水道,那潺潺的流水会一点点汇聚到她在后院挖的深水窖里。
只要河水不断流,水窖就一直有都水可以用。
她盼了那么久,来到这一年只有淋澡和擦身子,至于彻底放肆地泡澡,压根是幻想。所以徐祯连泡澡桶都没做,最大的还是木盆,能让蔓蔓坐进去洗个澡。
这种激动而无法抑制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晌午后,她领着蔓蔓站在清水河边的闸口处。
一路走来能瞧见,原先挖的深水渠被贴上了一层砖块,用泥浆抹得平平整整,长而深的渠道通向远方。
土长换了件暗红色的袄子,跟旁边的师家一再商量,而后闸口两边站着的人,手里握着用木棍挑起一长串的鞭炮,凑了点燃的香去烧引线。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后,土长大喊,“开闸放水通渠!”
只听一道沉重的声音,几个汉子呼哧的喘气声,厚而沉的铁闸门被逐渐打开,解冻后的河水哗啦哗啦倒灌进水渠内。
最开始满的溢出来,将靠得最近的一波人连脚到小腿全都打湿了,一抖一大捧的水。
可没人恼,大家全都笑着,蹦跳着,欢呼,“棉花渠通水了,通水喽——”
说完领头的几个汉子解了外衫,抓在手里往前跑,顺着奔腾而下的水流跑。
他们一跑,全部人都开始跑,姜青禾牵着蔓蔓跑在最外圈的土地上,即使看不到水,她们也能听见欻欻的水声,那么响那么近。
在春风里,女人跑的发髻全散了,小娃气喘吁吁,男人全解了衫子,打着赤膊高兴地狂喊。
他们跑到水渠的尽头,深情地注视水源源不断在尽头的深水湖里汇聚,然后他们的目光又看向伫立在潭口边巨大的筒车。
只要有筒车在,湾里人悬着的心都稳了。因为他们知道当筒车转起来,它身上的水斗会舀满河水,日夜不停地灌溉这片土地。
“今天挖好沟,今天就能放水,明天都来熟地,春耕别挖太深了,你们这些庄稼把式比俺清楚,”土长说。
女人笑,男人起哄大笑,脱了鞋赤着脚下田,扛着锄头找自家的田地。
姜青禾早先探过地方,在很靠北的角落里,跟宋大花的田紧挨着,大家全都抡起锄头就是干。
这地关乎他们今年能不能有棉袄子穿。
只有娃们在田上又是跳又是蹦,然后哄伴去抓癞呱子,蔓蔓也要去。之前说要放地老鼠的那个胖男娃凑过来,他说:“摸鱼鳅去不去?”
“啥是鱼鳅?”蔓蔓问。
“鱼鳅就是鱼鳅,”胖男娃突出个大肚子,他咋知道。
蔓蔓忍不住往他肚子上面瞟,真像只大鼓阿。她混不在意点点头,然后搓了搓手,转了转眼珠子,出其不意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大肚子。
砰的一声。
二妞子和小草懵了,虎子哈哈大笑,胖男娃张着嘴,发生了啥。
蔓蔓一本正经地收回手,然后评价,“不是鼓。”
“鼓拍起来咚咚咚,你这拍不响啊。”
胖男娃被她带偏了,“咋拍得响啊?”
“我不zi道,”蔓蔓说,她还小呢,等她再大那么一丢丢,就能晓得了。
二妞子赶紧上来说:“走啊,抓鱼鳅去。”
别傻不愣登纠结啥响不响了。
“走走走,你瞅见后面那泥地了没,鱼鳅藏在泥里头,”胖男娃指着水潭后面的泥浆地说,他爹之前带他来摸过。
虎子哥俩好似的挽着他的肩膀,“走,抓一条给俺瞧瞧。”
几个娃偷摸跑到泥沟边,胖男娃蹲下来,伸手往泥地里抓。可他忘了,之前是他爹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颈才不至于掉沟里。
不然以他这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哪里还能蹲着好好摸鱼鳅。
果不其然,他重心开始偏移,手胡乱往上抓,哇哇大喊,“啊啊啊,俺要掉下去了。”
然后他摔在了泥坑里。
泥花四溅,边上正准备蹲下来仔细摸摸的几个娃,全都被溅上一大滩的泥,蔓蔓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泥,她又低头,衣服上也全是泥。
哦豁,玩蛋。
胖男娃满身是泥的从泥坑里站起来,他哇哇大哭,又呸出一口泥,“俺娘肯定要打俺了。”
二妞子和小草看着一裤腿的泥,感同身受。
只有蔓蔓开始玩手上的泥巴,反正都要挨打的,她瞧着不远处的小泥人,又伸手从他身上刮了一大团泥巴。
糊在自己手上,笑嘻嘻地说:“泥巴真好玩。”
那胖男娃不哭了,用手交叉搓着手上的泥,他糊满泥的眼皮倏地抬起,是好玩。
抱着都得挨一顿打的念头,几个娃后面干脆脱了鞋子进泥坑踩泥,一蹦一跳,直到玩了个尽兴。
相互一打量,哈哈大笑,现在都是小泥人了。
然后又绷起脸,只希望等会儿她娘/他娘的扫帚能轻一点。
几个小泥人还没走进,就有妇人大笑,“谁家的娃跑泥地里玩去了啊!都瞅一眼啊,笤帚棍子来一顿。”
瞧见的人无不大笑,虎妮顺着笑声瞅了眼,她掐自己胳膊,嘶了声,又跑去推推还在刨地的姜青禾,“你快瞅一眼!”
姜青禾被她吓了一跳,然后直起身望过去,又被吓了第二跳。
不远处那个满脸泥浆的娃是谁?
反正不是她的啊啊!
宋大花此时拿起放在田垄上的鞋子,她抄起鞋子跑过去喊,“看俺不抽死你们俩!”
“王天你小子,你娘俺洗件衣裳多不容易啊,你给俺滚泥坑里去,你个小兔崽子,看俺不抽你的屁股,”边上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边喊,边跟一阵狂风似的吹了过去。
娃们边绕着圈跑边叫,“俺是不小心的。”
干活的人笑得都直不起腰来,蔓蔓不跑,跑起来太累了。
她直接淌着满身泥走到姜青禾旁边,然后背对着她娘,撅起沾满泥的屁股,她喊,“娘,你打吧。”
反正泥巴真好玩。
姜青禾下不去手。
她是母爱爆棚吗,屁,她是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打。
“小崽子,你等着,”姜青禾拎起她的胳膊往家里赶。
连地都不刨了,烧了两大锅水才把人洗净。
然后蔓蔓还坐在盆里直笑。
姜青禾本来想揍她,又觉得她笑得太可爱了,只能狠狠揉了揉她的脸。
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屁股,决定全写进蔓蔓日记里,让这小崽子知道以前的她有多讨人烦。
“娘不打你,你的衣裳自己洗,”姜青禾监督着她,“洗不完不许吃晚饭。”
这时天都快黑了,不远处还有二妞子和虎子的鬼哭狼嚎,蔓蔓委屈巴巴地用手揉衣裳,肚子一直咕咕噜噜叫。
“娘,”
“你娘不在,”
蔓蔓又喊,“苗苗,苗苗在不在?”
姜青禾忍不住抓她耳朵,“别喊我。”
“那不喊,吃饭饭好不好,我不饿,我的肚子说好饿好饿,”蔓蔓吸了吸鼻子。
“好啊,”姜青禾给她递过来一碗姜汤。
蔓蔓苦着脸,她喊:“我再也不玩了。”
姜汤好难喝阿。
等她吃上苦苣菜炒饭时,天全黑了。
她吃着绿油油的炒饭,有股苦味,她更委屈了,“我想爹了。”
“想你爹也没用,到时候他护着你,我连你爹一块抽,”姜青禾冷哼。
蔓蔓垮着脸,刷牙洗完澡,她躺在被窝里说:“娘,我还是你的宝贝吗?”
“不,你是泥坑的宝贝。”
“哼,”蔓蔓噘嘴,她才不是,不理娘了,等爹回来她要告状。
这样想着想着就睡过去,打起了小呼噜。
姜青禾给她哄睡后,自己又点着蜡烛去洗沾满泥的衣裳。
这时院子外有声音响起,她有个念头涌起,举着蜡烛拉开一点门缝,探头瞧了眼。
门口徐祯举着火把,从车上下来,听见吱呀的响声,快步走过来。
“你咋还没睡?”
“你咋回来了呢?”
两人隔着一道门缝异口同声。
“我不放心。”
“你闺女闹心!”
两人各说各的。
第53章 深夜烤肉
灶房里的桌子上放着蜡烛, 徐祯轻手轻脚走进来,关上门问:“蔓蔓又咋了?”
“哄伴去玩泥巴,糊了一身,”姜青禾没好气地说。
徐祯笑, 又不敢笑出声, 生怕等会儿被迁怒。放下手里的火把倒插进炉子里, 取下腰间鼓出来的布袋子放在桌上。
“今天累不,这么晚回来饿了没,给你煮碗鸡蛋茶,”姜青禾拉开柜门,准备摸几个鸡蛋。
徐祯叫住她, “晚上做活的主家烤了馕,又烤了不少肉, 我拿了些回来, 有点冷了再烤烤。
今天他给个大户雕五福窗, 大户家中有伙夫, 烧了一桌大菜。夜里吃完还让伙夫烧起馕坑, 烤了不少馕。
烤馕要配烤肉,大户宰了头羔羊, 串了不少羊肉串, 又烤羊蹄、羊肝肺肾, 他不吃说带几串回去, 大户又撸了一大把还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塞给他。
徐祯将布袋子解开, 露出里头油花花的纸,再拆开拿出一串串羊肉。还有个烤得焦肥的羊蹄, 一大个馕饼,被切成四五块叠放着, 最后拎出一大块烤肉,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色泽更加深红诱人。
“这是他们挂在馕坑里烤的,一串有小半斤,抹了不少大料,闻着那个味就晓得差不了,”徐祯将烤肉放在碗里时说。
随着他把烤肉一样样拿出来,不大的灶房里顿时充斥着熏烤和肉味的香气。
“这主家可真大方,”姜青禾感慨,肉此时早就凉了,她又烧了炉子重新烤一烤。
徐祯也歇不住,把还没洗干净的脏衣服拿出去洗了,那么老些泥,洗也洗不干净。
他索性搁置,从门口探进头来问,“我去叫蔓蔓起来?”
要是姜青禾说不给她吃,他也爱莫能助。
“小丫头睡前还要跟你告状呢,”姜青禾笑了声,“去叫她吧,晚饭吃苦苣菜,不爱吃,嘴都能挂油壶了。”
徐祯得令,拿着蜡烛走到屋里去叫蔓蔓起床。
蔓蔓睡得正香,脸挨着毛绒绒的毯子,小嘴巴时不时砸吧一下,徐祯都不忍心叫起她。
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喊:“蔓蔓,蔓蔓”,压根没用,甚至她还挥了挥手,翻了个身。
徐祯在她耳边喊:“起来吃肉肉了。”
“肉肉,”蔓蔓立即迷迷糊糊坐起身,“哪里有肉肉?”
又一秒躺倒睡回去,她太困了。
徐祯笑了,直接把人薅起来,给她穿上衣服抱出去。
直到坐在小矮凳上时,蔓蔓还懵懵的,头一点点地往前垂,她揉着脸说:“给我嘴巴来点肉肉。”
徐祯撕了块烤得油乎乎的肉给她,蔓蔓闭着眼嚼了嚼说:“嘴巴还想吃。”
又吃了两串羊肉,蔓蔓彻底跟吹灭的蜡烛一样,软趴趴地挨着徐祯的腿又睡着了,凑近了还能听到她在说:“吃饱饱睡觉觉。”
“嘴饱了又困了,你可快把她抱回去吧,”姜青禾也是觉得好笑。
徐祯又把她抱回去,自个儿坐下跟姜青禾吃了顿烤肉,重新烤过的羊肉串外皮更焦,一咬滋滋冒油。
这羊肉串基本按两瘦一肥串的,这样烤出来肥的不油,瘦的不柴,掰开烤到酥酥脆脆的馕饼里,卷了肉,吃起来不油腻。
姜青禾还拌了两小碗野菜,一碗荠菜一碗苜蓿,四月的苜蓿正鲜嫩。烫了烫,辣椒油一搁,热油一浇,蒜泥一拌,配烤肉正解腻。
夫妻俩坐一条长凳吃着烤肉,说说小话,姜青禾跟徐祯说:“换种换了些南瓜籽、黄豆、糜子,下午就通渠了,刨棉花地。”
她这会儿才想起来,“慌慌忙忙的,都忘了开那个小闸门。”
徐祯起身收拾残局,红柳钎子全扔进灶台下,碗筷叠起来,顺手拿干净的抹布抹了抹桌面。
然后他举起蜡烛说,“走吧,吃饱了正好动一动。”
他一只胳膊揽过姜青禾的肩膀,往外走时说:“苗苗,明天起后四五天我都不回了,主家急着要住新屋。”
今晚他回来除了自己操心外,也是怕明天没回,姜青禾会担心,所以哪怕要赶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路,他也得回来。
“别太累着了,”姜青禾挽着他的胳膊说。
两人一道挨着往外走,其实越到深夜,反而月光越皎洁,能照亮那一方旷野。夜里的风大,蜡烛的烛心来回摇动,最后倏地熄灭。
可照旧看得见,月光清凌凌又明亮,两人手挽手走在夜色里,走在田沟上。
走到水渠要走不少的路,姜青禾环顾四周寂静的旷野,居然不觉得害怕,反而莫名安宁。
她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悠远,指着那一片辽阔而没有开垦过的土地说:“这里种油菜花,再过去种甜菜,边边脚脚套种点旁的。甜菜可以自己熬糖,等油菜收了,送到油坊去榨油,都自己吃,炸完油饼炸丸子,炸油条炸糖饼,想嚯嚯油就嚯嚯。”
这一年多来,她最奢侈的是倒了大半碗的油炸肉丸,炸过肉的油再用来炒菜,压根不舍得浪费。
徐祯也跟着她幻想,两人笑着,好像等明天一觉起来,油菜就会开满这片土地。
吹着晚风散着步消消食,哪怕深夜也走得不紧不慢,越近水渠那潺潺动人的水流声越明显。
水渠往水道里排水的只有一个闸口,土长叫人做的,打开闸口后,水会顺着砌了碎砖的水道往外流。
“嚯,出水了,”姜青禾甩甩湿漉漉的手臂,拉着徐祯兴奋地说。
然后两人沿着水道慢慢走,水笔直地流过一段路,又突然劈叉,水流分成三段往不同的方向走,细细的一支在水道上奔腾。
等两人走到后院,背对着风点起蜡烛,掀开水窖的木板,蹲在那等第一支水流到达。
此时都不知道几时了,姜青禾说:“我们好傻。”
“傻人配傻人,正好一对,”徐祯也笑自己傻,明明可以先回去睡觉,等明早起来再看。
可都有点等不及,即将告别走远路到北海子担水的日子,虽然还要从水窖里舀水,可终究是满足的。
姜青禾打了个哈欠,然后在烛光的反射下,水流映着金黄的光,滑进了水窖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有水了?”姜青禾问。
“有水了,”徐祯说。
姜青禾又说:“那回去睡觉。”
“走,”徐祯回她。
结果都躺在床上了,姜青禾抱住他,声音压抑却又激动,“有水了!”
徐祯摸摸她的脸,嗯嗯了几声,困得要睡着了还不忘回她。
可怜姜青禾只有刚才是平静的,现下辗转反侧睡不着,她满脑子都是有水了,打个大水桶,她要奢侈一把泡个澡。
迷迷糊糊睡醒已经大天亮了,她一惊,连忙起身,徐祯早就出门了,蔓蔓还睡着。
她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踢踏着鞋出了门,走到灶房一瞧,原先见底的水缸全都打满了水,地上也叫人扫得干干净净,昨天夜里没洗的碗也全洗了。
甚至她放在墙边那盆衣裳也不见了,走出去一看,挂在前院的架子上了。
姜青禾怅然,徐祯刚走,她就想他了。
她纽上衣裳的扣子,往后院走,瞧到那水柱细细的,往水窖里哗啦哗啦地流,半晚连个底都没铺满。
她短暂低沉的心情变得雀跃,连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鸟叫声也不觉得烦闷。
姜青禾回去煮了粥,蔓蔓鞋子也没穿好跑进来,头发乱糟糟,蓬蓬的像是一团风滚草。
她张开了双臂,脸上的神情震惊,眼睛瞪得老大,她说:“娘嘞。”
“我做了个好大的梦。”
姜青禾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火,问她,“啥梦?”
蔓蔓急急跑了几步上前,手舞足蹈,“我吃肉肉了,好多肉肉,我吃完一口还有,还有好多好多。”
“那你梦里分给爹娘了吗?”姜青禾逗她。
蔓蔓心虚地瞟她的鞋子,她对手指,小小声地说:“我记不得啦。”
她想了想又说:“娘,梦里肉肉是假的。”
“你烧一顿肉肉给我吃,我分两块给你。”
蔓蔓伸出两根手指头,表明真的很多了。
“一边去,”姜青禾捏了捏她的脸,“今天去陪四婆,老实点。”
蔓蔓眨巴眨巴大眼睛,她跺脚叉腰,“我很老实。”
姜青禾才不听她的,自己要急着下地干活,匆匆忙忙吃完了饭。给蔓蔓找了个小包,放了几粒红枣和奶块,又塞了半块熏肉进去。
她交代蔓蔓,“拿出来给婆婆吃,知道了不?”
“知道了,”蔓蔓拖长腔回,但她想的是,嘿嘿,婆婆煮了给蔓蔓吃。
姜青禾急急送蔓蔓去四婆家,拎着锄头顺着水渠去棉花地,昨天水沟还没挖完。
远远的就瞧见那巨大的筒车缓慢地转动,水流一点点渗进土地里,日头都还没出来,远山有雾气。
可不管男女早早就出来刨地,年迈的阿婆蹲在地里捡土块,好几个小孩蹲在水沟里,撅着屁股伸手去摸泥巴,糊在田垄上。
黄牛拉着爬犁在耕地,骡子背着两篓石块,被老农抽了一鞭子,缓缓地往前走。
更多的是弯着腰拔草的女人,拔完草再翻地,叫日头暴晒一番灭茬。
哪怕每亩地相差很远,可拔着草,刨水沟依旧不影响讲话,大嗓子远远都能听见在聊啥。
“俺听说棉这玩意吃细肥才生得好,俺叫人给凑了几篓肥,也不晓得有没有用,”老汉耙了一块地,冲不远处的人说。
“还是种棉合算,俺话都放出去了,说今年底给俺孙做件棉袄子,给俺孙女做条花棉裤。”
“谁不是呢,不就可着这点棉快些长,”男人坐在土堆上,猛灌了几口水。
大家也不说别的,就说这棉,犁地的时候那是千百个上心。
姜青禾听着也觉得心里热腾,她盼望着秋天,这片土地上长满棉花秧子。而大伙穿梭在其间,扯下一团团雪白柔软的棉花,温暖漫长的冬天。
她每天白天犁地,下了工还会去山脚挖点野菜,院子里荠菜晒成干,苦苣菜失了水分,躺在竹篓里。
宋大花还邀她去挖了一大捆的小蒜,姜青禾正从水窖里打了水,坐在小矮凳上洗小蒜的藠头。
蔓蔓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给花苗浇水,自言自语。
在水花四溅的声音中,姜青禾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今年的小蒜都长得这么好了,你切一切,打几个鸡蛋,小蒜炒鸡蛋配馍馍,才叫好哩。”
姜青禾手里还抓着一把小蒜,她立即抬起头,瞧见苗阿婆花白的头发,温和的脸庞,气色红润。
“婶,你可回来了,”姜青禾连忙放下手里的小蒜,站起来脸庞带笑。
“可不是得回啊,俺都愁嘞,山里那么老些野菜都过了一茬,再不回来,今年一口都没得吃,”苗阿婆手扶着腰,哈哈笑。
姜青禾也笑眯眯同她寒暄,苗阿婆说:“你这小蒜真香,俺教你咋做好吃。”
不止小蒜,还有春天那么多的山野菜哩。
第54章 小蒜和鸡蛋
苗阿婆坐在靠背的椅子上, 掐掉小蒜发黄的尖,她笑着道:“像俺们住山里,年年吃小蒜,想吃口好的, 腌一腌浇点胡麻油, 放陈醋, 吃面时夹几筷子,那真是顶好了。”
“懒得烧就煮几个洋芋,捣碎放拌了辣子的小蒜,两三碗下肚还能再吃些嘞。”
她瞟着晾在竹竿上的干荠菜,簸箕里的苦头菜, 手指搓着小蒜底的圆头,她问, “婆婆丁采了没, 别瞧它苦, 这菜能清热散火。在山里俺家老头挖它的根, 晒干泡茶能去热毒。”
“要采些的, 你不吃就去薅叶子,晒干先放着, 要是舌头嘴里生了疮, 泡点喝几天就消了。不过婆婆丁性寒, 可不能多喝, 多喝伤身。”
姜青禾捏着一把小蒜放进筐内, 她摇摇头,“要不是婶你说, 我哪晓得。”
“那槐花、榆钱、枸杞头、灰条菜也没摘吧,”苗阿婆照旧是脸上带笑的, “刚好俺也没摘,做个伴。”
“那感情好,”姜青禾侧过去甩甩手上的水,弯腰拿起洗好的小蒜,她说:“婶,今天晌午在我这吃。”
“恁要是不来,我就送恁家去。”
顺道瞅了眼不远处的小院,没瞧到其他人,只有李郎中在门口搭了几条长凳,搬了簸箕晒药材。
苗阿婆笑出声,“成啊,俺昨晚来的,那冰锅冷灶的,正愁吃啥哩。”
老太太伸手搭了把旁边的椅子站起来,拦住姜青禾扶她的手,抖抖身上的碎屑,“老久没来了,你这新屋起的俺都不晓得,带俺婆子瞅几眼。”
“也没住多久,婆你小心点脚下。”
苗阿婆上了台阶,走廊铺了木地板,没上漆,很古朴的棕色。
她推开边上半掩的门,姜青禾跟在她后面探头,“这是放农具的。”
“哎呦,你们这弄得可真立整阿,”苗阿婆本来想跨门槛,抬脚才发现没门槛,又从容走了进去。
地上叠了各式的背篓、柳条筐、簸箕、圆笼等等,其他农具全都上了墙,苗阿婆眼神不好,凑近去细细地瞧了会儿。
才知道是在墙上做了个一排的木钩子,又黏皮胶又钉钉子的,很牢固。苗阿婆背着手走远了些瞧,啥大锄头、小锄头全都钻了孔上墙,铁耙、榔捶、镰刀、铁叉、木叉等等排列有序。
这些农具还干净,连点土都没有,想必是用了回来就顺手给洗了。
“你们可真勤劲呐,”苗阿婆又瞧了瞧,发现屋里还有扇门,姜青禾上前去推开,解释道:“我男人不是木匠吗,这是他的木工房。”
“嚯,这阔气,”苗阿婆叹了句。
也不怪她这么说,木工房又阔又长,站在门边上都瞧不清对面窗户,四五米长的板材堆在墙边,都还有好大一截空的地方。
第一眼就是空,哪怕堆了满满的木头,边上还有独轮车、架子车,甚至有几个大柜子,一格格摆着要给烟行的瓶子,大小高度都差不多。
苗阿婆特意走到窗户边上,有长桌子横亘在前面,她过不去。就指指两边墙上挂着东西的板,很有兴趣地问,“闺女,这瞧着新奇,咋有那么多洞眼嘞?”
“噢,那个叫洞洞板,钻子钻出来的,”姜青禾理了理桌子上的样稿,塞进桌子旁的抽屉里,边回着苗阿婆的话。
这洞洞板徐祯做了挺久,一个个孔钻出来,钉在两边的木墙上,塞了木棍进去挂住。左边的板厚重,挂了长锯、刀锯、弓锯、框锯,右边则是比较小巧的,诸如刨子、刮子、凿子、钻子等等。
“这是啥嘞?”苗阿婆指着桌子底下的玩意,挺大,像只小马驹,又很怪。两条弧度弯曲的腿,还有个扁扁的脑袋,横穿着一根圆木棍,马腹倒是很宽。
姜青禾抱起那只“小马驹”笑,“这是蔓蔓他爹做给蔓蔓玩的,这不她生辰快到了吗,叫小娃高兴点。”
其实早在上年徐祯就做过木马给蔓蔓玩过,当时工具材料有限,木马的马腹用一根圆木代替的。
蔓蔓当时欢欢喜喜地坐上去玩了会儿,过会儿就捂着屁股说:“磨得疼。”
压根不要再玩第二次,叫徐祯郁闷了好久,这次还想卷土重来。
“娃哪天生辰,”苗阿婆问,她又拍了拍姜青禾的手说:“都说娃的生辰,娘的受苦日。你跟婶说哪天,婶给你煮碗面。”
姜青禾明显愣住了,虽然苗阿婆跟徐祯的说辞一样,可徐祯说这话做啥都是应当的。
但苗阿婆不是啊。
她低垂着眼看脚下的青砖,后又抬起头笑着说:“四月十五,就快了。”
苗阿婆对黄历很熟,她边走边算了下,“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再晚一天,按俺们这头来算,就是诸事不宜了。”
“婶你还会算这些,”姜青禾跟她一块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老婆子也就这些熟,”苗阿婆很谦虚,活得久了,会得东西也就多了。
“这屋子好,你做针线活的地?”苗阿婆本来都走过去了,她又倒回来从窗户前瞧着里面。
姜青禾也瞥了眼,点点头,“随便做点衣裳的地,婶你进去瞅瞅。”
这屋子算是靠后院采光最好的一间了,本来后院是晒不到日头的,可在这间,要是下午日头偏移,恰好能从窗户照到旁边的圆桌。
圆桌旁还有把靠背木椅,中间凸出来,包了层软布,恰好抵着腰,地上还有两个搁脚凳,一高一矮。
因为姜青禾腰不算太好,一般的椅子坐久了腰疼,这种让她的腰部有依靠的椅子就舒服得多,踩在脚凳上,再加上采光好,绣点东西都不累人。
苗阿婆试着坐了坐,她满意地点头,“确实不错。”
这才发现坐在这里,能从窗户边瞧到后院的景致,哪怕现在光秃秃的,但等种些花草,坐在这里缝衣裳,吹着风。时不时远望后面的土地,以及山脉,应当是极舒服的。
苗阿婆觉得哪哪都好,不管是放了针线的小笸篮。还是对面那个一连排的小柜子,里面没有几块布,最艳的不过是小块红布,又或是塞了不少羊毛线、麻绳的小筐。
硬要她说缺点啥,她说:“哪都好,缺点色,不翠。”
姜青禾拉了另外一把椅子坐下,她连连点头,“可不是缺点色,婶你瞧,”
她弯腰伸手将不远处的羊毛筐够过来,又扯出一小卷放在桌子上,“只有这两种色,其他不晓得咋染。”
她手中的羊毛只有白色和黄色两种颜色,不是没动过染色的念头,毛姨不太会,身边也没几个人会。
羊毛又金贵,其他能用来染布的几乎没有,褐布染不上色,白布头基本上没卖,只有成卷的细白布,要价太贵,咬咬牙也买不了一点。
“羊毛染色好染,”苗阿婆翻了翻桌子上的这两团羊毛,她眉眼带笑,“俺教你咋染,老婆子也就这么点本事了。”
姜青禾满脸不赞成,“婶你可别这么说,毛姨都跟我说过,你染色的手艺顶好。”
“毛姨,毛椿吗,难为你认识她,”苗阿婆叹了口气,“早些年俺们还一道去山里摘过槐米,后来她就不爱出门了。”
毕竟脸上的胎记去又去不掉,一出门就有人说嘴,渐渐地也不爱和人走动了。
姜青禾也没说啥,只是她从窗户里瞥见不远处的李郎中,这才惊觉,“忘烧饭了,婶你先自己逛逛。”
不顾苗阿婆说:“晚点吃也成,别急,”,她自己走出去,又不放心苗阿婆一个人,她喊蹲在后院牲畜棚喂羊的蔓蔓,“蔓蔓,你去陪下屋里的婆婆。”
蔓蔓扭过头看她,有个问题是要问清楚的,“哪个婆婆呀?”
“之前住山里的婆婆。”
“嗷,是药草婆婆,”蔓蔓有自己的记人方式,她站起身拍拍手说:“小白你乖,我去陪婆婆。”
边走边老气横秋地叹气,没了她可咋办呦。
姜青禾则回到灶房里切小蒜,按苗阿婆说过的。在碗里磕了两个黄澄澄的鸡蛋搅散,配绿茵茵切成段的小蒜正好。
小蒜经过热油时散发出来的味道,苗阿婆曾用了一个词,叫味道尖。
这种尖带着点尖锐和刺鼻,不同于辣椒的辛辣,而是另一种游蹿在鼻尖的辣酥酥,香喷喷的味道。
鸡蛋炒得滑,加上小蒜的辣,蒜头的爽脆,夹一点在面里,满口香随着面溜进了肚子里。
明明姜青禾为了招待苗阿婆和李郎中,还炒了臊子,又炒了碗从缸里捞出来的酸菜,酸香气扑鼻,可几人只顾着夹腌小蒜和小蒜炒鸡蛋。
蔓蔓吃得糊了满嘴,恨不得将脸埋进去,喝了口汤后她说:“娘,这个菜比苦苦菜好吃,苦的不好吃。”
苗阿婆侧过身跟蔓蔓说:“那不吃苦的,下回婆给你做甜的好不?”
“药婆婆,你能给我多做点吗?”蔓蔓有点苦恼,咬着勺子。
“为啥?”
“我吃了,爹娘没有,小草姐姐…”她认认真真掰着手指头说了一长串的人名,可把在一旁吃面的李郎中都给逗乐了 。
苗阿婆都顾不上吃面了,她可稀罕这娃了,连忙说都有都有。
叫姜青禾无从插嘴。
吃了饭,苗阿婆牵着蔓蔓的小手,要带姜青禾去看她藏的东西。
一大箱染过色的布料和线卷。
这还是姜青禾第一次走进这座小院,真的小,矮矮的屋檐,黄土的墙面,屋里进门左手边不远处就是灶台,再往旁边走是炕房。
还有两间房,一间很大的药材房,弥漫着各种苦味,蔓蔓不肯进去,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另外间小点,窗户边有张桌子,边上叠了不少红木箱,苗阿婆腰还不好抻,使不上劲。
点着最上头的箱子说:“闺女你把那箱子拿下来。”
姜青禾够不到,得踩在高脚凳上才勉强抱下来。
这个箱子不算重,她双手捧着,从凳子上跳下来,将箱子平放在桌子上
“这是俺年轻几岁那时倒腾的,”苗阿婆打开箱子上的锁扣,好久没瞧过这个箱了,一时都忘了里面染了啥。
姜青禾凑过去瞧,有股年久腐朽的味道蹿入鼻尖,她的眼神全落在箱子里。
哪怕背着光,依旧能瞧出布料上的色彩,不是黑白灰,也不是土黄褐色,而是完全鲜亮的颜色。
那些成卷的羊毛线也许褪了些颜色,但是照旧好看,姜青禾拿在手里,欣赏着。
浅绿色的像新生的柳蒿芽,深浅不一的红,薄而淡的黄,出挑的紫…
随着一种种深深浅浅颜色的铺展,仿佛让这个全是土黄墙壁的房间,都生了些许美丽。
那么美的颜色,应该成为屋子的点缀。
苗阿婆轻抚着这些布料,又依次拿起羊毛线,她看向窗外说:“好久没染手都痒了,下午进山去摘些槐米,一块染个黄的。”
第55章 槐花麦饭
现在并不是摘槐米的好时候。
苗阿婆坐在半山道上时, 望着远处开得极为热烈的槐花,平复气息说:“黄要染得深,那种槐染不出。”
姜青禾挎着个背篓,拄着根长杆子, 站在石头上, 她问, “为啥染不出?”
蔓蔓作为一个死缠烂打,非要一起进山的跟屁虫,她娘说啥她说啥,呸呸吐掉草叶子,她也问:“为啥染不出?”
“这种槐树俺们叫刺槐, 还有个名是洋槐,胡邦那来的, ”苗阿婆脱了鞋倒倒进鞋子里的石粒子, 扒拉鞋跟的时候接着说:“刺槐的花能吃, 养蜂的也爱跑到这放, 槐花蜜是俺们这最好的蜜了。但是它的槐米和槐花颜色都浅, 染出来的颜色也浅。”
她又指着另一片树林,此时叶子绿油油, 连株花苞也没开, “这种俺们叫土槐, 生了百来年了, 你可得记住, 土槐有毒,花不能吃。”
“反正你就记着, 土槐花闻着苦,能入药不能吃, 刺槐花香甜,生嚼做菜都成。”
姜青禾连连点头,对于她自个儿来说,关于山林植物的认识都太浅显,此时老老实实听着,牢记在心。
蔓蔓有样学样找了个石头坐下,左脚往右腿上搁,两只手拔下小小的布鞋,凑到脸上闻了闻,她哕了声,好臭。
偷偷瞟了瞟她娘,重重地点点头说:“我也晓得了!”
立马又加了句,“娘,我的鞋子也苦了,不能穿,新鞋香香,才能穿。”
苗阿婆哈哈大笑,姜青禾也笑,又斜眼瞧她,“其实还有个办法,”
蔓蔓问:“啥办法呀?”
姜青禾搀着苗阿婆往刺槐林里走,留下一句,“你可以光着脚走啊。”
“哼”,蔓蔓撅着嘴巴,手忙脚乱给自己穿上鞋,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她想我要穿鞋的呀,小羊和兔子才不用穿鞋,她还没长出角和尾巴哩。
苗阿婆进了刺槐林,仰着头分辨哪株树年年开花晚的,嘴上说:“刺槐的花香人,就是这槐米不中用。不像土槐的槐米,你等六七月,紧着土槐开花前将槐米打下来,煮了水放明矾,多染几次,跟苞谷的色差不离。”
“刺槐的槐米要多摘多放,才能染出色来。”
此时槐花尽数绽开雪白的花苞,山里飘着甜而腻的花香味。
蔓蔓狠狠打了个喷嚏,将她震懵了,吸着鼻子又跑到一棵树下,仰头看着上去摘槐米的姜青禾。
她问:“娘,你听见我打喷嚏了吗?”
姜青禾踩着枝干去够树上的槐米,槐米小小一簇,还没有绽开花苞。要是花苞彻底开放,鲜槐花也能染色。
“听见了,”她一边薅槐米放进背篓里,还有闲心回蔓蔓的问话。
“肯定是爹想我了,”蔓蔓突然说。
姜青禾嗯了声,想想徐祯也走了好几天,咋还没回。
又想转移蔓蔓的注意力,她抓住一株开到极盛的花,她喊:“蔓蔓,”
蔓蔓抬头,姜青禾立即握着花株上下摇晃,纷纷扬扬的花朵落了下来,像是场花雨。
“哇——”蔓蔓张着两条手臂去接,只哇了半声,然后又急急跳着脚喊,“娘,你别抖了,虫子掉啦,掉啦,掉我身上啦!”
她左手的袖子上沾了只甲壳虫,咋晃都不掉,苗阿婆赶紧走过来,姜青禾也没着急下来,而是讪讪松开花枝。
苗阿婆捏着虫子笑道:“咋这虫跑到槐林里来了,娃你别怕,它不咬人。”
“你知道它叫啥不?”苗阿婆将甲壳虫搁在自己手心,凑到蔓蔓眼前问。
蔓蔓说:“硬虫,”她刚才大着胆子摸了摸,壳是硬硬的。
“哈哈哈,俺们叫它磕头牛牛,”
“牛大,它小,”蔓蔓张开双手用力比划,牛老大了,又伸出手指比了比,意思是虫子只有丁点大。
“别瞅它小,它会叩头,诺,你瞧,”苗阿婆手拢虚拢着这只磕头牛牛,牵着蔓蔓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上。
苗阿婆将磕头牛牛放在石头上,伸出食指压着它的下半身,蔓蔓趴着瞧,脑袋往前伸。
只见这只磕头牛牛不停用头叩着石头,发出哒哒的声音,其实只抓着它下半身悬空,虫子也会自己叩头。
蔓蔓啊呀一声,连连说:“婆婆,我试试。”
一点也不像刚才那样怕了。
苗阿婆拦着她,“它夹人老疼了,婆再教你玩。”
“嗯嗯,那我不玩了,”蔓蔓缩回手,将手塞进衣服里,只用眼睛瞧着。
苗阿婆又将磕头牛牛翻过身来,变成四角朝天的样子,压了片叶子,磕头牛牛一蹬腿,立马翻身弹跳回正起来。
蹲在原地抖动着触须,不一会儿就溜走了。
“婆婆,虫子回家了,”蔓蔓瞧着它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又回来。
蔓蔓站在那垂头想了会儿,高兴地一拍手说:“婆婆,磕头虫走了,我给你磕一个吧。”
差点没把苗阿婆笑得背过气去。
“不不,不看你磕头,俺们去找找有没有突咕咕和野雀子,”苗阿婆牵着她的手说。
“突咕咕和野雀子是啥?”蔓蔓立即被转移注意力。
“是鸟。”
突咕咕是斑鸠,野雀子叫喜鹊。
苗阿婆带着蔓蔓在刺槐林里找宝似的,时不时能听见蔓蔓嘻嘻哈哈的声音,或者哇哇的惊叹。
全然忘记还在树上薅槐米的姜青禾,她只能说命不苦,她心苦。
摘了一背篓的槐米,又仔仔细细选半开未开的花骨朵摘下带回家吃。
全开的槐花甜味渐淡,没那么好吃,太过收紧的也不好,还没开长呢,只有含苞待放的最好吃。
她全摘完从树上下来,苗阿婆给蔓蔓串了好些槐花手串,一只小手上带五六只,把蔓蔓美得下山的时候,也一蹦一跳。
还即兴作诗一首,“磕头虫,磕磕磕。”
“突咕咕,咕咕咕。”
“槐花花,香香香。”
她说完自个儿笑得咧大嘴,姜青禾跟苗阿婆也放声大笑。
槐米要晒干了才好用,也能生熟槐米混用,但槐花现在洗干净就可以吃,只是姜青禾不会烧。
她以前也没吃过槐花,唯一知道槐花能和鸡蛋一起炒,只能说鸡蛋配野菜,绝配。
请苗阿婆来掌勺的,苗阿婆说:“俺吃过最好的槐花,是掺了白面和槐花蜜的,上锅一蒸,真甜嘞。”
“俺们会做槐花洋芋擦擦,法子也不难。洋芋擦成丝,放点面粉,精白面可吃不起,来点苞米面啥的都成,娃要吃不惯,再掺点白面。”
“粉要澄得匀,花里头都搁上,洋芋丝拌一拌,到锅里蒸,别蒸久了,往外腾腾冒气拿出来。”
槐花洋芋擦擦蒸完后,还能炒着吃,不想炒浇点热油、辣子拌一拌。
姜青禾觉得槐花麦饭好吃,单纯的槐花裹粉,上锅蒸出来,一掀盖那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袭来,吃一口原汁原味的,觉得这个春天才算没白过。
蔓蔓喜欢放了糖的,越甜越好,嚼着花她说:“羊吃草,我吃花,我跟它是一家。”
“那我帮你把被子拿过去,让你在羊圈里安个家,”姜青禾吃一口麦饭说。
蔓蔓摇了摇头,“不行啊,爹跟我说过,要跟娘一起睡。”
她老老实实吃着饭,小嘴叭叭,“不然夜里娘你害怕了,我有小羊抱着睡,你没有蔓蔓陪呀。”
“我会好好陪你的。”
姜青禾短暂地下了个决定,这个得写进蔓蔓日记里。
小小的娃,有时从她的话里能感觉充沛的爱意,直率而坦诚。
反正作为她娘是招架不住的。
母女俩温情脉脉,当然在夜里睡觉时,蔓蔓第五次一脚踹到姜青禾腰上和腿上,把人生生踹醒后,这份感情立即烟消云散。
第二日天晴朗,阳光猛烈,难得穿件薄袄子,背后也渗出汗来。
到下午槐米早已蔫巴,苗阿婆过来转悠时抓了把槐米摸了摸,差不多干透了。
让姜青禾去烧灶,准备个专门煮料的锅,以后就不再用这个锅煮其他的。
“俺们现在是染得急,染坊那可不是这样的,”苗阿婆搅动着锅里的槐米,她盖上木盖时又说,“得掐着时候去摘土槐的槐米,还要个好天,阴一点都不成。白灰滤过才上锅蒸熟,一天晒得干透了,染出来色才好。”
姜青禾边点头边记,光听没用,她还得时不时拿出来翻翻,重点记一记,苗阿婆说的白灰其实是石灰。
“槐花要染色,刚开不能摘,得土槐花黄了些,摘下立即煮了颜色最好。要是非得晒干后,你记得,要搁一小把白灰掺一掺,好好放,啥时候都能用。”
苗阿婆寻了个椅子坐下,煮槐米水得要一会儿,她舀了勺明矾倒盆里,用水泡开,“这个明矾得搁,搁了色不容易褪,量也甭太多,一小勺尽够了。”
“泡了后搅一搅,羊毛线放进去泡会儿,线染色会往里缩一点,瞧着比没放下去前又扁又短些,这都有的,没啥事。”
“你也可以先把羊毛线放槐米水里煮,再进明矾水里,记得浸水洗几遍。”
苗阿婆再将煮好的槐米水过筛,只留下偏绿的染料水,屋里弥漫着一股微带苦涩的味道。
姜青禾一边听一边蘸墨奋笔疾书,眼神还不忘牢牢盯着,等苗阿婆将羊毛线浸在槐米水里,她立刻停笔,凑过去蹲在那瞧。
原本雪白的羊毛线,被棍子杵在黄水里,一点点染上黄色,后头棍子拿出来,羊毛线彻底黄了,颜色还挺鲜艳,像是刚生出的油菜花。
不等姜青禾兴奋,苗阿婆说:“还得洗呢,洗了一晒,颜色就浅了。”
这也不妨碍她高兴啊,哪怕只是染出浅浅的黄,那也代表她向前走了一大步阿。
苗阿婆还让她也试了试,姜青禾长呼了口气,一步步按照上头来,搁明矾时愣是抹得平平,生怕放多了。
等进行到最后一步,直接蹲在桶前,蹲的腿麻也不起来,她脸上表情淡淡,内心却像春天解冻的溪流涌动。
那是她染出来的黄阿。
哪怕漂洗后捞出来的羊毛线,黄色并没有那么鲜亮,犹如还没熟成的杏子,又或是浅淡的银杏叶。
可她摸了又摸。
即使只学会了染这一种颜色,她依旧兴奋,跃跃欲试,恨不得立马跑到镇里,揣着她大部分的家当,买上一大捆,抱也抱不住的白色细棉布。
全给染上颜色,浅黄深黄不在乎,做几身漂亮的春衫,然后扔了那一堆的褐布衫子灰黑衣裳。
直到苗阿婆喊她,她的理智回笼,连忙将刚才的念头甩出去,扔了她都不可能扔了那堆衣裳。
重新买要钱的,她穷。
“这个黄还不够好,这几天让俺再想想,染黄的好些都忘了,俺们这地染蓝染的最好,”苗阿婆犹不满意。
姜青禾连忙说不急,可她又有点着急,急着想自己能教苗阿婆什么呢。
好是相互的,不是单向接受别人给予。
之前她从毛姨那学了皮毛知识,现在也有断断续续去学,哪怕每回提着东西过去,她也犹有不安。
因为她确实没什么能教毛姨的。
可这回,她觉得自己有能教苗阿婆的,她瞧着染了色随风摇摆的毛线,来到这一年多了,都有些忘了,她以前很会打毛线,两根长棍子能织出不同的花样。
还会钩针,有时候花样都是自己琢磨的。
可到这,没有太多的颜色,羊毛单调的白,偶尔掺杂的黑,而且羊毛又少,她已经很久没咋动手织过一件衣裳,或是双毛线拖鞋。
甚至是现在,她都有些想不起那些曾经勾画的图样,记忆模糊。
姜青禾站在风口,长长地叹了口气,满屋子乱转,才发现没有适合的工具。
她揉揉脑袋,最后决定去数钱,明天还得去春集买种子,再去瞅眼细棉布啥价。
先买一匹,偷摸给蔓蔓做身俏丽的衣裳,等到过生辰的时候送给她。
第56章 春集
当姜青禾怀揣着一两碎银, 右手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左手拉着蔓蔓,站在人声鼎沸的春集时。
她扭头跟旁边将马骡子拴在树上的虎妮说:“你也没说这春集是这样式的啊?”
“你说的是哪的话,”虎妮听着她怪异的腔调, 摸摸头, “这集不年年都是这个德行。”
宋大花插了话进来, “啥,啥呀,俺瞅这集不挺好的。”
就是因为好,姜青禾掏掏自己的兜,内心默默流泪, 她还觉得这小地方能卖啥稀罕种子,不都是麦子糜子谷子, 花种就喇叭花凤仙花啥的山野品种。
可她听着那叫卖声, 她才是土鳖。
“接杏, 大接杏喽, 东乡族的接杏, 个大皮薄肉又甜,比桃还大哩。”
“桃哎桃, 干桃、迟水桃、朱砂尖、晚熟桃、水桃, 啥桃都有, 桃三杏四, 俺这都是三四年的桃种嘞, ”卖桃的赶紧接上,吆喝得贼卖力。
有个小贩还站到树墩上喊:“牡丹, 牡丹要不要,啥红的紫的, 拿回去还教你咋种,买两株三十钱——”
“马腿大白菜,叶子大绿实得嘞,爽口又脆,好吃不贵”
“西南那来的柿子树哟,甜柿,耐种得很嘞——”
“本地莲花白、黄辣子、疙瘩菜呦”
“绿货来几株哟,冬果、长把梨,窝梨子、吊蛋子嘞,一株八十钱,三年的树苗,栽了今年就能生果哩。”
各色的叫卖声层出不穷,姜青禾每听一句,就觉得昨天数钱时的自己,脑子进了水,还觉得没啥能买。
她其实才是个瓜货。
姜青禾也就消沉一会儿,听到上句还想了想,问虎妮:“啥是绿货?”
有绿货就有红货,红檎、沙果、紫檎、花檎就属于红货。
“梨阿,梨树那么老多,俺们都叫绿货,”虎妮紧紧拉住小草,回过头说。
大花男人此时一改往日沉默的样子,平日老不说话,叫大伙要忘了他以前是个天把式,专种果树的。
“那梨树能买几株,”大花男人说,“长把梨味道酸,虽说梨吃起来水少,买是能买的,摘了后窝熟就鲜脆了。”
“梨子里最好的是冬果梨,个头大肉脆,还甜。”
虎妮接了一茬,“寒天吃热冬果比姜汤还好使,梨肉甜,喝了啥风黄脑热都消了。”
“那上年咋没卖嘞?”姜青禾不解,不然她至于这么执着让蔓蔓喝姜茶驱寒。
“上年生得少呗,全给富户了,种果种粮不都这样,靠天时吃饭,哪有年年都结老多的,”虎妮也惋惜,上年愣是一个梨都没吃到。
“贵哥,你给挑几株呗,”姜青禾反正是这也想种那也想种,只要果树种得多,年年都有果子吃。
宋大花连忙问,“种几株,天爷哎,你吃那老些做啥,而且这梨树不能栽自家院子里的,不吉利。”
“一株给你,让贵哥替我照料那些果树成不,一株给四婆,她前几日喉疾不是又犯了,再买个两株自个儿吃,”姜青禾盘算得特好。
宋大花跟虎妮说:“你说她苕的是不,俺那一路走过来,愣是没瞧过这么傻大方的人。买株得了,俺们有几张嘴阿,能吃下那老些梨。”
“卖阿,”姜青禾这一年总算寻摸出点门路出来了,虽然她觉得自己还没摸透春山湾这个地方,但她晓得湾里没人种梨阿,梨是个好东西,化痰止咳、清热解毒。
这个念头吧,也不算是临时冒出来的。从她知道最近宋大花夫妇天不亮起床,去别人地里耕地,一亩地耕整整两天,摸黑去夜里摸黑回,只肯给两文的时候。
她不平中又琢磨,到底咋能让他们也能赚到钱,帮人种地肯定是没有前途也没有“钱”途的,做酱菜没有盐路等于白说,光靠手工活能赚几个子,但起不了青砖房。
直到今天看到这个梨树,她灵光一闪,种梨成啊,买几棵试种些。
这也要看春山湾的水土适不适合种植,有些梨树不挑,耐旱,有些梨金贵,养着养着就不结果了,一下买老多,到时候亏得只有自个儿。
赚钱也得讲究步子,大跨步除了会扯着裆,还会摔跟头。
“卖给谁,”宋大花也不听那些吆喝了,谈起赚钱她很有兴头。
姜青禾说:“近的你可以先卖给湾里人,远的拿镇上来卖呗,果子哪都有销路的嘛。”
二妞子在旁边探头,嘻嘻笑道:“娘你种梨子呗,到时候俺跟虎子帮你卖。”
“走走走,一边儿去,娃娃伢伢插啥嘴,”宋大花又拉着姜青禾低声问,“你说这种梨树真能有出路不,你晓得俺是最信你的。”
“能种活能种好,就有出路,”姜青禾给了前提。
虎妮也琢磨,一拍手,“这不错,你晓得湾里有几家院子里种果树的不,二三十家,种的啥,山里刨的沙枣,野果子。不是吃不起,而是其他果树种不好。”
“哎呀,种果树俺男人行啊,天把式不是白叫的,俺买几株,”宋大花拍板。
这下换姜青禾傻眼了,“哎,八十一株呢,不跟贵哥再商量商量?”
“商量个啥,”宋大花跟她避开人小声点说,“俺家那个以前也挺活络的,哪怕天天在果树里转悠,也挺爱说。眼下这模样是还憋闷着呢,管果树能不能赚,俺做事也不全是往钱眼里瞅的。”
“人活着,没个奔头咋行。”
大花男人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搓着手问,“真买啊?”
“买两株先种种呗,”
“还有我这的,不要四株,三株就成了,”姜青禾插了一句。
大花男人兴致高昂地直点头,“山里的地,荒地俺全瞅过,干硬的土地不能种梨子,倒是后院那片沙地,种苞谷小麦啥的不成,种梨子倒是可以。”
宋大花给了姜青禾个眼神,意思是你瞅瞅,这不就有劲头了。
由于姜青禾一再坚持要分一株树苗给四婆,虎妮没买,大花男人帮着在卖梨苗的摊子上挑了四株冬果梨的种,另外还单买了株旁的。
“这是啥种?”宋大花问。
“软儿梨的,不晓得能不能种得活,”大花男人小心翼翼地握着梨树枝条。小小矮矮一株有分叉没枝叶,底下用布包着土块。
果苗这玩意,没个把式瞧,很容易被骗,一年生苗当三年来卖,说了当年结果,但是养个三年都长不出一粒来。
要不会说卖的梨树,但其实是山里的野树挖来,相近的拿来充数,耍滑头不正经做买卖的虽少,可也不是没有。
大花男人蹲着瞧梨树的间隙,几人去逛了其他种苗铺子。春集的人多,但市集特别大,几乎从旱码头一直蜿蜒缠绕到乌江上游,几百米的距离。
所以人多也分散,不会有像年货集那样,钻在人群里觉得有窒息感。
每个铺子有小半米的距离,怕人多冲撞了种子,到时候掉地上捡起来不方便。
没有招幌,连块布都没有,只有敞口的袋子一个个摆着。要不就是一棵棵树苗架在大轱辘车边,要买自己瞧。
这里没有秤这种东西,基本用碗或是量米的升和斗。有特殊点的,会让你直接上单手抓,抓到多少是多少,只适用于种子便宜又特别小巧的。
姜青禾认不出啥种子,而且好坏压根看不来,一路扒着宋大花跟虎妮,跟在她俩屁股后头捡漏。
而蔓蔓她看不来阿,但是她会听啊,好多有意思的话,每次听到她就扭头跟二妞子和小草说,三人偷笑。
比如经过卖莲韭的摊子,是卖花的,种子特别小。但小贩手腕上下翻动,像是在翻花手一样,还唱道:“打花花手,卖莲韭,莲韭高,闪折腰。”
可给蔓蔓迷住不走了,她也学着翻花手,手短又胖还不灵活。她现在连剪刀都握不好,更别提谈什么翻花手,可把二妞子笑得差点倒地。
又比如说姜青禾几个大人买豌豆,蹲在那挑挑捡捡。
边上小贩的儿子冲蔓蔓几个女娃,吐了吐舌头,又用手指刮着脸颊。大声念道:“羞,羞,把脸抠,抠下窝儿种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明年不收叫贼偷。”
念完还摆了个鬼脸,伸出舌头略略几声。
蔓蔓才不怕他,冲他呲牙,扭过头大声地跟二妞子说:“姐姐,你看有潮子!”
潮子在本地方言里有傻,做事不正常的意思,相当于失智。
二妞子哈哈大笑,小草躲在她后面,不敢笑,眼神瞟着,怕那男娃突然愤怒而起的拳头。
自个儿害怕着,还要去拉蔓蔓。
可那男娃顿时歇了气,他是个窝里罩,别人比他横,又不怕他,他觉得没意思极了。
蔓蔓半点不得意,她骂完人家潮子又上前跟男孩说:“你刚才真怪,那样老丑了。”
男娃重重哼了声,不想搭理她,可蔓蔓又嘴巴甜甜地道:“但你念的那叫啥,老好听了,我想学。”
“真的?”男娃得意,“那是俺们这地编的,叫啥俺也不晓得。算你识相,俺教教你。”
“羞,羞,把脸抠,”蔓蔓跟着他一字一句学,没咋用过的脑袋就事好使,只跟了两遍就会了。
她很高兴地蹦出个蒙古词,“赛音!”(好)
其实她现在蒙语会得可不少了,姜青禾并没有特意去教她,怕有要求小娃就不学了。
所以放养着,徐祯学的时候,蔓蔓也很有兴致地来听,只要不是强制性的,她对啥都觉得有意思。
也许晚些等牧民回到草原,她都能跟他们搭上几句话了。
到时候她一定要介绍自己的蒙古名字,啥宝来着,想不起来了。
才四岁的娃,脑瓜子只能记住一点,她这会记了这首儿歌,其他记不下了。一遍遍念给二妞子她俩听,又说给姜青禾几个大人听,反反复复地念,也不觉得累。
甚至她还说:“等爹回来,我也要念给他听。”
可是,爹怎么还不回来呢?
蔓蔓只稍稍苦恼了会儿,又被别的吸引了注意,姜青禾揉揉耳朵,着实松了口气。
手里提着一篮子的种子,还在四处观望,碰见花佬儿的摊,拉着蔓蔓叫上宋大花几个去瞧瞧。
所有种子铺里,逛花铺子是最有意思的,但凡不是适生期的花,只卖种子的话,花佬儿必定会从他的包袋里,掏出一本卷边发黄的花册。
上头请画匠画了花样子,啥名没写,花佬儿每张都一清二楚。
“你瞅瞅,有没有中意的,你就尽管放心买,要是种下去有不对的,你只管到西口村来找俺,就问花佬儿在哪就晓得了,”花佬儿说。
花佬儿是这地对养花人的称呼。
姜青禾眼下才想起,这不是上次王阿婆说的隔壁村的花佬儿吗,本来还想去一趟的,没想到在春集给碰上了。
她拿过花册蹲下来跟蔓蔓一起瞧,蔓蔓点点一张画,那画上的花是一串花株开满了好些粉色的花,上了色,很灵动。
姜青禾一瞧,这不蜀锦吗。
花佬儿却说:“馒头花阿。”
“公公,为啥叫馒头花呀,”蔓蔓问。
他即兴来了句,“大豆花开是虎张口,馒头花活象个绣球,但是不叫绣球花,就叫馒头花。”
蔓蔓脑子转着,压根没转过弯来,啥馒头绣球的。
花佬儿说完,又跟姜青禾“这也好种的,春秋两季都能种,你回去后把种子那皮给剥了,要泡水的,等它出芽找块好地给种上,土盖一点别盖多了。不贵,一碗种子俺只收你十个钱。”
“这花分单瓣,重瓣,单瓣你拿回去泡水出芽能立即种下。重瓣要等着,隔年再种,开花还是重瓣好,两个都买点呗,俺给你做点记号头。”
姜青禾要了两种,这花着实漂亮。她觉得价不贵,但按照惯例,是得讨价还价的,不然总觉得自己买亏了。
“那给你搭株马兰的呗,”花佬儿说。
虎妮啧了声,“这玩意不山野地头到处都有的,别想糊弄俺,给换个,诺,马茹茹挺好的。”
她点点蔓蔓随手翻过的一页。
“不行,得给俺搭两个麻钱,好歹跑山里挖的,”花佬儿不肯退让,拿出他挖的马茹茹根苗递过去。
“这玩意很容易活,多浇点水,它爱晒日头,多买几株嘛,到时候长成一片,多招眼阿。”
姜青禾瞟了眼那花册,嚯了声,这不蔷薇吗,还是野蔷薇,她早年也是沉迷过一段时间种花的,勉强能瞧出来。
这花开出来特别漂亮,种的多一簇簇聚成一片,那夹杂点艳丽的粉色在绿叶的映衬下格外美丽。
尤其搭了架子,做个花墙,那等开花的时候,难以想象的漂亮。
姜青禾一气要了十来株,可把花佬儿给美笑了,他说:“俺家还有不少好货,没摆出来,要是有空你去西口村找俺。”
“栀子有没有?”姜青禾问,就算她从前没染过色,她也知道栀子花染黄特别好。
“啥?没听过,你会画不?”
姜青禾还真能给他来一手,花佬儿捧着画看了又看,摇摇头说:“没得,南边的,老些花在俺们这都种不活,要是西南来的还好说。”
“红花有不?”姜青禾也不气馁又问,她出来前苗阿婆还给她列了几样染色的,让她在春集上问问。
“有是有,红花在俺们这都烂在手里了,老多了,你瞅那红花田成片成片的。不过俺今天没带,你改天来村里,俺那都是能染正红的货色,包管好。”
“那回回茜根有没有?”姜青禾又问。
“回回茜根阿,这玩意俺不种的,俺又不染色,不过你买了俺这么些东西,俺给你指个路子,”花佬儿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瞟着外面,他指着对面堆着一大捆草料的地方。
“你去找他,就说花佬儿跟你说的,不然那小子拿春茜草的根给你充数呢,”花佬儿一挠头,对宋大花和虎妮说:“要不,你们给俺看会儿摊,俺领妹子去买点。”
“成啊,保管给你看得牢牢的。”
花佬儿犹有不放心,一步三回头领着姜青禾去了对面的摊子,那人靠在一堆草料里,要是不说,大伙指定以为他是卖草料的。
“陈三,陈三,”花佬儿喊他,“来点回回茜根!”
“喊啥嘞,”陈三不耐烦地抬头,又立马变了脸色,“叔是你啊,买啥,回回茜根阿。”
“有是有,拿回去插在土里多浇水,不要晒日头,多管管保准能活,十钱一株不二价,”陈三说,“回回那的茜根比寻常都要好,染出来的红比旁的艳。况且你不种拿回去也能染。要晓得茜草得长一年,才能染出点红,这茜根起码三年,才能刨了做染料,十个钱半点不亏。”
花佬儿晓得的,但他也坑了侄子一把,“成啊,你再送她一包回回茜草的种子。”
“叔,你可别太坑了。”
姜青禾喜闻乐见阿,“送我包种子,我买十根。”
“送你两包,你买二十根成不?”陈三立刻打蛇随棍上。
“土靛有不?有就再买点,记的送我两包种子。”
姜青禾半点不肯吃亏,土靛是制蓝最为广泛的染料,学名应该叫做蓼蓝。
“成啊,一百二十个钱,”陈三去后头拿了捆扎好的回回茜根,又拿了三小包种子。
拆了叫花佬儿验过,姜青禾这才付了钱,反正好差她也半点不晓得。
后头杂七杂八的种子买了一大堆,最后留下的百来个钱,她把西南那边来的甜柿子树苗也给买了。
能不能在这里成活,能不能结出甜果,那谁也不晓得,只是姜青禾自己馋柿饼吃了,谁叫这地柿子不产,板栗也不产,愁人。
只是细棉布还没买,下回再来一趟。
大家挤在一辆车上悠悠晃晃回了家,今天太晚了,果树得在响晴天移植,明天是个好天。还好不管梨树苗和柿子苗都适合在春季移植,尤其是四月初。
夜里姜青禾理着东西,蔓蔓吃完饭,跑到宋大花家玩了会儿,回来后满脸不高兴。
她嘟囔,“爹怎么还没回来?”
别人都有爹陪着,她爹咋还没回。
姜青禾算了算,徐祯已经走了差不多五天了,而且期间只有第三天捎了口信,说自己还要晚几天回来。
她越想心越悬着,索性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蔓蔓愁眉不展的脸说:“明天带你去找你爹。”
“娘你知道爹在哪吗?”蔓蔓立即问。
之前她只瞟了眼,徐祯说会早点回来,她也就没仔细看。姜青禾现在翻了翻上回徐祯写的纸头,她一字一句念,“陈大户家,西口村。”
她念完才发现,这不巧了吗,花佬儿那村。
第57章 韭菜盒子
西口村是距离春山湾最近的村落, 要翻过一片戈壁,穿过长长的白杨树林,从天麻麻亮到全亮并出现日光,才看见水流旁边的村落。
一眼望去, 水是黄的, 房屋除了偶尔有几抹青以外, 其余全是黄漫漫的,土更黄,只有天是蓝的,山是绿的,
西口村在大山和江流夹缝中, 道路狭窄交错,抵达村口时, 两匹马骡子急急要去寻水喝。虎妮解了绳, 一手拽一只去喝水, 她不去村里先, 等会儿还要领着马骡子去吃草。
姜青禾拉下她和蔓蔓的头巾, 伸出去一抖全是沙,春起风沙大她算是见识到了。
蔓蔓呸呸好几声, 她边吐边还想伸手摸自己舌头, 有沙子飞到嘴巴里去了。姜青禾给她灌了几口水漱漱, 才算好受。
西口这个村落房子密集, 村口聚了一堆人, 围成一圈,在捣沤好的肥料, 弥漫着浓而不散的臭味
蔓蔓还没走过去,她嗅了一下, 然后钻姜青禾背后,闷闷地说了句,“好臭。”
姜青禾也觉得臭,熏得人上头,她也要哕了,娘俩都裹住头巾,背着包袱小步凑上去。
“大娘,你们村陈大户家在哪?”姜青禾问,要不是有头巾遮挡,她都要翻白眼了,太臭了!
“你哪村的,找他做甚,”大娘很警惕地瞧着她。
姜青禾连忙说了来意,大娘面上立即挤出一团笑意,“原来是徐把式家里人啊,害,早说呐。”
“俺带你去,”大娘这会儿又十足热心肠,“俺们村平常离得远,甭说木匠了,连毡匠都不愿意来。”
“村里又没个木匠把式,徐把式本来是陈大户请了做门窗的,陈大户人好嘞,让徐把式停了工,先给俺们村里那些破桶烂箱子修一修。”
“你家男人也好哩,没收钱,还教俺们咋苴下次也不漏,修的板致,咋磕都不坏。旁的小娃在他边上看,也随他们瞧,问啥都回,不像其他把式藏着掖着。”
“你家男人一点不燥,俺瞧着就是个顶老实的人,边上这是他闺女阿,丫头多水灵阿,挺好挺好,一点不孬。”
大娘话哒哒往外冒,上下两瓣嘴唇没合上过,姜青禾愣是一句话都插不上。
“还有的修呢,徐把式在俺们村庙里,那庙没供啥了,正好拾掇拾掇,叫徐把式一伙人住那先。”
“就住庙里?”姜青禾揪住这个问。
大娘阿了声,又笑道:“那庙可好了,原先供土地神的,后来新建了个,这庙就不用了。早前还有庙官的,砌了好多屋子,连炕都有哩。”
“诺,你瞅,再往前走就到了,”大娘指给姜青禾看,自己蹬了一地的灰,飞跑上前跑到院子里。
嗓门大得离谱,她喊:“徐把式,你婆娘领着娃来瞧你了,快出来,快出来瞅一眼阿。”
“徐把式你听见了不,你婆娘来了!你闺女也来了,你真是有福,那老远两人来瞧你。”
姜青禾愣住,蔓蔓拉下点头巾,她小声说:“娘,不是说悄悄的吗?”
说好的惊喜呢?
姜青禾咳了声,瞅着好些大爷大娘从院子里探出头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她默默拉上了自己的头巾,只留半双眼睛。
下回铁定不来了。
至于庙里被大嗓门惊到的徐祯,正在刨木花,没听清楚还楞了会儿,不自觉拿着刨子站了起来。
听清楚后立即放了刨子,抖抖身上的碎屑从台阶上跳下去,他高兴呀,高兴到一直笑。
直到蔓蔓扑进他怀里,徐祯想还好昨天跑到河里去洗了身子,换了件衣裳。
“爹,你咋老不回家,要我和娘来瞧你,”蔓蔓趴着他肩头连声质问。
徐祯一手托着大胖闺女的屁股,还有余力去牵姜青禾的手。
当然他没牵到。
门口围着那么老多的村民嘞,娘嘞,姜青禾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小把式,家里婆娘来了呀,”
“这娃真壮实又活泛,晌午来俺那吃呗,”
“上俺家吃,今天给俺修的面柜,你们逞啥能,”
徐祯牢牢抱住蔓蔓,笑着说:“不不,叔婶别麻烦了。”
“是啊,我带干粮了,凑活吃一顿,”姜青禾也忙道,她哪好意思上人家里吃饭去。
又被拉着寒暄了好一会儿,大伙才散去,姜青禾委实松了口气,她转头跟徐祯说:“要是晓得你在村里有这个待遇,说啥我都不来看你。”
“确实别来好,”徐祯接收到姜青禾的凝视,他笑了笑,“这路老难走了,一路上颠得很吧。我个大男人还有三德叔一伙子人,在哪吃得了亏,倒是你们过来,才叫人不放心。”
万一路上出点啥事,徐祯都不敢想。
蔓蔓嘻嘻笑,“虎妮姨姨一起来的,她老厉害了,蔓蔓才不怕。”
徐祯捏捏她鼻子,眼神却看着姜青禾,温声道:“可爹怕呀。”
“爹你是个好大的人了,”蔓蔓伸出手刮刮脸,“羞,羞,把脸抠。”
“得,祖宗你别念了,赶紧下来让你爹歇会儿,”姜青禾说,又进了庙瞅了瞅,空屋子确实多,也有炕,铺了层草垫着。
姜青禾在唯一张能用的桌子上拆开包袱,一边拿东西一边问,“这几天吃的好不好?”
“还成,村里人送来的黏饭配野菜窝窝,炒腊肉,有时候陈大户家烧了也叫我去吃,”徐祯将蔓蔓放下来,一样样数着这些天自个儿吃的,反正他吃啥都行。
“蔓蔓呢,在家好不好?”
“婶婶和姨姨还有婆婆,都说我是乖伢子,”蔓蔓昂起头,她才不捣蛋。
“咋你娘没夸你嘞,”徐祯摸摸她的背,探探有没有出汗。
蔓蔓趴在他肩头,悄咪咪地说:“那是俺娘不识货。”
她昨天老听春集上的人说,不识货不识货,她也学会了,她自信满满,自个儿是顶好的货。
可叫徐祯笑出了声,姜青禾斜睨这父女俩一眼,拿出她昨天做的干粮一样样说:“这罐是腌小蒜,特意放了点辣子,做了点白面馒头,你拿着下点饭。山里野韭能摘了,做了些韭菜盒子,起早烙的,这下摸着还有点热乎,来,赶紧吃一个。”
姜青禾捏着韭菜盒子递给徐祯,这时山里的野韭嫩,没有那么多筋头,剁碎后拌了个熟鸡蛋,包圆烙成两面金黄。
外表油漉漉,韭菜盒子不薄,挺厚,一口下去香喷喷,叫每天只吃点粗粮腌菜的胃,一下有了充实的满足感。
蔓蔓吃的是半圆形的韭菜盒子,她抓着啃,虽然她不爱吃韭菜,但看着别人吃她就馋,最后半个都进了徐祯的肚子。
姜青禾还带了罐肉酱,纯肉酱,一小块的肉自己和闺女没吃多少,全拿来给徐祯。要是吃黏饭、馇馇、窝窝头,能下饭不少。
“带些回去吧,等过两天我也回了,陈大户的门窗就家里做去,”徐祯说着将肉酱放回到包袱里。
又一点点将事情交代,“这趟没赚到几个钱,给村里人修东西,陈大户说给我银子,我也没接。”
姜青禾也没有生气,坐在破旧的矮凳上静静听他说,“这村你来应该都瞅见了,大多住土房,更多的住窑洞,陈大户是那最富的了。
那天见我们来,村里那些阿公阿婆不晓得多高兴,想找我们修修桶,那些桶有些生了青苔,有些漏了底,上他们家一瞧,都破破烂烂的,没几件好东西。”
“我就想着帮忙修修算了,也不收钱了,他们又能拿出几个钱来。就算别人觉得我傻,可我至少过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那就让别人说去吧,”姜青禾笑,“反正我们本来也不聪明。”
他和她不就是很普通的人,哪怕穿越,也过着很普通的生活。
普通人有时候就是会突然感性,突然犯傻。
至少身边还有个人懂自己。
徐祯也笑,这件事他憋了很多天,三德叔骂他苕,可他又觉得自己傻人有傻福。
“我是没收钱,帮村里人补,可陈大户也好,村里大家也好。找了砖窑匠,大伙一起挖土,说是帮我烧了一炉砖,不收我钱。”
可最让徐祯高兴的不是这件事情,知道大伙这个决定时,他有点想哭,当然他也不好意思哭。
“他们说,我给他们白修了这么多天,家里又只有妻儿,荒地又多,生生少了个壮劳力,到时候误了地里农时才是罪过。”
“大伙就说到时候让家里的大小伙子,都跟我一起回去耕地,包顿饭吃就行,”徐祯将头挨在姜青禾身上,他说:“我没办法拒绝。”
每次农忙,他自个儿还好,可姜青禾被折腾的腰疼好几天,手上没一处好皮,磨得人半死不活。
种田的苦,只有种过的人才知道。
哪怕他自己吃点苦头,苗苗能少受点累,他也很满足了。所以有人愿意上门耕地,徐祯宁愿给钱都想请他们去,比白得那砖块还叫他开心。
他的心里热烫而熨帖。
“是善因得善果。”
真要姜青禾煽点情,说啥话,她也说不出来,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她反而还嘱咐徐祯,“那你得给人家好好做,别马虎。也注意着点手,肩膀活动下,别给自己累垮了,赚钱又不是一天两天能赚到的。”
“我和蔓蔓在家里等你晓得不?”
徐祯说:“夜里门窗要锁好,没砌墙,我怕得很。”
“别担心,吃你的韭菜盒子。”
过会儿虎妮也找到了地,她一进门就说:“嚯,徐祯,你在这地处得够好的,一说找你,五六个抢着要带俺来。”
“可不是,”姜青禾笑。
徐祯被说得不好意思,嘴里塞着韭菜盒子不吱声。
西口村的人确实不错,晌午还非得一波波人上门来拉,请人去家里吃饭,姜青禾哪好意思去吃,人家又巴巴送了野菜饼上门。
虽然没用白面,也没放多少盐,可那点香和那份情,叫人味在舌尖,暖在心尖。
晌午后还得去一趟花佬儿那,红花种还没拿,再瞧瞧有没有新奇的花种。
徐祯想跟她们一道去,可院子里又放着大伙的东西,不好走。
他眼巴巴瞧着,真舍不得挪步。
姜青禾跟他招招手,蔓蔓抱着他时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爹你听话,晚些蔓蔓还来瞧你嗷。”
“爹就等你这句话。”
等几人的视线消失,他才缓慢移动脚步进屋,握了握僵硬的手指,准备接着干。
嘴里还含着姜青禾塞给他的糖块,品着甜,干劲也多了些。
至于姜青禾找花佬儿的家,那是一点不难找。塞了一粒奶块给边上的女娃,人家一溜烟跑出去在前面带路,见她们没跟上,还赶紧跑回来。
花佬儿那屋前屋后全是花,一串串粉铃铛似的花朵,高出绿叶,又矮于小小一团团的白花。更远的草地上,一长条紫黄左右摆动,更多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角落里,点缀春天的美丽。
当风拂过一片粉色的花丛,花瓣轻颤颤。
美得让人失语,蔓蔓更是连连跳了又跳,一直在哇哇哇。
当然如果花佬儿没出来的话,这画面是动人。可欣赏着花丛,突然从中钻出个瘦削的老头,胡子拉碴的,穿的灰扑扑,一下就没那么美了。
“大妹子你啊,这么快就来了呀,红花种俺昨天给你找好了,”花佬儿朝她们招手,“你们进屋来。”
屋子狭窄,一进门就是高矮不一的花架,上头放着花盆,对门柜子里都是一包包的种子,花香太冲鼻了,花粉过敏的在这里得休克。
虎妮连忙抱着蔓蔓出去,姜青禾被熏得晕乎乎,只要了红花种。
当然她还看到样种子,“这是葵花籽吗?”
“是葵花,你要不?俺们这里种的人还挺多,你们湾里没见几个人来买过,没想到你还挺识货。这葵花籽爱晒日头,你种在朝阳那就行。”
“来点,”姜青禾虽然并没有那么喜欢向日葵,但她爱啃瓜子。
没在花佬儿这待太久,主要走得晚了,夜里得走那片戈壁滩,属实吓人。
紧赶慢赶从西口村回了家,到家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被车颠得哪哪都疼,没吃啥就睡了。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姜青禾出来洗脸刷牙,她那嘴里还插着根牙刷,渐渐站直身子,望向北海子的方向。
她听着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揉了揉眼睛,都怕自己看错了,可那一辆辆驶来的勒勒车不是假的。
直到领头的巴图尔骑着马赶过来,一脸大胡子,还很兴奋地说:“妹子,额们给你送粪来了!”
“阿,阿?”
姜青禾不敢相信,姜青禾震惊。
第58章 泼鸡蛋
在这个地方, 见面礼带什么都不稀奇,只不过很少有人送几十筐粪的。
“啥,送肥,送几十筐肥, 天老爷哟, ”宋大花差点没叫左脚绊右脚给摔了, 她见到了啥嘞。
这阵仗将苗阿婆也震住了,老太太喃喃自语,“活得久,见鬼的事也多了。”
匆匆赶来的虎妮更是惊诧,她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 “你们这是扒了多少牛羊的沟子嘞!”
沟子是屁股的意思,巴图尔听得懂, 顿时急了。
“没扒, ”他说起方言来依旧蹩脚, 他吹胡子瞪眼, “没扒沟子, 额扒沟子做啥!”
“你别由嘴胡拉!”
虎妮大笑,“怪俺这张嘴, 俺想说一沟子两肋巴成不?”
一沟子两肋巴是很多的意思, 在场听没听懂的反正一阵笑,
巴图尔不搭理她, 扭头去找姜青禾, 他还要说明白的,“肥全给你, 筐贵,要还的。”
“哥, 你让我缓缓,”姜青禾不理解,且摸摸胳膊,她渗得慌“你们送我这老多的肥做啥?”
“有啥想叫我做的,直说嘛,都认识那老久了,不用整这一套的哈,”姜青禾她说完,又对着旁边的汉子喊,“停停停,不要搬,不要搬!”
她受不起这份大礼阿。
这喊声差点没叫卸货的小哥打个哆嗦,手抓不牢筐子。
“啥帮不帮的,你这样说不把哥给看低了,额们又不是瓜皮,”巴图尔点点她,“你这个人就是半潮潮。”
姜青禾瞥他,别以为她不知道是骂她糊涂。
巴图尔悄声说:“额们给皮作局也送了。”
“哈?”姜青禾摸了摸耳朵,“送了啥?”
“粪阿,”巴图尔说的理直气壮。
姜青禾彻底呆了,“大使他说啥了?”
“让额想想嗷,”巴图尔摸着下巴,他努力回想,“大使说,这辈子没想过,还有人给他送那么大的礼。他说自个儿算是开了眼了。”
“不过谁叫额们牛羊多嘞,其他也没啥好送的,总不能送头羊吧,寒碜。”
寒碜个鬼,姜青禾很想白他,有羊了不起哦。
“你收吧收吧,下回有事才好找你办,”巴图尔笑眯眯的,“毕竟那钉板的事,皮毛的事,还有做歇家不是还没定下来吗。”
“那也多了”
“哎,不多不多,”巴图尔又说,“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你还记得第一回大伙凑了麻钱,请你去跟驼队提交易换羊的事不?”
姜青禾点头,巴图尔脸上实在克制不住笑,傻不楞登的,“大半给配上羔子了,俺们配的早,一路从冬窝子那出来往这赶,路上有好几头母羊产羔了。别说这大尾羊的崽是真壮实阿,那屁股肥的,到时候给你留只最肥的羊羔。”
其实巴图尔没说,每年春季产褥期,接羔最怕在路上,没有适合的地方,害怕母羊产不下来,又怕产下来羊羔没有照顾到位,半夜就没了。
之前好多次转场的时候有母羊产羔,好些在路程行进一半,羊羔子因为种种原因相继死了。
但是不管是配种后,或是原来大尾羊产的羊羔,只有两三头因为照顾不当,不喝奶死了外,其余的基本很健壮。
要知道健壮的羊羔,就意味着可以免去很多因病死亡的风险,能够更容易长成肥硕的成年羊。
羊羔和成年羊不同,卖法也不同,光是取皮子来说,牧民更喜欢成年羊的皮,不为啥,大啊。
虽然配种并不是一代又或是几年能完成的事情,但不能不说大尾羊比蒙古羊要抗造一点,可能因为大尾羊就是其他品种的蒙古羊跟另外羊配种出来的,所以适应得很快。
想着过不了多少年,平西草原能培育出新的羊种也说不定。
所以新恩叠旧情,才送了那么多的肥。
姜青禾当然没那么容易忘事,她笑道:“那也是你们自己配的,我那是收了钱的,又没白给你们做工。”
“磨磨唧唧的,给你就收着呗,别说了,再说额脑门都要冒火了,”巴图尔挥挥手,自己去帮忙一起倒粪了,筐得挨家挨户的还呐。
那么多的粪,说实话够姜青禾一个人捡上半年了,给就要呗,谁嫌肥料少阿!
她今年有那么多要种的作物,只希望这东西越多越好,当然送给她别的,她也不挑,做人要务实一点。
“禾阿,你也能当个大户了,”宋大花拍拍她的肩膀,面上十分欣慰。
姜青禾摆手,“啥大户,别埋汰人了。”
“粪大户多好哇,一般人还当不上嘞,你个瓜娃子,”宋大花气恼地点点她,不知好歹。
粪大户实在有点太难听了,跟骂人一样,在她成为羊大户之前,她还摆脱不了这个称号。
哎,真是甜蜜的烦恼。
姜青禾看着后院堆成座小山的肥料,甚至还有点逐渐加高的趋势,她看了会儿,想找人说点啥。
结果一转头,苗阿婆蹲在肥料旁边,蔓蔓也蹲着,边上还凑了几个小脑袋,看的聚精会神。
姜青禾也探头看过去,地上是只在屎壳郎推粪球,只不过这地管它叫粪扒牛。
“这粪扒牛能滚得这么大,”虎子感慨。
蔓蔓捏着鼻子,哇了声,“好圆。”
“你们懂啥,它可厉害了,”二妞子说。
小草不解,“厉害啥?”
二妞子环顾了一圈,最后一字一句道:“它厉害就厉害在,它、能、吃、屎!”
“你们能吗?”
在场一阵沉默,蔓蔓摇头捂住嘴巴,她不能,她做不到。
二妞子得意,“那是不是厉害?”
随即立马挨了记脑瓜崩,宋大花叉腰垂头训她,“你要能吃,你也厉害!”
把大家逗得一阵大笑,二妞子噘嘴不服,但是转眼就泄气了,她还真吃不了。
肥全卸下来时,天色还早得很,吃午饭不合适。
姜青禾索性抓了一大把砖茶,泡了满满两壶壶的茶,一壶放了糖、红枣片、枸杞子。喝不惯这种的,有另外种咸口的,放茯苓、花椒和青盐粒,本地罐罐茶喝法。
她觉得甜口的好喝,咸口的很奇怪。
小孩子也要喝茶,尤其蔓蔓手举得最高,她最想喝,她要喝甜的。
姜青禾摸出家里仅剩的四个鸡蛋,打撒一煮,成鸡蛋花状后放糖。跟湾里人爱吃的泼鸡蛋很像,但她们是鸡蛋搅散生注滚水,味道不腥。
蒙古汉子到别人家吃茶,显得尤为拘束,尤其宋大花这个蒙古半吊子学生,还很喜欢找他们说话。
她蒙语的发音总是东拐西拐,一句话意思南辕北辙,本来他们还礼貌性的回几句。可宋大花的话实在密,好不容易逮到了正宗蒙古人,自然是想好好交流一番的。
从介绍自己的名字开始,到后面说到哪,除了她,没人能听得懂。
把几个脸皮薄的蒙古汉子吓的,急匆匆喝完茶就拉着勒勒车溜走了,顺带还捎了几个。巴图尔好歹坚持到最后,寒暄了几句,一出门上马鞭子甩得飞快。
好可怕,他现在脑子里都充斥着那叽里咕噜的蒙语,一开口都被带跑了。
宋大花望着那一个两个跟逃命似的,摇了摇头,“真不中用。”
蔓蔓喝完茶,小小地打了个嗝,她好奇又认真地问,“婶婶,你刚才是在说鸟语吗?”
二妞子差点没笑出声,她好想说,不是鸟语,是鸭子叫。
宋大花啥人呐,她说:“那不叫鸟语,那叫蒙语,蔓蔓你得多学点,才能说出婶婶那样的话来。”
“那还是算了吧,我学不会,也说不来,”蔓蔓很老实,说那样一长串叽哩咕噜的话,她舌头会打结的。
姜青禾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换来宋大花一个白眼。她咳了声,立马收了笑,搭着虎妮的背,“喝完来帮我沤点肥呗。”
“你可真不让人白吃白喝啊,”虎妮搁下茶碗,“走走走。”
“你们俩去吧,”宋大花喝完最后一口,她指指外头,“俺和老贵去翻土,晚点一块来哈,这土没翻完,油菜籽都种不下。”
不过还好,种的是春油菜,只要在四月底前种下就成,不算耽误事。苞谷也差不多是这时候种,得等彻底暖和起来才好。
怕耽误的是甜菜,甜菜要早种,上旬就得把地收拾利索,顺带下黄豆,一块地套种,其余的单种,瞧瞧套种出的量能不能多些。
宋大花急急走了,虎妮也拿上铁锹跟姜青禾一块去铲粪,干的牛羊粪不能直接撒在土里当肥料。
要不沤肥,要不翻开在日头下晒到没有一点味,打碎混土用,还有种是加了干草一起混合着烧。
这三种用法上一年姜青禾都试过,其实还是沤出来的肥力更好,其他稍显温和了点。
本来荒着的地肥力几近于无,沤肥能多一点肥就多一点,只是真的滂臭。
沤的姜青禾都快吐了,粪还有一些,索性做了灰肥,灰肥拿来埋在果树下也不错。
烧灰肥的话,还得专门拉到四婆家后院那土窑里烧。加上她去年时收的带草根的土块,加干牛羊粪,烧着后填坑,等六七天彻底成了灰烬,才能铲出来用。
光处理这些肥料,就忙活了两天,姜青禾还抽空去翻土。总不能仗着徐祯说的,他带人来帮忙翻地,就啥也不干留着给别人做吧。
所以隔天早上,哪怕手腕再痛,背疼得一抽一抽,她还是扛着铁锹走进了地里。
当时许下豪言壮语时有多慷慨激昂,说要把这片空地都种上油菜和甜菜,现在干起活来,她觉得话说早了,还是太年轻。
那么多亩地阿,就算土长说了随便开垦,她也种不完,除非土地神出马。
刨了几锹子,她累得直喘气,坐在土块上喝水,徐祯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她连忙站起身,刚想招呼让徐祯过来,然后从他的身后,一下冒出了十来个汉子。
不,应该说是小伙吧。至少看起来都挺年轻,一个个身强体壮,肩扛锄头,手拿耙子。
让姜青禾咽了咽口水,放下跟徐祯打招呼的手。
吓得宋大花连忙跑过来,她声音颤抖,拉着姜青禾的衣袖,“你家徐祯摊上事了?那些人瞧着可不像好人呐,这身板头,你快瞅,他们走过来了,咋了要寻事呐。”
宋大花已经开始用眼神找她男人了。
“姐,你想啥嘞,”姜青禾掰正她的身子,“徐祯找了来给我们种地的。”
“啥,种地的,来给俺们种地的,”宋大花喃喃自语,打了下自己的嘴巴,眼神倏地亮了,“这哪能叫寻事的,这是群菩萨阿。”
“男的,姐,他们是男的,”姜青禾觉得宋大花傻了。
“管他嘞,你说这群小伙瞅着是不一样哈,多有精神呐,下地也嘎嘎好使吧,”宋大花瞅着只差流哈喇子了。
姜青禾沉默,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徐祯后头的那些小伙子也感受到那让人发毛的视线了,有人说:“徐哥,这里不会有啥毛鬼吧,咋叫人冷嗖嗖的。”
“你少来,不想做活是不,”边上汉子伸手打了他一记,“好好给徐哥做活。”
一口一个徐哥,把徐祯叫得跟道上混的一样,可在对面两人眼里,就像徐祯被这群人劫持了似的。
一晃眼大伙也碰了头,徐祯自动站到了姜青禾边上,跟她俩解释,“这是西口村来的,一个个都老实汉子,来帮着刨地的。”
姜青禾很含蓄地表示了欢迎,而宋大花特别热情,在她眼里,这都是来给她干活的祖宗哎。
不能有丝毫慢待,要是跑了她上哪去找那老些冤大头,哦不,是活祖宗。
“西口村的,那真是很近了,”如果赶路花上一两个时辰也叫近的话。
“小哥真俊呐,这手力气足不”
“这小哥也挺好,下地能刨两三寸吧”
“哎呦,你指定更不错,真是麻烦你们了,这地是有点多哈,”
……
姜青禾默默跟徐祯退了几步,互相看了看,只从对方眼神里读出,一块走吧。
留下那一群汉子面面相觑,不免都升起个念头。
这地不会真有骚毛鬼吧?能上身的那种?
等他们看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又沉默,不约而同地想,还是回家种地吧,至少没那么多地要翻。
不过晌午吃了顿浇头特多的臊子面,又爽滑又顺口,后半晌还吃上了油炒面配馍馍。
有个瞧着十六七的小伙差点哭了,“俺在家里刨地,吃过最好的,还是个带馅的馍馍。”
“瞅你没出息的样子,”另外个稍大点的小伙鄙夷,实际他才要哭了,之前吃的啥玩意,泔水配硬馍。
一群人吃的面上不做声,心里眼泪哇啦的,撸起袖子就是干,别说几亩地了,湖在前面都得给填喽。
第59章 沙萝卜拌疙瘩
论十几个壮劳力翻七八亩土地要多久, 姜青禾觉得三天太漫长了。
因为这三天,十几个大小伙子的吃相她明白得够够的。蒸了五六十个馍馍,比她手掌还大,还熬了一大锅骨头汤加蒸二合饭。
愣是没吃够, 最能吃的那个吃七八个馍馍, 再喝两三碗汤, 扒一大海碗饭,才勉强打了个饱嗝。
晌午后还给加了顿餐,她和宋大花一起蒸了黄米糕,其实按方言来说应该是甜馍馍。面不够他们造的,但黄米剩不老少, 舀了大半桶给蒸的。
没泡茶,熬了两大锅的热水, 放凉送过去给他们喝。
就这晚上吃面将锅底铲得连汤都不剩, 整个锅精光水滑的。
连夜里睡觉姜青禾都在愁, 明天能做点啥糊弄呢?量大管饱的那种。
只能想到泡馍, 没有鲜肉了, 姜青禾还翻出去年的熏肉,大半给切成片, 再捞出二十来株酸菜, 加粉条子混了一锅。
加餐吃的野菜饼, 宋大花拿来的, 全是她这段日子跑山里摘的。
如此混了三日, 翻完地的最后一顿,姜青禾甚至将风干的沙鸡、最后几截香肠、熏肉拿出来做了顿烩菜。
烩菜万物皆可煮, 她还放了洋芋、萝卜、酸菜、粉条,熬成一锅, 饼子贴边放。
那群小伙一个个不顾烫,上手抓饼子,左右手倒腾都不舍得放下,呼哧呼哧吹着气,夸奖的话一箩筐往外冒。
“这味美死个人”
“嫂子你这手艺真成”
“明天俺还来做活”
“俺也来”
“还有俺!”
大伙一同响应,姜青禾原本笑着的脸僵了。
地都翻完了,还来做啥哟,她的粮要见底了。
徐祯凑近说了声,“明天还得运砖块来砌墙。”
“你下回能早点说不,”姜青禾暗暗瞪他,娘嘞,她可是将存货全都给掏出来了,连带宋大花给的干菜野货。
十来岁大小伙子的饭量,谁见过谁知道,一头牛也吃得下。
徐祯摸摸鼻子,他是想说来着,这不忙着地里的活,没顾得上说。
一群后生吃完了饼子,又扒光了烩菜,上大轱辘车前,有几个会来事的还说:“嫂子明儿俺给你看着泥水匠,叫他保管给你院子墁得实在些。”
“俺来递砖哈。”
姜青禾面上带笑地挥手送别他们离开,一转头双手叉在腰上,沉沉叹气。
拿啥来招待嘞。
“愁啥,走走,扛上家伙,叫上虎妮几个,俺们去挖沙萝卜,”宋大花手提着好几个篓子出来,旁边二妞子和虎子也各拿着篓子。
“有啥就吃啥呗,山野地头长的又不要钱,你说是不,多挖点,晌午做顿沙萝卜拌疙瘩,夜里俺给拿点荞面,煮点饸饹,沙萝卜切丝配点得了。”
宋大花绑着腰间的小锄头,数落姜青禾,“你说你,自家啥都给掏出来做啥,地头自长的野物吃吃得了。多放点猪油,也不亏了他们是不?虎妮来了没,赶紧走了哈,别等会儿摸黑回来。”
姜青禾老实听着,不敢还嘴。人家给她来干活,吃得太差哪过意得去,虽然惊讶他们太能吃,可人家又不白吃,活做得多利索阿。
后院那片地,但凡上手去刨过的,就晓得一锄头砸下去,只挠破一点皮,完全不是说笑的。
压根没翻整过的地,板结得厉害,又硬得要命。杂草虽然不多,但石头子不少,蔓蔓几个娃捡半个时辰不到,可以捡满三四个筐。
能翻成如今踩在地里,土块能沾在鞋底的样子,属实废了不少力气。
宋大花也只是嘴上这么说说,她抠归抠。但因为她没有那么丰富的物质,又曾失去过所有,所以很会过日子,要勤谨持家。
虎妮又跟她不同,赶着车去往戈壁滩的路上时,还说:“家里有帮工,吃得好些咋了。明儿俺去趟镇上,给你带块肉回来,肥的瘦的都来些成不?”
“成啊,多买些,叫四婆也来吃,”姜青禾又开始暴露她的“本性”。省这个词跟她只沾一半的边,其他啥省就省点呗,吃的不能太省了。
“算俺一份,过两天下地,也得吃点油水才有力气做活,”宋大花长叹口气,穷得嘞。
几人说着这事,蔓蔓半跪起来趴在车头那木板上,她面朝吹来的风,然后很大声地问,“姨,沙萝卜是啥?”
差点没叫虎妮吓得鞭子都扔出去。
“沙萝卜就是萝卜呗,”虎妮逗她。
蔓蔓好奇,“跟萝卜那样大吗?”
虎妮唬她,“老大了,长在沙子里,拔都拔不出来,到时候你劲使大些。”
“哎呀那我试试,”蔓蔓撸起自己的袖子,心中充满了忧愁,拔不动可咋整嗷。
宋大花差点没笑出来,也逗她,“还可以叫小草跟你一块拔阿。”
小草腼腆笑笑,“俺跟蔓蔓拔一株。”
一下唬了两个娃,车上的大人背过身去笑 ,不敢叫她们发现了。
沙萝卜不是长在戈壁滩,而是戈壁滩边上的沙漠里,每年四月多,一丛丛在沙漠里冒出头。
它的根部跟萝卜还有点像,湾里人叫它沙萝卜,也有说沙盖、山萝卜、沙芥菜的,有股芥辣味。
他们一伙人刚下车,戈壁滩里已经有不少汉子在拔沙萝卜了,女人在捆扎叶子。
各自分散得很开,沙漠的区域又特别大,宋大花赶紧去抢占一处无人的地方,不喊纯靠肢体语言招呼大伙过来拔。
蔓蔓跟小草手拉手飞快地跑过去,她们俩个刚都说好了,一块拔株特别大的萝卜出来。
两人摩拳擦掌,表情严肃,站在一株叶片叉得特别开的沙萝卜前,拔前还互相嘀咕了几句。
制定了拔萝卜计划,你拔这边,我拔那边,两个娃一人扯住一边,还喊:“一、二、三,拔!”
使的劲太大,蔓蔓和小草一屁股墩在沙子里,还一脸懵。
蔓蔓低头看拔出来的萝卜,伸出手比了比,跟她大拇指那么大。
她懵着呢,旁边虎妮和宋大花笑着抱做一团,差点没摔进沙坑里,姜青禾一点面子也没给,笑得手没力气。
二妞子大笑,“蔓蔓你被糊弄啦,沙萝卜只有那么点大。”
蔓蔓哼了声,她从沙地上爬起来,跺了跺脚,“骗人的要长长鼻子,太坏了!”
她的大萝卜没了!没了!大坏蛋!
蔓蔓好气,气鼓鼓的。
不过她记性没那么好,气了会儿就拉着小草在边上玩沙子了。
拔萝卜一点也不好玩,沙子才好玩。
沙漠边缘充斥着孩子们嘻嘻笑笑的声音,大人则弯腰拔着翠绿的野菜。渐渐的日落在沙漠上空升起,耀眼的红日逐渐隐进远方的山脉里。
“烧霞,”坐在回去的车上,蔓蔓晃荡着脚,她望着远处盛极的晚霞。
二妞子则说:“日头淹山了,俺们回家了。”
小草喜欢另外个词,她伸出手,风从她指缝溜走,吹得冷嗖嗖的,她闭上眼说:“是暖和跌窝了。”
这也是个极温柔的黄昏,春风拂过脸颊,路边盛开野花,炊烟袅袅,有孩童追逐跑闹。
晚归的汉子赤脚,扛着锄头走在小路上,女人有说有笑的,各自背着筐冒头的山野菜。
老人们坐在大槐树下,手里捏着把野菜,笑眯眯的,老农赶着牛羊回圈。
村头土长那座高房子涂满霞光,蔓蔓望着入了神,她小声说:“房子也穿花衣裳了。”
她好喜欢这样的天。
可她表达不舍和喜欢的方式,是歪向另一边,轻轻将头放在姜青禾的腿上,然后望着天。
她说:“娘,好想每一天都有烧霞。”
“明天还是春天吗?”
姜青禾摸摸她翘起的头发,“不止明天,还有好多天。”
蔓蔓翻身埋进姜青禾的怀里,她好想打个滚。
然后回家洗干净,在床上从炕头翻到炕尾,满足地打了几个滚,才呼呼大睡。
她想,第二日还是春天呀。
只不过一夜过去,院子里堆满了土黄的砖块。
蔓蔓跑过去问,“哥哥,你们要做什么?”
“砌墙阿,”小伙蹲下来逗她,“到时候围一圈,啥人也进不来,你喜不喜欢?”
蔓蔓问,“为什么进不来?”
“有墙了,砌得特别高,就进不来。”
蔓蔓不高兴,她握着拳头跑到徐祯那,扑进他怀里说:“不要砌墙!砌了墙,二妞子姐姐她们都进不来了。”
她瘪着嘴要哭。
徐祯掸掸手上的灰,抱起她,带她绕着要砌墙的边角转,他语气温柔,“怎么会进不来,这里到时候有门的,一打开门她们就进来了。”
“砌了墙,爹不在家,老猫獾也进不来了。”
湾里大人总爱用老猫獾吓唬小娃,说是不听话就得被抓走。有一次谁喊了句老猫獾来了,那些娃顿时四处逃窜,可叫蔓蔓记在心里了。
“那好吧,可你和娘都没有问过我,”蔓蔓还是不高兴,她鼓着脸,“没有问我,要不要砌墙呀。”
徐祯这才恍然,又暗自懊恼,因为之前建房按图纸来的,基本上没啥可以改动的。然后灰尘又大,锯木头粉末很多,造房期间除了动土时让蔓蔓挖过,后面姜青禾也拘着她,不让她到那边去玩。
所以新房子造好后,蔓蔓也高兴,但她参与得太少,高兴得也太少。
蔓蔓很委屈,她揪着徐祯的衣摆说:“都不问我喜不喜欢。”
“是爹没做好,那你喜欢吗?”徐祯愧疚。
蔓蔓伸出手,她说:“只有一丢丢喜欢啦。”
“下回要问我,”蔓蔓她表示,“我四岁啦,是大娃娃了,不是小娃娃了!”
“好好好,下回都问你。”
这件事徐祯暂且憋着没说,姜青禾太忙了。一天烧四五顿,烧十几个大胃王的饭菜。早上就开始洗沙萝卜,捏着菜叶一株株往手心里塞,按在菜板上切成小段。
猪油小半勺,热得滋啦冒泡,倒入沙萝卜翻炒,注入热水,水滚拌疙瘩。
这也得有技术,不能搅了面糊全给倒锅里,往下滴是要细要慢,疙瘩不能太大,太大面容易夹心不熟。
但是累人得很,她和宋大花一块滴的,到最后宋大花全给混一碗里,给滴了下去。
芥辣味小孩都不喜欢吃,她们爱吃纯面疙瘩汤,大人却吃得顺碗吸溜,他们爱吃有味的。
吃了顿疙瘩汤,院子里的小路给砌好了,用的拼砖,花样稍许不同。
这是蔓蔓选的,她不要院子里铺很多砖,不好看,小路好看。
下午开始砌墙,徐祯带着蔓蔓做监工,哪里好哪里不好,听她安排。
这给了蔓蔓极大的参与和满足感,她每次背着手来回转悠,对着砖墙的砌成也抱有了期待感。
但她要求,对着二妞子姐姐家的那一段,不要墙,要木栅栏,她不会说就指着原先院子里的那栅栏。
后院也要栅栏,她说得很理直气壮,“我想看山。”
这两段要栅栏的话,砌墙砌得很快,第二日下午就全砌成了,还剩些砖块,堆在后院墙角。
天色还早开始吃散伙饭,这一顿烧了大肉,红烧肉、炒肉片,炖骨头,叫来干活的吃着吃着想哭。
这家的活歇了,上哪再去找吃得那么好的人家哟。
临上车前,有小伙问,“嫂子,你家割麦子要人不?”
说完旁边的人伸手打了他一拳,“你自家没麦子要收的啊?”
“那不说收麦子,下回有啥活干,还找俺们阿,俺们很能吃苦的,嫂子,你别找旁人阿——”
车都往远处赶了,还能听到那高昂的喊声。
姜青禾想,等她这个“地主”家有存粮了再说。
围墙是砌好了,没有门还有几段是空的,四处漏风,还得徐祯夜里赶工。
白天的话,从这天白日起,开始下地干活。
之前翻的地,这两天日头晒过了,水也撒过了,沤的肥虽说还差点,但烧的灰肥能铲出拌在地上,再漾粪。
隔天开始撒种,甜菜种提前泡过水,撒在挖的坑里,因为种子实在很小,弯腰太吃力。
她跟虎妮学的,在屁股上做一个圆形的垫子,用破毡布做的。还有两根带子从腿部和腰间穿过,固定在屁股上。
要往前撒种就拉着垫子往前,省事很多又不会弄脏屁股。这种原本是妇人薅田里的草想出来的,管它叫拉毡子。
不得不说,撒种轻便多了,没那么废腰。
种完甜菜还有春油菜,全靠拉毡子,虽然屁股磨得有点痛,上半身还是难受以外,至少比之前腰要断了舒服太多。
种完油菜后,之前买的花种,挖了山土过来,这地的土不适合种花,姜青禾跟蔓蔓在院子里找了边角种上,再撒肥。
野蔷薇种前院,蜀葵种后院,至于柿子树种前院,小道旁,太阳能照到的地方。
请大花男人来种的,梨树他早早在地里挑了最好的种下,柿子树他没种过,但一通百通,也算是有点样子。
种完柿子树后,到了枣芽发,种棉花的时候。
适合在本地种植的棉花,土长说是粗绒棉,虽然比不上西城域那边的长绒棉白,但也暖和。
春山湾的人没种过棉花,庄稼把式也无从下手,全都在田里听着镇里来的棉把式说道传授。
“这棉,哎,一定得要啥时候种,”棉把式说话很喜欢拉腔拔调,“枣树发芽的时候,早种了,不成,你这苗出不全,不白瞎了。”
“种晚了,棉结了花,别的株上老些,你的只有一两株,怨谁去。”
“还有下种,下的密了,棉它蹿不上来,都挨在一块了,结啥棉铃阿。太稀更不成了,俺们不就盼着多结点棉做件衣裳吗,”棉把式不光说,他还在田里撒种。
告诉大伙撒种的距离大概是在两步之内,用脚去丈量。男人的大脚一步差不多,女人脚小的话,一步就密了,一步半的样子。
棉把式加大了声音,“今年你们是初种,俺给你们把种子给泡好了,今年你们收了棉,俺还会来一趟,教你们咋挑种子咋泡的。心急可吃不了烫牙的稀屎嘞。”
这话说的大伙哄笑。
“这棉种下,三五天就能出芽,要是三五天出不了芽的,那就是泡种没泡好的问题。但俺肯定给你们都泡好了。”
这又叫大家会心一笑,接下来开始分种子种棉花,棉把式挨片地转悠,确保大伙种得都对才成。
他也不是下了种之后就当甩手掌柜的,棉花出芽了之后,春夏风沙大,棉花芽子没防护好,要被吹飞的,这得提早有个措施。
还有啥时候掐花顶子等等问题,他从棉花下种到能摘前,那颗心都悬在地里。就算今年丰收,还得看哪片地有问题,哪片地为啥出棉多。
所以棉把式在湾里待了两天,等棉种全都种下才走的,走前还又反反复复交代,说了五日后再来瞧苗出得咋样。
姜青禾特别敬佩这种人,她地里下的棉种,就是棉把式一点点教的。
棉花种完后,徐祯总算跟姜青禾说了之前蔓蔓说的话。
他觉得确实在房子上忽视了蔓蔓的感受。
其实两人是有留出两个房间,楼上楼下各一间,等着蔓蔓再大一点叫她自己布置的。
毕竟孩子会长大,更何况夫妻俩也要过二人生活的好吗。
不过没想到这个问题来得这么早。
姜青禾也沉默,她想了很多,但最后她说:“不如从这个生日开始,问问蔓蔓自己想要怎么过?”
本来是想按照常规,请大家全都过来,在家里吃顿饭热闹一下的。
现在她和徐祯都转变了想法,要征询蔓蔓的同意。
蔓蔓显然很惊喜,她捧着小脸说:“我可以选在哪过生日吗?”
“当然可以,”徐祯说。
“那我想生日去放风筝,”蔓蔓憧憬了好久,她看到有大孩子放过,飞得特别高,“要自己做,做一只花花风筝。”
姜青禾笑着问她,“还有呢?”
蔓蔓咬着手指头,一会儿又放下,“想去很多很多草那边,”
徐祯提醒她,“是草原对吗?”
“要去草原那边放风筝,小草姐姐、二妞子姐姐、虎子哥哥都来,婆婆也来一起,”蔓蔓难得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
她还没停,“我要穿花花衣裳,夜里在草原睡觉好不好?我想看天。”
姜青禾能懂她说的看天是什么意思,要看晚霞,要看繁星密布的夜晚。
她提的每一个要求,姜青禾跟徐祯都欣然应允。
对于蔓蔓来说,她突然对生日有了实质性的憧憬与向往。
也许长大后蔓蔓不会记得这个下午,但姜青禾以及她写下的日记,会记得。
第60章 生日呀
风筝要有支架, 徐祯上山砍了株小油竹回来,他用柴刀劈竹子时说:“竹林里出了好些竹笋。”
“你可别把竹笋给挖了,我还想等它多长点,到时候夏天做个竹床, ”姜青禾盼着这点竹子长成一片很久了, 不然每次砍一株少一株。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 镇上卖的白麻纸都是老大一张,做大风筝一张尽够了。
可要染色的话,姜青禾还是拿了把剪子 ,裁成好几张四方块,理了理放在一边。
又找出之前用过的染料, 没舍得倒,除了槐米熬出来的黄, 还有后面用回回茜根多次熬煮, 加了碱增色, 明矾固色的红染料, 以及一小罐蓝靛汁。
至于蓝靛汁, 制蓝的过程繁琐到她记了两页纸,还没明白具体的做法。而且现在不是出蓝草的时候, 市面上只有制作并封存好的蓝靛汁卖。
她跟着四婆学了阵日子的染色, 只掌握了些许皮毛, 还得照着她记下的笔记来熬染汁。
姜青禾已经偷摸染出了红布, 虽然算不上正红, 还有浅黄色和蓝色。至于为什么说是偷摸的呢,因为她不想让蔓蔓发现, 染完的布都是晒在苗阿婆后院那的。
学会了染布染毛线的那点名堂,她今天开始试着染纸, 在没有颜料的时候,染纸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当然能不能染出色再说,这白麻纸挺厚的,不知道吸不吸水。
等她三盆染料过滤后端上桌,蔓蔓兴致勃勃地问,“娘,可以染了吗?”
“能啊,你想咋染都成,”姜青禾取出浸在水里的一张麻纸,放在木盘里,递给蔓蔓一个勺子。
小孩不喜欢单一的颜色,她要染花花绿绿的颜色。
蔓蔓小心翼翼地舀了红色倒在纸上,红汁渗进白麻纸的纹理中,逐渐变红。
“哇,娘,它红了,”蔓蔓的语气激动而兴奋,笑得两颊鼓鼓,露出小白牙。
甚至差点将盘子打歪。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扶正,然后她盯着纸,伸手握住两边,又惊异地发现,红水会在纸上滚,滚到哪里就落下一串红点。
她好震惊,没说话,姜青禾侧过身看了眼,“等纸干一干再染下个颜色,不然全混在一起了。”
蔓蔓等不及呀,她撅起嘴说:“我给纸吹一吹。”
她呼呼往纸上吹气,纸干没干另说,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染了张红黄混色的纸后,她累了,小孩子的耐心只有那么一点,也不肯走,趴在桌子上指点她娘染。
白麻纸染色效果挺一般的,本来就不是专程用来染色的纸,很多地方都染不上色,染得极不均匀,要反反复复地染。
只有单色全浸在水里,泡上很久,才能出相对均匀的纸张,颜色时深时浅。
在院子中用夹子夹在麻绳上晾干,深深浅浅的颜色,并不明艳的红,稍显暗淡的黄,极为突出的蓝色,以及各种杂乱的混色。
肯定没有后世明亮的颜色好看,可在这里,一点颜色都尤为突出。
对面的二妞子喊:“蔓蔓,你晒的是啥?多翠呀!”
“我染的,”蔓蔓骄傲,她又叫,“二妞子姐姐,你快来。”
来的可不止二妞子,宋大花和虎子也来了,围着这个纸反反复复看了看。
宋大花说:“你是真能折腾啊,这色多好,等今年俺的棉能采了,你也给俺染点。”
让她现在花钱去买棉布染色,宋大花除非傻了才会这样做。
几个小娃欢天喜地蹦着,又一同跑出去找小草,等会儿一起做风筝。
姜青禾瞧着这纸,她最近捉襟见肘,其实琢磨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本来想跟宋大花提起的,可念头一起又给压了下去,这事还得跟苗阿婆通声气才成。
怀揣着这件事,她张罗完午饭,晌午后搬了桌子在院子里,柿子树底下。可惜柿子树连叶子都没有,要是等明年,就能在树底下乘凉了。
染过色的纸晒了日头,又吹风,半下午就干透了,此时几个娃各自挑着自己喜欢的颜色。
“我要红红、黄黄、绿绿、蓝蓝的花,”蔓蔓边挑嘴里嘀嘀咕咕,概括为她要花里胡哨的颜色。
二妞子瞅着那深蓝的纸,上手摸了摸,她还没想好做啥嘞。
“俺要做羊,小羊多好,”虎子笑,“又能吃又能穿,俺长大了要去当放羊倌。”
宋大花拍拍他的肩膀,“好娃子,比你妹有出息。”
不怪宋大花这么说,属实是二妞子自个说的,她要是大了啥也懒得干,想去拉枣杆子。
拉枣杆子的意思是要饭,可不叫宋大花气不打一出来,拿了笤帚想抽她一顿。
二妞子小声哼哼,要饭多有意思。
虎妮这时从地里做完活过来,她瞅了又瞅,“做放风子阿?”
风筝在这地叫风子,其实还有个名更贴切,风放纸。
“做着玩玩,”姜青禾拍拍旁边的凳子,让她坐下来说。
“明天蔓蔓生日,说想到草原上睡一晚,”姜青禾用手杵杵虎妮的胳膊,“你家那两个帐篷借我用下呗。”
说起这帐篷还是早年间虎妮她爹放羊的时候做的,都老些时候没用过了。
“不早说,那帐篷积了多少灰,黑脏黑脏的,”虎妮拉她,“走走走,去洗洗。”
“走走,我倒是想早说,这不刚晌午定的吗?”姜青禾赶紧跟上她。
因为这个临时决定,这个午后变得忙乱起来,帐篷太脏又大,不能下河洗。
扯开摊在架子上,用笤帚将灰给掸下来,又换了大木棍重重击打。哪怕裹了头巾,到处飞扬的灰尘像是黄毛风来了的前兆似的,呛得人眼泪直流。
好不容易拾掇得差不多,回去给大家做的风筝善后,涂浆糊晒干,再压一压明天才能牢固。
天还没黑,光线通明时,徐祯从后院的水窖里舀水,灶房里两口灶眼都燃着,锅里还有滚滚沸腾的水。
两人一起提着进了西边的浴室,说浴室算是抬举了它,因为除了有个小木桶外,和一个排水沟还有扇窗户,其他只有零散的洗漱用品。
等小木桶装了水,蔓蔓推着徐祯出去,她要洗澡了。
关于男女有别的知识,她两岁会说话起姜青禾就教她了,到这里提醒的次数更多。
所以才四岁的蔓蔓已经懂得,什么叫做私密,什么叫隐私。
蔓蔓光溜溜地坐在木桶里,害羞地捂住脸,三岁的时候给她洗澡从来没有过。
“咋,你害羞个啥,”姜青禾给她的胳膊搓搓泥。
“没有哇,”蔓蔓放开手,她腿在水底下扑腾,她指指白气,“弄到我眼睛了,闭上,不叫它进来。”
姜青禾无语,她刚还想说,娃大了一岁就是不一样,合着是她想太多。
今天全家都洗了澡又洗了头,头发老久没剪过了,这里不管男女都盘发髻,要长发才盘得起来。
长发又很不容易干,春天的夜里风大,擦不干就披着,撬开封闭的火塘。架起木柴烧,将罐罐茶绑在横梁悬下来的绳子上,熬一盅甜茶吃了,头发也干透了,上床美美睡觉。
被子换了小的羊毛被,晒了一整日太阳,虽然不是暖烘烘的,可那蓬松且不厚重的感觉,真叫人觉得舒坦。
第二日蔓蔓是最后一个起的,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坐在乱成一团的被子上发懵,眼神半闭着,好困。
她砸吧下嘴巴,揉揉眼睛,想下床去上厕所。鞋都穿到一半了,这才看见对面挂衣架上的衣服,红彤彤的。
“娘,娘,”蔓蔓大喊。
“咋了,”姜青禾赶紧走过来。
刚才苗阿婆来给她送面,说是上回说过的,娃生日给她这个做娘的送碗面,精白面,还卧了个鸡蛋。
正叫姜青禾感动呢,不知咋才好的时候,这小崽子就在屋里叫唤了。
“裙子,给我的吗?”蔓蔓简直想转圈圈了,这裙子比花花袄子都要好看。
大红的衫子 ,袖口和领口绣了一团团黄色小花,下摆的裙子是白布绣红花,尾布还加了一圈红,层层叠叠的。
头花没做红的,而是用染的黄毛线勾了两朵五瓣花,很小的。太久没勾姜青禾指法都生疏了,勾了十朵只有这两朵最好,其他乱七八糟的。
花花包她暂时有心无力,用了浅蓝和浅黄混色拼接,勾了中间有镂空的小包,装一个水鳖子足够了。
蔓蔓她扑向姜青禾,她甜甜地笑,嘴巴也甜,“妈妈,我好爱你。”
她还没忘记妈妈这个称呼呢,她不会忘记的,甚至这句话她还是用普通话说的。
小孩子的记忆力在记爱的东西时,总是那么出色。
“爱我还是爱花花衣裳,”姜青禾也配合她,此时说起母语仍会有种颤栗感。
“唔,”蔓蔓歪着脑袋,头发乱蓬蓬的,“花花衣裳是喜欢,我更爱你呀。”
“为什么更爱我呢?”姜青禾给她穿上红布鞋时问。
“因为你生了我呀,”蔓蔓伸手摸摸姜青禾的肚子,她又蹭蹭姜青禾的脸。
她说:“妈妈,你也快乐。”
姜青禾亲了亲她的脸,其实不得不说,这辈子唯一没后悔过的是,生了蔓蔓。
毕竟生了她后,每一天都快乐。
今天从早上开始,蔓蔓就在笑,她实在太高兴了,爹娘都祝她生日快乐。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绑了花花头绳,低头瞧自己的红布鞋,一转圈那白色的裙摆和红边像蘑菇一样绽放。
平常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蔓蔓虽然说也可爱,但总爱在土里地上滚,可爱也打了折扣。
但今天红衫子白裙子,辫子绑的齐齐整整,露出光洁的额头,背着个小包,眼睛又大又乌灵灵的,而且总笑着。
不管是谁看见,都难免说一声,好水灵,真叫人稀罕。
上午可叫蔓蔓听够了夸奖,谁见了都夸她,还叫她转一转圈,四婆把她揽在怀里直稀罕个不行。
给了她一大包各色的零嘴,小草给她个红绒花的头绳、二妞子送她一束野花、虎子不说也罢…
捧着满满的礼物回来,她又高兴地喊了声。
“马,木头做的马。”
“来,试试好不好玩,”徐祯踩了踩木马,木马前后摇摆。
蔓蔓撩起裙子跨过去,握着扶手前后摇摆,闭起眼晃着头,真好玩呀。
晌午姜青禾还叫大伙都来吃一顿面,蔓蔓碗里是一截长寿面,姜青禾让她不要咬断,她吸着吸着差点没把面给喷出来。
终于吃完最后一点的时候,蔓蔓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娘,你下次别煮长长面,不咬断我会吐出来的。”
她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差点从这里出来。”
大家哈哈大笑。
晌午后启程去了平西草原,蒙古包换了个位置,离得更远了些,姜青禾暂且没去拜访。
此时牧草蓬蓬勃勃,绿芽又短又毛茸茸的,还没下过雨,水泡子只有浅浅的水。
来自贺旗山那边的风,一点不猛烈,吹得极温柔,空中弥漫着股来自泥土和草的味道。
蔓蔓拉着她的花花风筝,混了很多颜色的,在草地上跑了起来,但她跑得慢,手又没伸直,风筝啪的一声坠地。
二妞子和虎子的蓝色和白色风筝都飞起来了,她很沮丧,一转头瞧见虎妮抱着小草,小草手里拉着风筝,那只黄色的风筝也顺势越飞越高。
“爹,你抱我嘛,”蔓蔓撒娇。
徐祯说好,一点点绕完风筝的线,然后一把抱起蔓蔓往前跑,花花风筝从坠地到越飞越高。
蔓蔓欢呼,“飞了飞了!”
不过也只持续了一会儿,抱着蔓蔓跑太累了。徐祯累得大汗淋漓,比他刨了半天地还要累,只能坐在草地上休息。
其他小家伙也跑累了,二妞子躺在草地上,呼呼喘气看天,只有虎子不甘寂寞,在草地上打滚。
打滚像喷嚏一样,是会传染的。一时都不放风筝了,几个娃开始打滚,从东滚到西,吃了一嘴的草还哈哈大笑。
让躺在草地上吹风看着白云翻滚,享受难得悠闲时光的大人,会心一笑。
要是他们也年轻,此时也恨不得满草地打滚。
只是不年轻了。
夜里的草原风呼啸而过,大家架起火堆,吃了顿烤肉,烤厚的猪肉排,滋滋一直冒油,一咬肉嫩咸香的那种。
还吃了烤野菜、烤韭黄、烤猪心等等,万物皆可烤。
夜里按照蔓蔓说的,看了好久的天,繁星点点,草原的夜晚多么迷人而美丽。
蔓蔓手指触碰绿草,她又蜷缩起身子,睡在帐篷里时,半睡半睡醒间她想,好幸福。
天天都有生日过就好了,生日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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