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牛肉面
徐祯的生日跟蔓蔓只差三天, 之前他说要跟孩子一起过,姜青禾没同意。
她怕到最后,自己也忘记了他的生日。
今天徐祯去西口村给陈大户送门窗了,晌午才会回。
起早姜青禾开始在灶房里忙活, 她主要忙着指导, 真正忙的另有其人。
蔓蔓踩在凳子上, 戴着灰色的小围裙,手指翻着盆里的面粉,湿哒哒的全黏在手上了。
她仰起脑袋说话,怕口水喷进去,“娘, 揉不起来,面老沾我手。”
姜青禾已经说的口干舌燥, 放弃指导, 直接站到蔓蔓身后, 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带她揉面。
但是只揉了个大概, 蔓蔓赶紧喊停, “哎呀不行,说好了我来揉的。”
“祖宗, 那你可用点力吧, ”姜青禾瞥她, 弄了半天只顾着玩面了。
蔓蔓没说话, 她踮起脚, 吭哧吭哧使劲揉面。
等姜青禾烧完火回来一看,这祖宗抓了块生面团塞进嘴里咬了口, 呸呸呸吐在灶台上。
“你做啥嘞?”姜青禾呆滞。
蔓蔓一脸无辜,“娘你不是说, 要看面团发没发好,我不晓得啊,得尝尝。”
“那你尝出来了不?”
“不好吃,”蔓蔓说得很认真,真的一点都不好吃。
更让姜青禾觉得好笑的是,揉完面还要醒一会儿面,蔓蔓隔一会儿就去敲敲面盆,她轻轻地问,“面,你醒了没?醒了告诉我一声嗷。”
终于等到搓面条的时候,蔓蔓一上手,就知有没有。她只搓了三根面条,比她手腕还大,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指那三坨面说:“大的给爹,这个给娘,我吃少点。”
“你可是个大聪明阿,”姜青禾感慨,按她的做法,今天晌午应该能吃上面棍,一咬一口面,里头还夹心的那种。
“别夸我,我会羞羞脸的,”蔓蔓笑嘻嘻地说。
姜青禾沉默,并没有夸奖她的意思。
不过为了不打击她,姜青禾想了个绝好的主意,扔给她一口碗。让她揪面片,不管大小好坏,晌午烧给她自己吃。
蔓蔓兴高采烈地接过,开始揪,边揪边数,“吃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个。”
直到姜青禾的面揉好,徐祯从西口村回来,她还在揪剩下半个面团。
“晌午吃疙瘩?”徐祯洗了手走过来问。
蔓蔓纠正他,“不,是面片。”
徐祯瞧着她碗里一个个小圆疙瘩,昧着良心说是面片。
“睁眼说瞎话,”姜青禾吐槽他,转而开始将面条扯散下入滚水中,夹起倒煨好的牛肉汤,煮熟的鸡蛋切两半放在面里,几片薄薄的牛肉。
牛肉很难买,这块还是她昨天去镇上碰见捡漏的。因为摊主天亮边开始卖,等她到时候快收摊边了,搭了几块碎肉和骨头给她。
再多也没有,尝点鲜差不多,她也做不来正宗的牛肉面,但熬出来的汤滋味不错。
蔓蔓见她盛好了面,也没说要端,知道会烫手,而是等面端到桌子上。
她才跑过去,眨着大眼睛指指自己,表情像是要讨表扬摇尾巴的小狗,“这面是我揉的,娘煮的。”
徐祯受宠若惊,他放下筷子,刚想说点啥,然后听见蔓蔓很大声地说:“祝爹生日快乐,永远不死,好好活着。”
“爹尽量吧,”徐祯讪笑,祝福他收到了,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姜青禾差点没笑趴在桌上,好不容易收了笑,她说:“尝尝你闺女做的面。”
徐祯笑着夹起面,然后他强笑着咽下,这面揉过头了,很硬很实的口感。
但这是他闺女第一次揉面给他做的,徐祯又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还一连吃了好几碗,要给闺女捧场。
当然晌午后就难受了,胃胀得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还偷摸去找了李郎中,被李郎中一顿训。喝了碗苦药,也不知道啥熬的,巨苦,苦得人想干呕。
也没吐出来,但确实不咋难受了。
姜青禾也真是哭笑不得,伸手戳戳他的背,“长点心吧,愣是要吃那么多碗。”
徐祯抹着苦出来的眼泪,他说:“也算是个难得的生日了。”
由于他胃部还隐隐作痛,晚饭只熬了锅白粥,另炒了几个菜,也没折腾啥。
临夜里要睡觉,姜青禾泡着脚时,徐祯拉过她的手,放了一粒碎银。
徐祯握着她的手说:“这是陈大户给的工钱,半两差不多,你也去买块棉布,染件花衣裳穿。”
其实是半两另外加了一串铜板,铜板他给攒着了,男的总要留些私房钱的,用作惊喜的花费。
“衣裳再说,来,你快坐下,”姜青禾让他坐旁边,脚踩在桶边,手里攥着那半块碎银。
“你说我染布赚钱咋样?”
“染棉布?”徐祯伸手拿过那块干布头,替她擦脚。
姜青禾摇摇头,她琢磨了好几天,染棉布她不仅卖不出去还血亏。
一匹棉布近半两银,做件大人衣裳一匹可能还不够,她怕染出来自己赔死。
姜青禾转过身子,伸了另外只脚到徐祯腿上,她慢慢说:“女人哪有不爱俏的,花衣裳穿不起,花头巾还带不起吗。”
头巾在这里的普及率有多高,出门碰见十个女人,十个女人可能有人连鞋也不穿,但一定都带着头巾。
而且头巾更多的是一块长布头,将整个头发包裹住就成。但是她们的头巾除了回回族会带白的以外,其他基本都是黑、褐色、深蓝几色。
因为这三种颜色更好染,褐色来自山羊毛织出来的褐布,深蓝色来自靛蓝草。至于黑色,她们会在那种很脏的涝池里,将布扔进去,通过沤麻泥的方式来染黑。
所以一代传一代,除了特定场合有带红头巾的以外,其他很少能看到俏丽的颜色。
徐祯说让她买花花衣裳穿,她现在压根没法子穿出门,一定会被人围观说嘴,更重要的是会被人盯上。
除非,她能改变这个灰扑扑,充斥着土黄的穿衣环境,她才有所谓的穿衣自由。
可那是个漫长的过程。
徐祯给她拿了双鞋子过来,又问,“那用啥布染?”
“这里除了褐布,最多的就是麻布,麻布又分了粗麻和细麻,两种我买了点试了试,能染出来。上色效果虽然不如棉布好,可只要多染几遍,明矾多固色,颜色染出来也艳的。”
姜青禾盘腿坐在椅子上,她想了想又说:“这个生意一定有门路,会染其他色的都在镇上,不往这里来。”
她讲起来头头是道,徐祯则只问了她一个问题,“那你担心啥呢?”
姜青禾一下卸了气,背靠在椅子上,悠悠地说:“你不懂。”
“我能染出几个色,又不是我自己的本领,那不都是人家苗阿婆教的。我要是自己闹着玩染染也就算了,可要赚钱要啥的,我咋开得了口。”
旁人也就算了,可姜青禾怕苗阿婆会误会她,误会她刚开始学这个,就是想靠人家的手艺赚钱。
这才有了想法,却迟迟犹豫,都走到人家门口了,又没说出来。
她在乎的人太少了,长辈更少,一个两个都弥足珍贵。
“那明天我陪你去?”徐祯询问。
姜青禾攀着他的肩头,脚环上了他的腰,挂在他身上,无力点头。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隔日姜青禾去了苗阿婆的院子,只是平常几步路就能走到的地方,她愣是走出了几百千步的感觉。
徐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陪着来回走。
直到走进,篱笆栅栏里,苗阿婆坐在院子里,两腿放着块灰布头,上头有一把撕了皮烘烤过的柳条子。
她不紧不慢扯着柳条,反复撕扯,撕出蓬松的柳絮。
这让姜青禾一下回到了去年在山间的午后,关于骑马布子的事情。哪怕在现在,她已经勉强能用得起羊毛做月经带,可她仍会记得有些人只能用柳条充当棉花。
“祯阿,你先回去吧,”姜青禾摆摆手让他先走。
徐祯阿了声,试探着问,“你不用我陪了?”
“不用不用,多大点事。”
徐祯一步三回头往前走,女人心海底针阿。
苗阿婆笑着看向她,分了根柳条给她,“坐下来扯会儿。”
姜青禾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动作熟练的扒开。这个午后的阳光太暖,她撕着柳条的时候,慢慢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
“一条头巾你能赚多少?”苗阿婆面上带笑,温和地问她。
“唔,两三个麻钱吧,”姜青禾想了想,定价太高她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苗阿婆笑着摇了摇头,“一条赚两三个钱你还要分给俺,这生意做的半点不划算。”
“你要先在湾里卖,你这生意能做半个月都算长久了,”苗阿婆并不看好,她撕柳条的动作慢了下来。
“为啥婆姨老戴灰黑的头巾,她们不爱俏的吗,咋会。你来湾里时日还不久,上年风沙不大,等你见到了黄毛风,才晓得带灰布头巾的好,耐脏阿。”
姜青禾愣住,她确实考虑得不够周全。
苗阿婆轻轻拍了拍她,“被俺给说没神了?这种买卖为啥不好做,俺们这里穷啊,越穷就越不爱打扮。一两个钱都腾不出手,花出去要仔仔细细再三掂量,五六个钱买块头巾,买的人太少。”
“老婆子不要啥钱,也给你支个招,你听一听,是不是这个理。”
姜青禾立即点头如捣蒜,“婶,你说。”
“你不要想着染布头,染布头吃力不讨好,你得让大伙染根。啥叫根,布的根就是麻线、山羊毛线,俺们这里最多的是啥,褐布是不。”
“还有其他村的褐匠专门到俺们这收毛线,他们最喜欢收的啥你晓得不,红羊毛。不是染的,天生就这个色,谁不爱红的,染出来的也爱阿。”
姜青禾模模糊糊有个念头,但尚还浅显,没有成型。
苗阿婆笑笑,“糊涂了是不,你要想赚染色的钱,不要卖染色后的东西,你卖做好的染料。
只要你能让大家都把织褐布的毛线,或是麻绳到你这染,你才能赚。头巾一年换两次,但褐布俺们年年都织。”
“我怎么让大伙到我这染呢?”姜青禾喃喃自语。
“找土长吧,”苗阿婆给她指了条明路。
姜青禾看她,苗阿婆笑道:“一家染出色的褐布卖了出去,湾里其他人就不眼红?大家都有得赚,才安稳阿。”
“婶就说到这,你自个儿想想。”
姜青禾又看了眼苗阿婆,咽了咽口水,头皮微微发麻,完全没有想过的路子。
只要带色的褐布或是麻绳能赚钱,难不成大伙还会执着于原色吗?只要染了色,难道都不舍得穿,只爱那灰扑扑的颜色吗。
这条路子太野了,被人一点出来,姜青禾顿悟。她甚至此时坐在这里,可脑子里却连怎么说服土长的话都想好了。
临走前,姜青禾仍旧好奇,“婶,你以前是做啥的?”
苗阿婆照旧是笑着的,“想当初俺还是有风光过的,在染坊做事。”
她没说的是,年轻时候做的管事,百来号人都归她管,可惜了。
“你只管去说,染色俺给你兜着底呢。”
比起赚钱,她更想春山湾也有点新鲜颜色,这么多年,她早就看腻了。
第62章 染坊
在去找土长之前, 姜青禾问了苗阿婆好些问题,诸如染料的存放、哪种染料在这地最适用等等。
磨了两三天,也一一上手试了山羊毛染色织褐布,她才揣着东西去找了土长。
土长没在家, 找人问了说在棉花地。
棉前天出了苗, 大伙按着棉把式说的浇水, 别浇透,施肥别太多,免得将苗给烧死。
出苗后土长天天在棉花地里转悠,姜青禾找到她时,她正蹲在一排棉花苗前拔杂草。
“土长, ”姜青禾走过去叫她。
“来看棉苗的阿,”土长站起身, 拍拍手上的土, “俺替你瞧过了, 地里出的还不错, 杂草生得快, 得多来转悠。”
姜青禾也顺势往自家那地里望了眼,摇摇头, “不是为这事。”
“找俺有话说是不, ”土长神情没变, 又蹲下来拔杂草, “你说吧, 俺把这点给逮了。”
姜青禾拉过衣裳下摆也蹲下来,上手拔着比苗蹿得还高的杂草, 她先问,“湾里卖褐布赚钱不?”
土长转头瞥她, “还成吧,有啥直说?”
“我想了个能把褐布卖出价的法子。”
“说说啥法子,”土长饶有兴趣,连草也不拔了。
姜青禾抛弃了长篇大论,只说了两个字,“染色。”
“谁染?”土长将杂草扔到筐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姜青禾伸手指指自己,满脸都写着诚恳。
土长这下真笑出了声,“那你来问俺做啥,想做就做呗。”
“我这不是想先支会声,”姜青禾小声说。
“你当拜码头呐,走吧,”土长站起身,又转过头伸手点点,“顺道说说,谁告诉你这事要来找俺的。”
寻常赚湾里人的钱,不管是熟皮坊还是其他行当,没有事先跟土长交代的道理。
姜青禾沉默了会儿,土长又说:“有啥不能说的,你不说俺也晓得,苗阿婆是不?”
想也知道,毕竟土长是除了李郎中外,最知道苗阿婆底细的。
“昂,”姜青禾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本只是想卖些染红或是黄不拉几的头巾,苗阿婆告诉我行不通,她说要卖染料,要染线编成花布才有赚头。”
姜青禾晓得土长的为人,这也没啥不能说的。
“那你就真只想卖染料不成,”土长问她。
姜青禾摇头,“我更想土长你牵个头,大伙都染线织布,再卖出去,有钱一起赚吗。”
土长找了棵大树底坐下,她说:“你的意思是在湾里开个染坊?”
“我步子还没想迈那么大,”姜青禾觉得土长太抬举她了。
“俺以为你帮着卖皮子的给皮作局牵过线,胆子能大些,”土长无奈摇摇头,“连染坊你都不敢想,那你还想做个啥?”
“我想赚小钱,”姜青禾说得很老实,赚大钱总得慢慢来,她又不能一步登天。
“你晓得苗阿婆为啥让你来找俺吗,”土长突然出声,她指着前面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棉田说:“因为俺之前去找过她,就是为染布的事,种棉花前俺就想着这事了。”
“想不到吧,”土长笑笑,“瞧到那片棉田了没,俺爹还在当土长时,”
她瞧到姜青禾明显惊讶的表情,猜出是啥意思,“你不会真信了些啥的鬼话吧?”
“不是说,这里风气剽悍,当土长只要拳头够硬就成…”姜青禾越说声音越小,不怪她相信,她问过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土长耸了耸肩,“确实,他们没一个能打的过俺的,但更要紧的是,谁叫俺爹是土长呢。害,陈年旧事没啥好说道的。”
“刚说到哪了,哦,俺爹还在时,俺还去西城域瞅过,”土长从没跟谁说过这段经历,此时话赶话,忍不住多说了点。
“那边的好,俺没法子说,十个春山湾都比不上。女人身上穿的色又艳又翠,俺之前见过最好看的色就是红的。”
“那里瓜果又多又甜,地里的土多好啊,肥得能捏出油来似的,棉田一片接一片,街上卖的没几匹灰布,全都是亮布。”
“俺年轻的时候被迷花了眼,还买了好几匹带回来,现在还搁在屋里头没动过。”
现在土长已经不年轻了,将近四十的年纪,可她对早前曾看到过的亮色,到现在也没办法忘怀。
土长肩背放松,靠在树干上,她悠悠地道:“也就跟你能说了,毕竟南边染布的更多,见到啥也不稀奇。
实话跟你说吧,这么些年,一睁眼见的不是土就是灰,俺也腻味了。”
姜青禾无疑是个很好的听众,她不说话,但总会时不时通过点头或嗯几声来表示自己再听。
其实她内心太过触动,不知道说啥好。在来见土长之前,她甚至写了三四张的手稿,上面列举了种种问题。
可是,愣是一个没用上。
“那土长你是怎么想的呢,在湾里开个染坊?”姜青禾问,她倒也没觉得断了自己的财路。赚钱不就是这样,一路走不通再换另一路走,不必死磕。
土长点头,“染坊俺是一定得给办起来的,连地方俺都选好了。”
“我们那?”姜青禾见土长盯着她,猜测道。
“是啊,就沟渠边的空地上,”土长考量过,“你们那地太空了,人又少,以后要造啥,俺基本会往你们那挪,人气兴旺点。”
这会儿姜青禾真的有点怔住,最初到这时,她确实嫌冷清没有点人气。可现在吧,习惯了就这么两三户人家,却说要往这头发展了。
在姜青禾愣神之际,土长实话实说:“老实讲,你不适合做买卖,尤其是大买卖。”
“你太稳扎稳打了,生怕生意扑了,手里头亏空是不是?要是小本生意,一点点攒也就算了。”
“可你想做染线,想叫大伙来你这染,你染一次定几个钱,有人不想给胡搅蛮缠的时候你咋办?来你这撒泼打滚骂你,还说你是溜来户子时,你都能招架得住?”
姜青禾跟被戳中脊梁骨似的,她确实没法子,而且她的性格就注定她不会泼辣。
而且土长说得很对,她要是真的敢想敢做,生意早早就铺开了。
“你别觉得俺在贬低你,不是的,”土长语重心长,“你不适合做买卖,但你很适合谈买卖阿,你做歇家真的有赚头。”
“染坊暂且染啥色都再说,但染出来的东西俺希望由你来卖。俺能保证分你至少两成的利。”
“你想想吧,想好了俺们再来谈谈染坊的以后。”
姜青禾回到家时还有点懵,徐祯给她倒了杯水,关切地问道:“咋了,见土长不顺利?”
她趴在桌子上,伸出只手摇了摇,有气无力,“你懂啥是去游说别人,结果反被招安了吗。”
掏出怀里的布料,以及鼓鼓囊囊一叠的手稿,她指指这,“压根没用上一点。”
“土长她说,她早就想建个染坊了,”她又指指自己,“请我去卖布,给我至少两成的利。”
“我觉得这比我自己想的,卖啥染料能有赚头,”姜青禾捋捋自己的头发,她苦恼,“可我大话都跟苗婶说出口了。”
天杀的,她前几天有多自信昂扬,现在就有多萎靡不振。
徐祯摸摸她的背,来了句冷笑话,“这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闭嘴阿,”姜青禾伸手捂住他的嘴。
蔓蔓从外面跑进来找水喝,看见自家爹娘缠在一起,她脚犹豫着没伸进来。
然后她捂住自己的眼睛,五指分开,露出好几道缝说:“我没看见。”
她不想看,但她好好奇。
姜青禾:“?”
徐祯:“?”
两人得出:这娃傻了吧。
姜青禾拉过她,数落道:“就知道疯跑,出了一身的汗,坐在歇会儿,徐祯你看住了,我出去趟。”
一想到见苗阿婆要说的事,姜青禾一路打了好些腹稿,结果见到人时,啥也没用上,直接全盘脱出了。
“害,俺当啥呢,”苗阿婆摆弄着晒干的陈年菊花,“土长那会儿来找俺,俺没应。谁知道你也想做这生意,俺想这不凑巧了,让你去找土长是通声气,还能搭个伙呢。”
“不过土长说的是,这染布买卖你还是别掺手好,就该土长出头大伙才愿意卖她个面子,人心才齐。”
苗阿婆拍拍她的手,“闺女,土长提的这个很好,你要答应。别顾忌着说应承俺了,俺现在去找土长说,要做染坊的大主事。”
“真去?”姜青禾小声问。
苗阿婆被激了下,硬着脖子点头,“现在去。”
下一刻两人就坐在土长的屋里,喝着热茶规划还没影的染坊的出路。
姜青禾在这个环节只有提建议的作用,大头全是苗阿婆在说,人家才是真正管理过大染坊的人。
她捧着茶盏说:“大伙拿线来染坊染色,一盘线一个麻钱。不想给钱又想染的,不接受用粮食、菜蔬来抵,可以用干红花饼、干槐米、姜黄粉、苏木…”
苗阿婆一口气说了好些种染料,还补充道:“靛蓝汁绝对不行,汁的深浅不同,拿来会坏。”
“所以开染坊,要招人。除俺之外,还得找个眼神特利的染匠,能相互盯着,一头独大是万万要不得的。”
“还得要有力气大心又细的人,染线染布力气不大,搅不动。”
苗阿婆想到哪说哪,“还有人怕自家跟旁人的家线混了,记号头别忘了做。像俺们当初染布,从布里穿孔,挂木牌的。”
“染啥色都有名堂的,布头边角钻孔的,蓝要染得深,往里一指则染二蓝,颜色浅些…,四角要是都栓了,那就是做衣裳,染蓝印花的。”
染坊里的门道多着呢,没个领头的,做这门生意都是瞎扯。
三人就染坊的相关事宜,谈论了两三天,终于全都商议好。
四月下旬,位于沟渠旁的染坊悄悄动土。
此时湾里人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们将经历一场持续很久的颜色改变风潮。
第63章 土地生色【上】
染坊动土悄无声息, 可起屋的架势却不小,占了半亩地以上。还不包括前院的晒布场,以及后院和旁边足有两亩地的染料种植区。
这么大的动静,足以惊动每天在棉田和自家往返的妇人, 谁叫这地方位置好, 就在去往棉田的大道旁。
除非眼瞎耳聋才瞧不见。
耳背的王大娘瞅着那一溜砖头, 第三遍问,“你说这建的啥?茅房?”
三德叔快扒着她耳朵喊了,“染坊,染坊阿大娘。”
“染啥嘞,恁给支会声阿, ”旁边心急的妇人粗嗓子喊道。
从后头小道上走来的一群妇人也围了上来,其中杏花婶说:“俺去过镇上那染坊, 那色翠蓝翠蓝的, 俺都不敢上手摸。”
“叔, 你晓得啥不, 这染坊要染个啥嘞?”
“俺咋晓得染啥, ”三德叔杵着铁锨,“倒是听了一嘴, 每家要是想染啥, 得掏钱来染。”
这下连王大娘也不耳背了, 揣着篮子就走, 脸子一味多, 嘀嘀咕咕,“一个两个都巴着俺兜里的那几个子, 俺挣死巴活的。”
“拿粮食啥抵成不,”有个嫂子问。
三德叔摇头。
“鸡子呢?俺家的那鸡下可好了。”
三德叔又摇头。
那群妇人哗啦啦站起身来走了, 气不忿嚷道:“就顾要钱!”
“掉钱眼里去了,俺跟你们讲,染啥色,就算这染红翠翠,俺也不染,”大娘叉着腰,往边上呸了口唾沫。
“给上些颜色就大红大绿的染,以后还得了,俺叫大伙都别来。”
在这里要从她们口袋里掏钱,那比七月干旱天下雨还要难点。
三德叔掏出旱烟猛吸了一大口,吐出口烟说:“你瞅瞅这群人的德行,掏钱谁来染。俺是真老糊涂了,不晓得土长咋想的。”
徐祯没做声,转头回去跟姜青禾原原本本转述,她也没有丝毫意外。
“还不知道染的啥样,染啥色,就说要先从她们兜里掏钱,当然不愿意。”
姜青禾半点不着急,慢慢悠悠地说:“懂啥叫水行哩,磨转哩,十二个骆驼驮炭哩。”
自然是不管啥事都有应对的法子,等染坊造好再说。
姜青禾现在对染坊的期待,可以比肩自家造屋的雀跃心情。
为此她上午忙完地里的活,下午去染坊商量大小事宜,夜里在写完每日必完成的蔓蔓日记后,还有余力开始写房子事记。
染坊也算是她房子装修中,不可缺少的一步,她觉得很有必要记录。
这次她没有专门按照日期,而是随心所欲地写,有时候还穿插点涂鸦。
诸如,徐祯的木工房里又嘎吱嘎吱地响,他今天说,梦里都在锯木头。
按他的描述,他在梦里锯完木头就开始拼柜子,那个柜子拼完跟苗阿婆说的储存染料的柜子一样。
又高又大,柜子的抽屉拉开很深,格子二三十个,还用的是白蜡木,防虫又防蛀。
醒了后他以为自己柜子做完了,高高兴兴走到木工房,进门后才懊恼地想起来,连木头都还没砍。
害,白高兴一场。
又比如,徐祯说不想做柜子了,他做完了染料储藏柜,染色布头存放的柜子,大大小小各色柜子。
做到没有白天和黑夜。
我特别心疼他,然后塞给他另外几张图纸。
柜子不想做了,那就换换口味,做桌子吧。
至今也忘不了徐祯的神情,像个蒸饭的木桶,看似在生闷气,其实刷刷往外冒白气。
毕竟这年头,桌子也不好做,更不好做的是染坊的桌子啊。
像捶布桌,要求使劲捶也捶不烂,用来捶线和布匹脱浆。
徐祯说先把他给捶了吧。
染坊一定要有长桌用来刮布刮线,多长呢,计数单位是蔓蔓的话,大概是两个,因为她刚好一米左右。
染坊事记里还写道,晾晒场比染坊先竣工了,可喜可贺。
姜青禾描述,每次走进晒布场的时候,就像行走在森林,只可惜这里的树,没有叶子没有枝杈,全是光杆。
抬头能见到一根根横着的木条,低头能瞧见地上切割出来的光影。
姜青禾是晌午抽空写的,写到这蔓蔓跑进来,现在日头有点晒了,她小脸红扑扑的。
蔓蔓拉着她往外走,她松开手比划,“外面有好高的木头,跟树一样。”
“娘,它会发芽,会开花吗?”蔓蔓走在前面,又转过头问。
姜青禾回她,“会长布和彩线。”
蔓蔓不信,“骗小孩,树上不会长布,也不会长线,只会长花和果子。”
她认识树阿,长满白花的槐树,以后会生果的柿子树,还有生了新芽的枣树,她才不会被骗呢。
“过几天你瞧瞧,能不能长出线和布,走吧,娘带你去染坊里面瞅瞅,”姜青禾在门口换了鞋,牵着蔓蔓往外走。
去往染坊的途中碰见了虎妮和宋大花,两人聊得正起劲,手不停地比划,半天没走出一步。
二妞子和虎子一脸呆滞地蹲在那,小草在拿木头撅草根,蔓蔓兴冲冲跑上去。
“说啥嘞?”姜青禾上去拍了拍两人,宋大花拉了她一把,凑过来说:“你去染坊那看了没,好些人哟,当初嘴巴硬气得很,说啥子也不染的。”
“还说啥,”宋大花清嗓子开始学那些人讲话,“还没见染啥就要钱,这不是活人眼里下蛆,阴沟里哨狼,奸得很。”
虎妮也插了句,“俺都听了不少嘞,湾口那二牛媳妇,说啥牛不喝水往角叉里按哩,就不染。”
“说呗,”姜青禾半点没生气,因为没必要。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
“你咋都不气,俺都气得恨不得上去撕她们的嘴,”宋大花跺脚。
姜青禾笑,“让她们说去吧,反正到时候染坊招工时,又眼巴巴地来了。”
她说:“来了也不招她们。”
“啥?”
“啊?”
虎妮惊讶,“染坊还要招伙计啊?”
“你咋一点口风都没露过嘞,”宋大花真急了。
“还没定好招几个人,你俩别给我说漏嘴了”,姜青禾压低声音,“要是想做到那天就去试试,能不能招上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她指指上头,“土长拍板的。”
“有多少钱啊?”宋大花面露惊喜。
姜青禾说:“七八个钱一天肯定是有的。”
“哎呦,那可真不错了。”
三个人站在原地愣是没脚没动,只有嘴皮子在动。
二妞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拿树杈子刨着土,“俺娘嘞,啥时候能说完哟。”
蔓蔓玩够了土,拍拍自己的手,插到三人中间喊:“娘,走,走,去染坊,别说了。”
“哎呦,净顾着说话了,把正事给忘了,”宋大花一拍大腿赶紧抬步。
蔓蔓骄傲地冲二妞子抬了抬下巴,二妞子抱拳,实在是厉害。要知道每回碰上人,她娘不说个半个时辰不带歇的。
一群人走在染坊的路上,最先入目的就是那晒布架,一根根三四米高,扎在土里,直往天上冲。
由于不是一根,而是十几二十根,所以瞧着又很惊人,以至于那群汉子在木头架直转悠,一个个惊叹,“这么老高的木头,砍砍可不容易。”
妇人则三五成群挨着说话,姜青禾走进听了一嘴,好些人口风也不像当初那么难听了。
“一麻钱染一捆线,染得好就染呗,比去镇上染总合算些。”
“害,谁说不是,你瞧瞧里头的那架势,说不准真啥色都能染,到镇上起光给筏子客就得两个麻钱嘞,”圆脸盘的女人说。
那个爱占便宜的水根媳妇尖着嗓子说:“凭啥要钱,俺拿粮食换都不乐意的玩意,指定染不出啥好东西,俺就不染。”
宋大花呛了她一句,“不染你来看啥?”
水根媳妇跟宋大花吵过,自知说不过她,环臂哼了声。
染坊内部建造得差不多了,还有门窗要收尾,姜青禾走进去问了三德叔,能不能叫大伙进来瞧瞧。
得了他应允后,姜青禾走出来踩在块石头柱子上,她喊了声,“各位叔婆嫂子,要是想进,现在可以进去瞅瞅。”
“这染坊你开的啊,黑心的玩意,”水根媳妇嚷道。
这么多天,大伙猜了那么久,愣是没打听出来,这染坊到底谁建的,三德叔没说,姜青禾这一帮人更不会说。
底下一伙子人开始交头接耳,姜青禾没恼,她反而笑了声,“嫂子抬举我了,我哪有那钱开染坊?”
“咋没钱,你才来这多久啊,那屋起的,啧啧,摆阔是不,染坊就是你开的,”水根媳妇尖声尖气地叫喊。
宋大花跟虎妮想堵了她的嘴,姜青禾摆摆手,她叹口气,“嫂子你真误会了,你瞅我屋子起得好是不?”
她环顾一圈,语气可怜,“那是我找钱庄借的,十两呐,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还得起,要不嫂子你借我点。”
水根媳妇不说话了,其他妇人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停下了,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瞧她。
娘嘞,哪来的二妮子哟。
借十两银子去盖房,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从今天起,湾里会永远流传姜青禾盖房的传说。
那些早就因为那座好房子嘀嘀咕咕,又或者背后嚼舌根的,一下全舒坦了。
姜青禾也舒坦了,至少以后大伙往来,不再老是扯着她的房子说事了,以前含糊其辞,反而叫她们猜的越厉害,索性编点谎话。
她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她又拍了拍手,吸引大伙的目光,“这染坊不是我的,它是土长为大伙建的!”
“啥意思?”
“啥叫为俺们建的,俺们可没答应哈。”
“对头对头,给俺们建的还要钱,这说得过去吗?”
宋大花白了那群人一眼,大喊一句,“你听人先讲完再说成不!”
一群人被吼得住了嘴。
姜青禾缓了口气,“是阿,为大伙建的为啥还要钱?”
“这染坊它就是块地,你想要它出粮食出菜蔬,难道光撒种就能自个儿长出东西来?”
“你不翻土,不犁地,不漾粪,不间苗,不拔杂草,不天天去看顾,这地里的东西能长好吗?”
“长得好才见鬼了”宋大花喊,“俺可没见过。”
“地它光撒种都长不好,你们还说牲口要好,勤添加勤喂,夜草还要饱。咋到了染坊,就变样了呢?
不给钱,线能染出色来吗,明矾水不要钱的吗?大伙来白做工吗?”
姜青禾抓紧道:“染坊染线说是要给钱,那钱是给谁的?是给大伙的啊!”
“这钱俺们给出去了,咋又给俺们了,你会不会说,”大娘跳起来喊。
“咋不是给你们的,你们以为为啥要收钱啊,土长说了,染完的线要是织成了布,各家收上来,全给你们卖出去!”
“原先褐布啥价阿?一匹顶天了才四五十个钱,但是你要进了染坊,大黄大红一顿染,嘿,一匹布百来个钱都能卖出。”
姜青禾说完最后一句,“差的钱你们想想,别省了这么几个子,丢了五十来个钱。”
她这话无异于是在往河里丢大石块,溅起一大滩水花,久久不能平息。
各家心里盘算着账时,蔓蔓突然问,“娘,五十个钱能买啥啊?”
“能买三四斤的盐,还能买好几包土糖,猪板油也能买七八斤,羊油十斤总有的,吃也吃不完。”
姜青禾这番话死死踩在大伙心坎上。
她们一盘算,好似真的不染色,先因着这一两个钱,损失了五十个钱。
那比剜她们的心还要叫她们难受哩。
“俺染,谁不染谁傻,”
“滚一边去,你染个啥,你家线有俺家多吗?”
……
现场的风向转变,犹如夏风一晃眼滚进了春天里。
姜青禾松了一大口气,她说:“不急,先进来里头瞅瞅。”
蔓蔓跟在后面小声嘀咕,“可算走了。”
哎,大人真是太能说了。
第64章 土地生色【下】
蔓蔓走进了染坊, 她哇了声,旁边二妞子说:“贼拉大。”
大说的不是屋子大,而是染坊里的东西大。
蔓蔓从没见过比她人还高的陶缸,她张开手都只能抱住一半, 踮起脚也没办法瞧到缸底。
“大肚子缸, ”蔓蔓拍拍染缸, 她偷笑着跟小草说,小草也躲在缸后面笑起来。
然后一转头,是六口低矮的大灶口锅。
蔓蔓和小草齐齐哇哇叫了声,她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锅。
“我可以躺进去睡觉,”蔓蔓说, 真像张小床。
小草说:“俺们两个都能躺进去睡。”
她这话说完,旁边黑脸妇人喊, “天老爷嘞, 这锅得费多少铁打呦。”
“打满这几个锅, 半个清水河都要被舀干了, 真是造孽, ”有个老婆子说。
枣花婶叫唤道:“这又是做啥嘞,那个青禾阿, 你来给俺们说说呗, 这稀罕玩意可真多呦。”
姜青禾很乐意给她们说道, 还要详细具体, 不然她们真会以为染个色就收一个钱呢。
“枣花婶你说的那个架子阿, 那是染完后先挂那,看水滴在这排水沟里, 滴干了再晒出去,”姜青禾踩踩地上的一道排水沟。
又指指那十来个的大陶缸说:“这缸还分染缸和清水缸, 清水缸里还分了水缸和碱缸。婶子你们可别觉得这布和线搁里头一放就染成了。”
“那是有门道在里头的,线也就罢了,你要染麻布,自家浆衣服晾干的时候也梆硬对不?”
“可不是,还得再捶捣几遍才服帖了,”有个嫂子回。
“那你瞅布硬成那样子,能染透色吗,这布拿到染坊里来,得先给搁放了土碱的缸里一天才成,脱了浆还得拿到那桌子上,一遍遍捶才好染嘞。”
姜青禾务必让她们知道,这钱挣得多不容易,从大锅煮料费几个小时到还有煮布,以及染色搅拌不停手等等。
说得大伙那叫个晕头转向,姜青禾还带着她们去了储藏室,拉开一个个抽屉给她们瞅,“这是明矾你们熟得吧,这还有青矾,也是来上色的。”
她掀开旁边的桶,“还有这白灰,以及自己烧的土碱,一大捆线一个钱,布头两个钱,自家染买买都费钱是不。”
“你说的名堂这么多,谁晓得你们染出来啥样子,”水根媳妇她还是心疼钱,骨头里挑刺。
“过两天来瞅瞅,眼下啥还没置办好,”姜青禾倒不是搪塞,土长和苗阿婆今天去买红染料了,还没回,染色得晚些时候。
一群女人又问个不停,姜青禾答得口干舌燥,脑子胀得要命。
她忍不住想,这群人是比别人多了张嘴吗。
送她们出门时,姜青禾着实松了口气,然后开始往回穿过几扇门,折回去找蔓蔓。
她在门口边上看,连个人影都没瞧到,她正想喊,结果发现锅里有东西在动,下一刻露出只脚。
她揉揉自己的眉心。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这话真没错。
她走过去,只见蔓蔓四仰八叉地躺在锅里,一只脚翘在小草身上,另一只脚则搭在灶台边,还打起了小呼噜。
两个娃头挨着头睡得正香。
姜青禾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索性喊了虎妮来,轻手轻脚地把两个娃分开,各自抱一个。
老沉一个娃,姜青禾差点没抱住。
虎妮瞥她,伸手捞过,她一手一个都抱得住。
姜青禾佩服至极,她小声说:“给你走个后门。”
“啥后门?”虎妮不解。
“你来染坊里搅大料,就你这力气和身板,没几个人比得过你。”
虎妮骄傲,“那是,俺能一个人挑两个口缸” ,她转眼变脸,“可俺地里的活咋整,俺娘得追着俺打。”
姜青禾暗自翻了个白眼,啥时候四婆真打了。
虎妮将蔓蔓抱进屋,姜青禾从墙上拿起围裙,边系边说:“别走了,晚上叫四婆也来吃。”
“那你可有福了,”虎妮安置好小草,走出来说:“俺娘做了甜醅子,俺去舀一盅来哈。”
“你全拿来我也不介意。”
“美死你得了。”
甜醅子一开盖,淡淡的酒香气随之飘散,熏得已经走到灶房门口的蔓蔓咽了咽口水,耸了耸鼻子,摸着路走进去。
她头发全散了,东一簇西一撮,揉着眼睛像是刚睡醒的小兽,迷蒙中寻找香气的来源。
四婆笑眯眯搂过了她,让虎妮找了把梳子,蔓蔓还没睡醒,趴在四婆的膝盖上,四婆轻轻给她梳顺头发。
“婆婆,”蔓蔓醒来后抱住她,嗅来嗅去的,“婆婆你带啥好吃的来了?”
宋大花坐在一边大笑,“青禾你瞅你家这崽子。”
姜青禾有啥办法,招呼道:“来吃婆婆做的甜醅子。”
“我要多多,小草姐姐呢,”蔓蔓被四婆牵过去时说。
虎妮喝完一碗后抹抹嘴,“还在睡呢,晚点叫她。”
蔓蔓坐在她专属的小凳子上,捧着小碗,闷了一大口甜醅子,甜滋滋又带着点酒香,嚼着软软的莜麦,让她忍不住眯起眼。
这种用莜麦舂了皮,煮到八成熟晾凉,放曲子发酵两三天的甜酿,夏天热气腾腾时,煨在冷水里,一碗就能解了大半暑气。
甜酒香真让人不能拒绝,连徐祯都舀了两碗,小口小口品着。刚醒的小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塞了一小碗,她茫然地舀起,塞进嘴里,呀,好甜。
二妞子和虎子则端着碗蹲在地上吃,按他们俩的话来说,这样吃才得劲。
灶台里的干鱼还炖着,可没人在意。
土长和苗阿婆就是这时候来的。
先进门的土长还愣了下,“这么早吃甜醅子了?”
“哎哟,这味可真香呐,”苗阿婆说。
“快来喝一碗,”四婆给舀了满满两大碗,姜青禾拉了凳子请两人坐下。
这让一路风尘仆仆,晌午只吃了个干馍馍配水的两人,一时饥肠辘辘起来,没有多客气。
喝完又舀干净莜麦,才觉得浑身都有劲了。
坐在透光的屋子里,孩童满屋,锅里有菜,大人全都有说有笑,捧着碗甜醅子,两人都生出种,日子就该这样过的感觉。
“瞧都忘了正事,俺来这,是想说明个一早来染布哈,大伙都先上手试试哈,好的就留下当伙计成不?”
土长带了点笑,“四婆要是来,俺也给你招进去当伙计。”
“哎呦,俺这老胳膊老腿了可不成,”四婆笑着拒绝。
蔓蔓嘴里的莜麦还没完全咽下,她站起来举起手,大声自荐,“我们这种小胳膊小腿能去吗?”
一时屋里大笑起来,苗阿婆笑得快岔气了,直说:“能去能去。”
隔日天没亮,蔓蔓还真醒了,跟着一起去了染坊。
反正她一路上,都趴在她爹的背上呼呼大睡,进了染坊就躺在长桌上,盖了衣服又睡了一觉才醒。
姜青禾叮嘱她,“不要乱跑,尤其在煮东西,你不要跑过去。”
蔓蔓点点头,她不跑,她小小步地走。
这时的染坊点了蜡烛,四角又插了火把,黄蒙蒙的灯光下,两口大锅咕噜噜煮着水。
染缸里红花饼的臭味很重,刺得人鼻尖发痒,蔓蔓打了个大喷嚏。
红花染色前得过几遍碱水,这个度好没好,只有苗阿婆能掌握。
之前姜青禾学的那些都是皮毛,真正要上手染的色全都一样,不偏色,压根做不到。
苗阿婆所有染缸里的红花饼和碱水配比,基本一样,染出来的色很正。
正宗的红花染很麻烦,澄完碱水后,还得放酸梅水,也不知道土长哪里找的酸梅,酸的要命,加酸才能出红。
一浇下去,屋里的人全都打了个大喷嚏。
可染正红就得用红花,不过初上色很浅,得染十几遍才能出大红,在市面特别抢手。茜草和茜根染出来的是暗红,适合做日常衣物,苏木染出来是木红色,姜青禾挺喜欢,红而不艳。
宋大花跟虎妮搅着羊毛线,让它浸到缸底,苗阿婆反复叮嘱,“这红最怕碱水,碰了碱水就褪回白色。”
“阿,”宋大花惊奇,“那不是都不能用浆糊浆洗了。”
虎妮憨笑,“那不挺好,洗了再拿回来染呗。”
姜青禾说:“红花染的线只做被罩,染色太麻烦的,要价得高。湾里大伙用苏木染。”
茜草煮了再用明矾固色的,虽然颜色比红花染出来的要暗,可它耐酸碱,固色性好,省去了不少时间。
苏木加上五倍子染出来,明矾固色,用这种染料还有个好处,姜青禾煮料时笑着说:“到时候还能放鸡蛋在锅里煮,染红卖出去。”
“成啊,”土长赞同,“挺有搞头。”
蔓蔓没听懂,她也喊,“成啊。”
喊完接着窝在灶台边,苗阿婆说给她煨番薯吃,她等着吃番薯呢。
吃了小而甜的番薯,她又四处转悠,屋里还有个婆婆,土长的奶奶也闲不住来帮忙。
她喊蔓蔓过去,一大一小来染指甲,拿了点红花水。用木条子蘸在指甲等它晕染开,多染几次指甲上能染一层红。
虽然一洗就没了,可蔓蔓还是很臭美的,左看右看,美滋滋地欣赏。
她还被徐祯抱着去晒染好的毛线,抬高手一根根挂在晾晒架上。
蔓蔓瞧着,她笑着拍手说:“木条子真的会长出彩线。”
回到屋里时,虎妮高兴地喊:“出红了!”
宋大花指着桶里那块红麻布,笑着跳脚:“真出红了,哎呦这红色真喜庆啊!”
土长沉稳的脸上也挂着笑,苗阿婆背过身去摸眼睛,姜青禾笑道:“真好,红红火火嘛。”
她们几个要是再年轻十来岁,指定得嚷破屋顶,再跳着欢呼雀跃,伸手拥抱在一起。
蔓蔓也喊:“红红火火哟。”
她还不知道这一块红布对于大人的高兴,可她明白,红色真好看啊。
大家笑过后,几人合力将染成红色的麻布挂在外面,虽然没那么鲜艳,可随风飘摇时,像是生在枝头的花。
一伙人都站在晾晒场下,瞧着那深浅不一的红,又凝神细看这块红布。
染出来时,每个人都为它欢呼过,可如今横挂在木杆上,又有种别样的感觉。
大伙还穿着或灰或青的衣裳,可却染出来了那样漂亮的红。
“做成招幌挂在这里吧,”姜青禾一说,大伙全都应声。
让第一块红留在染坊,希望以后能从这片土地上生出更多的红,更多的颜色。
第65章 红
那些早起种地的人们, 背着锄头从小道经过,远远就瞟到了有一团红。
“啥玩意?”老头茫然地问。
四处黄漫漫的地,草芽匍匐,而油菜苗才刚探出, 连高耸遮蔽的树都没有, 那红艳艳一抬头便能瞧见。
“咱们去瞅瞅, ”大娘推着前头的婶子,一伙人下了土道,拥着赶紧往染坊去了。
走到那挂着大红布的前头,迈不动脚,哪有人不爱艳的。
“俺还道她们是白捞毛, 啥色也出不了,顶多染个大蓝, ”嘴边长了个痦子芳姑叹道, “多好的布, 连个揪揪也没得, 平整得很。”
矮妇人说:“可不是咋的, 要是有布索索就好了,红艳艳的, 俺给鞔在鞋帮上, 给俺闺女做双红布鞋, ”
边上有个婶子拍着大腿喊, “染啥线嘞, 就该染个布头,晚点春耕又农忙, 夜里织褐子眼神不好使。”
“要是能染些布头,俺现在取钱去, 染了红给闺女小子的那衣裳,绲几条边,也算穿件春衫了是不?”
眼见着红布,大伙兴头上来,也忘了要上工,也不找地坐下。背着篓子,手里要不拿着草镰,要不是锄头,说得唾沫横飞。
“俺想给娃做个绌口子,栓两条绳,多耐看。”
有个小媳妇,脸庞还生嫩的,她捂着嘴笑道:“有红布索索,俺只想给自个儿凑一凑,做两双夹袜,现下能穿,到收了棉,絮一层,那不是入了冬也能穿。”
“那俺扎自个儿头上,谁说麦子颜色不能戴红了,”妇人指指自己后脑绾的发髻,上头只包了个黑线编的网罩。
也有说到里衣、裹肚等贴身的衣物,全都围着笑开了,笑声爽朗。
一日复一日的生活,从没点新奇的颜色,像只石碾子似的年复一年枯燥转动。
但她们终归不是石碾子,过节时都忍不住花上两个钱到镇上逛逛,经过布店,不买也得瞅过瘾了才走。
更别提大市的时候,也舍得掏出几个子,买点布索索,糊成鞋面子,走亲访友的时候穿。
她们越说越起劲,染坊正做活的人,也忍不住走出来听一嘴。
有婶子瞟见了,连忙大声问,“哎,土长,你说是不是该染些布索索?”
“一直说染色,染了织褐布,哪有那么多羊毛线嘞,染布索索挺合算,俺也愿意掏钱买上点。”
“是嘞是嘞,”
“真要买布索索?别俺们染了,你们也不要,”土长故意这么说,其实她早就听见心里去了。
“谁不要,染,”花婆子颤颤巍巍地说,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头,里三层半三层包着,一解开露出五个麻钱。
她全掏出来,抖着手放在土长手上,“染吧,俺婆子买,买了裁一段给俺孙女做个头花,娃苦哩。”
“你们大伙都听俺婆子说一句哈,”
这时更多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男男女女都有,花婆子也不打怵,慢吞吞地说:“前些天,大伙都说做啥开个染坊,黑了心才要钱。可俺盼着哩,俺这个腿脚,连镇上都去不得。”
“过年想给娃扯块红布头,做件钻钻儿都没法子,俺孙女才三岁,媳妇儿子又不在家。湾里其他女娃都带了头花,俺孙女远远瞧着,俺心里难受啊。”
花婆子从不往外说苦,她本来就是湾里一等一能吃苦的,腿脚不好使,愣是能种出几亩田地,一个人拉扯着孙女,衣裳也总浆洗得干净。
她的话大伙都老老实实听着。
“俺说你们闹啥,俺婆子真不晓得,先前种棉的时候,俺这心里老得劲了。家里又没头羊,入冬哪有羊毛做衣裳穿。种了棉多好啊,俺早也盼,晚也盼,入秋就不用缩得跟个孙子似了。”
“有个染坊就更好了,要钱咋了,去镇上你想买还买不着嘞。眼下就搁自己眼前头,倒是犯了病,得要挤兑。俺是没钱,可俺有良心。”
花婆子拉着土长的手说:“俺都晓得,俺啥明白。”
土长说不出话来,只是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俺可是都说好话的,瞅瞅你们这伙人,一点东西就要闹腾,不想染就滚犊子,俺染,俺掏钱,”胖婶子哼了声。
气势摆得很足,然后上手摸了一遍,又嘿嘿干笑道:“出门急,一个子也没带,俺晚点回去取去,土长你给俺记个名哈,俺才不赖账。”
“还有俺,俺来五个钱的成不,给俺记下。”
“俺俺俺,俺出钱!”
一下全涌到土长面前,要求记个名,她们不染色,但她们要布头。
姜青禾耳朵充斥着各种叫嚷的声音,手握着毛笔写得飞快,每次都怕毛笔滴了墨团在纸上,提心吊胆地写完。
她想过很多次染坊的第一笔生意,可能是麻布又或者是羊毛线,但没想过是卖布索索。
苗阿婆给她端了杯茶,慈祥地笑笑,“在发愁去哪找布索索?”
“也没有,”姜青禾揉着自己的脑袋,她觉得自己以前的思维根深蒂固,压根没摸清,也不懂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全靠莽劲。
“那就是在想,为啥她们不想染线,掏钱都想要布索索了是吧,”苗阿婆拉了把椅子坐到她边上来,“都节省惯了,俺们这地方又不出啥色,染蓝的也不算多,沤麻泥简便,所以都将布往泥里搁,染黑穿身上耐脏。”
“镇上布又贵,一尺都舍不得买,能匀出几个钱,也只能买布索索,色翠的都要靠抢。湾里好些人家过年也不扯新布,靠攒的布头,绲个衣裳边,贴个鞋面就算体面了。”
“你别瞅她们好些要布索索的,其实都给攒着,四时八节的时候拿出来。”
姜青禾一时沉默,她抠着笔杆子,花婆子的话给了她挺大触动,她问:“去哪能买到布头呢?”
她完全忘记了,当初找到土长说要卖染料的时候,她一心是全想着要赚钱的。
可现在,她却在想,怎么能以最低的价格,买到大的布头染色。
“明早跟俺去趟布坊。”
苗阿婆以前能在染坊里做管事,自然也有布坊的门路,她知道布坊有很多粗白布的长布头,裁衣裳会留下一大批,只不过要走门路。
她舍了老脸去问问。
不过布坊那管事也是个熟脸,早前经常来染坊的,以前他有批衣裳染色没染好,还是苗阿婆给他办妥的。
当即拍板匀给她将近半车的布索索,宽窄长短都有的,给了最低的价。
还说下个月有批细布的货,要是她要,也给留着,只管过来拿便是了。
回程的路上,苗阿婆守着这一堆的布头,她感慨:“人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那婶你回去,听见她们的叫唤,指定更没白活,”姜青禾打趣。
她也真没说错,当车刚在染坊门口停下,守在门口的宋大花大喊,“天嘞,你们把布坊守门的打死了不成?”
这别致的说话方式,让姜青禾无话可说,她拎着两捆布往门里走,“不止,我还进去把布坊的管事给绑了,这布全是我偷的。”
宋大花完全没搭理她,“哎呀,这布索索老大一块,拼几块能给二妞子做件衣裳了。”
虎妮用手肘杵杵姜青禾,“你们真没塞啥给管事的?”
“你们两个尽由嘴胡拉,”姜青禾伸手在她俩后背一人拍了一掌,“拿进去吧,别瞎叨叨。”
“哎!”两人笑得跟二傻子似的。
染完这么一大批的布头只用了三天,染布头最大的好是不用控色,染出啥色就是啥色。
所以很深的红也有,浅红也有,反正红色深深浅浅基本没有相同的。
卖给湾里人前,土长说:“你们可以先挑,二十个钱四十条布头。”
宋大花不可置信,“四十条?四十条?”
虎妮揉了揉耳朵,“俺还没耳背,别喊那么响。”
“先给我来四十个钱,”姜青禾甩了两串钱。
“你要这老些,挂身上阿?”宋大花恨不得摇摇她的脑袋。
姜青禾蹲在地上翻红布,呸了一声,“你懂啥,我做了衣裳自个儿穿。”
她受够了,今年春末最后几天,她要穿新衣。
把焊死在身上的灰黑色给扔了。
“能做一身不,可着你先挑吧,”宋大花满脸带笑地说,“反正俺们身量差不多,俺又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到时候只管问你借来穿穿。”
“我呸,”姜青禾笑着啐了她一口。
苗阿婆笑道:“赶紧挑吧,晌午后她们可就来拿了。”
哪里等得到晌午后,晌午刚歇了工,洗完手一群妇人乌泱泱地来了,围得屋里连个光都瞧不见,更过境的蝗虫似的。
一个个大喊大叫,“俺的娘嘞,还有这么大块的布头,一个钱一块,先给俺来十块。”
“滚你爹的,你都拿了,俺们拿啥,不准给她!”
为着块红布头互相撕扯,姜青禾偷偷问土长,“拉不拉?”
“那娘们力气大得跟头虎似的,俺不拉,”土长摇头,别到时候胳膊都给卸下来。
“让她们抢吧,好些年没看见过湾里妇人扯头花了。”
可她们抢的也不是头花,也并没有真恼,都笑着打闹。
有的挑中大块赶紧塞自己手里,有的则拿着红布头喊:“水河,这块布头方正,你家闺女不是要到好事了,赶紧拿着,到时候图个喜庆。”
“可多亏了你眼亮,这块长布的你拿着,你老娘不是过生了,拿去做个包头。”
大家难得有这样高兴的时候,欢欢喜喜地挑了一块又一块,这也舍不得放,那也舍不得扔,直想着都收进自己怀里。
花婆子也领着她的孙女来了,祖孙俩挨着边,知道任她们挑后,花婆子笑了后又抹了把眼睛。
每挑一块就跟孙女说:“这拼了给你做条红裤子成不?再给你做对头花?”
小孙女笑,她虽然黑,可眼睛很水灵,奶声子说:“给奶也做。”
她点了点花婆子对襟袄上破了好几个洞的纽扣,“包扣子。”
“好好好,包扣子。”
这一个下午,湾里的妇人都没下地,要不在自家,要不三五个凑在一起,笸篮里放着针线,笑眯眯地做活。
有的拉着孩子上前,拿着布头比比划划,嘴里念叨:“给你做件红衫子,你过几天穿着去外家走一趟,别给俺在地上滚脏了,过年还得穿的。”
也有的喊娃,“老实给俺坐着,量量你脚长了没,女娃子家家的,整天瞎混。哎呦,真长了,新做双红布鞋,别一天往上盘土,脏了就甭想要了。”
娃们忙不迭点头,出来玩一碰头都纳闷,忙问,“过年了?”
“俺娘转性了,这么红都肯给俺做衣裳了。”
有个年长的女娃满头雾水,“俺娘更不对劲啊,不年不节说要给俺做鞋子,难不成有骚毛鬼,俺得去问问。”
然后摸着挨了一巴掌的脑袋,高高兴兴回来了,大喊:“俺娘没疯!她捡着宝了!”
另一头几个小媳妇则聚在一处,说着做条啥裹肚,能绣个花样更好,再给家里枕头做个红罩子,指定好看。
湾里汉子下工回了家,也纳闷,出来倒洗脚水的功夫碰个面,直到真稀奇。
觉得最稀奇的是姜青禾,她衣裳还没开始做嘞,湾里妇人居然变了样。
她往湾里去找土长的路上,碰见有在灰布头巾上缝了两朵红花的,还有在毛蓝布的单衫上缝了个暗红色的领口。
“你瞅俺这领豁儿好看不,”那婶子指着问姜青禾,眼神中又充满了期待。
其实有点红蓝有点不配,但她说不出不好看,“婶你这手艺可真好,要是你再给衣裳绲条红边,指定更好。”
“是嘞,怪道你能染出这样的色来,俺晚点回去就给绲几条去。”
她走到半路还被个嫂子拉了偏架,那嫂子穿的褐布衣裳上,突兀地缝了两个口兜兜儿。
姜青禾只顾往那上面瞟,硬是被那嫂子拉着问她,“妹子你说,这男的是不是二杠子,非得说娃穿红,没给他。诺你瞅瞅,谁家男人绑腿用红布绑的。”
她低头一看,好家伙,对面男人黑麻布裤子上用红长条的布头紧紧缠了几圈,绑在腿上不伦不类的。
那男的喊:“你个偏心玩意,凭啥你们娘三,俺娘老子都有,俺没有,别扯俺的绑腿。”
姜青禾差点没笑出声,趁着两人又吵起来的时候,赶紧溜走了。
这一路走来,不同于以往全灰黑的样子,这会突兀地在每个人身上出现了红。要不是包头巾,也有的拿来当红腰带,拴在自己的衣服外头。
舍不得的如花婆子,只包了几颗纽扣,又很舍得的,让娃穿了双全红的布鞋。
等第三天时,湾里有娃穿了大红的衫子,也有妇人露出红色的里衣,有人也穿了拼凑起来的红下裙。
好似难得穿个红,都扭捏了几分,不敢高声说话,一个个花檎模样,晒红的脸蛋,闪光的眼神。
谁能说她们不爱美,谁又说她们笨拙地打扮自己,一定不美丽呢?
夜里姜青禾好好洗了次澡,隔天一早穿上她拼凑出来的大红外衫,白色的里衣,裙子做了红白混色的,绲了道黄边,认认真真绾了个发髻。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点恍惚。
徐祯一出来见了她,眼都看直了。
“好看不?”姜青禾笑着问他。
他偏了下视线说:“该抹点红的在脸上。”
其实姜青禾以前长得是好看的,没有攻击性的美,到了这里不捯饬,又加上气候干,风沙大,也渐渐失了模样。
可眼下穿着红,脸上带着笑,按这里夸人的话说叫秀溜。
徐祯揽着她,心跳着很快,真想蔓蔓快点长大,自己一间房阿。
但是他说出口的是:“为什么男的没有新衣裳穿?”
他那么好个大小伙,穿着灰布烂衫站在她旁边,跟个臭要饭的一样。
姜青禾摊手,“谁知道呢。”
反正她最后没把这衣服穿出门,还太招摇了,不承认是被徐祯闹的。
但等她到了染坊,听见有男的“声泪俱下”地喊:“为啥男的没有新衣裳穿?”
“俺们也要穿新衣!染个旁的色来!”
姜青禾第一个念头冒出来,徐祯,乌鸦嘴。
她又看看天,也没下红雨阿。
第66章 五色绳
别瞅春山湾地方小, 二愣子可不少。
过来找土长的那五六个男的,花花肠子一副,净爱些俏的玩意。
长得五大三粗,皮肤墨黑, 一穿白的, 跟乌鸦梳妆——黑里俏似的, 都不忍心多瞅他们一眼。
“凭啥给娘们染啥红丢丢的色,一个个扮的连毛角子都要飞了,”叫黑娃的不满极了,“恁得给俺们也染个瓦蓝的色才成。”
“晚点再说,”土长冷着脸, 蓝草才种下去没多久,哪来的蓝拿过来给他们染。
前儿个才染了红, 哪有步子叉得那么大的。
“那总得给染个旁的色吧, 她们穿新衣裳, 俺们啥也没落着好, ”黑娃大喊。
头上立即挨了土长一掌, 被揪着耳朵往前走,“你以为你是伢伢子, 跟你说话还要提猴猴剥蒜蒜, 耳朵塞驴毛了听不见是不?”
黑娃讨饶, “哎呦, 土长你轻点。”
现在农忙, 土长天天这跑那跑,火气大得很, “你们几个正愁处不愁,愁的驴卵子转筋, 都给俺滚去秧苗地里忙去。”
几个人灰溜溜跑远了。
每年种稻子前,得提前育苗,芒种前一天移栽出来,到了芒种开始下地插秧。
每家的秧苗都是出苗后,按捆分给大伙的。
土长眯着眼瞅他们的背影,“俺也去地里走一趟,他们说的别管,这头那头忙哪有功夫能管得上他们。”
“想染也没法子,布头不够,”苗阿婆背着手摇头,又对姜青禾说:“过来煮料。”
今天染坊里只有她们两人,宋大花跟虎妮下地去了,至于她们还留在这,得把其余毛线给染了。
眼瞅着快到芒种了,没多久就是端午了。这里过端午有个习俗,要带五色线。
不过湾里人最多带个红绳,其他绳线费钱。
但她们要卖钱,苗阿婆调了四小盆染料,分别是红、黄、蓝和黑,至于白压根不用染,只要将白羊毛洗干净就成。
灶台边苗阿婆用木棍搅着染料,姜青禾在一边用拨吊转羊毛线,之前的羊毛线太粗了,编绳线不好看,得要特别细的才好。
“做啥要那么细,一丁点大,手捏着都费劲,”苗阿婆不解。
姜青禾边转着边说:“这样编五色绳好看又省料,之前这搓得跟筷子头一样粗,得费多少毛线。”
“婶,你等着我这弄好,给你编条看看,”姜青禾伸手理了下羊毛线,她低着头看有处打了结的地方,自顾自说,“之前说教婶你打毛线,你说学不上,这绳编手指头更使不上劲,我编条给你。”
“那感情好,俺这手指头费劲能编点啥,你编点俺瞅瞅。”
姜青禾很会编绳,早些时候还摆摊编过不少手链和中国结赚过钱,不过她以前用的是蜡线,现在羊毛线也凑活能用。
她拿出之前染好的几种颜色,虽然粗了点可也能用,先用三股绳编了串麻花练练手。
苗阿婆看见后笑了声,“这俺也会。”
“闹着玩的,”姜青禾笑道,又给拆了,认真选了红色、浅黄和没染色的白,浅黄单独一根,红白一起,三根对折。
苗阿婆也停了搅料的动作,拉了把凳子凑过去看她编,初时也不觉得有多稀奇,直到姜青禾拉紧了绳线,一朵红色小花乍然出现,包裹着白色的花芯。
“嚯,这咋来的,”苗阿婆很是震惊,她在镇上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款式。
姜青禾又放慢动作给她编了个,熟练的话一会儿就能编完一串,没有连接的断口,一朵又一朵小花串成了手链。
“俺可不舍得带,多漂亮啊,”苗阿婆喃喃。
“带呗,坏了再给婶你编,”姜青禾拉进凳子,她又新起了绳来编。
手上动作没停,她低着头编绳,微微侧头跟苗阿婆说:“婶,你说我教湾里人编绳咋样?她们编完按五条绳一个钱收进来,再卖出去。”
“这是你自个儿的本事,你真愿意教给她们?”苗阿婆沉思了会儿问。
姜青禾摇摇头,“这也不算我的看家本事,也是从别人那学来的,能教就教,想着叫大伙也赚点钱。”
苗阿婆叹口气,“你教了她们,有些人可不会念着你的好。”
“我也不是为着叫大伙念我的好,一个人一双手能编多少,编多些卖出去也多,”姜青禾笑了笑,“我也想告诉她们,染了色的线也可以不织成褐布,能做成别的,就算她们不染,那就收她们的毛线自己染,再卖出去。”
苗阿婆没有阻拦她,而是说:“等土长她们来再商量商量。”
可土长和宋大花几个一瞧到编得这样细致的绳串,人家肯教,哪有不应的理。
当天晌午就挨家挨户支会声,今天地里活早点歇,男女老少都来拿着凳来村口,有事要说。
不年不节还赶农忙边上的事情,搞得大伙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但也早早歇了工,小孩拿着矮凳,大人搬了长凳,要不椅子慢悠悠走来。
女人们最近可有得聊,刚找地坐下,屁股挨着凳就指指别人衣裳上的红花,“咋想的,真艳,俺回去拿了那灰衣裳,你给俺也做朵花呗。”
“这有啥,你瞅瞅小凤那,她用皮胶黏了朵红花,粘那筷子上充那发簪。”
“你可别说,瞧着还怪好看的,俺等会儿去问问咋做的。”
说到兴头上又放声大笑,叫那群抽着烟的汉子不解,直说她们都疯了头。
直到土长踩在凳子上时,大伙全都住了嘴,仰头瞧她。
“今儿个叫大伙来,不为别的,说说染坊的事。老有人说,俺们山毛子穿点黑唧唧的色就成了,要啥艳的,下地做活又不耐脏,做啥费钱。”
“俺呸!”
土长站在椅子上,气势半点不减,“啥山毛子就不能穿翠了,一年到头那灰不溜秋的。你们瞅瞅对面草场的蒙人,穿的绿缨缨,红当当的多好。少给俺说些没味味子的话。”
“不过,晚些等打了槐米,也给男的染些能穿的色,省得追着问俺。”
底下一阵笑开,黑娃几个带头大喊:“得嘞!”
土长等安静下来又说:“今儿个找你们,也是给你们谋了个生意,要不要做随你们。”
她拍拍手,一个木头架子从人堆里推了出来,上头悬了一排粗细不一,五颜六色的线。
这倒好,可上面挂着的一串串花色不同,瞧着就别致的手链,一时叫众人看直了眼。
“啥子,瞧着新奇。”
“咋还能编了花,俺瞅瞅,”有人蹬了下板凳,踮起脚往那瞅。
小娃们要不是被爹娘牢牢绑着手,早就蹿上摸摸瞧瞧了。
一阵轰动中,土长敲了锣才停下,姜青禾将木架子移到中间,面对众人投注而来的视线,她不慌不忙地开口:“现下大伙心里肯定在想,这些线又是弄啥名堂嘞?”
“对啊,把俺们喊来做啥子哟。”
姜青禾问:“想不想五月五前挣几个钱?”
“这不废话,”有个汉子说,立马被他媳妇一巴掌将脸挨到一边去,骂道:“闭紧你的沟子,少叽歪,听人说。”
“五月五镇上人家带五色绳,”姜青禾指指架上的彩绳,“早前没法子也就算了,眼下湾里自己能染色了,总得赚几个子,五月五也好吃几个油饼,蒸一笼花馍馍是不?”
“咋赚?”胖大婶站起来大声问,“俺可以背着绳去镇上吆喝,你听俺给你来一个。”
她清了清嗓子,“哎—卖绳喽—卖五色绳嘞,栓了五毒不侵哩—”
“咋样,俺这吆喝够带劲吧。”
“去去去,少添乱,看俺,俺不会吆喝,可俺力气贼大,俺能扛着这个木架子走十里路不带喘的,”有个精瘦的妇人用屁股顶开胖大婶,摩拳擦掌要上来。
眼见又有人站起来,姜青禾连连打住,“婶子婶子坐下,我说的赚钱法子,是编花绳。”
“俺会掐帽辫,手上活计俺们能成的。”
“等等,”黑娃他跳上自己的凳子,站起来喊,“俺们男的能做不?别又只给她们这群婆姨吧,俺不服气!”
“去打听打听,湾里搓麻绳、掐帽辫、编筐哪个俺不是呱呱好的,编个花绳咋了,俺也能编。”
边上妇人拍拍他,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中,妮!你去吧。”
这话叫围着一圈坐着的人像点到引线的炮仗,轰然炸开,笑得人前俯后仰,一波又一波的笑声。
黑娃被笑多了,早就不在意了,他还故意将右手塞进咯吱窝下,拿出来朝那妇人点了下,背过身扭捏地说:“死样。”
这会儿姜青禾也憋不住了,她笑得憋不住,趴在树喘气。
黑娃还没歇,得意地晃头,“看来最近水色好,婶都看俺像个丫头子了。等俺留搓鸭子毛,指定美”
有个娃的声音突兀地传出,“妮,你别说了!还留鸭子毛嘞,别叫人晓得你是个五相不端的丑八怪,略略略”
“二娃子,看俺不揍你,”黑娃撸起袖子,被大伙笑着拦住了。
姜青禾实在笑得停不住,她肚子疼,没法子说话,还是土长说的,“要是想来学的,到社学里来!”
社学是湾里很特殊的存在,镇上拨派要建的,建好到现在,能在学堂里读书的,五个手指头都点不完。
今年更是只有三个人肯读,先生的束脩镇上也不肯再给,都是土长从自己口袋掏出来垫的。
本来社学是读书的地方,大伙不愿意进来,之前也总是绕着这地走。
姜青禾说:“学编花绳也是做学问,站在外头那,也教不了不是?”
“周先生应了没?”
“问问周先生吧,俺们不好意思进里面。”
“是啊是啊,”
别瞧大伙大字不识一个,可对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先生,还是颇为敬畏的。
土长只好去边上小院请了周先生过来。
周先生一瞧是那种很和气的中年人,穿着身泛着白的青袍,上来就先带笑,“土长跟俺说过了,都进去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你们要是不肯去,说不得以后更没点人气了,去吧去吧。”
他见众人还是不愿意走进去,就自己进门,将两扇大门给推开,自顾自走进院子里。
一时有人迈了进去,后头大伙才你推我,我推你跟上。
虽然社学人很少,可课舍却大得很,当时按照五六十人的容量建的。没有专门的课桌,只有几块长木板,下头木桩抵着。也没有凳子,用截了好几半的木墩子代替的,所以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坐的地方。
此时还早,窗户有光照在木板上,大伙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瞧着上头的黑漆板,隐约还有些大字印在上头,一时倒是静得可怕。
周先生瞧着这么多人坐在下面,神情恍惚,一时也没急着走,大伙更加闭紧了嘴巴。
任凭姜青禾说啥是啥,又有周先生在一旁,也没人说笑,更不太有人吱声。
姜青禾见着也学不成啥,只好放他们走了,一说可以离开,顿时跟踩了油似的脚底一滑溜走了。
周先生满脸歉意地土长说:“都怪俺在这。”
“哪里怪得了先生你呢,”土长说,“他们是敬畏先生。”
周先生微微摇摇头,他怅然地说:“在下还是回镇上吧,这么多年也耽误了娃们,前日成子和宝地也说不来了,哎。”
这不是周先生第一次请辞了,他是真愧疚,啥也没教出来,白占着湾里的地,拿湾里的粮食。
这叫他着实良心难安。
“先生你再想想,”土长还是没答应。
周先生静静地站在社学的院子里,姜青禾走出门,又回头去,他跟棵松柏似的,生在那里。
“社学办不下去了?”姜青禾问。
土长也没瞒着她,“没人读,先生的束脩也交不出来,社学也就是有个名头罢了。”
“这摊子事跟你搭不上边,你别操心,明天叫些人将社学的长板子搬出来,在外头教吧。”
“哎,”土长看了眼渐渐衰败的社学,那牌匾都掉了漆,当年落成的时候多有排场阿,周先生还那时还只说晚生、在下的,如今也满口的俺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缓步离开了。
姜青禾走一步三回头,她揣着满肚子想法往家里走。
她很清楚,教授四书五经这种的社学,在湾里压根是走不通的。
这里五六岁的娃有些带着下地干活了,更别提社学进学的年纪是十二岁,这么大的孩子能算是半个壮劳力了。
社学要想在湾里继续待着,得走出一条别样的路出来。
她想了一路,走回了家,在门口瞅见几个娃蹲在那,也没注意瞧,以为又蹲在那找啥虫子。
都上了台阶,又赶紧走下来,她叉着腰说:“把脸给我抬起来!”
刚才头挨着头假装没听见的几个娃,唉声叹气的,老实将脑袋抬了起来。
抹了一脸黄泥巴的蔓蔓,还举起沾满泥巴的手傻乐,其余三个也跟她如初一辙。
姜青禾差点没掐自己人中。
好样的,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想,是得有个地方管管他们了。
第67章 软米火烧
糊了一脸泥巴的几个娃, 回家后挨了一顿呲。
徐祯抠着蔓蔓脸上干掉的泥巴,姜青禾出去倒完一盆泥水,放盆子蹲下舀水的时候,瞅见蔓蔓手里还紧握着。
她指指蔓蔓的手问, “手里藏了啥?”
蔓蔓转转眼睛, 手往后藏, 在她娘的注视下,还是伸出了手。一只被拽了后腿的癞呱子倒吊着,无助地呱了声。
姜青禾深深吸了口气,“你抓它做啥?”
她真的不理解,那么丑的玩意, 为啥要抓它玩,不过继泥巴糊脸的操作都出来了, 她也能稍微接受点。
“它一戳肚子就呱呱叫, ”蔓蔓很认真地回, 还拿一根手指戳了戳癞呱子的肚子, 它立即咕哇咕哇地喊起来。
“明天我们还去找挂挂牛、花姐姐、”蔓蔓小嘴叭叭地外报, “蛇鼠子、草滋婆 …”
姜青禾脑子嗡嗡得响,前头挂挂牛和花姐姐, 一个是蜗牛一个是七星瓢虫, 她还能接受, 后两个壁虎跟大飞蛾以及乱七八糟的虫子, 她完全受不了。
在她彻底发飙前, 徐祯很识时务地捂上了蔓蔓的嘴,“快闭上你的小嘴巴, 癞呱子拿去放掉,不能带上床。”
蔓蔓委屈, 但她不说,再不舍,她也还是将癞呱子给放了。
她说:“回家去吧,你不回家,我就要挨揍了。”
“明天你跟着我们去下地,”姜青禾给蔓蔓换衣裳的时候说,夏初本来就是虫蚁出没的季节,真要不管让她们去抓啥虫子,被毒虫咬了都不晓得有没有药。
蔓蔓很识时务,她爬上床,摇头晃脑地说:“好吧,我去地里挖曲蛇。”
湾里人管蚯蚓叫曲蛇,姜青禾伸手拍了下她的屁股,“啥都挖,你管土的啊?”
“我不管土,我属虎的,嗷呜,”蔓蔓假装张牙舞爪的,然后一头栽进了被子里。
其实她不属虎,她属老鼠的,但不妨碍她觉得老虎很威风,默认自己就是属老虎的。
等蔓蔓睡了,姜青禾解了发髻梳头发,侧头跟徐祯说:““眼瞅着到农忙,这头那头活,我们没法看着孩子,老让四婆带着,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哪有成天让她给娃烧饭的理。”
“你说叫周先生上午和下午教孩子认几个字,晌午接回来,他能愿意不?”
她转过身盘腿坐在炕沿,梳子还挂在她的头发上,徐祯拿下梳子,给她打结的地方梳顺。
边梳边说:“人家教书先生,估摸着不会愿意,娃又闹腾,啥之乎者也我们听着也烦,那么枯燥,娃咋能学得进去。”
徐祯不是很愿意,他对啥周先生不熟悉,而且陌生男性会让他很防备。尤其蔓蔓上厕所还不是很利索,她害怕旱厕,要人陪着,那么小的娃,出了点事他会疯的。
他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再想想,要不你带着娃在家,我下地干活。”
姜青禾犹豫的也是这个点,她摇摇头,“趁现在天还算不上热,带在身边先,晚点再瞧瞧。”
让她完全不下地,将活扔给徐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一个人压根干不完地里那么多的活,就算加上马骡子去拉地,那下种啥的一个人够吃力能做完。
姜青禾盯着床头柜上的蜡烛,抠着自己的手,叹一口气,“要是有所幼儿园就好了。”
那就不用整天瞎担心了,不用下地的时候担心娃乖不乖,有没有受伤,现在还得操心有没有捉啥毒虫玩,被咬了咋办。
生了个娃,就有操不完的心。
徐祯将梳子搁在一旁,他也盼望,不过接话时笑着说:“你办一所好了。”
天知道,他就是随口一说。
姜青禾猛地一拍大腿,对啊,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
但只亢奋了一会儿,她爬上床,没有能看小孩的老师啊,她自己是绝对不行的,压根没有那份耐心。
在脑子盘算了一遍,宋大花排除,虎妮更不行,太虎了,想来想去,她居然觉得,也就徐祯最合适。
徐祯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姜青禾说:“要是真能办个幼儿园,你去当幼儿园老师吧。”
“??”徐祯差点被吓醒,翻身揽过她,摸摸额头,也没发烧啊,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别想那不可能的事了。”
姜青禾拍了他一下,拉起被子闭上眼,承认自己疯了,净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第二日一早,蔓蔓跟着爹娘下地,她又不干活。戴着小草帽,左边背着她的水壶,右边挂着黄色小包,包里鼓鼓囊囊的,塞了啥姜青禾也不知道,徐祯给装的。
哼着乱七八糟的词,手里握着木质小铁锹,到了地里就坐在小马扎上,吭哧吭哧奋力刨土,时不时伸脚踩踩梆硬的土块。
挖到一条蚯蚓就哈哈笑,但她也不敢上手碰,只敢蹲在旁边瞧。挖的出了汗,她会自己从包包里掏出叠好的白布巾子擦脸,然后笨拙地在马扎上叠好。
拧开水壶的盖子喝一口水,倒一点在自己脏兮兮的手上,甩一甩,伸手从包里掏出个用麻纸裹好的东西。
坐在小马扎上打开,露出里头半块焦黄色的火烧,那是四婆昨天去镇上的时候,买了给她的。
皮在鏊子上烤的干,软黄米做的又带着点黏劲,蔓蔓一大口咬下去,枣泥就绽开在她的嘴里,甜得她嘴里还没咽下,又咬了一口。
觉得干就喝口水,她戴着草帽,坐在小马扎上,吃着跟大人手掌差不多大的火烧。这时的日头很好,田里有风,远处的山林里有鸟叫,时不时有虫鸣。
蔓蔓觉得下地真好玩,有吃有喝还有虫子玩。
如果不看她爹娘的话,确实在田里很惬意。
一到姜青禾夫妻俩身上,一个牵着马骡子在犁地,一个在砸土地,干的衣裳都湿透了,脸上红得跟熟透的樱桃一样,满脸挂着汗。
下地做活就没有轻松的。
偶尔姜青禾歇了去喝口水,蔓蔓还给她递火烧,塞在她嘴边,太干巴了点,吃一口得喝一半的水。
下地实在累了,姜青禾还走了不少路去折了几根柳条子,教蔓蔓和徐祯吹柳笛,这里管吹柳笛叫吹咪咪,姜青禾说不出口。
她慢慢且控制力度的拧松柳条,将皮和芯分开。得到一段完整的柳皮,没有破损,切下来短短的一小截。
然后放在嘴边吹,吹出了长而尖锐的哨声,蔓蔓觉得好玩极了,她喊:“我也要玩。”
拿到手憋了一大口气,吹出了很长的哨音,很吵很闹,却也叫这寂静的田里添了几分热闹。她高兴地沿着田道边,一声短一声长吹个没完。
之后两人去犁地,蔓蔓一会儿吹柳笛,一会儿找蚂蚁,半点不觉得枯燥。
白天忙完歇了活,姜青禾没敢将她放在家里,而是带着去湾里教大家编花绳。
这会儿地方变成了在社学的不远处,桌子和木墩子全都搬了出来,大伙也明显不再拘束,该说就说。
黑娃见了她娘俩,大声招呼,“大把式还带了小把式来嘞!”
蔓蔓知道把式,很多人都说她爹是把式,把式就是厉害的意思。她小脸激动的红扑扑,也很大声地回:“是嘞,我们全家都是把式。”
这让坐在那的妇人汉子全都拍着桌大笑,有个婶子抹着笑出来的泪问她,“蔓蔓,你是啥把式?”
蔓蔓半点没犹豫,凑到她边上说:“我胡说最把式了,我娘老说我胡说八道很厉害。”
“哈哈哈哈,哎呦,不成了,俺肚子抽得疼,要笑叉气了,”旁边笑得最厉害的妇人,趴在木板上捂着肚子。
蔓蔓蹲下来伸手给她揉肚子,小脸沉重,“那姨姨你得去找李爷爷给你熬苦汤了,没事的,喝下就好了,大人不怕苦的。”
这下又叫人笑又叫人稀罕。
那妇人直把蔓蔓搂在怀里,想伸手掏点啥给她,谁料今天没带,拉着她说:“明天你还来,姨给你吃油糕。”
蔓蔓摇摇头,她娘教她不在外头要别人的吃食,她笑着跑到姜青禾面前,双手比划,说有姨姨要给她吃比她脸还大的油糕,她没要。
不得不说,小娃添油加醋的本事很厉害。
姜青禾半点不信,拉了个木墩子叫她坐边上,宋大花给底下大伙发绳子。
发了绳子就开始教编法,她没教编小花的,那太麻烦了,而是教了些更简单的方法,有手就会,编的花样子还好看。
湾里妇人连掐帽辫、编柳筐那么繁琐的都会,这种几条绳子绕来绕去的压根难不住她们。
倒是姜青禾后头教的装蛋兜,叫她们觉得又新奇又不解。
“这装红鸡蛋的,到时候装在这个袋子里,再拿到市集去卖,”姜青禾踩在个木墩子上,说的时候加大了音量,“这个编的要稍微难点,编三个袋子能赚一个钱。”
这下叫大家卯足了劲去编,本来也不难的事情,还能边说嘴边手里动作不停。
姜青禾时不时下来教几句,蔓蔓她有样学样,故意背着手,到处转悠,她还要点评的。
“姨姨你编的绳子太大了,我娘不是那样说,要小小的,小娃戴的才好看。”
“这个兜兜好大,没有那么大的蛋蛋呀。”
然后她转到了黑娃那边,听了边上的婶子叫他外号,她也跟着叫,“黑妮哥哥,”
“啥?你叫俺啥?”黑蛋不敢相信。
蔓蔓瞅了瞅他的脸,笑嘻嘻改了称呼,“黑哥哥!”
黑蛋抹脸,边上听着的又是一阵大笑,没听着的赶紧过来问,也笑开了。
“小丫头片子,”黑蛋瞧她无辜的样子,圆花大眼,好看极了,也舍不得骂她,妥了协道:“喊吧喊吧。”
啥黑哥哥、黑妮哥哥,小娃长得好看,都听她的。
“黑哥哥,你编的真好,”蔓蔓瞧着他编的绳子,一条又一条串在一起,编的齐齐整整,她惊讶,“跟我娘教的不一样。”
黑蛋翘起他的头,“那是,这是俺自己想的,好看不?”
蔓蔓使劲点头,她扭头就喊,“娘,你快来看啊!”
黑蛋想捂住她的嘴,姜青禾匆匆走过来,边走边问:“咋了?”
“好看,黑哥哥编的,”蔓蔓指着那手绳说,边上的几个婶子婆婆也探过头来说,“怪道,编的还真好哩。”
“你自己想的?比我编的好,小后生实在了不得,”姜青禾拿起手绳瞧了又瞧,比她教的编的更复杂了点,加了几步后编的更好看,更牢固。
黑蛋脸红,但他的脸实在太黑了,脸红也瞧不出来,没那么炸呼了,只是点点头。
“你愿意教大伙编吗?”姜青禾问他。
黑蛋抬起头瞧她,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他这会儿又不好意思起来,“俺也可以吗?俺没试过。”
“你愿意的话就成的,”姜青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蔓蔓也要拍,她拍不到肩膀,就另辟蹊径,拍了下黑蛋的屁股,然后说:“黑哥哥你厉害。”
黑蛋立即整个人都红了,捂着屁股蛋子弹开,小屁孩拍哪呢。
不过没一会儿,黑蛋找姜青禾说:“俺试试吧。”
他本来就爱捣鼓这些东西,绳编他家里有很多很多,但是总被跳笑像个女娃,玩的也都是女娃家爱玩的。
他时而会跳脚大喊大闹,时而又陷入自卑里。
“编绳的手艺大家也晓得了,花样老多了,我教的算不了个啥,大伙要是有比我强,愿意教的都上来试试。”
姜青禾先贬低自己,又抬高音量说:“像黑蛋,他编的又好又实在,也愿意教,你们要是肯学的,跟着他学一学。”
黑蛋被底下那么多视线瞧着,这会儿又不打怵了,肢体也放开,扯着绳高着嗓子一遍遍教。
“哎呀,黑蛋教得真好,俺还真学会了”
“是啊,这娃真实在…”
一声声的夸赞中,黑蛋心里涌起了难言的情绪。
第二天照旧在这,黑蛋又找到了姜青禾,拿出一个编的很精美的荷包,更关键的是,好看做法又不难。
黑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俺想把这个也教给大伙,都是俺自己琢磨的,俺愿意教。”
“好啊,”姜青禾答应,只是在心里给记了笔帐。到时候荷包卖了钱,从这里拿出一成利分给黑蛋,只是她现在没说。
但她也问,“为啥想要教给大伙?”
“你不也教,也没收钱,”黑蛋直愣愣地说,“她们有些人说你溜来户子,俺没说过,俺觉得你虽然不像湾里人,你可向着大伙。”
他说了有点不好意思,“卖粮那时候俺就记着了,你是个好人。俺是个二杠子,可也想为湾里做点事。”
姜青禾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此刻该如何用恰当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像是荒地突然长出了绿草,又恰有春雨浇湿那种濛濛的感受。
她说:“你也是个好人。”
黑蛋摸摸脸,“害,俺算啥好人,俺最多算个黑人。”
这话一时戳中了两个人的笑点,都大笑起来。
今天开始前,来巡场的蔓蔓兜里包里被塞了好多东西,一罐油炸黄豆、一大碗油饼,一个直接塞她嘴里了。
一桶甜醅子,是的比腿还粗的一桶,抱也抱不住,几个荤韭饼。三碗炒面,加了红枣的枣炒面,加了杏皮的杏子炒面,还有糖炒面风等等,堆满了一长桌。
还有人趁乱给蔓蔓别上了两朵红布碎头做的红花,被那么多吃的包围,蔓蔓简直要不知所措了。
她茫然地看向她娘的位置,却见她娘也被塞了好些东西,有干菜、干果、韭菜等等。
姜青禾能收的都收下了,要是不收,她们总觉得白学了她的手艺。虽然湾里总有些爱碎嘴的,可很多人的人心是朴实的。
只要你对她好,她感受到就会加倍偿还,人心换人心呐。
“菜收了啊,别送了哈,这算是送给染坊的,到时候我们也厚着脸皮煮了吃了,”姜青禾笑着说。
“害,吃呗,不够再给你来点啊,丫头你甭客气。”
姜青禾连忙推拒,至于那堆吃的,她得询问下蔓蔓的意见,蔓蔓也不觉得那都是给她的,很大方地说:“给哥哥姐姐姨姨婶婶吃。”
“那我算是借花献佛了,大伙都吃点垫垫肚子,我去叫周先生他们家,”姜青禾说。
周先生家就住在社学旁边,这里吵吵闹闹的哪有听不见的理,姜青禾去敲小院的门,里头有人应声,“等等,来了。”
来开门的是个头发梳得很齐整,面庞圆润的妇人,手上牵着个眼睛圆溜溜的女娃,后头有长得挺高的少年探出头。
姜青禾笑着说:“嫂子,那边没吵到你们吧,大伙带了点东西,你们也过来吃点,不然我可真不好意思。”
赵观梅连说:“哪好意思去,俺没被吵到,太客气了。”
她死活不愿意去,她牵着的妞妞倒是松了手,闹着要去,赵观梅哄不住她,只得红着脸一道去了,周先生没好意思来。
去了立即被湾里人塞了一碗甜醅子,妞妞则吃着油糕,大家谁也不生分,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洗了油手又听黑蛋教咋做香囊的。
他教完后有妇人站起来,她也想了一夜,半点不扭捏地说:“俺不太会编绳,但俺会做香囊。有布头针线的话,俺也可以教大伙。俺也不图啥,愿意教呗,乐意当半个先生。”
“还有俺,俺昨天回去琢磨了青禾的编法,俺拆了又将编法倒着给顺了遍,也挺好的。俺也能教,俺就图到时候市面瞧着新鲜,有人愿意买,大伙都赚几个钱,五月五吃顿好的。”
她说完,陆陆续续又有人站起来说自己也会做点其他的,要是有谁要学,都愿意教,也不是啥好手艺,不藏着掖着。
姜青禾半点没拦着,她想,明明她有时候觉得湾里的妇人有一部分思想愚昧,也搞重男轻女又或者动辄骂架。
但此时,她想,其实她们一点都不死板,更多的是莽劲和向上的冲劲。
“好的时候真的能叫人夜里想想都要哭,”土长瞧着大家相互讨教的画面,她站在姜青禾的旁边说:“不好的时候,一路骂得人连裤衩子都给你骂掉。”
“俺也摸不透,可俺却能说,她们都挺对得住自己,别人对她们好时,也恨不得剖了心,也算是对得住别人,这就成了。”
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再辛苦你几天,等卖出去俺们也吃顿好的。”
“都辛苦,还说这客套话,”姜青禾笑了笑,原本她想说关于社学和幼儿园的想法,看着土长青黑的眼,又咽了回去。
忙完这一阵再说吧。
之后的编花绳,完全不归姜青禾管了,因为大伙实在很有想法,她们会根据姜青禾教的法子,举一反三,绝不生搬硬套。
比如一个最简单的麻花辫,都能给变成蜈蚣辫的升级版,给了布头,她们就能使出浑身解数来做香囊,还给绣了各种花色。
让她比较意外的是,周先生的妻子赵观梅带着一部分人搞绣样,她绣的活灵活现的,有些人只学了她的五分,也绣的很不错。
反正宋大花跟虎妮都说学到真本事了,赵观梅教的刺绣真的是看家本事。
不过这份在芒种前两天先停了,因为接下来是很繁重的农忙活计。一天没歇的扎在地里做活,夜里要是再编点啥,身子压根熬不住。
不过三四十个人一起,将染的羊毛线全编完了不说,布头也织完了。
姜青禾挨个记账,不合格的东西要先挑出来,到时候根据各人做了多少分。
记得很繁琐,因为很多绳串都是不同价格的,绳编荷包、蛋兜全是,姜青禾临到夜里还在记,徐祯心疼她,帮忙一起,后面给她煮了一碗鸡蛋茶。
他没法跟着去镇上卖东西,他要带着蔓蔓,还要收拾洋芋种和番薯的种,做种做好了等插秧完就下种。
去镇上时姜青禾穿了之前的红对襟袄子白裙,穿的颜色突出,一定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土长倒是没穿那么花哨的,她穿了毛蓝的,颜色像天空的蓝,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多少年没穿过了。”
“多好看,就该这样穿。”
今天只有她们两个去卖货,准确的说是未来那么多天,也只有她俩去卖。别人都得下地阿,地里的活计耽误不得。
至于姜青禾那,大伙说了会腾出人手帮忙去插秧,种洋芋和番薯,叫她好好卖,甭操心。
她也就真的放了心。
哪怕芒种,镇里逢集的时候照样很热闹,总有不少人要来买卖东西的。
有喊着:“卖红鸡蛋嘞——”
也有说:“火腰子,艾蒿搓的嘞,点了熏蠓子”
“雄黄,雄黄要不要,驱蛇驱虫的”
“老鼠他舅,老鼠他舅,买点毒地老鼠毒啥鼠都成。”
土长为人正经,吆喝不出口,姜青禾拼完木头架子,将手绳、荷包、香囊一排排放好,又将装了红鸡蛋的蛋兜挂出来。
她也完全放弃羞耻,做买卖,要卖钱就得不要脸。
“走过路过都来看一看嘞,五色手绳瞧一瞧,两根才要一个钱!”
“荷包香囊哟,买香囊荷包送干艾蒿一包!都来瞅瞅,多大一包,地里的鲜艾蒿晒的,驱虫最好。”
“啥属相荷包都有嘞,戴上五毒不侵。”
“买红鸡蛋送蛋兜,挂在小娃身上,今年暑气不侵阿——”
她的词反正没有重样的,也没有多新奇多夸张的叫卖语,光是买荷包送干艾蒿,买鸡蛋还送蛋兜就够吸引人了。
尤其她架子做的高,大伙那卖的东西都矮矮的铺在地上,她挂出来的一眼能叫人瞧见,颜色没有灰的,又很鲜亮。
一下叫那些妇人看直了眼,时新花样。
全都拥了过来,一声叠在另一声上问,“这多少钱?”
“瞧着真不孬阿,带着显得手俏,来十个,俺有钱!”
“这别给她,给俺,哎呀,还有不?”
姜青禾想过生意会很好,但没想过会这么好,忙得脚不沾地,头发汗淋淋的,恨不得长出七八双手来接钱。
她还得说:“俺们都是春山湾那来的,开了个染坊,要是有要染啥的,就来染,也便当。”
这句话说了起码不下百遍。
中途补了好几次货,卖到半下午,卖了将近一大半货,等人散得差不多,才发觉自己中午就垫了个馍馍。
土长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姜青禾也捂着肚子,两人看着一木桶的钱,忍着饿又哈哈笑了起来。
赶到湾里数了半天的钱。
“五两七钱又六十三,”姜青禾喃喃自语。
“没数错?”土长揉揉脸,她越震惊越没有表情。
姜青禾点头,她数了三遍,都是这个数。
一时屋里只剩下拍桌子的大喊声。
天呐,真叫人不敢相信,甚至她们手头还积压着一半的东西没卖出去。
两人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照旧鸡叫一声就出发,这次没逢集不太好卖。
她们就走街串巷地卖,土长赶着车,姜青禾吆喝,每每都得说一声,春山湾开了个染坊,遇到有兴趣的就挨个给她看染的布头。
走街一连卖了两天,撑到第三天又有个集市,东西一下全抛出去了!
但是姜青禾也彻底说不了话,她的嗓子疼得要命,强撑着卖完就熄火了。
数钱数到十两多,激动时也只能发出低哑的赫赫声。
没办法,她说不出话了。
“别说了,养几天,”土长拍拍她,对着钱傻乐呵。
这笔钱没急着发,等大家插完了秧,洋芋和番薯全都下种后,五月四号的那天下午,才跟各家支会了。
来湾里大槐树下领钱。
这下彻底砸懵了大伙,清醒过来又欢呼,她们的声音几乎响彻每一间房屋,每一片土地。
上面都充斥着:发钱了!赚钱了!
第68章 黄米粽子
大家带了凳子来的, 可没有哪几人坐得住,前头的站着。后面看不到的就踩在凳子上,搭着别人的肩头,脸上神情高兴间又透露着焦急。
有的忍不住跺脚, “咋还没到俺啊。”
“俺等的心跟火里头烧着了一样。”
土长翻着名字, 她挨个喊, “李大莲,李大莲上来领钱!”
“来嘞,俺在这,前头的让让,”李大莲使劲扒开前头的人, 一脸喜气地钻了出来。
姜青禾从桌子下拿出个沉甸甸的毛口袋,放在桌子上。按着记账时算的说:“卖羊毛给染坊七十五个钱, 编绳五十, 荷包八十五, 蛋兜六十一, 两百七十一个钱, 自己上旁边数数钱对不对。”
她喉咙燎焦得很,交代完喝了口婆婆丁泡的茶, 苦得她直皱眉, 嗓子疼喝这个很有用, 苦也是真的。
可李大莲粗嗓子大喉咙一声喊, 吓得她差点一个哆嗦将茶给打翻。
“啥, 娘嘞,多少?”
“两百七十一阿, ”姜青禾咽了下口水回她。
李大莲她这会儿倒晓得要小声了,手往钱袋子上摸了摸:“真给俺的?害, 俺还没挣过这么老些钱嘞。”
年年搓麻绳、种树苗子、撕烟叶,磨得人手生疼,起泡开裂,可最多最多也就赚五十来个子,那都叫人乐得找不着北了。
夜里还得细细数个三五遍,恨不得抱着钱袋子睡,说句难听的,是钱都串在肠子上了。
可这趟的活计,大伙说说笑笑,做的高兴还不磨手,闲了编会儿也不累人,却赚了这老些。
李大莲她狠狠吸了下鼻子,然后冲旁边喊,“娃他爹,你还站那傻楞着干啥,来数钱啊!”
“也就才一两个钱,还数个啥子,”她男人从人群里慢吞吞走出来,然后见到敞口一堆的麻钱,他掐了把自己,“爹嘞,你抢钱庄去了不成。”
他以为这些娘们能挣个五六十个钱顶天了。
“滚滚滚,”李大莲搂着钱袋子,避着众人找了个地方数钱。
领了钱的好些都跟她一样,她们一听那个数就喊天爷。那些特别拼的能拿到三四百个钱,揣着钱袋子当场滚下泪来。
有了这笔钱,农忙也能吃顿肉了。
闹了半天,土长才接着往下喊:“黑蛋,黑蛋过来。”
“可算到俺了,”黑蛋立即蹿上来,边上还有他干瘦矮小的老娘,扒着那桌板边缘问:“俺儿赚了几个子阿?有三十个不?”
“哪止阿,”姜青禾微笑,一行行报了下来,“编绳六十九,香囊一百二,蛋兜三十六,这是二百二十五,”
黑蛋他娘激动得要打摆子,黑蛋赶紧扶着她,却听姜青禾还念道:“教大伙编绳五十,做香囊一百五,这是额外给你的,诺,四百二十五个钱,收着吧。”
四百来个麻钱属实不轻,姜青禾一手还拽不动,两只手才能拎起来。她站起身将钱袋子放在桌上,拍拍黑蛋的肩头,“买点好的,娘俩补补。”
黑蛋楞楞点头,还没回过神呢。
黑蛋他娘抹了把眼泪,本来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一个钱掰成两个花,没成想儿子还能有这运道。
“明天给你做甜馍馍吃,”黑蛋他娘说。
黑蛋将那一堆钱包在自己衣裳里,怔怔地说好,没走几步差点跌个大跟头。
也没人笑他,大伙都在各个角落背着人的地方,数着钱傻乐呢。
最后才轮到了赵观梅,她跟她儿子一道来的,姜青禾带了笑说:“编绳四十五、香囊六十三,荷包是一百二十九,外加嫂子你教大伙刺绣,另有两百个钱,总不好叫你白教。”
“四百三十七,嫂子你收好。”
那么老大一堆钱跟座小山似的杵在桌上,赵观梅懵了,看向她儿子,她儿子挠头,“给俺娘的?”
“这还有别人叫赵观梅的吗?”姜青禾说笑。
“太多了,太多了,”赵观梅连忙推拒。
要知道她平日一个月编筐最多也就赚个三四十,这会儿见着那么多钱,她心砰砰直跳,拽着她儿子的衣服。
临走前拿上钱袋子,还不放心要再多问一句,“真没算错?”
“没错的,嫂子你拿回去数数对不对,”
“哎哎,好好,俺这就去数。”
等她也拿了钱去数,现在大槐树周边这一圈,连墙根底下都零零散散蹲了人,一家子头凑头在那数钱。
时不时能听见老婆子说:“俺闺女真能干,你个小子呲牙乐个啥,半个钱都没赚来。”
又或者是汉子的自嘲,以及不可思议,啥时候女人编个绳,玩个花样都能赚那老些了,一边高兴一边怀疑。
忍不住抬头望天,这世道真不一样了。
这钱发得差不多了,当初没参加的眼红耳热,都堵在桌边问土长,“这还有的做不?”
“俺当时真是昏了头了,没说拿回家做点,土长,你可不能不管阿…”
虽然她们不知道别人赚了多少,可那么一大袋,总也看得出来不老少,她们悔得要命,后槽牙都咬碎了。
土长对事不对人,她趁着大伙还没走,喊了一嗓子,“这么多天苦是苦了点,钱拿到手后别老往外嘚瑟,农忙天也割点肉,吃点油汪的补补肠子。”
“至于没赶上趟的,问下回还有这活计的,当然还有,等大伙农忙完了,养的羊春毛剪了自然有活。”
姜青禾推推她,小声提醒,“染料。”
“对,还有染料,那个槐米染坊要收了,鲜的两斤给五个钱哈,家里头要是种了红花、蓝草,染坊也收,只要能染的,姜黄、黄栌啥都收。”
但土长声音倏地严厉接着说:“想去春山里头采槐米,挖姜黄赚钱都成,但是谁要是敢嚯嚯林子,乱采乱挖,俺指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挥了挥有力的拳头,那些刚才还雀跃到恨不得上山去刨根的汉子,立时缩紧了脖子,不敢瞎嚯嚯东西。
“还有件事,今晚还要点塔儿,各家出一筐柴火,还是围着清水河那边放,吃了饭就过来。”
“得嘞!”
大家搂着钱袋子欢欢喜喜地回家了,往前都拿苞谷杆、高粱杆夹一点干柴充数的。今儿个大伙也大方了,一路上尽琢磨着拿些耐烧的干柴,烧个一晚上才好。
姜青禾还没拿到钱,可她也高兴,拎起一个放她脚边的钱袋子,往皮匠家赶去。
这种有钱赚的事情,她当然不会将毛姨给撇下,毛姨不想跟大伙一道,她都赶起早的时候去教的。
她到熟皮坊的时候,大牛抱着一堆还没熟的皮子,打算拿出去浸在河里,瞧见姜青禾就笑,扭头往里面喊,“娘,禾姨来找你嘞!”
“来了,”毛姨半裹着头巾从里面走出
来,她肩上还搭着几根白线,正缝皮靴呢。
“进来,里头说去,”毛姨伸手搭了下她的肩膀,又好奇道:“手里提着啥?”
“等会儿就晓得了,”姜青禾卖了个关子。
结果毛姨被那一堆钱吓得坐在椅子上,她瞪大了眼睛说:“多少?”
“你这少一点,也就两百三十个钱,”姜青禾倒出来,都是一百一串吊好的,“姨你再数数。”
“俺数个啥,俺都要昏了头,你说你咋就这么能耐呢,”毛姨她眼睛没从钱上头离开过,又伸手摸了把。
姜青禾摇头,“厉害啥,大伙的本事。”
“姨你才厉害嘞,有真手艺,我上回说的那件事,姨你想好了没?”姜青禾除了送钱来,也要将巴图尔交代给她的事情落实下来。
那么多肥可不是白拿的。
“你说钉板和熟山羊板子的事啊,俺想好多天,俺出不了这个门的,”毛姨摸摸自己的脸,她没办法迈过这个坎。
不过她抓着姜青禾的手说:“俺可以教你,你不是已经会看不少皮子了吗,熟板子你也成的,钉板多练练,你多上手就会了。不成俺都会给你教成的,至于他们给的东西,你要过意不去,咱们对半分。”
“俺没办法过去的。”
姜青禾看她挣扎的神色,也没强逼人家,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有人喜欢热闹的人群,可有人只希望能安静地待着。
“五五对分不行,二八吧,你八我二,不然我也没脸学了去教旁人,”姜青禾很愿意多学点东西。
“好,不过眼下不是取羊皮的好时候,晚些等天再热点,麦子收了,俺教你咋做。”
姜青禾自然应好,又坐着寒暄了会儿,眼见远方天渐渐黑了,她才告辞。
回了家,徐祯给她端了一碗黄绿的茶汤,他说:“加了不少糖。”
姜青禾郁闷地接过那碗婆婆丁茶,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她舌尖都是那股味。
蔓蔓瞧她一眼,然后跑过去,打开堂屋靠边的一个柜子,弯腰扒拉出一个小包。她再解开小包,里头还有一包糖块。
拿出一粒,踮着脚高抬手要往姜青禾嘴边塞,她神情很认真,“娘,给你吃,吃了就不苦了。”
姜青禾接过,蔓蔓又仰头瞧她,眼巴巴地问,“我能吃吗?”
“我吃完就去喝水,”蔓蔓做了动作,她模仿拿起杯子喝口水,鼓起脸颊再哗啦啦往外吐水。
“吃吧,大馋丫头,只能吃一颗,”姜青禾盯着她拿了一颗后塞回去,才往里走,边走边说,“老徐阿,一起过来拿点柴火去点塔儿。”
“请叫我小徐,”徐祯从灶房里走出来,拿着柴筐说。
“下回叫你木木,成吗,”姜青禾立即用气声回答。
徐祯连忙捂住她的嘴,转头看后面的蔓蔓,他小声说:“老徐啥徐都成。”
可别叫那小祖宗听见。
蔓蔓还真没听见,她含着糖跳着过来问,“要去点啥?我也要去。”
“不会忘了带你去的,走,先去捡柴。”
拿了柴后,又碰上虎妮和小草,还在宋大花那等了她一会儿。一伙人走在去往清水河边的路上,家家升起炊烟,倦鸟归巢。
姜青禾只挑了一筐干木柴,宋大花是拿了不少晒干的树干,只有虎妮,她扛了一根大腿粗的木头。
一出场把大伙都惊住了。
宋大花难得有失语的时候,以她的口舌想来不应该,可她搜肠刮肚都找不到合适的词。
“四婆没骂你?”姜青禾瞅着那老沉的木头,实在难以理解。
虎妮往上抬了抬那根木头,她还没开口,小草就说:“奶要打娘,娘扛着木头就溜了,奶没打上。”
蔓蔓偷笑。
“俺娘哪天见了俺手不痒的,这木头多好啊,”虎妮吹嘘。
姜青禾问,“啥好?”
不就是块硬杂木。
“耐烧啊!”
宋大花嗤笑,“烧得起来才怪嘞。”
“滚犊子,劈几半还烧不起来。”
几个拌着嘴,等走到清水河边,一堆碎石子上搭了不少火架子,都是用柴堆起来的。
五月四日点塔儿这并没有啥讲究,就是点了驱虫,大伙围在一起热闹热闹,带啥柴来都无所谓。
可见了虎妮那一根木头,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过来大笑,“这好,给立在中间,堆个大高塔。”
虎妮将木头放手给了他们,头往宋大花那瞟去,嘚瑟得不行。
几个小娃都去看他们叠高塔,等柴一点点堆上去,比蔓蔓人还高时,她哇了声。
当然她哇早了,等夜幕降临的时候,天黑黢黢,人头攒动,有人喊点火。
火石子跟火镰呲嚓作响,瞬间火燎起了枯草,唰的四周燃起一片火光。
小娃又蹦又跳,远远围着火绕圈,有几个高个子的孩子塞了草人在火里,还半燃的时候拿出来,高举着跑在河岸边。
叫那幽深的河水也泛起黄色的微光。
蔓蔓半点不觉得热,她跟小草还有二妞子牵着手,绕着一个个点起的高塔跑。虎子跟男娃一道,他们还要抓癞呱子扔进火里玩。
一群大人才不跟小娃一样,只嘱咐了不要离火太近,自己找了河滩边坐下来。然后掏出带保存得当的芋头、红薯、土豆,塞进火堆里。到时候扒拉出来,扒开一个烤到熟透的红薯还是洋芋,吹河风吃一口,美哉。
甚至还有人带了口大锅,大家一起帮忙垒了石头,塞了柴火烧一锅杂烩汤,啥都往里头搁,山野菜、洋芋、粉条子必定少不了。
等咕嘟嘟冒起泡后,还招呼道:“烧好了,都来吃啊?”
人一到那傻了眼,“用啥吃?”
也没有碗没筷子。
“诺,”边上人就笑嘻嘻递过来一张芦苇叶,再指指河边的柳树,“你去掰两段柳枝做筷子,这不碗筷都齐全了。”
叫人真是哭笑不得,可馋这一口的,都老实去折了柳枝,捞起粉条子放在芦苇叶上,胡噜胡噜吃得也很起劲。
姜青禾没去吃,她跟徐祯两人沿着河边走了圈,回来后大伙已经唱起了花儿。
也没谁起头,各唱各的。
“荷包里包上些菘布香,五端阳,酩醯里淹上些雄黄。”
另一道低沉的嗓音唱,“五月五的花绳绳,十五我缠你到如今。”
“五月端午打杨柳,把怜儿如比雄黄酒。”
这会儿唱的都挺对味,刚好明日端午,可也不晓得是谁带歪了,唱的那叫个鬼哭狼嚎。
跳着闹着,还抽火把子挥了段,可叫大伙笑得喘不上来气。
蔓蔓也彻底玩疯了,跟她们一起捡了树杈子,伸进火堆里等它点起来,然后转着圈挥。
一直挥一直笑,坐在河滩上,一口气喝了一大水壶水,满头是汗还要再玩。
要回去时姜青禾一摸她衣裳,背都浸透了。
洗了澡换了衣裳,蔓蔓爬上床呼呼大睡,梦里她找厕所,找了半天没找到,然后憋不住啦。
半夜姜青禾被惊醒,她披散着头发,“这小崽子,就不该让她玩火。”
徐祯轻轻地说:“小孩子尿个床多正常,别吵醒了蔓蔓。”
小娃也是要脸面的,她要是知道自己尿床,那肯定老半天提不起劲来。总不好瞧着娃小,就拿没办法控制的事情取笑她。
虽然两人是第一次当父母,可他们在做父母前,已经当过小孩了。
蔓蔓尿了床呼呼大睡,她爹娘认命收拾残局,
给她换衣服裤子,底下的垫子也换了条。
姜青禾忍不住捏捏她的脸,暗想都给你写进日记里。
大半夜生生给折腾醒了,睡也睡不着,徐祯索性去打了水洗垫子,只洗那一圈,洗干净晾出去。
然后徐祯赶着马骡子,姜青禾带上筐,两人趁着天边露了点微光。跑到北海子那的芦苇荡割芦苇,端午总要吃一顿粽子的 。
这里也有粽子,没有糯米,用的都是软黄米。
两人细细挑了叶子没有虫蛀的芦苇,宽叶和窄叶都摘了不少张。
“你摘吧,我摸点野鸭蛋,”姜青禾手痒,这时候的野鸭蛋并不多,她也只摸到了两三个。
转了一圈实在没找到,折了一把柳条,就抱着芦苇叶回去了。
她和徐祯都很会包粽子,姜青禾喜欢吃甜粽,但她只喜欢吃红豆馅的,蜜枣和其他的都接受不了。
徐祯口味很杂,他不挑,甜的也吃,咸口放咸蛋黄和腊肉的也能接受。
不过他只包了黄米粽,里面啥也不放的那种,到时候蒸熟直接撕下芦苇叶,露出里头黄澄澄软糯的粽子,将红糖熬成红糖浆,蘸一蘸吃。
蒸了好几笼,用完了最后一点软黄米,现在抖抖米袋子,真的是啥也不剩了。
粽子得煮不少时候,灶台留着火,两人还睡了个回笼觉,等天彻底亮起来,粽子也能吃了。
蔓蔓两种粽子都喜欢吃,怕她不消化,各切了一半给她,她蘸着红糖浆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口。
然后由她捧着粽子一会儿去宋大花家,又跑回家去苗阿婆那里,最后又去了四婆家。
累得她喘气,闹着要喝糖水。
喝了糖水对着桌上叠出小山包的烙花馍馍发呆,她爬上凳子手杵在桌子上说:“好多馍馍,不一样的。”
烙花馍馍是湾里端午时令美食,她们会将面团揉成圆饼状,再从家里找东西压个印在上面,诸如水壶的盖子、筷子印、酒盅压几个印压成梅花型的等等。
苗阿婆烙的花馍馍最好,用筷子压了喜字,烙得干干脆脆,又白生生的,里头不知道搁了胡麻油还是苦豆子,味道特别好。
吃了粽子又尝了花馍馍,要开始在家里的门窗插柳枝,全都插了个遍,又将艾蒿放在窗头晾晒,说是能驱五毒。
姜青禾给蔓蔓戴了好几条花绳,她自己选的,又在腰间挂了个香囊,里头全装的干艾蒿。
蔓蔓一闻,她说:“想要花花,不要臭臭。”
“过了今天再放花。”
晌午后,土长扛着一大麻袋沉甸甸的东西过来了,她喊:“腾个地来,喊虎妮她们都过来,端午给你们也发钱。”
姜青禾去叫人,腾了个地,没在楼下数,而是上了二楼。
虽然二楼现在没住人,可那大阳台姜青禾琢磨着不能闲置,让徐祯做了张大桌子和靠背椅放在上面先,晚些时候可以做几张躺椅,到时候夏天夜里躺在上面看会儿星星。
此时这张桌子派上了大用场,土长将麻袋搁在桌子上,拉着麻袋往外倒,哗啦啦的钱币撞击声,直把人都给瞧傻了。
满满一桌的麻钱阿!
宋大花咽了咽口水,紧紧闭上眼,“不成,俺可管不住自己。”
“你拿呗,禾阿,你报个账,自己数自己的钱数,”土长扔了本账册在上头。
姜青禾拿过账本咳了声,在宋大花紧紧不放的注视下,虎妮凑过来,苗阿婆摸着钱的时候。
不紧不慢地开口,“大花,编绳…”
“卖啥关子阿,你可说快点成不,祖宗哎!”
宋大花急得快要跳脚了。
姜青禾大笑,“你急啥,这账给你算好了,卖出去的是三百六十七个钱,这么多天的工钱是一百五,五百一十七个钱。”
“啊啊,虎妮,”宋大花昏了头,她又急急刹住车,“禾阿,你快掐俺一下。”
姜青禾伸手掐了她一把,宋大花吃痛,嘶了声,“天爷哎,看来是真的。”
“难不成还有假的,俺的呢,俺多少,”虎妮翘首以盼。
“你加上四婆的,”姜青禾瞧了眼账本,“一共是七百六十九个钱,真不少了。”
虎妮阿了一声,她快要跳起来了。
苗阿婆也笑眯眯看着她们,她没有参与编绳。但她管染色,分到的利加起来足有一两多,姜青禾只报了个零头,那一两碎银子晚点再给。
至于姜青禾自己,她编织赚的不算大头,也就正正好好五百个钱,可她有工钱、加上教别人给的一笔钱、去镇上卖货的脚费,加上土长之前应承过的,只要卖出了就给她一成的利。
虽然染坊的账面现在是亏损的,但头一次买卖,这一成利土长当然要先给她。
即使她早就算过钱数了,可知道和钱摆在面前,那是两回事。
她看着账本上写的一两五钱三,她也忍不住想叫宋大花掐她一把了。
好多钱,好多好多的麻钱要填满罐子了!
“你们拿了钱想买些啥?就留着?”苗阿婆笑眯眯地问。
“藏着先阿,”宋大花她抱着钱串子,恨不得亲几口,“再多攒点,俺秋天也能起座像样的屋子了。”
“俺不求青砖房有多大,能有几间屋子,二妞子和虎子各住一间,炕再砌得大些。到时候起两个灶眼,要老大的铁锅,烧点水也不用费那劲。再买些果树苗子,俺家那个爱折腾,有钱就多买几株,叫他折腾去。”
宋大花知道这点钱还微乎其微,可她畅想着,“俺也养上两头羊,公的一只,母的一只,俺一定给它伺候得好好的,到时候下崽子,俺就又有羊了,多好哇。”
她出神地望着四周青葱的山色,仿佛她已经有了好几头梦寐以求的小羊。
让虎妮说的话,她摸摸后脑,“当然花了阿,给俺娘和小草做件衣裳,再买吊子猪肉尝尝。其他攒着嘛,俺也要攒钱给小草傍身的。”
苗阿婆则笑道:“俺这笔钱拿出点给小徐。”
“给他做啥,有活让他干呗,”姜青禾不解。
“老头子那放药材的柜子不好使了,想叫小徐重新打几个,不要钱咋好意思嘞。”
“那晚点我跟你他说声就成了。”
土长问姜青禾,“你拿了钱做啥?不会也跟虎妮似的净想着吃。”
姜青禾摆摆手,“吃的另说,我要买几只鸡,再买几只鸭,今年我种了苞谷,晚点小麦收了,磨成的麸子也够养活几只鸡鸭了。
我还想去瞅瞅有没有猪崽子,要是价钱趁手,就抱只,养肥了年底也能杀头猪吃。”
“我晚些再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西南那来的棕线,徐祯说给编个棕床。棕床这里没有,等买到编好了给你们瞧瞧,睡着比炕还舒坦。”
她当然还有想买的东西,再攒点钱,她还要买头驴子、买头牛,能够代替人力翻地,再买个石碾子,当然比起羊,她更想有只藏族那边的牦乳牛,牛奶比羊奶要好喝。
那不是贪婪,是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是欲望,才让人有不断往前走的冲劲。
至于土长,她女儿也嫁出去了,她其实没有多么大的需求。
她站在二楼的阳台远望平西草原,她说:“有钱的话,俺想着叫湾里更好点,至少大伙不用顿顿吃馍馍,也舍得在今年换粮时,留下点白米。”
“不说顿顿吃大米捞饭,至少也能吃顿白米饭,别总穿褐布麻衣,起码有件像样的棉衣。”
“苦日子阿,真叫人过的够够的了。”
那是穿不完的烂布筋筋,吃不完的红苕皮皮。
可人总不会过一辈子的苦日子。
第69章 炖猪肘子
在这个初夏的午后, 就着黄米粽和烙花馍馍,几人闲聊如何让湾里变得更好。
宋大花咬了一口黏黄米,含糊不清地开口,“啥叫好, 在俺眼里, 有座瓦房, 穿得起羊皮袄子,一个月吃得上两块肉,吃顿大米捞饭,有油水的就美得很。”
“顶好的话,”宋大花想了想, “那腥臊的羊油都不稀罕用,顿顿用清油, 吃白米白面。不吃苦嗖的土盐和红盐, 盐罐子里都是白盐, 磨得细细白生生的, 不吃粗盐粒子, 天天吃荷包鸡蛋和泼鸡蛋也不心疼。”
这种日子让她想也只能想到这,她甚至没敢说顿顿能吃上肉。她兜里银钱最鼓囊的时候, 也才隔三差五割吊肉来尝尝荤腥。
“俺老了, 可俺在镇上住过许多年, 兜里有钱日子才好过哩。打水雇水客子, 打醋灌酱都不用自个儿去, 有小贩背了木桶满街吆喝,”苗阿婆撕开张芦苇叶, 她慢悠悠地说。
“那些钉碗匠、箍漏锅的,也时不时上门来, 要是哪坏了,出门走个几步路,总能找到人来换。他们出门不想坐大轱辘车,另有夹窝子坐,懂啥叫夹窝子不?”
“就是驮轿,前后栓一头骡子,中间栓网兜,上头有棚子,不管你想躺想坐都不会颠簸。”
苗阿婆回忆着,其他三人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附和,苗阿婆也就多说了点,“镇里富户的日子过得那真是想也想不到,外头咱也不懂,里头俺去过一回。那地上都不铺砖的。”
“那铺啥嘞?难不成是银子,”虎妮唬了一跳。
苗阿婆连连摇头,“你想哪去了,人家那地上铺的是圆石,摆的净是吉利花样,院子里还有放了一堆鱼鼓子,养了不少稀罕鱼种,啥牡丹、菊花,鱼池的更甭说了,光是花架子就有十来个,果园、菜地都雇人来打理。”
“吃的更不得了,肉不单要吃炒的,还的卤、酱、腊、熏、蒸的,吃个饭,用南边来的糯米,做八宝饭,”苗阿婆印象深刻,当即跟报菜名似的,“用的是枣儿、芝麻要白的、核桃仁、枸杞子、南瓜、糖、猪油,还放那干刺梅的花瓣。”
“天爷,俺这辈子还没吃过糯米哩,”宋大花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她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苗阿婆说:“何止,像五月五,他们吃的叫晶糕,糯米包的,放大红枣、刺玫花,做的水晶晶,切成一片片,浇上蜜吃的。”
“你说这日子算好到头了吧,哪天湾里人要是能过上这种日子,”苗阿婆想不出来。
因为湾里大多浅薄浅门户,又是底窝子人多,一年赚个二三两,却要够十几口人的嚼用。
所以妇人日子过得紧巴而抠搜,又自摸索出一套法子。像田间地头长的野菜,鲜的时候舍不得吃,一把把连根薅下来,根切碎剁了喂鸡鸭,其余全晒成干菜。
做不成干菜的,都给腌了,芋头、萝卜、芥菜这种用来整腌,像萝卜缨子、沙盖这种剁碎了的,叫烂腌菜。
黄米馍馍配烂腌菜,凉水混炒面,黏饭、散饭、馇馇轮着来,一年到头只有四时八节才吃顿荤腥。
让他们喝点白米干饭,就够感恩戴德的,什么八宝饭,想破头也想不这样美的事来。
话说到这,土长戳戳姜青禾,“你也说点阿,俺还想听听你的高见,南边的日子可比上头说的还好吧。”
“你们这不说的都挺好,”姜青禾差点没叫黄米粽给噎住,喝了口水顺顺气后才开口。
其实刚才她们说的难以想象的好日子,不过就是她以前稀松平常的每一天,她又难得想起了以后的世界。
一时出了神,那些想要忘却的画面,又走马观花地出现在眼前。
她抛开那些画面,努力振作起精神来,她用手点了点桌子,“说白了就是咋叫大伙兜里有银子呗,穷气的时候才拘着自己,啥也不敢乱买乱花。要是有点钱,才舍得花上那么一两个子。”
“咋才能叫人都赚着钱,”姜青禾摊手,“我要是晓得,我现在就是湾里第一大富户了。”
她收获了其余几人齐齐的白眼,她又笑道:“咋的,想一步登天阿,这不是路子得慢慢摸索的吗。
好了,说点正经的。
“这赚钱的路子可以有好几种,叫湾里人基本上都能赚到钱的才好,不然单单抛下几家,湾里迟早有得闹。”
姜青禾遥遥点了点外面,“染坊现在还不成的,真有十里八乡的人来染布,那也许还有搞头。到时成气候了,一部分人种染料,一些人种麻,或者拿棉来卖,还有其他靠手艺活来维持。”
“但是现在它太小了,底子也薄,所以我才说,没有那个法子,”姜青禾她想了想说,“不过也挺好,有赚钱的路子都叫大伙试试,赚十个钱也是十个。钱得一点点挣,要是不费力,一下又有了太多钱,人心会飘的。”
要是朴实的人骤然拥有很多财富,不是靠一步一个脚印,一个一个子积攒起来的。
那么人心迟早会被欲望腐蚀,攀比、奢靡、堕落、贪婪都会缠上来。
土长点头,“你看得挺透,没钱的时候大伙缩紧裤腰带,过的都是一样的苦日子,自然咋都好。有钱之后,俺也不晓得会变成啥样。”
“该咋样咋样呗,想那么多做啥,反正没人想过苦日子就是了,”宋大花看得还挺透彻。
土长用力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她说得对。
姜青禾立马接上话,赚钱的路子她还没摸透,但是她对湾里的建设已经琢磨很久了。
“旁的先不说,我觉得湾里要有个办事说话的地方,总不能想说点啥事都去大槐树底下。”
她受够了,“那树根底下又没有站台,旁边还净是土,想说点啥事,都得踩在带来的凳子上,一点也不方便。”
“最好造间屋子,里头要阔,能坐好些人的,起个站台,说点事也方便。边上屋子多些,像是粮种、账册、树苗、草籽、农具都能放进去。”
土长立即来了兴致,她琢磨了下,饶有兴趣地说:“这个说得在理,晚点俺们找人再说说,还有啥,想说就说。”
姜青禾将心一横,直接把话说出口:“社学得改,一定得大改,教识字的在这里是死路半条。”
剩下那半条全靠土长给它续着命。
“俺觉得识字没多大用,”虎妮也老实说,“就在湾里镇上走走,靠张嘴哪去不得。”
宋大花也否定,“啥罗里吧嗦的东西,俺学不来也听不懂,还考秀才,俺们湾里能有人有这出息?”
“十来年一个往镇学去的都没有,”苗阿婆补刀。
土长也没生气,她叹了口气,转过头问姜青禾,“那你说咋改才有出路?”
“分两个路子走,一个是成人社学,另一个我管它叫童学。”
本来姜青禾想说成人教育和幼儿园的,但这词太突兀了,话到嘴边她灵机一动给改了。
她喝了口水接着说:“这成人社学可以教认字,不过我估摸大伙也不会学。那办它到底能教啥?”
“我说说,你们随便听听,”这个姜青禾真的有费劲想过,甚至和徐祯说了大半夜,她说,“一个是蒙语和藏语。”
“要是大伙都会这两种语言,以后就能请蒙藏部落的人来教,比如教湾里的人如何养羊、做奶制品,湾里人能教他们咋种地,这叫互通有无。”
“朋友多,路子才会广,而且学的越多,以后能做的事也越多。”
她到现在也没明白,两个部落离春山湾真的很近,但他们就是能做到,这么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挨着谁。
“还有呢,”宋大花迫不及待追问。
“还有那就是请湾里把式来教大伙,像石匠、师家、木匠、铁匠、皮匠这种有传家本事的除外。”
“我说的是湾里种菜、种地、养花、养鸡鸭牲畜的能手,要不类似腌菜咋做能更好吃、羊油怎么弄能不腥、土肥皂咋做才好的,请愿意的谈一谈。”
“这些就是我说的成人社学内容,只要有点真本事的,啥都能说,我可以带个头,徐祯也成的。”
她觉得,小事上能做好,能学会点本事,比如能腌出好吃的酸菜、学会个简单的木工活,那都是让人幸福感倍生的事情。
不一定要有钱,才会感觉快乐和满足。
姜青禾认为成人社学对于她自己来说很有利,她也不白学,要是真的有成人社学,她想教大伙打毛线和钩针。
首先织衣裳、织毛线鞋、织袋子,有太多能教的。
以及还有熏豆茶和用酸枣叶制作伪茶,甚至有材料的话,很多她会做的面食、糕点以及吃食,她也很愿意教给大家。
宋大花激动到站起来,她胸脯起伏,“要是真的有成人社学,俺也愿意教。俺的腌菜、酱菜都做的特好,当时在关中,买过的都夸嘴。
俺现在是手头没东西不咋腌了,可俺每每都悔阿,这顶好的手艺,要是俺也不做了,能给谁,俺家二妞子俺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她可没有那种这要藏着掖着,当传家宝的想法。
“真要能教的话,叫俺这个老婆子也上去说说,”苗阿婆面上也不平静,“俺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有些东西不说,那就真带入土里了。”
“像小娃生病吃啥,叫魂这种,俺熟阿,比那些染色都要熟,可也没人来问俺,俺也不好到处说。有些土方子真的灵,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
苗阿婆眼睛亮晶晶的,“俺还能叫俺老头去说,他成天念叨,山里有许多好药材,大伙不晓得他又不能成天瞎吆喝,每次都惋惜。那药草生了一茬又一茬,也没几个人晓得那些是真好用,家里备着点,生了病立时能用上,压根用不着到处找大夫。”
“哎哎哎,你们那么有本事,叫俺咋办,”虎妮她急得要命,听大伙说的这么激动,个个都有想教的。
叫她可咋办,她也想教点啥,那指定很威风。她一拍手,发出很重的一声响,“俺教大伙咋下套子猎黄羊。”
你一言我一语的,才五个人,愣是说话声没歇过。
土长听了越听眼神越亮,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普普通通的事情,要是当做一门学问的话,那真的是能学到真本事的。
比起单纯学个认字或者是书上的道理要好得多,她没有浑身颤栗,可她的头脑宛如过了电一般,兴奋得要命。
“这个很有搞头,你们别急,等晚点俺去找人,俺一定将这事给办妥下来。”
土长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湾里又不是她的一言堂,她想搞些大动作的话,得去寻德高望重的长辈一道商量。
只要他们点了头,对小辈通声气,事情基本就稳了。
难办的是另一个,童学。
关于这个姜青禾也没底,她没想要做成跟幼儿园设施那样齐全的,但不能是社学那种矮小,光线不充足而且桌椅极其简陋的。
“我想,最好能新批出块地,专建个屋子。请人来照管孩子,最好是勤快、爱干净的妇人,每次秋收农忙时节,大伙全都要下地,就那三四五六岁的伢伢子,大热天带到地里,我不成的,当然留她自己在家,那不得把天都给掀翻了。”
“我不只是为我自己想的,我知道湾里很多小娃,没人带就关在家里,有的关不住,随他们吆五喝六地到处玩,不是大热天去山里,要不就是下河下泥地。”
“那么多的娃,每年都有好多个夭折吧。”
光姜青禾消息不算灵通的,都晓得上一年光是溺死的就有三个,甚至有关在家里,到处找东西吃,能塞了好多豆子被噎死的。
实在叫人惋惜。
“南边都是这么做的吗?”土长反复摩挲自己的下巴突然发问。
“阿?”
“就是南边他们都将那么小的孩子,送到童学里雇人照看的吗?”
“唔,很多,”姜青禾当然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南边到底有没有,她只能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添油加醋。
“按我那地的童学来说,四五岁就能开蒙了,因为这个时候的小孩最聪明。他们开蒙不单单是学认字,这个时候学啥话都是最好的。以及让他们玩、教他们东西,小孩会变得很聪明。”
“如果从这个时候开始一年年学,再到社学里,真能出几个读书人也说不定。”
姜青禾满肚子的想法,她为了她家蔓蔓真是不管在哪里都操碎了心。
但很现实的问题是,没人愿意出束脩,哪怕是一个月半斤或一斤的粮食。在绝大多数当娘的眼里,孩子不能养得太草细,就该放养摸爬滚打才会长大,不会夭折。
而且她们不像姜青禾一样只有几个娃,每家基本上都有三个以上的娃,拉扯一两个长大,大娃就能接手照顾小娃。
哪怕七八岁的年纪,自己都还小,可已经能担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
所以她们压根不像姜青禾那样,迫切需要一个童学,需要一个人来专门照管。
相反她们会觉得姜青禾傻了不成,要拿粮食去请人来看顾娃,哪有那么精贵。
这会儿宋大花也没跟她意见统一,“俺家的娃是不指望了,爱上哪上哪。没谁能看得住那两个泼猴的。”
“要是有童学的话,俺倒是想把小草送去,也叫俺娘轻松点,她腰背不成了,”虎妮叹口气。
土长这会冷静下来,满腹心事,她掰开烙花馍馍也不吃,“这事再想想,再想想。”
她没法保证能做得了主。
但她给姜青禾指了条路,“要是想请人在农忙期间照看蔓蔓和小草的话,有个人很合适。”
“谁?”姜青禾问。
“赵观梅阿,”土长说,“她家的妞妞你见了没,衣裳虽说是粗布衣裳,可里头穿的那都是一点点碎的细布拼出来的。她脸上也都是干净的,梳的辫子也齐整,甚至手指甲缝连一点黑泥都没。”
“俺晓得你不放心,你要是去过一趟她家,你就晓得她收拾得有多立整,连点灰都不带有的。不管你哪时去,她那炕上叠得都好好的,别看屋子小,走进去可不知道多舒心。”
姜青禾想起赵观梅说话时,总是不紧不慢,教东西也很有耐性,哪怕对面那些妇人大嗓门又闹着不懂,她也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她有点心动,但理智迅速回笼,“人家不用下地的吗,而且她家妞妞才三岁不到点吧,要是照管两个孩子,能吃得消吗?我也是昏了头,应该去问问她自己的。”
“周先生有学田的分成,他们家不用自己下地,每年也有一两石的粮食,只是他爹娘家种了田,他也会去帮忙。”
土长这种了解得一清二楚。
姜青禾没有一口应下,她当然还得再打听打听。可能未来很多个月,她都得将蔓蔓托付给对方,打听清楚才行。
今天下午的谈话激扬又热烈,大家都喋喋不休地讨论。以至于突然发现,嚯,天边出现了一抹橙红的霞光。
昏了头,完全忘记了时间。
这时蔓蔓从楼梯拐角探出脑袋,她身子贴着墙壁,还伸出一只手朝她们挥了挥。
“爹叫我上来说,让姨姨别走,他饭做好了,婆婆也有来做的。”
蔓蔓走出来,她边走边伸着指头数,“有肉肉、菜菜、汤汤还有甜甜的,好多好多个!”
“那你偷吃了没?”宋大花逗她。
蔓蔓抬眼瞅宋大花,她声明:“我不是老鼠。”
她不承认自己属老鼠的,而后又义正辞严地说:“拿自己家的东西才不叫偷呢!我娘说的,娘对不对?”
“对对对,”虎妮哈哈大笑。
这时徐祯在楼下喊,“别说了,下来吃饭——”
“走走,难得不用自己烧,白吃白喝的,谁不快些走谁是傻的,”虎妮说完,弯腰抱起蔓蔓快步下楼,蔓蔓还趴在她的肩膀上咯咯笑。
外头的桌子已经摆了好几碗菜,徐祯从晌午起开始忙活,土长拿过来一个猪肘子,他收拾干净。
整个炖在锅里,炖的皮软肉烂,能一筷子穿透皮直接到肉。
还做了个猪肉熬酸菜,酸菜是宋大花拿过来的,肥肉煸得很干,油全榨都出来。酸菜没下锅时,汤里浮着一层厚重的油花,可酸菜一放下,煮了不多时,油脂好似都清爽了,汤带点酸又爽口。
其他都是些家常的菜色,诸如野菜汤又或者是蒸鸡蛋。
其余的四婆做了蒸羊血,今天她弟家杀羊,给她端了盆,还有些羊杂碎和肉,她一个人没啥吃头。
干脆往羊血里放了点面粉,再将羊杂碎切的很碎,拌进羊血里上锅蒸熟。
蒸熟后那羊血整个凝固成褐红色,捣碎拌蒜泥、加上一点醋还有辣子,羊血口感滑嫩中又夹杂了羊杂碎的韧劲。
不配饭,光是直接拿了碗,舀上一大勺,将羊血再夹碎,料汁可以多加点,那滋味也极好。
吃这个一定要有米饭,米饭蒸得不算多,馍馍倒是有不少。
四婆还挨个给大伙舀了满满一碗甜醅子,她笑得满脸都是皱巴巴的,“五月五就得喝碗这个才好,俺做了不少,你们喝了再来舀。”
大伙齐齐应声,又是喝甜醅子,又是伸手用筷子夹猪肘子上的皮和肉,塞进馍馍里,一咬一大口。
蔓蔓她老是夹不起来,徐祯给她做了个肉夹馍,她立即高高兴兴地撇下筷子,两只手拿着塞了满满几块肉,还浇了好几勺肉汁的馍馍。
啊呜一口咬下去,结果只咬到了馍馍,肉太多了,她嘴巴没那么大。
等她啃完了馍馍边,才终于咬到了肉,好好吃。
觉得有点咸,手又油滋滋的,她就把脸伸到右边,要她娘喂她喝点甜酒酿,一晚上她快活极了。
当然那么快乐的小娃不止她一个。
昨日挣了不老少钱的人家,也肯在端午这个时节出点血。
有杀了只久久不下蛋的老母鸡,加了把干枸杞子熬汤补补的。
也有一大早就去镇上,买了块板油外加一吊子半肥半瘦的,熬了猪油,留下喷香的猪油渣,没上桌前先偷偷塞给小娃一片,叫他们躲边上去吃。
又切了半小块肉炒了,挖了半勺猪油,往里头搁很多洋芋块,再加点酸菜和粉条子。愣是熬了一大锅,油星早就瞧不见了,可端上桌也叫家里人都夸赞,闻到了肉香气。
尤其夹片猪油渣在汤里蘸一蘸,配着馍馍吃,油汪汪的,叫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安分了不少。
这个夜晚整个湾里注定是油淹淹,甜滋滋的。
姜青禾这头闹歇已经很晚了,大伙将半人高罐子里的甜醅子全都喝完了,有点晕乎乎的。
土长她走前,一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扇了扇脸说:“猪啥的你别急着买,等俺先去问问再说。”
说完大步流星走了,一头撞进了黑夜里。
姜青禾两颊泛红,跟徐祯一起收拾完桌子后,她还不忘给蔓蔓洗澡,端午要洗艾澡的。
蔓蔓不喜欢艾草的味道,她扒在桶边缘,一只手捂着鼻子,她瓮声瓮气地说:“娘,你给我洗这种澡,那我还是希望蚊子来咬我。”
“那你跟蚊子待一块去吧,”姜青禾拿巾子给她擦身子时说。
蔓蔓说:“那我想躺地里可以吗?”
“不可以!”
姜青禾无情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并将她塞进被子里,吹灭蜡烛让她快点睡。
等蔓蔓睡了再去灶房里,徐祯还在卖力拖地,她倚在门缝边说:“别拖了,歇歇吧。”
“来喝点酒。”
她拿出一下罐的黄米酒,不烈有点甜,只是后劲有点大。
“今天有这么高兴,”徐祯戳戳她的脸。
姜青禾又抿了一口酒,她捧着自己热烫的脸,“高兴啊。”
难以言说的高兴。
昏黄的灯光下,她抱着徐祯,又在他嘴上啄了一口,两人胡闹了好一会儿,才上床睡觉。
第二日姜青禾头晕乎乎的,洗了脸好受多了,吃了早饭正准备下地去看看红薯秧苗。
两人还没出门,就见不远处有个带了顶小帽的人跑了过来。
“我瞧着咋这么像王盛呢?”姜青禾不确定地说。
徐祯很笃定,“就是他。”
果不其然,还有几米距离,就听那人喊:“哎,妹子先别出门啊。”
姜青禾悠悠地说:“真想告诉他,别老喊妹子的,我比他大。”
关于年龄,真是个美丽的误会,谁叫姜青禾对外说自己二十三,毕竟这里生娃实在太早。
她要说自己将近三十,娃才四岁,指不定被人指点。
“还是永远地瞒着他吧,”徐祯缺德地说。
等王盛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眼睛差点被汗迷得只剩一条缝了,倒是胡子给剃干净了。
“老徐,”王盛伸手锤了下徐祯,然后哥俩好地揽过他,“走,咱们进屋说,大妹子你也来啊。”
“这几个月在哪折腾啊,”姜青禾端了杯茶递给王盛,调侃地问。
王盛接过茶,捋捋头发,一脸嘚瑟,“说出吓死你。”
“你说吧,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姜青禾听他胡吹冒撂。
“去藏族那部落待了好几个月,就你家上梁那几天回来一次,”王盛吹了吹茶,抿了口,翘起二郎腿。
“你那会儿不是叫俺给你找个会藏语的,俺没找到,心一横,索性自己去了。俺想啊,求别人还不如靠自己,藏语而已,俺还能学不会?”
王盛说到激动处,一拍桌子,还想站起来,“俺是谁啊,王大眼哎。俺连皮作局都去过,还是见过大使的人,藏语能难得到俺,俺住进去逼着自己跟他们学。”
“头一个月,俺耳聋似的,压根听不懂,俺没日没夜地学,”王盛说到这咳了咳,他炫技一般突然来了串很流利的藏语。
姜青禾虽然不太会说,但她能听得出来啊,她伸手往王盛背上一拍,“王大眼,你小子可真行啊!”
有这份劲,还愁能过得不好日子。
王盛嘿嘿笑,“晚点你只管叫俺教你。”
“成啊,你教教我跟徐祯。”
“好说好说,”王盛摆摆手,“俺还有件事。”
“说呗。”
王盛他点了点徐祯,“阿祯呐,你给俺做个货郎架子呗。”
“咋的,要去做货郎了?”姜青禾惊讶。
王盛点头又摇头,“也不能说是,俺在蒙藏两个部落住了那么久,发现那里是真偏,他们也很少去赶集,啥都凑活着用。”
“哎呦,俺一琢磨,俺要是拿了东西去那卖的,不指定有卖头吗?”
“来,我们谈谈,”姜青禾笑着说,“你这真值得好好说道说道。”
王盛有点发毛,说就说,别笑,整得他心里毛毛的。
第70章 猪油拌饭
本来要下地去看红薯苗的, 这会儿索性搁置,先编张席子,晚点好给红薯苗盖上。
姜青禾搂了一筐的干芦苇杆进来,她侧过头问, “那你想好咋做了没, 先说来听听, 我再给你出出主意。”
“俺这几个月没闲着,净琢磨这档子事了,”王盛拿起根芦苇,顺了把小刀开了个豁口,“你们是没去过藏族的大部落里头, 那地方偏得很,赶车也得走三四个时辰, 要不是俺有熟人给带路, 指定找不到。”
“小部落就十来户人家, 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大部落里有百十来户, 部落头人有百十来头牦牛,羊一群群雇人放的, 那羊毛多的都堆成了山。”
王盛说到这还颇为艳羡, “虽说来往镇上, 还是去市集都极为不便, 可有牛羊还开了地, 吃顿糌粑喝碗甜奶茶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姜青禾利落用刀划开芦苇杆,她听王盛一直在车轱辘话, 半天没说到点子上,出声打断问:“你去那卖货, 你有啥能卖给人家的,他们那部落又有啥能卖的?”
王盛连忙哦哦几声,“卖啥给他们阿,俺给记了,藏民喜欢亮闪闪的珠串,翠的布匹,他们不少人爱抽水烟,卖烟丝也大有人买,尤其是镇上的挂面,极为耐放,在那里抢手得很。”
他就是靠几包挂面跟头人打好关系,才能住进部落里头的,所以他极为清楚。
终于说到点她感兴趣的,姜青禾歇了手里的活听他说,又问一句,“还有啥?”
“像面粉、砖茶、糖块、酱、油、醋就甭说了,木桶他们也少不了,有挤奶桶、酥油桶,各种桶。老徐做的话,做几个俺买几个。”
王盛说完,徐祯抬头,停下画货郎架子图样的手,他问,“就是光木桶,没说要啥样式的?”
“这晚点跟你说,还有铜锅、各色瓦罐、马鞍、牛鞍…”
王盛一连报了老些。
“你说的这些,湾里哪户人家不缺不要,”姜青禾越听越不对头,她等人说完后摇摇头,“你要是想做这个行当,总得有个章程不是。”
“啥意思?”王盛将杆子放到一边,拉进点凳子迫切地问。
“意思是你打算以后都做这行当,还是说一时脑热,只想现下换点东西挣比快钱就完事。”
王盛挠挠脸,眼神迷茫,“这咋说呢,好做就一直做呗,要是赚不到银子,那肯定得歇菜,不然还能一直往里头搭钱啊。”
啥做得长不长久,他哪晓得,今天有挣就挣呗,不挣再换个路数。
“那你又是做货郎架子安车上,要大要稳,还要能放不老少东西的,你要没打算好,其实做啥架子,来几个筐东西一叠,不也照样能卖。”
姜青禾没搞懂他的想法,她又问,“你有那么老些钱能买那些东西吗?铜锅、珠串、砖茶、油可都不便宜。”
“那拼拼凑凑买了再还呗,俺以前就是这样做的,有羊毛就换羊毛,有皮子换了皮子卖,再来点其他干果山货也都赚点,”王盛他从不往太远的去想,想了要是没成,也是白想。
“那你现在手上钱不凑手吧,”姜青禾挑眉。
王盛摇头,“这不找你取经来了。”
“你这个生意有搞头,就是还得再琢磨琢磨,”姜青禾冲他招招手,让他坐得稍微进点,“倒是我这有笔生意,你听听能不能做。”
“那指定能做阿,甭管是啥,俺都给你办了,”王盛说得那叫一个豪气。
“你去给湾里卖布吧。”
“啥?啥布?湾里有布能叫俺来卖?”
王盛他没明白,他只是离开了几个月,又不是躺进棺材了,咋这话说得他半点也听不懂了呢。
也不怪他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到家的,起早就赶了过来,倒是瞧到那边上起了座屋子,嘀咕几句想着晚点去瞅一眼。
他哪晓得湾里能开个染坊阿。
在他的心目中,不亚于干旱天下暴雨,呆呆坐那愣了好一会儿。
过会儿他陡然兴奋起来,“找俺卖布,都有啥色的布,给俺瞅瞅。”
“这个啊,”姜青禾摸摸鼻子,“还没织呢。”
“啥?没织你说个啥?”王盛默默翻了个白眼,信了她的邪。
“这不就需要你了吗?你咋说的,”姜青禾脑子转得快,“人家大部落里的羊毛多得都用不完。”
“是啊,”王盛给她形容,“比俺腰还粗的袋子塞得满满当当,堆在那仓房里,几十袋等着卖哩。”
姜青禾冲他笑,“你晓得染坊里织不成布是为啥吗?”
“俺哪晓得,你不会织?”
“滚犊子,是没有羊毛,麻线也少,棉又没长成啊,”姜青禾恨不得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王盛突然拍掌,他喊了声,“所以你是叫俺先去换羊毛,然后织了布去卖,赚了钱后,俺就不用拼拼凑凑,有本钱去买东西换物了是不?”
姜青禾想给他鼓掌,这多聪明阿。
王盛兴奋完,又冷静下来,他问,“拿啥去换哩,你这不又回去了?”
姜青禾双手摊开朝向徐祯,“诺,请他做桶。”
“再叫土长请人烧窑做瓦罐,最后用烟丝换呗,”姜青禾眼下头脑很活络,“过两天还得去给烟行送烟瓶,给问问先。”
“你先换了这批羊毛,等再过小半个月,今年新麦熟了,你找湾里人多换些,拿了麦子磨面粉,留一半剩下的再找挂面匠给你做成挂面。”
“这两样不就齐活了,还有青稞,藏民不是爱吃,也能换给他们阿。到时候布也染的差不离,桶也给你多做上,加上湾里辣子和其他菜熟了,你再买些其他的,这摊子不就支棱起来了。”
王盛听完半晌没说话,满脑子都在想,这也成?
“你要是能跟俺搭伙就好了,”王盛满脸遗憾。
“你先自个儿将生意盘起来吧,”姜青禾由衷地说,只要王盛能将这门生意做好做大,布卖出去越多,她能分的利也越多阿。
等送走满脸有所思的王盛后,姜青禾抖抖芦苇的碎屑,起身看了眼徐祯画的图,一个很大的架子上能挂不少东西。
“你先别画了,万一人回去一想,主意又改了,”姜青禾边往外走边说,“先做苗婶说的柜子吧。”
“你去哪?”徐祯见她出去,小心合上纸页忙问。
“我去看看蔓蔓,顺道去趟地窖,这席子来不及编了,去把地窖里头那旧的几领席子拿过来用用,”姜青禾跟他交代。
想要红薯苗长得好,不被夏风吹走上头覆盖的土块,常伺候庄稼的农人会用稻草帘子、要不苫草席子等盖一盖。
等红薯苗长势越发好,完全拱出地面,还得起瓜秧移栽,移到拢好的土里,再翻蔓浇水,等它在地里长出一串串的果实。
姜青禾出去的时候,几个娃在玩藏摸摸猴儿。
小草眼睛绑着布,双手往前不住乱摸,走得缓慢而小心,二妞子无声大笑,猫在不远处的围墙边。
虎子单脚站立靠在树上,他压根不怕,时不时嘎嘎地笑,姜青禾也被逗乐了,然后她下意识去找蔓蔓。
蔓蔓正蹲在小草前头不远处嘞,每次小草的手要从她头顶飘过,她就捂着嘴偷笑,悄咪咪往边上挪。
导致小草次次扑空,惹得她将蒙眼布摘下来,哼了一声,“这一点也不好玩。”
“那姐姐你想玩啥,”蔓蔓扑过来抱她,“你想啥子,我就陪你玩。”
小草被她一抱,又笑了,几人欢欢喜喜去后院瞧开出了点花苞的凤仙花。
姜青禾也只静静看了会儿,没去打扰,自己跑地窖里取出两三顶全是灰的草席子。拿出来在外头掸了掸,和徐祯一起去盖上地瓜苗上,找了几块石头压住四周,以免飞走。
还得下棉花地,瞅瞅新长出的那些新叶上,有没有虫,蚜虫、蚂蚁最喜欢啃棉花了。
棉把式将棉生了蚜虫叫起杭,起杭倒还好,抓紧除掉,该掐的掐,要是都生了虫,那今年的棉也废了。
所以地里到处是人,他们弯腰一株株掰开叶子,恨不得贴进去瞅得再仔细一点。要是发现了个虫眼,立即紧张起来,忙四处喊问,谁家的棉也被虫也吃了。
头一回种棉,大伙实在恨不得拿领席子,搭个棚子,就守着这一亩的棉花。等它长成棉花杆子,出了棉花顶子,打完花这颗心才能安稳落下。
农忙时节汉子只顾管地里的活计,压根顾不上吃饭,饭都是妇人做好了,小娃挎着柳筐送来的。
陆续有娃送饭来,几个汉子坐在田道上,一个汉子拿出块玉米饼子,柳筐里还有碗切成细丝的酱菜。
另一个吃二合米饭,瞧着黄散散的,其实碜得慌,翻开饭还有两粒猪油渣,另有的配菜是辣菜疙瘩,汉子抹了把筷子,扒饭扒得起劲。
瞧见旁边徐祯打开饭盒,他伸头望过来,嘶了声,“你婆娘够下本钱的。”
只见是碗热腾腾酱色的猪油拌饭,瞧着就油汪得很,徐祯问,“吃点不?”
“吃,”黑脸汉子挖了一勺,真油润阿,嚼了才发现是白米蒸的,里头还有小小的肉疙瘩,他一脸艳羡,顿时改了口,“你小子有口福阿。”
徐祯笑笑没说话,吃完饭晌午还得干活,黑脸汉子吃了那一小半的饭,回味了半晌,凑近跟徐祯搭话。
一下午自己扒叶子也挺无趣的,徐祯还能耐着性子跟他聊一聊。
结果只听他说:“你晓得不,大伙说土长撞邪了。”
“啥?”
“哎呀,俺是听俺舅姥爷的外甥的七姐女儿说的,她说土长买了一百头猪崽放湾里养,俺的娘嘞,你说这吓人不,”黑脸汉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吓人…”徐祯无言。
谣言这玩意吧,比野草生得还快。
过了半下午,棉花地传的就是土长买了百来头猪崽,十只大肥猪,宰了几只打牙祭。
也有个大声嚷嚷,“啥打牙祭!屁,那是做种猪用的,你们懂个啥玩意。”
“管它啥呢,要是真运了猪崽来,匀头给俺得了,”有个妇人坐在田道上,解了头巾扇扇风,“俺也养上一头,保管给它喂得肥肥壮壮,年底也吃上一口肉。”
“李婶子,你咋口气这么大了,往前不是养只公的也舍不得,嫌弃它只叫唤不下蛋,”边上撅土的汉子打趣她。
李婶子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她冲边上众人说:“你们真傻嘞,土长要是运了那么多猪崽来,能做啥。她一个人长十七八张嘴,能吃得下一头猪吗。”
“她指定是,”李婶子眉毛挑的很高,一副得意的神情,“想叫湾里人都吃上肉哩。”
多么用心良苦,她不买头咋对得起土长。
大伙一听,这话有道理阿,一时纷纷琢磨起来。
至于撞了邪,买了百来头猪崽的土长,其实还一头猪崽都还没磨下来。
回到湾里一听,天杀的,谁传的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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