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肉阿肉
等这件事传到姜青禾耳朵里, 她倒没信土长买了那么多头猪,以为肯定买了不少头。
立时打开罐子摸了不少麻钱,装在毛口袋里,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她指定得选几头好猪。
到了土长家, 她疑惑:“猪呢?”
“不是说买了一百头的猪吗?”
土长难得郁闷地指指自己的脸, “你瞧着俺像不像猪?”
“还百头,”土长双手抱头,她叹气,“那赶猪客说一头猪娃子一百一,俺说一百, 人家直接轰人。”
“回到湾里一听,嚯, 天杀的一个个传的啥烂糟的。”
“那咋能传出来的这事的, ”姜青禾不解。
土长久久沉默, 才捂着脸说:“那不是昨天从你那回去, 去了李叔家聊社学的事, 吃了点酒。俺说后头迟早要买百来头猪,谁晓得被陈大嘴给听着了。”
陈大嘴是湾里有名的谝闲传高手, 苍蝇蚊子从她家飞过, 都得挨一嘴说。
姜青禾仰头望屋顶, 她实在憋不住想笑, 最后趴在桌子上笑够了才说:“那咋办?”
“传都传开了, 能咋办,买呗, ”土长半点没犹豫,她也是个好面的人。要是连几头猪娃子也没弄来, 她要不要在湾里混了。
姜青禾咽了咽口水,伸出根手指,她惊讶,“真买一百头阿?”
“你说湾里搞个养猪的行当成不成,”土长她突发奇想,“百来头猪湾里一家养一头都够呛,剩下的湾里兜底,要是能养到出膘,年底拉去卖。”
“湾里有猪把式不?”姜青禾问,养猪发猪瘟的时候可是很吓人的,她知道基本只要感染了猪瘟,猪难逃一死。
虽然在这里更没的治,但其他小病啥的有个能看的把式,猪崽没长成死掉的概率会少很多。
“有啊,不过不是猪把式,他是个猪屠家,”土长紧接着说,“而且也不在湾里,在其他村。”
“俺出面去请他,指定能成。”
土长想起他,语气上扬,“他也算是湾里有出息的。”
“啥出息,”姜青禾颇感兴趣,难不成是在镇上开了几家肉铺,那以后卖肉就不愁地方了。
“他啊,”土长赞扬,“是湾里第一个去外村做了上门女婿的,你就说他有没有出息,有没有种!”
“啊哦,”姜青禾不懂但她大为赞叹。
果然在民风剽悍的地方,啥事都不足为奇啊。
但土长苦恼,“一百一十个钱买一头猪娃子,俺实在狠不下心,真买了要多给一两银嘞。”
土长紧握着姜青禾的手,上下摇了摇,目露期盼,“只能靠你了,俺动拳头讲道理还成,杀价是真要不得。”
“土长你晓得,杀猪价这种事吧,”姜青禾脸上隐隐有挣扎的神色,“对我来说是大风窝里吃炒面—口难开。”
姜青禾指了指自己的细胳膊,她说:“一头猪娃子短十个钱,到时候人家打我都还不了手。”
“那你说咋办,”
“给你找人啊,走,你找我还不如找她。”
姜青禾拉起土长往外走。
一路到了地头,宋大花正半弯着身子,在绿油油的麦苗里拔野草根子呢。
“啥?”宋大花伸手拿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她又抓了把耳朵,“请俺去杀价?”
“害,这不说笑嘛,土长你瞅瞅俺地里的活,这活多得跟筛子上的漏孔似的。俺天麻麻亮起来,晌午吃几口馍馍对付,哪有到头的时候,你这会儿让俺去镇上,不成不成,这麦子可是俺的命根子,俺一年的口粮全都在上头…”
“事成给你一头,不,两头猪娃子,你就说能不能去吧,”土长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话,放了狠招。
只见宋大花闭了嘴,二话不说,拿起草镰子,撸起袖子,当即出了麦田。
姜青禾忙喊她,“做啥去?”
宋大花脚下生风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收拾东西去,俺今晚就去镇上。”
啥命根子的,猪娃子才是她的命根子!
她走得要跑起来,回头喊:“俺怕慢一点,俺那两头猪娃子飞了。”
天爷哎,这种好事不趁着土长昏了头的时候,赶紧给敲下来,万一明儿土长清醒了咋整哟。
宋大花真信了湾里说土长撞邪的事,这种事不撞邪没人说得出口。
两人好说歹说拉住了她,宋大花瞅眼土长,“真不反悔嗷?”
“不反悔,你杀得下来再说。”
“还有俺砍不下来的价,”宋大花嗤了一声,“俺磨不下来,俺”
她来了个急转弯,“俺就掏钱买一只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出息,”土长翻了个白眼。
两人起早到那赶猪客住的山坳,那有成排的屋子,一股汗腥烂臭的猪骚味,土长都忍不住皱眉。
可宋大花照旧欢欢喜喜的,她往那一窝窝小猪崽上止不住地瞅,长得多壮实多好哇。
只要一想到办成了事,里面有两只是她的,她心就狂跳得厉害。
接下来完全没有土长啥事了,宋大花见着赶猪客,先是用了一个时辰去恭维他,说他是养猪里的条梢子,跟天上的鹞子似的。
她还说那养的猪一个个白白净净的,土长瞅了眼那猪栏里的猪,一头头乌黑的,只差黑过炭了。
可人赶猪客还真吃这一套哩,被她说得找不到南北,也只应下给她每头猪少两个钱。
宋大花哪里肯甘心,她蹲在猪窝外,头往下探去,盯了老久,才站起来说:“阿哥,这猪娃子卖一百一可不厚道啊,抹两个子也不成啊。”
“哪不厚道了,”赶猪客啃着干硬的馍馍,“你去十里八乡瞅瞅,谁家的猪娃子有俺家的壮。”
“可你没劁啊,你的猪娃子都没劁,俺们赶了回去,又得请劁猪匠来,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宋大花变了脸,她不再乐呵呵的,拧起眉头沉着脸说。
她步步紧逼,“你也晓得要是劁了猪娃子,要是没劁好没养好,趴个窝的功夫就没了。
少以为俺不懂,俺以前在关中也是伺候过猪娃的,牙猪、茬母猪,连脚猪俺都伺候过。”
“哪有卖没劁的猪还那老贵的理,你今儿要是全都是劁干净了的,俺们也就认了抹两个钱的。”
赶猪客连手里的馍馍都不啃了,这还真碰上个硬茬子。
猪娃子当然不能在他这劁,没劁好死一头他就亏大发了,可他紧咬牙关,“最多给你抹五个钱。”
“不成不成,抹八个钱,你给俺们请劁猪匠来,不在你这劁,劁坏了也不赖你,”宋大花死咬不放。
最后闹得赶猪客没法子,应了下来,可猪还是没赶过来,得请猪屠家出山,一头头挑呢。
出了山坳,土长问宋大花,“你真养过那老些猪?”
“屁嘞,俺只去帮别人照料过猪娃子,胡诌谁还不会哩,”宋大花半点不心虚,人活在世,哪能不说点假话忽悠人呢。
而且她不说,谁晓得那是假的。
她眼巴巴地说:“那两头猪娃子可记得让俺先挑。”
“得得得,其他你别管了,等俺先去上口村找了猪屠家再说。”
杀价土长不在行,可其他的事她都能大包大揽给干了,从一个人赶着车去请猪屠家,再花一日请人仔仔细细挑了猪崽。
这种猪可不是最多只能长到八十斤的蕨麻猪,而是本地土猪,叫八眉猪。
八眉猪分大八眉、二八眉和小伙猪三种,不懂行的人去猛地一瞧,哪种都瞧不出来,只觉得黑乎乎肉团团的。
只有猪屠家才能瞅得准,从这堆八眉猪里挑出大八眉的猪崽。二八眉和小伙猪最多能养到一百来斤上下,可大八眉公猪只要劁了之后,精细养着,最多能养到一百七八十,母猪也能养到一百五十斤。
为了这老些肉,土长格外上心,让猪屠家给好好挑,为此她还提起旧事,别忘了是谁让他能去当上门女婿的。
搞得猪屠家不敢马虎,背后都冒了一层汗,从早挑到晚,才挑了瞅着格外健壮的百头。
交了银子,凌晨蒙蒙天,赶猪客才将猪娃子一头头赶进木头筐子里,叫上他的兄弟几个,拉了往春山湾赶去。
一头头哼叫着的猪娃进湾里时,大伙瞧见它们,不亚于好些年前土匪进山。
“土长,土长,她真的拉了猪娃子来嘞——”
“快快快,秀子,你去喊你娘,撒丫子跑啊,”中年汉子大喊,最后气不过,自己赶紧往家里跑了。
有个老婆子眼睛紧闭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喃喃自语,“老糊涂,不中用了,麻眼病又犯了,咋起早的天都能瞧到猪咾咾了。”
“啥呀,婆,那真是土长拉来的,”小娃蹦着拉她的袖子,激动到一跳一跳的,“恁瞅眼阿,恁快瞅阿。”
老婆子这才晓得没瞧错,抚着自己怦怦跳的心,她声音发抖,抓着小娃的手,“阿才,快去找你爹娘来!”
“哎!”
本来平静的早上,突然乱糟糟起来,要下地的扔了锄头。还在烧火做饭的,急急忙忙夹出灶膛里还在燃的木头,也顾不上烫拿了几个馍馍就往外走。
小娃更是满处乱跑乱跳,有的更是被指派着去田里找爹娘,连鞋子踢踏踢踏快跑掉了,也顾不上拉一下鞋后跟。
气喘吁吁跑到麦田里,一说猪娃子到了,谁还顾得上除草,一个个啥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的赶过去。
要说染坊办起来,大伙还能无动于衷,衣裳穿啥色都成,下地干活耐脏的就成。
可猪娃子不成啊,那是肉!是荤腥,是有些人家三四个月才狠下心割一点,打打牙祭的肉阿。
所以等姜青禾到的时候,她压根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听见闹哄哄的说话声。转头瞧去能看见那一张张麦子颜色的脸上,高扬的眉毛,咧开的嘴。
她听见有夫妻私底下交谈,“买头猪娃吧,养肥了也有好些肉。年年羊不舍得杀,一头到头荤腥也没叫娃和爹娘沾几口,买头养着,今年也吃上几口肉。”
“买吧,要不是前头编绳赚了点,俺这会儿指定还狠不心买呢,”妇人松口道。
另一个妇人听着了,忙转过身来说:“可不是,要是没编绳那些钱,俺这些年都指望不上养头猪娃。”
姜青禾听了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也不觉得猪味难闻了。她想,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不多,却叫人对生活充满了盼头。
哪怕钱只够匀出一点买一头猪崽,可这一头猪崽,却承载了大伙满心满眼的期盼。
一时闹到日头都渐渐高起,土长才踩在几张拼凑起来的长凳上,她站上去后觉得,是得有个站台,这玩意咋还带晃得哩。
她喊:“瞅见猪娃了没?”
“瞅见了!!”底下众人恨不得使出百倍的气力来喊,震耳欲聋,回音都久久不能停息。
“前头说俺买了百头猪娃来,没说错,”土长缓了口气,又加重音量为自己洗清,“俺没疯!也没有撞邪!少一天天给俺在那胡咧咧。”
“俺为啥要花钱买这老些猪娃子嘞,”土长叹口气,她这回是将自己老底也给搭进去了。
望着底下一张张脸庞,她不后悔,有些话她想说很久了。
大伙也明白,克制着不开口,妇人拉住小娃,叫他们莫要说话。
一时间除了风吹过大槐树时的沙沙声,没人开口。
土长也没有扯着大嗓门,“俺爹走了有十来年了,俺也当土长有十三四年了。这么些年,俺想着叫湾里人日子好过点。”
“俺年年净琢磨这事去了,想当年稻子刚传到这没几年,俺就厚着脸去镇上衙门讨要。稻子不出的头两年,俺真是日日夜夜没睡好,可它之后就很快往上蹿,越长越出挑。”
“种了稻子,俺又想着山洼子里没活计,去镇上扯皮,分了官田采红花的活计、撕筋、种树苗子、搓麻,可也赚不了几个钱,苦了大家。”
土长面色平静,说话也没有那么多起伏,可她内心像江水层层叠叠翻涌。那么多年走过来,她一直想湾里好,可湾里也始终没有起色。
这些年照旧花衣裳舍不得买一件,肉舍不得割一斤,明明养了羊,直到快养趴下了,才含着泪杀了羊。甚至有的人家天天顿顿吃黑馍,一天酱菜腌菜,农忙还这样过活。
“俺爹还在时,一直嘱咐俺,叫俺上心,叫俺务必要让大伙能穿得暖,能有肉吃,”土长又长叹口气,努力了十来年,今年才摸到点边。
“娃,你甭说那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颤巍巍开口,“这些年的六月六,哪年你不是自己拉了两头羊宰了,又贴面贴料的,不就是想叫大伙吃点肉,有点油星能补补。”
“俺们都晓得,虽说老了年纪大喽,老糊涂了,可俺心里都装着哩。”
老婆婆说:“俺家指定要养,养倒了那是自家的事,都怨不得旁人。”
底下纷纷附和,那些有旁的想法的,也不好再开口。
“那指定不会叫三婆你养倒的,”土长抹了把脸,她说:“俺是想叫大伙今年都能过个好年,能吃上肉,才买了这批猪娃子。”
“一头猪娃子一百钱,俺晓得,这笔钱不是每家都能出得起,剩下出不起的人家,先挑了猪娃,这笔钱记账上,从湾里今年做的活计工钱里扣。”
“不要说,养不活,不晓得咋养,还不起,”土长加重了声音,“俺今天就搞个强买强卖了,每家都必须给俺领一头回去。”
“不然剩下那么多头,叫俺一个人给吃了不成,俺肚里有掏食虫也吃不完那老些。”
这话一说,又叫大伙都笑了。很多人家本来就想领一头,另外顾虑很多的人家,一听索性也破罐子破摔,养吧,养一头,年底也有个盼头。
“土长,啥时候分猪娃子阿?”
“俺们咋挑,咋养,咋伺候都不晓得,按伺候羊的成不?”
问题层出不穷,土长早就说得口干舌燥,她摆摆手,“别急,俺这还有两件事也想今儿个给说了。”
“以后,”她指指大槐树后头,“这片给铲了,新起座屋子,能来帮忙的都来,以后俺们说点啥事,就坐在这里头说。想要找俺办点啥,到时候都会在这说。”
大槐树的后头这一片除了一排树外,再出去就是一片空地,连着戈壁滩,到时候给砌了墙,戈壁也不怕。
没等大伙讨论,她立马说出第二个消息,当即像过年点的地老鼠扔在了大伙脚边,让他们克制不住骚动起来。
“俺们湾里社学,小娃没法子学进去,俺跟周先生也通过气,社学改了做把式学堂。”
“啥意思,以后叫湾里做爹娘爷奶叔婆的,都去里头听湾里把式、师傅咋教咋说的。要是你们大伙觉得自个儿谁衣裳浆得特别好,土盐弄得好,酱菜做的好吃,地咋种更好,都能上来当半个先生给大伙说一说。”
“啥?”
“阿?”
“天爷嘞,俺做黄豆酱做得好,俺也能去当个先生,”有个胖婆娘不敢置信,半个先生那也不敢想阿。
先生这个词,跟他们这种地里刨食的压根扯不到一块去。
“哎,俺不成的,俺进了那社学就腿肚子都开始抖了。”
“俺更不成,俺心里打怵,进了那地心里荒得很啊。”
土长她摊手,“不去也成,明天猪屠家在学堂里教咋伺候猪的,你们找旁人教吧。”
“猪娃子今天给不了,记个账收钱,今天别下地了,回去弄个猪圈,”土长拍板,她说的这几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想要呛声的,都被家里爹娘一巴掌给拍了回去。
虽然新建个办事屋子,和社学改成把式学堂,像是地里突然挖出成堆的粮食一样叫人惊讶。
可都没有有头猪娃子来的喜悦大,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做个猪圈才要紧。
男的上山砍柴,割荆条、砍柳条子,家里的妇人则忙着移出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块出块空地,等着编一个猪圈。
家里小娃都明白养猪的含义,止不住兴奋地问,“过年吃肉不?”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们才一窝蜂跑出去宣扬这个好消息。
所有娃里,二妞子最高兴,她拉着蔓蔓转圈,她咧着嘴大笑说:“俺家有两头猪娃子了,俺要天天给它们打草,喂得又肥又壮。”
蔓蔓她是个很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做事的,简而言之,她是个跟屁虫。当即她也说:“我也给你家猪娃子打草,打多多的草,把它们喂得壮壮的。”
二妞子挠挠脸,“你家也有猪娃子呀,你打你的,俺打俺的嘛。”
蔓蔓她只知道这件事,可她还没见着猪崽阿,她摇摇头,“没有猪娃子呀。”
“有的有的,你回去瞅去嘛,俺要给俺娘做猪圈去了,”二妞子撒腿就跑。
蔓蔓回了家就喊,“爹,娘——”
姜青禾在后院远远地应了她一声,蔓蔓听着噔噔蹬跑过去,下了台阶,跑到靠墙那木棚子底下。
之前造屋的时候,这里就砌了半人高的砖墙,做了间隔来养牲畜。
马骡子单独一个圈,徐祯养它养得最精心,吃得也最好。没有胡萝卜的日子里,他就去薅苜蓿和野燕麦,再时不时给它吃一顿黄豆和玉米粉。
尤其像前些日子犁地,累得狠了,徐祯还背着蔓蔓偷摸给马骡子喂了糖块,喝了碗糖水。
毕竟这个家里没有哪只能比马骡子更劳苦功高的。
三只兔子照旧养在笼子里,蔓蔓老爱给它们喂草,养得它们膘肥体壮。一只只趴在笼子里懒得动弹,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小羊已经是只比蔓蔓还高的大羊了,姜青禾为了以后养更多的羊做准备,在它身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最多。
冬吃干草,挖了盐碱土让它舔舐,害怕不够量,隔个十来天还得喂一趟盐水,过了春,鲜牧草一茬茬冒出头,得牵着羊去吃鲜草。
也算运气好,安稳度过了寒冬,没生啥病,养到如今,再晚些就可以剪春毛了。
至于最早来这,当初作为给蔓蔓养着玩的麻鸭,它照旧住在它第一次住的笼子里。实在是太爱啄人了,她准备晚点去买只母鸭来了。
不过今天只要紧的是,收拾出隔壁空着的圈棚来给猪娃子住,捡干净石块粒子,再撒层干土,初步收拾完。
夜里蔓蔓问,“我们家养几头猪娃子?二妞子姐姐家有两只!”
她声音加重,显得很震惊。
姜青禾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打了个哈欠,“你想养几只呢?”
“我们也养两只好不好?”
“好,”徐祯答应她,还说:“明天你去挑猪娃子。”
蔓蔓好高兴,她说:“那我要挑最好的。”
她不懂啥是最好的,她挑的就是最好的。
这个夜晚,湾里许多人家都有了无限的畅想。
全都来自一头还没长成的小猪崽。
连夜里哄娃睡觉的女人也会说:“乖乖睡,过年给你吃烩猪肉丸子,炸了油饼再夹块肉,来碗骨头汤溜溜缝。”
小娃更睡不着了,一下一下咽着口水,闭着眼在黑夜里想,咋还没到过年啊。
她爹娘却想,咋还没到明天啊。
第72章 发猪喽
第二天起早, 姜青禾先下地,去棉田瞅一圈,顺便绕道去了红薯地,掀开盖在上头的苫草帘子, 苗冒出来不少。
此时日头刺眼, 吹来的风也是热烫的, 姜青禾解下草帽扇风,从麦田回去想看看后院的油菜和甜菜时,宋大花来找她。
宋大花背上一个大篓子,左手挎着筐,右手吊着篮, 眼底青黑,却喜气洋洋的, “还下啥地阿, 跟俺去打猪草。”
姜青禾瞅她这架势, 不像是要打猪草的, 跟去田里抢宝贝似的。她忙往院子里走, “你等会儿,我去拿篮子。”
“小徐阿, ”姜青禾进屋随口喊道, “我打猪草去了, 晚点你领着蔓蔓去四婆家。刚路上碰着虎妮, 她家要盖个木头圈子, 你去给搭把手。”
徐祯在木工房锯木头,他应了声, “你去吧,等我手里这个桶箍好后就去。”
“别忘了叫蔓蔓喝苦丁茶, 早上跟我说嘴巴疼,我瞧了,破了一个洞,”姜青禾扒在门边上最后交代句,肩挑手拿两个篓子出门了。
见她出来,宋大花挎了下篓子走过来,“去苞谷地里,那长了不少野燕麦,猪就爱吃那玩意。”
“你早前养过猪娃子没?瞅你那样就没养过,”宋大花边说话边往路旁瞅,“俺以前可伺候过,猪可挑嘴了。那草有怪味它不吃,要吃嫩草,爱吃那苜蓿、红薯藤、灰灰菜、野豌豆…”
姜青禾越听越觉得,那草不止猪爱吃,人也爱吃阿,清炒红薯藤,掐梗放蒜,炒出来脆生生的,比芹菜要爽口。
她想着这事径直往前走,宋大花腾出手拉住她,“挖点苦菜,旁人俺都不跟她说,这猪也会上火,一上火就啥也不吃,急死个人。其实挖点苦菜,剁碎煮了给它吃几顿就好了。趁现在苦菜还生着,多挖些。”
姜青禾默默记着,拿出小锄头跟着挖苦菜。谁叫她真的没养过猪,在此之前也不晓得猪草到底是啥草,谁叫现代人家养猪都是喂谷糠和煮好的猪食。
所以她就跟在宋大花屁股后头,说进苞谷地拔野燕麦就进,说去后山那坡地刨灯芯草就去,其他啥杂七杂八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也薅了一大篓。
晌午饭也没回去吃,宋大花带了个锅盔,掰了一大半给她,难得她居然往里搁了糖。姜青禾真不敢相信,“咋,昨天捡到钱了?多少?”
“滚犊子,吃点糖咋了,俺辛辛苦苦编绳赚了老些,这会儿又有两头猪,俺还不能打个牙祭,”宋大花往上翻白眼。
姜青禾啃着糖馅很足的锅盔,她含糊不清地说:“以后请我吃肉锅盔。”
“你想得倒挺美,”宋大花捶了她一拳,不过又笑道,“等年底给你烧顿关中老四碗,烧肉、丸子、酥鸡、酥肉咋样?”
“真的?”姜青禾狐疑,平常死抠的人能有这大方劲,说请她吃顿烧肉还成,吃老四碗那日头得从西边出来。
宋大花说:“当然是假的,还老四碗,吃了这老四碗,日子还过不过了。”
就知道她这死德行,姜青禾被怼了句,满意地啃起锅盔,能从宋大花身上占点便宜就占吧。
吃完锅盔后的一整个下午,她们两又进山薅起了草叶子,宋大花装满三个背篓还不满足,甚至又摸索着掏出个毛口袋。
回去时姜青禾看她背后一个篓子,胸前一个,左手拎着一个大口袋,右手还揣着篮,半点不带喘的,走路呼呼带风。
姜青禾简直是目瞪口呆。
到家也来不及剁猪草煮料,徐祯知道她晌午吃了,就给她递了湿布巾,“擦擦,刚有人来喊了,说是让去学堂,等猪屠家说完就分猪崽了。”
姜青禾点头,擦了把脸喝口水往湾里赶去。
路上蔓蔓没劲说话,她趴在徐祯肩头昏昏欲睡,嘴巴又疼,喝完苦丁茶把她给喝蔫巴了。
等到了社学,往常对此总避退三舍的大伙,这会儿全围在院子里,谁叫土长将猪崽全都赶进来了。
“别围在这里东瞧西瞅的了,晓得你们心急,急也没得用,全都给俺进去听猪屠家说说咋养猪,”土长轰他们。
一群叽叽歪歪的,昨儿个没把猪挨家挨户给分了,就是怕猪崽太小,请了猪屠家熬了猪食,看顾一晚上,照旧生龙活虎的挑出来。
要是蔫了吧唧的,先留在猪圈里不发,免得大伙好不容易买一头猪,养到一半就没了,一家子都得用眼泪淹透这片地。
土长背着手叹气,一瞅到那些人进去后还缩着不肯坐,一人挨了她一脚,全都老实找了个木墩子坐下。
姜青禾一进去,虎妮跟宋大花冲她招手,虎妮喊“禾阿,来这儿坐下。”
宋大花说:“蔓蔓咋得了,这么没精气神。”
“害,犯口疮了,”姜青禾无奈,“喝了苦丁茶,也不晓得明天能好点不。”
坐她前头的赵观梅转过头,怀里还坐着个女娃,她温声道:“犯口疮叫娃含点蜜,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她手托了把妞妞,侧坐过来,人吵声音杂,她只靠近点说:“俺家还有点槐花蜜,你跟俺拿了去给娃吃。”
“俺刚都没想起来,”宋大花也插了句嘴,“生口疮往那抹点蜜是要好得快些。”
“那咋好意思,”姜青禾没法拒绝槐花蜜,但她不能白要,“姐,要不你卖我点。”
“不卖不卖的”赵观梅连连摆手,“生了口疮,别瞅它小,娃也遭罪不是,要不俺先去家里拿了给你。”
“我跟你一道去吧,”姜青禾哪好让她一个人跑一趟。
跟边上徐祯说了声,赵观梅将妞妞转手递给旁边她儿子,两人趁着人还没来齐,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赵观梅家就在社学旁边,姜青禾来了几次,都没有进去过。
一进小院,才发现院子里有荆条编的木架子,应该种了豆,青绿的藤蔓爬满了架子,旁边还有间小棚,棚下叠的木头很齐整,那些干草和枯柴杆子都装在篓子里。
进了木门,里头还有道帘子,很多圆润的珠子串成了珠帘,一晃就叮叮当当地响。姜青禾瞅了眼,她还没见过。
“姐,这是用啥做的?”姜青禾伸手摸了把珠串,她好奇地问。
赵观梅进了灶房找槐花蜜的罐子,走了几步出来,她笑道:“那是俺去山里找的草珠子,拿了绳给穿在一起的。你要是想穿一个,等晚点它长出来,俺带你去找。”
“那感情好,”姜青禾大大方方应下,这个草珠门帘很别致,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她想蔓蔓应该很喜欢。
赵观梅拿了个小罐子,用勺子舀槐花蜜进去,她舀的时候。姜青禾瞟了眼这个小小的屋子,黄土地却没有太多灰。
灶台包括碗筷啥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污垢也没有。
姜青禾不动声色看了几眼赵观梅,人家头发瞧不出毛糙,连衣服都是那种灰黑色,浆洗到泛白。
她接过槐花蜜连声道谢,赵观梅忙说:“你这不外道了,拿了给娃吃吧,哪边生了口疮含哪边,要不了多久就好了。”
“哎,姐你明天在家不,我把罐子还给你,”姜青禾说,她顺道再拿些东西给人家。不管啥蜜都难买得很,更别提槐花蜜是这地最好的蜜了。
赵观梅关上门时点头,“俺都在的,你有空就过来。”
等两人有说有笑进了社学里头,猪屠家和土长已经站在了上头,原本那些说自己进这地怵得慌的人,也老实坐下了,不敢吱声。
两人猫着腰落座时,土长才说:“俺晓得,有些人就不想进这个地,打心眼里不想来学,更不觉得别人能教出个啥名堂来。”
“社学办了多少年,你们也不愿意让娃来学,闹到现在连一个娃都不剩了。那眼下更好,自个儿进来学,还不收你束脩,你们不是老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吗?”
土长嗤了声,“那便宜给你占了,别不晓得占。养猪,是一定得学得听的。它跟养羊和养牛不同,不要想着老是喂点草料就能上膘了。”
“今儿个给你们请了猪屠家来说说,耳朵都竖起来,别装塞了驴毛的死样。”
她说完,底下挤挤挨挨坐着的人愣是管住了自己的嘴,听上台的猪屠家说话。
猪屠家个子很高,很壮实的模样,说话声如洪钟,“土长请了俺去瞅猪娃子,俺都不敢相信。俺才从湾里出去多少年,湾里都能养得起百来头猪娃子了。”
他确实没法子想象,他入赘到上口村时,湾里的水稻才刚种下,村里养羊的人家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可到如今,居然能每家每户都能养得上一头猪了,这可不叫人惊掉下巴。
猪屠家又接着往下说:“你们晓得猪肉好吃,可不晓得猪娃子有多难养。”
他瞅着底下众人伸长了脖子细听的模样,也没卖关子,接着往下说:“吃啥是顶要紧的,猪草得打,山里那野菜,尤其是马齿苋它最爱吃,灰条菜也成。”
“别老想着给猪上膘,掺油汪的菜汤给它吃,猪跟俺们娃是一样的,吃了好的就得挑嘴。”
底下有人喊:“猪娃子猪娃子,可不就跟小娃似的。”
众人大笑,领着来的小娃都撅嘴不服,“俺才不是猪。”
猪屠家也大笑,“这猪草不能像喂牛羊那样,打了铡碎就喂。你得放锅里煮熟了,掺点红薯面、谷糠、麦麸子啥的,不管哪个时候,都别给猪吃冷的。顿顿吃冷的,害了病俺也不会医。”
“养猪就是得要干净,猪圈太埋汰,粪也不清,走进去湿乎粘稠的,俺跟你们说,这要是能养到出栏,那都算运好。”
“你得给猪圈撒点干土,哎,那麦子收了,麦秆摊几层更好。猪也怕热天,顶上棚子多盖点草,有能耐的给它浑身浇一遍,猪舒坦能睡,那膘不蹭蹭往上长。”
猪屠家也是感念土长,把养猪的关窍都给说了个遍,他还走不了,这些猪大多三十日龄。等过个十天,到四十日龄的时候,就得请劁猪匠来劁猪了。那时天还算不得太热,天太热那劁猪后趴窝死的就多了。
有个妇人问他,“俺不想劁猪,俺想买头脚猪跟母猪,到时候养到揣小猪崽成不?”
“姨阿,你不想劁也成,俺跟你说,要是母猪在冬天下崽的,你得打防风棚子的,别把猪娃得冻死了。”
“害,俺是没养过猪,可俺经手过那么多羊生崽了,还怕啥。”
“俺也不劁了,留着生小崽子。”
宋大花也不劁,她就指望着养大了猪崽,等母猪揣上娃生小猪崽,这样可省不少钱。
但诸如姜青禾这样的,她是准备养两头公猪,到了时候就给劁了,不劁肉腥臊得很。劁了后的公猪肉口感要柔嫩,出油也多,她没选母猪肉,也是怕了。
她以前受骗买了块老母猪肉过,还是那种留种的母猪肉,当下没发现。回去一闻很腥,特别难嚼令人作呕的那种口感。
可是也由不得她,选猪娃子靠抽签的。
一提到抽签,蔓蔓可算精神了点,她说:“我抽,给我抽。”
“给你抽,”姜青禾牵着她上台。
蔓蔓高高兴兴地上去,伸出手从签筒里取了支木牌,一堆人围上来问,“娃手气好不?”
“多少,多少个?”
“三十六,”姜青禾报了个数,旁边徐婆子拍拍她的肩膀,“这个数挺好的,俺家那不争气的,抽了个四十九,早知道俺自个儿上了。”
“可不是,”有个汉子附和,他说得小声,一脸郁闷,“俺家婆娘抽了六十六。”
一时两人用同情的目光瞧他,湾里一共才七十几户人家,他这都要垫底了。
更惨的来了,黑蛋大喊,“俺咋是七十六阿啊!”
他老娘拧他耳朵,“你走背运不早点说,还不如叫老娘来抽。”
闹得抽了七十五那个稍微高兴点,可也被他娘不知道从哪摸到的扫把,追着打。
又笑又闹过后,到了关院子门放猪娃子的时候了。一头头灰不溜秋的猪崽拱了出来,叫前排扒在板上瞅着的娃吱哇乱叫。
“滚出来了!”
“那头猪好笨哦,它都趴着不动。”
蔓蔓也瞅,她觉得每一只都好丑,扭过头跟小草说:“猪要是跟羊那样,白白的就好了。”
小草也说:“真丑哇。”
可大人不嫌丑啊,尤其宋大花拿了第一根签子的人,在围成的栅栏里,和她男人给大伙表演了啥叫赶猪,一头头猪崽绕着他俩转圈跑
王贵个不中用的,还被两头小猪崽一屁股拱在地上,他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搞得边上一圈围着的人哄然大笑。
虎妮甚至笑得捂住了肚子,实在是太逗了。
轮到姜青禾也没好多少,昨天晚上蔓蔓还应得好好的,说让她来挑猪崽子。
结果徐祯带着她进了围栏里,蔓蔓立马扒在徐祯的腿上,脚都不肯沾地,她大喊,“爹,你抱我。”
徐祯笑着抱起她,她也闭着眼,闭上眼还不够,用两只手紧紧蒙住眼,嘀咕着说自己看不见看不见。
边上有大娘笑着问她,“蔓蔓,你遮住眼做啥,猪都要跑喽。”
她说:“太丑了,小孩子不能看的,会做好吓人梦的。”
逗得边上一圈人捧腹大笑,最后姜青禾还是让猪屠家给她选了两头公的出来。
她挑完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可社学照旧热闹得很,大伙全都笑着闹着。
早就领到猪崽的,汉子都不舍得让它下地,径直抱着走,也有妇人拿了筐,和老娘一起抬着,小娃在边上一蹦一跳。
有的小娃拍手唱起了童谣,“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家。有猪的把猪杀,没猪的打娃娃。”
蔓蔓这会儿都不乐意哼了,她蹲在路边瞅着车上的几头小猪崽。
姜青禾拉她,她倔脾气上来,说了句,“我属老虎的,不跟猪一起坐。”
她小,可她也好面子呀,她嘴巴硬,就不说自己害怕。
闹得大伙都哭笑不得,可也依着她。最后虎妮赶猪,徐祯背着她往家里走。
第73章 黄米凉糕
蔓蔓不喜欢猪崽, 可熬猪食的时候,她看得起劲,不肯早早去睡。
嘴巴里抹了槐花蜜,她不好说话, 两手搬着个小凳子坐在灶台后面, 火钳子笨重又长, 她掰不开。
弯腰用手捡起堆在旁边的干柴,塞进呼呼直冒火气的灶膛里。
徐祯从外头抱了铡刀进来,这种专门用来切草的铡刀几乎每家都有,长长的刀片安在木头架子上。
切细杆子草顶好用,长长的草茎要铡碎才能喂牲畜, 湾里有句俗语说:“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
姜青禾将剁碎的野菜全倒入咕嘟冒泡的锅里, 盖上木锅盖。手在灰围布上抹了抹, 走过去拿起一把谷草。
铡草这活计得两个人干才成, 一人填草一人按铡刀。草填进去, 铡刀才迟缓地落下, 发出草被铡断的咔嚓咔嚓声。
蔓蔓又搬着她的小凳子坐在边上瞅,她拿了根谷莠子掰断, 扔到地上的圆盘簸箕里。
姜青禾填完这筐谷草, 她站起身捶了捶腰背, 想了想问蔓蔓, “喜不喜欢今天给你拿蜜的姨姨?”
蔓蔓早就将涂在生口疮那地方的蜜舔干净了, 她嘴巴里甜丝丝的。
她歪着脑袋说:“喜欢,姨姨家的小妹妹好看。”
“那你愿不愿意去她家玩, 娘早上送你去,晌午接你回来?”姜青禾搬了凳子坐在她旁边问, 虽说她也拿不准人家会不会帮她带蔓蔓,可总先问过娃的意思才好开口。
徐祯搂着干草放进筐里,也在一边搭话,“晌午早早接你回来好不好?”
蔓蔓趴在姜青禾膝盖上,她小声说:“不去婆婆家了吗。”
她喜欢婆婆呀,更喜欢去婆婆家跟小草姐姐一起玩。她和小草姐姐会钻鸡圈里看母鸡趴窝生小鸡,趴在爬满藤蔓的架子瞅新长出来的花。
她语言表达能力已经很不错了,她反问姜青禾,“姨姨会打弹弓吗?虎妮姨姨就会,还会带我和小草去打枣儿,妹妹会跟我一起跳蹶噘?她好小的…”
蔓蔓一气问了好多,她隐隐的害怕,小小的不安,都藏在那不停歇的问题里。
姜青禾先是回答了她为啥不去婆婆家,她说:“婆婆也会累得呀,要是天天照顾你的话,她都没法休息了。”
尤其是她也拦不住四婆,只要蔓蔓过去,一天得折腾多少花样,大热天那口锅都没有停歇的时候,又是烧豆豆饭,要不煮荷包鸡蛋,或是蒸黄米凉糕的。
“你可以等傍晚去四婆家玩,我们带点东西给四婆、小草姐姐和虎妮姨姨吃。”
蔓蔓将脸翻过来,完全趴在她的膝盖处,闷闷地说:“好吧,那姨姨家好玩吗?”
“娘也不知道,我们明天先去姨姨家看看成不?”
姜青禾可没有一定要蔓蔓答应的意思,要是娃不愿意,那只能先带在身边,她和徐祯轮流下地。
蔓蔓听了这话,把脚往后腾,立即站起身,跑到外头的柜子上找出个小木盒,她手卡着木盒两边的扣抱进来。
踮起脚抬高手放在桌子上,自己还爬到了凳子上半跪着,打开盒子,她挨个拿出放在盒子里的小玩意。
有买的泥哇呜、开口笑,也有之前姜青禾随手做的柳笛,小草送给她的布老虎,干掉的桃花,还有徐祯给她做的陀螺、纸风车和竹蜻蜓等。
“这个呼呼吹的给妹妹,”蔓蔓拿起纸风车,吹了一口气,风车咕噜噜转动起来。
她还双手贴住竹蜻蜓的杆子,往上一旋,竹蜻蜓转悠着飞了半米多,然后掉下来,她跑过去捡起来说:“这个也给妹妹,我教她玩。”
一连拿了好几样,玩到猪食也煮好了,她才开始收拾玩具。姜青禾赶她去睡觉,等她睡了,还有得忙活哩。
姜青禾舀了热腾腾的猪食倒在桶里,徐祯则抱了小半袋的麦麸撒进去,撒完还得用木勺拌匀,放到温温热拿给猪崽吃。
这时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四野没有光亮,只有猪圈里还有一星半点的光,半桶的猪食倒进槽里。
趴在草垫子上的小猪崽起身,拱到槽边哼哧哼哧吃起了猪食,姜青禾将蜡烛举近了点感慨,“多能吃啊。”
“明天我也下地去打些猪草,你明儿再去问问谁家有没有谷糠、麦麸的,买上一些,”徐祯往姜青禾那边靠了靠,他可把猪屠家的话记在了心里。
猪崽没长到六七十斤之前,不能喂干草和秸秆,吃细糠嫩草才能长得好。
“到时候我去问问,”姜青禾回他,眼神却还看着猪崽子拱食,不敢倒太多,生怕它们吃撑了。
等猪完全吃完也没舍得走,这可是一家子今年冬的肉类来源。
“回去?”姜青禾问。
徐祯打了个哈欠,“要不拿张草席子,我今晚搁这睡,有点动静也能听见。”
姜青禾没同意,两人顶着夜里的寒风又站了好一会儿,猪都呼呼大睡了,这才回去。
结果徐祯天还没亮就蹑手蹑脚起来了,姜青禾满含困意地坐起身,小声问他,“你干啥去?”
“去看看猪崽,你接着睡吧,”徐祯低头摸索着穿上鞋。
姜青禾干脆也起来,不去瞅一眼总归不放心。
两人没睡好,可猪崽睡得鼾声四起,也算叫人放了心。
今天早上说要去赵观梅那,姜青禾也没下地,舀了一碗多面粉,打了两个鸡蛋,再去外头地里择了把小葱,切碎放进面糊里。
用鏊子摊了不少薄而软的鸡蛋饼,带点淡淡的葱香味。
蔓蔓嘴巴不痛了,一气吃了两张饼子,又喝了小半碗粥。她从自己椅子上下来,两只手捧着吃完的碗放到灶台上。
去找自己挂在墙上的小包,带上后她问,“娘,走不走?”
姜青禾将其他鸡蛋饼放在盘子里,扣上盖子,另拿了半块砖茶,她才挎起篮子说:“走吧。”
路上碰到宋大花打着哈欠出来,姜青禾问她,“昨晚干啥去了?”
“在猪圈守了一晚上,猪崽没事,俺要困倒了,”宋大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没聊几句就进屋去了。
可不止她这样,大伙今儿个全都日上三竿才扛着锄头下地,一问都是夜里守着猪,实在捱不住才靠着猪圈边眯会儿。
连猪崽翻个身,哼唧几声都能叫人吓够呛。
一路聊到了赵观梅家门口,这话头才止住,湾里只要人在家,大门都是敞开的。
但姜青禾也没贸然进去,抬手敲了敲,赵观梅正在门后边给鸡仔撒谷粒吃,听到声走出几步,见了人忙放下手里的碗,擦了擦手说:“快进来坐。”
屋里只有妞妞坐在小凳子上,捧着个馍馍,费力地用牙磨着,姜青禾进去后问,“周先生和小鱼不在?”
“他俩去给土长帮忙了,”赵观梅笑道,她又去里屋搬了个小凳子出来,“蔓蔓你坐这里。”
蔓蔓接过凳子,然后拍了拍小包仰起头问,“姨姨,我可以跟妹妹玩吗?”
“好啊,俺家妞妞还不咋会说话,她急了要是伸手抓你,你跟姨姨说嗷,”赵观梅蹲下来笑着跟蔓蔓说。
蔓蔓说:“妹妹小,我大,给她抓。”
她难得见到个比她小的娃,一时充起了大姐姐的派头。从包里拿出纸风车,她伸手摸摸妞妞,兴冲冲地说:“姐姐给你吹风车。”
妞妞才一岁半,她瞧着转起来的风车,用力蹬着自己的腿,她笑的时候口水直流。
蔓蔓阿了声,她在自己兜兜里找出块布巾子,不熟练地给妞妞擦了擦,发现自己擦不干净,她才喊,“姨姨,妹妹流口水了。”
赵观梅正跟姜青禾为了这点东西推拒,死活不肯要,听到蔓蔓喊她,忙拿了湿巾子给妞妞擦嘴巴。
等她回来,姜青禾早就把东西放到了灶房里,然后拿着空篮子,凑到赵观梅边上,“姐,有件事我想问问。”
“你说,”赵观梅看她。
姜青禾先问:“你帮人看娃不?”
“啥?看娃,”赵观梅犹豫,她心里思量着,试探问道:“你想让俺帮你照看你家蔓蔓?”
“哎,”姜青禾索性也直说,“我和我男人的爹娘爷奶都早早没了,蔓蔓平日跟着我们就罢了。可眼下地里的活正忙,带她下地苦了娃,可让她自己待在屋里也不成。”
“我就想找个人照看她一段时日再说,土长说你不管哪都好,我就腆着脸过来问问,当然不白看,一个月给粮还是给钱都成。”
赵观梅侧头看了眼,蔓蔓正做鬼脸,逗得妞妞拍手露齿大笑。
“成啊,他们爷俩也见天的不着家,俺在这里又没田,”赵观梅笑笑,“俺和妞妞没个伴,你家蔓蔓来正好,可别嫌俺没顾好就成。”
“哪会儿。”
关于一个月给钱这件事,赵观梅没同意,只说给几斤粗粮就算了,毕竟蔓蔓也不在这吃饭。
好说歹说定了给五斤的糜子,外加一斤面粉,不是白面,而是苞谷面、黄米面这种。
出门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姜青禾牵着蔓蔓的手跟她说:“那你明天去姨姨家,可不能哭鼻子。”
“我才不会,”但蔓蔓紧紧握着姜青禾的手,她说:“你和爹都要过来接我。”
“好,”姜青禾应承她。
不过晌午吃了饭后,蔓蔓要去找四婆,到了那见着四婆就哭鼻子,抽噎着说:“我要去姨姨家了,婆婆烧饭很累。”
惹得四婆也抹了把泪,这件事一早姜青禾跟她说过了,起初她老人家是坚决不同意的。可今年起腰胀得厉害,照顾小草都勉勉强强,只能答应。
但是要小草也叫别人带,她是不肯的。
蔓蔓哭了会儿,见小草也眼眶红红的,她顿时就收住了泪,她不能哭呀。
尤其虎妮给她塞了块黄米凉糕后,软软黏黏的,夹杂着红枣粒,又甜又糯。咬一口就粘在了嘴里,她只顾着用舌头抵,都忘了难受这回事,一口一口吃着冰凉糕。
而且四婆抱着她嘀嘀咕咕了好久,姜青禾没听着,倒是蔓蔓笑得眯起了眼。
从四婆家回来也不肯说,只是笑,徐祯纳闷,“宝,你咋这么高兴?”
“忘了,”蔓蔓说,她就是高兴呀。
第二日她早早爬起来,她说要穿着白裙子红上衣去,姜青禾还给她扎了两只小辫。
徐祯则将两块枣糕包在麻纸里,放在她的小包里,又往水壶灌了温水,反复叮嘱道:“要是想尿尿,得跟姨姨说,今天早早去接你。”
蔓蔓伸出小拇指,“你跟我拉钩,一定要早早来哦。”
徐祯很认真地冲她拉钩,然后他和姜青禾牵着蔓蔓,送她到了赵观梅那里。
蔓蔓说:“我自己去,爹娘你们去地里吧。”
她松开了两人的手,自己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往里走去,还转过身冲他们两人挥手,又朝里头喊:“姨姨,我来了!”
这让姜青禾怔了会儿,明明去年送她去四婆家时,还要赖在她和徐祯身边一会儿,缠着他俩说要早早来接,迟迟不愿迈步。
她看向徐祯,他也没好多少,眼神里隐隐有水意。其实要是这地没人走动的话,说不准两人都得抱头痛哭一顿。
但是两人还要点脸面,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下地干活,只是活也干得稀碎。老想着蔓蔓如何一个人在那度过一个上午,想得时不时唉声叹气。
要不说当父母的就爱胡思乱想,蔓蔓倒是玩得可高兴了。
赵观梅怕她刚过来想爹娘,特意叫她儿子小鱼不要走,留下来陪蔓蔓玩。
小鱼十来岁,正是男孩子中爱玩的,会的花样可多了,赵观梅不许他玩那些埋汰的。
他就带着蔓蔓玩打手背,叫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下。底下那只手要打上头那只。他缩得慢,蔓蔓老是能打到他,一打到就哈哈笑,惹得妞妞也笑。
小鱼拿出藏起来的高粱蔑,扁扁的几小片,教蔓蔓叠高高,还手把手教蔓蔓怎么扎小灯笼。
蔓蔓手指不是很灵活,老是扎不好,成不了型。小鱼就说:“等你手指头再长点,就能扎好灯笼了,哥哥以前比你还笨哩。”
“诺,这个给你,”小鱼将用高粱蔑扎好的灯笼给蔓蔓,又跟变戏法似的掏出另一只,在妞妞面前晃了晃,闹得妞妞站起来要伸手去够。
赵观梅膝盖放着笸篮,拿着针纳鞋底,时不时笑一声。
蔓蔓这一上午玩得老开心了,赵观梅还给她煮了瓜米汤,用南瓜和软黄米熬出来,加了蜜的,甜津津的。
以至于姜青禾跟徐祯早早来接她时,她还扒着门框不肯走,缠着小鱼说:“小鱼哥哥你下午不要走,你说教我打陀螺的。”
闹得小鱼没法子,连连说:“不走不走,你来俺带你玩。”
蔓蔓这才答应,乖乖跟赵观梅挥手,她兴奋地说:“我下午还要来姨姨家。”
姜青禾跟徐祯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个小没良心的。
不过娃玩得高兴,姜青禾晌午后也给她送了过去,知道她喝了瓜米汤,拿了剩下的枣糕要她分给姨姨吃。
如此两天都蹦蹦跳跳回来,姜青禾也彻底放了心,只有徐祯会问上厕所谁帮你的。哥哥跟你都玩了什么,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也息了声。
不用太管顾蔓蔓了后,姜青禾跟徐祯彻底忙了起来,应该是整个湾里都忙得脚不沾地。
棉花吃肥吃得紧,得浇大肥才能长得起来,这会儿茎杆也出了五六寸,棉把式从镇上赶过来,教他们间苗。
每个坑只要两三株生的壮的,其余得拔掉,棉把式说:“舍不得拔,那棉桃也舍不得长。”
大伙心疼得紧,忍痛拔了好些株棉花杆子,堆在旁边。一想到这未来都是能长出棉花的,一时更心痛了。
“你说说你们,地都种过几十亩了,还心疼这点棉苗,”棉把式吸了口水烟,吐出一圈的白烟,他磕了磕烟杆,“听说你们这儿动静闹得挺大,还养了猪娃子。那这棉苗铡碎了喂猪,也是能叫猪上膘的好料。”
诸如宋大花这样不舍得间苗的,一听给猪娃子吃能长膘,顿时也没那么心疼了。
穿衣吃饭,手心手背都是肉,棉花重要,猪上膘也重要,两个相比还是能忍痛割爱的。
给棉花间苗后还不能走,一定得要压土,堆成长长的垄道,护着棉花的根部。
这比做防风罩子要管用的,能有效抵挡小风的侵袭,让棉花不至于轻易被吹倒。如果真来的黄毛风,那除非架设很坚固的棚子才成。
这一亩的棉花弄完,姜青禾缓了口气,转天跟徐祯一起去起红薯秧。
红薯苗在浇过水后,一气全拱出地面,顶起苫草席子,一揭开底下全是舒展的绿叶。
姜青禾半蹲着掐红薯苗,这些长势足的红薯苗得移栽到翻好的另一片地里。栽在高高的田垄上,栽时水一定得渗到土里,手得牢牢按平周边的土。
红薯苗才会在新地里扎根,一根藤蔓生出大大小小的果实。
但这个活属实不好干,天天起早又贪黑的,磨了三天才彻底栽完,累得人手都打摆子,夜里还打起胡噜来。
可那剩下不用栽的红薯叶,拿来清炒放蒜末,炒出来绿油油的,爽口又下饭,接连吃了三四天也没腻。
这时不管是湾口的那棵老槐树,又或是山里的土槐,都在热风悄悄的绽开了花苞。
姜青禾压根没注意,她满脑子都在田地里,而且农忙时节染坊自然要歇业。
也就是她送蔓蔓去赵观梅那里,回来的小道上,有人喊她,“青禾,青禾你等等!”
她听着声转过头一瞅,是毛杏,之前替她家娃去山里求李郎中的,半道上碰见的。
只见毛杏肩头扛着一个很重的麻袋,脸上红辣辣的,往下低着汗,姜青禾忙给她搭了把手,问道:“这是啥?”
“槐米阿,”毛杏喘了几口粗气,她用手扇了扇自己的脸颊,“你们不是收槐米,上次土长说两斤给五个钱的。”
“俺天天惦记着这笔事,从地里回去都得往那株槐树底下瞅眼,可算让俺给先盼着了。昨天夜里俺自个儿带着梯子去薅了一大袋。”
毛杏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汗,还拉起那有不少裂口的裤子给姜青禾瞧,她的腿上有一大团红色的擦伤伴随着乌青,“你瞅,俺大半夜的看不清,还摔了一跤。”
“你这得去擦点药,”姜青禾看她那腿着实伤得不轻。
毛杏放了裤脚摆摆手,“那都是轻的。”
“你快给俺称称这袋有几斤呗,”毛杏又瞟了眼四周,神色警惕,“俺晓得你人好,你可别给别人说俺拿了槐米到你这卖。”
“俺家那口子,一有两个子就摸了去,又买烟丝又买酒的,俺想留点银子傍身。”
毛杏笑了笑,她没往外说的是,有了银子傍身,她迟早带着闺女踹了那死鬼。
“成,我保管不跟外人说,你来吧,我给你称称,”姜青禾嘴巴很严,她应了就是不会往外说。
染坊里有一把称,是那种挂称,姜青禾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称动整个麻袋,只能分次称。
姜青禾拉了拉后背冒汗的衣裳,她算了下,“一共是十五斤,给你凑三十八个钱,你到我家去取吧。”
毛杏咽了咽口水,指着那一袋惊讶道:“真有三十八个钱?”
“真的。”
“你先别给俺,你给俺记着账成不,俺不晓得能放哪,”毛杏苦笑,她放哪那死鬼都能给刨出来。
姜青禾也答应了,不过临走前还是叫她去了自家,给她拿了个药膏。
这么多鲜槐米暂时用不到,姜青禾跟苗阿婆说了声,两人给全煮沸。等水渗出后,再晾在外头,干了捏成一个个小圆饼,放在罐子里。
也许是毛杏薅的太厉害,大伙都没咋发现大槐树开过槐米,等他们知道后,又是跳脚又是骂天杀的。
最后起早背着口袋进山摸槐米,哪怕现在山里已经蛇虫出没。
一袋袋的槐米进了染坊,大伙后脚揣着十几二十个钱,兴高采烈走了出来。
摸着钱,瞅着日头,又看路边冒出的红花苗,匍匐一片绿油油的甜菜,忍不住想,这日子真是充满了盼头。
连明天劁猪匠来劁猪,都没那么叫人担忧了。
第74章 水稻生虫
劁猪匠是起早来的, 一个瘦矮个老头,他肩上挂着褐布褡裢,前插几把小刀,后头塞满草木灰。
他进湾前就摸出一个灰溜包浆的羊角哨, 抵在嘴边一吹, 悠长浑厚, 他喊,“劁猪喽——”
一霎时,要进山打槐米的汉子停住脚,边上妇人拉开窗探出头。小娃忙从院子里跑出来,歪着脑袋好奇地瞧他, 还得问一句,“啥是劁猪?”
土长走过来说:“割蛋蛋晓得不, 你个娃娃回家去, 别出来瞅, 李大, 把你家娃领回去。”
劁猪可不是娃娃家能瞧热闹的, 到时候猪撕心裂肺的嘶鸣,别把娃给惊掉了魂。
娃被锁在了屋里, 一堆大人倒是围在土长房子边的猪圈上, 长那么老大还没瞧过煽猪的。
劁猪匠撸起袖子, 放下褡裢, 随手指了外头最壮的汉子, “你来给俺摁着猪。”
一个来月的猪崽也有三四十斤,一旦疼得挣扎起来, 劁猪匠一个人可按不住。
壮硕汉子逮了头猪,将猪的四蹄摁倒在地, 劁猪匠嘴里叼着刀。这种劁猪刀很小,刀头呈三角形,只有鸭蛋大小,刀片却锋利得很。
他左脚半跪压着猪腿,右腿发力蹬着地面,拉起猪后腿。找到要割的公猪蛋蛋,左手捏住,右手握着刀,往下一划,动作轻巧而迅速。
只听得猪猛地哀嚎惨叫,而那两颗蛋蛋已经落在麻纸上,连近处一直盯着的汉子都不晓得他咋割的,一转眼的功夫东西就落了下来。
劁猪匠麻利地用手抓了把草木灰,涂在血窟窿处,片刻便止住了。放小猪崽起身,小猪崽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忙不迭地跑回窝棚,缩在墙角里。
他拍了拍自己沾了血灰的手,指着那猪蛋蛋说:“晌午烤了给俺做下酒菜。”
猪蛋蛋当然能吃,还是大补的。劁猪匠不喜欢蒸的,他就爱烤出来的,塞进只有炭火的灶膛里,烤时骚腥味满满。
烤熟后就不骚了,吃起来粉粉的,配一碗黄米酒,贼劲道。
土长自然应了,倒是旁边的汉子一脸菜色,又被喊着拉了头母猪来。
母猪也得劁,只是劁的法子不同,不比割蛋容易。手上功夫不到家,母猪就劁不干净,这种没劁干净的叫大屁股,照旧会发情,而且还长不了膘。
可这个劁猪匠也不知割过多少了,大伙说得热火朝天,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他也没管,只从母猪第二个乳、头那往下走,找到地方换了个刀头顺势割开,往里一钩,挤出软弹弹跟蚯蚓似的东西。
他顺势往边上一丢,抹了把草木灰说:“扔了,还是给鸡鸭吃也成。”
劁完几头猪后,他后腿开始发抖,要坐着歇会儿,他捶了捶自己的腿说:“别瞅着出了不少血,压根没啥事,过一两天也就好了。”
可大伙压根不信,圆脸女人扯了她男人的衣角,嘀嘀咕咕,“等明儿瞅瞅再劁。”
一头猪崽百个钱,要是折了,眼泪花子都得浇湿一亩地,再嚎上几个月。
所以别瞧他们看热闹看得起劲,真叫自家的猪娃子挨头几刀,压根没一个肯的。
都想看看土长那十头猪劁完后,第二天咋样,要是蔫了吧唧、半死不活的,那说啥都不愿意劁了。
可转日劁过的那些猪崽,跟边上没劁等着配种的也没差啥,照旧抢着拱食。
如此有人也肯叫劁猪匠去自家煽猪,两三个带了头,其他人家便也踊跃起来,劁猪匠一天能劁二十来头猪崽。
到了第四日才轮到最东边的几家,还是半下午来的,劁完虎妮家的,最后来劁姜青禾那两头。
劁猪匠打量了眼这座房子,又高又阔,也只说了句,“敞亮。”
可进了猪圈一瞧,乍一瞧特干净,细瞅一圈才发现是真干净,连铺在底下的干草、干土估计都是日日换的,连点粪肥都没有。
这让劁猪匠难得笑了声,“猪这牲畜是爱干净,倒也不用日日收拾。等天热了,拌泥巴堆在那,猪会自己滚身上,不容易生热病。”
徐祯认真点头,他实在受不了满地脏污和难以言喻的臭味。每天早早起来先铲猪粪,换晒好的干草,要不铺层干土。
不止猪圈,只要有牲畜的地方,他要是在家,不管多忙都能抽出空先给收拾了。
劁猪匠劁完猪后,日头西斜,徐祯请他留下到自家吃一顿再走,姜青禾去接蔓蔓时就跟土长说过了。
“有酒没,老头没啥爱的,就好这酒,”劁猪匠也只管应下,背了褡裢往屋里头走。
徐祯跟在他后面说:“米酒成不?”
这米酒还是王盛前两日去收羊毛时提来的,要跟徐祯喝一杯。但压根喝不了一点,口感酸后劲挺足,现在还有满满一坛子。
劁猪匠往后一摆手,“俺不挑。”
等他进了屋,桌上摆了几碟子菜,老头走进一瞧,一碟切成片,带了点厚度的猪舌,一碗肥瘦相间红亮亮的红烧肉,另有一碗蛋汤和一盘嫩生的红薯叶。
徐祯去拿了酒,倒在碗里端给劁猪匠。
劁猪匠也不问,接过碗就喝,抿了一口,他长叹一口,“这米酒正宗。”
徐祯陪他吃了顿酒,劁猪匠自个儿揣着东西走了,走前还说:“往后要还想劁猪的,来上湾口那找俺。”
说完吹着他那羊角哨走进了夜色里,最后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又得去下一个庄子劁猪。
没有停歇的时候,他年岁哪怕大了,也不肯歇,大伙都盼着猪能长膘,能吃几回肉,他便不能停。
等姜青禾带着蔓蔓从四婆家回来,徐祯碗筷都洗干净了,正在扫地上残留的土。
“劁猪匠走了?”姜青禾进了灶房,掀开笼罩又吃惊,红烧肉满满的,“肉咋没吃完?”
“他不爱吃这口,只吃了猪舌头,”徐祯放下扫帚,瞧着坐外头凳子上脱袜子的蔓蔓。
挨近姜青禾小声说:“晚点从地里回来,当夜宵吃。”
至于为啥说得这么偷偷摸摸,他怕蔓蔓听见了闹着要去。
蔓蔓浑然不觉,她把袜子往边上的筐里一丢,光着脚在外头喊,“爹,要洗脚。”
徐祯不说了,抱起蔓蔓去后院,让她站在大石板上,自己搅旁边的绳,将水窖里的水打上来。
拎起桶一点点浇到她的脚上,蔓蔓就大笑着踩着水花,等半桶水浇完,她也没玩够,只是天黑得只有屋里亮着点光,她终于肯回屋里睡觉。
白天跟着小鱼上蹿下跳玩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姜青禾将干艾蒿捏成的团点燃,放在墙角熏蚊子,端午过后虫子不再蛰伏,角角落落到处都能瞧见,尤其是无孔不入的蚊子。
烧了艾叶能好些。
最后一次确认蔓蔓睡着了,她关上门走出来,情绪不高地说:“睡了,赶紧走吧。”
徐祯挂上水囊,又扛了两条凳子往外走,宋大花和王贵举着火把蹲在外头冲两人招手,虎妮重重打了下手臂,嘶了声,“这该死的蠓子。”
“都睡下了,走吧,”姜青禾挥了挥手,赶走一旁飞来的扑灯蛾子。
往稻田去的路上能见到很多火把,都是去赶虫的。前两天倒还好,可昨天夜里有人去稻田时,火把一照顿时飞出一团虫子。
尤其是飞虱,最爱啃食稻茎,一旦被钻透,这株稻就成了死杆,压根长不出一点稻子。
平日大伙走去稻田还都笑呵呵的,眼下都要愁得两条眉毛紧紧拧在一处,只听得一声又一声咒骂。
种地就是这样,哪怕天天又是捉虫又是拔草,可一旦那些生在茎叶上的卵孵化出来,几个月的辛苦,几天就能覆灭。
若不及时处理,这成片的稻田都将根系倒伏,变成死田,今年的稻子将颗粒无收。
土长最近劳心劳力,一晓得这个事,愁得嘴边起了两个大火泡。站在田边叫大伙把盆里灌上水,平日舍不得用的蜡烛也点了起来,用木棍牢牢固定在盆底。
再将水盆放在木架子上,边上插几根倒了油的火把,虫子会朝着光飞来,到时候不是被火把烧死就是扑进盆里被水淹死。
她叉着腰大声喊:“动作都利索点,别舍不得一根两根的火烛,不淹死这些飞虱蛾子,今年换粮,换个屁的粮!”
一时间各处的田垄上都点起了火苗,插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把,聚成了一团燃烧的火。一听见田里动静,众人赶紧跑出稻田,站在田边死死盯着。
姜青禾痒得蹲下身挠腿,稻田里传来翅膀扇过叶片的声音,窸窸窣窣,甚至掩盖了蛙鸣。
等她再站起身时,只见密密麻麻的虫子飞到了火把边,甚至盖住了一大团的光亮,刺啦刺啦的声响没停过。
虫子烧焦的味道盖过了泥腥味,原本还有交头接耳的声音,眼下全没了。
宋大花胸脯剧烈起伏,指甲抠进了肉里,她喃喃地说:“咋会有这么多虫,俺明明天天都来瞅的。”
她恨不得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刮上几个耳光子。
姜青禾一颗心沉得像浸湿的衣裳,一点点往下滴水,徐祯靠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在这一刻,也许两人都想,要是懂点农学,要是有农药就好了。
有老人深深地叹气,无法控制地哽咽,明明昨天还好好的,眼下出了那么些虫,今年稻子一亩能出一石都是多的。
汉子咒骂,跳脚,挥臂,更有狠狠捶了自己好几拳,有妇人大哭,狠狠地咬着牙,恨不得自己冲进去跟这些虫子拼了!
毁了,全毁了,今年的收成全都叫那些天杀的虫给毁了!
而咒骂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虫子依旧铺天盖地从每一片田里钻出来,甚至钻到大伙的裤子里,从脸上擦过去,何其可怕。
上一年稻子能安稳结穗,真是走了大运。
徐祯死死皱着眉头,他看似瞧着那扑腾而起的虫子,实则大脑飞速运转,他做木匠的,对很多木材都了然于心,什么家具该用什么木材做。
他知道有种树很毒,人都能药倒,更何况虫子,甚至还能治土农药。他爷爷曾经教过他的,但此时越慌就越想不起来。
边上有土长呵斥的声音传来,“哭,哭啥哭,哭了那稻子就能长好了不成。”
“苦楝,是苦楝,”徐祯他喃喃自语,他心扑通扑通直跳,抓着姜青禾的手,然后看了眼周围或掩面或蹲地的人。
他长呼一口气,拉着姜青禾往不远处没人的地方走。
“我刚才想起,苦楝树的叶子捣碎泡水能杀虫,”徐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真的?”姜青禾突然发出的声音很大,引的上面不少人转过头,她赶紧捂住嘴,小声地问,“你确定?”
徐祯摇摇头,他不确定的是苦楝的花、果子还是叶子,哪种更有效。他更不确定的是,放多少的水能制成只毒杀害虫而不伤苗的。
他的顾虑有很多,后背发凉,可手里头出了一层的汗,姜青禾握着他的手自然能察觉得到,她拍了拍他的背,然后问:“这里有苦楝树吗?”
徐祯点头,正是他曾经看到过,他擦了把额头的汗,“去年我们造房到贺旗山伐木,之后我不是跟着三德叔一伙人去的,走了另一条路,那边就有苦楝树。”
当时正好是苦楝结果期,也许只有绿叶时,苦楝树很不打眼,混在所有的树木中安静而无害。但当它的枝条只垂下一颗颗金黄的果实时,徐祯能立即跟它的别名金铃子对上号。
“那就摘了去试试,”姜青禾说。
失败了反正就是减产,但要成了她不敢想。
这里的粮食为什么产量低,除了土壤贫瘠,墒情不好、天干不落雨以外,其实年年遇到最大的问题是虫害。
一旦遇上虫害没有办法扑灭,今年的心血全都泡了汤。
要是稻田颗粒无收,那无异于生生扒下了湾里人的一张皮。
他们就等着稻子抽穗结果,就盼着今年能再跟粮商换黄米换高粱,能填饱家里每一张嘴,能过个衣食无忧的年。
可天杀的,该死的虫子,全都叫它们毁了。
如果是麦田,那对于整个春山湾是覆灭性的打击,麦子的收成关乎他们的生死。
姜青禾听见大家越来越难以克制的哭声,甚至争吵怒骂,她闭了闭眼说:“找大伙商量下,今晚就去。”
徐祯用力点头,换做一年前,他可能也急,也只是急,那时他对这片土地并没有多少感情,对湾里的人也保持警惕和防备。
可现在不同,他和苗苗还有蔓蔓在这里有了新家,甚至他们有了难以割舍的朋友。
这片土地不再是一个临时站点,是他们不知道要生活多少年的地方,是以后能被称为家乡的地方。
所以当看见用火把照在地上密密麻麻堆叠成小山包的虫子时,两人更为坚定。
往常的半夜是睡得正香的时候,可今天几人都坐在姜青禾的家里,无心其他。
土长坐都没法子坐,她嘴边的燎泡破了皮,血顺着唇边往外流,此时她却顾不上其他的,只是急急追问,“你没胡吹冒撂吧,确定说的都是真话?”
她平常不会问这样的话,她今天完全昏了头,今天晚上又让她想起稻田全部倒伏,颗粒无收的那两年。
“确定,”徐祯神情严肃,“但它有毒,尤其是果子很毒,摘了后一定得多试才能喷在稻田里。”
“那还等啥,赶紧走啊,”虎妮腾地站起身来,撸起袖子拿起柴刀就要去干。
宋大花刚被打击到了,此时手脚无力,用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她声音干涩地说:“走吧,试试才有能成的时候,不试那稻子可就真废了。”
说到后面她极力不让自己带上哭腔。
每次这种时候,姜青禾脑子反而转得快些,她冷静地说:“你们是不是忘了李郎中,他经常在山上打转的,啥树有啥用,能咋用他比我们晓得都多。”
“叫上他老人家先问问,万一春山上就有呢。”
土长舔了下血沫子,她这两日确实冲昏了头脑,竟也全然忘了。
主要她平日跟李郎中打交道极少,尤其前头他还在山里住着,一个月能见他一回都算多的了。
“俺刚才瞅见了李郎中回家去了,俺去找他来,”宋大花有了主心骨,浑身都涌起了一股劲,撒丫子就往外跑,差点被绊了一跤。
没过多久就将李郎中给带了过来,可怜老头本来夜里就瞅不清,绊了又绊,一颗心扑扑直跳。
坐在那椅子上还在喘气,听着徐祯仔仔细细的描述,十一月上下结果,基本没啥叶子,只有一颗颗跟酸枣大的果子,像金铃子。
李郎中抚着自己的胡子,他一听立即就道:“是不是闻着又苦又臭?”
徐祯回忆了那股味道,他说:“远远闻着还行,一走到那就汗腥烂臭。”
“害,这不楝枣子吗,”李郎中喝了口水,他才彻底缓过劲来,“得亏你们来问俺了,不然得赶老远了。这玩意你们常上山的都不一定能碰着,它生在那崖边上。”
“也怪俺,其实以前它就生在春山脚下的,俺也没咋管它,”李郎中声音沉了沉,“可不是有一年,生了很多果子,有两个小娃饿急了,又臭又苦的也摘了吃。当时叫俺去医的,没医好,过了小半个月就没了。”
“俺去查了,挨个找人问,后来把它一气都给铲了,移到崖边那不长有人走的地去。”
李郎中叹气,“能毒人那肯定也毒虫,俺都没想过,只不过这玩意得小心着点,俺先带你们上山去摘点。眼下蛇虫正多,刀也拿上,火把也带上。”
大伙立即忙了起来,忙乱中姜青禾叫起蔓蔓,让她跟着虎妮姨姨先去四婆家,和小草姐姐睡一晚。
谁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能下山来。
蔓蔓没有半点起床气,被叫醒也不过是趴在虎妮的背上,楞楞点头,然后又呼呼大睡过去。
等大伙裤脚和衣服都绑好了,背篓柴刀该带的都带上了,土长送他们到春山入口那,她没法走,等会儿还得去稻田守着。
“你们注意着点,虎妮你看顾着点李叔,人年纪大了,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土长背过手长叹口气,站在那瞧着一行人走进山里。
黑夜的山林鸟叫都只有短促的几声,寂静中,大家踩断树枝的声响足以惊得虫子跳出来,蛇发出嘶嘶的响声,蹿入草丛里。
春山又名草山真的名不虚传,此时野草已经长到了小腿处,蔓延了整条进山的小道,天又黑黢黢的。
虎妮胆大,她用草镰子带头砍出一条路来,其他人也割着草扔到一边,要是往常,这些草都得带回家去才成。
可眼下哪有这个心思。
砍草开路实在费劲,平常一两个时辰能到的。几人愣是停停歇歇走到天光大亮,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
姜青禾腿肚子都在打颤,山路最难走,要不是虎妮拉着她,后半段路她压根走不上去。
此时连李郎中都后悔莫及,“俺做啥要把它栽那老远。”
眼下苦楝是害不了人,可害惨他自个儿。
他走到地实在是迈不动腿了,找了个石头坐下,捶着自己的腰说:“就前头,让小徐给你们指给你们,俺老头子是真的要散架了。放心摘,这玩意你不把它吃进嘴里都毒不死。”
此时正值苦楝开花的季节,苦楝树的花是淡紫色,显眼又漂亮。
宋大花抹了把脸上的汗问,“是不?”
光看叶子徐祯是难以确认的,可一瞧过那花他就能对上号,他点点头,“就是这,我记得是鲜叶子。”
虎妮拽起自己的衣袖,急冲冲往那走,“叶子是吧,万一花也有用呢,都给摘些。”
姜青禾也赞同,她实在没有力气能往这路走第二趟了,啃了个饼子,才有力气走到树边薅叶子。
脑中全是它能毒死虫子的想法,支撑着她薅了两个篓子。
宋大花才夸张,她生生薅秃了一株树,她骂道:“那群害人虫,全给它毒死都不解气。”
下山她有了力气,不带重样的字眼她连骂了一路。
折腾一晚上没睡,下了山姜青禾她们还得去田里,徐祯则被拉着跟李郎中一道研究,这玩意得泡多少个小时才有用。
放多少的叶子才成,花跟叶子的效用相不相同,反正几天内都得反反复复地试。
哪怕他们急得上火也没用。
而这边姜青禾一进稻田就皱起眉头,一晚上的火烧水淹,田垄上到处是虫子的尸体,不少人怒骂着一脚又一脚碾死。
她脱了鞋袜下地去看稻株,株杆被咬的部分不算太多,但水田里浮满了虫子的尸体。
她被恶心坏了,上岸后去找土长,等啥毒虫的药配出来不知道得等多久,再泛滥下去,今年这一茬稻子真的要完了。
她跟土长说:“我想起来还有个法子。”
“啥?”土长问。
“放鸭子进水田吧。”
第75章 稻田养鸭
今天稻田里五六岁以上的孩子也都下了田, 半蹲在田里,抄起小筛子捞出漂浮在水上的飞虱和蛾子。
还能听见汉子大声训斥小娃,“以后再给俺跑田边抓癞呱子,俺捶不死你。”
那些平常就爱逮癞呱子的男娃, 站起身夹紧屁股, 又走远了些, 生怕今儿个撞在火口上,挨一顿呲。
土长站在田边,用手扶着自己酸胀的腰背,她把姜青禾说的话听了进去。默默点头,望着那无边的稻田说:“晌午到学堂一起商量吧。”
本来晌午应该起火做饭, 今天各家还冷锅冷灶,娃只能啃硬馍馍, 大人则空着肚子三三两两往学堂赶去。
他们被日头晒出来黝黑的脸庞, 经过昨夜, 好似被犁出了几条深深的沟壑。妇人则耷拉着脊背, 仿佛肩头压着座大山, 平日忙里忙外,手拿把掐的精气神荡然无存。
只有骂那遭瘟的虫子用了十足的劲。
土长到的时候, 底下的说话声也稀稀拉拉, 压根不似平时要吵破屋顶去。
她伸手用力拍拍站台上的桌子, 脊背笔直。哪怕她嘴边生了一连串的泡, 下嘴唇肿出来, 可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刺得人一下子激灵起来, 不敢瘫坐着。
“俺就问你们,到了驴死鞍子烂的时候没有!”土长一声大喝, 吓得大家心里直打哆嗦 。
土长又恢复了往常死羊脸,她冷笑,“家里借债挖窟窿了?还是穷得接不开锅,得去要饭过活了?一亩稻就要死要活的,俺不想抠疤疤子,可俺得说,当年俺们没种稻,几百亩麦子生了蚜虫,地下又有蝼蛄,那一年连田税都差点交不上。”
“那才真是天塌了,大伙过的紧巴巴,一年就靠块羊油沾沾荤腥,那时后山口起了多少座新坟,你们忘不了吧。”
土长叹了一声,“可眼下就算稻子生虫害,到后头一亩出不了几斗,那都不算完蛋!没到要吃土的时候,再给俺怏怏蔫蔫的,俺给你一脚让你到水里醒醒神。”
大伙被她说的臊得脸红,实在是安稳日子过了两三年,都忘了曾经到底有多苦。甚至有年生了蝗虫,那年才是真的颗粒无收,刨土块塞肚里填饥,连树皮都吃不上。
可还不是紧咬牙关,努力活到了今天。
土长骂够了,拉把凳子坐下来,她神情没变,语气平静却让人心能安稳下来,“俺每亩地都瞅过了,钻透死杆的还不算多。眼下正是突热的时候,飞虱一夜间能破卵长出来。”
“昨夜烧死淹死的那都是仔虫,等到了仲夏,飞虱变成虫要灭都灭不完的,现在把泪把怨都给俺憋着,等它们全死透了再哭不迟。”
“眼下才五月,从今儿个开始重新育苗,补栽稻秧不算迟,牛叔你吃点力,晚点领人先去育苗,”土长从容不迫点派,“福旺叔带大力和小六还有三炮,你们四个去上水田,把水车那大车头子上的麻绳解了。”
“可下水田几十亩稻还要用水,”福旺叔吃惊又脚步踟蹰,站起来要走又怕解了水车,耽误了下水田的稻子。
“俺早上叫人把棉田那架筒车先给停了水,那的水渠闸门都给关停了,先供上水田积水育苗,耽误不了下水田,”土长依旧不慌不忙,昨夜她还能慌,可到了现在她不能慌。
她一慌底下更得乱。
本来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的大家,见了土长这副态度,一下有了主心骨,不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哎!”福旺叔立即应下,赶紧跑出去,其他几个小子饿得肚皮直抽抽,可也拉着裤腰带,风风火火跑出去。
土长接着说:“这段时日大伙得苦一阵子,俺到时候每家每户拨人,每夜抽出十人去点火把诱飞虱,得转一夜,各处田里要瞅一遍,别在这件事上给俺耍小聪明,犯糊涂。”
“还有已经是死杆的就赶紧拔了,别留着嚯嚯其他稻子,稻秧上的卵块全给掐了放火里烧,”土长顿了顿,“俺的话就说到这,别指望俺一个人的法子能把虫给灭完,你们也都想想法子,三推四靠是没指望的!”
她说完后底下的声音顿时大了不少,大伙睁大了眼,那灰蒙蒙的眼里迸出希望,是的,现在还有法子,一切都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大伙忙想起法子来,不能赖着不动等虫子吞吃了全部的秧苗。得靠自己,得靠大伙,得一起想办法自救。
一个黑脸壮汉蹬开木墩子,急急站起来说:“俺们商量过了,俺领着三子那十来个娃去北海子逮田鸡和癞呱子,它俩吃飞虱和蛾子,抓了给放田里去,指定能少点。”
“这个法子好,俺家那几个小子成日就晓得逮癞呱子,阿毛,俺叫他们也跟着一道去。”
“还有俺家的,往后只许他去旁的地方抓癞呱子,再去嚯嚯稻田里的,俺一巴掌抽死他。”
“俺家那个也去。”
众人纷纷应声,有个妇人甚至想把自家屎尿刚能控制住的娃也给推出来,她大言不惭地说:“带他去,叫他学癞呱子叫,指定能引来一大片。”
难过中大伙又被逗笑,忙劝她可把娃省着用吧。
黑脸壮汉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口应下,“大伙放心,只要俺逮了田鸡,那指定给每家田里都放的平平。”
“俺们这些田是生在一块的,虫子它能飞的阿,自家田里摘干净了有啥用,只有大家田里都没了虫,自家田里稻子才能稳阿。”
阿毛的话戳到了大伙的心坎上,虽然他们压根不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可他们懂只有保住整片大田,才有自家小田的好收成阿。
“那俺和二婶几个去烧草木灰,给填到田里去,草灰也能杀虫的,”瘦小的妇人腾地站起来开口,“俺们虽说烧不了七十几亩的草灰,可能烧一点总是一点。”
有个婆子说:“俺家还有一袋草灰,本来留着漾田的,花阿,俺等会儿拿了给你,”
“俺家的那几袋子也给匀出来。”
“还有俺的,凑在一块吧,到时候给每家田里都埋点,这会儿就别计较啥的了。”
一个衣裳打满补丁的老太太不舍得说:“俺老婆子听过,菜油能烧虫,俺还有半瓶菜油,本来想着给六月六吃的,俺也拿出来给大伙用,哪家生了虫害最多,就浇些试试。”
“俺出烟丝,”平日抽烟抽的最凶的三德叔忍痛说,“俺晓得烟丝泡水能治幼虫,俺索性这个月不抽了。”
“你个老烟鬼都不抽了,那俺一个人抽有啥意思,俺也出烟丝,不能让三德比过了俺去,”老头笑呵呵地说。
三德叔挤兑了他一嘴,大伙又笑了一阵,仿佛刚才那萎靡不振只是错觉。
姜青禾瞅着每个人踊跃出着主意,风风火火要去灭虫的大家。明明刚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容,可眼下撸起袖子,挥舞拳头,或是叉着腰,上下嘴皮子一碰骂虫子全家。
那些阴霾,跟此时的鲜活相比,更叫姜青禾明白。纵使日子有时像人不小心踩进了淤泥里,又被石头绊了一个大跤,可只要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换去脏污的衣裳,再狠狠咒骂几句,等伤口好起来。
要是很多人一起摔进了泥坑,那就一起咒骂,相互搀扶着起来,大笑往前走,日子又会好过起来。
等大伙说够劲了,在场的每个人都有除虫大计以后,姜青禾才开始她的意见,轮到她说话时,很多妇人已经学会了闭嘴,安静地听。
因为经过换粮的事,经过染坊赚钱之后,她们都知道姜青禾绝对不会胡吹冒撂。
她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信服她的。
“大伙都晓得我是打哪来的,南边种的最多的就是稻,一个村的稻田比湾里的麦田还要多,不是几百亩,而是上千亩田。”
姜青禾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那么多的稻田,难道他们就不遭虫灾,就没有绝收的时候吗?”
她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摇摇头,“除非是水灾、旱灾、刮风这种才会绝收,很少有虫子泛滥的时候,也不会因为生虫而绝收。”
“咋办到的?”有个婶子大声地问。
“是啊,上千亩田嘞,俺都不敢想,这么老些田还不生虫,到底用了啥法子,禾阿你快说…”
直到吊足了大伙的胃口,姜青禾才开口,“法子就是,他们在稻田里养鸭。”
“哈?”
“阿,啥?养鸭?”说话的那个一头雾水。
胖妇人摇头,“鸭进了稻田还不吃秧苗,俺不信。”
好多人迟疑,他们是真不信。
在大伙交谈时,土长招手让姜青禾上去,将站台上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坐在下面听。
姜青禾坐在高位上,能直面齐刷刷的视线,她也不慌,有质疑声才是正常的,要是她说点啥,大伙全都同意她才会纳闷。
“别急别急,等我说完,”姜青禾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等声音渐渐平息才往下说,“是的,鸭子会吃秧苗。”
胖妇人一拍手,“俺说准了是不。”
“可我们不放大鸭阿,放鸭去稻田也是不能一股脑瞎放。稻子刚插秧不能放,等到分蘖了,才可以放雏鸭,稻子开始结籽后,鸭子就得赶出来,不能再下田。”
姜青禾想起自己的故乡,那是个很有名的水乡,稻田养鸭几乎成了常规操作。每家都有稻田鸭,反而要是谁家没养的,还会被天天追着问。
她其实不会养鸭,可她耳濡目染那么些年,知道稻田养鸭的诀窍和好处。原本以为忘记了,可今天一想其实好多事情都没法忘掉。
她昼夜没睡,可说起这事来还是精神奕奕,“雏鸭最爱吃稻飞虱,虽说我也不晓得一只雏鸭一天能吃多少两飞虱,可我晓得,只要雏鸭进了田,飞虱肯定活不了多久。”
“到时候虫子没了,又肥了雏鸭。”
姜青禾祭出一个杀招,“鸭粪能肥田,以前在我们那,有句老话说:鸭子宿一夜,可肥三年田。”
吃虫肥田,这四个字眼落在大伙耳朵里,就跟清水河此时涨水泛滥般,满是不可置信。
“有啥好不信的,”徐婆子着实听不下去了,她转过身用手指着自己的脸,“瞅到俺了没?俺是谁,俺是村里养鸭大户,你们不听青禾的,那就听听俺的。”
“鸭粪肥不肥稻田俺可比你们晓得多,俺养了那么多鸭,鸭粪都混在土里烧了填进稻田里,头几年不觉得,可最近这些年,每年都能多出一斗的粮,那是为啥,可不就是鸭粪肥田吗?不信拉倒,以前俺都不往外说的,”徐婆子一股脑说完话坐下。
姜青禾立即接下去说:“养鸭除了吃飞虱,最好的是啥你们晓得不?”
“啥啊?”
“它也能治蝗虫阿!”
要说飞虱吧,姜青禾虽然厌恶,可心里并不害怕。但是蝗虫,种田以后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都发怵。
它不像螟虫只吃几种农作物,也不像飞虱,最喜欢在稻子里打窝,蝗虫它可是杂食,几乎大部分的农作物都逃不过它的啃食。
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姜青禾没见过蝗虫的都害怕,更别提底下坐着的众人,他们可都是经历过蝗虫的,一提起这来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本来坚定地反对稻田养鸭的那些人,此时心里忍不住动摇,更别提有些还摇摆不定的。
忍不住想,养吧,养鸭可比养猪要便宜,又能下蛋又能吃肉。
徐婆子抓准机会说:“以前俺卖雏鸭卖八个钱一只,眼下大伙不好过,叫俺不给钱白送是做不到的,五个钱一只要是能成就拿走吧,再少俺日子也甭过了。”
说实话也正赶上时候了,她立夏边才开始孵雏鸭,母鸭孵蛋得一个来月才能出小鸭仔,正好在端午边上。
但是刚孵出来的小鸭,没法子立即下水,这个时候它们的蹼掌和腿骨都没长好,一下水过不多久就会死。
徐婆子得专门将这群鸭子放在盆里喂上七八天,再放水到盆里让雏鸭刨游,眼下正是雏鸭健壮,能下水的时候。
要是再早些,就算她急破肠子,也没法子叫鸭子下水田。
五个钱买一只雏鸭还是能叫人接受的,那些平日里恨不得一个子掰成两瓣花的,想想也掏钱买上两只,万一就成了。
尤其听到姜青禾喊,“徐婶,先给我留十只阿,我只要两只公的,八只母的。”
要是搁往常大伙就想,青禾这丫头不会真疯了,买那么老些,家里三口人生了十张嘴阿。
可眼下,她们却想,稻田养鸭,又肥田又吃虫肯定是真的,不然她姜青禾做啥要买那老些鸭子。
这么一想,又相互一商量,她们都冲上去嚷道:“徐婶,俺要三只。”
“俺要两只。”
“先给俺!”
至于暂时没有买鸭念头的,或是银钱不趁手的,她们自有别的法子,这个法子就是堵着问姜青禾,“晚点能把你家鸭子放俺们水田吃虫不?”
姜青禾没有不答应的理,只要鸭子到了她手中的话。
徐婆子赶紧回家去拿鸭子,说挑了雏鸭明天在稻田里分,大伙这才散去,准备回家先垫垫肚子,等会儿就下田去捞虫拔死杆。
姜青禾饿过头了,反而生不出多少饥饿感,还能脚步轻快地走到稻田边。可当她准备下地时,感觉头昏脑胀的,差点没栽在田里。
干脆出来坐在田垄边休息会儿,连徐祯带了蔓蔓过来也没发现,直到蔓蔓蹲在她身后问:“娘你累不累呀?”
姜青禾抹了把脸,让自己精神点,“不累,你咋来了?”
“我和爹给你送饭呀,”蔓蔓指着徐祯提过来的篮子,“有肉肉还有白馒头。”
徐祯放下篮子往外掀盖子,又凑近看了眼她的脸,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吃了回去睡一觉。”
“娘你不要不睡觉,不睡觉会生病的,”蔓蔓说得很认真,她说完开始摸自己的兜兜。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姜青禾手里。
姜青禾一摸圆溜溜的,再一瞅是个鸡蛋。
蔓蔓蹲在她旁边,笑嘻嘻地说:“婶婶给我的,我没吃,娘你吃。”
她又皱着眉想了下,才拍了拍姜青禾的手说:“给娘你补一补。”
姜青禾心软成一片,像是坚固的红糖块被暖火熬成了甜滋滋的糖稀。
当然最后这个鸡蛋姜青禾一口,徐祯一口,其他全落进了蔓蔓的肚子里。
蔓蔓还推着让姜青禾回家去,她用稚嫩的声音说:“我最会捉虫子了,我还会呲。”
她给她娘示范了下,用脚底在地上来回碾。
姜青禾也真的撑不住,回家睡了会儿,实在熬得太久,这一觉睡到了天麻麻亮。
起来时她问徐祯,“咋不叫醒我?”
“想你多睡会儿,”徐祯说,本来从稻田里回来还想叫她吃饭的,一见她睡得这么沉就不忍心叫了。
“那个土农药做得咋样了,”虽然知道才一天,指定没啥成果,姜青禾还是忍不住问。
徐祯摇摇头,“李叔在弄,泡一两个时辰的压根不行,得泡一夜才能见效。”
要是想折腾出杀虫有效的药剂,这个过程很漫长,得挨个反复试验。叶子是直接泡水,还是煮了,又或者是捣碎。水量要加多少,放几个时辰才能有效,是直接倒田里还是滴进每株稻秧里,这些光想想,折磨得人头发慌。
“我不去了,我也不是那块料,苗婶在帮忙,我到时候去给苗婶她们那田里捉虫,”徐祯边说边拿出复蒸好的馒头放在盘子里。姜青禾点点头,“等我这腾出手了,我也过去帮忙。”
她啃了个馒头,喂了猪食回来,准备拿了东西出门,就听门外有人喊她。
“徐婶,快进来,我去拿钱,”姜青禾拉开大门,忙叫门口抱着只篓子的徐婆子进来。
徐婆子忙说:“不急不急。”
她卸下手里的篓子,往上掀开盖子,“你瞅瞅,活泛吧,俺特意挑了最好的给你。这里是十三只,三只俺送你的,没你俺也不能卖出那老些。”
“钱你晚些给俺阿,俺还得拉车往稻田那送去嘞,”徐婆子也不听她说啥客气话,放了鸭篓子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回过头说:“篓子也送你了哈,你家鸭子多,记得给在腿上绑根布绳子。”
说完脚步生风走远了。
留下姜青禾对着一大篓子嘎嘎叫的雏鸭,两眼对十几双绿豆眼。
她还有种不真实感,此时要是有个突然拥有了十来只鸭有什么感想的问题。
她想说,太小了,下不去嘴阿。
姜青禾在院子里喊:“徐祯,你拿点蓝布头来,给鸭子做个记号。”
“哎,来了——”
等给每只鸭子腿上都绑了布头后,它们就要正式成为治虫大军的一员,将奋斗在吃虫第一线。
眼下湾里搞治虫搞得斗志昂扬,轰轰烈烈,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到三四岁的孩童,一个腿脚能走得动,一个能走得稳,都得下地来。
大人负责掰开每一株叶片,看看里头是否生了虫卵,高点的孩子则踩在田里捞虫子,矮一点的则踩、踩、踩。
等鸭子进了水田后就更热闹了,见小小的雏麻鸭在稻子间穿梭,时不时将嘴穿进泥水里。有小娃手里攥着成把的飞虱,在田边伸长胳膊,嘴里发出嘚嘚的喊声。
要是能吸引到小鸭游过来,低头从他手里啄食,那个娃就会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等小麻鸭吃完后。
才敢跳起来大喊,“鸭仔吃俺手里的食了!”
瞬间会涌过来一群娃七嘴八舌地问,“真的吗?”“你少吹牛”
还会叫他再来一次,但无一例外都会被田里的爹娘骂一嘴,叫他们滚回来接着捞虫子。
鸭子带来白天的热闹,而癞呱子和田鸡则是给夜里增添了喧鸣。
阿毛一伙人到处捕癞呱子和田鸡,只要近水源边的都去捉了,甚至包括草原上的浅水泡子处,要是没摸到,就割草带回去,晒干给李二婶一伙人烧草木灰。
搞得一群人一睁眼就是在逮癞呱子和田鸡的路上,本来很喜欢玩癞呱子的一伙人,都捉得快吐了。
每个人恨恨跺脚表示,等稻田不生虫后,他们再也不捉癞呱子和田鸡了。
问就是厌了,倦了,心累了。
谁家好人能几天逮了两三个大篓子的田鸡阿。
不过等积攒的几百只田鸡和癞呱子一入水田,夜里来点蜡烛和火把诱虫子的十来个人,能听见不绝于耳和此起彼伏的呱呱呱和咕呱咕呱声。
往常只觉得那声音吵闹,可此时却莫名让人心安。
在大伙齐心协力除害虫的期间,土法子也轮番来了个遍,烟丝泡水埋泥地里。菜油滴在生虫害最多的田里,稻草灰也拌匀埋下去,
死杆虫卵全都给烧了。
也许一天没啥变化,两天也瞧不出啥名堂来,可当第五天,来守夜的人惊喜地发现,火把增多的情况下,引诱来的飞虱只有盘起来的一小团。
“真少了!”
“天爷土地爷保佑!”
那十来个大喊,有几个还认真地跪在地上,祈求土地爷显灵,山神保佑。
甚至第二日很严肃地告诉晚上要来点火的人,看看飞虱是不是真的少了。
第六天夜里的人见的虫子更少了,那些飞舞来的都轻飘飘的,第七天夜里,无聊的人数了盆里的飞虱,然后大笑,“只有百只了!”
要晓得头几天,每个大木盆里都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虫尸,叫人胆寒。
可眼下每个盆眼里只飘着一小块地方,到了第九天的夜里,火把只能诱来十来只飞虱后,一伙人暗自哭了一场。
到第十天的早上,小娃下田拿着密密的筛子,捞不着几个飞虱,倒是捞起了其他掩藏在稻田底下的害虫,诸如螟虫、红蜘蛛等等。
在每个人日夜不休的努力下,稻飞虱短暂地销声匿迹,大家不敢相信地巡视每一亩地,每一根株苗,只发现残留的几只。
他们似乎真的消灭了田里的害虫。
从铺天盖地的稻飞虱席卷几十亩地,到几十亩地里只有几只稻飞虱。
大伙大笑又大叫,可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抹了泪,望着自己日日在泥水里的腿,早已发白浮肿,走一步都疼,而手更是被叶片割得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甚至还要兼顾其他田地,不能抛下即将要收获的麦田。
累是真的累,苦是难以说出口的苦,可他们此时站在烈日底下,瞅着灼闪的阳光,眼里泛起泪花。
因为受过的苦和累,田地会反馈给他们,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啊。
甚至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关掉棉田的水车保上水田灌溉育苗,在大伙没日没夜灭虫害的时候。牛叔一伙人也顶着巨大的压力,在这个从未有过的热天里培育秧苗,他们甚至害怕秧苗出不好,都守在田地里不敢离开。
索性不负众望,秧苗蓬蓬勃勃长了起来,只等漫长的育秧期过去,就能在六月中旬进行移栽。
在彻底扑杀完稻飞虱后,大伙照旧不敢放松,每夜晚上照旧轮守。
稻飞虱就如同稻田里的稗子,很会掩藏,蛰伏在角落里,只要它还有几颗小小的卵,就能借仲夏高温天,孕育另一波虫子。
而那时,才是稻飞虱成虫盛发期,成虫会钻透稻子根系,倒伏的植株无法抢救。
而在大伙的心日日夜夜悬着无法落地时,李郎中拿着他配置好的药剂找到了土长。
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不是成虫,卵还是幼虫,喷了就能死,最要紧的是,吃不死人。”
但土长想的却是,先杀了苞谷地里的螟虫,最后喷死棉花地田的棉铃虫。
要是真的能将虫害永绝后患,那地里的丰产期才会到来。
第76章 千层饼
在种地这件事上稍有懈怠, 收成下滑和虫害都会一起找上门来。
去年冬末上冻快,又紧着开渠,湾里不少人家地里只进行了深翻,没有冬灌, 也没有烧田。
很多深埋地里的蛹和虫卵安稳越冬。
而且今年热得快, 天一乍热让不少虫子破卵, 冒头啃食,除了稻田深受其害,苞谷地里的螟虫,棉花地的棉蚜和棉铃虫也相继浮现,让人恨得牙痒痒。
土长从思绪里回过神, 瞅着木瓶里深绿色泛着臭味的药水,她微微皱眉, “这玩意真的能毒虫不毒死秧苗?”
她挺怀疑, 闻着就不像好药。
李郎中当即吹胡子瞪眼, “俺没日没夜竟折腾这玩意了, 把它当给人治病的药材那样上心了, 咋能毒死秧苗,那不就是毒人了。”
“俺啥法子都试过了, 楝枣子它的果子最毒, 花比叶又要毒些, 俺用鲜叶子加水泡了, 煮透再滤渣, 麻烦是麻烦。但洒在那稻飞虱和卵上,一天过后全死绝了。”
他先后试了几十盆, 挨个浇在小娃抓来的稻飞虱和卵上,只有这种才能治死幼虫, 但是如果是成片的大田,剂量要增加,而且肯定不能全部一一除掉。
所以李郎中又掏出两袋粉搁在桌子上,他点点稍小的一袋说:“这是楝枣子的叶子磨成的粉,俺在上水田那块杂草地上试了,撒进土里能治地老虎这种生在泥地里的。”
“另外一袋是蓖麻叶 ,蓖麻叶治虫也成的,这种碾碎拌土撒地里,蝼蛄能死上大半。”
至于让李郎中能想出永绝后患的治虫药,他办不到,只能多试试,多弄些能治虫的,一种不行转换下一种。
不过他到底是医人的,让他全管治虫也不现实。
在粮食的事上,土长总是很谨慎,她不听吹得天花乱坠的,只信自己瞧到的。
“上水田那有一小块田,秧苗生出来不成的,李叔带上东西,俺们去试试。”
李郎中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揣上东西立即出去,他还得去拿专用喷壶。
徐祯给做的,靠舀出来洒得不匀,这种洒水喷壶装进去,喷桶能装不少,有长长的柄,柄上有个圆盘,扎成了筛子,孔眼特别细。
徐祯说还有种按压喷洒的,他暂时没法子做出来。
他拿出这个的时候,土长还接过来上上下下瞧了不少眼,挺稀奇的,撒出来的不是水滴,而是水雾。
不过等一路进了上水田,才发现一个问题,治虫药带毒,人要是赤脚进了洒了药的田里,而且会吸入药水喷出来的雾气,李郎中也不敢完全保证不会生病。
“这个不能放水田里用,”土长皱眉,万一谁要是出了点啥事没法子说,“晚点去苞谷地试试。”
至于这片水田则被埋入了苦楝粉和蓖麻粉,靠近田边的一小块地李郎中也洒了治虫药水。苞谷地眼下蹿得太高,在周边浇了一小块,以及棉花地也挑了几株来喷药,等着明天再来瞅瞅。
药是昨天下午喷的,土长人是天刚亮进的棉地,蹲在那细瞅喷过药的植株。这几株棉杆上的蚜虫是最多的,没想到昨天被药水浇过后,黏在上头的蚜虫死了大半,棉苗暂时没见变化。
她又转了转施过药水的苞谷地和水稻田,虫子死了一小片,可她照旧没用那治虫药。
虫子是死了,但不晓得药喷下去对株苗的伤害,要是轻易使用了,之后出现烧苗的状况,那才是害人。
只是让李郎中先采了药备着,等再过小半个月,要是苗株真没问题,她才能走下一步,哪怕她很想看着虫子消失殆尽,也要再等等。
不过打了药的第二日下午,天上开始打闪,转瞬下起了濛渗渗雨,后半晌转为透雨,浇湿整片土地。
从入冬到入夏,只下过几场雪,雨倒是今年的稀客。
姜青禾打了伞去接蔓蔓回家的路上,大伙从乡野四处跑回家,哪怕身上的衣裳都被淋湿了大半,可也欢欢喜喜的,大笑着在雨中不肯走。
头发花白的老头站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吐出一圈白雾飘进雨中。他突地大笑,转过身往小院里走,并大喊:“老婆子,晚上咱们吃一碗酒,切块腊肉。”
更有小娃成群跑了出来,仰着脸张着双手,嘴巴张得老大,等着雨滴进嘴里。要是等进了嘴,砸吧几下说:“没味。”
还得被后头拿了水桶出来接雨水的爹娘笑话,雨水咋有味。
一场飘飘洋洋的雨,顿时让整个春山湾都活了起来。
各家屋檐下坐着瞧雨的老人,院子里女人使唤男人腾空水缸,又叫小娃去仓房里拿出积灰的小桶,自己则翻箱倒柜地找能装雨的器具。
然后院子里大碗小碗排开,各色大大小小的木盆,小桶挨着大桶,甚至连装了东西的瓦罐、陶瓮也全都掏出来,拿出来接雨。
虽然说边上有清水河,可河水要自个儿去挑,而且白来的雨水,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接点,总觉得自个儿吃了大亏。
更是有人家将要洗的衣裳也给挂在架子上,叫雨水打湿得透透的。到时候拿进来再浆洗,又挂出去雨打几遍,不就干净了,多省水阿。
姜青禾听着那些叮铃咣当碰的声音,又望着蒙蒙的雨幕,这场雨来得可真及时,浇灌了汲汲于水的土壤。
更让那些想要在棉苗、苞谷、麦子上繁衍生息,即将破卵而出的虫子偃旗息鼓,而那些飞舞的蛾子、飞虱被打湿双翼,无法飞向另一片田地,悬空坠落田里。
如果下个一天,再去稻田里瞧,那浑浊的水面上会漂浮一片残尸。最终都会被捞起来,成为麻鸭的腹中餐,养得它们不过一个月就肥嘟嘟的。
在这片少雨的土地上生活,没有人不盼望下雨,没有人不喜欢雨水。
尤其是蔓蔓,她蹲在雨中不肯进去,小鱼没法子,只能呆愣楞站在那,一瞅到姜青禾过来,忙松了口气,他腼腆地说:“妹妹要玩雨,不愿意进门去。”
姜青禾冲小鱼笑笑,“你先进屋,别管这个泼猴。”
她又蹲下来问蔓蔓,一摸她的脑袋,湿漉漉的,还能有耐心地问道:“为啥不进去?”
“我在淋雨,”蔓蔓仰头用圆溜溜的眼睛瞅她,一本正经地说,“花草被雨淋了会长大,我被雨淋了也会长,长到比小鱼哥哥还要高。”
姜青禾很想冷漠地告诉她,你被雨淋了不会长大,只会生病阿崽。
“那你淋雨吧,回家娘给你煮姜汤喝,去跟婶婶说,明天不来了,”姜青禾知道咋治她。
蔓蔓立马跟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半点不带迟疑地跑进周家的小院,大喊:“小鱼哥哥,婶婶,妹妹我回家了,明天我不来了哦。”
喊完出来躲进姜青禾的伞下,她卖好地笑笑,“不喝姜汤。”
要知道在蔓蔓的心里,苦苦菜都比姜汤要好吃。
要喝姜汤对她的威慑力太大,一路上走得很老实,最多将手伸出伞外,接到伞面滑下来又圆又大的水滴,就暗暗偷笑。
不过这场迟迟才来的雨,砸下的雨花格外大,等走回了家裤脚全都湿黏黏的粘在腿上。
姜青禾把伞挂在屋檐下滴水,喊了蔓蔓进去换裤子。这些天太忙,她的裤子脏得又多,还没来得及全给洗了。
姜青禾在柜子翻翻找找,最后找了条上一年的灰布裤子给蔓蔓穿。
估摸着差得应该不多,结果蔓蔓穿上以后,望着漏到小腿的裤子,她问,“这裤子怎么短短的?”
姜青禾也笑,两只手拉了拉那裤脚,试图盖住脚踝,她低着头整理时说:“这是你三岁穿的裤子,今年你大了一岁,人又高了,裤子可不就短了一截。”
蔓蔓摇摇头,她指指裤子说:“这条裤子才三岁,我四岁了,我得穿四岁的裤子。”
姜青禾被她给逗笑,“你那四岁的裤子还搁在外头的盆子里,谁叫你一天埋汰,不在地上滚一圈就难受,你属猴的吧。”
“我属大老虎的,哇呜,”蔓蔓站在凳子,张开两只手掌在两颊边,并张大嘴嗷呜了声。
徐祯笑着拿叠好的衣服走进来,他故作惊讶,“哪来的小老虎?”
蔓蔓就笑嘻嘻地扑到他背上,双手牢牢环住他的脖子,嘿嘿直乐,“你家的!苗苗家的!”
挨了姜青禾不轻不重地一掌,然后蔓蔓大喊:“爹,走,去外面!”
徐祯一手将衣服塞进柜子里,一手托住她当然屁股,嗯嗯几声,背着她出了屋去灶房吃饭。
也就是这场大雨,让人不用下地劳作,不用夜里去稻田巡视,才能一家人安安稳稳坐在一起吃顿饭。
此时窗外雨声哗哗,天阴蒙蒙的,屋子里点起蜡烛,两口大锅都煮着东西,灶膛里的火映在墙上,火光明明灭灭。
蔓蔓跪在凳子上,拿了支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别扭地握着笔,时不时转过脑袋,又转过身。
然后她放下笔,从凳子上爬下来,又拿过桌上的纸,两只手捏着两边。跑过去将纸挨近徐祯的脸,语气得意地说:“爹,你瞧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徐祯惊喜又不可思议,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刻的木头,双手接过那张纸。姜青禾也从灶台后面起身,凑过来眯着眼瞧上头的鬼画符。
说实话,实在瞧不出这是字,更像胡乱的涂鸦。
蔓蔓不等两人问,用短短的手指点那一个个草尖似的图样,“小鱼哥哥说他爹告诉他,蔓蔓是草,是树枝,是很多东西,草就是蔓蔓啦!”
但她小声嘟囔了句,“我喜欢花,小草姐姐已经是草了啊。”
“那爹教你写你的大名好不好,”徐祯单手抱起她,往桌子边走。其实他和姜青禾都不赞同让孩子过早地学写字,但是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很好。
徐祯站在蔓蔓背后,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姜十安这三个字。
蔓蔓不认字,但她会数,有三个,她点一点这三个字说:“姜十安!”
她又想了想,“我还叫徐蔓蔓,我有两个名字呀。”
“对,有两个名字的徐蔓蔓过来吃饭,”姜青禾拿了碗筷放桌上,笑着打趣。
徐祯则笑,“等你长大想姓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蔓蔓扑闪着大眼睛,“我姓什么都可以吗?”
别瞅她小小一只,但很有自己的主见。
“真的啊,你要是觉得爹娘的姓不好听,另外取一个都成,”姜青禾告诉她。
人在孩童时期可以有父母取的姓名,到长大后如果她更希望能给自己取名,那当然也很好。
“哎,我还小呢,我想不好,还是叫我蔓蔓吧,”蔓蔓说,她现在更喜欢被叫蔓蔓呀。
等她长大了,她再想吧。
关于名字就被她抛到脑后了,她要吃软软夹了肉肉的饼。
这是姜青禾烙的千层饼,这些日子压根腾不出手折腾饭食,有时候熬一锅豆饭,或者夜里多蒸几个馒头,第二天一热,夹上点酸菜或抹点辣子也就对付了,偶尔给蔓蔓蒸个鸡蛋羹或是煮个鸡蛋。
今天倒是松快了点,也就烙了一叠饼子,里头掺了半肥半瘦的肉沫,裹在薄薄的饼皮里,烙之前还撒了一层黑芝麻。
烙出来饼皮酥酥脆脆,层层叠叠,里头的肉沫出了油花,咬完半个喝一口稀粥,让人满足感顿生。
雨是第二日午间停的,屋檐还在滴雨,天上的却止住了。
雨后的天气湿润润的,不再干得让人的脸像是干涸的土地,连微风拂面也很舒服。
这一场透雨之下,前院的柿子树抖出满身的绿叶,枝条舒展,枣树长出大大小小的新叶,而那条石砖铺就的小道两边,之前撒下的草籽在大雨过后,齐刷刷冒出毛茸茸的草尖。
紧靠宋大花那屋子边的木条栅栏,姜青禾也给栽了野蔷薇。如今茎蔓横穿斜插过木栅栏,叶片新绿重叠,一朵朵卷曲的花苞绽放,开成了一堵粉嫩的花墙。
姜青禾甚至惊喜地发现,后院那几株只蹭蹭往上蹿的,只长叶却没结花苞的蜀葵,也冒出了嫩粉色的花苞,之前移栽的野花也在雨后开花。
当她走出后院,之前播下的春油菜淋过一场雨后,黄花开得热热烈烈,满目金黄,甜菜地也长出翠绿的大叶片。
仿佛,春天此刻才到来。
但山野的变化悄然发生,地里的一茬茬黄豆成熟,麦子谷穗饱满待割,麦浪翻涌,野地里的青稞由绿转黄,一丛丛青辣椒挂满枝头。
虫害的阴霾渐渐散去,山野地里丰收的消息让人雀跃,土地不会辜负每一滴汗水。
第77章 香煎豆腐
雨后稻田里禾苗分蘖, 水面漂浮着一层褐色的卵,那是稻飞虱残存于根系上的。
各家忙赶了鸭子下水田,原本小小一只的雏鸭,十来天的功夫, 长出灰褐色的翎羽, 身形渐大。
一进了水田, 立即收起扑腾的翅膀,自在地浮于水上,用长而褐的嘴巴啄食虫卵。探进泥地里翻搅,捕获隐藏在里面的虫子,饱食一餐。
当初听姜青禾的, 买了三五只雏鸭,放在自家稻田里养育的人家, 像是去年跟姜青禾一起在公田割麦的枣花婶, 她就一气掏钱买了六只鸭。
她婆婆娘说她苕, 可她不管, 天天起早放鸭入稻田, 赶鸭吃食。
今儿个过来一瞅,她脚还踩在浑泥里, 差点没蹦起来, 三两下上了岸, 湿滑的泥土让她摔个屁股蹲, 她也浑然不在意。
她兴奋地拉住自己男人大喊, “鸭粪真的比其他肥要肥田,你快去田里瞅一眼。俺前儿个才数过的, 今儿个一去瞧,那稻株从四株分到六七株了!是好些阿!”
虽然不是稻株长得越多越好, 尤其在分蘖后期。六月末会栓紧水车,水流停止灌溉田地,通过晒田来让稻子植株稳固,不再蹿出旁的株苗,从而让已长成的稻株成穗。
可是,那都是基于稻子植株过多,但放在这片田里,哪算多。年年种稻种的最好的人家,在最后稻株也就九、十来株。
在庄稼户的眼里瞧来,稻株越多,那么等到秋收能收的谷粒就越多。
所以枣花婶的话,除了她男人听见外,正在田边歇脚的七八人,当即屁股离地,脚底打滑都赶忙跑过来大喊,“枣花,你说的真不?”
“可不兴胡说,俺家那地里的眼下才四五株来着嘞!”
“让俺下田瞅一圈成不?”
一伙人压根不等着她开口,三两下溜进了田里,头凑在株苗上手指点得起劲,有人忍不住蹬脚,泥水溅到卷起的裤腿上,
大喊:“天爷,真是六七株!”
“俺这也是!”
“走走,赶紧去青禾那田里瞅瞅去,她家可是养了十来只鸭子。”
大伙又吵吵嚷嚷,风风火火爬上岸,赶忙去往另一头水田那,下了田惊呼声比哇鸣声都要来得急促。
“八株苗,俺这数了有八株苗!”
“老天,最少也有六株来着,这还没到六月底嘞就这老些,到六月那还得了,”一个汉子喃喃,倏地又加重了声音。
多么不可置信的事情啊!
尤其在拔掉了一大把生了虫害的稻株下,这些还残存的稻子绿油油的,虫眼也没几个,可不叫人震惊。
一个妇人给了自个儿一巴掌,唾弃道:“当初俺还笑话旁人傻,没成想俺才是那个二愣子。徐婆子来了没,俺赶紧找她拿几只鸭去!”
眼下正是给田苗施肥长株的时候,可不能叫旁人给落下了。
甚至连湾里最抠的婆子,都忍痛出了十个子,准备养上两只。
等徐婆子一进稻田立即被众人围堵,连衣裳纽的扣子都差点被扯开,她牢牢抓着自己的衣裳,满耳朵只灌进了“鸭子”“给俺来几只鸭子的”声音。
她都想嘎嘎叫几声。
那些因虫害都没狠下心来养鸭的人家,可一瞅见各家养了鸭子的,田里的稻株长势那么好,心里自有盘算。
本来今年稻子收成无望,谁晓得补栽稻秧能出几斗的粮,他们可是扔了将近百株的稻株。
要是肥田能再补些回来,那收成也不算太难看,在田地和粮食上面,出些钱就出吧。
从这天起,稻田养鸭逐渐被家家户户接受认同,几乎每家都养起了鸭子来,少的一两只,多的十来只。
要是起得早,每天都能瞅见有娃拿着根长柳条,嘴里嘚嘚喊着,从小道上赶着鸭子下水田。也有妇人吃力提着鸭篓的,多半怕鸭子在路上吃饱了,下田不肯吃虫,宁愿辛苦抱着。
此后每天稻田里都充斥着鸭子稚嫩的叫声,捕食幼虫,一天天壮硕起来。
正是稻花香说丰年,听取鸭声一片。
但此时姜青禾还不晓得稻田里发生的事情,她和宋大花带上镰刀,去割种在甜菜旁边的黄豆。
黄豆不择地,好赖都能活,而且种了黄豆还能肥地。
清明后她和宋大花各开了两亩地种黄豆,此时黄豆的豆荚都早已干枯变色,豆荚褐色毛茸茸的。
虽然黄豆是今年初种,也没咋太过精心伺候,就是来上肥除草。可黄豆长势居然极好,姜青禾连摘了几个豆荚,掰开一瞧,两三颗黄豆卧在里头,圆润而饱满,当然空壳也有不少。
但是已经叫姜青禾很满足了,她原本都不指望,只想着一亩地能出几斗黄豆也好了,没成想居然来了个大丰收,应该能出一石。
谁会嫌黄豆多阿,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泡发黄豆,磨出豆浆,点上卤水,做一板豆腐尝尝了。
更别提还能炒黄豆,黄豆泡发叫热油一炸,再撒把盐,那滋味也是极好的。
而她居然能拥有那么多的黄豆,她光是想想就高兴,这才是劳作的快乐阿。
宋大花更是笑得快趴进地里了,跪在地上一把把搂地上干枯的叶子,她一笑眼边皱纹深深地浮现,“先搂豆叶,这也是好东西,猪崽可爱吃了。别瞧地上那干巴巴的,等天冷了,抓上几把捏碎煮料,猪也不挑。”
“更别说这还挂在杆上的,猪得抢着吃。禾阿,你先摘叶子,俺捡地上的,到时候咱俩匀匀。”
姜青禾应了声,放下砍刀和口袋,掏出一双厚布手套给自己套上。黄豆的老叶边缘有锯齿,而且刺刺的,摘几株倒还成,可这里有四亩地。
带手套干活其实不算利索,可黄叶又不需要太完整,随便捋下来塞进袋里就成。反正还得剁碎掺料一起煮。
两个人又薅叶又捡干叶,等徐祯喂了猪食,送蔓蔓去周家后,才和王贵一起过来砍黄豆杆。
有个词叫焦麦炸豆,意思是豆和麦子一样,麦子晚收要落麦穗,豆子晚收则要崩裂开来,到时候滚到地上找也找不回来。
所以姜青禾摘了一个麻袋的叶子后,也开始拿了镰刀上手砍黄豆杆,到了晌午,地上全是倒伏的黄豆杆,等到了第二天后晌午,黄豆全都离开地里,一堆堆叠着。
徐祯拉来大轱辘车,几人将一捆捆黄豆装上车,让马骡子拉回家,明天拿去晒在宋大花家旁边那空旷的地上。
马骡子拉了一车又一车,宋大花叫来二妞子和虎子一起到地里捡叶子,又捡地上干掉的黄豆。
捡黄豆是个很累人的活计,姜青禾坐在垫子上,日头晒得人满脸汗津津的,她属实是累得腰疼。
这边捡叶捡黄豆,而徐祯那边则是顶着烈日,和王贵一起将黄豆杆铺在平整的地上,晒到晌午,又要翻转背面暴晒。
如此反复晒透,把黄豆放到后院里,捞起一捆放在大木盆里,用木棍敲打豆壳,藏在里头的黄豆就会滚出来。
当然并不能全都能敲出来,所以徐祯跟王贵敲,几个娃把丢出来的杆子拿过来,一个个豆荚看过去。
蔓蔓也搬了板凳,要带上她的小围裙,学着宋大花的样子,坐在凳子上,两脚岔开,围裙罩着两条腿。
她握住一把干豆荚放在自己的围裙,低头认认真真找有没有残留的黄豆,要是被她掰开豆荚一瞧,还有颗黄豆。
就会高高兴兴地用两个指头捏着,小心翼翼投进罐子里,然后抱起来,听着罐子里黄豆滚来滚去发出的碰撞声。
她好奇地问姜青禾,“娘,豆子硬硬的,怎么吃?”
“能吃的可多了,到时候石磨做好了,娘给你磨豆浆吃,”姜青禾把黄豆杆叠到一边,拿起另外一捆时说。
蔓蔓喜欢喝豆浆,她很少能喝上豆浆,因为家里没有石磨,姜青禾不想老是用四婆家的石磨,所以上一年的黄豆基本发了豆芽吃。
“俺记得你早早就跟石匠说了,还得多久才能磨好,”宋大花扔了把杆子出去,语气有点不敢相信。
不止在端午时姜青禾说想买个石磨,早在三月时,她就跟湾里石匠打过招呼,让他啥时候匀出空,给她做个手推磨。
手推磨小,做得也快,就算费事也不至于要折腾三个月。
姜青禾说起这档子事来,她叹口气,“我后头又让他给我做了个石碾子,没有碾子可不成啊,磨面都得靠它才成,估摸着要催催,这两天能给我送过来。”
石磨用来磨各种豆类,还能磨米浆,石碾子可以将小麦、黄米、高粱都碾成面粉,缺一不可,就是姜青禾一想起付出的一两银子就肉痛。
人经不起念叨,东西也一样,打完黄豆送走宋大花的当天下午,石匠赶着三头驴子,将石磨跟石碾子给送了过来。
他将车停在那两扇大木门前,在门口喊道:“石磨石碾子送到了哈,来搭把手阿。”
“哎,来了来了,”姜青禾忙笑着走出来。
手推磨并不算大,两个人足以搬动,难搞的是石碾子,下头那个圆盘直径至少有一米多,这个叫碾盘,中间掏空塞木头跟圆柱形的碾磙相连接,起码有百来斤重。
因为碾盘是圆的,所以石匠跟徐祯一起使劲可以推着进去,至于碾磙,姜青禾上半身使劲给它推了进去,支在柿子树后面的空地上。
有了这两样东西,后头的小院一下密实起来,更有种过日子的感觉。
石磨的到来,让刚收获了两大石黄豆的姜青禾很兴奋,明明累得很了,早早就起来。
徐祯还睡着呢,迷迷糊糊抓住她的手问,“再睡会儿,做啥去?”
“磨豆腐去啊,”姜青禾压低声音回,弯腰穿上鞋子出去。
其实夏天亮得早,推开门都能瞧见远处的亮光,只是山里冷,姜青禾穿得薄薄一件被山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等她回去搅拌木桶里泡发的黄豆,徐祯也起了,打水洗脸,冰凉的水刺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姜青禾抱着沥好水的黄豆出门,而徐祯则拿起靠在门边的扁担,挑了两桶水到石磨旁,磨豆腐很需要水。
手推磨昨天拿过来时就里里外外清洗过,甚至将水倒进磨眼,反复磨出里头的脏东西才算完事。
姜青禾舀起一勺泡好的黄豆,倒进磨孔里,徐祯则转着木头把子,石磨就缓缓转动起来,从边缘渗出细密的白浆,渗进孔槽里,再流到大盆中。
磨完的生浆得倒进细布袋子里过滤,吊在木杆子上,等它一点点滴出到桶中。
桶里的是白生生的豆浆,而袋子里的则是一团松松撒撒的豆渣。姜青禾要再吝啬点,再会过日子点,她就不会把豆渣喂给猪吃。
得学着湾里人那样,将豆渣煮了放点绿叶菜,加些盐熬成糊糊,或是干炒豆渣。
可她不爱吃豆渣,全都倒进桶里,准备晚点喂给猪崽吃。
等蔓蔓起来时,大锅里的豆浆都煮透了,灶膛里塞着一根柴火保持余温,让豆浆结出一层豆皮来,晒成干豆腐皮。
她美美喝了碗豆浆,又尝了甜豆花,晌午回来又吃上煸得两片金黄,放了黄豆酱的红烧豆腐,外头脆,里头烫。
晚上的时候,姜青禾支使徐祯去老屋那菜地扯了几株青辣椒,今年的青辣椒长势一般,出的辣椒算不上多。
她蒸了一小木甑松软的米饭,取了去籽的青辣椒,锅里热油滋滋冒烟,青辣椒被锅铲压在油里,油滚过它的全身,渐渐瘪了下来。
屋里也弥漫着股辣味,放了干豆豉,辣中又添了咸香,爆出来的辣椒又香又下饭。
再配上一盘香煎豆腐,汁水裹着豆腐,用筷子搅碎了拌到饭里,蔓蔓吃得要将头埋进了碗里。
今天从里到外都充斥了豆腐的香气,好好吃了一顿,也不算辜负今年刚收的黄豆。
收了黄豆后,地里的小麦得割了。
姜青禾找出两把麦镰子,递给徐祯让他拿去磨刀石上磨一磨。
她正在找草帽时,蔓蔓跑进来说:“大胡子叔叔来了。”
能被蔓蔓叫做大胡子叔叔的,只有巴图尔一个人,姜青禾放手里的草帽,连忙走出去。
巴图尔那大高个正瞅着那花墙,瞥见姜青禾出来,转过身大笑走上前,“忙着吧?俺们也忙着哩,总算得了空赶过来一趟。”
“害,地里活计忙得很,”姜青禾好长时间没见他,两人倒也不生疏,她边走边问,“豆浆喝不?”
还有剩小半桶烧开的豆浆,天热叠放在水桶里,这会儿早就冰冰凉凉的。
“来一碗,”巴图尔的架势,让人以为喝的不是豆浆,而是马奶酒。
姜青禾给他倒了一大碗,巴图尔端起一气喝了大半碗,才抹了抹嘴道:“这豆浆甜得实在。”
“刚几日新收的黄豆,香着哩,”姜青禾坐下来,问他,“咋今儿个过来找我,草场不忙了?”
“好些了,好些了,地里青稞也收完了,总算能歇上些日子,”巴图尔又喝了口豆浆,才笑着说。
在姜青禾下田施肥捉虫时,草场的牧民也忙得头昏脑胀。他们忙给母羊接羔、挤奶、还得新一轮的配种,山羊抓绒、绵羊剪春毛,给小羊剪耳记,做标记。
还进行了一场为期十来天的煽羊,主要煽的公羊,不然今年又得出不少骚气熏天的老公羊皮。
巴图尔又接着说:“今年大尾羊的羊羔长得贼壮实,想叫你也过去瞅一眼,最好在额们那住一夜。上回你说请你做歇家要跟长生天发誓,额们都备好了。”
姜青禾犹豫着摇头,“地里麦子正熟着,眼下可没工夫去,要不再过十天。”
“不成呀,过十天就过六月初三了,俺们那天祭敖包、拜神、上供嘞,你不来可不成啊,”巴图尔挠挠脸颊。
他问:“你种了几亩的麦子?”
“七八亩的麦子,”姜青禾如实回答。
“那你等着,额明天叫人来给你拔麦子,”巴图尔赶紧风风火火走了。
姜青禾赶忙追出去喊住他,巴图尔一点点挪出门外,他想捂住耳朵,最终只说:“别整啥虚的,额去叫人来。”
“叫吧,记得带镰刀,”姜青禾追出来就是想告诉他这一句。
巴图尔瞥她,真是一点不讲客套话。
第78章 红糖馒头
当湾里养的公鸡还没有鸣叫时, 这个小小的院落,石磨早已嘎吱嘎吱转动,等停了声,灶房里的灶膛又开始劈啪作响, 那是黄豆杆燃烧的声音, 大锅里的豆浆酝酿沸腾。
徐祯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 姜青禾则穿着灰黑的围布,拿出卤水来,又将木桶拿到后院去冲洗了一番,到时候盛豆花用。
她回来后掀起木锅盖,只见腾腾白雾吹得蜡烛芯左右摇晃, 豆浆渐渐沸腾。
“我出去瞅眼,看看他们来了没, 徐祯你把红糖馒头给蒸上阿, ”姜青禾解了围布搁在椅子上, 走出门前还要交代声。
徐祯从灶台后站起身, 去拿笼屉时说:“成, 你去吧。”
外头天蒙蒙亮,清晨山脚还有雾气, 姜青禾拢了拢衣裳, 下了小道去开门。
等她拉开两扇木门后,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姜青禾走出去好几步, 勒勒车离得越来越近,她能瞧清坐在马上胡子拉碴的巴图尔。
只是视线转到后面, 她闭眼又睁开,想要瞧清楚一点, 却发现没看错。
那勒勒车上坐着的,是十来个头带包布,笑容洋溢的牧民阿妈们,最前头那匹马,都兰还遥遥冲她挥手。
一等勒勒车停下,都兰一甩两条乌黑的辫子,手拉着马的缰绳,让它停下,自己翻身从马侧跳下来,牵着马快步走到姜青禾旁边。
“啊呀,巴图尔说昨天帮我去喊人,我还以为叫的哈日莫齐大叔他们呢,怎么你们都来了,”姜青禾十分惊喜。
她拉过都兰的手,细细打量,笑眯眯地道:“胖了是不是?”
“真胖了点,”都兰咧嘴笑,这一冬她吃得好,不用样样抠着用,这个月忙碌也能有钱买些肉补补,自然长胖了点。
姜青禾真想继续说啊,可她只能把话先留着,转身去喊人,笑容明朗,“乌丹阿妈,吉雅姐、满都拉婶婶、小梅朵、桑布婶…”
她挨个用蒙语高声打招呼,语气饱含笑意,“走走走,进屋去,好久没见了。”
大伙也热烈地回她,胖胖的满都拉婶婶喊道:“可不是好久没见了,所以巴图尔说割麦子时,额们不让男的来,额们割青稞很老手的。”
乌丹阿妈笑的时候,会挤出两团高原红,她说:“额们想来看看你啊。”
“是啊,听说你新起了座屋子,比蒙古包还大,真阔啊,”桑布婶望了眼后头的屋子,确实大。
姜青禾听着她们热切的话语,心里就像生豆浆逐渐滚烫起来。
其实她早该去一次平西草原,去一次牧民新的驻扎地。可她总畏怯,想着到时候大伙为了招待她,又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来。
可她们也这样,平日不来往,生怕过来打扰她。但要是有帮忙的时候,都很热心肠,上赶着要过来干活。
“还有啊,”乌丹阿妈从勒勒车上提起小半桶羊奶,搁在地上,她笑笑:“这是俺们过来前刚挤的羊奶,怕坏,就挤了一小桶,给你们家三口补补,农忙累人得很。”
吉雅拍拍她,豪气道:“敞开肚子吃,明儿额还给你带。”
姜青禾都要说不出话来,她喃喃,“你们这是做啥,”
“走,进屋去,”姜青禾低头吸了吸鼻子,而后抬起头笑着去拉她们,让她们进屋。
还伸手将坐在车上的小梅朵抱下来,贴了贴她的小脸说:“哎呀,你怎么也来了?”
“她闹着非得要过来,额没法子,”都兰无奈。
小梅朵比蔓蔓要大上两岁,梳着小辫,眼睛黑汪汪的,脸颊憨实泛红,她仰起脑袋说:“额找蔓蔓玩呀。”
她是为数不多蒙古小孩里,会说贺旗镇方言的,而且说得很顺畅。
“蔓蔓还睡着哩,你等姨给她叫起来,”姜青禾牵着她的手说,带着一伙人进屋。
牧民阿妈们都习惯住蒙古包,可她们对姜青禾的这个小院也赞不绝口,尤其野蔷薇花缠绕的墙,让小梅朵很喜欢。
进了屋子那平整的地砖,刚到要腰边靠墙的柜子以及宽阔却又满是生活气息的灶房,都让她们觉得,这是间好房子。
尤其看到挖了水窖,养了两头猪,一头马骡子,和一群鸭子时,直说这日子被她过得好。
等坐到灶房里,巴图尔赶紧跟徐祯挨着,他可算是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而且现在徐祯蒙语虽然说不太好,可也能听懂大半。
姜青禾开始张罗,木桶里的豆花点了卤水,白嫩嫩的,她贴面舀几勺到碗里,然后问,“都兰你吃咸的吃甜的?”
都兰凑过来,“咸的放啥,跟咸奶茶一样吗?”
“咸的放辣子和酱,葱花和泡黄豆,甜的有红糖浆,你吃啥?”姜青禾手停在拿料的手上,想了想又将碗推给她,“你要不自己舀?”
都兰摆手,“额没吃过豆花阿,你给额来点咸的,辣子要少点。”
基本大家都要了咸豆花,她们习惯了咸奶茶的那个味,只有小梅朵喝浇了红糖浆的豆花,吃得她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去。
而一群或坐在桌边,或坐在小板凳上捧着吃的牧民阿妈们,吃得一口一吸溜,豆花跟酸奶的口感又不同,又滑又嫩又爽口。尤其这个黄豆叫油炸了一遍,又酥又脆的,浸了汤也好吃。
姜青禾没想到来的牧民阿妈们,还怕来的阿叔吃不饱,蒸了好些红糖馒头,是那种卷起来流红糖浆的。
等她们吃了碗咸豆花后,又给她们挨个塞了拳头大的红糖馒头,吃得大伙嘴巴甜丝丝的。
其实眼下还早,不急着割麦子,而且大家一个冬春没有见面,还有好多话想说嘞,尤其想把上一年冬换了皮子后的生活,说给姜青禾听。
她们的日子可比之前好过太多了。
乌丹阿妈咽下馒头,她语气迟缓又带着笑意,“早前在冬窝子那,天天吃风干肉和青稞,炒粉,一天只吃一顿。去年皮子换出去,手里有了砖茶,又有好些钱。”
人没有钱的时候,是能过苦日子的,硬邦邦上冻的风干肉,连刀也剁不开,只能放锅里熬成肉汤,再配上炒粉囫囵吃一顿。
至于咸奶茶,都是四五日才喝上一碗。
可有了钱,就想吃好点,乌丹阿妈是最舍得的,她奢侈地买了面粉、成捆的挂面、耐放的糖块,还有腊羊肉以及新买了口耐烧的锅子。
上一年在冬窝子里,她们一家都有种久违活着的感觉。冬窝子深处地下,只留了个窄小的门和四方的窗,逼仄又阴暗,而且还吃不饱。
可去年,他们肚子里有食物饱胀的感觉,尤其挂面配腊羊肉,加点盐,连面汤都好喝,吃得全身能回暖起来。
连在冬窝子里的日子,都让人觉得没那么难挨了。
满都拉婶婶抹了抹眼睛,她眼眶微微泛红,“额拿着砖茶给姑娘换了三套衣裳,也算是给她出了点嫁妆。”
本来这一直都是她的心病,哪有女儿出嫁不给嫁妆的礼,可那时她真的给不出来,连块红布也买不起,日日愁的掉泪。
可自从皮子卖出去后,有了钱她就相当于有了脊梁,有了精气神,紧着那点钱用,也风风光光送女儿出嫁了。
这笔钱和砖茶对她来说,是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她逢人就得说,说完又得掉泪。
大人的伤心难过,小梅朵还不算太懂,但她记得上年的事情,她很认真地掰着指头算:“额吉买了肉,好多肉,还给额和阿姐新做了件皮袄,可暖和了,额还有双新靴子,以前那双冻得额脚出了好多血,新靴子很好,不出血。 ”
大家还在说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们都想要告诉姜青禾,上一年换出去的皮子,给她们枯燥乏味如同死水的生活,带来了多么新鲜的改变。
姜青禾原本一直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她慢慢背过脸去,又悄悄起身走开。
她没有办法,在别人诉说幸福的时候保持镇定。
但是她从始至终都不觉得,她为她们的好日子带去了多大的功劳,她的心不纯粹阿。
她静静在后院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叫醒蔓蔓。
一伙人说话声那么大,蔓蔓也醒了,姜青禾进屋的时候她刚踩着小凳子从炕上下来,穿鞋要出去。
姜青禾给她穿上衣裳,又绑了头发,蔓蔓赶紧跑出门去,她都闻到甜甜的香味了。
一进灶房,面对齐刷刷看来的视线,她也不生怯,很熟练地用蒙语问好,“赛拜诺!”
还说了一连串的诸如姨姨、姐姐、婶婶等等的词汇,只是蔓蔓说完喘了一大口气,好难。
被乌丹阿妈忙抱进怀里稀罕个不行,而都兰也赶紧凑过来,“好蔓蔓,还记得额不?”
“都兰姐姐,”蔓蔓抱她。
小梅朵也蹬着小短腿跑过来,指指自己,一脸期待地看着蔓蔓。
蔓蔓对这张脸熟,可名字早就忘了,但她惯会投机取巧,她喊,“姐姐!”
姐姐总没有错吧。
小梅朵摆手,“哎呀,是梅朵啦,你个小蔓蔓。”
蔓蔓嘿嘿笑,弄得屋里大家也都笑了,笑声欢快。
短暂地寒暄过后,乌丹阿妈招呼其他人去外头拿上镰刀,帮姜青禾割麦子去。
其实割麦子她们也是头一次,牧民大多只种青稞,有时候连青稞也不种。因为四季转场,没办法长时间留在一个地方,守着土地和庄稼。
但割麦子又不算难事,就算没咋上手过,也难不住她们。论起割田种地啥的,她们有几个比汉子还要本事,一天能割两亩青稞都不喊累的。
去往麦田的路上,这一伙人是很惹眼的,除了那些深邃的五官长相,更多的是牧民阿妈们明显要高要壮很多,毕竟她们可是能制服牛羊,按着它们剪羊毛的人。
唬的湾里那些在麦田里割麦的妇人一跳,忙放下手中拔出来的麦子,站到田边问,“青禾,你咋带了这么多蒙人来?”
“熟的,给我来割麦子嘞,”姜青禾大方笑着回道。
有个歇脚的老婆婆说:“那你们指定跟炒面一样熟,不然哪会给你来割麦子哩,这热死黄天的。”
湾里形容人特别熟,就爱说熟得跟炒面似的,姜青禾也觉得挺有意思,她还回了个词,“是勾八勾九。”
旁边的妇人了然,在这地勾八勾九可不是狐朋狗友的意思,而是好朋友,一般形容娃娃家家的。
这群人收获了一路的眼神,方言听不懂,她们也无所谓,反倒是被从麦田里赶过来的宋大花,那一嘴蹩脚的蒙语给折腾够呛。
压根没听懂在说啥,还在那费力吧啦地听着,可把早就经历过这一遭的巴图尔,乐得够呛,在边上笑了好一会儿。
可等到正式割麦开镰后,大伙就笑不出来了,无边无际的旷野,飞扬的麦芒,火辣的日头炙烤得大地,热汗顺着脖子不住得往下流。
正是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平原没有可以遮阴避暑的地方,甚至连凉风都不往这头刮,热风呼啦啦地吹。
难得可以欣慰一点的是,虽然今年稻子生了虫害,但麦子长势很好,秕谷也少得很,一颗颗很饱满,磨出来的新面指定比上一年的还香。
姜青禾瞅了会儿麦子,将草帽压低了点,握着麦镰子对准麦子,一气呵成不带半点犹豫,那麦子就直挺挺倒了下来。
连割四五垄以后,她摸出两根麦秆,穿过散落的麦子,交叉扭打在一起,麦子立即紧紧并拢,成了座小山立了起来。
这种方式方便到时候打麦子,上一年在公田收麦子,又热又累又没有经验,姜青禾无时无刻不怀念现代的生活,现代的农业用具以及方方面面。
可眼下她虽然热得大汗淋漓,麦芒扎进皮肤里痒得慌,但她已经逐渐适应这片土地,甚至能自娱自乐一下。
要是再跟枣花婶分到一起收麦子,人家指定得说,俺的娘嘞,这还是去年那个生瓜蛋子吗。
她想着乐了会儿,可巧枣花婶还真从自家那片田里过来找她,喊道:“禾阿,明儿个公田还是俺俩去割嘞。”
走进了一瞅姜青禾那镰起麦落,麦穗不掉粒的架势,“嚯,使得有模样得很嘛,再过两三年可不得了了,要成田把式了不成。”
姜青禾笑得够呛,差点没拿住镰刀,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笑啥。
她捂着肚子喝了口水,“明儿个我就去。”
公田的麦子种得比自家要晚上几天,熟得也没那么快,这头开割了,那头的麦子叶片还有绿的。
今年要是没有帮手,公田和自家麦地撞在一起,姜青禾真得半夜都去收麦子了。
不过她也不知道,要是今年就她和徐祯两口子割田的话,好些妇人都会过来搭把手,指定不会叫她的麦子落田里。
等姜青禾收完这一片地,又瞅了眼竖在边上的竿子,影子还挺长,没到晌午,但她得回去做饭了。
想着跟乌丹阿妈几个说声,结果抬头一瞅,娘嘞,人家早早一亩地割出了头,她还在这沾沾自喜,觉得进步神速。
她怀揣沉痛的心情离开,下一年,等下一年她的镰刀指定使成飞刃。
晌午没和面,吃的是现成的挂面,一烫一煮,加点辣子和猪油。
她这几天都没法子去镇上,买猪肉是托了常往清水河走的筏客子,让他捎带了两吊子猪肉,再来些羊杂碎和羊肉。
下午就在家焐猪肉块,牧民其实大多不爱吃猪肉,后院收拾了羊杂碎给炖上,给她们吃。
她怕大伙热得受不了,找出之前剩下的一小袋大麦,洗干净放锅里炒到焦黄,热水一注成了麦香浓郁的大麦茶。
虽然味道一般,姜青禾不爱喝,但能解暑热,她泡了两桶茶,放在拉拉车上推着送了过去。
“歇会儿,喝点大麦茶解解渴,”姜青禾吆喝,还走了不少路叫虎妮和宋大花也过来喝。
到了天渐黑,姜青禾来喊她们回去吃饭,只见原先那一大片的麦田,一天之内全部倒伏,被捆扎成高高的山峦,叠在勒勒车的上头,明天将奔赴糙场打麦子。
“这就收完了?”姜青禾不可置信。
巴图尔擦了把汗,瞥她道:“瞧不起谁呢,七八亩地,十几个人给你干,一天尽够了!”
“明儿个额还来,”都兰热得脸颊红扑扑的,她指指地上的麦茬,“给你撅这玩意。”
姜青禾很懵,走之前还回头望了望那片空旷的麦田,她忍不住伸手掐了自个儿一把,疼,她嘶了声。
实在是效率太快,让她久久难以回神,不过想了想,夜里吃饭时她说:“地里的麦茬你们拿去吧,还有掉了不少麦粒,要是愿意捡,麦粒也给你们。”
至于给她们每人一斗麦子,她还没说,等麦子彻底收了之后,带到草场再给她们。
“真的?”满都拉婶婶不可相信地问她。
姜青禾无比确信是真的。
没成想第二天她们干脆带了自家娃来捡田里的麦粒子,一部分去帮公田收麦,还有几人则去刨那麦茬。
昨天姜青禾那片田一天内被收完,实在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当事人自个儿不晓得。
倒是土长找到了她,“你去问问,那些人愿意这几天给公田收麦打麦吗?照你们当初的价给,一人两斗麦子,最多三十人哈,人太多俺也出不起那老些麦子。”
“不用问了,肯定愿意,”姜青禾想也没想,谁会拒绝粮食阿。
尤其是牧民压根没有多少土地,只能靠着青稞果腹,更多的是拿牛羊或是皮子来换取所需的粮食。
所以当姜青禾询问起大家的意见,吉雅甚至蹦起来说:“赛!”
更别提其他人,她们神色复杂,胸腔涌动着热流,明明是来帮别人干活的,可到头来活干着干着,自己也能有麦子了。
丝毫不想自己干活有多拼命,有多卖力,那些流下数不尽的汗水,红成一片的背部,以及伤痕累累的手。
只想着,她们今年居然也可以吃上一口新麦了。
光是想想,就涌起了无边的干劲,折弯回去后,蒙古包里的说话声响了很久。
隔日三十个牧民,男男女女都有,揣着干粮来割麦子了。
照湾里人的说法,天爷,从来没见过干活这么卖力的蛮牛。
十来天的活,他们四五天连带着打麦子,全跟力气不要钱似的干完了。
那二十来堆高高的麦秆,就是他们日夜不休的努力。
可是新收来的麦子要晾晒,而草原没有晒场。
所以他们先拉着厚厚的麦茬子回去,乌丹阿妈说:“过两天祭敖包你早点来。”
姜青禾遥遥跟她们挥别,到时候她会带着成堆的新麦、磨好的面粉跟他们见面。
第79章 烧青辣子
麦子叫晴好的日头晒了两天, 收进谷仓后,又到了吃青的时候。
收青稞便不似收麦子那般大张旗鼓,收完麦子隔天起早去拔下,略晒后先拿一捆来吃。
今年照旧是去四婆家吃, 不同于去年那般冷清, 有虎妮和小草在, 宋大花一家也过来了。
蔓蔓牵着小草,两个娃蹲在长满瓜叶的木架下,时不时伸手扯一把细小的黄瓜藤。
小草掰开大而绿的瓜叶,木架上吊着短短的黄瓜,还没有长大, 她招呼蔓蔓也过来看,小声说:“你吃不?”
“吃, ”蔓蔓趴在小草耳边悄悄道。
小草眼下胆子也算是大了起来, 上手拧下那根黄瓜, 表皮刺刺的, 她还放身上擦了擦。
啪的一声, 她两手使劲给黄瓜掰成两段,长短不一。
她把长的塞到蔓蔓手里, 自己拿了短的, 两个娃坐在旱柳树荫遮蔽处, 吹着微凉的风, 听时不时传来的虫鸣, 树上的鸟叫,再啃一口水灵灵的黄瓜, 多么惬意。
结果咬了一口黄瓜,蔓蔓呸呸吐出来, 她指着自己嘴巴,“麻麻的。”
小草也吐出舌头,整根舌头都发麻,她哭丧着脸,“不好吃。”
“哈哈哈,青禾虎妮你瞅瞅你家这两个,”宋大花拿了麸子出来给鸡吃,正好瞅见了,立时大笑起来 。
虎妮叉着腰走出来,“咋了咋了?”
“那刺瓜还没熟,偷摸搁那摘了来吃呗,估计麻嘴了,”宋大花笑得不行。
虎妮舒了口气,上手提着俩娃进屋,喝水漱口,蔓蔓和小草互相瞅一眼,低头老实挨训。
训完后,蔓蔓不死心地问,“那啥时候能不麻人呀?我吃不麻麻的。”
“你每天数,数个十天就不麻人了,”姜青禾拿指头点点她的脑袋,一天天净想着吃了。
四婆乐呵呵地说:“刺瓜没好,婆婆给你们吃桃好不好?”
她说着扶着桌子站起身,走到那矮小的柜子旁,打开取出放在盆里尖上嫩红的桃子,是本地的六月桃。
四婆那住镇上的儿子托人捎了几个回来,刚到手时还硬生生的,捂了几天总算放软了。老太太舍不得给自个儿吃,虎妮也没份,硬是要留着给娃尝尝鲜。
她递给虎妮,吩咐道:“你去洗洗,洗了分给几个娃吃,还有多的,切了叫青禾几个也尝尝。”
虎妮干脆应声,她馋这桃子很久了,可惜她娘盯得紧,半点腥也尝不到。
“手上活计停停,来吃桃了,外头那几个伢伢子,别瞅那架上的葫芦花了,进来领个桃,”虎妮切了桃走出去招呼。
一时踮起脚瞅葫芦藤上有没有小葫芦的二妞子和虎子,各自推了一把,嬉闹着往里走。
徐祯则和王贵满头大汗地从猪棚里走出来,他俩闲不住,给四婆家那猪棚做了个简易棚顶,免得大热天晒得猪生热病。
宋大花则给鸡喂完麸子麦粒,掸掸身上的鸡毛,拿着盆进门,她手脏,虎妮还给她塞了一瓣桃子,甜软水润。
大人自己拿了切瓣的桃子,几个娃都捧着个大桃子又啃又咬,吃的汁水糊了嘴巴也糊了满手。
吃完各自瞅了眼,都扑哧笑起来,一起闹着去洗手洗脸,回味着桃子的味道,真甜呀。
然后排排坐在树荫下晾手,结果瞅到了跳过来的蚂蚱,又扑上去捉蚂蚱,没捉到也不恼,转头去扑蝴蝶。
玩够了等听见开饭了,蔓蔓才顶着满头汗和一双小脏手跑过去,姜青禾瞅她那埋汰样,教给徐祯让他管管。
徐祯能说啥,给她换了汗巾和带她去洗手呗,等他俩弄完,院子里大榆树下人早就坐满了。
今天吃青除了有磨出来绿色的麦索儿,四婆还蒸了杂粮饭,青稞跟红豆混煮,红豆糯得开花,青稞饱满弹牙。
四婆种的西葫芦正嫩,炒了一大盘,姜青禾则采了菜地里的青辣椒,再不吃等红辣子熟了,青椒也过季不能吃了。
她做了青椒肉丝,剩下的则放火炉上烧,烧的青辣椒表皮发黑,逐渐蔫巴。捋下那些焦黑,青辣椒的内里照旧是绿的,放盆里倒点醋、酱和盐,那股爆出来的辣味,香得不行,特别下饭。
当然小孩受不了辣,另炖了碗水蒸蛋和烧肉。
大伙围在树下的桌边,有旷野上吹来的风驱散了热意,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犒劳农忙时节的疲惫。
吃了饭一起帮忙收拾碗筷,又哄着一道去姜青禾那磨新面,试试她新买的石碾子。
“婆,这回我磨了头茬面,再来个二面吧,”姜青禾拍拍边上鼓鼓囊囊的袋子,笑眯眯地说。
四婆也笑,打趣她,“今年你收了那老些麦子,七八亩有个十七八石,咋还省了?”
“你们瞅瞅她,去年刚来这,还没田嘞,收了几斗麦子只磨一茬,那麸子俺都不舍得给鸡吃,”四婆回想时那时,脸上笑意更深,“眼下收成好了,这丫头倒抠搜起来了。”
宋大花也揶揄她,“咋滴,你往前不是说,宁叫肚里流脓,不叫嘴里受穷,怎么这会儿不吃好了。”
姜青禾说得理直气壮,“跟你们学的,我会过日子了阿,那句淡淡长流水,酽酽不到头,你懂不?”
这话说的几人拍腿大笑,要知道往前姜青禾山里的野菜也不晓得采,山货搁哪摘也不知道。一瞅她们家跟湾里人压根不同,农闲也要隔几天吃顿肉,用油更是不节省,农事上马马虎虎,一根瓜秧子上的生瓜蛋子。
可只有姜青禾知道,刚来那半年多,算不上正经过日子,习惯和生理心理都接受不了,更多的像在玩闹中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片土地。
但现在她要长久打算,她得好好过日子阿。一斗麦子出五六升头茬面,要是取了头面后再磨那叫二面,二面开始发黄,但口感也还成。
往前不管蒸馍馍还是做面条,姜青禾都用头茬面,又细又白,口感虽然比不上现代的面粉,可也算不上太差。
眼下想来,磨个二茬面,除了口感差了些,颜色偏黄外。但是能多出一两升,这一两升面就算天天吃馍馍,也能叫三口人吃上十来天。
从下地干活后,等一季麦子从秋播种到下一年春返青,夏收获的过程实在漫长,尤其经历了稻子生虫害,她真正明白什么是靠天吃饭,一年间会粮食丰产,也可能顷刻绝收。
她无法保留以前吃好喝好的想法,现在她会想,宁叫嘴巴受点亏,也要肚子能填饱,不过底线是能吃差一点点,但不能吃太差。
姜青禾看着石碾子旁的麦子,她眉眼弯弯,“磨呗,就二茬面阿,麸子也得留着了,喂猪正好。”
“得嘞,”虎妮撸起袖子,“给你们露一手哈。”
推石碾子是很要技巧的活,它只能顺着推,一倒着整个碾磙就得倒下来。
而且劲使得不好,使得不到位,谷壳没碾不碎,使得太用力,那谷壳全碾进去了。
麦子放得多也不成,要是放得多堆起来,那上头米仁碾得极碎,下头的米还没碾倒,放薄薄一层也不行,那太浪费人力了,而且一碾米全碎了。
这得两个人打配合,一人推碾棍,一人帮着用小扫帚扫米,这样碾出来的米才能放石磨里磨成面粉,当然用碾子碾也成。
虎妮推着碾棍,她喊:“徐祯你们两口子都来学学,以后可得自己来碾。”
徐祯拿着装满麦子的簸箕走过来,说了句,“那拉后院那头马骡子也过来学学,以后它也得拉。”
姜青禾白了他一眼,“去你的。”
虎妮笑嘻嘻地说:“听得懂人话就拉过来呗。”
蔓蔓站在石碾子边上接了句,“骡子只会阿哼阿哼地叫。”
她给演示了下什么叫骡子叫,双手搭在腰间,脸颊鼓起,鼻子出气,哼哼了好几声。
叫大伙笑得直捂肚子,蔓蔓还一头雾水,马骡子就是这样叫的阿。
笑完后得趁着天还亮早点黏米磨面,小院里石碾子轱辘轱辘转动,石磨磨出微黄带着麦香的面粉,筛子筛掉麸子,白色尘雾扬起。
直到霞光披满整片天,又渐渐消逝,天色墨墨黑时,小院暂时恢复平静。
新面装进了皮口袋里,和晾晒好的麦子一起叠在了大轱辘车上。
等隔日起早,姜青禾给蔓蔓穿上了白色背褡子,罩了件新做的浅黄色系带外衫,重染的米黄色裤子。
她自己也换下灰布外衣,和徐祯一道穿了件毛蓝布做的衣裳,毛蓝布是去镇上买来的,染坊没有蓝靛,也没有细布,压根染不出来。
今天去草原祭敖包,不能穿得太灰扑扑,要穿的鲜亮些,红色太艳,蓝色正好。
等娘俩弄好,徐祯从四婆家借了马骡子回来,套好绳在门外喊,“苗苗,你们好了没?”
姜青禾让蔓蔓先出去,她半掩上门,晚点宋大花得过来黏米磨面,还得帮她喂下猪崽,索性就不关了。
两头马骡子拉着摞得老高的麦子,明显有些吃力,徐祯还得时不时停下来给它俩喂鲜草和黄豆。
尤其进了草原,两头马骡子低下头嚼食鲜草,不管徐祯咋扯缰绳,死活不愿意走,痛痛快快吃得这一圈草秃得露出土壤,才迈开步子往蒙古包那边赶。
等高到小腿肚的草渐渐低矮直至被碾平,新的蒙古包驻扎地到了。
不等马骡子停稳,胖胖的满都拉婶婶手里还挤着羊奶呢,一时惊喜万分,手劲大了些,挤得母羊又重又长地咩了一声,后腿蹬地。
满都拉婶婶连忙放开手,站起来抹抹手背,她没跑上前,而是跑到一座很大的蒙古包前喊,“青禾来了,麦子也来了!”
毡布被掀开,从里头齐齐探出好些脑袋。
小梅朵钻出来,又蹦又跳地喊,“真的来了。”
阿拉格巴日爷爷抚着长胡子,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是啊,不止麦子来了,牧民选出来的歇家也来了阿。
在今天这个神圣的日子,土默特部落分支的牧民祭敖包、祭神,告诉长生天,他们草场有了歇家。
他盼着,歇家能让草场牧民过上好日子。
第80章 欢宴
粮食的到来总是让人欢喜的, 可大人的高兴是有度的。她们只会摸着鼓鼓囊囊的毛口袋,一同憨厚地笑着,再说声能吃碗油炒面了。
可孩子的欢喜是做不了假的,那些今日穿得鲜亮的牧民小孩则笑嘻嘻扑在粮袋上, 他们围着大轱辘车, 唱起欢快的蒙古歌谣。
直到小梅朵戳戳皮口袋, 她问蔓蔓,“这也是麦子吗?”
蔓蔓摇摇头,她做了个手摇石磨的动作,并讲解,“是磨出来的面粉, 小梅朵姐姐你知道面粉吗?”
“面粉给额们吗?”小梅朵眼神亮晶晶的。
蔓蔓重重点头,她说话添油加醋加了自己的意思, “娘说给你们, 叫阿妈们今天做给我们吃, 要吃糕糕。”
姜青禾恰好听见, 她愣了下, 戳了戳蔓蔓的脸,小坏蛋净胡说八道。
想跟小梅朵解释的, 结果小梅朵早跑到边上, 用了吃奶的劲硬拉着吉雅姐和乌丹阿妈过来, 她急急地说:“面, 面粉, 来看面粉。”
“啥面粉哟,”乌丹阿妈被她拉得往前, 不解地问。
姜青禾拍拍那竖着的好几个毛口袋,“诺, 昨儿个磨的新面,给你们的。”
“啥?”乌丹阿妈不敢相信,她瞪大了眼睛。
吉雅则猛地扑过去抱住了姜青禾,姜青禾差点被她扑了个趔趄,站稳后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实大多蒙古牧民并不爱拥抱,他们表达友好的方式虽然也热情,却很少有贴身拥抱。
吉雅是太兴奋了,她脸蛋红扑扑的,她说:“感谢你为草原为大家带来粮食。”
对于一个逐水而居,四季转场靠牛羊过活的游牧民族来说,粮食的重要不亚于牛羊马。
牛羊不能随意宰杀,羊奶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他们想要粮食,但却没法种植小麦、水稻等农作物,连种植青稞也是采取了借荒的方式。
借荒是借秋收后不耕种的荒地,大多在贺旗山脉处,他们会去借来种青稞,给户主一笔羊毛或一张皮子作为报酬。
但是他们也不怎么照料青稞地,一亩地可能连一石青稞也出不了,碰上黄毛风席卷的天气,当年的青稞收成几近于无。
只能用羊和皮毛换取价格高昂的粮食,平西草场的这群牧民很少出草原,也甚少会到镇上去,他们会去蒙边市集,但一年也只去一两次。
更依赖于驼队,希望他们能带来粮食。但除了上一年,其他时候牧民们都被压价,比如以前一头羊羔换五斗面粉,一张皮子一把挂面。
这也是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歇家的原因阿。
所以吉雅的激动,乌丹阿妈的失态,以及后面牧民阿妈和大叔们的抚摸粮袋时的神情,那都是对粮食得渴望。
姜青禾很能理解。
之后她被大伙热情地请进了最大的蒙古包内,里头用着不知名的花草装饰了角角落落,她能认出来的只有绿色的柳条。
红漆桌子上摆了一盏牛乳和一大碗酸奶,姜青禾问都兰,“这是做啥的?”
都兰打理着自己的辫子,她偏头看了眼说:“那呀,是昨天日头出来时,阿拉格巴日爷爷用来表祝福的。”
她怕姜青禾稀里糊涂,解释得清楚点,“阿拉格巴日爷爷是额们土默特小部落的头人,每年由他来往羊羔牛犊、毡房和小孩洒牛乳和酸奶,表示平安祝福。”
这是他们部落祭敖包前的仪式,一定得在日头升起时做,但祭敖包又得在日头升起前开始。
都兰又指着蒙古包内装饰的花草说:“除了蒙古包得放花草,额们栓幼畜的木桩也得缠绕呢,晚些祭了敖包你就能瞅见了。”
没说一会儿,穿着新衣新帽,刮了胡子的巴图尔来找她,“快来,祭敖包就快了。”
都兰推她一把,“你赶紧先走,别误了时辰。”
姜青禾也没来得及说啥,赶紧跟着巴图尔出去,往后头蒙古包驻扎那片高出地面的小山包走去。
她想找找徐祯和蔓蔓,视线所及全是身着盛装的牧民,他们都换了压箱底的衣裳,颜色虽然不够鲜艳,可能瞧出来他们对祭敖包的重视。
祭敖包一般在山坡或者是丘陵上进行,按照巴图尔的说法,在他们土默特大部落里,会骑马,赶着勒勒车,半夜前往很高的山峰祭敖包来求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在这没法子,只能找到个小土包,但是你放心,别的不说,额们还请了喇嘛来念诵,保证长天生能够听见,”巴图尔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姜青禾瞅着越来越近的山包,那中间一个大敖包,旁边用石头搭了十二个小敖包围在一起,像是一座实心塔。
其实敖包在蒙语里,就是堆子或鼓包的意思。
敖包上还插了树枝,中间插了一根长杆,上头系了很多写着经文的布头,还有栓了牲畜的毛角。
巴图尔说其实敖包下面还埋了药物和谷物和牛羊角,对他们来说珍贵的东西,这会增加神灵保佑这片土地的力量。
至于为啥插树枝,他说得理直气壮,“树木会吸引雨水阿,额们祭敖包也是祈祷雨水降临,万物丰收阿,当然还有牲畜阿、人啊平安嘛。”
他说的时候表情神圣,姜青禾对于人家的信仰也尊重并理解。
牧民们一手握着石头,另一只手拿着柏树枝,全都站在敖包的前左侧,右侧是给诵经的喇嘛和祭敖包的阿拉格巴日站的。
姜青禾站在左侧最前边,她没有参加过祭敖包,最多是学过这个词。当初卖皮子时要让他们请她做歇家先对着长生天发誓,也是不想以后突然被别人撬墙角。
因为她对没有合同也无契约的要求,很没有安全感。但在她的想法里,只是牧民们集体立个誓言就过去了。
可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祭敖包祭拜山神,这个隆重而又重要的日子里,请她成为歇家。
她手指紧紧蜷缩,心口砰砰直跳,注视着穿着红布衣的喇嘛诵念经文,而长者阿拉格巴日他对着敖包,虔诚地念蒙古朗诵调。
“天父地母赐予我们,
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福来!福来!福来!
敖包风水保佑我们
……”
伴随着喇嘛悠悠长长的语调
“啊,长生天,先祖之灵
庇护众生,求昌盛,求繁荣”
“啊,长生天,先祖之光
日精月华,庆丰盈,祝辉煌”
一声声像是来自远古的祭祀,庄严而凝重,那么空旷的草原,连风声都驻足,只有诵经和说祝赞词的声音。
有人端了宰杀好的牛羊上来,放在敖包前,姜青禾知道祭敖包总有四种法子,一是最隆重的血祭,即把选出的牛羊宰杀,他们认为只有用牛羊才能报答天地的恩情。
另外则是洒牛奶、马奶酒的酒祭,和往架起来的火堆里扔牛羊肉的火祭以及对牧民压根办不到的玉石来祭拜。
牧民轻易不会宰杀羊,更别提牛了,所以姜青禾看着端上来的牛羊头时,她愣楞地看了很久。
以至于阿拉格巴日长者走到她面前时,她才反应过来,老人笑容和蔼,他说:“来吧,来向长生天祷告,成为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
“走到这里来,走到敖包的右侧来。”
阿拉格巴日的声音温和,他的神情庄重,双手捧着白色和蓝色的哈达,面对敖包,他念了一段词,大意是跟长生天发誓,又用蒙语说了姜青禾的名字。
接下来要求姜青禾跟着他念。
“抱以真心、不蒙骗、不欺瞒”
“希望你能给土默特小部落带来,安稳的日子。”
姜青禾念完一怔,她微微侧头看了眼旁边的老人,她以为会富裕再者是丰衣足食的生活。
可是阿拉格巴日没说,他只说安稳。
一个游牧民族祈求的安稳。
老人并不解释,他微笑着面对姜青禾,喇嘛上前将白色的哈达对折开口,平放在她的掌心,那是蒙古族人对尊贵的客人献礼。
白色的哈达代表世间一切美好的寓意,而喇嘛放蓝色哈达时,他说:“永恒。”
其实蓝色哈达还有智慧、健康以及忠诚的意思,在这里献给她,只是想说希望她和草场的关系永恒。
姜青禾从来没有哪一刻,有像现在这样被重视过,她站在敖包前,她的目光略过敖包看见了远处冉冉升起的太阳,金黄的太阳。
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在那样明亮的阳光下,她好像看见奔涌而来的真心,以及只要她转过去,就能瞧到纯粹的眼神,朴实的脸庞。
她低低说了一句,随风消散在空中,她想只有自己知道,刚才做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承诺。
也许从此刻开始,歇家这件事,不再是她随时可以扔下的东西,是必须为之奋斗的责任阿。
那是连在长天生前,连对她的要求和期盼都说得那么温柔慈和,不要求富裕,只求安稳。
她没有办法不动容。
阿拉格巴日老人笑着面对左侧的牧民,他拿过盛满酒的银碗说:“今年让额们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走在额的后面,先祭敖包!”
“赛音!”大伙欢呼。
姜青禾怀揣着难以平复的心情,将哈达披挂在脖子上,拿过酒杯跟着阿拉格巴日老人顺着敖包走。
在她的身后是紧随着她的牧民,他们将酒或是鲜奶一点点倒在敖包上,顺着敖包走三圈,叩拜将带来的石头和柳条放在敖包上装饰。
祭敖包结束,但与此同时迎来了玩乐盛会。
盛会开始前姜青禾去将哈达拿下来放好,她一个人坐在蒙古包里,低头瞅着那蓝白两色的哈达。
从外头挨个蒙古包找遍的徐祯,掀了帘子后瞧见她时,松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温声问:“害怕了,我伟大的草原歇家。”
姜青禾转过头,叹了口气,把汗都浸湿的手贴在他的手背上,她悠悠地说:“感受到了吗?这都是源源不断的压力。”
她虽然不觉得自己平庸,但她认为自己平凡,偶尔有小聪明,她有时候会想,真的能做好吗?
徐祯此刻告诉她,“当然能做好了,就算他们不相信你时,我会一直相信你的。”
比如帮她擦去手上的汗水,比如成为不了她有力的助手,那就做她身后可以停靠的港湾。
又或者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拉起她往外走去,不要担心前路怎么走,就一直往前。
去瞧瞧这个美丽草原的盛会。
欢呼声似浪一般平涌又逐渐升高,姜青禾平复心情后,拉着徐祯挤进人堆里,此时进行的是赛马。
小部落的赛马也是不成啥气候的,只能走马赛,像大部落搞的跑马赛,让马来回跑二十公里,先回来的算赢。
那他们做不到,他们的马比他们自个儿还矜贵着哩,压根不舍得折腾。
走马赛也不是就让马随便走走的,先大步走上一段路,再小步,最后快步走一大段路。
先上场的五匹马已经开始大步走了,马蹄子迈得飞快,可守在前头看得大伙直笑得停不下来,有一个还笑趴下了,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其他几匹马都好好的,只有安木日的小伙子,他的马压根不听他使唤,叫大步走,它非得立在那不动。
倔脾气上来了,任安木日拿鞭子抽它,就是不动,还趁他下来时,屁股一侧歪重重撞了他一下。
安木日踉跄着四脚朝天倒地,袋子里的糖块洒了出来,这匹马还屁颠屁颠跑过去用舌头舔舐,尾巴甩得起劲。
可不叫大伙看得笑个不停,有的捂着肚子笑得一抽一抽的。巴尔雅大婶狠狠跺脚,“哎呀,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这傻儿子,纯叫大伙看笑话了。
第一批赛马结束,第二批倒是走得各有各的姿态,姜青禾还跟徐祯点评这几匹马哪匹马好看。
这对无良父母,完全把蔓蔓托付给都兰了,享受一下并不算二人的二人世界。
至于都兰带着蔓蔓在做啥,她带着蔓蔓和小梅朵在空旷的草地玩谁打滚打得多,打得远。
她的妹妹琪琪格不吱声,在旁边坐着,时不时瞅一眼,偶尔翻个白眼。
都兰还从班布拉那借了一匹小马驹,抱着蔓蔓坐上去。
蔓蔓压根不怕,还摸摸小马驹,“你乖乖的哈。”
她可是连骆驼都骑过的。
只是小马驹跑不起来,蔓蔓只坐了会儿,她闹着说:“都兰姐姐,都兰姐姐,骑大马好不好?”
她害怕小马驹被她坐扁了,她想骑大马,骑高高的大马呀。
“好啊,小梅朵你骑不?琪琪格你呢?”都兰去牵了自己的大马过来,她挨个询问。
小梅朵刚才打滚,将自己的身体卷起来太使劲,此时累得慌,躺在琪琪格旁边,她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意思是她不去。
琪琪格抱着自己的双腿,她默默盯着都兰和蔓蔓看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两个字,“不去。”
都兰摊手,她一把抱起蔓蔓坐在马上,自己撩起蒙古袍子,利落地翻身上马,她环着蔓蔓说:“她们不去拉倒,姐姐带你跑马去。”
在此时夏季牧草正丰美的草原上跑马是件很畅快的事情,席卷而来浓重的青草味,此时不算热的日头。
偶尔踩过几个浅水泡子,会溅起一团水花,惊动喝水的鸟儿扑腾翅膀飞走。疾驰在草原上,蔓蔓忍不住伸出双手,她想抓住风。
风却从她指缝中溜走,撩起她细碎的头发,卷起她的衣角,她仰望着洁白的云朵,迎面扑上一团的风。
她笑得两颊都泛起了红,大眼睛弯成了月牙,手臂胡乱挥动。坐在马上奔跑跟坐在大轱辘车上慢慢行驶所瞧到感受到时不一样的。
要是问蔓蔓,她会说:“风不一样。”
跑马时的风很快,可坐在车上时的风吹得人想睡觉。
要回去时蔓蔓很兴奋,她说:“以后我也要骑大马,要跑很快很快,走很远很远。”
都兰拍拍她的脑袋,“哎呀,你的口气可真不小啊。”
“我本来就不小,”蔓蔓笑。
等跑马回去后,都兰没带蔓蔓去看射箭,那玩意小孩现在还不能玩,只是带她又去看摔跤。
蔓蔓捂着眼,她说:“哎呀,不好看。”
她扑哧坐下,往后一倒,喊道:“我也摔倒了。”
叫都兰哭笑不得,只能带她去看射箭,蔓蔓对射箭很有兴趣,边上每射出一箭,她都给来个biu的声音。
她还对都兰说:“我爹会做,我叫我爹做给我玩。”
射箭多好玩啊,可比摔跤有意思多了。
也就是在今天起,蔓蔓又有了两个远大的目标,一个是要骑大马,一个是射箭,她觉得很威风。
别瞅她个子小小,可志气却不小。
至少姜青禾听到她远大的志向时,笑出了声,蔓蔓哼了声,“我以后就是要骑比大胡子叔叔还高的大马,射比我腿还要粗的箭。”
“好,有志气,”徐祯睁眼说瞎话。
蔓蔓缠着他,“那给我买大马好不好?”
姜青禾没有直接拒绝她,反而说:“再等等。”
她总不能说,你老娘我现在还掏不出这笔钱买小马驹吧。
白天热闹中又带着啼笑皆非的摔跤、赛马和射箭结束了,晚上大伙在蒙古包外架起了火堆,烤起了香喷喷油汪汪的牛羊肉。
姜青禾被塞了一大串红柳钎子插的牛羊肉,一大块很厚实,她咬了块,呼呼哈气。一咬开里有爆油,吃牧草长大的羊肉鲜嫩,而且没有膻腥味。
牛肉烤得焦焦脆脆的,切的又没那么大块,一咬一个正正好。
她刚想把手上的分点给徐祯和蔓蔓,结果徐祯被巴图尔拉着过去喝马奶酒了。蔓蔓则跟都兰还有小梅朵几个坐下一起,喝着甜奶茶,吃着肉丸子,她都坐不住,还得靠在琪琪格身上。
姜青禾又塞了口牛肉,然后她被吉雅和乌兰架起来,两人拉她起来,“走,去唱歌。”
“哎,等我吃完,”姜青禾的抗拒多么无力,她只想把羊肉串吃完,冷了就不好吃了。
结果被拉着跳起了舞,她心不在焉,还惦记着她那没吃完的牛羊肉串呢。
不过到后头,喝了点大伙递过来的马奶酒,她也玩高兴了,坐在那听乌兰巴日拉马头琴。
吹着草原呼啸疾驰而来的野风,她大笑着拍手,和大伙一起唱欢宴,
我们今天的集会,是老天赐予的幸福;
把美妙的乐曲,献给众位享受。
又一同唱起了春暖融融:
盛夏三月好时光,原野碧绿百花香。
情投意合的友们,同饮奶酒多欢畅。
最后她喝完一碗马奶酒,彻底栽倒在毛茸茸的草被,醉了还要唱:今宵我们同欢宴,玛呶斯哉~
等到第二日醒来,欢宴结束,天光大亮,姜青禾揉着脑袋,徐祯给她盘头发。
一盘好她往外走,还又弯了点身子说:“我去找长老谈事情,你再去给大伙瞅瞅木桶啥的,带上蔓蔓阿。”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往阿拉格巴日老人的蒙古包走去。
她要跟他说,关于做歇家的分成如何。
以及跟他商量,今年新收的春毛买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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