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家的温暖
从衙门出来后, 姜青禾独自一人走了很长的一条路,她穿过窄小的街道,骆驼成排的车马店,走过弥漫着皮子臭味和刺鼻芒硝味的小路。
然后走到一家发出刺啦啦油炸声的铺子前, 她停住, 小贩用笊篱捞出油汪汪的炸糕, 他抖了抖油说:“来一个不?”
见姜青禾没吭声,他将炸糕倒在一旁的木盘里接着说:“甭觉得贵,才两个钱,俺做这十来年了,用的软糜子都是底下王庄那的, 而且这和的面在热炕发了一天一夜…”
“来六十六个,”姜青禾等他停顿的空档突然说。
小贩吃惊, “啥?真要那么多油糕?”
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主顾嘞。
“家里有喜事, 恁给炸些吧, ”姜青禾摸出一吊钱放在油腻腻的桌板上, 另摸出三十二个钱给他。
等小贩喜滋滋接过钱, 叫屋里儿子一起过来炸糕的时候,姜青禾又去不远处的馍铺, 买了六十六个白馍。
店家送给她一个馍笼儿, 专门装馍用的, 用筷子一头蘸了红曲, 点在馍馍上。
不管是油糕还是白馍, 都是这里表达喜庆的一种方式,油糕的糕同高, 有步步高升,吉祥喜庆的意思, 而馍馍,生满麦子的土地离不开馍馍,连敬神都有专门的敬神馍,喜事则用点了红曲的馍馍。
姜青禾提着这沉甸甸的两个笼子,走小道回的铺子。
在门口招揽人的宋大花忙上前给她搭把手,边走边掀了麻纸一瞧,咦了声,“你咋买这么多馍馍,嚯,还有油糕,说你是个散客还真是半点没错,买几个尝尝味得了呗。”
姜青禾任凭她数落,照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人多眼杂的,她也没说自己为啥买那么多的馍馍和油糕。
只进屋放了东西,又从外头不远处栓的车马前,拿了一筐东西,然后关上门喊,“王老爹,赵婶,大伙洗洗手都过来阿。”
在屋里闲不住的一帮人,扫了楼梯又擦地板,弄得浑身汗淋淋才过来。
陆陆续续过来的一伙人都被唬了一跳,年纪最小的双丫瞪大了眼睛,“娘嘞,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油糕。”
“那你今儿个见着了,吃吧,”姜青禾把麻纸包着的一对糊满红糖的油糕,还有一双馍馍塞进她手里。
蔓蔓咬着油糕,吃的头一点一点的,也跟着附和,“姨姨,你就吃吧吃吧。”
赵大娘老心疼这钱了,她不想接,又想说点啥,嘴巴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说啥,只是其他人一个个劲念叨,这是享了多大的福。
姜青禾也不管他们说的啥,把地上的箱子抱上桌,取出里头的砖茶,“前些日子多亏了大家,大冷天的到处走,吆喝又费嗓子,之前给的钱是钱,现在给的砖茶是我的一点心意。”
宋大花皱眉,“禾呐,你这是做啥嘞?给了钱…”
“甭念叨了,你也有,”姜青禾塞了一块砖茶到她手上,那样厚重的一块砖茶,自己私底下也得六七百钱,掰碎一小块的茶碎都够一家人喝好些时候了。
毫不夸张地说,就这一块砖茶,他们能吃上一整年,茶沫反复换,等到没味了也不舍得倒掉,得将茶沫子咽进嘴里。
正是因为知道砖茶的贵重,大伙一个劲往后躲着,又怕碰倒了屋里的架子,只能贴着墙猛摇头。
姜青禾硬塞给他们,也说了一直来想说的话,“今儿个算是我托大,说点心里话,你们都说多亏了我,才有这活计。”
“可要我说,也是多亏了你们,这铺子才算有起色,你们帮着我挑了东西下乡卖,在镇上也老跟人说是哪个铺子出来的,东西有多好。”
她其实没办法忘记,在他们还没吆喝皮客行径前,自告奋勇拿了羊毛织成的毛线鞋袜手套、毯子,去往办事的路上就到处吆喝,拉着人家看看,说铺子东西更多还便宜,让大家赶紧去买。
那几日来买的人很多,几乎掏空了店里的存货,还是从湾里又拿了一堆才补齐。
姜青禾知道每个人的毛病,但也清楚明白他们的好,“小鱼给我打听各乡有什么好东西,赵大娘看见有人家种了红花,垫了钱买一大堆来给我,…”
一桩桩一件件,她只是不说,但都记在心里,她说到后面就说不下去了,嘴上说的怎么表达都觉得无力。
大伙都瞧她,姜青禾抹了把脸,她赶紧说:“你们拿着吧,不然下回不好再找你们办事了。”
“蔓蔓,你跟娘走,还得去给街坊送油糕呢,”姜青禾拿着剩下的油糕和馍馍,叫上蔓蔓就赶紧出门了,也不管屋里咋说的。
除了刚开业的时候,旁边的这些邻居她走动的不是很多,毕竟实在忙得很,送东西也少,关系只能说过得去。
这回送了油糕和馍馍,大伙倒是热情多了,知晓她有喜事,灯笼铺的回送了一对红纸灯笼,点心铺的给蔓蔓一包酥饼,蜡烛店的则给了一小双蜡烛。
到了绒线铺,店家春娟给了她一盘扣线,“不知道回啥,这绒线估摸着你也不缺,扣线拿着用吧。”
春娟拉住姜青禾坐下,“就你之前那毛线,不说羊毛有多好了,你这染的挺好,不像染坊蓝的就给你毛蓝和靛青,红的就大红和木红,旁的浅些的色都得靠抢。”
她吐槽染坊,“只染布,染羊毛线的少,说啥麻烦,羊毛得洗还不能用力去脂,会缩成团,叫俺就白的团成卷卖卖得了,你说这帮子人气人不?”
姜青禾听出了春娟的言下之意,笑着道:“我们染坊啥棉啥羊毛,就算是麻布也不挑着的。而且价格也便宜,羊毛染一缸只要二十个钱。”
她指指这货架旁边的大卷羊毛线,“按这种来算,一缸能染二十卷,也就是一个卷一个钱。”
春娟来了点兴致,“这价格合适阿,俺那别的不多,羊毛可不老少,估摸着得染个二三十缸才成。”
“是成袋的羊毛,还是已经盘成线了,要是成袋还没梳理的羊毛,我们这也有专门的婶子给帮忙理羊毛,纺成线的,加几个钱的事,”姜青禾尽可能地争取多一点的活计给大伙做。
“这成啊,瞅你这一卷卷的,就知道理的和纺线也差不了啥,俺就定你这儿了,只是今儿个还不成,货没到俺手上,你等个一两天,羊毛到了俺跟你说声,”春娟说。
姜青禾知道这种生意急不得,她又说了几句话后回了铺子,她跟宋大花交代一声,这个下午把铺子托付给她和小鱼照看下,她得带着蔓蔓去三里桥见徐祯。
在她拿了红契送走姚叔后,又去工房问了一嘴,知道现在那边没那么忙了,越冷木活越难做。
尤其屋里基本不生炉子火盆,怕刨花木屑满天飞,不小心引了火出来烧。但天又实在冷,冷的木匠刮裂的手麻木,生了冻疮又痒又痛,到了实在冷的时候就停活带回家里做。
不然人都得倒在工房里头。
姜青禾听着小吏说完,下意识想起她拿来的猪胰子和手套,只是管事没在,她也没说啥。
她驾着车带着蔓蔓前往三里桥,蔓蔓隔着棚子一直在跟她说话。
怕她冷就一直问,“娘你要毯子吗?我不冷的。”
姜青禾拒绝后,她又说:“娘,我给你唱童谣好不好,我在童学里学的。”
自顾自地边拍手边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小孩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啥哩!
点灯说话哩,吹灯打架哩,明晨给俺梳小辫儿。”
蔓蔓知道娶媳妇是干啥的,她唱完就捂嘴笑,然后哈哈笑着说:“小芽说以后给我做媳妇,给我梳小辫,跟我睡一个炕。”
“哈?”姜青禾差点没挽住缰绳。
蔓蔓有点苦恼地说:“这样我有好几个媳妇了,小草姐姐、二蛋…也说给我做媳妇了,娘,你说我们家的炕能睡那么多人吗?”
姜青禾沉默,她没办法想象那画面,老吓人了。
一路长而枯燥的行程,有蔓蔓在,也觉得很快就过去了,尤其她困得要命,想睡前还得说,“娘我趴会儿阿,晚点再陪你逗闷子。”
索性等她睡醒后,姜青禾在走岔了三个路口,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三里桥工房,手僵硬的得缓一缓才能动。
守门的阿伯探出头来问她,“你来找谁?送木料的还是织匠?”
姜青禾的腿也麻了,她下车一个趔趄,走不动道,挨着车棚大声回,“我是里头徐把式的媳妇,来看看他的,叔你帮我支会声成不?”
蔓蔓跑去给他塞油糕,然后做出拜拜菩萨的动作,“阿公你帮我们去问问好不?”
阿伯大笑,“哪来的鬼灵精,徐把式俺老头晓得的,他这会儿肯定忙着,俺去帮你们叫出来。要进里头得先问问管事,俺不好乱放人进去的。”
姜青禾很理解,表示她就在这里等,目送阿伯进去叫人。
阿伯进到木工房里就喊,用高过锯子和砍料的声音喊,“徐把式,徐把式,你婆娘和娃来见你嘞,赶紧出来瞅一眼。”
正在告诉旁边的人怎么上锭子的徐祯,他呆住,转头问,“陈伯说啥?”
“说你婆娘和娃来了哩,哦呦,好福气呀徐哥”
“是嘞,俺家那个,只要俺过年前能活着把钱带回去就成,还赶那老远来看俺,压根不敢想…”
“谁说不是哟,钱捎回去就成,”
一群人嘀嘀咕咕在说话,徐祯猛然回神撒丫子跑出去,众人像是感觉旁边刮过了一阵贼风,又见徐祯跑了回来。
“咋啥忘带了?”
徐祯摇头,他现在衣裳满是木屑和皮胶印,手上还沾着油,他管一个木匠借了点水,拿了点碱面反复搓洗双手,再打开木工房旁边的房间换了件衣裳。
大伙刚想调侃他几句,徐祯又跟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绊倒了好几根木杆,三两下不见了人影。
平常他不管做啥都是慢条斯理的,没见他有这么毛躁的时候。
徐祯一路跑到了外面,他第一眼看见站在车旁边的姜青禾,他喊:“苗苗!”
满脸带笑地跑过去,伸出手,然后他得到了一只长满黑毛,表情无辜的狗,它的下半身全靠蔓蔓努力托着它的屁股。
“爹,给你瞅一眼这小胖狗,”蔓蔓嘿嘿笑。
徐祯摸了把狗,他压根不想抱狗阿。
立马放了狗,抱起蔓蔓亲了下,“想你爹了没?”
蔓蔓立马祭出她的标准回答,“好想好想,上童学啃肉肉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
她吧啦吧啦说一大堆,最后说:“就是我有想你啦。”
徐祯点点头,抱着她走向姜青禾,上下打量了一眼,伸出只手理了理她的围巾,肯定地说:“瘦了。”
“娘前几天病了啊,吃不了饭饭就瘦了,我…,”蔓蔓这会儿完全忘记她娘的嘱咐,一股脑把事情全都给抖落出来。
徐祯心疼坏了,他叹气,“要是我在就好了。”
至少他有丰富照顾发烧人士的经验,擦身体降温,可以喂水喂汤药,知道啥忌口不吃,能盯着人修养好了。
徐祯一直念叨,“刚好了咋就过来了,这路上得吃多少风,又进了寒气以后可有你受罪的时候,……”
姜青禾默默拉上帽子,“上车再念叨成不,人站在这脚都冻麻了。”
大冷天的别指望她多解风情了。
进了棚车里头,姜青禾搓了搓手,又揉了揉僵硬的脸,然后摸索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白纸纸,郑重地放在徐祯的手上。
她语气有压抑不住的得意,“你快翻开瞅瞅。”
徐祯是挨着她坐的,他本来还想再说点啥的,看见白纸被转移了注意力,翻开白纸头瞅了眼。
最下面盖了大红的税课印,白纸上写着买卖双方的姓名、田产的数量、坐落地,交易日期,还有价银和税银等等。
以及正文的,一户姜青禾,系贺旗镇春山湾里民,坐落正东街西面三坊,…
由于古代的字基本是一列列的,而且写的有些糊了点,他反反复复看了两三遍才回过神来,拿着纸抬头,神情惊讶。
姜青禾刚才在春山湾大伙面前都憋住了没说,而且不管是进衙门交易还是其他,都显得很沉稳。
可这会儿到了徐祯面前,她把帽子往上拉,围巾往下扯,露出自己的脸,伸出手点点红契又指指自己,“那铺子是我的了!”
“厉害不?”
徐祯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充斥着什么样的情感,骄傲自豪又或者是心疼。
他只是抱着姜青禾说,摸着她的背:“很累吧。”
姜青禾当然累,但她说:“累啥,我赚了好多好多钱!”
她很喜欢跟徐祯分享事情,哪怕他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她的脑袋,静静地拥抱她。
“我换了两头牛,一头乳牛一头犏牦牛,挤奶我还不熟练,要虎妮来帮我,今天我也带了挤好的牛乳来,还有之前你捎回来的红茶,可以在这里煮奶茶喝。”
“犏牦牛我不会赶,过几天得跟有根叔学学怎么驱牛让它犁田。之前割下来的油菜,油菜籽我拿去油坊了,只是他那一榨油得要两三天功夫,各家拿过去的多,还没有排到我呢。等你回来,估摸就能吃上新油了。”
“还有甜菜,本来想藏在地窖里等着你回来的,大伙说甜菜放着容易坏,我跟着学堂里大家学了怎么制糖,切片加水放锅里煮了好几大锅,熬出了好几罐。”
蔓蔓坐在毯子上吐槽,“那么多那么多的糖,娘只给我吃一点点,其他说要等着爹回来吃红糖馒头。”
她噘着嘴说:“偏心眼!”
然后又拱起屁股,挤到两人怀里坐下,一手揽一个,蔓蔓抬头“吩咐”,“娘,你接着说吧,我听着呢。”
姜青禾跟徐祯搂着她笑了一阵,这个活宝。
自然还有旁的要说,姜青禾不知道徐祯还要多久回去,给他带了几件厚衣裳、新被褥、几块胰子和几双手套等等。
她甚至还拔拉出土暖锅,蹲在麻布袋子旁边说:“吃一顿热热身子嘛,到时候晚上我们吃火锅。”
“我还叫陈叔帮我留了一大块豆腐,昨天晚上做好的,放在外头一宿,就冻得硬邦邦了。”
“到时候片一片,下锅子煮吸了汤,肯定好吃。”
姜青禾还炸了油豆腐,用老豆腐炸出来的油豆腐,没有像她以前吃过那样外皮薄,里头是白花花的豆腐瓤。
而是皮稍厚,有点硬,要用力掰开露出里头略带蜂窝孔的内瓤,有点像嫩豆腐在油里炸太久的焦感。
这种刚出锅时咬一个口子,不管是蘸白糖还是辣子和酱油都好吃,现在就是煮油豆腐了。
徐祯看她忙忙碌碌,拉了她坐下说:“等我来烧。”
蔓蔓不合时宜地来了句,“辣的锅子我不能吃啊,我吃了要,嘶嘶嘶的。”
她演了下被辣到的样子,徐祯忍不住说:“宝,你是蛇吗?”
蔓蔓摇了摇头说:“爹,你是不是累了?”
徐祯摇头,她咦了声,“那你咋眼神不好?”
被嫌弃的徐祯也不恼,姜青禾笑着握住他的手,两人粗糙的手掌紧握,在这个风无孔不入的车厢里,这时摒弃了寒冷,只觉得温暖。
第122章 有钱以后
一进了秋, 天黑得早,工房为省点油烛,吃饭也早。
往常大伙一到饭点,早早摸出放在边上的粗瓷碗, 筷子搁衣服上抹一抹, 你推我搡的到灶房那领饭去了, 生怕吃慢了。
这会儿日头也落了,天阴蒙蒙的,一排人拿着碗坐在外头过道上,围着两个火盆,时不时用木柴拨一拨炭火, 匀点在底下的红薯和芋头上,烤得外皮焦里头熟软。
也有的人则趴在灶房的门口和窗台边, 嗅着里头扑鼻的香味。
“这肉香, 香得晕乎人了, 俺们上回吃的还是那羊杂碎吧, ”汉子砸吧着嘴巴, 把头往里伸,力求能多闻到点肉味。
老头咽了咽口水, “放辣子嘞, 不晓得炒的啥。”
屋里徐祯抢了伙夫的活计, 在大锅前当起了大厨, 切了一条腊肉, 片的薄薄的,下辣子放油炒。
旁边大锅里炖的是土豆烧肉, 还有伙夫今儿个做的苞谷饭,拿苞谷粒磨成细小的糁糁, 掺了红豆、豇豆蒸成一锅饭,另有煮的大锅酸菜粉条子和羊脂剁成的馅,做起来的脂油包。
这伙食比姜青禾以为的要好一点,不过她不知道,要是再早个把月来,那吃的就是馍馍配辣菜疙瘩、腌咸菜,外加黄米散饭、糊糊和窝窝头这种的。
工房虽然银钱上头并不亏空,但支付了木匠的工钱后,加上很多款项收不回来,其他方面有心无力,尤其是吃食上,能吃饱有力气干活就成。
不过自从徐祯改了织布机的脚蹬子,织匠和坊里定得多,大多给的现银。手头宽裕起来后,加之徐祯跟管事说秋冬本就容易招病,吃食又没有一点油水,要是倒下一批木匠,在入冬前这批织布机就没办法交付了,管事才新招了个伙夫。
等菜烧好起锅,盛菜婆子敲着锅铲朝外喊:“来吃喽——”
一帮子人涌进来,那一团团黑影遮住了烛光,大家手里拿着热腾腾的红薯,敲着碗,七嘴八舌说话等饭菜盛到碗里。
“哎呦,今儿个有腊肉吃,嫂子指定你带的吧,这咋好意思嘞”
“还有炖肉,俺在外头老早闻着这味了,肚里掏食虫犯了,一直叫唤,”汉子猛扒了口肉,含糊不清地说。
姜青禾给他们打菜,一直笑着说:“甭客气,我们家徐祯在这里劳你们多多看顾了,他回去一趟老说大家伙的好,啥事都照顾他,我这回来看了一趟,还真是,也没啥好给大家的,就炒了几个菜大伙吃点。”
徐祯则不好意思低头炒菜,好些人忙摆手,“那是徐哥自己有本事,俺们也就小事上能帮把手,说照料实在惭愧。”
不过吃着香喷喷咸滋滋辣乎乎的腊肉,配着黏黏糊糊的土豆和大块的炖肉,实在把人吃美了,大冷天浑身暖烘烘的。
大伙又觉得吃了这好东西,得要些表示才成,有些本来跟徐祯不太对付的也软了态度,决定以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跟徐祯关系好的,那就更不好意思,想着活计上多分担点。
一群人吃光了四样大菜,连一大锅饭的饭底都刨得一干二净,包子更是一个不剩,才渐渐摸着吃得饱胀的肚子离开。
伙夫离开前交代徐祯,“到时候没火了再走,几步路甭送了,你们吃着吧。”
忙活到黑夜沉沉,一家三口除了吃了块酥饼,还没吃饭呢。
吃火锅不够一群人吃的,锅子实在太小了,但一家三口窝在小小的桌子,挨着火盆吃正好。
火苗舔舐着土暖锅,暖锅咕噜噜起泡,蔓蔓半跪在椅子上,端着碗手往前伸,她要吃油豆腐。
姜青禾夹起一个给她,徐祯嘱咐道:“里头有汤,要戳开慢一点吃。”
蔓蔓笨拙地一手拿一只筷子戳开油豆腐,她低着头说:“我知道,烫要呼呼吹。”
她噘嘴呼呼吹了几口气,吃了皮,嫌味道不够,蘸了一点酱汤,再来一块冻豆腐,汤汁在她嘴巴里绽开,她吃得眯起了眼。
蔓蔓在饭桌上并不安静,吃包子时她会晃着脚说:“我在童学里吃过烤包子。”
“婆婆放在盆子上烤,烤的好黄好干,里面都是油,有点硬,我得用牙磨着吃。”
姜青禾则给徐祯拿腌辣椒时,毫不留情拆台道:“齐嫂子和面时忘了放酵子,就用这死面做了烤包子,搁了羊肉丁和羊尾巴油。这臭小孩,吃了半个觉得不好吃,又不好意思说,就装在麻纸里塞在衣兜里,回到家一瞅,里头那件衣裳全糊上了油,白瞎了件衣裳。”
徐祯笑了声,揽着她顺气,蔓蔓则抬头看黑漆漆的屋顶,想着换个话题来挽回提起这件事就破裂的母女情。
“爹赵姨还带我们烧地锅锅了,”提起这件事,蔓蔓又兴奋起来,不肯好好坐着,双腿跪在凳子上,“你知道什么是地锅锅吗?”
“烧了啥?”徐祯很捧场。
蔓蔓举着筷子比划,“在地上有一个好大的灶,里面放土豆,我从家里挑了个最大的。”
“赵姨给我放洞里烧,”她咬着筷子说,她记性没那么好,有点记不清了。
姜青禾夹起块肉片蘸辣酱时补充,“带了个比我拳头还大的土豆去的,非要那个,别的小娃带小小的好几个,刨出来都熟了。”
“就她那个还夹心的,烤到最后里头焦了也没烤熟,啃了一口就搁那哇哇大哭。”
姜青禾笑死了,“闹得我去接她时,赵姐眼泪都笑出来跟我说的,她还握着那个土豆。”
蔓蔓想起来了,她捂着脸为自己辩驳,“那土豆我不能扔的,要剁碎了给猪吃啊。”
徐祯站起来抱起她,笑道:“你在童学还有啥事,说给爹听听。”
童学虽然人不多,而且地处山里,条件也不如镇上的好,但不管是赵观梅还是毛杏,都尽量让小娃高兴,照顾得尽心。
蔓蔓搂着他的脖子,努力思考,“我们换了睡觉的地方,烧了好热的炕,姨姨把我们的衣服放在最热的地方烤,每次穿都热热的。”
她记得之前没换地方,起的炕还不能烧,晌午起来穿衣服冷,她没睡时看见姨姨把她们的衣服一件件放在火盆上烤,衣服才会热起来。
“还有自己转手磨子磨面,磨出来的麸子喂小鸡仔吃,我和小草姐姐老装鸡婆,领着小鸡仔去旁边草地里啄虫子吃。”
“我们会玩高跷,到别人地里拾红薯,到童学埋起来烧着吃…”
她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徐祯时不时应一声,然后蔓蔓更来劲了,说到最后她小声问,“那爹你啥时候回来啊?”
“娘说之后会请,牛皮影子,”蔓蔓说出口后想了下,她又忘了牛皮灯影子的具体名字,她想不起来接着说,“到童学给我们演,爹娘也能去看的,我想爹娘一起来。”
徐祯手里头还有二十来架的织布机要赶,他抱着蔓蔓,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也不想敷衍她,很认真地解释,“爹可能要晚一些回去,爹要干活啊,你下午见到那一个个绑着线的机器,爹和其他伯伯要赶着拼好。”
“它能织出布来,你身上穿的就是它织出来的,然后染成红色,花花色,给好多跟你一样大的小娃穿。”
“要是爹没做好就走了,那织出来的布少了,过年的时候好多小娃都没有衣裳穿了,所以爹要留在这里,做完了就能回家陪你了。”
徐祯亲了亲她的脸,“到时候爹要回不来,你陪娘先看一回,记下来告诉我好不好?”
蔓蔓将脸埋在他的肩膀处,闷闷不乐,她当然能听得进去,只是她太小了,以为这次爹能跟着她们一起回去的,自然有点接受不了。
她揪着徐祯后背的衣裳说:“那你要快快装,让他们都有衣裳穿。”
“最好快快快快一点,”她强调,“不然我就忘记它演的是什么啦。”
“好”
等父女两腻歪够了,姜青禾吃完最后一口擦好嘴,她指派两人,“收拾东西,回屋睡觉。”
徐祯和蔓蔓对视一眼,蔓蔓下来挪凳子,叫黑达站一边去,要扫地了,姜青禾搬碗,徐祯洗碗。
忙活完了,赶紧回到木工房去,徐祯在那里有个专门的房间,但是没有火炕,只有木板床,垫了厚被褥也冷嗖嗖的。
还好姜青禾又给带了一床被子和被褥,她和徐祯一人拉一头给垫在下面,姜青禾边铺数落徐祯,“冷也不说,你当你还是年轻小伙子,火力足是不?”
徐祯理亏不敢多言,蔓蔓笑着坐在羊绒被上,她举起双手拍了拍被子,“睡觉睡觉。”
木板床并不宽,本来就是给一个人睡的,只能蔓蔓睡中间,徐祯和姜青禾紧紧环抱住她。
蔓蔓感受着温暖,她迷迷糊糊时说:“好舒服。”
漆黑的夜里万籁俱寂,姜青禾侧着身挨着她,也小声问道:“怎么舒服?”
“跟小时候妈妈抱着拍我背,哄我睡觉那么舒服,”蔓蔓睡得渐沉时喃喃出声,这是小小的她记得最舒服的时候。
这会儿姜青禾也轻轻拍着她的背,徐祯会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蔓蔓渐渐放松,比单独睡觉蜷缩着时,四肢舒展。
第二日吃完早饭,喝了炉子烧的牛乳加红茶熬出来的奶茶,蔓蔓在白天时细细参观了织布机的制作过程。
还有春山湾来的小伙子抱起她扛在肩头,带着她四处转悠,木工房还有好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比如痒痒挠这种。
有人送给她一粒在磨的木珠子,在没有足够工具的情况下磨圆珠子是件很费时费力的事情。
旁边小伙拿了手钻子,对着圆珠子一顿搓,搓出个小眼来,找了条细麻绳给穿起来,挂在蔓蔓脖子上。
还一件件工具给蔓蔓介绍过去,“这是锯,蔓蔓你不晓得也没关系,俺给你唱一个,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外甥外甥女都要去…”
蔓蔓立即接上,“谁家唱大戏,我也要去”
弄得在场一众人哈哈大笑,“你去你去…”
这边笑,那边姜青禾也转悠,徐祯本来想陪着她说会儿话的,不过他真的很忙,走开一会儿就有人拿着木料来喊他,他只能先忙着活去了。
姜青禾来的时候穿了厚棉袄,脚下也是带毛的皮靴,可站在这宽阔门敞开的木工房,觉得骨头缝里都冷得慌。
尤其瞧着拿墨斗的木工手指红肿,伸也伸不直,干刨花的麻木到只能时不时跑到外头的炉子那,烤一会儿火,手不那么僵了再回来。
尤其是徐祯的手,她看过握过,指关节肿大,除了冻疮就是刚愈合结痂的伤口。这地方冷,而且做活肯定没法带啥手套,冷的时候烤火,痒的没办法就使劲挠。
她转悠了好久,最后去找了隔壁屋的管事。
“啥?猪胰子?给他们用?”管事翻着账册,反复回味了下姜青禾的话。
“是啊,干活得要一双好手干得才起劲,手都伸不直,又疼又痒的,哪有好手用着利索。手要是没啥问题,三两下就能做好”
姜青禾停顿了下,接着往下说:“这我晓得,我请我们湾里的人干活织羊毛,这手疼的一天只能织一条来。”
“后面每天抹胰子,手好了大半后,不痒也不疼了,一天能织三条长布头出来。”
“管事你知道我才花了多少钱吗?”姜青禾卖关子。
管事起了好奇心,“多少?”
“一块猪胰是二十来个钱,再加上碱面,折下来一块胰子只要四个钱,市面上卖的动辄七八个钱,还小,你瞧瞧我这的,大不?”
姜青禾拿出一块猪胰子放在桌子上,她笑着说:“这块送给管事恁用用,我是觉得价也实惠,我这头也有人卖,卖了用着好,手好了那做啥木活都快些。”
“到时候我家徐祯也能早点回来不是。”
管事拿了猪胰子放手上,听了她这句话发笑,“你先去到处瞧瞧,俺等会儿用了再找你。”
毕竟他的手上也生满了冻疮,姜青禾没进来前,他正一阵刺挠。
没过多久,管事过来找姜青禾,“你那猪胰子还挺好使,用了后手没那么痒了。”
“这样吧,俺这总共人数连上衙门里头的,总共是八十六人,每个人整个五块先吧,照这个数来先做着,钱给一半先,用着好的,再跟你拿。”
姜青禾当然没问题,谈好了这件事后,姜青禾又看了会儿也得走了,不然今天指定回不了春山湾。
她来得匆忙,徐祯压根没换啥,只能两手空空送她上车。
抱着蔓蔓上棚车,给她裹好羊毛被,摸了把黑达后关门。
他给姜青禾理了理围巾,絮絮叨叨地说:“得顾着自己的身体,现在河面风大,早上坐筏子人容易吹风头疼,赶车太累,铺子不急就歇段日子,赶着年底我陪你在镇上住几日卖一卖。”
“也好找一找,有没有账房和伙计能用的,在镇上守着铺子,就不用老是赶来赶去的。”
“学赶牛犁田要当心,要不你等我回去学,这牛劲比马骡子还大。”
姜青禾点头应下,她该说的都说过了,只上车离开前说:“你好好用胰子,回来我得瞧的。”
然后两人拥吻了下,姜青禾挥手,甩着长鞭驶向远方。
回到镇上是下午,她买了猪胰,领了绒线铺的羊毛,四五十袋,装在春山湾的车队上,带着宋大花他们回湾里去。
到湾里天黑了,姜青禾路过湾口时,叫土长来她家一趟。
等土长来了掀开厚布帘子进去,才发现屋里除了她,还有虎妮和宋大花。
“这大冷天的,叫俺们来又商量啥事嘞,”土长也不客气,拉了把凳子坐下来烤火。
宋大花用木柴搂了下火说:“俺也糊涂着呢。”
姜青禾从屋里出来,把沉甸甸的三袋东西放在桌上,清脆的砰砰声让三人回过头来。
“来干啥,当然是发钱了!”
前头三人借给她开铺子的钱,后来没要求还,怕她压力太大还不出,只当做入股,分一点利就成。
当时她真的害怕自己还不出来,借了钱的每一个夜里都辗转反侧,幸好她现在能几倍返回给她们。
姜青禾拽着那三个钱袋子,笑着问,“土长,你这会儿有钱了你要做啥?”
土长愣了愣,虽然她不知道那到底是多少钱,但数额应该绝对不会少。
她说:“那就拿来烧砖窑,今年赶着时候,拆一些人家不能住的房子,另起几座新的吧。”
在她眼里,钱不是拿来给她自己一个人用的,而是用在合适的地方和生活困苦的人身上。
第123章 相聚
别看春山湾大伙赚钱赚的如火如荼, 有在染坊做活、外出走村、织布、织毛线、烧砖窑的。也有自己找了出路,隔三差五剪了红纸去镇上卖的,到各村收粮食换粮食赚一点差价的等等。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管哪些活计都跟不上趟。
有些人纯粹是自找的, 像嘴巴爱说又爱占便宜的水根媳妇, 五月五编绳子就偷拿羊毛, 编绳编筐啥的都糙得要命,退了她的那些不收,还一屁股坐地上哭天抢地的。
后头被她男人拉走的,土长狠狠骂了她一顿,之后她再也没做过这些活, 每次看见姜青禾也总得狠狠咒骂几句,倒是她男人跟着一起烧窑赚了点钱, 她也消停了。
另外一些则是可怜人, 他们出现在众人嘴里通常都在名字前面, 带着关于身体残缺的前缀。
比如剌摇儿狗福, 剌摇儿是指腿有毛病走路一摆一摆的, 呵喽子五六,这呵喽子按姜青禾的理解, 这是哮喘病的方言代词。
又或者半面闲(偏瘫)、没手子:断了一只或两只手的人等等。
更多的是家里只有一老一小, 小的大多刚会走, 或是五六岁, 老的重活干不动, 手上活计不好做,眼神糊涂, 有的脑袋也糊涂,还赚啥钱, 养活自己都够呛,这样的人家在春山湾还不少。
“这几年算老天开眼,没刮黄毛风也没雪灾,”土长双手伸直烤着火,瞧着火盆里一闪一闪的火星,有点出神。
土长叹气,“可哪有年年都好的理,他们住的那片屋子你们瞅过没?木头都朽了,俺怕下场雪就给人埋里头了。”
“俺正愁着呢,之前烧砖瓦,把俺们后山那地的黄土快挖空了,实在就这一处,再想挖也没地方挖去,只得拿钱到其他庄子那买。”
姜青禾不知道买土要多少钱,她托着钱袋子放到土长手上,由于碎银子不太多,基本上都是用线穿成一吊的麻钱。
“这里有十八两七钱,要是不够,”姜青禾想说自己能出钱垫点,当然也垫补不了太多,买了铺子又还了她们的一成利,她的钱兜又重新瘪了下去。
“这,”土长犹疑,她想过比六两银子要多,猜过有十两,但从来没有想过,能有十八两之多。
“十两就够买二十好几辆车装的土了,”土长语气有点难以压制的兴奋,“除了给他们这些人家起座新的外,之后烧出来的砖瓦都够湾里二三十户用的了。”
“剩下的钱俺还想买树苗子,把除了黄沙滩外的,进俺们湾里的那条路也给种上树,甭管是旱柳还是白杨。”
土长紧紧拽着那麻布袋,她说:“俺眼下就想种老多的树,种了树黄沙才能少。”
之前那么一大批拿来的树苗子,她都安排人先给种在沙土退化严重的地方去了,抢着种轮着一趟趟浇水也给种下去。
她还没在台上跟大伙讲,但是老一辈经的事情多,他们这双眼能看天,今年只下了两场雨,除了有水源的地方,其他土壤干涸,干旱就必定会带来黄毛风。
“俺见着后头挖了黄土的地方也种了不少树,”宋大花凑上去说,“今年真的会有黄毛风阿?”
虎妮挠了挠脸,“这咋说得准,早前三五不时刮一场来着,这两年算太平来着。”
“这事明天俺会跟大伙说的,”土长绕过这个话题,她瞅见火光里三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咳了咳,用手杵了杵大花,“你不是往常把心都绑在钱串子上的吗,这会儿收着钱咋不数了?”
“哎呀娘嘞,对头,俺的钱嘞,多少多少?”宋大花刚愁黄毛风去了,竟然忘了这笔钱。
“九两三钱来着,”姜青禾笑话她,“我以为你现在有钱了,旁的看不上了。”
宋大花搂着钱袋子,她啧了声,“有个啥的钱呦,起座大砖房就不剩啥了,你可少埋汰人。”
“有了这钱,俺等会儿砌三个大炕,”宋大花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俺家二妞子一个,虎子一个,剩的钱就再攒攒。”
“你说这有了钱以后,咋人都不一样了呢,以前忙活地里,一天天累的倒头就睡,现在又忙地里又挣钱,也累的不成,就觉得顶有奔头。”
宋大花拍拍这堆钱,很有哲理地说:“他们男的老说酒是啥好东西,喝了就骨头都松快了,俺呸!要俺说,这钱才是好东西嘞。”
获得了其他三人的点头赞同,有钱才有盼头阿。
但获得钱的路上,总得付出吃点苦头才能得到。
比如姜青禾揽的猪胰子生意,土长安排给了狗福和有眼这两家,狗福腿有问题,手上有劲,把猪胰捣烂不成问题,扫碱土熬碱土的活则给了有眼,他只有一只眼好使,但扫碱土指定没问题。
别瞅这会一家忙到头赚个几百钱,要是往后还有人要猪胰子,或是他们自己做了拿出去卖,都是门活路。
闹得这两家人哭了好一场,他们又不是住的偏,哪里不晓得好些人今年赚了好些钱,以前吃的都差不离,没啥油水的,谁也不艳羡谁。
可现在眼瞅着周边住着的几户人家,兜里有了钱,伙食自然也好了不少,至少隔三差五炖一次肉。
那肉香馋的自家小娃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往对门瞅着,闹得大人心里不是滋味。
这下好了,至少过了几天拿到现钱也能去割点羊肉吃一顿。
这两家安排妥当了,一些老人只能叫他们上山捡柴砍柴,一捆柴两个钱,到时候用来烧窑。
另有的像呵喽子(哮喘)这种病,时不时得吃药的,除了劈高粱篾以外,另外安排去打草,备足草料供去外庄买土的人给牲畜吃。
还有的一些,属于力气大,但高烧或者是其他导致脑子湖涂的,土长就每天给他们五个钱,让他们结伴去河里挑水,给果树以及栽种在后山各处的树浇水。
当然这批人没糊涂到要往河水里跳的,河滩边是浅水,除非走很远才有可能溺水。
这些人是土长一直在安抚的,其他人的日子都好过起来,只有他们一直陷在沼泽里,想上上不去,想出出不来。
瘫痪在床,常年吃药,身体不好,这些足以拖垮他们全家。
要是不管,富的更富,穷的哪怕有几个钱傍身,也会觉得自己穷的抬不起头,有性情急躁的,谁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
所以土长许诺给他们拆旧屋,盖新屋,虽然前提是盖了这个屋子,得给湾里干三个月的活,但这些人总算觉得日子有奔头了。
而当土长将一件件事摊到每个人头上后,姜青禾则在河风里等羊皮筏子驶过来,哪怕寒风正盛的时候,只要水面没结冰,筏客子每天都撑着竿往返镇上和各个村落之间。
这个筏客子不是春山湾人,他的村在乌水江更南一点,他常年往返清水河这段河道上,哪个庄子有点啥事他都晓的。
今天往镇上去的时候,他手里裹着厚布,用力撑杆时大声说:“你们湾里还收人不?”
“阿?”姜青禾往前倾身,她带着毛茸茸的羊皮帽,又裹着围巾,河面上风大,她没太听清。
“俺说,俺都想带着一家老小去投奔你们湾里去了,”筏客子也不是说笑,要是真的能把户籍田地都转到春山湾那边去的话,他真想立即转过去。
“去年里,你们湾还是这几个庄子里,最不舍得花两个钱坐筏子的,今年其他坐的少了,尽是你们这包了筏子往镇上去的。”
筏客子慢慢转过一个弯口,直挺近平缓的河道,他才接着往下说:“有去卖红纸头的,有卖自家做的东西,要不就是去买肉的。”
“前头你们这收了油菜,俺还说是卖给油坊的吧,你们湾里人说,卖给油坊也就几十个钱不值当,全拿来自己榨油吃。”
他的语气不乏浓浓的羡慕,“你们那还有不少汉子拿了红苕到上庄去做酒,那做酒的作坊都给盘活络了。”
他说的这些姜青禾还真不清楚,她也不是日日在湾里,有时候忙起来真的是连面都碰不上。
但她能听出筏客子的羡慕和向往,这样的话在她关铺子后去油坊拿自家榨好的油时,又听见了。
油坊伙计穿着油腻腻的围布,把记着标的三桶二十斤的油桶放在她前面时,勾着纸单子说:“记得叫声你们湾里的人来拿油阿,眼下油坊里榨的全是你们这的,往年不还收了油菜搁俺们这里卖的,现在倒给俺们钱喽。”
他用毛笔划出一道墨来,凑过来说:“妹啊,俺问你个事,”
姜青禾正低头看油,闻言答道:“哥你问吧。”
“你们明年还来榨油不?”伙计好奇极了,他们油坊里都在猜这件事,说春山湾眼瞅着今年富了,腰杆子也硬了,油菜不卖全榨油。
“俺们都觉着,明年你们湾里就自个开油坊了。”
姜青禾想了会儿问,“要是你们这里肯教的话,那明年还真能办个油坊。”
主要榨油真的很麻烦,十几个村也出不了一个榨油坊,要有完整的榨油工具,蒸锅、油梁、油垛井、盛油井、石缸等等。
榨油的过程更是繁琐,油籽得要挑干净了,油菜籽是不炒的,生磨成酱,要炒的是芝麻。还得蒸油再趁热包油上锅榨,放进油井里压梁榨油时,得至少六个青壮汉子上场,连续不停压上一天一夜,才能出来头油。
要是想要更香一点的二油,比如姜青禾手里的有一桶就是二油,俗话说:“头油多,二油香,三油稠,不是瘅牛,就是膏车。”
榨二油又得将压过的油渣打碎,碾压成末,再复蒸重新压榨才成。
吃点油麻烦极了,不是几百人的大庄子,又种了不少油菜的,都开不起榨油坊,而要是能办的起榨油坊的村子,那可真是了不得。
伙计转身给她拿另一小壶芝麻油时,笑着说:“这门手艺规矩多是多,可也没有不外传的理,就算传了出去,没有哪个人家能置办得起来。你们湾里要是有心想办的话,出个四两银子来学上个把月,保准能教会。 ”
他其实是说笑的,因为知道山洼里的人就算日子好过了,也不可能会拿四两银子出来的。
谁料姜青禾两眼放光地问道:“四两银子就能学榨油的手艺了?那些个油具有没有木匠和石匠包做的,要是榨油出了问题,你们这里有没有把式会下去指点的?……”
伙计听着她一连声的问题,抓了抓自己的帽子,合着人家还真有这想法阿。
姜青禾觉得湾里有个榨油坊的好处很多,一是不用拿着几百斤的油籽从湾里赶过来,又得在镇上花上个把时辰到偏僻的油坊这头来,带着成桶的油拿回去不方便。
更要紧的是,在油坊榨油除了交钱以外,榨完油剩下的油枯饼也归他们,这已经是约定成俗的规定。
但是对于姜青禾来说,宁愿多掏点钱,也想要油枯饼,因为这种是上好的肥料和饲料,油性大。
所以她想要回自己这部分榨完油的枯饼,还得另外再掏十几个钱买回去,这跟一开始说好多少钱的感受又不同。
等待伙计回话的时间里,姜青禾雇了辆拉货的车,叫人帮她把这三大桶油和一小壶麻油绑好。
她正准备去叫人的时候,伙计也出来了,他压低声音问,“你们真肯出四两学榨油?”
“得你这里有个准话,我回去问问,你得说清楚了,包不包木匠和石匠来底下炮制油具,期间出了问题来不来解决?”
伙计连忙说:“你刚才那些俺都去问了,肯定包阿,俺们一个镇子的是吧,虽说不沾亲带故,肯定不能哄骗自己人,四两银子六个人学,半点不亏是吧,回去问问吧,俺等你嘞。”
姜青禾点点头,坐在大轱辘车上深思,其实明年想要开个榨油坊的话,今年这个时候学最好,这里只有秋冬两季榨油最盛,每天都有油榨,光是看也能学到些东西。
只是这笔钱谁出的问题而已。
今年的油菜收割期已经过去,她的新油也到手了,这满满的油,虽然不清亮,但有股浓浓的菜香味,头油香气还不浓烈,但是二油的香隔着好几层麻纸都能闻得见。
姜青禾带油桶坐筏子回去,没办法靠她一个人搬回去,还是请筏客子帮她看会儿,跑回去赶了车才运到家的。
新油当然得要拿来油炸。
她之前生病加上又忙,到现在也没有拿得出东西答谢苗阿婆和四婆她们,趁着今天这个好时候,叫大伙来吃饭。
尤其蔓蔓也说要带两个小伙伴来吃。
先蒸了红薯,掺点之前徐祯换的糯米粉,揉成一个个小圆球,沾点白芝麻,等人快到齐再下锅油炸,再炸一盘肉丸子。
切了猪肚成丝,放醋和辣子,炖在小砂锅里熬酸辣肚丝汤,天冷喝一碗最合适不过。
在炖的过程中,姜青禾带上长款皮质手套,拎着奶桶去牛圈里挤奶,由于她的不熟练,挤奶时母牦牛想踹她。
但她还是得到了一大桶牛乳,很白没有腥气,不像羊奶有的膻腥味太重。
说到羊,她明天得去草场一趟,顺道赶回来。
等牛乳上锅,沸腾逐渐平息结成奶皮子时,门口有几道轻轻的脚步,接着灶房门边上探出几个小脑袋。
蔓蔓推着小芽,一手牵着二蛋,还要拉小草,她笑眯眯地说:“你们进来呀,我娘在烧好吃的。”
她骄傲又自豪,“我就说了,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姨姨好,”小芽和二蛋腼腆地喊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被请客,去别人家吃饭。
小芽红着脸把六颗鸡蛋递给姜青禾,“俺娘叫俺带来给姨姨你的。”
“还有俺的,”二蛋这个男娃摸出一袋麻福糕,用蓖麻籽和酸菜做的。
姜青禾捞出炸的金黄酥软的红薯丸子,沘了沘油转过去忙道:“甭带东西来,你们坐那去,姨拿东西来给你们吃。”
这还是蔓蔓头一次带朋友到家里吃饭,姜青禾在镇子上买了跐耳子(猫耳朵)、糖酥饼,再放上炸好的红薯团子和熬好的牛乳。
小芽和二蛋看直了眼,不敢伸手拿,蔓蔓就抓了把跐耳子,一人一大把塞进她们手里,昂起头说:“吃吧,到了我家,”
在姜青禾以为她会说到了我家就是到了自己家时,她拐了个大弯说:“虽说到了我家还是我家,但我是老大,你们跟着老大指定有好吃的。”
这两个被她忽悠地直点头,小草只是笑,小娃们吃着甜甜软软的红薯团子,又猛猛灌上个小半杯的牛乳,一个个摊在椅凳上不想动弹。
后面蔓蔓要出去玩编马莲,等她们跑出去后在院子里嬉嬉闹闹时,苗阿婆和四婆也来了。
“瞧瞧俺带了啥?”苗阿婆捧着罐东西进来,她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姜青禾只闻出来时羊肉,其他闻不出来,“黄焖羊肉、炖羊肉…”
一连猜了几个也没猜中,苗阿婆笑着掀开锅盖,“是酱羊棒骨,俺煮的老好了,一抿就脱皮,给你补补。”
“俺这才是黄焖羊肉,等会儿尝尝,今年新做的粉条也搁里头了,”四婆献宝似的凑过来。
虎妮和宋大花从外头跑进来,寒风吹得人直打颤,一进了灶房就搁那火塘边烤手。
宋大花蹲在那烤了烤自己的衣袖,她闻了闻,“咋这老香呢?俺可没做啥菜啊,俺带了一壶酒,搁火塘里温会儿,大家喝一杯啊。”
等夜深了,屋里还热闹着,喝着热腾腾甜滋滋的小酒,虎妮豪迈地啃着酱羊棒骨,姜青禾捧着牛乳喝,其他喝小酒时不时砸一声,多享受啊。
小娃在火光里跑跑跳跳,嘻嘻哈哈,大人则说着话,聊着今年的改变。
外头秋风四起,屋里火光腾腾,热闹四溢。
第124章 心有希望
生了火塘, 那么一堆火肯定要烤点啥,宋大花从家里拿来一篮子土豆和红薯,她今年忙着赚钱,她男人王贵除了地里各种活, 还得忙着照顾果树, 加之地里粪肥给的不够, 种出来的土豆和红薯一个个小巧玲珑。
气得宋大花边刨边骂,刨到最后都气笑了,这会儿也不气了,她挖个坑搂搂灰埋进去,“正好, 小的过会儿就熟透了,就白瞎俺那么好的地。”
苗阿婆伸手把火钳子拿过来, 夹了筷炭放在灰上, 她转头问:“刚说到哪了?”
“说到染坊了, 招了五六叔家的小儿子和根子叔家的闺女, 还得找个正经记账的, ”姜青禾给蔓蔓解开两颗疙瘩扣,随口接上。
“哎可不是, 上回你买的那两台织布机也到了, 一天到晚哐啷哐啷, 俺说以前染坊就只能听见水滚和捣布的声音, 现在一天天想静会儿都没法子。”
苗阿婆话里状似嫌弃, 可语气是笑着的,人老了哪会不爱热闹。
“那织布机的脚蹬子好使了后, 一天能织出好几丈的布来,这会儿赶着做活, 等彻底冷下来就能织完厚布了,”苗阿婆絮絮叨叨,“还有新收来的棉花,慢一些织的细点,入夏能裁了当衣裳穿。”
虽然姜青禾很少来染坊了,可苗阿婆还是很喜欢把大事小事都说给她听。
直到现在苗阿婆都很感慨,不喜欢镇里的染坊老是染单一颜色,后来离开镇里回到春山湾,十来年见到的也全是灰黑两色,就算是蓝的也磨得发黑了。
可直到这里也有了染坊以后,先从女人头上和身上出现了红开始,再是小娃穿上了红黄两色的布鞋,后面摒弃了那些衣裳,也肯给娃穿上整套的簇新大红或是浅色的衣裳。
再赚了点钱,又收了棉花,织布机织布渐渐快了,这下不管男女老少都想穿件不一样花色的。
以前在湾里一瞅,十个人七个灰三个黑,现在到湾里来,蓝的蓝,红的红,绿的绿,深浅都不大相同。
眼下更多是胡乱叠加颜色,红的黄的蓝的穿一气,乱七八糟的也没人笑话,想穿就穿呗。
远的都不说,光是今天她们这几个人穿的都不一样,姜青禾瞅了眼,她自己很喜欢绿色,穿的是绿色对襟袄子,宋大花已经习惯穿红色了,不是木红色就是暗红。
而虎妮她穿的是毛蓝色,四婆爱穿靛青的,苗阿婆也穿红的多,并没有人穿灰黑或褐色的衣裳过来。
而上一年,体面一点的衣裳就是没浆洗那么白的蓝布衫子,还得没打补丁的。
怪不得刚才都在感慨,这一年的功夫变化也太大了些,毕竟颜色是最直观的冲击。
宋大花往后靠了靠,她以前为着几个钱,天天和王贵起早摸黑替别人家地里干活,只挣一两个钱,还要夸口要盖青砖瓦房时。
她想的是总能攒到那笔钱的,那会儿土长好心,让她自己挖土去叫烧窑工烧,钱能省下不少,可她那时想靠自己再赚赚。
现在青砖也运来了,瓦也有了,木头请人砍的,师婆给算好了日子,等不及三德叔他们回来,她在镇上请了粗木匠明天过来。
宋大花望着迸裂的火星,她声音有点轻,“俺就要有砖瓦房了”
“啥?”虎妮没听清。
宋大花大声地喊,“俺就要有一座砖瓦房了!”
“娘嘞,晓得你厉害了,啥时候动土哦,”虎妮替她高兴,用肩膀撞撞她。
四婆也高兴,“啥时候嘞,这么好的事情到这会子才说,”
“明天,明天噻,都来都来嘛,不拆那旧屋,搁边上再拓一点去,”宋大花捞起手边喝剩的酒,又猛灌了一杯,“俺也要住青砖房了。”
她揽过姜青禾的肩膀小声道:“多亏了有你阿。”
这从关中逃难逃荒的路上走来,一无所有到现在即将有间明亮的屋子,她最敬她自个儿,要说谢,就是谢姜青禾了。
无论是在她没粮的时候,喊她去吃饭,还是之后给她夫妻两都想了条明路,叫王贵种梨树,让她去各村办喜事。
可姜青禾又怎么不触动,要不是宋大花的到来,一个相同境遇却比她更糟糕,但是那积极昂扬的生命力,让她猛然惊醒反思。
她才开始渐渐忘记以前,试着重新生活。
“来,大伙干一碗,”姜青禾举起碗,碗里还剩了些酒,喝点酒吧,其他啥话都不用说了,就当敬自己。
当然喝了酒后,又畅聊到深夜,第二天姜青禾难得爬不起来床。
要不是惦记着今天是宋大花的好日子,她估摸着真起不来。
动土不用给东西,只要帮忙一起张罗着动土酒就成。
宋大花难得穿了件正红的袄子,其实她才三十出头,比姜青禾才大两岁,可她操劳奔波,又黑了点,还瘦,就显得面上没肉。
可这会儿喜气洋洋的,衬着她也年轻了好多。
动土过后,吃过动土酒,镇上粗木匠带着他的一帮子徒弟忙活起来,之后这段日子他们会住在姜青禾之前那房子里,至少有火炕。
姜青禾跟虎妮帮她张罗着晌午的吃食,蒸了红糖馒头,杀了两只鸡,削土豆来配它,土豆鸡块的味道总不会差,另有干菜和干豆角等等菜蔬。
下午后姜青禾则去了一个人去了草场。
在驼队起场前,她有件事想托付给他们。
到了驼帐里头,大当家的问她,“咋之前说你们湾里土布织的好,俺们都要走了,你还不送来。”
姜青禾仰头望天,还卖啥土布,今年各家冬天的衣裳和夏衣有够做再说吧。
不过说到这个,她有点疑惑:“南边的棉花便宜,咋你们都不带点来这里卖呢?”
“是便宜啊,南方千里棉田,棉花价格如草贱,为啥不带,”大当家一屁股坐在毡布上,摇了摇头,“从南方一路往北三个月的路程,那南边的鬼天气,一个半月在下雨,早前带过一次,棉花都霉了。”
姜青禾觉得靠在这里收棉花价钱太不划算了,本想着他们能带的话,明年回到这里时就有更多的布匹。
其实她更想自己去一趟南方,她也想见见外面的繁华,还有南边的织布技术、印刷还是染色技术等等都要发达很多,能学到一二带回来也好。毕竟这里一切太过贫瘠,连书本都贫瘠到只有黑白两色,更没有啥话本子。
骑马先生想了想说:“棉花的话,别看它轻,但是胀起来,一辆车也塞不下。不过要是棉线的话,卷起来放在皮口袋里,能给你带一车回来。”
“镇上的棉线一卷要十几个钱,那边多贵?”
“你要是想要好的,几百上千钱的也有,就不糙的话,五六个铜板能有十米吧,”骑马先生估算了下。
姜青禾此时有点羡慕嫉妒了,她沉思了会儿,手里还剩下三十多两银子,她最后艰难地把脑子想买上二十两的想法打散,要是有钱她更想买成捆的细布,那价钱着实吃不消。
“十两银子左右的棉线吧,太多我没钱。”
“咱们谁跟谁啊,”大当家很豪爽,然后在姜青禾期待的目光里把话接下去,“可以给你赊账,还不出就上衙门告你。”
“得嘞,那我还是给钱得了,”姜青禾表示自己招惹不起。
“除了棉线这头的事情,其实还有件事情,我想请你们帮我在南边带些书来。”
“书阿,”大当家皱眉摇头,“南边像棉花、糯米和稻子这种多就便宜,可书你买得起不,这个价俺都不敢报,一本书少的一两银,多的几两。”
他自从听闻了书价,都是绕着书铺走的,娘的那是个销金窟,怪道说读书人不容易,就这笔墨纸砚的花费哪有容易的。
姜青禾想过书贵,但是这种价格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她还想着几百钱一本的话,问问有没有《天工开物》《本草纲目》这种技术类的书。
现在可能是有,她能不能买得起。
骑马先生宽慰她,“买书你肯定是买不起的,但穷人自然有穷人的法子,看你要哪些书,请书手抄了来。他们就靠誊抄那些书册为生,那种厚书五六两银子的,让他们抄完也就一两上下,要是其他的,也就一百钱到五六百钱,看你要哪些书了。”
“我想要那种史记的,国家起源的,”姜青禾觉得说不清楚,拿出纸写下来,她要的具体是哪一类的书籍以及有没有类似名字的书。
镇上的书铺压根没有相关的书籍,只有科考理论相关的,所以这么久了,她只知道这个朝代叫做东都。
还有一些她曾知道很有用的书籍,除了上头提过的《天工开物》《本草纲目》,还有《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等。
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即使没有也不妨碍,更何况这种誊抄本到手。尤其基本内容是文言文的,她可能压根看不懂,毕竟以前看的都是注释版,不过有的话总是有希望的。
没了书看才知道书的珍贵,好多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脑袋实在空空,空的往外倒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除了上类的书,她还写了关于染色的技术方法,如果只要几两银子能换来的话,也不是不行。
零零散散写了一大堆,有事前想好的,有临时想到的,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姜青禾说:“我还请你们帮我打听打听,南边那收了我们这的羊皮,做成啥卖最好?有那方子图样的话更好,这打听消息的钱,都算一起。”
她除了请驼队帮忙打听外,还得找找有啥其他的法子,提前为下一年卖皮子做准备。
尤其姜青禾要的杂七杂八实在太多,单列两张纸都不够,关于这笔钱,两边商量了下,最后就先付十五两的定金,多退少补。
谈完这件事后,她匆匆见了草场大家一面,回去做了些干粮油锅盔、红糖锅盔这种耐饱的,提着两大篓子送给了驼队。
今年他们终于要起场转向远方。
临走前大当家眺望这片草原说:“也许明年俺们回来,这里又跟今年不一样了。”
“那等你们明年回来说不定真不一样了,我还准备教他们中原话了,”姜青禾指指来送他们的牧民,笑着说。
她觉得牧民要是能听懂方言,自己外出的时候指定能少受点骗,而且以后说不定跟春山湾大家也都有来往,多门语言还是多点技能都好。
骑马先生也笑,“那俺们等着看草场来年变得更好,你嘱托俺们的事情俺们也会上心的。”
“来年见了大家,俺们先走一步,甭送了——”
说完后,驼队往更深的草原里面走,牧民和姜青禾站在原地,听着越来越远的驼铃,和再也瞧不到的骆驼身影。
这片草场突然就空旷了下来,姜青禾走在牧民中间回蒙古包,曾经她伤感于离别,而现在她已经能坦然接受,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
回了蒙古包,她捧着热腾腾的咸奶茶,旁边都兰跪坐在围毡上,她用蒙语不可思议地说:“你想让额教他们学说这里的话?”
一时间围在旁边的牧民纷纷转过头来,满脸写着不敢相信,他们觉得贺旗镇的方言比蒙语还难学,不然怎么只有都兰和巴图尔能学会呢。
在这件事上,头一次有了分歧。
海日古激动地说:“哦,图雅,学这种话还不如让额去放羊,把羊沿着海日汗(山岳)放到杭盖(森林)里去,一直放一直放。”
“放到春牧场轮换到冬牧场,放到五岁的小梅朵都学会了方言,会数五百个数以上,你还在放羊,”姜青禾平静地回怼他。
海日古立马闭嘴,老实坐在地毯上,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妹妹小梅朵,比他要厉害的多,他才是大哥哎。
呼日乌斯奶奶说:“那就让他们小的学去吧,不要折腾老人啦。”
“那奶奶你们可以先听听嘛,转场到冬窝子里小几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事情做,你们不觉得无趣吗。”
姜青禾觉得只有喂牲畜才出头透透气的日子,实在很无聊,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学一学方言。
除此之外她也明白,有些人在语言这上头没有天赋的,那就发展其他的本事。
“我觉得草场要有两个木匠才成,”姜青禾敲了敲有点麻木的腿,她面向大伙说:“这里要用的木头工具实在多,但是没有个木匠不成的。”
“先挑两个出来,等徐祯回来,让他先教挤奶桶、酥油咋做,还有旁的零碎东西。”
乌丹阿妈立马笑了起来,“这个好,有了会做桶的人,就不用老是等着了。”
“还有就是,蒙医今年请不过来的话,在这几天内,我会请湾里的郎中来给大家瞧瞧,有哪里疼的话要早点说,不然大雪封路想请个郎中来都难,该吃啥药就吃,治好了再到冬窝子去。”
姜青禾实在为他们操碎了心,这么久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和牵挂,本来也不是纯粹的歇家雇佣关系。
大伙老老实实点头,他们牧民身体强悍很多,一般身体上的小毛病,熬几天就好了,自然在这方面也不是很注意。
“还有件事情,今年黄毛风可能会来,啥时候不知道,毕竟今年下雨太少,地里旱成这样,估摸会来一阵的。”
姜青禾神情带上点严肃,“要是这阵风来了,那蒙古包肯定挡不了太多的。所以明天去把之前地里种的萝卜给拔了,准备后就转到冬窝子里头去吧。”
接下来蒙古包里大家一直讨论黄毛风的可怕,他们曾经在春牧场驻扎时,漫天的黄沙让羊群走失,而强有力的风吹走了好几个蒙古包,说起来都让人胆寒。
可慢慢的,他们也平静下来,毕竟现在已经跟当年不同了。
他们不再毫无准备,他们有着足以遮蔽黄沙的贺旗山脉,今年的冬草全都收割完毕,只要收完地里的萝卜就能顺利转场。
只要想起冬窝子,想起谷粮满仓,牧民心里便踏实起来,不再畏惧。
第125章 生命坚固
到了地里萝卜和白菜收割的日子里, 牧民们带上了最好的帽子,来表示他们对粮食的看重。
由于今年雨水极其稀少,白菜和萝卜又需水,牧民们便轮流从清水河里舀水浇灌土地 。在此期间他们笨拙地上肥, 有时候忘记了, 还得姜青禾专程赶一趟提醒他们。
有的牧民老人还得拜拜长生天, 祈求它照拂照拂这片土地。
不过姜青禾觉得,拜长生天是没用的了,她看着矮瘦分叉的萝卜沉思,这头一回种,是得差些。
但牧民们欢天喜地, 他们压根没种过萝卜,当初只长萝卜缨子的时候, 都以为那叶子就是菜, 谁知道底下还有果实。
阿拉格巴日长老拔出个歪七扭八的萝卜, 他笑说:“地里只要出粮食就好, 长得啥样都成。”
七岁的齐日嘎笨拙地拔出一颗萝卜, 把它举在手上,他喊了句, “南迪(珍贵)。”
在他们的眼里, 不管粮食好坏都是珍贵的。
要是在庄稼户眼里, 看见这些瞧着就孬的萝卜, 指定得恼火, 也就他们还能乐呵,姜青禾也只好跟着傻乐。
拔完萝卜得收割白菜, 这白菜长得也瘦小,不宽大, 叶片紧紧贴着,而且虫眼不少,看的姜青禾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眉心。
可特布信语气强烈而夸张地说:“天,难不成额要成为塔日阿沁夫(农民之子)了吗,瞧阿布(爹)种的这一片多么好啊,每一个都长出来了!”
姜青禾放下手去瞅,也乐了,确实是每一个都长出来了,如果小得可怜也算的话。
特布信的爹不敢相信,他高兴又苦恼,“以后额要做当拉沁(牧民),还是塔日阿沁(农夫)呢,选不出来啊。”
“两个都当嘛,”吉雅凑过来说,“额们这从来没有又会种地又会放羊的哎,多厉害。”
听到这姜青禾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闹得吉雅还以为自己说错话,追着问她为啥这样笑。
姜青禾揉揉自己笑的发酸的脸,她的声音里还有没退去的笑意,“我替你们高兴呢。”
吉雅不再问了,有粮食可不就得高兴。
等这点白菜和萝卜等了两个来月,收收只收了一天,亏他们还拉上了草场所有的勒勒车,结果只装了大半。
这天晚上,姜青禾带着蔓蔓住在草原上,教他们白萝卜和胡萝卜还有白菜的吃法。
比如最简便的炖羊肉萝卜汤,牧民爱吃肉,吃羊肉又喜欢水煮羊肉,切片蘸韭菜花酱。
而萝卜往羊汤里加,他们头一次吃。
阿拉格巴日长老嚼着萝卜片,对上还没吃上的牧民期待的眼神,他犹豫着说:“比妥木斯(土豆)好吃,这咬一口像是喷出了一个淖尔(湖泊)。”
这个形容让姜青禾差点把包在嘴里的肉喷出来,她承认白萝卜吸汤,但远远没有到能喷出一个湖泊的水量来啊。
对于白萝卜大家的接受度很高,但到了胡萝卜,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吃着觉得还行的牧民说:“比草好吃。”
也有觉得味道很奇怪,但强忍着咽下去的喊:“来点韭菜花酱吧倒在上面好吗,淹死这个味道吧。”
姜青禾大笑,不管在哪里,都有那么一批人不爱吃胡萝卜。
不过笑归笑,姜青禾还是努力劝说,“这胡萝卜得吃的,吃了对眼睛好,多吃夜里摸黑也能瞧见东西。”
塔日哈立马接话,“是不是吃了夜里眼睛发绿光,跟狼一样,才哪里都看得见?”
“明天李郎中来,先看看你的塔日哈,”姜青禾回他,塔日哈是头脑的意思,也不知道他爹娘咋想的。
塔日哈摸摸自己的脑袋,没啥问题啊,坐在毡包里的牧民一阵大笑。
虽然说不管是白菜还是萝卜,对于习惯了吃肉喝奶的牧民来说,很难喜爱上。但只要是粮食,他们不会挑剔真的不吃。
反而是小娃就惨了,不爱吃但又不能不吃,尤其在冬窝子里时,那半个屋子都是在地下的,想跑都没地跑去。
第二日李郎中拿着药箱忐忑地给牧民看病,他有点局促地问姜青禾,“你能给说到位吗?”
姜青禾懂他的意思,能不能把他话里的术语翻译到位,她表示,“能说个七七八八,叔你先给他们瞧瞧呗。”
李郎中大毛病不说敢治的有多好,可小毛病,哪里腰骨疼或是其他小毛病,一看一个准。
他从一群忐忑的牧民里,按照姜青禾的意思,挑出了瞧着最健壮的霍尔查。
“没毛病,”李郎中放下自己的手说。
姜青禾是这么翻译的,“他说你跟哈萨尔(猛兽)一样,有劲收着点,再踢坏哈尔巴拉家羊圈的木门,叫郎中给你扎最粗的针,让真的哈尔巴拉(黑虎)咬你。”
霍尔查讪讪点头,那汉医说的肯定没错,他踢坏木门的行为,肯定不会再有第五次了。
原本害怕瞧病的牧民听到这话也放松,笑了起来,心里没那么打鼓了。
李郎中狐疑,“三个字有那么长一段要说吗?”
姜青禾只是笑,让郎中看病这件事,闹得不管有病没病的大伙都惴惴不安,很早就来问,有病怎么办?能不能牧羊了?可不可以不看。
她难得看见了好些人脸上的惶恐,她理解,但讳疾忌医是要不得。为了缓解他们的紧张,她才故意先挑基本没啥问题的霍尔查。
之后看病的都是老人先,牧民老人常年转场奔波,身上的寒症和骨头或多或少存在,有的还有咳疾等等毛病。
对于身上寒症比较严重,又对郎中开的方子害怕的布日古德老人,她重点说了两个词,指着她寒气最严重的膝盖和手腕说:“哈赫尔(荒芜)。”
指指开的药方又说了喝下去后,“杭盖(森林)。”
布日古德老人耳朵有问题,长串的字音听的模模糊糊,得一个词说给他听。
他就知道,他现在的身体跟荒芜的草原一样,只有喝了药就能变成森林,他喜欢森林,这才愿意喝药。
至于其他骨头问题要扎针的,姜青禾就夸,夸他是哈丹□□,一个刚毅的英雄。
反正看完病下来,她觉得自己比李郎中还累,难以想象其他做歇家的兼顾通译,翻译真的是个累活。
但是成效她很满意,那时常腰痛的贴了黑乎乎药膏,没过半个时辰在草原上蹦跶了起来,大喊自己现在跟一只雀鹰一样,能再放一百头羊。
有的则扎了针觉得骨头松快了不少,坐在那上摸下摸,高兴的不得了。
都兰忍不住眼热,她跑过来抱住姜青禾,她紧紧握着姜青禾的手说:“图雅。”
她想说感谢你为草原带来的一切,但是那样多感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已经不想再说了。
姜青禾揽着都兰的肩膀说:“我希望”,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词,“阿民巴图。”
她很喜欢这个词,不是平安也不是健康,而是生命坚固。
只有坚固的生命,才能见证草原一年又一年的发展,只有结实的生命,才能让部落欣欣向荣。
她站在广阔的草原,听着耳边牧民阿妈不住的念叨:阿木古兰(平安),看着瞧了病没大毛病,在地上跳跃的人们。
姜青禾此时想,建设草原远比赚了皮子和牛羊要快乐。
更多的快乐在于牧民会惦记她的好。
她请了郎中给他们看身体,明明钱是他们自己出的,但他们并不这么觉得。
硬是又留着姜青禾,挨个教她冬天养羊的本事,明明这个她已经学会了。
大伙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到正题上,然后就听哈日莫齐咳了咳说:“不是的,他们想教你怎么给羊配、种。”
现在是给羊配、种的时候,怀上半年后生下的就是春羔,那么明年姜青禾就能再拥有一批的羔羊崽子。
等羔羊满半年左右,明年的秋末又能再配一批,话糙一点就是湾里人说的那样,母羊下母羊,三年五个羊,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但存在的问题是,姜青禾实在看不来公羊和母羊,还得伸手去摸□□,这又回到了当年拔稻子地里的稗子一样,有心无力,是没办法一天两天辨别出来。
更要紧的是,姜青禾叹气,“我不会接生啊。”
现在没有羊生产可以让她练练手的。
她今年也并不是很希望配种,羊太多了的话,一是羊圈没有办法安置,二是她还当不了牧羊人,根本不能把这群羊拉出去每天放牧。
头一回,姜青禾感受到羊太多也是件烦恼的事情,幸福的烦恼。
“真的不配哦?”
“配一个嘛,配了明年生小羊,小羊后年生小羊,多划算。”
他们有点不甘心,而姜青禾猛摇头,“明年,等明年我再配。”
她还是个立志要当羊大户的,到时候吃一头腊一头。
等姜青禾把羊从草原上赶回去后,这片草场的蒙古包也陆陆续续卸掉装车,搬到勒勒车上。
牧民们赶着勒勒车,前往他们新的冬窝子,在那里有背风的山湾,坚固而暖和的屋子,成堆的木柴。
他们头一次进行如此轻松的转场,从草场出发到冬窝子不到半日的工夫。
不用长达半个来月,在冰雪中拉着牛羊前行,害怕身体不好的老人随时倒下,露宿在只有点毡布遮挡的勒勒车下。
而今年,这一只游牧部落暂时结束了四季转场,得到了安稳的日子。
对于冬窝子,他们新的驻扎点,牧民们用一个词形容,格日图乐(光明之地)。
第126章 黄毛风
当牧民们走过灌木丛, 绕过蜿蜒曲折的河流,在贺旗山脉深处,两座山的夹缝平坦处,冬窝子就在那。
姜青禾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条子, 蔓蔓跟在后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她从毛茸茸的帽檐底下看去, 那一片宽阔而平坦的地上,有很多矮小的平房。她用带了厚手套的手比划,“为啥屋子矮矮的,一点也不高,是给小娃住的?还是小矮人?”
“那是地窝子, ”都兰牵着一头年迈的母羊走上前来说。
蔓蔓的皮靴踩在枯枝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破裂声, 伴随她雀跃的欢呼, “是长在地里的屋子吗?”
“带你瞅瞅去, 琪琪格你来, ”都兰喊道, 将手里的羊交给跑来的琪琪格,她领着蔓蔓走到她的地窝子前。
地窝子还真是半扎根在地里的, 露在上面的房板低矮, 只有一扇门的高度, 窗户很大。
用木头搭起来的土房或是蒙古包, 都有被黄毛风吹走或是白灾压垮的风险, 而这样的屋子除了光线不好,土壤抵挡了寒风, 屋里也就暖和多了。
以前他们还是用蒙古包,或是住山羊毛纺成的厚帐篷, 还有地上平房,直到经历过数次大的黄毛风和白灾后,损失很多并不牢固的蒙古包后,阿拉格巴日长老不再坚持,这次学了哈萨克族过冬的地窝子,这毕竟是他们日后长久居住的地方。
只是没学哈萨克族用羊粪糊墙,而是夯实泥巴,他们也会掺牛粪和草料,使其更牢固。
等天暖和起来,积雪融化后,他们会重新搭建起蒙古包。
这时都兰走下几道台阶,推开吱嘎作响的门,门并不高,她还得弯下腰走进去,蔓蔓人矮,但她也假模假样地弯着腰走进去。
地窝子里头则很大,另一扇墙还有几扇窗户,由于还没有搬进来东西,显得很空旷。
蔓蔓原本以为地下很好玩,不由得有些失望,她问都兰,“你和琪琪格姐姐要躺地上睡吗?”
姜青禾两手搬着张小桌在门口接话,“躺啥地上睡,你来帮琪琪格搬东西。”
“嗷,我要搬最大的!”蔓蔓放下豪言壮语。
其实别说最大的,就一张成卷捆扎起来的坐垫,她搬着都有点顾眼前顾不了脚下。
原本这块河滩谷地很寂静,只有黄羊、野兔等小牲畜出没,或者是栖息于对岸森林的麋鹿会来饮水,那时潺潺流水、涓涓鸟鸣交织而奏。
不像现在吵闹声惊得雀鹰、百灵相继飞走,牧民们哼着长调,在灰尘从窗户中逃走后,才开始洗洗刷刷往地窝子里头添置东西。
乌丹阿妈炫耀她今年的新花毡,“上回让居儒木图带的,漂亮不,铺在屋子里更好。”
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条花毡,以前需要担忧温饱,羊群的口粮,现在生计渐缓,得以喘息之后她就拥有了一条又阔又大的花毡 。
“瞧额的辛辛板,”莫日根拍拍后面的土房子,在蒙语里放饲粮的土房子叫辛辛板。
那里有着半屋子垒起来的草垛子,另一边有晒成干的萝卜缨子,成袋成袋挨在一角的麸子和谷糠,还有豆饼,以及敲碎成小块的黑盐。
以及另外在地窝子里专门腾出小半块地方放的粮食,怕占地方,一袋袋堆叠靠墙的面粉、青稞,怕潮气渗进去用皮子包裹起来装进木桶里的挂面,有酥油、羊油,一块块奶皮子、炒米,悬挂起来半扇半扇的风干肉还有少不了的砖茶。
瞧着这满满当当的东西,才让牧民切实地感到满足,不再担忧下一顿吃什么。
所以他们唱的歌那么欢快,歌颂这是天下的好地方。
下晌牧民阿妈接着往屋里放置东西,牧民大叔们则拉出羊圈里最瘦弱的羊宰杀,瘦弱的羊是熬不过冬天的。
他们宰杀羊时在吟诵,“落到之处,生下滩羊犊吧!打到之处,生下健硕羊犊吧!屠宰的地方,生下花羊犊吧!”
姜青禾听着那吟诵声,牛皮底的鞋子踩在河岸边的枯枝上,断裂声让她回过神来。
阿拉格巴日长老站在河岸边,神情温和,把话重复了一遍,“额们以前的冬窝子借给了朵甘思部落,他们的头人那天夜里来过草场。”
“今年他们的日子,”长老轻轻叹气,“皮子和羊毛都没能换出去,没有砖茶可以换取更多的粮食,他们连自己的冬窝子都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姜青禾踢了脚枯枝,她问道。
长老说:“倒了,好些都倒了,没有粮食填肚子,也没办法再建冬窝子,他们没主意,又来找额想法子。”
他瞧着那些藏族牧民破破烂烂的衣裳,枯瘦的脸,再看看自己这里的人吃肉喝酒,砖茶粮食不愁,养的牲畜也膘肥。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其实在以前,土默特部落和朵甘思部落还挨在一起时,蒙藏两语相互间都能说得上来,他们的日子过得是差不了多少的。
只不过一个喝咸奶茶,一个吃糌粑,日子都不富裕。
可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两个部落的生活便天差地别。
朵甘思的头人从不解到艳羡再到后悔,后悔曾经说要和他们一起请那个汉族女人做歇家的,但是中途退缩了。
姜青禾忘不了这个部落,操着古老的藏语,曾经在上一年卖皮子的时候,跟草场牧民一起说要请她做歇家。
当时她说请她做歇家,要他们向毛鬼神发誓时,他们也应了,不过直到最后她当了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所以她的藏语是捡起来又扔下,到现在也只会几句流利的藏语。
长老继续转述朵甘思部落头人的话,“他说真的很想回头,想让额问问你,”
他停顿了,后才说:“能不能也做他们部落的歇家?他们可以像额们这样,给羊毛给皮子给羊,甚至可以给他最珍贵的,”
长老想了想这个词,他用别扭的方言说:“虫草,应该是这个意思。”
姜青禾原本看向远处森林的视线收回,她揉揉耳朵,没听错吧,虫草?
她当然知道虫草的好,很补身子,只不过她只吃过一次,还是那种人工培育出来的,压根不是野生品种,没有啥营养。
但是这里的绝对是野生的,她隐隐有点兴奋,但被河面上的冷风一吹,她渐渐清醒。
她现在很多东西刚起步,分身乏术,能用的人太少,光是忙着铺子和草场的事情都已经忙不过来。
甚至得耽误地里的活和照料牲畜,有时候都无暇顾忌得上蔓蔓。
她犹豫了,转而问道:“长老,你不怕我跑去当了他们那边的歇家,就不管你们这里了吗?”
长老的笑容很慈祥,“你不会的。”
他知道姜青禾跟草场的关系,可以说是巴图□□(坚固如海)。
“如果可以额想要,”长老说了一个词,“巴彦得勒黑。”
这个词的意思是富满大地,长老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姜青禾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富裕安稳的生活,但不只只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部落里,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在草原生活的人,都能过上安定的日子。
可姜青禾没有直接答应,她已经跟当初的自己想法不同了,当时奔着赚皮子赚羊毛,能有人肯请她,是半夜躲在被窝里都要偷偷乐出声的。
但现在,她做的不纯粹是歇家生意,她担负了很多人的以后。
如果只是单纯卖皮子、羊毛或者是其他东西,她可以做一个负责的歇家进行交易。
她转过身走下河道口,语气坚定地拒绝:“我可以收他们今年的皮子和羊毛,如果还有其他的藏族物件也可以,至于做跟草场一样的歇家,我没有办法,也答应不了。”
姜青禾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很清楚,她只会在春山湾和土默特部落两个间投注心血。至于其他的,她想她只能做个真正意义上,进行货物交易买卖的歇家,只收东西不会投入感情,不可能看他们可怜就瞎答应。
当然她不会忘记自己的良心在哪里。
长老微笑,他明白了姜青禾的意思,“额会叫人跟他们说的。”
“最好快点,粮食得要找人换的,耽搁了怕他们今年冬天是真没粮吃了,”姜青禾说完,跟长老辞别后,走向地窝子群落。
她笑眯眯地上前帮宝音乌力吉婶婶一起拉羊毛被,晒在长长的木杆上,宝音乌力吉婶婶用细柳条弹被子,还要招呼她儿子,“去给图雅拿炸果子来。”
姜青禾吃上了黄油、面粉和糖混合起来,炸的外皮酥黄,内里软囊囊的,外形有点像缩短的油条,又甜又软,有些微拉丝。
她吃着蒙古果子,坐在矮凳上晒日头,耳边是牧民阿妈充满笑意的声音,姜青禾看着远方的土地,她的心情逐渐平静。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要有良心,但别心软。
夜里大伙在新的驻扎地,为着入住地窝子,搬了很多晒干的枯柴,架起来,点燃篝火。
除了吃烤肉外,还叠了石板烤起肉来,有用保安腰刀切成薄薄一层的羊肉片,放在冒油的石板上。滋啦啦的声音中,羊肉片迅速蜷缩起卷,薄薄的一片挂着油脂,蘸着野韭菜花酱吃,辛辣爽口。
还有姜青禾自己片的,带有厚度的肉片,肥瘦相间,烤的油脂滋滋往外冒。肉片逐渐煸的焦香,满满一口,肥的不腻,瘦的不柴,嚼在嘴里让人满足。
这一顿吃得尽兴,尤其在吃肉后吃了一片烤萝卜,那种不同肉的油,烤的外皮薄薄一层皮,里头松软,中和了腻味。
夜里她和蔓蔓占了都兰的床,都兰则和琪琪格挨在一起睡的。
琪琪格也不再像是以前那么不爱说话,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她有记账的本事,不管是哪家的小孩都找她玩。
也渐渐地不再老是缩着,兴奋的时候话也渐渐多起来,反而叫都兰时常想让她闭嘴。
这会儿她和蔓蔓嘀嘀咕咕说着话,都兰跟姜青禾则在他们两个人的话语声里睡着了。
河滩地的清晨弥漫着浓浓的雾气,有鸟叫声在头顶盘旋而过,她喝了碗热奶茶后,带着蔓蔓辞别了大家,驾着车离开这里。
路过北海子的那条路上,她碰见湾里不少人在白杨树旁伸出手用力摇一摇。
她停下车,不解地问,“婶子你们这是做啥嘞?”
“俺说是谁,”水婶拍腿,笑了声,“俺们看看这些树有没有生了虫害,枯没有枯,别到时候风一来,全给吹断了。”
也就是看了他们姜青禾才知道,这两天大伙赶紧收完了地里的东西,各种加固自己的猪圈,院子里的树,还有外围的树木。
姜青禾虽然没有防沙尘暴的经验,但她有防台风抗台风的经验,知道如何加固树木。
在她的方法中,挖土给低矮的植被加土,对于那些种下的果树,则是旁边挖土加地桩绑在树干上,或者是在树干旁立四根木头抵住。
春山湾的大伙全都忙忙碌碌起来,比地里的时候还忙,之前土长在说的时候,各个心里焦灼着,谁能不害怕黄毛风。
可再怕也没法子,他们一边用旧布、用过的麻纸堵塞自己家里角角落落的空隙,那些苫草房子的屋顶全部换掉,房子不能住的,土长就安排人先住办公的房子和学堂里。
一边则出动看湾里地里生着的树木,连架在那的水车也得瞅一瞅牢不牢固。
童学里则是毛杏和赵观梅带着小娃,封闭门窗,用各种石块和重物压在滑梯等游乐设施上。
姜青禾也忙碌着,将大部分的门窗都紧闭,二楼开放的阳台是没法子了,只能到时候再扫,还有那些牲畜,尽量用木板遮挡了一大部分。
还让宋大花他们一家到自己二楼去住,别管那草房子了。
就这样忙了好几天,日头晴朗,风也微弱,看不出一点要刮风的意思。
大伙都嘀咕是不是看错了,今年压根就不会有黄毛风。
夜里蔓蔓缩在姜青禾怀里问,“娘,黄毛风很吓人吗?”
“吓人得很,比老猫獾还吓人,”姜青禾拍着她的背说。
然后两人安静下来,因为她们听见了风声。
那种极力拍打着用木架固定住的窗棂,以及紧闭的大门,呼啸而肆虐地从大地游走而过。
然后房门被宋大花拍响,她喊:“黄毛风真的来了!”
姜青禾坐在床上,她知道,她听见了,她听见外头架子哐当倒地,木板嘎吱嘎吱乱晃的声音,牛羊断断续续的嘶鸣,以黑达的吼叫。
屋里渗进来一股由淡渐浓的土腥味,要是睡觉吸到一口,得呛到喉咙里,呕吐都吐不出来的难受。
她们只能不睡,用头巾裹住自己的头,再用毯子蒙着,坐在外间里。
蔓蔓有点害怕又兴奋,她和小草抱在一起,挨着大人坐在火盆子旁边,烤着火听那呼呼啦啦的风滚过每一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自然灾害,夜里加剧了风声的恐怖,像是野兽咆哮怒吼,但又减轻了白天黄毛风弥漫起来,吞噬一切的灰暗。
而且小狗挨在她脚边,她和小草一起裹着厚毯子,蒙着头在毯子底下吃糖,蔓蔓就不觉得有多害怕了。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她娘问,“风定啦?”
有人开门的声音,“风定了。”
这一夜黄毛风的席卷,旁若无人的肆虐,院子里浮上了一层黄沙,东西被吹得东倒西歪,外头所见之处全是沙子。
就像把荒漠上的沙子全都吹到这里来了。
春山湾的大家知道这几天隔三差五还会有黄毛风的,啥哭天喊地没有的,平静接受也不可能。
他们准备了铁锹和粪肥,见面就先抖抖自己满头的沙子,和身上的沙粒,然后慷锵有力地说:“种树去!”
种满戈壁滩的树,让这该死的黄毛风滚出去吧!
第127章 种下好多树
黄毛风暂时是滚不出这片地方的。
晌午后它又来了, 从西边卷起漫天尘土,黑压压一团,像长着庞大身躯的巨人,吼叫着, 奔涌过来。
霎那间, 天红了。
正从四婆家回来的姜青禾眼前一黑, 被戗风吹得后退了几步,她抓紧帽檐,片刻身上就落满了沙土。
她模糊中看见风卷起草房的屋檐,一大片的草连着并不牢靠的盖板被扯下,连同各种枯枝一起在风里漂浮, 尘土、干粪、枯叶、乱七八糟的物件都能在风里看见。
灰黄昏暗的天色里,天上下起层层叠叠的土, 要淹没这个小山湾。
姜青禾赶紧扒着门板走回去, 差点被绊倒, 关上门又踩在了一层土上, 她扯下头巾和帽子, 沙粒扑簌簌往下落。
她呸了好几声,舌头上满是土味, 鼻子底下也渗出一层细沙, 延伸到鼻子里头, 搞得人一直咳嗽打喷嚏。
“喝水喝水, ”宋大花见她咳得脸通红, 赶紧跑去给她倒了杯没土的水。
姜青禾抹了抹咳得太厉害流出来的眼泪,她声音干哑, “叫它黄沙云彩没叫错。”
那涌起来的黄沙尘土真的跟云没有区别。
宋大花翻着自己的衣兜,抖抖里头的沙子, 她骂道:“狗屁云彩,这不要脸的贼风,你瞅到没,把俺们家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个瘟天!”
她咒骂了一句,低头看见了这从门缝里飞进去来的黄沙,长叹口气,又变了脸色,“活都活到这份上了,得想开点,这黄毛风糟心得很,可这沙子送来的好啊。”
姜青禾坐下来解开皮绳,拔出鞋子倒沙子,她半抬起头问:“好啥?”
“改土啊,你是不晓得,”宋大花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来,手挥挥涌进来的尘土,“俺们出去办事,有片地在乌水旁,娘的,是片黑黏地,还渗盐碱,种东西没法种算了,俺们要是走那块过,那车轱辘就被陷进去拔拉不出来。”
“搬石块也不是个好法子,俺们都说拉点沙混进去,趁着冬闲吃点苦头,把它混成沙土,沙土就能种庄稼了。”
“把这些沙都扫扫搂搂到一处,不就现成的沙子,还不用俺们去挖了,拉着车到湾里去,谁家扫了倒袋子里头,哎呀,这不都有用的,”宋大花说得乐呵。
她反正想得开,人活着要是想不开,天天搁那咒天咒地的,那真是活一辈子也没个指望。
姜青禾失笑,她越琢磨是这回事,便也说道:“那也算个好,照我来说,这沙子进了屋,等停了正好里里外外打扫个遍,该洗的洗,该扫的扫,就当年二十四以前扫房子了。”
“对头,就是这个理,”宋大花点点她,一副你说得半点没错的表情。
这时蔓蔓跟二妞子从后头屋子里钻出来,两人趴在那窗户边看黄毛风嘞。
二妞子走过来,两只手摊开夸张地说:“天上下油茶面子了!”
“我想吃油茶面子了,”蔓蔓舔了舔嘴巴。
刚两人猫在那破洞处看黄风时,本来是害怕的,可直到虎子跑着从外头抓了把沙土回来,发现这玩意跟油茶面子的颜色一样,一样的是焦黄色。
啥害怕阿早就抛到脑后去了,蔓蔓抓了把土放在手心里,她异想天开,“这要下的是油茶面子,得去河里。”
二妞子不解,“去河里做啥?”
蔓蔓瞥她,好认真地给她解释,“那油茶面子加水才是油茶嘛,下到河里肯定河也变成油茶河了呀。”
“那俺们拿碗下河去捞?”虎子挠挠头,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蔓蔓叹气,“好傻哦,这下的是土,又不是油茶面子。”
她觉得虎子哥哥傻到家了,胡话也信,想吃油茶得找她娘啊。
姜青禾跟宋大花听了大笑,但还真顶着肆虐的风沙,在屋里用旧的油布搭出个小棚子,在里头炒油茶面子。
没办法,这沙土钻的哪哪都是,连锅灶里都浮了一层的尘土,简直无孔不入。
三个娃无比期待地蹲在这个小棚子前,看着锅里的猪油一点点融化,面粉铺上去,一点点炒成土黄色,跟黄毛风带来的沙尘是一样的。
姜青禾还加了芝麻和核桃碎,拌了红糖,舀一勺到碗里用滚水冲开,倒进去就搅拌成糊糊。
蔓蔓捧着糊糊坐在小帐篷角落,呼呼吹气,冲好的油茶黏黏糊糊,上头漂浮着黑色的芝麻,入嘴绵绵的,甜滋滋。
三个孩子吃着热乎乎的油茶,哪怕外头风刮得再猛烈,也不觉得害怕。
这一次持续两天不间断的黄毛风,并没有给蔓蔓这几个娃带来阴影。
至少她只会记得,在那两天里,她吃了跟天上下的土一样的油茶,她能去上学时一定要跟小芽说。
吃了糖棋子,颜色也跟土差不多,是那种蔓蔓曾经玩过的红黏土的褐红色。用面粉、糖混着鸡蛋做的,烤出来,一小块酥酥的,掰开粘到舌头就化开,香甜劲很足。
那是夜里风最猛烈的时候,门板啪啪作响,要被撞击开,哐当哐当的声音响个没完,外头游荡着类似于不明生物的痛苦哀嚎,几个娃越听越渗得慌,抱在一起发抖。
姜青禾就做糖棋子,用红糖化开混到面粉里,揉成面饼,让他们三个帮忙搓长条,用小木片分成小剂子。
在火堆旁等醒面的功夫让她们挨个数数,每人数到一百个数。
这对于蔓蔓来说很简单,她一气喝成数完了,姜青禾说:“哎呀,数漏了好几个,再来一次。”
她有点懊恼,“那我蔓蔓再数一次吧,娘,我数漏了你要喊我一声喽。”
没人搞懂她说的是蔓蔓还是慢慢,这会儿也没人再管黄毛风了,全都专心听她数数,等到二妞子磕磕绊绊数完后,虎子压根数不清楚,被宋大花脱了鞋要追着他打。
边追边踩着沙子打滑,还要喊:“你个小犊子,送你进童学,连百个数也数不清,你个糟心玩意。”
虎子跑的吱哇乱叫,“俺学了!”
“学了啥?”
“学了咋玩啊,”虎子理直气壮。
大伙哄堂大笑,这下更没人在意外头那咆哮的风声了,等糖棋子烤好,外头的风也小了,娃们早已忘记那恐怖的风声,睡下时只记得这糖棋子真好吃。
连梦里天上下的也是香香的油茶面子,地上是一块块烤到焦甜的糖棋子。
如此过了两天,风沙渐渐退去,退回到戈壁滩,退回到那茫茫的沙漠里,平静地蛰伏,好像不曾肆虐过。
至少短期内,它应该不会再重返,因为雪快要落了。当然重来大伙也没法子,那来呗。
那样黄雾弥散的天也回归晴朗,天依旧高高蓝,而地面则满目狼藉,遍地黄沙,出门的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兵马俑,拎着扫帚和铁锹开始清理。
他们怨恨贼老天,又格外庆幸。
“还好嘞,没赶着年三十那会子来,不然真有够磨人的。”
“这回来还成,俺家这棵枣树没叫这贼风给拽走了。”
枣花婶笑了笑,“偷着乐吧,今年来的时候地里粮食收了,没叫黄毛风给糟践了。”
有人赶紧跟上,“最要紧的是啥,今年小麦还没下种。”
说到这大伙又乐了,这黄毛风虽然来的时间久,呼呼刮风,可地里粮食没祸害,还有没赶上小麦下种的日子。
那要是把下好的种子给刮走,那今年全完蛋。今年改种了新的和尚头麦种,这麦种得来并不易,而且他们春耕时并没有换新的麦种,要是刮走了,补种的麦种都不知道从哪凑。
麦子没事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麦子歉收,田税却得照常补给衙门,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姜青禾也格外庆幸,至少这风力没那么强,虽说刮走了一层地皮,土壤流失,但至少人没啥事,牲畜虽然也有点受惊,可没有太大的问题。
苗阿婆用铁锹往袋子里倒沙子时,她豁达地说:“人没事就成,衣裳脏了就洗,屋子倒了嘛再建,树没了再种,活着就成嘞。”
“没事别想,拿起锄头就干呗。”
她想的也是大伙想的,遇事还能咋的,该干就干,该收拾收拾。
先去看地,还好风来回刮,土刮走了又盖回来,倒是露出了藏在地里的土块和石头。
姜青禾只把屋子里小部分要用的地方沙子扫了,就急急忙忙将精力投入地里,刨土块来烧灰,开始今年的秋耕。
至于犁地,她没有办法驱牛入田,牛劲大的要把她甩飞,只能请有根叔帮她赶牛犁田翻地。
犏牛比黄牛的劲还要大,用在人身上那命估计也保不住,可用在地里,那几亩干硬的旱地,它两天就给翻了个遍。
人倒是不咋吃力,剩下的还能借给四婆和宋大花用。
尤其犏牛太好使了,卯着劲往前冲的,搞得宋大花也羡慕极了,说自个儿明年要搞头牛来。
麦子下种前,大伙还在祈祷这天别再变了,索性黄毛风刮足了两天两夜,估摸着刮足瘾了,这会儿连寒风都没那么呼呼跟拍巴掌一样,往人脸上招呼了。
麦子下种之后,姜青禾还在扫卧室里的土,成堆的土扫也扫不完,估摸着扫上个几天还能再扫出好几斤的沙土来。
而且扫土得带着厚口罩,不然就要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咳的脸发红,眼泪直流,沙尘的威力太大了。
姜青禾扫了土倒进袋子里,随着沙子落下的声音,她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是雨声,久违的雨声。
在他们盼望雪落的时候,肆虐的风沙过去,竟然带来了一场茫茫大雨。
雨落到地里的那一刻,姜青禾眼前有点模糊,那是久违了四五个月的大雨。
宋大花冒着雨朝跑过来,她欢呼呐喊,“瞅见了没,雨来了,今年的麦子保住了!”
“土地有望阿!”
这一场雨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希望。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今年土地旱成这样,黄毛风刮了好几场,雪会不会及时落下,要是今年的雪小或是不落,那明年不会有好日子过。
没有雨能熬过大半年,再没有雪,没有雪盖着越冬的麦子长不好。没有经由雪化浇透的土地,来年不会有齐齐蓬发的山野菜,草原得不到灌溉,草不会萌芽,那么牛羊也长不好,甚至吃不到鲜草而饿死。
他们欢呼的是雨,又是那绵绵不绝的生机。
这场雨下的足够大,雨点重重地砸在石板上,溅出老大的水花。
姜青禾这次学了湾里妇人过日子的办法,她也把那些粘了灰的厚地毯,扔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叫雨水给浇透。
等会儿她好拿回来再抹一遍土肥皂,洗洗刷刷几遍,撑着伞挂在院子里的木竿上,让它尽情被雨水冲刷干净。
那些脏衣服、鞋子,包括袜子她都是这么做的,因为她知道,一下完雨天又会干燥,又是晴天,肯定能晒干,不会有任何发霉的问题。
但是在南方绝对不敢这么做,有时候一连下半个月的雨,要是没有烘干机,又没有阳光,洗完的衣服会有股无法言说的臭味。
之前她还做不到接雨水,旱了四五个月,她和蔓蔓把家里所有能用来接水的,除了水缸,都摆在了院子里。
蔓蔓伸手接落下的雨滴,她不解,“为啥要接水,要烧了喝嘛?”
“接了打扫屋子阿,你瞅那门要擦的吧,地要扫的吧,不能浪费雨阿,”姜青禾盘算得很好,哪怕她不缺水,她也得接雨,别浪费得来不易的水。
在下雨的日子里,姜青禾扫土,蔓蔓用巾子蘸了水擦门擦窗户,她很乐意干这个活,带着皮手套虽然笨拙,可是能接雨玩水。
干了整整一天,至少屋里暂时恢复了整洁,姜青禾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搞过清洁,之前那都是徐祯做的。
她敲着自己背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土长反着穿羊皮袄子,头上扣着顶草帽过来了。
“咋淋雨过来的?”姜青禾瞧着她浑身湿漉漉的样子,震惊非常,忙取了条干净的巾子给她。
土长接过来随意擦了擦脸,将羊皮袄子脱下,捏住往外甩了甩,又把滴水的草帽放到外面,才进来说:“你不是说知道咋在那戈壁种树活得好吗,之前俺叫人捡了好些石块,草绳也搓好了,新买的这一批树苗也全都到了,都是适合秋天种的。”
她语气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俺当时怕土地太硬又旱得要死,这一批的树苗子栽下去,得连着不停浇水还有点活的苗头。”
“可是你瞅阿,”土长指着外头磅礴倾泻的大雨说,“有雨,地里的墒情有了,俺们要抢墒种树!”
姜青禾愣住,她转过头看着这能浇到人透心凉的雨,她有点迟疑地问,“淋雨种树?”
“傻了不是,等雨停就种,半夜雨停就半夜起来种,”土长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绝对不能等雨停后开晴了再种,”土长很了解这变化无常的天,“半夜雨停等雾散了,眼下这天,地里就开始上冻,上了一层冰,翻地就更折腾人。”
“对对对,俺又给忘了,除了理理这种树是咋种的以外,这两天把你家的牛喂好点,到时候借来使使。”
土长连坐的功夫也没有,急匆匆交代完,又准备带上草帽往雨里冲,她还得往下一家去,还是姜青禾忙拉住了她,要她带上伞。
目送土长离开以后,姜青禾开始在纸上回忆草方格种树的办法,要有充足的麦草或是其他干草,平铺在地上,用铁锹以锹锹铲进地里,半露半扎根,形成一米大小的方格,来减缓沙奔腾的走向,从而达到固沙的目的。
这个当年她初次见到戈壁时就说过的,当时她悲观地想,这里的人种不出树来的,再多的也是白费工。
但一年半以后的今天,她想的是,人怎么可能会种不出树来,不仅仅种活一棵树,还要种出一片森林来。
尤其当次日天黑雨停歇了,全湾里的汉子妇人打着火把出动,留下小娃和老人守着家里。
深夜里有雨滴落的声音,随即就是吵嚷声,大伙闹哄哄地走到戈壁滩,插上一根根火把。
会赶牛的拉着牛犁一遍沙地,尤其是紧挨着沙漠边缘的戈壁,得牢牢固住沙子。
夜里荒漠的风特别大,沙子往人脸上拍,土长举着火把,拉下头巾喊道:“眼下是抢墒种树的好时候,俺晓得大伙累,夜里风大又没得睡。”
“都撑会儿,赶着雨水足没上冻时,把地给翻透了,这会儿俺们抢种了树,等树根扎稳了,能在这里活了。今年雪又得落了,等到明年开春,它们能生枝长叶,有的会落草籽到地里,赶上雨水好的时候,还能生一批树和草出来。”
风灌进土长的嘴里,她咳嗽了声,又接着喊:“俺晓得有些人不情愿,可俺们现在不吃点苦,俺们今年不种树,难不成还等着黄毛风一年又一年来,难不成要等俺们下一辈长大了再来种不成!”
“今年种了树,树在这里生了根,明年黄毛风就能少一点,明年再种,后年再种,年年种,还怕种不出一片林子来!”
“俺们种,俺们又不是孬货,”汉子们举着铁锹和锄头大喊。
女人则喊得更大声,“种点树谁还能怂了不成。”
他们不吃苦,下一辈就得吃苦,他们不种树,年年都会有黄毛风。
土长也跟姜青禾通过气,她保证,“种完的人,每个人能领两块猪胰子回家!”
听到这个,大伙干劲更足了。所以大半夜,寒风呼啸,沙子席卷,摸黑干活,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火光。
一群人挥舞着锄头刨坑,一些人在姜青禾的指导下,得要将麦草平铺在沙子上,用铁锹一铲铲将那麦草给扎进土里,形成一个个草方格。
那些编织的草绳弯曲缠绕在竖起的木杆上,立起一道防风屏障。将戈壁与荒漠的接口处隔开一点,暂时抵抗来自荒漠的风沙,免得吹趴下树苗子。
大半夜人困得要命,还得掐着虎口顶风干。夜里温度低,此时被雨水浇灌过的土壤,已经开始不好挖了,牛犁地的速度变慢,轮换着上场。
而茫茫戈壁滩何其的大,今年是没有办法种完的,他们只能在最靠近春山湾的一侧种满树苗。
姜青禾抵着锄头歇了会儿,这活实在磨人得很,站着都要睡过去,眼皮打架,手掌磨得人生疼。
大伙要睡着了就去喝运来的大蒜加葱白煮出来的水,能防治大冷天被冻坏,除了这还有熬的红糖生姜,喝一碗浑身发暖后接着干。
磨到晨雾散去,日头出现,地犁得差不多,草方格也渐渐挂上去,坑也挖好了。
大家甩甩僵硬而疲累的身体,吃过顶饱的馍馍后,开始往坑里种树苗。其实说是树苗,这些都是灌木,灌木的根系发达,又耐旱又抗寒。
有柠条、花棒、怪柳、沙枣、白刺等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来的,除了灌木还有草,多种多样。
买得这么杂,就是想瞅瞅哪几种灌木和草在地里活得久,更牢固,更耐沙耐旱,明年就可以直接买这些苗种拿来种下。
这长达十亩的地上,几十个人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将那满满几车的树苗,一颗颗栽种在坑里好好填土。
在天渐渐黑下去时,又亮起熊熊的火把,最后的树苗也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
大伙全都累瘫了,他们坐下来,喘着粗气,看着这些幼小的树苗在风里摇摆。
他们有股异样的满足感,可将目光往远处看时,他们只栽种了极为少的一部分。
大伙根本不知道戈壁滩和沙漠有多大,基本是无边无际,谁能知道这曾经是一片草原呢。
有人茫然地问,“俺活着的时候,真能看见这能全种上树不?”
众人沉默,没有人敢打保票,也许今年种下的树,明年冻死或是枯死都极为可能,也许被掩埋在沙子中,就像那些在沙漠里的柳树。
要是没有雨,那慢慢的,树苗也全会枯死。
土长说:“别说那丧气话。”
姜青禾却说:“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即使在几十年以后。
只要他们能在明年时,从春山后蔓延往东的另一条河里,挖出长长的沟渠,引水灌溉这片土地,让灌木生长,让树木存活。
也许在几十年以后,这里会成为森林,而不是戈壁荒滩,到了那么一天,黄沙会平息,沙尘不再肆虐。
而现在种下的树苗,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它会扎根,会盘活这片土壤,带来生命和希望。
第128章 生日愿望
种完树并不是就撒手不管了, 每天五人轮着去浇水、灌肥,尤其是种了沙打旺这些固沙草种的,一定要在生芽时浇足够的水,它的根才会往地里扎。
而且秋冬浇水得赶在晨雾消散, 日头晴朗的晌午到后半晌浇, 这样根苗才不会因早晚寒冷给冻坏。
至于水, 基本是之前接来的雨水,而且不用瓢,用今年熟好的葫芦,一只只沉了水挂在桶壁,掐着口反过来, 将小巧的葫芦口抵在土上,浇到树苗根部。
在没有合适的滴灌技术下, 为了省水又浇透, 这算是姜青禾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了。
姜青禾是种下树后隔天就被安排来浇水的, 当她扶起第十株因夜里狂风而倒伏的灌木苗子时, 她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治沙种树的不易。
头一天种下,夜里一阵风就被刮得倒伏, 只能扶起再种, 有些连根被拔断, 有的被吹飞, 损失了几十株苗种。
那些损坏的苗种没有被拿回去当柴烧, 而是插在了沙漠边缘,成为了沙障。
灌水是件很费力的事情, 姜青禾捶着腰,坐在拉毡子上, 她开始啃枣糕,土长从不远走过来。
她拍拍旁边的拉毡子,含糊不清地说:“坐”,把还剩的一块枣糕递过去。
土长也一点不见外,接过来就咬,饿得肚肠都开始叫唤。
“累了不?”土长伸手挡在眼前,躲避飞过来的风沙,侧头问她。
姜青禾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转了转,“累啊,这后脑窝子一转就疼得慌。”
“我这后背的骨节子疼得没法说,腿肚子酸胀得很。”
土长也捶捶自己的腿肚子,“今年也没到头,明年更有的磨嘞。”
她指着前头戈壁滩最前面那片的荒滩,“那块地方,俺想叫人挖个涝池出来,这冬的雪落在里头,开春就化了水,正好拿来浇树。”
姜青禾对此深感赞同,水源地离得太远,浇水也是种负担。
“上回你说的那事,叫人去油坊学榨油的手艺,”土长捡了枯枝插在沙土上,望着这片漫无边际的荒野,她说:“俺觉得成,这笔账从俺这头出。”
“你说得对,湾里是得有好几个能来钱的路子,不能老是俺给垫了。手里头没点钱真不成,俺有好些事想办嘞。”
“想从东边那黄水江挖渠引道过来是不?”姜青禾上回听她说过一嘴。
土长垂头挖着沙土,语气有些许无奈,“俺老早就想挖,没法子,衙门那边拖着没人来看,出了春山湾俺不能再挖渠,这在外头挖的渠叫私渠,挖了这渠都进牢房里待着去吧。”
“得要钱上下打点,真是人穷马瘦沟子松,”土长呸了声,衙门除了些清水部门以外,其他全用银子卡着脖子,没给银子这事这手续就办不下来,她恼火得很。
这事除了银子有这个面子外,姜青禾是没有办法的,平头老百姓没法跟官家说理去。
土长转转僵硬的肩膀,她也就能跟姜青禾说上一二,“俺还想明年春天开化就种一批,只是草籽、树苗零零散散都是批不小的花费。”
染坊里的钱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加在一头的,土长不是花在砖窑上,就是花在地里。种树的肥除了各家给的,还得自己掏钱再买一批,还有各种给孤儿寡母的冬节礼,没钱就是米面,有了点钱就给娃做件衣裳。
她手里还有攒的几两,都是来年的开支,实则穷得叮当响,要是想让整个春山湾日子红火起来,除了靠大伙自身,还得靠钱,靠很多很多钱。
“人为啥不愿意往俺们湾里来,啥卖货的货郎连从这跟前过去都少有,俺们这到镇上的路难走啊,”土长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而姜青禾回想起从春山湾到镇上的大路,几乎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除了黑黏地外、还有那生满碎石的戈壁,时不时出现的大小坑,轮子陷进去得费好大劲才拔得出来。
走过这段路的人都知道,要是不在屁股和腰上垫厚布,颠的人尾骨好像开裂了。
从古至今,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是没有错的。
可关键是没钱。
要修一条大路出来,光靠湾里人,三五年估计都修不完,可要是找外头的力工来帮忙,土和人都需要一大笔钱。
姜青禾抠着手,她想不出能叫湾里能赚不少钱的法子,只能说:“慢慢挣嘛,这路就边挣边修,等我也再想想法子。”
土长话很糙,“果然还得是那句,心急吃不了烫牙的稀屎。”
姜青禾笑了声,可她确实眼下累得压根想不出啥来,吹了一天冷风回去后。又开始流鼻涕,头昏脑胀的,索性及时喝了姜汤发汗,没再烧起来。
隔天除了送蔓蔓去童学外,又回去睡了半下午。
而在她松快的这一天里,春山湾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砖窑一天不间断地往外冒烟,晚上都能见着里头有人影在走动。
宋大花家的房子叮叮哐哐地造,赶在入冬前造好,她用的木头少而砖瓦多些,泥水匠抹抹也要更快点。
从外头运土的车队是轮换着出去运的,其余地里忙完的汉子,开始给那些冬天要造新房的整地基,这会儿趁着天干动土平基后,不会因为冬天太冷而砖块开裂,整座屋子倾斜。
女人则打理屋头,早点还剩的稻谷都拿出来晒一晒,各色的干菜挂出来。
湾里在四处忙碌中开始了备冬。
各家的石碾子和石磨骨碌碌响个没完,那是在磨冬面,弹过的棉花得再拿出来晒一晒。那些旧的羊毛已经板结,不再温暖,也舍不得扔,用细长的柳条在日头底下拍打着,绒毛满天飞里,羊毛重新开始蓬松。
夜里火盆边上,妇人手法快速地钩织着羊毛毯子外,还得抽空钩几针给娃做的毛线鞋。
这种鞋子加上一层厚内里,底要加厚,再穿双厚的羊毛袜,小娃此时就是这样穿的。
她将脚离火盆远远的,怕火星子溅到新鞋子上,她把凳子一点点挪到她娘的边上,小娃摸着鞋子说:“这个鞋穿着一点不疼,脚也没叫给冻坏了,不往外呼呼冒血了。”
她娘将棉线放到嘴边来扯断,笑了声,“你好好放那两头羊,等今年春剪了毛,再给你做双。”
“瞅瞅你爹炕烧好了没,你只管睡去吧,俺这头还得忙会儿,”妇人又拿起毯子来继续往下编织。
妇人叫三妮,她腿是瘸的,一下地一抽一抽的疼,家里只靠她男人挣三五个钱,自从领了这手上活计后,日日抹猪胰子,手不生冻疮,钱又挣了。
她日日觉得这心里比火盆还要热烫。
第二日早的时候,她怀里抱着几卷毯子往姜青禾家里走。
“三妮姐你来了,先上屋里头坐会儿,”姜青禾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毯子,侧到一边去,热切地招呼,腾出只手拉她到屋里坐下。
三妮咽了咽口水,她搓着羊皮袄子上打结的羊毛,将它搓成一道道的绺。
她缓了两口气,才出声问道:“青禾妹子,是俺之前钩的毯子丢人弄丑了,还是哪不没弄好,钩出了线…”
姜青禾拿着两张毯子对着窗户边瞅,一条挂在自己手臂上,她闻言转过头去,面上露出笑容,“不是为这事,毯子好得很,是旁的事情。”
“啥事,”三妮明显有些紧张,她怕说的是不要她来钩毯子了。
“不是啥大事,就是问问你是不是会做毡鞋,”姜青禾给她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姜青禾其实知道湾里很多人都有点做毡的手艺,但是她看过,都太糙了,家里用用凑合,拿出去卖就不成了。
至于她是咋知道三妮会做毡的,她曾看过三妮闺女穿的鞋,不是羊毛鞋,也不是皮靴,而是一双做工精巧的毡鞋。虽然是羊毛本身的颜色,但加了厚底,缝了边,比那些用一整张羊毛毡做的毡筒要好很多。
她当时手里头羊毛基本压着去做羊毛线,织毯子和毛线鞋还有毛袜子这些去了。
可是现在她基本卖完了上一批存货后,她除了让大家织其他的鞋袜外,又不是很满足于单一的种类,经过去各种店铺闲逛,她盯上了毡鞋。
“做毡,”三妮先是疑问,又立马说,“湾里大家都会做毡,俺这手艺不够看的。”
“咋不够看的啊,我觉得又密实又好,我瞧过你闺女那双鞋子,那样式就挺好的,”哪怕过去了五天,姜青禾还记得她闺女那双鞋,鞋一圈绲了红色的布条花边。
“这做好一双,二十个钱肯定是有的,”姜青禾坐下来微笑地说。
三妮呼气声有点急促起来,她赶紧说:“那俺能做的。”
姜青禾拿出一包红色的羊毛,和各种碎布,还有两只鞋楦子,递到她旁边,“先做双来,要是好了再接着做,按娃的脚。”
做毡鞋还不算太麻烦,麻烦的是将羊毛做成厚重的毡,姜青禾不会,她只会用针戳羊毛,戳成后世那种羊毛毡。
所以她不需要毡鞋有太多的花纹,她到时候可以自己用针把羊毛戳进毡鞋的鞋面上,戳成各种花纹。
等三妮拿着东西走后,姜青禾窝在屋子里,翻着厚重的花样子册,全是她自己走了好些店铺,一种种记下来的。
原本她今年只打算趁着腊月这一个月,将羊毛制品全部卖出去,在她们学会的基础上,再加点福字花纹等等。
并不打算在今年就开始制作毡鞋的。
可是当阿拉格巴日长老找到她后,说了朵甘思部落的情况,对方有皮子和羊毛,她知道藏族盛产绵羊毛。
据长老所说,几乎一整年上百头的羊毛,从春毛压到了秋毛没卖出去,皮子也多。
而她收了王盛那么多的羊毛后,在织毯子、主腰、毛线上,她已经足够了,再多只会积压成老款,要是今年没有办法卖出去,太多羊毛制品保存不好,明年得压价卖的。
但是她说过要收,就不能充大头,把东西全都收进来,结果积压在自己手里头,没有销路。
她得先合计好了,毡鞋能不能做,能做就将这些羊毛全都买下。
为着这件还没影,但又基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姜青禾还跑了趟二牛家,那个曾经下乡收高粱杆,然后想走卖粮路子的。
她不只只是给人家指了条路,她还在换粮的时候,问粮商能不能让他去给打个几天下手,粮商也答应了。
如今收粮也有点苗头了,她让人先帮着她留着几石青稞和二茬面。
反正她事情是忙中都理出来也办了,只是不知道这还游荡在哪里的牧民,会什么时候上门来找她。
姜青禾又了半天账册,实在算不明白,搁了笔端着火盆从小屋里出去。
她走在回廊上,听见屋里有脚步声,看了眼日头,才半下午还早,蔓蔓是不可能回来的。
怀着砰砰直跳的心,她将火盆放在门口,急走了好几步。
“徐祯,”姜青禾完全没看见旁边那密密实实的东西,她尾音上扬地喊了句。
屋里拿着扫帚在扫沙土的徐祯回过神,扔了扫帚张开双手,姜青禾跳进他怀里,他稳稳兜住,身体紧紧贴上。
这也只是两人在没人的时候,尤其是蔓蔓不在,才会上演的,不然被娃看见,就她那张嘴巴还不得全抖落出去。
“活忙完了?”姜青禾问。
徐祯高兴地回她,“这次回来不走了。”
他抱着人在屋里走了一圈,都说小别胜新婚,其实这话半点没错,话还没说上几句,嘴巴贴在一起了,然后胡天胡地来了场。
对于那档子事来说,两人其实相当克制了,不克制也没有条件阿。
不管几次,姜青禾一如既往地讨厌炕,这玩意磕得膝盖疼,而徐祯则满面红光地去洗床单。
姜青禾就听他一边洗一边嘟囔,“等明年,明年再大一岁就让蔓蔓自己睡吧。”
她手抵着腰嘶了声,踢了踢盆子,“都晚了,你还不快去接蔓蔓,跑着去!”
一天天精力没处发泄。
“得嘞,”徐祯跑了出去后,在门口又站住说:“晚上我来烧阿,等我来啊。”
姜青禾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进屋后一个人才臊得脸红,也只臊了会儿就坦然了。
等徐祯背着蔓蔓回来,她搬了火盆坐在边上拆东西,刚拆出十来卷棕绳。
“还没忘要做张棕绷床阿,”姜青禾握着那一卷又长又宽的棕绳,她早就忘了。
“这不是你说的,”徐祯顾忌着蔓蔓,小声地说,“炕难受死了,我想着棕绷床总要舒服点。”
姜青禾伸腿踢了他一脚,飞了个白眼过去,蔓蔓只顾着边上那一堆东西,她兴奋地说:“爹,给我的呢?”
“诺,拿去吧,你自己拆,”徐祯抱起来一袋东西,里头零零散散好些,他搬了小桌子过来,放在上头,让蔓蔓能够到。
拆礼物这件事,姜青禾是完全不会插手的,蔓蔓能享受到一个人拆礼物的快乐。
“哇,”蔓蔓好惊喜,她拆到了一个小狗的泥塑,全黑的,只有爪子和背毛那一处漂了白,“是黑达!”
趴在角落窝里不肯动弹的黑达,汪呜叫了声,表示回应。
蔓蔓还得拆到了一副牛皮弹弓,她曾经去工房看徐祯的时候说过,她想要更厉害的弹弓,这下她就得到了,喜得她连蹦了好几下。
还有各种头花,一只很漂亮的鸡毛毽子,和一只徐祯自己做的空竹。
“爹,你真好”,蔓蔓真的好高兴,她高兴的方式是,搂着一堆布袋子头也不回跑出去,她要找小伙伴玩去喽。
要试试她的新弹弓厉不厉害,能不能打到树上挂着的铃铛。
“你就惯着她吧,”姜青禾斜眼瞧他,“不会这次兜里又剩几个钱了吧。”
徐祯摸摸鼻子,他这回还剩个几两银子,伸手掏兜时说:“你伸手。”
姜青禾把棕绳往边上架子上搁,伸出一只手来,也没有看,等手心察觉到冰冷的温度,她低头一看,是一条缠着红绳下头坠着银制的长命锁,写着长命百岁,反面是平安康健。
“给蔓蔓的?”她狐疑地问。
徐祯拿起来,解开绳扣给她挂上,“当然是给你的。”
“徐祯,我今年都要三十了,我挂个长命锁,你觉得合适吗?”姜青禾本来有点气的,她说着又忍不住笑。
“合适阿,”徐祯说得很认真,觉得再适合不过了,他那天听见姜青禾生病后,心神恍惚了好久。
在这个医疗极其不发达的朝代里,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一个人的命,他怎么会不害怕,他害怕得要命,害怕自己又一个人被留下来。
他从后面抱住姜青禾,他说:“苗苗,在你三十岁生日的这天,就许愿长命百岁吧,”
他没说的是,陪着我。
姜青禾才恍然,她虚报年龄的日子过久了,都已经忘记了,她已经三十了。
而她在三十岁的年头,拥有了太多,幸福以及爱。
这一顿晚饭当然是徐祯掌厨,他系上久违的围布,拿起锅铲甩了甩,“今天是徐大厨掌勺。”
他隆重地介绍,“来自东北那嘎达来的冻虾,虾爆炒,还有我买的大湟鱼,一半红烧,一半留着做鱼冻明天早上我熬点粥吃。”
“新学的一道菜,炕锅羊排,老好吃了。”
姜青禾蒸上了白米饭,她闻着旁边炉子上土砂锅炖鱼的香味,表示了充分的肯定,“还得是你的手艺。”
徐祯面无表情,其实内心很嘚瑟。他等油热后往锅里倒大虾,看着虾一只只蜷缩,身体泛红,翻炒时笑道:“这虾从东北是夹包运来的,管事领着我们去换东西时,压根没人要,全被我给包圆了。”
“他们还劝我再想想,我想了,又拿了虾皮、海带和紫菜这些,他们说我疯了,尽拿些没料的海货。”
徐祯才不管,他几乎包圆了南北货行带来的海货,其他只少少拿了一点。
“我很满意,”姜青禾笑着回他。
等夜渐渐深了,那炕锅羊排才刚出锅,那羊排两面都在热锅里煎的焦黄,炕的表皮干干酥酥的,不加水,就纯小火慢煎,配上胡萝卜,和油炸过的土豆块,花椒和生姜、算一起放下。
徐祯还另起了一盘,不放花椒,只往羊排上撒胡麻盐,吃起来有椒盐的口感,炕过的羊排有种油炸没有的酥香,肉撕扯下来时也嫩,里头在焯水时已经有了咸味。
几人是坐在炕上吃这顿饭的,徐祯挨着姜青禾坐,蔓蔓自己坐一头,啃着羊排啃的起劲,又剥大虾,她最喜欢吃炕锅羊排里,油炸的土豆,脆脆的裹满料汁,她最后塞满满一口饭。
她已经诚挚地跟姜青禾表示了她的祝福,就是“永远活着。”
这会儿她双手合十,手沾满油污,她说:“要是每天都是娘的生日那该有多好。”
姜青禾才不想天天过生日,她上一年偷偷许了个愿望,没有说,这一次在三十岁的生日时,她光明正大地向老天许愿。
许愿下一个三十年,家人都还在身边。
她不贪心。
第129章 草原上的明灯
徐祯回来之后, 家里的早饭终于摆脱了老三样,黄米糕、馍馍和鸡蛋。
“还有酸菜疙瘩、腌萝卜和粥,”蔓蔓咬着筷子,坐在凳子上翘着脚补充。
姜青禾反驳, “也有包子、面饼、南瓜汤的好吧。”
只不过做的次数确实很少, 她忙起来的时候, 就想着随便对付口得了。
不像徐祯昨天就烧了鱼,等着一夜过去凝固成为鱼冻,起早挑了个南瓜,切块和黄米一起熬瓜米汤,还抽空摊了鸡蛋饼。
他摊鸡蛋饼时还侧过身说:“明儿个吃豆浆和油条好不?再做个肉锅盔, 我看猪肉还有一块,晌午后先给剁了。”
母女俩猛点头, 蔓蔓嘴巴里塞得鼓鼓的, 硬嚼了好几口咽下去忙说:“不吃酸菜和馍馍就阿弥陀佛了。”
徐祯端着盘子过来坐下, 他给姜青禾夹了一块炒好的鸡蛋, 打趣地对蔓蔓道:“那晚上就吃酸菜包子。”
“哎, ”蔓蔓咬着鸡蛋饼的边,她小小叹气, “爹你烧吧, 谁叫我不会烧饭嘞。”
她语气很大, “等我会烧了, 我自己做好多好多糖油糕, 还有炒肉烧肉炖肉,啥时候再吃肉?”
姜青禾起身给她往水壶里灌炖好的牛乳, 包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瞥了她一眼说:“还有剩的你吃不?抓紧吃你的东西, 上学去了。”
蔓蔓自觉地吃完手上的饼,从凳子上下来,稍微踮起脚把自己用过的碗筷拿到灶台边,她在童学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是放到箩筐里的,又跑回去将凳子推进桌子下面。
徐祯给她递了热的巾布,蔓蔓伸手接过胡乱擦了擦,拿起挂在门口墙上的红色围巾,自己挑了顶毛茸茸的兔帽带上。
她已经有很多顶帽子了,光是羊皮帽就有三顶,小圆帽带毛球、尖顶镶了红边的以及最普通的。
还有好几领花花绿绿的毛线帽子,好多条围巾,宽边、绒毛的,全是姜青禾看铺子时给她钩的。
包括鞋子,不管是羊皮靴,还是棉鞋或者毛线鞋,甚至是内里贴身的羊毛衣、毛线衣,棉或者羊毛的马夹,全是花花绿绿的。
以至于蔓蔓再也没有像也以前一样说过,她不想要穿灰色的,她想要穿花花的衣裳。
以后估计她再也不会在大夏天的时候,懊丧于没有花衣裳,大半夜不睡起来说要穿冬天的花花袄子了。
她现在更苦恼于每天起床穿什么,是那件红色羊绒边的袄子,还是蓝色的夹袄。
蔓蔓裹好围巾,背上水壶,戴上小包,再套上她最喜欢的绿色手套。然后左手牵着她娘,右手勾着她爹,一蹦一跳地往外走。
她好高兴,爹娘一起送她上学。
之前大多是姜青禾送她的,实在忙就送到四婆家,让她跟着小草一起去,毫无乐趣可言。
所以这次路过结了冰的水洼子,她非得让两人牵着她,穿着牛皮底的棉鞋在上头来回滑,摔倒也不怕。
然后做了她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到了童学门口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谁送过来,她都得大声地说一句,“婶婶,今天是我爹娘送我来的。”
“你爹回来俺们早就晓得了,”妇人大笑。
搞得姜青禾臊得慌,看天看地,最后把脸转到徐祯背后去,徐祯也尴尬地抓着她的手,抠她的手心。
但是两人还是站完了全程,等娃全进去,每一个家长都见过寒暄,都知道今天蔓蔓是被爹娘一起送来的后。
蔓蔓才大发慈悲地挥手,“爹娘,你们走吧,我可要去上学了。”
姜青禾反正拉着徐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发誓,她脸没那么红过。
蔓蔓则一蹦一跳进了童学里,路过板屋,她脆生生地喊:“伯伯,今天,”
守在里头的大山立马接话,“是你爹娘送你来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碰见过来拿菜的齐婶子,她刚要开口,齐婶子乐呵呵地说:“爹娘送你来的是不,快进去吧。”
又递给蔓蔓一把炒熟的南瓜子,帮她把带歪了的帽子扶正,这才哄着她进屋去了。
蔓蔓攥着南瓜子,用头撞开厚布帘子,跳进屋里,娃们三五个一堆坐在火盆前,暖暖自己冰冷的手。
“蔓蔓,蔓蔓你坐这来,”小芽忙站起来喊她,然后指指早就给她搬过来的凳子。
毛杏笑眯眯走过来,蔓蔓挂好自己的水壶和小包,她拉下帽子问,“姨姨,今天玩什么?”
其他进来得早的娃七嘴八舌告诉她,“是赵阿公来教俺们打鼓啦”
“蔓蔓你有敲过鼓嘛”
“俺敲过,可好玩啦,咚咚咚咚的,”大胖说着站起来,手用力拍着自己圆肚子。
蔓蔓咧着嘴大笑,抱着旁边的小草说:“大胖肚子里塞了个大西瓜。”
小芽凑过来,从蔓蔓手上抠了两粒南瓜子咬开,她把嘴上沾的皮呸进火盆里,反驳道:“不是西瓜,是俺奶种的大南瓜。”
“你会打鼓吗,小芽,”蔓蔓才不管南瓜西瓜的,她拉着小草一起凑过去说。
“俺肯定会的,”小芽无比确定。
等赵老头背着鼓乐滋滋到了童学,这还是他第一回进这地方嘞,尤其看见那些小娃坐在小凳子上,多齐整阿。
见他进屋就连声喊道:“伯伯”“伯伯你快坐”,可把他稀罕死了,那上下两张嘴唇就没闭上过。
敲鼓是件很好玩的事情,蔓蔓完全不管节奏,拿到鼓锤咚咚咚一阵乱敲,赵老头还夸她敲的有力,蔓蔓更起劲了。
咚咚咚一直敲了很久,玩累了,才听赵老头敲鼓,地上有大鼓,腰间有小鼓,大鼓小鼓一起拍,娃们乐得哈哈直笑。
早上玩了敲大鼓,晌午吃羊肉饺子,一只只馅包的特别满,蔓蔓吃了三只就饱得再也吃不下。
吃了饺子之后得走一走,她不想走,赵观梅就拉着她走了一圈,还说了好几个谜语叫她猜。
“远看一头牛,近看没有头,嘴里吐黄沙,肚里耍绣球,这是啥?”赵观梅放慢声音问道。
“哎呀,我晓得的,是黄毛风对不对!”蔓蔓她抢答,她听着嘴里吐黄沙就知道了。
赵观梅点点她的额头,表示她猜对了,其实谜底就是风。
等大家全吃好了,蔓蔓蹲在屋脚地边,和小草玩翻油馃,她们并不那么异口同声地喊:“油馃油馃翻油馃,翻不过了跳大河。”
念完应该握着的双手一起朝上,她们没有朝,旁边看的二妞子急死了,“哎呀,不是这样玩的,来,三花,俺们一起玩。”
“哈哈哈,你们又错了,蔓蔓,是跳大河,不是那大河干…”三花告诉她。
蔓蔓眨巴着眼睛说:“我们不能玩这个吗?”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法子,”二妞子无奈,又一起喊起了“大河干,杏皮子酸,酸酸酸!”
一起翻手,蔓蔓终于翻对了一次,其他三个小娃哇哇乱叫,四个人抱在一起蹦着大笑。
玩累了,晌午睡炕上,蔓蔓打着哈欠听赵观梅讲土地奶奶的故事,她听着听着睡着了,还在想下午玩什么呢?
下午黑蛋送来了一只麻鹩子,他进山时捡的,圆鼓鼓的,下巴处长了一簇红红的毛,叫的时候可清脆了。
“这只麻鹩(liáo)子脚折了点,飞不起来,养在你们这得了,”黑蛋说。
一群娃哇地叫开,有的干脆跳起来,好兴奋地围着屋子跑了一圈。
蔓蔓也好喜欢,她摸了摸麻鹩子的毛,它用尖嘴轻轻啄了下它的手心,她阿的一声,转过头跟小草炫耀,“它亲我了!。”
后面赵观梅拿了点小米,还给麻鹩子喂了吃的,托起它的脚让它能飞起来。
一晃眼,到了下晌回家的时候,蔓蔓趴在徐祯的背上,小嘴叭叭个不停说着她有多快乐。
而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快乐,除了赵观梅叫她男人周先生来教大字时,大伙每人一根木条,在土上跟着一起写一写时,还有教蒙学,反反复复念天云雷雨、日月斗星,那才会让她小小的不快乐一下。
回了家,徐祯煎了鲜虾锅贴,姜青禾给宋大花、四婆和苗阿婆都送了一份,换来了三份吃食。
鲜虾锅贴蔓蔓很喜欢,煎的好看。
锅底金黄酥脆,虾肉尾巴从饼皮里钻出来,橙红色的,一口咬下还能听见碎裂的声音,虾和肉半裹在一起,嚼的时候虾肉鲜甜,而肉油脂满满。
第二日又吃了豆浆和油条,蔓蔓要将油条掰碎,淹死在甜豆浆里头,再啃一口煎的出油,饼皮起酥透着肉的锅盔。
蔓蔓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天她没有继续留着徐祯跟姜青禾,自己高高兴兴进童学去了。
姜青禾再跟宋大花说话,随意摆了下手。
“你说啥?”姜青禾刚才只顾着跟蔓蔓说话,压根没注意听。
“那卖碗的来俺们湾里了,还不去瞅瞅,”宋大花眉毛高挑,表情又兴奋又着急,忙拉着姜青禾往前头走。
旁边的妇人凑上来,语气满是不可思议,“自打俺嫁进来,在这活了三十来年了,从没碰上过啥卖碗卖啥的,也就是那换粮的来上过几趟。”
“这辈子就没在这见过啥货郎,”有个女人也插嘴进来,跟几人并排走着,啧了声,“俺前头回了趟娘家,俺那嫂子还说,前头又有货郎挑着啥针头线脑的来了,俺还说呢,咋俺赶不上这好事嘞,可巧这不就来了。”
“要是有天能搁家门口这边上,啥玩意都能买得到,不用花那两个钱坐筏子,进镇上折腾番,俺觉得这日子再好没有了,”妇人叹了声。
旁边的女人就伸手戳她,“美死你算了,这都敢想。”
只有姜青禾在沉思,王盛说要开个杂货铺,收了她的针头线脑和红盐,人都不知道跑哪去,见鬼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到了湾里大槐树下,那卖碗来的早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挤都挤不进去,这可难得有人肯跑一趟,跑到这旮旯来卖东西。
小贩递了旁边女人一口陶罐,数好了十五个钱塞到自己的衣兜里,手搭在碗上,侧过头回话,他重复了遍,“为啥来你们这?”
“害,俺这一路上走来,甭说多累人,累得骨头都麻了,这也没几个人买,”小贩又递出去一个碗,说起这个忍不住要叹气。
他接着说,“到了好几个村,都说让俺来你们湾里瞅一眼,说你们这日子过的红火,又是办喜事的,又是进村收粮,俺一听好几个村都这样说,路是不好走些,碗都差点折在路上。”
他咒骂了一路,见还没到春山湾,都想打退堂鼓了,结果这是最出乎他意料的。
出来瞅热闹的一个个穿着花棉袄,脸上一点瘦骨支棱的,饱满有肉,等头一个掏了钱出来,他就晓得没来错地方。
这个地方的人日子过得属实可以。
连那大陶瓮,三十来个钱都有人买。
“日子也就凑活着过呗,”枣花婶要了十来口碗,她家里那些都坏了大半,之前兜里啥也没有,就凑活着用用呗,这回倒是狠了心。
她接过碗又说:“就是养了鸡鸭,有粮食饱肚子,哦,还有今年养了头猪,等再晚些天就宰了做年猪。你要是赶着那天来,来俺家给你吃猪血肠,臊子面。”
小贩听了心里头羡慕的水像夏季涨潮一般,起起落落,娘嘞,这日子过的叫还凑合,那他过的是啥日子呦。
等终于轮到姜青禾了,她看着车上零散的几口碗,和小贩大眼对小眼,小贩说:“拿得少,真没了,谁晓得你们湾里人能买那么老些,你要不凑合下?”
姜青禾摇头,她把这碗留给宋大花,默默看着大伙东一只陶罐,西几口碗,多多少少都买了点,掏钱也爽快。
仿佛以前染线要收一个麻钱,为着一个钱掰扯闹过的事情就跟不存在似的。
这时小贩也嘀咕,望着大清早就卖空的摊车感慨,“早知道多带点了。”
他也问出了跟之前筏客子那样的话,“你们这还能转土地过来不,俺瞧着你们这日子属实过得羡煞人。”
姜青禾笑笑,她猜想等小贩离开,途经几个村或是路上碰见熟悉的人,都得说一嘴。
在他的嘴里,春山湾已经是个顶顶富裕的大村了,而不是之前那个没人愿意来的小山洼。
她知道通往富裕的路不远,但是通往共同富裕的路,还在遥远的未来。
卖碗的进湾里来这事,成为了很多人闲传时的谈资,他们想着以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匠人过来。
而在他们还念叨着卖碗这件事时,姜青禾已经安排好家里牲畜,带着蔓蔓,徐祯驾车往冬窝子去了。
相比起以往他们迁徙就要花费半个月,这会儿驾车过去只需要小半天。
整个冬窝子除了羊的嘶鸣外,还有笑骂声,其中嗓门最高的霍尔查喊,“实在学不会啊,这比放羊数数还要难,简直不能活了。”
姜青禾从车上跳下来,正在纳闷霍尔查说的是啥,只见人高马大的霍尔查捂着耳朵从地窝子跑出来。
都兰气急败坏地跟出来喊,蒙语都忘了说,用方言喊,“你个怂娃子!”
“怂娃子!”一群带着蒙古帽的小孩也钻出来,语调奇怪地重复。
姜青禾知道他们在干啥了,忍不住想扶额,果然学一门语言,最容易学的就是骂人话了。
在地窝子里头,小小的曼得尔娃说:“额学会了一个词”,在姜青禾期待的目光下,她用尽浑身力气地呐喊,小拳头握紧,“中!”
屋里回荡着她有力的声音,而姜青禾沉默,蔓蔓滚在地毯上大笑,徐祯咳了声,他的屁股告诉他,想要离开这里。
门德立马跟上,“额也会”,他酝酿起架势,然后舌头吐出来,伴随着一声“俺呸”,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姜青禾默默地挪了挪位置,她的眼神看向都兰,只想摇着她的肩膀质问她,到底都教了什么。
都兰避开她的视线,摸摸鼻子,谁叫他们好的不爱学,就喜欢学这些嘞。
蔓蔓半坐起来,她伸出小手说:“我来,让我来教,我是上过学的宝宝。”
“你来你来,”都兰很感兴趣,她立马让出了位置。
蔓蔓说:“都兰姐姐,我的蒙语不好,叫那啥葫芦半瓶子”,她不会说半吊子,只能胡乱编个词,“你要跟他们说蒙语的。”
等都兰点头,蔓蔓才指指自己,要这下面的蒙古小娃跟着她一起念,“我、是、人,说、人、话”
她又指着趴在旁边的黑达说:“它、是、狗”
会方言的小梅朵兴奋地接上,“说、狗、话,”
蔓蔓摆摆手,她很认真地表示,“不是的,狗不会说狗话,它只会汪呜叫,汪汪汪…”
姜青禾不愿意再回想,一窝子人学狗叫的场面,她简直两眼一黑,还被牧民阿妈追着问,“这是在做啥?撞邪了吗?哎呀,要不要请萨满来瞧瞧。 ”
这里学说方言的鸡飞狗跳,那边地窝子跟徐祯学木匠活的,倒是鸦雀无声,一个个放羊的好手,拿着刨花时束手无策,无声般的死寂。
两相对比,差点没叫大伙笑趴下。
而这边欢声笑语,大伙在温暖的窝里时,光秃秃的草原上,勒勒车拉着成捆的羊毛和卷起来的皮子,缓缓前行。
另一辆车上,几个瘦弱的藏族牧民缩在一起,他们身上穿着光板皮袄,冻得脸都僵了,嘴巴是紫的。
朵甘思部落的头人宁布坐直身子,他的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又一次寻问前面穿着厚羊皮袄子驾车的齐日嘎,“真能换到粮食?”
“能,”齐日嘎转过头告诉宁布。
他用藏语说了一句,“她会是你们的囊斯乐。”
囊斯乐在藏语是佛灯的意思,而朵甘思部落的牧民很信奉佛。
他们惶惶不安,饥肠辘辘,但齐日嘎却又告诉他们,那个草原上的歇家,她会给部落带来明亮和温饱。
第130章 雪山小报春
朵甘思部落只有十三户人家, 他们养着上百头羊,居无定所。不按春秋转换营场,因为没有车,全靠脚走, 从春牧场走到秋牧场都得走上一个来月。
他们的家当都在两头牦牛和三匹马上驮着, 那些累积的羊毛则分挂在羊背两旁, 夜里就支起黑黝黝的帐篷,到地后挤羊奶,吃皮口袋里的糌粑(zān ba)。
就这样年复一年。
可今年他们仅有的窝点,能在冬天避风的房子也倒塌了,所以他们也错过了今年皮毛的皮毛交易。
屋逢连夜偏漏雨, 黄毛风滚滚而来,将他们并不牢固的帐篷切的四分五裂, 甚至掀飞, 羊群惊散, 人畜两翻。
两天过后, 他们失去了避风的帐篷, 幸好羊毛和皮子留在了蒙古牧民的地窝子里。他们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草原上,夜里躲在羊的肚子下, 保留温度, 回到了地窝子, 才暂时有了歇脚的地。
这是宁布坐在阿拉格巴日长老的地窝子里, 抵靠着温暖的火炉, 捧着热腾腾的奶茶,痛哭流涕所说的。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嘎尔(帐篷)丢了, 羊病了好几头,人也病,没吃的,”宁布用他破旧的羊皮袄抹泪,“连羊草都要吃没了,这个冬天太长太久了。”
长老默默听着,给他拿来了蒙古馃子,宁布谢过后抓起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大口嚼了起来,噎得他翻了个白眼,猛灌奶茶。
“额已经”宁布捶捶自己的胸口,他打了个嗝说,“三天没吃饱饭了,饿了就喝羊奶。”
说话的时候,地窝子的门被推开,宁布嘴里还塞着吃的,他忙转过头看去,是个带着圆顶的羊皮帽,穿着蓝色厚袄子的女人,身量高挑,宁布觉得她有骨头有肉,脸上有血色,肯定活得很好。
他已经不太记得清,上年在皮货集跟姜青禾碰面的样子了,只记得人高很瘦。
但他知道,这个肯定就是歇家。
宁布有点着急,他使劲嚼着,生生吞下口里的东西,按他们藏族的礼仪来,贵客上门是得献哈达的,他当然没有,还得献上酥油茶,他也没有。
只能急急忙忙站起身,弯腰吐出他的舌头。
进来的姜青禾一愣,并不是觉得这人有毛病,她知道藏族有些群落的伸舌礼,吐出舌头来表示友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吐。
索性宁布并没有强求她,反而是低头跟长老询问,然后热情地用蒙语喊:“图雅啦!”
啦在名字后,是藏族表示尊敬和友好的方式,避免称呼其大名。
“宁布叔,坐吧,好久没见过了,上一次还是上年冬天吧,”姜青禾解下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在圆木墩上,笑着寒暄。
她的记性还成,没忘记宁布这张脸,毕竟他的右半边脸有一块黑色的斑。
宁布将自己破旧到开裂的靴子往里收,盘腿而坐,他抠着自己的袄子,有点羞愧,“上一年,上一年,”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上一年的事情,赚取皮子后,过了相当富足的一个冬天。新置换了几顶帐篷,那时他们到处迁移,在日夜星辰轮换中,早就忘记了要请她当歇家了。
而他现在看着土默特部落的日子,他承认自己当时走岔了路。
尤其当他来到冬窝子时,看见炊烟腾腾,屋外的架子上晒着厚的皮袄,一双双没有裂痕的皮靴,挂在日头下大块的风干羊肉,拴在外头的马膘肥体壮,嘶鸣有力。
他看过他们羊圈里的羊,四肢并不瘦弱,羊吃得好,长得健硕,而他部落的羊,小羊蹄撑着瘦到凹进去的身子。
而明明在此之前,其实两个部落是相差不多的。
宁布深深地后悔了。
他面露希冀地问,“真的不能也当额们部落的歇家吗?”
姜青禾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道:“我这不是正在成为你们歇家,你们把东西交托给我卖,那我就是你们部落的歇家啊。”
“宁布叔你放心,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姜青禾顿了顿,“今年冬天羊毛和皮子都没有卖出去是吗?”
“想放着一起卖,啥都赶上了,就没赶上卖皮子,”宁布说完后,盯着姜青禾,想从她的嘴里听到句实话,比如能将羊毛和皮子包圆。
但姜青禾没说,她只说:“能帮的我肯定帮,要先看看羊毛和皮子。”
宁布赶紧跳起来,他跑出去拿皮子和羊毛进来,这时长老才开口,“有打算了?”
“得看看东西才成,要是不好,”姜青禾没再继续说,其实她还想了其他的法子。
很快宁布腋下卷着羊皮,手里拿着两大袋的羊毛进来,羊皮放在桌子上,羊毛则推到姜青禾腿边,又急冲冲跑外头去了。
姜青禾抖了抖羊皮,她闭了闭眼,那上头的粉末荡出,漂浮在屋子里。
她摸了摸皮板,不算厚,而且应当是去年的羊皮,没有得到妥善的保管,羊毛发黄打结。
在她厚厚的皮子手册上记录着,绵羊皮有粗毛、细毛两种,分的再细一点有半细毛。而这种来自藏族绵羊的皮子,属于粗毛,又粗又直,好在羊皮的皮板密实,但这种收了得花很大的功夫重新硝制。
羊皮不容乐观,那么来自粗毛皮上的羊毛,自然长度也不会太长,卷曲度很小,纺线费功夫,而且还要费力清洗后才能用。
除非当最简单的棉布衣裳填充物。
长老见她面上并没有笑意,也抓了把羊毛,他叹了口气。
宁布又拿了两袋,姜青禾让他坐下先歇会儿,她有话直说,跟牧民不能拐弯抹角,他们听不懂。
“皮子,这个毛不行,得重新再熟一遍,要二十来天才能好,”姜青禾改换了坐姿,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告诉他,这些皮子真的不属于好皮子的范畴。
如果她收了之后,又花上一二两请毛姨重新熟,再打理好,那能给牧民的换价则更少了,换取的粮食不能满足三十几口人度过漫长的冬春。
“还有这羊毛,羊毛真的太短了,要人一点点搓起来,才能纺线。最要紧的不干净,枯叶草絮太多,你有这么多的羊毛,上百来袋,我光是叫人挑和分拣,也得花上十来天的时间。这些收是能收,但价肯定不会太好。”
姜青禾说得这么直白,宁布当然听懂了,他抓着自己的袄子反复揉擦,“那能换多少?十袋青稞面有没有?”
这已经是他能接受得最低的换价了。
“宁布叔,羊毛和羊皮我只能照实价收,今年市面上这种羊皮的换价在一百个钱,破损、焦板,”姜青禾点点那羊皮,“二十张最多能给二两,羊毛的价按短毛最高的给你,一斤也才十个钱。”
“而一石青稞面的价是六十,光青稞则是四十五个钱,二十石估摸着也能换,但你还要干草,羊草晒干一捆的价则在二十个钱上下。”
宁布听得稀里糊涂,他抹了把脸,“换吧,都给你,图雅啦,你帮帮额们吧。”
“你别急,我当然会帮你们的,”姜青禾的声音那么温和,她一点不尖锐。
不像是宁布曾经见过的边客,坐在马上粗声粗气地喊,换东西跟抢一样。
他知道换来的粮食和羊草都没有办法,让他们安稳地度过冬天,有就可以了,拉着裤带子过活吧。
“羊毛和皮子换不到那么多的粮食,所以我给你们出了两个主意,”姜青禾手搁在桌边,微笑着说。
“只要额能办到,”宁布的声音充满了惊喜,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该遵守的礼,不再盘腿而坐,忽地伸直双腿站起来。
姜青禾说:“一是,出手你手头上的虫草,我能帮你找买家。”
虫草,哪怕是在更偏远的藏区,那也不太多见的,而宁布手上的野生虫草是上一年用好几块砖茶换来的,才一罐。
“如果多的话,几两肯定有的,”姜青禾也没唬他,就她所知,这片地界的大夫还是认识虫草这味珍贵药材的。
“那第二个呢,”宁布没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姜青禾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长老,转回视线说,“我听长老说你们部落里头,有位婆婆织氆氇(pǔlǔ)很厉害,如果她能出面教授手艺的话,我可以出二十石的青稞面,十石白面。”
藏族的氆氇织的很好,能用这种短粗的毛纺线染色,织成厚重密实,而且颜色和花样都让人眼前一亮的粗毛毡和羊毛呢,比起姜青禾的搭配来说,颜色更靓丽的氆氇更受大伙欢迎。
至少王盛帮她从藏族大部落换回来的氆氇、卡垫,都因为颜色搭配以及绮丽的花纹,而早早卖完。
她提出的这两个方法,都带有着强烈的个人性,就是用两人的利益换取全部人的口粮,在没有更多的条件下,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除非杀掉几十头他们赖以维系生活的羊,但她说不出口。
当然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只会按照羊毛和皮子的价格来算。
“虫草换,那氆氇额得问问阿玛拉(母亲) ,她也来了,”宁布回道。
宁布的娘是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听了姜青禾的话,毫不犹豫点头,她的蒙语比宁布说得要更为流利。
“可以,额们很缺粮食的。”
“图雅啦,扎西德勒,”这个年老的阿妈在真切地祝福她,祝福她吉祥如意。
姜青禾对此还是知道如何回复的,她回道:“扎西德勒,shu。”
老阿妈的腿脚不便,她不太能站起来,只能坐着说:“等跟乌丹啦借点羊奶,请你吃额们的酥油茶。”
姜青禾自然应是,全部谈妥之后,她先带着宁布回到了春山湾。
在染坊将羊毛全部腾出来,几个人快速地掰开揉散,先过一遍有没有零碎的土块以及故意加重的东西在里头。
再挑出完全不能用的羊毛,比如发霉的,这在收羊毛的时候是一定得注意的。
挑完羊毛还得分出春毛和秋毛,两个收价不一样,秋毛要高出两个钱来,再是一一过称。
百来袋的羊毛看着大,其实也只有六十斤左右的羊毛。
在收了这么多次羊毛后,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安排流程,大羊和双草负责挑羊毛,虎妮则是清洗。
清洗完后苗阿婆会分袋上称,安排给来领活的人,再当着领活的上一遍称,记下给的羊毛称重是多少,收回的线再称,纺完的线只能比羊毛要少小半两,少太多就赔。
这个方法治了一些手脚不太干净的,被抓到也老实认赔,之后虽然再也没有人犯过,但是苗阿婆也从来没有断过。
“婶,你把旁边那炕收拾出来呗,”姜青禾走过去蹲下来说,“我请了个藏族阿妈来教点织布手艺,估摸着得要五六日,我明天去镇上一趟。”
二牛那里留的粮食不够,除了买粮以外,她还得去问问那虫草,姜青禾看不来这玩意,她问苗阿婆,“叔在家不?有点事找他问问。”
“他这会子有没有去给人瞧病俺也不晓得,你去看看,他今晚住这不?”苗阿婆拉过姜青禾,眼神往宁布那头瞅,小声地询问。
“住这的,不然没地方去,”姜青禾回她,安排好宁布后,她立即去了苗阿婆家里。
李郎中正在剁药材,见了她来抖抖身上的药材末,“瞧你脸色还挺好,总不是病了,拿了啥来给俺瞅阿?”
姜青禾把怀里那一小罐虫草递过去说:“果然啥都瞒不过你,叔你瞅瞅,这玩意真的假的,好不好?”
“这是啥,”李郎中伸手接过罐子,嘀咕了一句,打开罐子口,他嚯了声,“是这玩意阿,哪里头搞来的,瞧着炮得很不错,耐放啊。”
“这就是地里长的,药效好得很,跟那啥人参肯定比不上,不过补肺气、益肾精,补人得很。”
“那要是卖给药馆能卖多少,”姜青禾拿回虫草盖上盖子问。
李郎中摇摇头,“你这有十条,估摸着也就是二三两银子的事情,你自个儿留着吧,趁着冬给自己好好补补,炖汤补人,手里头有钱就别往外卖了。”
他以前也是吃过虫草的,这玩意只要用对地方,身体虚的每七天里吃上两顿,如此两个月,精力充沛许多。
这才是李郎中劝姜青禾不要卖,把好东西留在自己手里的原因。
姜青禾当然要留着,这些日子来,经常奔波,她其实感觉自己的精力也不太好,有时真的体力不支,得补补。
不过她得去镇上的药馆问问,到底能给多少钱。
去镇上是徐祯陪她一起去的,现在羊皮筏子已经不能在水面上滑行了,那冷风吹得人骨子里都是发寒的,没人受得了。
当然坐车去镇上更不好受,颠的人屁股都是麻的,到镇上时姜青禾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
她找了家最大的药馆进去问,伙计告诉她,“三百钱一根,你这品相还成,只才一根太少了些,要是多点,价钱肯定能再谈谈。”
这个价钱跟姜青禾估摸着差不多,她当然没卖,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三两银子买下,再去谈粮食的价格。
其实现在买粮是很亏的,冬天粮价高,镇上没地的人要买粮食过冬,粮商就趁着冬天赚一波,价钱没有可还的余地。
她从粮店到了胖姐那,胖姐今年底粮食生意做得红火,嘴上叼着铜制烟瓶,咕噜噜吸着水烟,吐出口白烟。
“妹子,不是俺说,你咋不早点来,粮价正贵的时候你买大批粮,涨两个钱都够你亏的,”胖姐数落她,呼出口气,手夹着烟瓶在桌上敲了敲。
她说:“青稞面要那么老些,一时半会儿凑不出来,你还要干草,哎呦这玩意价格别看才二十来钱一捆,那都是苜蓿、羊草、鸭茅这些打了晒在一起的,抢手得很。
俺还得去跟卖草的打交情,说好话人家才肯卖。他又不愁卖,光是这地多的是要吃草料的牛羊 ,夏要上油膘,秋要上秋膘,冬春则要保膘,啧啧,那玩意真的能挣。”
“姐,你给句实话吧,啥时候能给我凑来,这批粮我真有急用,你通融点,”姜青禾听完,推过两块砖茶,又叠了一小包烟丝,笑容诚恳。
胖姐眼皮垂了垂,将铜制烟锅又叼起来,笑了声,“妹啊,你也是个实诚人,姐就爱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也给你句实话,青稞和青稞面三天能给你凑足,干草最多能给你凑个一百捆。”
“成啊姐,尽量快些。”
从里头出来,姜青禾笑得脸都僵了,好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尤其眼下卖粮硬气得很,不是她求着你买,而是你求着她卖,半点价都讲不了。
姜青禾把头磕在徐祯背上,她闷闷地说:“明年,等明年我一早就备好,再也不往粮商的套子里钻了。”
她亏了啊,亏了足足小半两,还没法说去,谁晓得粮价涨幅比天气变得还要快。前几天看青稞面六十一石,现在就已经六十二了,胖姐说这都是少的,今年白米的价说出来都吓死个人。
徐祯在车里抱着她,摸摸她的头。
然后姜青禾突然猛猛亲了他一口,兴奋地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徐祯疑惑,摸着自己被她牙齿磕到的嘴唇。
姜青禾半坐在他腿上,眼神亮闪闪的,“上回土长跟我说,想要有个多几个能赚钱的法子,除了染坊和油坊的,我想到了。”
徐祯很配合地问,“是什么?”
“是种草阿!”
姜青禾有点激动,她光是想到牧草的生长速度,不用施太多的肥料,就能猛长一大片,一年可以割很多次。
而春山湾不缺种田的好手,更别说种草了,那些边角荒地都能包种活,要是不够种,再往外去,那些撂荒的土地多得不可胜数。
种草简直一本万利,压根不需要太多的支出,又是湾里人最擅长的事。而且光是听胖姐说的,她就知道这个市场很庞大。
她这会儿脑子活泛得很,她要卖的不是干草,而是青储饲料阿。
但是这个事情压根没法急,她得要有充足的草籽,有了草籽还得等开春才能种。种草收割后如何调制成青储饲料,而不是干草,她还没掌握这个技术。
姜青禾奔腾的心终于停歇,但她还是高兴,一路上难得哼了歌,反正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她得一步步来。
这个法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适合湾里赚钱的,只要把草籽发给大伙,一亩地给多少钱,收出去再卖,得到的钱应当比染布要多得多。
不过现在她只能怀揣着这个想法,等她能见到羊把式时再问再商量,能不能走好这一步。
眼下最要紧的事,她得在粮食到时的这三天里,跟着宁布阿妈学会编织氆氇的法子。
但事实是,压根没法子织,织布机是织宽布的,它不适用于织褐布,当然也并不适用于织氆氇。
织氆氇得要专门的老式木棱机,那种才能织出细密紧实,摸起来光滑的毛呢,氆氇本来就是特殊织法织出来的羊毛呢。
宁布阿妈也有点懵,“额以为你们这里有机子。”
姜青禾有点懊恼,徐祯却很兴奋,他对于不同品种的织布机都很感兴趣,“那机子还在吗,能让我看一眼吗?”
宁布阿妈摇头,“很久了,很久没有了,额们赶路,带着这东西不方便,你们得去更大的部落,那里有。”
徐祯有点失望,姜青禾也失望,这制作氆氇的事情,就因为织布机卡住了,而到藏族大部落的事情,还得等王盛回来。
宁布阿妈更失望,她一个劲地问,“那粮食是不是得等交了再给?”
“压一半嘛,之后的等阿妈你交了再给,”姜青禾也只能说出这个折中的办法。
这对于他们来说都能接受。
第四天的时候,运粮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来了,没有到春山湾里,而是沿着草场的大道,一直到了冬窝子里头。
那成袋成袋数也数不清的粮食和干草让宁布当场哭嚎,那几个藏族牧民都拉不住他,搞得大伙一起掉眼泪,终于,终于不会饿肚子了。
当粮食装在勒勒车上,长老挑了好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出来,护送粮食回去。
要回去前,宁布眼睛通红,他跟姜青禾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一种花。”
姜青禾笑了笑,“是白玛吗?”
白玛是藏语里莲花的意思,也是姜青禾为数不多知道的,对于藏族来说意义重大,代表着圣洁。
她可不是自恋,而是就认识这个。
宁布摇摇头,“不是,是报春。以前额们住的那雪山有一种花,春天还在雪里时它就开了。”
“它一开,额们就知道,春天要来了,冷死人的冬天要走了,所以这个花额们也叫它,看到就会掉眼泪的花”
“你就是额们部落的报春。”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报春花带来了春天,而姜青禾带来了让他们能度过冬天的粮食。
姜青禾愣住,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告诉她,看见她就要高兴地落泪。
她此时心里除了有办完件大事后的轻松,还有数不尽的愉悦,她知道来自于哪里。
而有了粮食,宁布身上的担子终于轻了很多,枯瘦的脊背也不再弯曲,他坐在勒勒车上,带着粮食穿过草原,而在这漫长的路上,他们途经了很多部落的驻扎地。
有人熟悉他的遭遇,看到那满车的粮食,忙跑出来问,“粮食,草,宁布你们不是没粮了吗?”
“宁布,你哪来的粮食,天呐,你富了吗?”
宁布大声地告诉他,“是歇家给额的!”
“歇家?”
“是啊,草原的歇家。”
从这一天起,草原歇家这个词,出现在了众多小部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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