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牧羊犬
在去年, 一亩地出稻谷最多的人家是三石左右,那对于种了十几二十年的庄稼户来说,是驴在屁股后头追也撵不上。
可今年,各家割了成簇的稻, 在谷桶里打, 土长专门让人拿了升斗来, 好好量一次粮食。
用斗装稻子称量时,女人地里的稻子也不捡了,男人扔下锄头,不管那刨到一半的稻秧子,只管凑进去瞅。
量的是今年稻子出的最少的李老汉家, 三蛋子忙问,“多少石, 瞅着可比去年还要多, 咋就落了个最末呢。”
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 土长难得开怀大笑, “这里有一石五!”
一石五在上一年是啥概念, 姜青禾想,她去年照料了小半年, 一亩地才出了一石三的稻子。就这她还不是最少的, 更少的将将吊牢一石。
但在今年却大变样, 最少的都有一石, 两石出头的人家仔细数数也有十来户, 最多的高达四石,让人惊掉下巴。
徐婆子面上自得, 言语谦虚,“鸭粪肥田, 俺放了二十来只鸭子嘞。”
不出所料,她明年的鸭子也不愁卖了。
当然姜青禾没有那么好的种地水平,也种不出四石的稻子,她比去年翻了个倍,出了两石七的稻子,这叫她属实觉得不可思议。
她一个种地的苦手,刚开始插秧都能在稻田摔个底朝天,稗子和麦子傻傻分不清,连啥时候上肥、追肥也不知道。
经过一年多,她居然能种出两石多的粮食,姜青禾站在竖满稻茬的地里,她茫然四顾,突然很想徐祯。
这是两人一起种的。
这时蔓蔓在地里捡了一把稻子,手紧紧护住稻子,还要低头绕开那些稻茬,然后稻子捧到姜青禾面前说:“娘,看我的捡的!”
“我要捡得多多的,喂小鸡仔吃,”蔓蔓攥着手里的稻子,她要姜青禾帮她放进背着的小包里。
她说的小鸡仔也不是家里养的,而是姜青禾从王婆那里买来的三四只,放在童学里给小娃养的。
“那你捡,累了歇会儿,喝点水,还有放那的甜糕记得吃,”姜青禾给她擦擦脸上的汗,嘱咐道。
蔓蔓只顾着点头,她将脑袋从姜青禾后面探出去,兴奋地招手,“小芽,二胖!”
两个胖乎乎的娃拿着小口袋乐颠颠地跑过来,“蔓蔓!”
小芽边跑边往外掏,她挥着“俺来喽,快吃快吃,吃饱干活呀。”
她拿的是一个花锅盔,印了花样子,油亮油亮的。蔓蔓捂着装了油炸蚕豆的袋子跑过去,三个娃欢天喜地蹦跳了会儿。
然后排排坐,小芽掰花锅盔,其他两个眨巴着在等,双手合拢伸出,等着她将锅盔放到自己手上。
在大人看来极没有出息,跟拉枣杆子(要饭)的似的,肯定要狠狠打手心。
可蔓蔓会说:“我就是很想吃啊,想她分点,嘴巴说不出来的,它要流口水的。”
得了花锅盔,几个娃埋头一顿啃,啃完太饱了,吃饱不想干活,就找了田缝躺着,被旁边路过的大婶笑话,说哪来的三只小猪崽。
吃饱歇够后,她们才开始捡稻子,从一开始在蔓蔓自家的田里捡,后面边上的大伯吆喝:“蔓蔓,今年到叔公的田里拾稻子喽。”
蔓蔓早不记得之前稻子熟成时,她趴在田垄边问隔壁大伯能不能到他家地里捡稻子,大伯没答应,反问能不能去她家捡。
可这会儿,她被请着去捡稻子了。
一时三个娃雄赳赳气昂昂地想要一脚跨过田垄,跨不上,灰溜溜老老实实地从田边上往外走。
“娘,你别等俺哈,俺要去干大事嘞,”蔓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姜青禾好笑,“那晚上不用给你留饭了是不?”
“不成的,不给俺留饭叫使黑心(使坏),俺得回来吃的,俺还要喝鸡蛋汤阿,”蔓蔓操着浓重的方言味,试图往大人那话靠拢,说完一手拉一个,一蹦一跳走远了。
姜青禾望着她的背影,有点感慨,小孩长得太快了,一眨眼有了许多好朋友,不再赖着大人。
每天吃了饭,后门就有三五个小娃蹲着,等蔓蔓一起玩编花篮,边唱边蹲,又或是搭城门,两个娃手举起来,掌心对掌心,过的人一边喊,一边伸手劈,大摇大摆过城门。
姜青禾总怕出的太远不安全,让她们在后门墙那空地上玩,要是有点啥事,喊一声也听见。
还专门给放了几把长凳子,另有张小桌,可以叫她们玩累了坐下来歇歇,相互分吃东西。有时候姜青禾会煮甜汤请她们吃,她们就更喜欢来找蔓蔓过来玩了。
后门那一方小天地每天都有欢声笑语的,除了姜青禾做活会搬出来看她们玩外,苗阿婆和李郎中也会特意搬了凳子,手里做着挑棉籽的活,耳边听几个娃在笑。
只是眼下总难免感慨,姜青禾继续捡稻粒,这会儿背着谷篓走来的宋大花嘎嘎乐,“你家蔓蔓梳个毛角子(辫子),还干啥大事去嘞?”
“三伯那邀她去拾点稻子哩,”姜青禾开玩笑,“叫她也哄伴去你地里拾点?”
“来嘛来嘛,”宋大花摆摆手,“给她捡,从谷筐里给她几升吃吃都行。”
再也不是早前还要拉上两个娃,在姜青禾的地里,趴在地上一寸寸土地搜寻过去,甚至试图扒开裂开的土层,去捡掉下去下去的稻子。
可这一年走过来,宋大花虽然还会仔细捡谷粒,拥有两石稻子,能换将近十石麦子的她,自然不会再那般抠抠搜搜的。
赶来的虎妮喊,“那分几斗给俺吧,俺老不爱吃散饭馇馇了。”
“长得莽,想得美,”宋大花抬手捶了她一记,“只有掉地里的,你要拾了,分半给你。”
“亏杀了俺想着,今年收了粮能大方些,没成想还是这鬼里鬼气的,”虎妮呸她。
姜青禾也不打圆场,只顾着笑。
到了将近黄昏,没有夕阳只有点点白云的天,各家要运稻子回家去,晒在戈壁滩上好换粮。
这会儿蔓蔓才红着脸,吭哧吭哧拖着一小袋的稻子回来,她喊:“娘,你来搭把手嘛。”
“嚯,这老沉,哪来的?”姜青禾一提起,估摸了约有个十斤上下,小一斗了。
蔓蔓拍拍自己勒红的手心,挨个数,“大山伯伯叫我去捡、三虎拉我去他家地里,还有徐婆婆、花婶婶,她们捡了给我的。”
“我不给小鸡吃了,毛杏姨姨说小鸡不吃太好的,娘,这给你,你给我差的。”
蔓蔓玩得实在高兴,她说:“明天我还来。”
姜青禾可不敢让她再去别人地里捡了,平白占人家的便宜。
不过她欣慰地想,连稻子也愿意叫外人拾了些去,眼下这日子算是起来了。
蔓蔓的这袋粮食,姜青禾晒了会儿后磨米,叫蔓蔓尝了来自各家新米熬出来的粥,配上炒的油汪汪的鸡蛋,吃的无比满足。
其他的姜青禾只晒了还没磨,她想等着徐祯回来一起吃。
秋天除了不下雨,日头很不错,稻子晒了两三天就干巴了,茫茫戈壁滩铺满了各家的高粱篾。
收粮的时候,老把式会拿铁锹铲起稻子,迎着风口一抖,那草屑沙土都扬了出去,只留下稻子,他们管这叫戗粮食。
今年还多了一步,排队在办事的屋子旁边用谷风车。
大伙惊奇极了,看着相当干净的稻子倒进去,转动那摇柄,沙土稻皮草屑就从边上的风口扬了出来,堆在木板上。
比起迎风扬场的还要干净。
以至于叫来看粮的伙计抓了好几把,也瞧不出太大的沙粒,他说:“你们这是用筛子筛的吧。”
“哪呢,”有人自得地接话,“这不是湾里搞了架南边来的谷风车,贼好用,怪道人说南边好嘞,那脑子真活泛。”
“嘿,你们湾里这玩意也能搞到手,去年来还戗粮食的吧,今年这竟也有了,”伙计捏紧了袋口重新缠绕,语气全然透着不敢相信。
“这算啥嘞,等明年你来,俺们这又跟今年不同喽,”那汉子面色平静,要是话语中尾音没那么上扬的话,也许伙计真信了。
伙计啧啧几声,又问,“今年稻子属你们这最好,一斗能换五斗麦子,八、九斗糜子,指定都换了吧,哎呦还是你们这里好,今年过冬粮食是不用愁了。”
难得听有人说他们山洼子里头好,那汉子心里美得很嘞,只脸上不能丢丑,摆摆手道:“旁人俺不晓得,俺家要留一斗稻子的。”
“做啥去?过年走亲?”伙计说。
“啥呀,留着猫冬吃几顿,俺们还没尝过这白米饭啥味嘞,今年稻子产得多些,叫家里人补补嘴里的亏空,”汉子憨憨笑道。
伙计便不想说话了,娘嘞,这地里刨食的,惯常恨不得全换了糜子,这会儿说要吃白米了,莫不是天上下红雨。
之后又碰见好些人这般说,伙计从惊住到麻木,不晓得他们哪来的底气阿。
他都忍不住要艳羡了,在粮商手底下做活,白米也只能一两月吃一顿。
隔日粮商车队进了春山湾,往前七八辆尽够了,如今来了十几辆,每一辆车叠满了粮袋,每车三头马骡子拉着,才勉强不算吃力。
也就是如今春山湾的众人才有丰收的实感,他们信奉一句俗语,“割到地里不算,拉到场上一半,收到家里才算。”
但凡没到他们手里的粮食,那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
可眼下他们真切看到了一袋袋的粮食。
娃热烈欢呼,围着粮袋又蹦又跳,被自家爹娘一把薅回来,可一点没发火,早就乐得脸上皱纹深深。
有的妇人跟娃说:“娘领了粮,给你做白面条吃,不掺高粱面、黄米面了,叫你吃个够。”
也有的说:“糜子换些,其他换麦子,麦子好吃。”
这时丰收的喜悦渐渐传染到每一个人,他们以前最怕过冬,这里的冬春漫长,二三月青黄不接,土地上冻未化。
从入冬开始到春四月,一家子七八口,多的十几口人要靠这些粮熬过四五个月,从不敢吃饱,生怕断顿。
可今年收了稻子,家里人多的,全换上糜子,压根不用算,加上留存的麦子和高粱还有荞麦等粮食,一日两顿的饱饭能撑到开春。地里劳作后,到时新菜长出,野菜蔓发,山野的馈赠又能让他们度过五月,直到六月麦子收获。
也许今年开了春,大伙见面一瞧,第一句话就是,嘿呦,胖乎了。
代表着猫冬时吃得好啊。
忙忙碌碌的换粮中,粮商腆着大肚走来,他长叹般感慨,“你们这村可算好的,大伙竟有留稻子的。”
姜青禾笑了笑,“日子总要有点奔头的嘛,不然辛苦大半年,年年种年年割,全都换了出去,活了大半辈子都还不知道白米饭是啥味,可不亏了。”
她觉得这样可好了,人有奔头有世俗的欲望,才不会觉得日子难过啊。今年想着吃白米饭,穿花衣裳,明年奔着油盐糖走,后年想学几个字又或者是听场戏啥的,这不挺好。
粮商听乐了,“你说得极是啊。”
他又问,“今年你换多少稻子?也只要麦子不,别的稀罕货要不要?”
“换个一石吧,啥稀罕货,”姜青禾来了精神。
“稀罕货好些了,俺今年另倒腾了其他买卖,”粮商压低声音,“那白盐你要不?不是那粗盐,吉兰泰来的细白盐,老好了,一点不苦嗖嗖。”
姜青禾眼神一亮,但她假装不急,缓缓地说:“咋个换价?太高了我也是吃不起的。”
青盐里略带些苦味,她已经很能接受了。
“还能坑你吗,一斗稻子给你算五斤的盐,”粮商加码,“还有那个沙糖、冻糖你要不,南边那白花花的糖,贵肯定是比那黑糖要翻个倍,可它甜阿。”
姜青禾对他说的沙糖和冻糖很陌生,粮商干脆找了个空地,避着点人拿了些样子货给她瞅。
嚯,她一瞅,这不是白砂糖和冰糖吗。
她兴冲冲地说:“换!”
要知道这里卖糖葫芦的,那都是用红糖糖浆,也就是甜菜汁熬出来裹的,连糖霜也是黄色的。
不能说不好吃,只能说不太合她的口味罢了。
除了这三样调料外,姜青禾还换了一大筐的花生,这花生本地虽然没有种,可西南那边很多,价格也算不上贵。
但是调料用了好几斗麦子,要是旁人知道指定说她苕,可姜青禾却望着盐,突然想起那时,她从麦子地里回来,跟徐祯说想要换蒙人的那边的青盐。
她其实怀念的是现代的细盐,可现在她在这里也拥有了磨的细细,白生生的盐。
夜里点蜡烛洗花生的时候,蔓蔓说:“给爹留点不?”
“谁晓得你爹啥时候回来,”姜青禾说。
可不久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熟悉的“苗苗,蔓蔓,睡了没?”
蔓蔓阿地大叫,她摸黑忙跑,“爹,爹,你等着我给你开门嗷。”
姜青禾忙拿起蜡烛往外走,此时蔓蔓已经拔了门栓子,她还没有扑进徐祯的怀里,有一道黑影蹿了过来,汪汪的绕着蔓蔓叫唤,十分兴奋。
“啥呀?”姜青禾看不清楚,只知道是条狗。
徐祯笑道:“牧羊犬阿。”
“阿啊啊啊,爹,它尿了”,蔓蔓大叫。
这只来自蒙古大部落的牧羊犬,在新家的第一个夜晚,留下了它淅淅沥沥的印记。
第112章 花生甜汤
在蔓蔓一声大喊后, 这只还是幼崽的牧羊犬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嗷呜一声。
它实在是黑,又加上夜里来的,一团灯光不足以看清它的样子。
“我不是在凶你噢, 不能乱尿的, ”蔓蔓不敢摸它, 挨在姜青禾旁边小声解释。
这会儿她连离家已久才回来的爹都忘记了,只顾着往地上瞅。
徐祯无奈,“它刚来那几天也不这样,等我来拖。”
姜青禾刚想说点啥,外头响起车轱辘声, 有人喊:“徐哥,东西给你卸哪里啊?”
“啥东西?”姜青禾举着蜡烛跟他走出去时问。
徐祯拉开了大门, 他说:“是织布机和纺车, 还有些东西。”
他没来得及多说几句, 外头在催他, 夜里冷风肆虐, 冻得直跺脚。
徐祯让他们把织布机和纺车搬到了木工房里,说要留他们吃点东西再走, 那些工房做活跟着回来的几个小子忙不迭跑走了。
他回去时姜青禾已蘸湿了拖把, 拖完了地, 老实小狗窝在桌边不敢吱声, 蔓蔓也没胆子摸它, 只是搬了小凳子坐它旁边。
“它跟现在的天一个颜色哎,”蔓蔓说, “都是黑达麻糊的。”
她语气逐渐兴奋,“叫它黑达好不好?”
“好…吗?”徐祯犹豫着半应下来, 把目光看向姜青禾。
姜青禾理着徐祯带来的一堆东西,她想了想说:“你喊几声,它要是应你了,那你就喊这个名字吧。”
蔓蔓立即说:“是这样叫吗?”
她学了几声狗叫,小狗也呜呜跟着低喊起来,然后蔓蔓喊:“黑达!”
小狗摇摇耳朵,它不懂,蔓蔓认真给它解释,“黑达是你的名字,叫你要应的。”
狗不懂啊,小狗往前伸爪子。
蔓蔓挠脸,她问徐祯,“哦豁完蛋了,爹你买了条傻狗。”
徐祯跟姜青禾一起拆东西,他笑道:“它是蒙古来的,应该讲蒙语来着,我喊一声,看它应不应。”
在蒙语里,黑叫哈日,徐祯现在说的蒙语虽然还有磕绊,但是交流已经基本无问题。
只听他喊了几句,小狗迟疑的,而后坚定地汪汪叫一声。
从此这条蒙古牧羊犬,在到新家后的第一晚,有了大名黑达,小名哈日,取决于蔓蔓咋叫。
蔓蔓在叽里咕噜跟黑达说话,教育它不能乱尿,为了说这个事情,她甚至还扯出了她知道的毛蛋家第三个弟弟,三岁还尿炕的事情。
完全不知道,她自己之前也尿炕,要不是这对父母瞒着不说。
黑达当然听不懂,它只是静静趴着,偶尔伸出爪子勾勾蔓蔓的鞋子。
一娃一狗待着,姜青禾指指地上沉重的袋子,“你咋还买了粮食?”
“这啊,一袋是糯米粉,一袋是糯米,”徐祯低头在拆麻绳,“领了工钱,南北货行那里能换,一袋虽然比白面要贵上百来个钱。不过我想着过年总得吃点汤圆,再蒸点糕,就换了点。”
“我都是瞎换的,你不在旁边,主意也没人拿,只能挑几样了。”
要知道以前徐祯好些事情他是不插手的,刚接了人做大轱辘车时,定价也定的磕磕绊绊,找人要了东西还得期期艾艾问姜青禾,有没有要亏。
如今出门在外不能这般做了,不过回了家,他当然还是得说得问的。
“做了不到一月,也没发多少工钱,咋连狗都买了,”姜青禾埋怨他,其实也心疼他在那不知道一日日做多少活计,指定不轻松,做着累呛人的活,还得往家里捎带东西。
徐祯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晚些跟你说赚了多少,我本来想买驴子和牛的,体力差一点的六七两,好一点的得十两往上,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没买。”
“走出来看见有蒙人卖狗,是牧羊人家里大狗生的,也会跟着放牧。我本来不想买的,可是人说不买没人要,家里养不活,这个冬指定活不下去。”
那时刚出生才一个来月的小狗,眼睛乌亮,全身黑乎乎只有四肢是黄的,老实得很,趴在角落瞅着人,也不喊叫。
即使主人要卖了它。
徐祯于心不忍,当时想着可以给蔓蔓做伴,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说:“养好了,你有许多羊后,让黑达去给你放牧。”
姜青禾估摸着黑达那小小一团,终于笑出了声,“挺好的。”
其实她见徐祯回来高兴是高兴,她绕着手指上的麻绳,终于问出了口,“啥时候回去,管事说工房很忙,是不是明儿个就回了?”
“哪啊,”徐祯坐下来,“可以歇个十日,不是说做那油布大伞吗,还没做完,我领了回家来做。加上管事知道我家就这几口人,秋收地里忙,没个壮劳力在身边总不像样。”
其实管事压根不肯放人走,这织布机正是各家染坊要的最多的时候,他要走了,好些东西没那么快能做完。
只是徐祯在走前没日没夜赶工那些要用的脚蹬子,一日最多睡两个时辰,又教会三德叔和他的几个徒弟咋做他该做的部分,有了这一批抵上,管事才勉强让他回去十日。
听到这话后,姜青禾明显不似刚才那样低沉,她兴冲冲地拆起了一袋袋麻纸包,扭头跟徐祯说:“今天你回来的正巧。”
“咋说?”
姜青禾语气上扬,“今年收了两石七的稻子,找粮商换了好些东西,还换了一筐花生,等会儿剥一点,熬花生甜汤喝。”
“啥,收了两石七的稻子,我们家的地出息了,”徐祯不敢相信,就那上年勉强长了一石三稻子的地,今年遭了虫竟还能翻个倍。
姜青禾笑他,“傻了吧。”
“这话要不是你说,换个人来我指定不信,得亏你鸭子放得好,稗子拔得好,不然它哪能长这么多出来,”徐祯拍马屁。
姜青禾拍他一掌,又拉起他,“走走,看我还换了什么。”
两人手牵手摸黑去了灶房,索性今晚有月亮,窗户外头进来的光打在地上,不至于叫人看不清路。
姜青禾用筷子插进罐子里,沾了点盐末叫徐祯尝尝。
“是咸的,”徐祯咦了一声。
天知道,在这个咸要跟苦挂钩的地方,能吃到纯咸不掺苦味的盐有多难,而且盐粒细腻,并不粗剌剌的。
“还有还有呢,你吃,”姜青禾从下午憋了一肚子的喜悦无法发泄,此时全倾泻出来。她不能跟宋大花和虎妮讲,更不能跟苗阿婆和四婆说,她们没有办法理解用几斗稻子换盐换糖的行为。
她只可以跟徐祯说。
徐祯尝了白砂糖,颗粒都很大,比以前的冰糖又小很多,不同于甜菜那种熬出来的略淡略清甜,这种是浓郁的甜。
更别说冰糖,没有规整的形状,全是敲碎的小颗粒,拇指头大小,塞进嘴里甜得很。
而徐祯吃了糖说:“有了糖能吃烤糖饼了,我还买了芝麻。”
“好啊,等会儿就和面,你累不,歇会儿去,”姜青禾问他。
徐祯摇头,“不累,我就想跟你多说会儿话。”
两人许久未见,就蹲在厨房地上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从姜青禾自己卖皮子的事到之后收了好多东西,全都吐露个干干净净。
然后她就能听见徐祯夸张地说:“苗苗,你可真是人里的条梢子,好似像天上的鹞子。”
说道后面还唱了句花儿,闹得姜青禾哭笑不得。
徐祯讲起他自己来,属实是没什么好讲的,枯燥的木工活计,整天都是嘎吱嘎吱锯木头的声音。
他唯一能讲的也就是些别人闹笑话的趣事,已经他是如何靠着改了脚蹬子,赚到十两银子的,虽然买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有八、九两了。
姜青禾呆住,她拍手说:“木木,你可真厉害啊。”
“姑奶奶,你别叫这个名字,”徐祯立马压低声音说,他很羞耻。
“走走走,去看看那织布机,”姜青禾推他。
两人大半夜不睡觉,在那织布机旁踩脚蹬子,姜青禾自然是试过湾里那几架织布机的,很笨重得用很大劲。
就算那常年干惯农活的妇人也吃不消,一日坐那,腰胀得压根受不了,疼得直抽抽,连虎妮试了半个时辰,脚也开始发抖,累得微微打颤。
可这会儿她踩下去很顺畅,一点没有滞涩感,轻便到她现在想拿了棉线,织几段试试了。
她拉着徐祯到处开裂的手指,很认真地说:“你真的真的做了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别人记不住没关系,我会肯定会记得,给你写在纸上,装在本子里。”
两人都为对方深深骄傲着。
当然两人已经完全忘了蔓蔓,直到蔓蔓睡眼惺忪地过来问,“黑达睡哪里呀?”
姜青禾才去带蔓蔓睡觉,徐祯拿了旧毡布在门边上给黑达做了窝,至于上厕所,先领着去外面走了一趟,废了好大劲让它上了才回来。
哄了蔓蔓睡着,两人蹑手蹑脚出来,在蜡烛光底下剥花生,有说不完的话。
到徐祯剥花生,姜青禾揉面,忙活到很晚,才回炕上歇着。
第二日起得稍晚,徐祯搬出个旧炉子,是个底部破裂的陶缸,很厚实,压根不怕火烤。
他开始烤糖饼,各裹了白糖和红糖,做成长长的鞋拔子形状,洒在芝麻,贴边用炭火烤。
在炭火的不急不缓烘烤下,饼的表面渐渐鼓胀起来,逐渐金黄,他用洗了的火钳子夹出来。
膨胀的饼皮立马回缩,此时要是掰开,会流出透明的糖浆,而红糖饼的则是附着里头的表皮上,一口咬下,甜得刚刚好。
小炉子上炖的花生甜汤也在咕嘟嘟起泡,熬的汤汁奶白色,花生仁虽然软了,却有那股脆劲,汤汁清甜可口,很解腻。
徐祯夹饼子,舀汤时,姜青禾正在给新来的小黑达喂食,家里还有肉,切了一小肉煮熟,一点点菜,给它还单独煮了个鸡蛋。
这种自古就护主,据说凶猛,时常安静的犬种,黑达头一次展现了勇猛的吃食能力,吃着吃着直接将好好的盆子顶翻在地,猛舔地上的肉和鸡蛋。
蔓蔓打着哈欠进来看到它打翻盘子,尾巴狂摇的场景,她停下打哈欠的动作,蹲在地上歪着脑袋说:“哎,黑达好傻呦。”
“跟小芽家里的弟弟一样,不吃碗里的,就要吃掉桌子上的。”
“哎呀黑达,你要当条好狗知道不?不能跟小五学,”蔓蔓语重心长。
黑达舔完地上的吃食,它围着蔓蔓转圈圈,汪呜汪呜叫个不停,直到蔓蔓在徐祯的鼓励下,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它。
蔓蔓惊奇,“毛毛的,好舒服哦。”
自此之后黑达老是跟着蔓蔓,去上童学送到门口,甩着尾巴疯摇过来接她下学,蔓蔓则很骄傲地跟大伙说,这是她家第四口人。
当然眼下它还只是一只听不懂话,一听不懂或者说又乱尿被训,就跑到自己的窝里趴着,两只脚摆在脑袋前,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
弄得姜青禾直呼徐祯上当受骗,这压根不是小可怜,是小祖宗。
在这位小祖宗到家第一日时下午,徐祯用篦子给它梳毛,找找身上的虱子,蔓蔓伸手摸摸黑达的头。
她很喜欢喊黑达,一遍遍喊,有时候黑达会给她点回应,更多的是懵懂而无辜的眼神。
在姜青禾预备带黑达去草原上看看时,这天傍晚,巴图尔骑了马跑来,气喘吁吁地告诉她,“今年羊客来了草原。”
在时隔两年多之后,今年羊客踩在秋初前到达了草原。
第113章 羊大户
羊客本不想来平西草原, 在他们过去多年的印象里,这个土默特小部落的羊瘠瘦,皮毛打结,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暗疮。
虽说正宗蒙古羊耐粗放, 跟着游牧, 冬天能扒雪吃, 可跟那种精细养出来,几个月来上膘出栏的羊来说,真的比不上。
要是想与其他羊配、种,极难挑出几头合适的羊。
今年也不是专门过来,而是想从这里抄近道, 去更大的部落物色羊群,顺带瞅一眼。
结果羊客拉着空荡荡的车子, 在进入平西草原的大道时, 一群人怔住。
高个子羊客记性很好, 他伸手在如今开了道的地方比划, “俺记的, 这地方原先没得路,到了秋草都黄得死掉了, 边上还有好些大石头。那时这路难走的要命, 一个个水坑填也不填, 往上数三年, 俺还在这里摔了手。”
“俺也记得, 那路让车轱辘都陷了进去,俺们拔拉好半天, 结果那年就从这带了二十头羊走,亏大发了, ”老头抽着旱烟,远眺那片草原,想起的尽是不愉快 。
胖子蹲在地上,抖抖身上沾的土粒子,“进去瞅瞅呗,没想到才一年没来,咋这路都开出了呢。”
他们下车牵着马走在黄土大道上,路平坦好走,很宽,至少像他们这种专门拉羊的大底盘车,也能轻松进入。
在木栅栏的后面有不少草垛子,甚至插了草人,他们赶车骨碌碌的声音很大,惊的上头啃食草粒的沙鸡和其他鸟类呼啦啦飞起一大片。
“搞啥子名堂?”胖子不解。
老头呼出一口旱烟,抖抖剩余的一点烟灰,他瞄着沙鸡飞过的地方,悠悠地说道:“秋天鸟迁到南边去了,这草原上还有这么多鸟,好啊。”
胖子嘟囔 “好啥呀三叔。”
“咋不好嘞,这会子没了草,鸟越多越好,”老头敲了敲栏杆,一副小辈半点不晓事的表情,“你扒开土瞅瞅就明白,底下生了多少虫卵猫冬,等天暖开化钻出来啃草茎。就像那蝗虫,最爱夏秋时产卵,这往下挖肯定有它的虫卵。”
“有了鸟,它用爪子刨了土,翻地里的虫子吃,死在这里的啥鼠兔、地老鼠它们也会吃,吃了就拉,鸟粪肥地阿。”
老头摸了摸胡须往前边走边说:“俺才说好啊,这明年的草长势不得了。”
要是春天草长得好,刚熬过了一冬的羊能快速上膘,补足冬天掉下的肥膘,到了夏秋就更不怕病了。
但如果草长得稀稀拉拉,嫩草萌发得晚,那羊本来一冬都在掉膘,春补不足,夏季天热绵羊肯定遭不住,山羊也受罪,总得折上一批。
常年在草原上走的老头才会感慨,比起路来,这留鸟的举动更让他吃惊。
这趟原本只是顺道来瞟一眼的行程,从进了草原后,就变成了专门往蒙古包走的,他们此时从兴致恹恹到昂扬,想瞅瞅今年的羊是不是也跟着草原大不相同。
他们顺利到了驼队驻扎的帐篷,绕到了蒙古包旁,也顺利见到了牧民,但不顺利的是,没有看见羊。
牧民对他们虽说热情,却没有早前那种大老远就惊叫欢迎,甚至在边上玩跷跷板的小孩,也只是瞟了几眼,又高高兴兴玩自己的去了。
全然不似以前,一窝蜂围过来,挨在自己爹娘的旁边,仰头瞪大眼睛瞟着他们,走到哪跟哪。
羊客一头雾水,他们享受到了牧民的奶豆腐、咸奶茶还吃到了风干肉,这往常是牧民招待贵客的,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直到他们提出要去看羊,牧民们齐齐摇头,他们说:“得等歇家来。”
“啥,你们找了个歇家?”胖羊客惊呼,早些年这群牧民啥也不懂,挑了错处压价,也只会跟在旁边小声说再涨点吧。
这会儿来了个啥歇家,胖子咽了口唾沫,跟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和眼里瞧到了凝重的神色。
不管这歇家是啥角色,都意味着买羊无法再按照他们的预期,用两三块砖茶换一头成年壮硕的羊了。
老头忍不住想再吸口烟,他说:“那你们去找歇家吧,俺们等等。”
三个羊客以为很快能见到,但等他们把草原看出花来,视线钻透土层,从晌午明亮的日光盼到入夜,也没有盼来所谓的歇家。
第二日在胖子要发火质问时,才看见那条蜿蜒曲折的大道上,有马骡子吁吁的喊声,他们看见了车,那是一辆棚车。
赶车的是穿羊皮袄子羊皮帽的青年。
等车停稳,高个羊客走上前,他理理自己的羊皮袄子,带上点笑说:“歇家是不,来里头坐,俺们谈谈。”
徐祯跳下车准备栓缰绳,他闻言扭头看过去,摇了摇头,“我不是歇家。”
高个子羊客哦哦几声,摸摸鼻子,此时棚车里跳下一个面老长了不少白胡子的老头,他立即大迈步还小跑了几步,上前很确定地说:“歇家,你昨儿个咋不来,俺们等了你好久嘞,走走走,屋里坐会儿去。”
“啥玩意歇家,俺个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折腾起这玩意,看清楚些,俺是羊把式,”羊把式脾气一如既往地直,嫌弃地瞅着对面那个眼神不好的羊客。
娘嘞,这年头得了麻眼病的都能出来当羊客了。
羊把式甩甩手走了,留下高个子羊客在风中凌乱,啥玩意呐。
棚车里又跳出个小娃,他下意识看了过去,小娃抱着条黑不溜秋的小狗,她艰难地伸出手摆了摆,一脸严肃,“我可不是歇家,我是来草原走亲戚的。”
高个子羊客抹把脸,他没疯好吗。
一重重打击下,等他看见从棚车里下来的年轻妇人,他说:“俺晓得了,你不是…”
“我是草场的歇家,”姜青禾语气清晰而坚定地告诉他。
“阿!啥?哦呵呵哈哈,”高个子羊客用了三个语气词,来表示自己内心的波动。
娘啊,他们牧民咋没说是个女歇家。
“昨儿个叫事给耽误了,这才没来成,你们别见怪哈,”姜青禾也不管他的震惊,言笑晏晏地说,“晌午在这我做东,大伙一块吃顿饭,羊反正就在羊圈里,跑不了的。”
胖子爱吃,没等其他人婉拒,他立马说:“那感情好,晌午吃啥?不会又是咸奶茶配风干肉,好吃是好吃,嚼的人腮帮子疼。”
他这会儿还觉得这女歇家人怪好的嘞。
老头真想抽他一巴掌叫他醒醒,别被点吃食冲昏了头脑,高个子羊客还呆呆站在那。
等待吃饭的功夫,姜青禾坐在蒙古包前的小矮凳上,跟他们套近乎,“我听说羊客可厉害了,羊队也多,从塞北这一片开始收羊,一个镇能收二三百只。叔,你们指定更厉害是不,三个人都出来收羊,还年年不落地来。”
“那你们这收了羊,都是宰了还是做啥?”
胖子闻着旁边蒙古包传来的炖肉香味,他一抹哈喇子,准备一五一十告诉她,“咋会都宰了,宰了那羊也不往鲜货上卖,俺们会把羊…”
他话说到一半,身上的肉被拧了一把,疼得他五官扭曲,知晓犯了忌讳,不敢细说,只匆匆以“还有羊拿来配种”结束。
其实他们三个是羊队的分支,每个镇都分三个人去收。
收到的羊一部分作为肉羊,不鲜卖,而是运到上郡的腊肉坊,腌成腊羊肉,再分派给底下的腊肉客四处叫卖。
进了腊月开始卖的最好,那边人过年少不得油饼腊肉罐罐茶。
另外一部分品相特别好的,会赶在秋末大雪封路前,装在牢车里,运往西南和其他品种的羊进行配种,来得到更好更为稳定,更耐粗放或是肉质更好的羊种。
但是羊客一般不对外细说,只说收了羊宰杀零卖或是配种。
即使以匆忙的话语结束谈话,姜青禾也照旧笑呵呵的,继续她第二个问题,“那你们收了做肉羊和配、种羊的价格肯定不同吧。我刚做歇家没多久,也不懂你们这行的规矩和定价。”
“我先说说我晓得的,那个镇上牲畜行晓得不?”
三个羊客点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名堂,只是莫名不敢在弯着背,悄悄挺直,靠在那椅背上,有个依靠。
“他们也收羊做种羊,公母羊价格是不一样的,好的公羊十块砖茶,母羊更贵了,尤其是羊产双羔中的母羊,它以后极大可能也生双羔,这价能到十五块砖茶,算成麻钱的话,估摸着公羊要七、八两银一头了。”
三个羊客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没说话,其实按正常羊价来说的话,这个种羊的价格是合理的,它肯定比好皮子要贵上许多。
选种很重要,一般得选体型大,体质要好,基本不生病的羊种,而且公羊发情期要早,母羊五六个月能育羔的。
好的公羊和母羊在第一次配、中后,产下的羊羔身上就会带有好的部分,如发育期比别的羊,更早能投入跟其他羊配、种,以及产羔多,抗病性好等等。
所以作为优秀的种羊,即使公羊要价到十五六块砖茶,换成六七两银子,羊客也会点头答应。
可前提是,羊足够好。
老头在手上抖了抖烟丝,语重心长地说:“往常在你们这买的可都是肉羊,没有几只能做种羊的。姑娘你得知道种羊跟肉羊差的价,最好的也就六七块砖茶顶天了,这跟皮子可不一样。”
“皮子你熟得好,大伙能摸到能瞧到,而且好皮子少,南边争着要,自然把价给抬上去了。可这羊又不同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俺们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十来个庄子,哪个庄子没有羊,莫说你贺旗镇了,就说这整个塞北,羊多的跟羊毛那样,哪家都有。”
“肉羊就卖不上价,好的就给你五块砖茶最多了,再谈这买卖也没法子做了,俺们到眼下连羊都没瞧见,谈多的也没法谈。”
姜青禾估摸了这个价格,其实按她之前去镇上拆分法的卖羊,得出来的价是不准的。后面她问过好几家屠户,不按一头定死了不管重要只给几个钱,而是称重。
一斤肉是三个钱,牧民的羊正常基本会有八十公斤左右,是四两八,换成砖茶应当是六块上下。
实在没卖皮子来的划算,这理倒是没法挑,羊皮就是要比羊肉贵。
能有五块砖茶也算是实价了。
羊客面对姜青禾跟牧民又不是一种态度了,他们对牧民时很随意,因为牧民不怎么去外面,更不了解市场中的价,他们咋说就咋说。
但跟姜青禾说话时,那又不同了,得提着心耳朵竖起,有防备心,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些,那些哄哄牧民的话,压根说不出口,大伙都明白那就是笑话。
姜青禾又问了好些问题,徐祯走过来喊:“吃饭了。”
胖子立马从凳子上弹跳起来,还摔翻了凳子,他一把扶起往里走,“先吃先吃,俺饿得不行了。”
他实在不想听羊客收羊的标准了,啥羊要啥羊不要的。
进了蒙古包那桌上已经摆了一大盆的水煮肉片,徐祯掌的勺,火辣辣的气味袭击着进屋子每个人的嗅觉。
这正对了老家是川蜀那边的三人,天知道他们这一路上都嫌塞北的菜不够辣,油泼辣子也跟闹着玩似的。
可这进来一闻,也晓得辣得还成,尤其还摆了白米饭,顿时刚还摆谱的高个子羊客,也不环抱着胸,而是扑在桌子上扒饭,不然等会儿就被那死胖子吃完了。
这实在太辣,徐祯不知道放了多少干辣椒下去,呛的人眼泪直流,没人能进去作陪,只有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吃完。
吃了这几个月来唯一辣的过瘾的菜,只觉得全身皮都展开了,浑身暖洋洋的,都不想动弹。
但就是这时,巴图尔来喊他们去看羊了。
牧民大的羊圈基本远离蒙古包,要走不少路,三个羊客频繁打着哈欠,羊把式嫌弃地撇开头。
到了今天要看的第一个羊圈,也是最大的羊圈,这一连排的棚子下有着几百头羊。
胖子剔着牙,他并不觉得牧民的羊能好到哪去,凭他多年来这收羊的经历来看,基本只有百来头里,只有十来只能收。
当然吃人的嘴软,他要压价,也得委婉些,不过等他进到羊圈后,他脸色从一开始的随意,变成了大张着嘴,又很快合上。
他赶紧去看其他两人,只见那表情跟他的也差不了多少,老头还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这一批羊头头膘肥体壮。
羊好不好,从吃食和趴卧的状态中一眼能看出来,这些都十分的精神,而且皮毛一眼瞧过去也不再暗沉枯黄打结,腿部结实,体型大而且好。
他一连看了好个羊圈,然后说:“今年的羊比以往的都要好些,只是作为种羊不算太好,勉强凑活着能用,价也给不了太多。”
老头指指最前面的母羊说:“你看这头母羊的乳、头部分就松弛,又小,在配种上不成,作为肉羊也不好吃,养着吃奶吧。”
“诺这头公的就更不成了,”老头伸手摸摸它的角,并没有明显躁动,说明比较亲人,他说,“做种的要能抵人,旁人没法靠过去,这才成。”
他这些毛病挑的都算合理,羊把式告诉姜青禾他说的在理,这些羊存在的些许问题,哪怕是丁点大的,有些也无法成为种羊,肉羊勉勉强凑合吧。
直到后面越挑越离谱,说到羊的膘情上,说有些还是瘦了些,容易病,还说有头母羊是不是疥癣。
姜青禾看不太出来,她在养羊上不是专业的,自然得听专业的人说。羊把式真的彻底发飙,可以说羊身上的小毛病,但是绝对不能说有病,这他爹他每头羊都看过的。
哪几头有没有病他能不知道吗?
羊把式指着那羊嚷道:“啥叫疥癣阿,不就是那羊身上长了虫,头颈这处长了白的,又称石头病。生了后肯定会瘦,之后得死。”
“可你瞅瞅,这哪是生了病的样子,膘又肥,体又壮,蹄子也有劲,你自个儿去瞅瞅那块东西是啥!”
老头被他吼的,当即不满地伸手去摸,结果摸到一大块结痂的东西,他伸手捻了捻,又闻了下,好像是盐。
巴尔图嗨了声,“这往槽底倒盐水时,估摸着它给沾身上了,也没管它。”
老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爬进去指起另外一头羊的毛病来,羊把式也不甘示弱,站进去跟他对吵。
吵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后面羊客老头败下阵来,他属实是没毛病找毛病压价了,有个比他更懂的羊在这,他说啥毛病也没有用了。
终于这三个刚来心思不正的羊客,被狠狠地摩擦过后,老头说:“挑羊吧。”
高个子羊客说:“挑吧挑吧,好好挑。”
意思是真的开始买羊,从扒开羊的嘴唇看牙齿,从牙齿看年龄,每一头都从头到尾的看过去,下、体是重中之重。
羊的牙齿决定了年龄,满口牙的是成年羊了,这种他们叫看牙口,五岁以上基本公母羊没法要了的,看母羊是否具有生殖能力。
羊客挑的很细致,以姜青禾如今一知半解的水平,只能勉勉强强理解,她只养过一头羊啊,而且养羊不是说跟看皮毛,抄点资料就成。
眼睛得会看,看羊的健康与否 耳朵听嘶鸣声对不对劲,手还要会摸,各种专业术语要能讲的上来,此时她还欠缺很多。
即使这三天她啥也不去干,就陪在这里挑羊,也还是看不来,到底哪种公羊算是前胸宽、嘴只要长一点点,额头宽的好羊。
但是她会跟羊客说:“今年这羊本来镇上五六家肉铺都找我定了,大伙说再等一等羊客吧。结果都给推了等到现在,你们要是不买,我照称重,一斤肉三个钱也能卖出去。”
“就算旁的铺子不要,今年冬还能做成风干肉,一斤三十个钱能卖,总比零散的卖掉要赚得多。”
她也不嫌臭,挨在羊圈旁边说:“大伙就是太重感情了。”
原本老头想再压压价的心思又被打消了,娘的,这年头怪事多。
之前牧民除了指望他们羊客买羊,其他还能指望啥,他们可能是卖不出去的,不然能至于有这么多的老羊吗?
可听了姜青禾的话,他一时猛地察觉,从进草原的大道开始,一切就全然不同跟以往不同了。
牧民不再愚昧到任他们肆意压价,而是有了靠山,有了帮手,会帮他们在挑毛病的反驳掌眼,会帮着要价,一遍遍地磨。
而且硬气得很,羊客要是挑的毛病太多,羊可以不卖,反正有的是人买,爱买不买。
要是以前他们不买就不买,能损失个啥,可今年真有点舍不得,有几头品相真的很好,错过了那夜里睡着想想都能拍自己一巴掌。
所以羊客们默认了姜青禾给的价格,在这个价格上,根据个别羊的问题退掉一些钱,关于这点,没扯皮多久。
因为姜青禾说:“这个价钱还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去卖给牲畜行,他们可能不想要肉羊,但一定不会拒绝种羊。”
她添油加醋,“谁会嫌种羊少阿,听说你们羊客那边还在配、种啥的,把大尾羊和其他羊配在一起,牲畜行也在搞这。这个价也还是不同意的话,那我还是卖给牲畜行,等着他们先弄出来。”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羊客,他们不就是想要育出几种好羊,让大伙都知道吗。
所以价格没扯太久,反倒是挑羊花了三天多,最终在这一批几百头羊里,他们挑了将近一百头的肉羊,三十几只的种羊。
没法子,今年这小部落的羊养得实在不错。
他们认栽,付出了有史以来最多的钱数,要知道之前挑羊,他们一头羊最多付三块砖茶,而今年最少的是五块,掏空了全部家当还得去镇上领钱。
他们满载着羊离开时,老头说:“你们草场俺们明年还会来的。”
这无疑是对草场牧民养的羊巨大的认可,而不是以前那种拿了羊留下一眼能数完的砖茶,还要说养的羊吃都费劲。
而牧民们面对着这成堆的砖茶,一袋麻钱陷入了沉思,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跟在做梦一样。
姜青禾也跟在做梦一样,羊把式居然说:“找个人到牲畜行来,俺教他点养羊的本事,你也得多看多学,不是每次俺都能给你掌眼的。”
姜青禾明白,她这次实在是投机取巧了,她只有一头羊,很多羊的病都看不出来,拿啥去跟羊客争?
靠她那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嘴吗,她沉思,得好好学啊。
当然她的沮丧是短暂的,在卖出这批羊后,她终于终于要有一群羊毛雪白卷曲,毛茸茸的绵羊了!
她年纪轻轻的就要当上羊大户了吗?事实上,她只能当个羊小户,凭借她二十来头羊的雄厚资本。
这个从上一年秋末的愿望,到今年秋突然实现了,她心里充实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这些都是她一步步走来,应得的啊。
第114章 水盆羊肉
在这个秋初的傍晚, 草原上有风吹拂,牧民们谈论羊,谈论一个词,叫哈布图, 蒙语里恰好的意思。
呼和说:“羊客来的时候好, 要是早点来, 今年秋毛少剪百来只。”
“是啊,没了百来只羊的毛,给图雅的秋毛得少好几个皮口袋,”乌丹阿妈说,她抖抖毡布。
那仁朝克图说:“确实刚好嘛, 剪了秋毛,今年种下牧草要收的时候来了, 把羊带走好些, 剩下的羊能长肥膘。”
吉雅笑眯眯插话进来, “额的羊刚好没奶水了, 他们来的好呐。”
“那更好的是, 没把给图雅的羊关到一处去,”都兰笑, “不然得多丧气, 好好挑出来的绵羊哟。”
这时众人会心一笑, 他们虽然无法估摸着到底能卖多少羊, 挑出了各家养的绵羊关在一处。
是时候得把羊交给它的主人了。
在这个秋风温柔, 天边远远有霞光的傍晚,所有羊群早早赶回羊圈, 而有一批雪白的羊从枯黄的草原上被牧羊人赶过来,时不时有嘚嘚的声音。
姜青禾正在跟琪琪格谈这次的买卖, 巴图尔喊她,“图雅,来看你的羊嘞!正宗的羊,雪白的羊,今年春才生的羊嘞。”
她转过头,眯起眼,那一群毛发雪白的羊群,宛如移动的白蘑菇,是秋时下过连绵阴雨转晴后,草原上冒出来朵朵洁白的蘑菇。
她惊喜,又有种阿,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属于她的羊群。
大伙都以为她会高兴到欢呼,但姜青禾苦恼地说:“可是我家黑达还没长大,不会放牧呀。”
蔓蔓附和,“它太小了,会被羊踩成馍馍的,还是黑馍的哦。”
牧民们又将视线转到黑达身上,那只比草原上出没的鼠兔要大上一些的黑狗,此时正狂奔到羊群旁边,汪汪大叫,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威吓住羊群。
然而压根没有羊会怕一只矮小的狗,甚至有只绵羊从后方穿过来,低下头轻轻拱了拱黑达,这只小狗就被它拱的翻个身,懵懂地汪呜了一声。
“啥牧羊犬,哈哈哈,这玩意小的跟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崽子一样,脚骨没长好,还得在接羔袋活段日子,”齐日嘎毫不客气地大笑。
姜青禾听懂了,她觉得很贴切嘛。之前牧民从冬牧场转到春牧场时,正是母羊揣崽之时。有些羊羔迫不及待要出来,在路上搭简易的防风棚、垫布等接生。
在路上急急忙忙出来的这批小羊羔,腿骨没发育好,走不了远路,牧民们就会在羊背上放一条育羔袋,很像褡裢,左右两边都是又深又阔的口袋,羊羔的身子蜷缩在口袋里,只露出脑袋来,被带着往春牧场赶。
齐日嘎是在嘲笑黑达,长得跟小羊羔似的,应该也给它准备条育羔袋,长到腿骨不软了再放出来。
蔓蔓一知半解,她眼下已经能听懂很多蒙语了,只是说还很别扭。
她边招手让黑达跑回来,一边说:“黑达是狗,不是小羊羔崽子。”
“羊羔崽子咩咩叫,可黑达是汪呜汪呜。”
跑回来的黑达也配合得叫了几声,没把大伙给笑得扑倒在地。
嗨呀还是条好狗嘞。
大人在嘻嘻哈哈谈论,而娃们则蹲在成堆的砖茶面前,他们用蒙语数着砖茶,惊奇地发现,数了好多个一百。
小小的塔娜吸溜着自己的鼻涕,她问,“能买多少多少糖块?”
“才不买糖块,”懂的稍多一点的陶如格回,他的眼睛很亮,伸出两条手臂比划着,“买好多好多的羊,阿布(父亲)说了,买了小羊,叫额当郝尼钦(牧羊人)。”
塔娜吸吸鼻子,她不高兴,梅朵揽着她说:“好塔娜,等买了羊,明年额们才有更多的衣裳穿和糖块吃呀,你想吃很多很多油炒面吗?”
“养了羊就能天天吃了。”
小小的孩子知道了,这一批的砖茶并不是用来填充过冬的物资,而是要拿去换羊。
羊把式端着碗热羊奶,也谈到这件事,“今年到这会儿可买不了羊,也少买,羊羔崽子在冬天死得多。”
“母羊年只产一胎,但有冬羔和春羔之分,其他养肉羊的羊户,想趁着年底卖羊羔肉,他就会在八九月配、种,产下来的就是冬羔。”
他又喝了口热羊奶,叹了声,“可你们这不成啊,得养春羔。牲畜行多的是春羔,冬十一二月配,来年春产下来,等你们拿到手,草场上的这一批草种又冒了头,养养正合适。”
姜青禾给他又端了碗奶茶,她推过去一小袋的钱,“这是之前说好的报酬,另添的要麻烦把式你,帮我们买一批上次你说的小公羊,养上三四个月就能出栏的那种,这些要上百来只。”
“还要小尾寒羊,这真的适合舍饲?”
羊把式颠颠这钱袋子的重量,又打开瞅了眼,满意地收进衣兜里,才回她,“以前也是放牧的羊种,可西南那边地界哪有那么多草原能放,就关在羊圈里。关个几十年,一代代配、种下来,腿高个大,爬个坡也爬不上,你放它出去跑都不成了,吃的草料一跑就掉,俺们管这叫跑青,关在羊圈里最好,膘也上得快。”
“这要来几头?”
“一四十头先养着吧,”姜青禾告诉他,其实这羊数还真算不得多,各家平摊下来,也没几头。
她敲定这档子事,又忙问,“把式你前头说的,叫人去学点养羊本事的,还算话不?”
羊把式立即吹胡子瞪眼,“你以为俺吃了酒说胡话是不,哪有说出去的话还往外收回的。只俺要一个徒弟,钱一分没有,还得打下手,本事能教,愿意就来,不说蒙语,俺老了半点听不懂。”
“那叔你觉着之前看羊跟在你旁边那汉子成不,叫巴图尔的,”姜青禾赶紧问道。
羊把式摆摆手,“都行都行,叫他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就随俺去牲畜行打个下手,能学多少看他本事了。”
“啥时候吃饭,俺饿了。”
姜青禾还没从他的回答里回过神,下意识看着两口半点不剩的碗,她扶着小桌一脚站起身,忙说:“快了快了,我去催催。”
烧饭的点在姜青禾的蒙古包中,掌勺的是徐祯,他说在工房跟一个伙夫学了道羊肉菜做法,叫水盆羊肉。
正宗的水盆羊肉在六月时候吃,它的做法特殊,用的是羊腩肉熬的汤,在暑气正盛时吃能益气,当然在冷意逼人的时节里,吃一碗羊肉汤能让人浑身上下暖起来。
徐祯做不来太正宗的水盆羊肉,他只会点皮毛,用剔了羊肉的骨头熬汤,大料诸如:小茴香、桂皮、花椒必定要放,他装在细纱布袋子里的。
他也不全用羊腩肉,实在奢侈,一头羊的肉全叫他给切了放下,早早炖起,炖到捞出一块羊肉,用手能轻松顺着纹理撕扯下,入口一抿即化。
吃水盆羊肉必备要泡馍,惯常发的应当是死面泡馍,得自己一点点掰下来,放在羊汤里的。
他学了个旁的,叫做月亮馍。
先讲团好的圆饼放在鏊子上烙,烙到亮面金黄到熟透,再切成两半。切好的馍不烙了,得放炉子边烤,烤到皮子外绽里头中空就成了。
姜青禾进去的时候,蒙古包里的牧民阿妈们都离开了,实在学不来这种大料炖煮羊肉的法子,她们更喜欢水煮羊肉。
徐祯正在用钳子夹出烤的热烫的月亮馍,见她进来也没急着说点啥,而是又掀开锅盖,拿勺子沉入羊肉汤底,顺边慢慢捞起一大勺的羊肉在碗里。
他加了勺汤才招呼道:“快来,给你先吃。”
“好香,”姜青禾捧着碗坐在小桌子旁,她嗅到一股来自羊肉的鲜香,兴致勃勃地夹起月亮馍,她说:“也掰馍吃?”
徐祯撤出一点炭火扔在火盆里,他洗了手过来忙活,夹了羊肉在碗里戳开,塞进月亮馍里,又浇了勺汤,递给姜青禾,“这样吃。”
这吃法跟肉夹馍很像,但是又不太一样,姜青禾接过咬了一大口,出乎意料的是,馍外头烙的稍硬,咬下去能听见皮开裂的细小声音。
里头是烤软的内馍,沾了汤,有股咸味,等尝到了炖了几个时辰的羊肉,一抿就完全分解在嘴里,舌尖上全是那股鲜香。
再喝口炖的清亮,加了点葱末的羊肉汤,忍不住想喟叹一声,一碗喝完,原本穿着羊皮靴而走得麻木的脚都开始回暖。
“大厨,你不是去做木工了,你是进行了厨艺深造,”姜青禾毫不吝啬夸奖他。
徐祯笑了声,“等回去我再多学几道,入冬回来就杀头羊,冻着先,到时候隔几天吃烤羊排,再吃红焖羊肉、羊肉抓饭,还能自己烙点煎饼裹羊肉卷吃。”
那个伙夫只要给他点钱,他是愿意教的。
姜青禾照他的方法也分了些肉,起身从架子上拿了瓶油泼辣子,倒在羊肉上,裹进月亮馍里,递到徐祯嘴边。
“赶紧吃,大厨先吃饱。”
徐祯咬了一口伸手接过,其他被姜青禾接手了,今年为了庆祝,着重庆祝他们有自己的羊群了。
所以煮的菜稍多了些,除了水盆羊肉,还有盐水花生,满满一大锅,基本上捞空了小半筐的花生,今年收的新米,地里还没能收,但是已经刨出来的几个红薯,现在的不甜,所以徐祯用了点白砂糖弄成了拔丝地瓜。
还奢侈地熬了糖霜,用湾里人送姜青禾的山楂果,穿成串弄成了冰糖葫芦。
这种红艳艳的,又裹着层透明糖浆的甜物,没有哪个小娃不喜欢。
姜青禾喊蔓蔓进来分的,她相信蔓蔓能分好的。
蔓蔓馋阿,但她接过盘子走出去,小娃见到她手里的东西,顿时全围了过来,各个都有话想说。
“不能说,”蔓蔓使劲往旁边侧着头,“口水会喷进去的啦,都有哦。”
小梅朵帮忙翻译,蔓蔓咽了咽口水说:“要先给小的,再给大的。”
她可真聪明阿,先给小的她很快就能先吃到了,毕竟除了塔娜和红格尔就属她最小了。
按她这样的分法,果不其然第三个就能挑糖葫芦了,她挑好后说:“哎呀,我也不晓得你们几岁了,大孩子自己拿吧。”
蔓蔓当起了甩手掌柜,她只顾着吃糖葫芦了,她舔一口,哎呀真好吃。
除了些吃食外,她娘已经很少给她吃糖了,生怕在这里蛀牙没得医,所以蔓蔓偶尔能吃到就是童学里其他人分给她的。
此时小口小口地舔着糖葫芦,连其他娃跟她说话也没听见,倒是搭理了下一直蹭她的黑达。
她看了眼摇尾巴的黑达,又看了眼自己的手里糖葫芦,沉默犹豫再三,她咬下一颗糖葫芦扔给它。
黑达只闻了闻就跑走了。
蔓蔓气得大叫,“黑达,你是只小坏狗。”
她的糖呜呜。
最后也没捡回来吃,她开始剥花生,穿着厚厚的棉衣和小梅朵围着蒙古包在玩捉迷藏。
而大人则坐满了好些蒙古包,啃着肉喝着马奶酒,畅聊未来,姜青禾还请了驼队的大当家和骑马先生。
两人暂表对徐祯的想念,然后追着问,“油布大伞做好了没?”
徐祯说:“快了快了,在你们驼队起场前肯定能做好。”
“兄弟俺可信你了,来干一杯,”大当家郝爽地倒了满满一碗酒,徐祯端起自己的饭碗离远了些,看的同坐的巴图尔和羊把式大笑不止。
在这热闹的一夜过去后,第二日姜青禾还是留在了草原。
即使牧民们的羊早就剪了秋毛,但是留给她的绵羊还没剪,秋毛早已变得又长又卷曲。
乌丹阿妈在旁边瞅,准备顺手帮一把。姜青禾信心满满脱了棉袄,撸起羊毛衣的袖子,拿过大剪刀,她毕竟可是帮都兰和自家养剪过秋毛的人。
徐祯将羊四肢腿给绑好,蔓蔓握着她专属的小剪刀,她伸手摸了摸,问道:“娘,羊没了毛,它过不了冬的呀。”
“还会长的,阿妈教你,别剪太进去,顺着边剪下来,”乌丹阿妈握着蔓蔓的手,教她如何剪羊毛。
剪羊毛时总有很多毛屑乱飞,蔓蔓喊,“毛毛跑到我的眼睛前面了。”
一会儿又呸呸呸往外吐,她说话的时候,羊毛粘到了她的嘴唇边。
在羊毛胡乱飞舞的时候,蔓蔓捂着嘴说了句,“毛一点都不好,老是乱飞。”
她试图抓起被风吹到空中的羊毛,想要握住它,塞进羊毛口袋里。
在这个时节剪羊毛,草原上有很多的风,并不好剪,尤其在加上黑达老爱用头拱羊拱羊毛袋子,毛屑飞得更多。
气得蔓蔓骂它,“不许玩了,你个大坏蛋。”
然后追着它跑远了。
纵观这一天的剪羊毛,姜青禾顶着满头白毛,看着徐祯衣服上雪白的毛屑,和剪的东一块多、西一块少的羊。
她说:“太难了。”
最后在这天的傍晚,载着牧民成堆的羊毛,一家三口离开了草原。
姜青禾暂时把羊留在了草原,毕竟她还没有那么大的羊圈可以容纳,照旧交由贺其勒图来放。
等着她新的羊圈建好。
草原上的风实在是大,冷的人将脸缩进车上的羊毛袋子边上,而这些羊毛不仅会短暂地温暖她,织成的羊毛制品更能长久地温暖别人,在这个初秋,在以后的寒冬。
第115章 豆角焖面
除了棉花可以用纺线车纺成线以外, 羊毛也能纺。
纺棉线和羊毛线是不同的,姜青禾不太会,但徐祯他在造纺车时,一架纺车造好是一定得上手用的, 一种用棉纺, 另外一种则是羊毛。
棉花和羊毛主要在处理上不大相同, 纺棉线前要将棉花去籽,用弹花弓一点点弹蓬松才能上纺车。
但羊毛得先要挑,山羊毛扎人,这种适合用于靴子内里的填充,或是先纺成线, 钩成厚厚的毛线鞋,里头加一层打底, 穿厚袜子保暖又不贴身, 也不会太扎。
而且得需要一遍遍地打羊毛, 挑去里头的树叶和其他杂物, 直到它蓬松, 一般山羊毛牧民不洗的多。
洗羊毛也是去脂的过程,但羊毛得要留点皮脂在上面, 才能松软纺得起绳, 要是清洗浸泡过度再加上用胰子的话, 羊毛干净是干净了, 但硬邦邦成了羊毡, 纺不了绳。
至于绵羊毛,手感舒服, 毛发卷曲,牧民判断羊毛好不好, 则看卷数多不多,卷数越多羊毛就越好。
所以要将绵羊毛中最好的、中等和一般的挑出来,最好的做贴身的里衣。姜青禾知道镇里人穿的和湾里人里头穿的是不大相同的,好比女人要穿肚兜。
镇里女人穿一种叫主腰的,大概是拆分出来的无袖小马甲,只不过后背一体。左右两块跟对襟子似的,上头有好几根系带,将肚子到腰缠住,再把从肩膀到胸的长条贴布系上,可以避风寒,而且行动方便不勒人。
姜青禾身上穿着的就是,虽然穿着麻烦了些,但相比湾里女人穿的裹肚又暖上不少。她们穿的裹肚为了省布料,只兜住前面的,连个后背都没有,更是毫无剪裁可言,大约是剪成长条,上边两条方便挂脖子,左右各一条在后腰处绑紧,冬天便也这样过来。
镇里女人会在主腰里再穿一件衮身,也就是薄袄,较为短小,外头穿件夹袄,最后穿羊皮袄子。
姜青禾没法按照湾里人穿衣的法子来织羊毛,她们全是四季混套,为了暖和点,羊皮袄子里春夏两季的衣裳都有。
为了先织绵羊毛,她和徐祯早早起来挑了小半天,马马虎虎挑出几筐,好的织主腰和夹袄,中等的些来件衮身,最次的织羊毛裤。
最好的羊毛要干净就得洗,洗羊毛最好用热水,热到烫手也没事,但一定不能用开水去烫,轻打一遍胰子水去灰尘和藏在羊毛里的杂质,不能再洗第二遍,彻底去脂就不会再柔软。
洗后的羊毛,姜青禾在竹簸箕上垫了块布,一点点将羊毛平铺上去,晾干风干。
第二日干了的羊毛,徐祯用专门的厚毛梳,一块板上钉了很多竹针,一点点梳透,梳到羊毛似乎根根分明,才先搓成一点线,上纺车纺。
姜青禾很久后都有种恍惚感,她的纺线技术和织布居然是徐祯手把手教出来的。
徐祯正在给她调试踏板的舒适度,他蹲着说:“他们造织布机的都不愿意学,说害臊丢丑,每次都是造好了后,请织匠来试,我每天至少得看上一遍。”
“管事见我感兴趣,叫织匠来教我,上了十几遍手后,能熟练后就把织匠辞了,每次让我去试好不好织。”
“到我上手后,哪里不好使就感觉到,马上能给它换掉,”徐祯站起身拍了拍手,“你再试试织一织。”
织布其实是件很累人的活,要长久地坐在凳子上,脚踩手拉,要是没人说话还觉得特别枯燥。
可姜青禾却觉得很舒服,她织布徐祯会给她纺线,将纺好的线缠在一种形似四角凳,没有凳板的交杖上,分开缠绕用来区别经纬线。
徐祯还会给她唱关中那边的《棉花段》,“奇溜嘎嗒去轧棉,一边出的是花种,一边出的是雪片。沙木弓,牛皮弦,腚沟夹个枊芭椽……拿梃子,搬案板,搓得布绩细又圆……织布就像坐花船,织出布来平展展……做了一件大布衫…”
他唱的时候啥调子也不知道,混在纺车的骨碌碌声和织布机的嘎吱嘎吱,木头梭子来回在经纬线中穿梭而过的清脆碰撞声里,显得像是给他配了乐,那么和谐。
旁的时候姜青禾总是撑着,可眼下她可以喊累,累的时候徐祯会给捏肩,站在后头当个靠背,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带织布机,织出一小段的布。
这个阳光从窗棂里跳进来的下午,她铭记了很久。
绵羊毛她接手自己纺了,可山羊毛她留给了湾里的妇人。
“婆姨你们跟之前那样搓就成了,”姜青禾支会她们,“搓好的线拿染坊去,先兑工钱哈,染好的线我教你们咋勾鞋子。”
原本还得东问西问的,可眼下这活计她们都做惯了,拎了羊毛扛肩上就走,还得跑,生怕被其他人抢了活计。
这段日子纺羊毛线只能放在晚上,外出办喜事的也早早停了,农忙时节只顾着地不顾人,姜青禾的铺子暂时歇业,地里的丰收彻底到来。
油菜成熟,甜菜开挖,相继深埋地底的番薯、土豆、芋头渐渐饱满,爬在藤架上的一串铃南瓜长得一个个圆滚滚,小巧一个,与之相反的是,姜青禾在边角地开出来种的本土大南瓜,虽然只长了十来个,可又大又黄。
她七月种下的豆角,天天浇水,肥料隔几天上一次,这会儿豆角也疯长了一大片,她不太喜欢豇豆的口感,今年没有种。
再晚些萝卜和胡萝卜可以拔了,又到了种麦子的时候。
在寸草结籽的秋天,整个春山湾都开始异常忙碌,不管是清早在雾气里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庄稼户,又或者是没有停歇过的骡子、牛,身上扛着收获的粮食,迈着沉重的一步步往家里赶。
姜青禾跟徐祯先是收了油菜,油菜这东西跟黄豆特别像,成熟之后就会爆荚。相较于黄豆的个头比较大,豆荚爆裂后还能在地上捡拾回来。
小小一颗黑色只比芝麻要大上些的,掉到地里压根捡也捡不回来。
齐齐割下根部收割完后,立马放进筐里,拉高梁篾在地上晒,晒得晒不多用专门的连盖反复拍打,拍出油菜籽来。
光是这几亩油菜,两人起早天都看不见亮光过来收,收了两天才算完事。
而等到第三天开始收甜菜时,驼队那一帮子汉子过来了。
大当家从骆驼上跳下来埋怨道:“秋收咋都不跟哥几个说声,也好来帮忙啊。”
姜青禾还没有感动一秒,他紧接着说:“耽误了俺的油布大伞可咋办,祯啊,你肯定累了吧,做点木工活歇歇,这块就交给俺们这帮兄弟了,刨个地,有啥不成的。”
徐祯也毫不客气,“哥,除了这我还有几亩地要刨。”
大当家摆摆手,“那都不妨事,俺们这兄弟有的是力气,只管叫他们做就是了,晌午给个馍馍就成了。”
至于这种事情为啥来的是驼队,而不是牧民,在大当家提起前,姜青禾也知道,牧民比她还要忙。
忙着铺到冬窝子的路,赶紧收割最后一波长出来的草晒成干草,然后挤奶做奶制品,杀羊吹风干肉,甚至还要砍木头去选好的地方造冬窝子的地下居所,冬天蒙古包已经不适用于大雪弥漫的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压根腾不出手来。
要不是姜青禾这边实在顾不上,她都想去帮忙了。
不过这些实在都是人情,大伙好才愿意帮她,等下一年她要是想种更多的粮食,她会考虑请几个帮工来,今年是没法子了。
有着驼队帮忙收甜菜和刨红薯、土豆等,徐祯则抓紧造完了最后一把伞,然后开始在后院造一个简易的羊圈棚子,能防风最要紧。
而姜青禾则挎着篮子去摘了一筐豆角,做豆角焖面给大伙吃。
没有五花肉,她用的是肥肉切片煸出油来,炼的干干焦焦炒出一股油香之后,再放瘦肉,和择好的豆角,以及没过豆角大半的水。
等汤汁沸腾姜青禾盛出一大碗汤备用,将面条抖散一层层码放好,木锅盖盖上焖煮,焖到汤汁烧干,拌一拌面条成了酱色后,基本上豆角拌面就好了。
姜青禾没蒸馍馍,她蒸了好几笼的馒头,不是全白面,她掺了点苞谷面来着,蒸出来带点黄,一掰开一层层,不像馍馍那么厚实。
这顿饭吃的驼队那几个小子是不顾烫,往自己喉咙里塞,被烫的嘶嘶呼气,还一夹一大口吸溜面。
大当家自己可顾不上埋汰别人,他自己埋头吃得比谁都起劲,那面汁还糊在嘴上嘞。
他吃完才心虚,跟留在草原的其他兄弟说是来这里受苦的,实则是享了口福。
只能干活再卖力些了。
这一点甜菜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番薯,他们不到两天就干完了,劲没处使,还给要秋翻种麦子的地刨了一遍。
临走前一个个拿了一堆吃的,除了馒头、锅盔和油饼,姜青禾还切了三个大南瓜,蒸熟做了南瓜饼。
本来没有白糖和糯米粉,这南瓜饼都做不出来,只能切了蒸片或者是熬成米汤吃。
她反复炸了好大一锅,自己种的南瓜虽然没有那么甜,可添了白糖之后,又甜又糯,要不是实在为了答谢,姜青禾舍不得这么奢靡。
收了红薯、油菜这些后,地里的活算是暂时歇了,徐祯也要走了。
离开的前一天,童学下学照旧是他和姜青禾一起去接蔓蔓的,只要他在家,他就会去接。
蔓蔓背着小包从童学大门口出来,啊的一声扑过来,和爹娘手牵手,黑达兴奋地围着她绕圈。
在其他小娃艳羡的目光里,徐祯把她架在肩头往家里走,姜青禾则问她,“今天玩的高兴吗?”
蔓蔓手张开,笑容洋溢,“好高兴,赵姨带我们玩了手影,晌午睡觉的时候,拉了布点上灯,墙上就有好大好大的影子。”
“我会变小兔子啦。”
蔓蔓将一只手握成拳头,另外一只手比耶,手背贴着手背,就成了一只小兔子。
她小嘴叭叭的,“我还能用高粱杆扎灯笼,只是扎的不太好,姨姨说明天再教我,我好厉害呀。”
她自卖自夸,她觉得自己肯定一下能学会了。
徐祯肯定她,“你就是很厉害啊。”
这会儿蔓蔓就将手搭在徐祯的头上,昂起头来,她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
回了家,徐祯还他背着蔓蔓去摘后院的梨,经过王贵的精心照料,梨渐渐挂满枝头,但是刚移栽还没有适应土壤,基本都比较小,并不甜。
他就架着蔓蔓绕梨树走了好几圈,每一棵都摘了几个,给鸡啄一啄,还带她去了水渠边上看有没有鱼,虽然有但是水很深,基本捞不着。
教她爬了会树,又陪她玩了会儿荡秋千,夜里蔓蔓要睡着时说:“爹你走吧,我早就知道了。”
姜青禾给她掖被子,问她,“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是分离阿。”
蔓蔓明白的,分离就是离开家,好久好久不回来,可是只要她每天想,等不了多久爹就回来啦。
分离是家在哪里,不管走多远,都会回来的呀。
这是小小的她对于分离的理解。
蔓蔓将头靠在姜青禾的腿上,她说:“没关系呀,爹要忙就走吧。”
“我也很忙的,我要忙着学更多的本领,以后比爹还厉害。”
说的徐祯哭笑不得。
他走的时候是姜青禾送他的,在充满浓雾的早晨里,羊皮筏子是无法在水上通行的,他坐的骡子车走的。
两人都已经习惯了短暂的分别,毕竟很快徐祯就会回来,冬天工房基本不上工,他们的活会放到家里来做。
而姜青禾暂时没法沉浸在离别的悲伤里,她有好多事情要做,除了零散杂乱的活计,当初跟土长说过,可以建把式学堂,大伙都可以当一当先生,传授自己最擅长的东西。
而经过漫长的时间,这一点在逐步实现。
第116章 红薯枣
地里还有余活, 刨过的红薯、土豆、芋头地,要去捡拾遗落在土块堆里的红薯等,再翻几遍地。
种过油菜籽的地放鸡进去啄一遍,菜籽油性大, 鸟都争着吃, 还得去给萝卜地和白菜地浇水漾肥捉虫, 闲散了几个月要种麦子的地得晒垡再深垄几遍。
往常都是一家不管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可这会儿地里只见男的,女人基本扎在了学堂里,七嘴八舌吵的沸沸扬扬。
脸上长了个大痦子的陈婶举起手来呼喊,“停停, 一样样来噻,瞅瞅你们那股劲, 又不是不教了, 牛屎花, 别炫你的个大嗓门子了, 吵死个人。”
“听俺说说, 俺算不上先生,那些个啥把式俺们也称不上是不, 可俺们都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咋省咋好咋过活都门儿清, 各家有各家的法子嘛。”
“日子好过了, 赚钱的法子都送到嘴边喂着吃了, 吃的用的也跟上些嘛,有些手艺好的给大伙露上两手学学, 又不白学。”
关于教手艺这件事,早几个月前就曾说过, 可除了几个,其余旁人谁也不想让别人占了自己的便宜。
事情是从收了红薯开始的,几个婶子先牵了头说教其他人咋晒红薯干,接着边上纺羊毛的听着了,也哄了伴要来,闹了一两日,最后土长说来教的,学了些本事的要还东西给人家,晒红薯干的还些红薯干,不能太抠搜,一两斤起码,旁的粮食啥都成。
这下她们把地里的残活全给抛了,闹着笑着一窝蜂涌进来,一瞅屋子后面还起了个院子,搁了春灶儿,她们管安在院子里的炉灶叫春灶儿。
这灶夯的土则牢实,锅有两口,一口是本地正宗的尺八锅,直径一尺八(六十厘米),另一口则是汤锅,比尺八锅还要大上好几圈。还给放了几条长凳,上面放面案子和各种大小的刀板,大大小小的物什基本备的齐全了。
大到水缸,舀水的马勺,叫火更旺的风箱,小到蒸馍时塞在锅盖边用麦草扎的草圈,防漏气的,以及刮锅铲铲,用鞭麻做的洗锅刷刷,专门擦丝的铁镲镲(chǎ),或者是大海碗、蒸笼等。
甚至还有小壶清油、一葫芦醋、一罐酱油、猪油半瓦罐,黑糖块一碗,比她们自己备的要齐全得多了。
这也让来的女人又开始扯头花,到底谁先开始教,这才有了陈婶的一番话,等她说话,喋喋不休闹到快开始揭短的才停了下来。
胜出的是湾里最壮的喜姐,她一条胳膊抵人家两条粗,要知道湾里女人大多长得很壮实,几乎少有太瘦弱的。她身上跟套了两个人一样,又高又壮,感觉一拳头都能打飞个汉子,由她先出面,女人们半点意见没有。
更要紧的是,她晒的红薯干就是比别人的要好。
晒红薯干是湾里秋天收了红薯后的保留项目,这个红薯干不是后世可以直接往嘴里塞,又甜又糯的,更准确来说,是红薯片。
将收来的红薯,囫囵洗上一片,放到礤床子上,手抵着红薯往上头的铁片一擦,出来一块完整的红薯片。
然后摊在有瓦片的屋顶上,又或是大石头上晾干,晒干了后再放进石磨磨成红薯面,掺了做馍馍吃。
喜姐的红薯干晒的是又厚实又平整,她将法子一一说了,如何擦片能厚薄均匀,晒在哪最合适。
当然这法子大伙都会,她今儿个想教点旁的,“红薯枣学不学,都说俺红薯干晒的好,可俺的红薯枣晒出来才最好嘞。”
啥叫红薯枣,姜青禾戳了戳旁边的宋大花,她手里转着拨吊,羊毛一圈圈缠绕成线,想了想说:“那个小的红薯刮了皮,上锅煮熟,晾在外头,熟透了甜软得很。”
“这里俺没咋见过,俺在镇上过活的时候,有人家挂在屋檐下头一串串的,瞧着晒的那软,好吃着嘞。”
姜青禾听明白了,合着这红薯枣才是后世那种红薯干,她去年没有红薯,也不晓得大伙有没有做过。
问就是没有,基本上少有人家费时费力就为了搞口好吃的,那红薯小是小了点,可切成片不照样能磨出几斤红薯面来。
但今年属实日子好过了,前头稻子新换了那么多麦子和其他杂粮,麦子又大丰收,还有各种粮食,十几口人也能撑到明年五六月。
当即有妇人手上纺羊毛线的活没停,嘴上先道:“学点吧学点,今年叫家里大伙也享点口福嘛,老是吃些馍馍、散饭的,人都吃生厌了。”
“那就来呗,削皮削皮,俺活这么几十年,只十来年前吃过一次红薯枣,那味俺记不得就记得是真软和阿,”上了年纪的婆子回忆,这才发现,一辈子快过到头了,竟是啥福也没有享过,连吃过点好的,都是从旁人手里来的。
她说的叫其他女人也想了想,这么老些年阿,确实没叫肚子和嘴享过半分福。
想着想着,手里便挑起放在那边上的红薯准备削皮,这里的红薯有两种,一种是干心子,也是种的最多的,里头白,又干又面,磨粉特别合适。一种就是边角地种起来的,长势并不好很小巧的黄心红薯,晒成红薯枣甜得很。
削好的红薯,喜姐叫大伙洗洗干净上汤锅煮,煮到熟,熟到筷子能扎进去,但不能烂,烂的只能成为红薯泥,做不成红薯枣。
这一整个上午都在削红薯,煮红薯,煮完红薯剩下的汤也没有浪费,好些妇人跑去自己家里拿了碗,在场大伙一人小半碗,分着吃掉了。
这种汤有点甜度,带着红薯味,而且有碎掉的红薯渣,女人们喝了几口,剩下的留给娃了,给他们加一点糖多好吃啊。
大家喝了汤,开始哼曲子,现在她们不咋聊别人家的事了,就说自己家那点子事情,有个婶子说到自己小儿子嘴贱咬鸡公,结果被鸡公天天见着啄屁股,说的大伙直乐。
下晌的时候,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红薯枣就晒在了高粱席上,底下有几条晒凳撑着。
喜姐说这晒的也讲究,要不软不硬,晒得硬的牙崩了也嚼不了,只能剁碎熬糊糊吃,晒得软了撑不过明年就霉了。
只有外表硬了,里头还是软的,一掰开嚼着糯的才好嘞。
这点红薯枣实在宝贝,生怕被鸟兽偷吃了,下晌学钩针编织的活,是搬了草墩子,左右围着高粱席的红薯枣,姜青禾站在中间上的。
虽然滑稽,但她坚决赞成这个行为,不能叫鸟叼了她辛辛苦苦削的红薯。
姜青禾给大家发了徐祯废了好长时间磨好的毛衣针,钩针晚些再发,这种小东西做起来费时费力,还得磨到不扎手光滑,他花了好多闲散功夫才磨好的。
“像我们手里这种,两根长棍子叫棒针,”姜青禾敲敲这两根竹子磨起来的小棒子。
“禾阿,这玩意就能织件衣裳,不能吧,不然俺们褐架子,还有前头那织布机不是白搭了吗,俺不是不信你哈,”胖婶子举着这两根棒子,提出疑问,她真的不太能相信。
像她们常用的褐架子跟织布机也差不太多,她们织的毛衣叫褐布,用春羊毛捻成毛线,上到蒸锅里蒸上小半个时辰,缩水定了型后再上到褐架子那,按经纬线来分布织褐布。
跟织棉布一样,这些都是极为繁琐的活计,要花无数个日日夜夜,绝对不是用两根棒子就能织好一块布或是一件衣裳的。
坐在草墩子上摆弄羊毛线的女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怀疑,实在这太过于冲击她们长久以往的认知。当然她们要是在此时知道,还有用一根小木钩能钩出一双鞋子,或者是其他更多的物品,比如毛线袋子等,她们只觉得真是疯了。
“婶你别急,以前我也跟你一样不信,这两根木棒到底是咋能织成东西的,学了之后就晓得,还真有比上织机简便的法子。”
姜青禾塞了一团毛线在羊皮袄子的兜里,她扯出一根线,绕在大拇指和食指上头打了个活结,套在一根棒针上。
她不急不忙地说着,边说边来回走到演示两根棒针来回上下穿梭起针,织出一行来。
这会儿最要紧的是让大家信服,而不是学习,所以她的手速特别快,她本来就擅长织东西。
几乎是她从东走到最西边的女人坐着的地方,原先那只有一行的,已经挂下了一长条的毛布。
眼神已经不好使的老大婶摸了摸眼睛,她问旁边的年轻小媳妇,“你说,这是变出来的不?”
“婆阿,俺瞧着哩,人那棒子上下两个扭一扭,就织出来了,比变戏法还要得劲嘞,”小媳妇回她,那眼睛都不带转一下的,生怕错过些啥。
后头的可能有些遮挡还看不太清楚,可前头的恨不得眼睛趴在上头瞅的,激动的一直拍边上人的手。
“成了,嘿,这玩意真的能织出来布来”
“你只看见了能织东西,也不瞅瞅那玩意织的多快啊,褐架子织条布得小半个月最快了,这还是天天织,你看这,三两下就出来。”
“这可真好使啊,”
姜青禾及时制止了有些婆姨发散的思维,“这能织衣裳织毯子或者是旁的好些,但做不成布的,不能像布那样裁了再缝,得漏的。”
“这种勾出来的,做里衣穿最好使,镇里人不干农活的可以外穿,我们不成啊,这种要是做了外衣,光是去搂柴,柴花子一勾那毛线就被扯了几根出来,篓子一背,衣裳后头更不能看了。”
所以她即使再推崇毛衣,但平心而论,任何钩织出来外穿的毛衣都不适用于这个地方。对于要进山要干农活的,穿着这种衣服就是灾难,尤其是山里有类似苍耳的东西。而且她们无法接受套头的衣裳,只接受开衫对襟系带。
刚起来的念头就被打倒了,那提出来要毛布外穿做衣裳的婶子问,“那俺们织了做啥?”
“这先学着织宽布,缝合在一起做主腰嘛,”姜青禾告诉那婶子,她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想一出是一出,任意拿现代的款式出来,觉得在这里会流行。
并不是的,她们的固化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好比镇上的人能接受南边来的新奇吃食,但绝对没有办法接受那边传来的水乡服饰一样,自然更没有办法接受套头毛衣,尤其紧身显露曲线的。她们连裤子都是肥肥大大的,夏天敞着,冬天里头再穿条裤子,外头的用线绳将脚捆绑住,然后扎进高筒皮靴子里。
如果毛衣能卖的好,她自然会卖,但事实是,哪怕是你辛辛苦苦,挑了好羊毛,一点点清洗晒干后,纺出来又顺又柔软。但不贴合市场,光靠创新是没有办法能卖出去的。
所以她走了镇上卖褐布的很多店铺,才选定了主腰、夹袄和衮身,尤其是主腰,专卖女人裹肚、主腰或者骑马布子的店里,主腰的收价不低。
而且它更适用于新手初学用棒针来织布,不用织袖筒。只需要织一块长方形的大布,还有四块短短长长的毛布,再将几块缝合起来就完成了,极为容易上手。
至于现代的抹胸,姜青禾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放弃了,不仅是这里没有这样的穿法以外,而且这种形制不管对于湾里的还是镇上的女人来说,都是一种冲击。
问就是她私下做过一个,偷偷问了好些人,都被说谁家好人穿这玩意阿,更别说更别贴合胸、部设计的内衣了。
就像现在谈论起主腰和裹肚来,没有男人在场,大伙还是会有点难为情。
“织它做啥啊?”有个小媳妇臊得脸红,不好意思开口。
其他人目光灼灼,姜青禾回她,“赚的钱多啊,旁的得染色才能赚上十几个钱。这种连染都不用染,只要你钩的好,一个就能拿十几个钱了。”
反正她铺子是没法卖这东西的,她之后得卖毛线鞋、毛线毯、围巾、毛线手套、毛袜子、鞋垫子,各种颜色的羊毛线,毛线帽也可以试试,专给婴儿穿的小鞋子,姜青禾曾经给蔓蔓钩过十几双,各种花样都还记得,这种相较于毛衣更有市场。
但现在是,她得让大家快点上手才是。
也是她多虑了,织过褐布,能掐帽辫打出各种形制的草帽,连高粱篾那种复杂的都能编得出来,打个毛衣针而已,真的难不倒她们阿。
上手快的教了一两遍就能自己摸索着接下去往下打,还能控制松紧,不要一边松一边紧的连棒针都穿不过去,平白磨红了手指头。
这对于初次尝试的来说,基本会存在这种问题。更要紧的是,她到大伙全都上手领了棒针开始织之后,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之前编花绳又或者是搓羊毛的时候都还成,到了现在要织东西,有个无法避免的问题是,经常干活是没有一双好手的。
尤其到了秋冬两季,有些女人经常在冷水里洗衣裳洗碗,早早生了冻疮,指节红肿粗大,简单的弯曲手指头都很费劲。
有的则是生了厚厚的茧,整只手掌都布满了粗糙的痕迹,脱皮开裂,手背则生了一层类似于痂的东西。
所以在织毛线的时候,这样粗糙的手总会将织好的毛线勾的起丝,或者是扯出小半个圈来。
这时姜青禾就能看到她们无措的眼神,将手在裤子上来回摩挲,试图抹平和抛光自己手上的痕迹,让它不那么刺毛。
其实这种情况在织褐布的时候出现得少,因为穿过经纬线的是梭子,而不是她们的双手。
姜青禾看了看自己现在还算光洁的手,之前它也是开裂起皮,甚至长了不少水泡,指腹和掌心处的茧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掉。
因为她的手好了许多,她就彻底忘记了,粗糙的手也会勾丝。
她深深地叹气,看着她们拆了织好的大部分,跳回到勾出来的部分,开始重新编织。
其实勾出来的洞或者毛衣她是能够用钩针钩回去的,但是实在复杂,不勾最好。
这天晚上她开始想法子,最好是用羊胰子和猪胰子在天天在手上抹,抹完用温水洗,只是这种胰子要价贵,它不同于自己造的土肥皂。自己造的土肥皂是用草木灰,放了点羊油加上羊毛搅成糊状,挂在袋子里做出来的。
她买过的羊胰子将近四十个钱,伙计说用了麻油、松脂、土碱熬煮一天一夜才能出来的。
猪胰子稍微便宜点,但是想要让手不皴裂,有个土法子,就是拿胰子浸在酒里,涂在脸上和手上,天天涂,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基本就不会被风刮得生裂。
其实最简单的法子也有,抹猪油。
这是她尝试了很久的法子,抹完之后隔会儿再去洗掉,会觉得手上充满油脂,开裂的地方都好少受了很多。
但现实的问题是,很多人家连猪油都吃不起,让她们抹手上,她们会来一句,不如抹她们家锅里,实在不行就倒她们嘴里,都比抹手上要好使。
归根结底就是穷闹的。
在制作猪胰子前,她先买了几块猪胰子放在学堂里,让大伙钩毛线时,先涂在手上洗一洗。
“害,俺个老婆子哪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哟,”花婆子连忙退后了几步,她这辈子还没用过胰子嘞。
姜青禾拽了她的手放到温水里,强硬地给她抹上猪胰子,由于她们手上生裂的实在太多,她没放酒,不然那真的是刺骨的疼。
“哎哟你这是做啥嘞,好好好,俺们自个洗,自个洗”
所有不想用胰子都被姜青禾抓了过去,涂上胰子,她们舍不得这点胰子阿,反反复复揉搓洗。
洗干净后才发现,手没那么糙,摸起来还有点滑,最要紧的是,虽然疼是疼了些,可真的不咋勾丝了。
直到连用了三四天,好些女人看着自己的手,那么陌生,没有污垢,没有更多开裂的口子,之前连连起皮的地方也逐渐平整。
而且生了冻疮红肿让人难受的关节,也慢慢地恢复如初,活动手指关节,它灵活而不麻木,不像是冻僵了的躯体,难以伸直。
她们从来没有哪个冬天,切实体会到舒服。
这一次,感受到了。
第117章 铺子的新转变
红薯枣晒成了, 晒得金黄,表皮稍硬内里软糯,犹如高粱饴那种拉丝的口感,有的又似牛皮糖那样有韧劲。
这一批晒成的红薯枣, 大人一半, 小娃一半, 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晒起了红薯。
而等待红薯晒好的日子里,除了日常下地以外,回来编织毛线,湾里的女人们还一起拿上笤帚,腋下夹着一捆皮口袋, 去盐碱地扫土。
她们厌恶盐碱地,因为那里除了碱蓬子, 粮食几乎长不起来, 高粱也没有办法存活, 更严重的地方寸草不生。
可又离不开盐碱地, 她们靠它春秋两季地里返出层层的盐土过活, 挖了土回来,倒进装在柳条筐里的麻袋中, 一遍遍地用水淋土, 最后一遍放盆等着盐水渗出。
几乎家家户户的灶台边都有一只盐葫芦, 里头装着盐水, 要用的时候得倒进勺子里, 因为最下层是沉淀的土,上头有着黏腻的泡沫, 中间才是所需的盐水。
也有烧土盐烧的很好的,就像冰溜子那样, 有盐的味道但不苦涩。
“俺们吃这种盐都吃惯了,苦就苦点喽,它不要钱的嘛,”大娘裹紧头巾闷声闷气地说。
一进了南边最大的盐碱地,迎面吹来的风冷硬又刺人,不裹好头巾让人觉得生了疮的脸颊生疼,扬起的白花花粉末会让人咳嗽,打喷嚏,眼睛发红,牲畜是没法到这里来的,它们吹了碱风只会比人更痛苦。
而这不是姜青禾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她望着白茫茫的盐碱地,想起自己也曾挖过这里的土,日夜淋灌,但终究没办法适应盐碱的味道。
可这回她们不是来挖土制土盐的,而是扫碱土做土碱的。
“俺只做土碱拿来浆洗衣裳的,这回倒是浇头水了,赶上俺们扫它做猪胰子了。”
胖婶用笤帚轻扫碱土,打了个大喷嚏,还要接话,“谁说不是呢,往年冬天熬熬就过了,哪还要用啥胰子哟,日子太好过了,俺心里不安生。”
她们边说边拢着碱土,嘴上这么说,可掩在头巾下的脸满是高兴。
姜青禾拉下一点头巾,感受着凛冽的风,用铁锹盛起盐碱土,那风就刮在她的脸上,吹进她的心里。
让她明白,吃不起盐算什么好日子。
“婶,要是能换盐,青盐我就不说了,要是有那种红盐换,你们换不?”姜青禾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在扫土盛土的女人们沉默,有人说:“换得起就换些呗。”
“妹呀,这日子俺没法想啊。”
确实没法想,她们都吃惯了盐土,正常盐味是啥也不知道。
这一整个早上她们开始幻想只有咸的那种味道,实在想不出来作罢,有两个劝姜青禾不要倒卖私盐,那得抓了关大牢里的,弄的姜青禾是哭笑不得。
在盐碱里扫了一两个时辰上下的盐土,那插在土里的竿子影子也渐渐拉长。
回去时她们还告诉姜青禾,生怕她不知道,“夏天影子短,秋冬影子就长了,长了得回家吃饭。”
吃了饭,女人用碱土淋水熬碱面,碱很容易凝结在一块的,她们给捏成一块块饼阴干。
立夏前的要晒,晒的焦黄,硬邦邦的,霜降前就得晾,晾的白。
之后到了男人出力气的时候,姜青禾拿着大家凑的钱,东拼西凑买了十付猪胰脏。
一个猪胰脏就能做二十几块胰子,有力气的男人抡了锤子,在石块上猛砸切碎的胰脏。
砸到黏黏糊糊以后,放进大木盆里搅,再加上碱水,搅的实在搅不上劲,一点水也没了,再捏成一个个圆不隆冬的形状,胰子就算好了。
这可把男人给羡慕坏了,蹲在边上瞅的时候,有男人就问了,“你说说,这婆娘有活够干,不是搓绳,就是织羊毛的,这还揣上胰子用了,俺们有个啥?啥也没落着阿,这理可不好说啊,也给俺们来些活计呗。”
他婆娘啐他一口,“叫你去赶车去镇上油坊榨油,你咋还搁这说嘴呢。”
姜青禾笑笑,她眼下就顾着羊毛,手头里哪有啥活。正巧土长过来瞧热闹,她听了后一拍手说:“谁说老爷们没活的,多得很,二牛从各村收了麦草和稻草,你们男的不怕糙,辛苦些搓草绳好种树,还有那戈壁滩上的石子,也得要人去捡的不是,眼里得有活晓得不。”
刚卖了力气的男人们无奈摊手,谁要那样的活呦,害,造孽。
就这样秋天里,女人和娃早晚涂了胰子,使着一双灵活的手上下编织着羊毛,男人则搓着长长的草绳,背着筐到戈壁滩捡石头。
就这样日复一日,初秋渐到了尾声,春山湾的路口来了一列缠的严严实实,满载货物的车队。
离湾口最近的几家妇人从窗户探出身子往外瞧,实在看不清人脸,又忙跑出来看。
那些拉货物的是马骡子,而不是骆驼。
“谁呀,打哪来的啊?”
“你们瞅到啥子人了不,俺咋瞧着心里毛毛的呢,”几个婶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主要赶车的是外来面孔,还是藏族那边的。
这里哪有啥藏族人来往过。
“娘嘞,你们睁眼瞅瞅,后头那个是啥人,是王盛啊。
也没怪她们没认出来,谁家好人晒得跟个黑炭似的,还穿着白皮的羊皮袄子,衬得跟块火盆烧到焦黑的炭活了一样。
叫人实在没眼瞧。
“大眼呐,你这是发家了啊,俺去找你爹娘来,真出息了嗷,”有个大娘说着就往里头跑。
王盛忙喊她,“姨,姨你喊啥呀,俺这些东西是进了给湾里染坊的啊,回来啊姨,别喊别喊。”
就晓得进村要来一波,王盛瞅着围着他的一圈人,第七遍解释道:“能有啥好货啊,全是羊毛。”
“那十来车全是羊毛?”
“是羊毛啊,叔你懂不,等了好些时候,夏天过去收他们那边那个春毛,见俺爽快不让俺走了,就等他们剪完了秋毛,收了后才让俺走的,你说说这事闹的。”
王盛还拉开前一车的袋子给他们瞅,“你就说是羊毛不是吧。”
等他打发完人,同样的说辞又对着姜青禾来了一遍,“没法子啊,他们叫俺等,俺就想着秋毛比春毛好,那再等等呗。”
他喝了口姜青禾递来的茶,“你别看蒙人养的基本是山羊,藏人那边又掉了个,他们养的大部分是绵羊,那羊叫一个好。”
姜青禾已经从看皮子,到会看羊毛了,不得不说王盛拿来的这一批羊毛,无论从卷曲程度还是顺滑和长度来看,都比草场牧民的要好。
王盛对外说的是没有啥好货,对姜青禾吐露完了,“除了上百袋羊毛,还有一堆皮子,上回俺们不是说了要卖给皮客的,正宗地道的好皮子。”
“你给的十来两银子,俺也全给花出去了,买了藏族的东西,他们的酥油、干酪、卡垫(毯子)、风干牦牛肉、奶酪奶皮子,这些都是用牛乳做的,味道不错,也便宜。”
“还有藏糖、藏枣、葡萄干、青稞酒、木耳…”
他七七八八报了一大堆,这些都是藏族的特色,姜青禾让他收的东西。
收羊毛他还理解,可收这些,他到现在也摸不着头脑,姜青禾只让他先收了过来。
“收这些做啥,”姜青禾拿起块奶渣放进嘴里,牛乳做的确实比羊奶要好吃,她不紧不慢地说,“我镇上有两家铺子,当时盘的时候就想过了,一是开喜铺,二是做歇店,就是卖蒙藏两族还有旁的东西。”
“这天一冷,无论是办喜事还是其它过寿的都少了,这一入冬,路全上冻,又是冰又是雪的,那之后更不好做了,我不得先盘络点别的生意来。”
喜铺是春夏间生意好做,那时的东西便宜,尤其是衣裳,细布一染往身上一套,也要不了多少花费。
可天冷了又不一样,专门穿件红色的袄子,那贵得吓人,而且天一冷就得坐棚子车,又得贵上几个钱。
精打细算的人家就趁着地里丰收,自家张罗着烧顿饭吃完也算了,尤其一整个秋地里和家里都忙,忙着刨地忙着准备过冬的粮食,等他们歇了,又入冬了。
所以之前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往外办亲事的车队,一时又扎在村里,不往外头走了。
他们不往外头走了,她铺子里的生意也没那么好了,所以她得在喜铺的淡季,将另一个铺子置办起来。
这些日子她都在忙活这件事,将另一间铺子卖剩下的东西全都腾出来,钉木钉,在墙上挂竿子,到时候要把东西给挂上去。
还请湾里石木匠打了几个柜子和桌子,被他笑话家里有木匠还来给他送钱。
东西陆陆续续移了进去,只等着羊毛织好,王盛回来的正是时候。
姜青禾把他带回来的羊毛,托付给了苗阿婆,让她安排大伙挑捡清洗。
虎妮看直了眼,她震惊地说:“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羊毛,全给搓绳染色。”
“染阿,这一堆只要搓绳,染上色我就拿去卖,跟之前的染的红绳一样,”姜青禾语气坚定,她始终认为染色后的毛线很有卖头。
她也劝道:“染坊里挑两个帮工吧,之后还有估摸着除了羊毛,还有一批棉花,别到时候忙病了。”
“俺挑两个老实的吧,这活也确实累,”苗阿婆坐在椅子上揉着背,“等忙了这个年头,俺把这些活教给虎妮,俺只管往外头拉客来。”
“成啊,到时候婶你就去染坊那拉人来我们这里,”姜青禾说笑。
她也只在染坊短暂地停留了会儿,挑拣完王盛带来的所有东西,除了羊毛她满意以外,这堆皮子也意外的不错,只是照旧是钉板的问题,还得再处理。
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觉得还成吧,镇上其实来往的蒙藏两族人很多,卖这些加上毛线制品也有销路。
等她将东西一点点摆上,和领了羊毛线活的女人没日没夜地编织和钩鞋子外,她已经攒到了初步开店能用的东西。
这个铺子在停了二十来日以后,又重新开张。
重新开张的第一日,对面灯笼铺的老师傅正在给木条框子糊红纸,他糊好一只往外头瞟去,忽然定住,揉了揉眼,他跟徒弟说:“你糊吧,俺糊的眼睛都花了。”
“师傅你咋眼睛花了?上医馆瞧瞧去不,”徒弟很紧张。
老师傅说:“俺之前记得那外头不是个喜铺吗?咋今儿一瞧,啥色都有啊,俺指定眼睛糊涂了。”
徒弟也忙往外看去,他忙说:“哎呀,师傅不是你眼花了,这对面就是换了色啊。”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好几个铺子里,主要她们都已经习惯了一眼看见红溜溜的,这陡然来了个五彩斑斓的,不得觉得自己眼花,多瞅上几眼。
越瞅越觉得,那挂出来的东西可真新奇,颜色又好看,不知不觉那绒线铺的女店家就走了过去。
她先是看着推出来的木架子上挂了一双双毛手套,蓝的、红的、黄的,绿的,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也不少。
伸手一摸,一点都不梆硬,软乎乎的,要是带上指头指定没那么容易冻僵,毛的下头还有皮质的,女店家也蹲下来瞅了几眼。
铺子前面有张大桌子,上头摆了几张叠起来的毯子,毛线很粗,看的出来并不是织出来的,没有那么细密。
但是颜色真的好看啊,那种红彤彤的正色,也有浅绿和深绿交错,最出挑的是挂在上头一块大毯子,每一个小框里头都钩了花纹,颜色有好几种,或深或浅的,只觉得这毯子都不像是这边应该有的。
女店家又将目光放到后面的木架上,那里也有大大小小的毯子,瞧着与前头的又不一样,那些花纹错综复杂,很繁复。
她凑近看了很久,久到姜青禾放下打毛线的活,走出来指着她看了最久的垫子说:“这是藏族那边来的卡垫,这种小的很暖和,样色也好,你可以铺在自己椅子上。”
“得费不少钱吧?”女店家摩挲着自己的手问,眼神还没有离开那垫子,那织出来的花草图案真的好看。
姜青禾笑了笑,取下夹子让女店家摸一摸,“好的绵羊毛织出来的,她们这染色法子我也说不来,染的很好,这小的最便宜也确确实要一百个钱了。”
说实话,冬天的东西就是能便宜,但真没办法太便宜。
“这些你要是不喜欢,还有花样子的,你挑一挑,我们也能给你编出来,最快十天就成了。”
姜青禾取下墙上挂的册子,翻开来女店家看,这册子上有全是红喜字的毯子,也有简单的条纹毯等等。
“你喜铺不开了吗,屋里咋摆的和以前一点不像了,”女店家瞅了册子,又摸着自己手里的毯子,很舒服的手感,她不舍得放下,就摸着转移话题。
“开的阿,我这歇的日子里,还置办了点别的东西,”姜青禾拿出湾里手艺好的老人编出来的高粱席子给她瞅,不全是红彤彤的,保留了本色,只中间编出了一个很大的囍或者是福还有寿字。
这些费时费力编的,价格却要更便宜,才五十来个钱。
女店家抛开了毯子,又摸起了高粱篾来,她眼睛一亮,好席子上手一摸就摸了出来,光滑不刺手,没有任何的毛刺,冬天要是烧了炕,铺一领这样的炕席在上头,指定很舒服。
她舍不得毯子,又惦记着高粱席子,最后狠了心都要了。眼神又挂到屋里那柜子一排的毛线球上,她呀了声,语气惊讶。
“这是羊毛线染的?”她取了红色的羊毛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扯了线出来瞧,又是揉又是卷的。
姜青禾笑着说:“是羊毛线染的,俺们湾里自己染的,比不得你绒线铺子里的那些。”
女店家摇了摇头,“你这铺子里的也好。”
她想说点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只是最后再买了全色的羊毛线,各种深浅度都有的,怀里搂抱着那高粱篾和垫子回去了。
自她走后,这间五彩斑斓的铺子里又进来很多人,但毯子要价贵,垫子也不便宜,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毛手套卖出了几双,奶制品也有人要,毛袜子也搭了几双,炕席卖出去好几领,至于毛线,因为最便宜,六个钱一大卷,卖得最多。
而等铺子里安静下来后,姜青禾重新缩回了她的摇椅上,铺着小毯子,旁边有火炉,她钩着给蔓蔓织的毛衣。
她现在已经开始享受开店的乐趣,而不是着急地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因为用心浇灌的东西,结果总会从地里冒出来的。
那些买了她铺子东西的人,拿回家的时候,大抵如此说的,买到了一样过冬的好东西。
第118章 闪光地活
从双喜铺子买了东西回去的人, 其中有个汉子扛着两领高粱篾穿街过巷,回到自己家中。
他婆娘问,“买了啥东西?”
“你瞧么,这席子好着嘞, ”汉子腾空炕上的羊毛毡子, 将高粱杆编成的炕席铺上去, 一点不卷边,平平整整的。
他婆娘见了上头的红字编纹,摸了摸,绷紧的脸舒展开,“拿来给三小子当成亲的炕席不错, 只是还显得单薄了些。”
“你改明也去瞧瞧呗,那铺子里还有旁的花样嘞, ”汉子小心卷起炕席, 他牙咬着麻绳一端, 一圈圈缠绕好, 卷齐整后又说, “听旁人说,那店家手底下还有个到处走亲办喜事的车队, 你要瞧着好, 问她能不能到镇里来办一场嘛。”
麻衣铺要价太高, 他们住九条巷里的人家肯定是办不起的, 可娶亲又是大事, 半点不喜庆又觉得对不起人家闺女。
女人摸着光溜溜的炕席,在她们眼里, 好的炕席一年四季都能用,而且旁人上了门来做客都是直奔炕上的, 炕席好不止自己知道,旁人也清楚。
她最后说:“那去瞅眼吧,好的话央着她来办一场。”
第二日一早,镇上还有晨雾时,夫妻俩就蹲在铺子门口守着了。
虽说姜青禾过来晚,可雾气弥漫照旧还是看不太清,开门的时候猛然听到人声,可把她给唬了一跳。
汉子局促,他连忙说:“甭怕,甭怕,俺叫陈二柱,”
“俺是大妮”女人也赶紧说。
姜青禾犹豫,咋的,还得自报姓名才成。
“俺们是来买东西的,”陈二柱忙比划,又点点自己,“俺你还记得不,昨天来你铺子里买炕席的,就是那个说哎呀娘嘞,这炕席瞅着嘎嘎好的。”
姜青禾记性不错,她笑道:“我记得呢,陈叔、大妮婶你们进来瞅瞅吧。”
她开了门,秋天有雾气外头不亮,屋里也显得昏暗,她点了蜡烛。
大妮很少来这些铺子里,穿着旧而不合身的羊毛袄子,让她无论去哪都显得很局促。
但是姜青禾很热情,她烧了炉子,放上专门烧水的瓢子铁壶,语气和缓地说:“大妮婶你们来的太早了些,这天又冷,来得晚些,还能喝口热水。”
大妮忙摇头,“妹子,俺们不渴,也不冷,俺们来给儿子置办点家伙什的。”
她心里烫着,见姜青禾说话做事也好,咬了咬牙问,“有啥便宜些的不?”
“咋没有,我们都是村里面,乡里乡亲胡乱弄了些东西,要价也不好太高,”姜青禾跟他们打交道久了,也晓得东西好不好另说,价钱便宜是最好的。
“我们这有红盖巾,土棉布做的,厚重还大,六个钱一块,往后用不着还能盖在枕头上,当个枕面。”
姜青禾拿起红色的毛袜子和配套的红鞋垫,“秋冬成婚冷,又想喜庆,婶你瞅瞅这两三个钱的毛袜子和布垫,还有糊鞋面的红布,送你一小葫芦的浆糊,你这拿回去底下不就红气有了。”
“还有这红结子、剪纸啥的,都不贵,你们买得多,还能给你们短几个钱,要不另外搭你些东西。”
大妮只觉得这样样都好,她还瞧中了架子上的笸箩,她们女人家都有几只笸箩。大的笸箩长方方的,放布鞋垫布、鞋楦、袜子等,最喜欢小的笸箩,里头装着日常要用的针头线脑,一根针也宝贝着呢。
只不过她们的笸箩,都是用旧炕席裁了下来的,刷一点浆糊,找出实在不能穿的衣裳剪了糊在上头。
不像铺子卖的,一瞅是用新的高粱杆破成篾子编起来的,还贴了红方纸,又或是糊了一圈的红纸,瞧着就叫人心里头欢喜。
价格也便宜,五个钱,大妮揣着两个笸箩,在陈二柱的小声催促下,她才回过神问,“妹子,你们这还给办婚吗?”
姜青禾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侧身瞧着外头的棚子,她想了想说:“办是办的,只婶你得知晓,我们都是从春山湾那犄角旮旯的地界来的,走水路羊皮筏子是载不了多少东西的,得赶两个时辰的路才能到镇上。”
“而且你要不要我们给你合个婚,算日子,请师家来打煞,给你们屋里置办一番,晌午吃饭要不要厨娘来掌勺,炉子锅具碗我们这都自备的,要放炮仗的不要…”
姜青禾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直听得夫妻俩目瞪口呆,两人当时来的时候咋说的,听说都是往村里走的,估计图个人多热闹喜庆,其他就不指望了。
没成想这跟瞎驴碰草垛似的。
虽然两个人穷,可几十年攒下来的家底还是有的,一两半能拿得出来。
姜青禾听两人说家在九条巷,只觉得耳熟,等人走了坐在炉子边想,毛线缠到了手指头上绑了好几圈才想起来。
这不就是当初她去工房时,那小吏说的,让她在镇上也来一个走亲车队,当时她是咋想的,她觉得自己办不好,那之后几天都沉浸在消沉的日子里。
可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之前早该来的地方,她站在九条巷破败低矮的屋子前,这里没有院子,房子前后都是相互挤挨着的,从小房子走出来的人家都得弯着身子过。
可以说这环境比她曾经去过其他村还要差,感觉身子都是蜷缩在屋里的,完全施展不开。
她有点后悔接下这个单子,不是觉得不配,而是在想,高调地吹吹打打在这里真的好吗。
可她又摇头将念头掐灭,她不能忘记自己当时的初衷。
姜青禾去了大妮家,倒没那么逼仄,但是光线昏暗,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说不出来到底要怎么布置。
她只能先出来再盘算,回了湾里,姜青禾先跟宋大花说了这个事情,毕竟之前一直都是她在忙活的。
“不就是到镇上,俺们那么多路都走过来了,给马骡子换几副蹄掌的事情吗,”宋大花很兴奋,她拉着姜青禾嘀咕,“你忙俺也不好说,其实自从这活计停了后,大伙心里还挺不得劲的。”
“本来想着到过冬,能再攒上一笔钱,等开春张罗着嫁女和娶亲,有的就想着再起座屋子,家里闹得不成样子。这活随着农忙来了,说停就停了,一停停到现在也没有啥起色。”
宋大花当然急阿,离她要造的青砖大瓦房还差几两银子呢,她也四处拉生意,可大伙地里头忙,撞上了农忙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这姜青禾自然是知道的,她本来也想往八独街那边去一趟的,正巧人撞了上来,那就先在镇里试试水,能不能趁着还没上冻赚些钱。
这事情一跟之前走村的人商量,一个个精气神立马就起来了。
“走走,俺前两日才刚学了道新菜,指定不会丢丑的,”赵大娘信誓旦旦地表示。
王老爹也连忙说:“俺儿子和其他几个小子的唢呐吹的有点模样了,俺们肯定也不会丢这个丑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他们这些日子哪怕失去了这个活计,也从来没有断过本来的手艺练习。
每天无论天冷寒气重,王老爹都会叫上他儿子和其他几个小徒弟,跑春山那去练唢呐。骡子的几个车把式也照旧会每天看看车轱辘,要不要换,给不给包个皮子套,马骡子的蹄掌有没有磨损严重,要不要再换新的,草料得备足。
小鱼则白天去社学,晚上拿着珍贵的算盘敲敲打打,还有赵大娘,到哪都不忘了学点做菜的手艺,怎么好吃怎么省,甚至还和几个人上山里挖了一大片野芝麻,送到镇上的油坊,榨了半葫芦的香油,准备到时候烧菜滴几滴在菜里。
宋大花其实哪不晓得,她挥了挥手喊:“都去哈,都去,日子定在了后日,大家东西都备备齐全,赵大娘要豆腐的,你得今天去跟陈老大家支会声。”
“双丫,胭脂水粉再瞅眼,注意着点自己的手劲,别老给人糊成个红屁股,福姨阿,你那开脸再轻点些,发髻给人盘盘好看些。”
她一一嘱咐个遍,大伙忙不迭应了。
第二日宋大花带着几个人跟姜青禾一起拿了东西去装扮,忙忙碌碌大半天才勉强有点样子。
隔日黑咕隆冬的天里,姜青禾把蔓蔓和黑达托给四婆,一行人赶着车行走在荒野里。
天气吹得人脸疼,可他们都欢笑着,唢呐大鼓声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好些时候。
等临到了镇里大伙才开始紧张,各自瞧了瞧自己的新衣裳,红袄子黑裤子,确定不给春山湾丢脸后,才气昂昂地走在了镇里的大道上。
引来好些人侧目,骑着高头大马的停了,赶着车过来的也瞅他们,路边的小贩停了叫卖声,只管看他们做啥去。
一连走过了好几条街巷,快到九条巷时大伙才开始吹吹打打,引的好些人从沿街的小房子里探出脑袋来。
有的人扯高了嗓子问,“你们这做啥子的嘞?”
“接亲的,俺们是春山湾那里来这接亲的,”宋大花也大嗓门地回他,“要瞧热闹不,走过来瞅眼,俺们去九条巷那边。”
“你们这架势得要不少银子吧?”有个老太太紧赶了几步上来问。
“不贵,”宋大花走出来几步,一点点盘算给她听,最后来一句,“不信恁去他们屋子里瞧去,瞅瞅那屋子跟外头一不一样。”
老太太还不信邪,硬跟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才瞧到那灰扑扑屋子门前的红色。
嚯,她开口,“你们给用的红门帘子?”
“那啊,是厚毡布,防风挺好,”宋大花也没说实话,这种厚毡布当然不是新的,今年湾里好些人家置换了新的毡布,或是用棉花做了几床厚被褥。
这旧的则被姜青禾收了过来,再絮上染红的羊毛,可以充当门帘子,也可以当做踩脚的红毡。
老太太对这红彤彤的门帘满意极了,进屋再一瞅那布置,又嚯了一声,只见屋子里墙上贴着剪纸,窗上有窗花,桌子上也有红色毛毡布,这种倒是软的。
朽掉的柱子也挂了花样好看的结子,还插了羊毛线啥做的红花,尤其那炕上的炕席可真好。
最好的是啥,老太太跟旁边的老头嘀咕,“这玩意多喜庆啊,现在挂上,过年都不用另外置办了,这是一份钱占了两样好啊,俺们也请她们来办个吧,多好啊。”
尤其见到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又是唢呐又是敲大鼓,碰擦碰擦的,平日九条巷哪有这么热闹过,连八独街的那伙子外乡人也混在里头瞧。
姜青禾给围观的大伙分了一些红薯枣,切的小小一块,叫他们到时候等新娘子来了说点吉利话。
这里的人成亲更不讲究,他们穷的没有地,更没有骡子,也不可能拿粮食招待亲戚,所以成婚更简陋。
新娘子通常抱着一卷铺盖就上门来了,邻居可能过几天瞧着旁边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才晓得,原来隔壁多了一口人。
哪像现在敲锣打鼓的,大伙全都晓得,陈家要进新人了。
而对于新娘子来说,这在她的人生里,也是没法忘记的一天呐。
盖着红盖头,穿着借来的红袄子和红裙子,和完全属于她的红布鞋,开了脸,梳了好看的发髻,扎了头花和发簪。
在此之前用好闻的胰子洗了头、脸和身子,她还从来没有用过胰子呢。
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给她用胭脂抹脸,嘴唇涂红,眉毛描的黑黑的,还带了珠子穿的项链。
新娘子一遍遍地抽泣道谢,她活了十来年,终于闪亮了一下。
姜青禾对此始终是很有感触的,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自己走在了相对正确的道路上。
宋大花抿了一杯酒,通红着脸告诉她,“咋不是呢,你瞅瞅有几张单子,俺们还愁镇上没人肯办,这不是就接了两单吗,俺们又不嫌少,都给他们风风光光办好是不。”
“接的是哪的?”姜青禾在宴席吵嚷中,贴近了问道。
“还是这条街的嘛,钱少了些,八九百个钱吧,没得事,有一个算一个,”宋大花眼神亮晶晶的,她说:“我已经买了好些青砖,叫他们麻利点给我运来,请师婆日子都算好了,过两日就起屋。”
“这里的事也不耽误,俺不会耽误的,禾阿,”宋大花吸了吸鼻子,眼瞅着自己要哭,忙放了酒杯子,啥破酒,这么上头。
姜青禾懂她,拍了拍她的背,两人瞧着新娘子挺直的脊背,笑容如花的脸庞,只觉得还能再喝一杯。
这天后,姜青禾腾出了二楼的屋子给他们住,刚好男靠一边,女另一边,两头谁也挨不着。
不然要是夜里迎亲,那压根就不用睡了,到湾里没多久又要赶路了。
姜青禾还是得回去的,她家里没人照看不行的,第二日再赶回来。
她很无奈,在这种有雾的天气,相同的地方又被唬了一跳。
这回倒不是上门要办亲事的,而是前两天来过的绒线铺店家,姜青禾记得她叫啥春香。
“我叫春娟,”女店家纠正她。
姜青禾跟她往来挺少的,每次别人喊她名字都是连读,“姐你别见怪,我听岔了。”
春娟晃晃手,“啥呀,俺怪个啥,俺这回是想来跟你谈谈的。”
姜青禾请她到屋子里坐下,虽说楼上大家走得早,可热水还是比较烫的,她倒了碗端给春娟。
春娟意思意思地喝了口,首先她先夸了夸她买的毯子和高粱席子,“那毯子真的漂亮,俺放在炕上就想着臭男人别上炕了,那席子更好,俺娘托俺买几领高粱席,还有那毯子也来一张大的,给娃盖。”
“俺前两天还听旁人说了你那毛手套,带上后真暖和,生了冻疮的手都安分了些,也给俺来几双。”
姜青禾微笑记下,但其实她隐约明白,人家压根不是来买东西这么简单的。
果然喝完了热水,春娟直奔主题,她指了指架子上的毛线说:“妹子,你也晓得俺是开啥铺子的吧?哎,绒线铺,这绒线可不就是羊毛线,你说俺那屋子里的羊毛线好,俺却觉得你这里的也不差。”
“实话跟你说,前头俺刚瞧见就想买了,跟我店里的正配阿。”
“可姐你屋里的线不是也很多了,瞧着颜色比我这的还要再多上些,”姜青禾不解。
“那俺也想买,”春娟也直说了,“俺认识些人,这些玩意在这里是能卖的出去,可卖得了几个钱,俺能给销到南边那去。”
她直爽,“俺是没办法帮你销过去的,而且那边打钱慢,俺只能给你抬高些价格,你有多少卖多少给俺。”
姜青禾沉思了会儿,羊毛线她太多了,一捆捆卖给别人和一气都卖出去,并没有什么差别。她主要在想,这些毯子是不是捎到南边卖会更好些。
她稍后问:“一卷几个钱?”
春娟比了比,意思是能给她多四个钱,这个价钱姜青禾是满意的,但她说:“钱我要一半,剩下的要你铺子里的布丝络、老母子针,扎花子针、顶针、各色扣线来换,成不?”
“咋不成啊,”春娟答应。
姜青禾将架子上的羊毛线腾空,再把放在木箱子里的羊毛线都拿出来给她,换了小一两银子和半袋的针线用品。
她想了想,最后去找之前换的粮商,偷摸换了一大袋的红盐。
姜青禾拿了东西过来的时候,王盛正想来找她商量皮子的事情,一瞅见那袋东西,他脱口而出:“你要开个杂货铺啊?”
他有点急,他说:“俺想卖了皮子,有了本钱就在湾里开个杂货铺,你不会真的要开吧?”
“开个啥?”姜青禾疑惑。
“杂货铺啊,你是不晓得,俺觉得湾里变太快了,”王盛无比感慨,“往常一个个抠搜的,眼下是兜里有钱,说话都不同往常了,刚还说过年要去镇上买啥买啥的。”
“俺越琢磨越觉得,当个货郎太累了,在湾里开个杂货铺指定有赚头。”
他坚定地相信,整个春山湾会越来越好,而湾里的人是越过越富足。
第119章 卖皮子卖好多钱
在王盛的眼里, 这个他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山洼子,完全变样了。
他打小就没离开过这地界多久,知道谁家的墙破了个洞,哪家的鸡公爱啄人, 谁家最抠还爱骂人。见到的满是土块的路, 一眼望不到边撂荒的地。
他二十来年的印象里, 山洼子有种不完的地,一年到头除了冬天地里积雪,地面上冻外,大伙不是扛着锄头去种地,就是在家里伺候为数不多的牲口。
天天几家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嘴, 鸡啄了地里的菜,偷捡了落在地里的粮食, 骂人骂得可难听。
粮食都是不够吃的, 只有秋收看到地里丰收时才会笑, 过了没几天又开始愁, 愁怎么靠这些粮食熬过几个月。
他那时也总听他姐(土长)说, 穷死个人,穷的人脊背也挺不直, 苦日子真是过得够够的了。
吃着盐碱地做的盐, 盐葫芦总有股腐坏的味道, 种油菜拿油坊去换钱, 买边角料的羊油熬着吃, 种了甜菜不舍得熬糖,全都卖了, 然后留点料熬点糖稀…
春秋还好,冬天大伙老是穿一件板结的羊皮袄子, 反着穿正着穿,抖抖再穿,冻得人脸上一大团一大团的冻伤,耳朵手上生满了冻疮。
可将近小半年的日子里,他这次从藏族部落回来,彻底觉得啥都不一样了,路不一样,人的精气神也变了。
他发誓,自己以前从别人家门口路口,最多是寒暄几句,偶尔递给他一点山里采来的核桃、山樱桃又或者是手里吃的馍馍分开掰给他一块。
除了重要的日子,从没有人请过吃饭,大伙吃的全一样,黄米、高粱、谷子、荞麦这几样。
现在从一两家门前走过,蒸起了过年才吃的黄米糕,有的在烤饼,还要塞给他一个,馅是猪油渣剁碎了。
好些人不做活的时候,穿的是偏红的棉袄,也有蓝布袄子,各种蓝花花、红艳艳的色,头巾还有羊毛染的线编出来的,啥红的浅的深的,绿的,花里胡哨往自己头上套。
王盛无比感慨地说:“这日子好过起来了,往前兜里没个钱,才这也买不了,那也买不了,眼瞅着各个腰包鼓起来,开个杂货铺肯定有赚头。”
之前他要做货郎,姜青禾其实还没那么赞同,可他说开家杂货铺子,她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的。
将两袋东西靠在门边,她打开院子的门说:“开个杂货铺子我觉得成,好些老人走不到镇上,家里缺了酱和针头线脑的,都要人捎过来,有时候筏客子没记住,又得等个三两天。有个能行方便的地方,东西齐全点,大伙都愿意来买的。”
“俺都想好咋做了,”王盛兴冲冲地说,但他忽地又垮下脸来,抖抖自己的袋子,“再不把皮子卖出去,俺眼下穷的一个子都没了。”
本来这次的皮子进价就贵,哪怕姜青禾出了钱,他自己也掏空了十几两的存蓄,要是再不换出去回本。
啥杂货铺,今年指定是没影的事情了。
“你不是去盯皮客了,他们回到皮毛栈了没有,”姜青禾走到旁边的屋子里,看堆在桌子上的羊毛,翻看时问他。
说到这个王盛就来劲了,“回来了回来了,昨儿个就回来了,俺瞅他们收的羊毛也不多,估摸着还要再收一批的。”
“明儿个去不?”
“去,早点去,羊毛先带几张,其他放到我的铺子里,能谈成到给钱再全部卖出去,”姜青禾手下摸着顺滑的皮子,她虽然没见过皮客,但对他们的印象属实不太好,毕竟连一向认为好人多的牧民提起他们来,也总要骂上几声的。
第二日,两人先去铺子里放了皮子,再各拿着两张钉在木板上的羊皮到了皮毛栈。
这座三楼高的木制客栈外头,或蹲或站着好些人,头上带着毡帽,旁边是放在车上团成卷的羊皮,一摞摞,那股羊膻味和芒硝的刺激性味道隔着老远都闻得到。
王盛自来熟上去跟里头走出来的汉子闲聊,“大兄弟,今年皮子行情还成不,一张皮子卖了几块砖茶?”
“呸,啥行情好,”汉子骂了好几句粗鄙的脏话,又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后,才舒坦点说:“俺那样好的皮子,他们说俺这种老羊皮,太老了,三块砖茶都懒得给。”
他气得要打人被轰了出来,在他们养羊人的心里,老羊皮袄子可是顶顶好的,虽然羊毛剪过好多茬了,羊皮的手感有点粗糙,可是内里厚实又结实,做袄子穿身上特别暖和。
好些人请毛毛匠做袄子,都不要啥羔羊皮,特意选这种老羊皮,他谁都没卖,就想着皮客今年给的价格高,留着卖给他们。
结果还被羞辱了一顿,汉子越说脸胀得通红,在他把一整卷羊皮抖出来给大伙瞧的时候,姜青禾也趁机摸了一把皮板。
她揉了揉,确实是很好的老羊皮,羊毛是糙了点,再搭点料子做件长袄子,保暖特别好,哪怕姜青禾有了不少皮子,这种皮子她仍旧很心动。
可是按她的价来出,这种起码得十块砖茶,好几两,她舍不得。
王盛摸了皮子后悄悄跟她说:“外头传的这么好听,结果还是改不了这个臭德行。”
他说完,旁边也有不少人嘀咕起来,有一个老头说:“啥玩意,这老羊皮只给三块砖茶,得麻眼病了,给出这个价来。”
“那俺的老羊皮更没有指望了,就说往年都是这个德行,咋就今年转性了,合着这个死样子。”
王盛听了大伙说的,他皱眉,如今他已经不像当初进皮作局那样战战兢兢的,而是想,到时候皮客要是只给两三块砖茶,他该咋骂人才解气。
姜青禾倒是不觉得价格会太低,据她打听来的消息,皮客并不喜欢保暖的羊皮,爱羊皮裘和羔羊皮,手感为主。
又说了会儿话,两人走进了皮毛栈,这个日常供大伙买卖皮毛的地方,味道并不好闻,骚腥气漫漫,四处可见羊皮,屋顶到处悬挂下来一张张皮子。
通往二楼的木质扶手上,也搭着很多皮毛,姜青禾一手拎着钉板,一手悄悄摸了摸羊皮的一角,边角的皮板都很光滑,更别提羊毛,毛发卷长顺滑,比她手里的要好得多。
通往皮客去的二楼一连都是这样的好皮子,估摸着有二十来张,王盛说:“这皮子够好的哈,咋就挂这里哩?”
姜青禾此时很想翻个白眼,人家这皮客心眼多多阿,从进来就给人下套了,打心理战呢。
要不是这里有人经过,姜青禾真想掰开来好好给他说说,这么好的皮子难道很多见吗?明明摆摆就这样随意挂在这,就是想给来卖皮子的瞧,我这好皮子多的是,你拿着比这还差的皮子来卖,我好心,肯定给你收了,价就得短上一点,毕竟他这好皮子太多了。
姜青禾敢肯定,皮客就是这个套路,只要比这些挂在扶手上的皮子差一点的,一定会狠狠压价,还得打感情牌。
她提起十二万分的心来,手上握着板子,走上了二楼,那有一个很空旷的过道,几个带着狐狸皮帽子的皮客正在挑拣一个老头的皮子。
穿着貂鼠皮袄子的胖皮客嚷道:“这还心黑阿,你咋不去瞅瞅,俺挂在下头那皮子,那些俺都瞧不上眼,勉勉强强收了,挂在那晾晾。你这皮子更差了,冬皮都还差点的货色,俺给你五块砖茶收了这皮子,你还要啥价?”
“是啊,老人家你去摸摸底下那皮子,那些俺们都老多了,那种皮子收来也才八块砖茶,给你五块已经是实价了,”另一个皮客搭腔。
老头抱着那几卷羊皮,他声音渐小,“不是你们说的,最少八块,最高的十二三块砖茶吗?”
胖皮客斜了他一眼,“你这是滩羊皮吗?是三十日宰的羊羔吗?是二毛皮?是九道弯?啥都沾不到边,给你个五块还磨叽。”
“来来来,你走一边想想去,你们把皮子拿来给俺瞅瞅,”胖皮客不再搭理老头,伸手要过王盛手里的板子。
姜青禾心里厌恶,面上倒是没有显现,听听他咋说,胖皮客用力点点这板子上的羊毛,“钉的不好,俺们扯下来得豁几个洞,这洞一个就得好些钱,你们钉的这么老多。叫俺们拿回去,咋跟皮毛行交差。”
他瞅了两人一眼,握拳咳嗽一声,“你们也别太紧张,收是能收的,这价嘛,老吴你说给多少合适?”
旁边的皮客张嘴报了个价,“四块吧,这顶多值四块。”
王盛火都要往头顶上冒了,他当即想撸起袖子跟他们打了,个潮子玩意,那样好的皮子只给四块砖茶,连钱都想赖掉。
姜青禾预想到了,她没生气,还能笑着跟皮客说:“今年刚钉板,钉的确实不好,俺们有没钉板的皮子,拿来给你们几位再瞅瞅成不?这我们就先拿回去了,换几张再来。”
“成啊,咋不成,你们去吧,”胖皮客摆手。
王盛恨恨拿回了皮子,他走到楼下才嚷,“就不应该卖给那些犊子,四块砖茶,他也好意思叫得出口,这些鳖孙。”
“你喊那么大声做啥,生怕人不知道,”姜青禾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跟他们撕破了脸,之后咋还把皮子卖给他们。”
“啥?啥?你还要把皮子卖给他们,”王盛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姜青禾提着板子走出来说:“你是第一天知道他们是这副德行吗,想要他们掏钱得踩到他们痛脚阿。”
“他们痛脚是啥?”王盛不解。
姜青禾真的白了他一眼,揉着自己的眉心说:“同行相轻,他们痛脚不就是皮作局。”
“皮作局的好皮子收价,今年是七块砖茶外加五百个钱,比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高多了。”
“得让大家知道不是吗?”
“咋知道?”
姜青禾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
她就知道这些人肯定会压价,这个价压的实在没良心,那就别怪她给皮作局宣传宣传了。
傍晚时候,一堆人聚在她的铺子里,宋大花喊了声,“啥?叫俺们带着人去皮毛栈吆喝?”
“除了吆喝,还有敲锣打鼓,王老爹你到时候卖点力气,赵叔你鼓敲的重一点,等人多的时候就喊,卖皮子就到皮作局,一张好皮子七块砖茶半两银,老羊皮、羔羊皮…”
宋大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她抖着手说:“你真成啊,不怕俺们得罪了皮客。”
“得罪就得罪呗,他们在这里还是啥地头蛇不?我们这样一喊,他们肯定也以为是皮作局的,关我们平头老百姓啥事,拿钱办事。”
王老爹颤颤巍巍地问,“这会得罪那啥皮,皮作局吗?”
“咋会,帮他们招揽生意了,我跟大使通过气的,大家只管放心去做吧,我拿银子雇的你们啊,一人一百个钱,卖力干啊,嗓门要大,要大,”姜青禾给他们鼓劲,其实她就是争口气。
给她出四块砖茶的钱,说那么难听的话,她当然想把皮客的生意给搅黄了,反正就算最后卖不了给皮客,她还能卖给皮作局,实在不成自己拿回来慢慢卖。
反正不争馒头争口气。
第二日皮毛栈人最多的时候,从旁边小巷里走出一队人,穿着灰布衣裳普普通通,领头的老汉吹着唢呐,长长一声,把人抖的一激灵。
顿时大伙的视线全都转了过来,只见这只队伍就停在了正前方,大鼓咚咚咚,镲子碰碰碰,响的人直捂耳朵。
“干啥嘞?”
“咋咋,还放炮仗,这啥阵仗啊?”
大伙不解,等炮仗和鼓声停了之后,一群人高高的吆喝,“皮客卖皮丧良心,好皮一张给四块,卖皮子就到皮作局,一张皮子七块砖茶,还搭你半两银……”
“皮作局卖皮子真给那么多?俺以为他们胡吹冒撂的,”有个汉子喊。
“不信你们就去瞅瞅啊,诺,这会儿你还能搭俺们的便车嘞,”
汉子拉着同伙一瞅,那对面巷子里还真停着好几辆车马,这里其实离皮作局有半个时辰来的路,要是让他们从这走着去,估摸着又想留留。
可难得有白坐的车,他们些走路来的,蠢蠢欲动,几个利索的卷了羊皮就走,勾的其他人都犹豫不决。
这时对面又开始吆喝,他们喊完,等皮毛栈里的伙计一出来,就开始往另一条小道跑,在巷子边喊,气得伙计要拿东西打他们。
当然没打着,他们哪里跑的过山里劳作的人哟。
再等他们回头一瞧,刚才还站在屋檐下挤得满满当当的,只剩下一两个了。
皮客一听气得连摔了好几个杯子,啊啊啊太气人,但他们并不觉得这能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傲慢无礼,他们依旧稳坐泰山。
而这批被喊走的人到了皮作局,他们不敢来这里,就是害怕见到小吏,生怕见了衙门挨官司。
但那小吏和和气气的,上来给他们每个人倒了水,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坐下来,还问冷不冷,给端了两个大火盆来。
不像皮毛栈,压根不给他们进去,连站在屋檐下说话大声了点都要被驱赶。
不像现在喝着热腾腾的水,烤着炉子,坐在凳子上,旁边有小吏帮忙检查皮子,哪里有问题也会指出来。
好的皮子甚至比七块砖茶半两银还要高,能到九块砖茶,这下叫大伙羡慕极了,尤其在皮客那里挨挫的。
他们高高兴兴揣着银袋子回去,要跟所有卖皮子的说,别上皮客那了,来皮作局!卖皮子嘎嘎好!
卖皮子的人认识的人路广,之前他们没有另外的门路,也就忍了,但这次他们忍不了了。
他们这头回去说和,宋大花领着人到牲畜行以及车马店这种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去吆喝,一天一百个钱,大伙喊的贼卖力。
而王盛除了解手,其他时候都猫在皮毛栈旁边,打听消息,只要皮客有张涨价的意向,提到能出手的时候,立马出手。
头一天,皮客在皮毛栈里悠闲地烤火,是有二十来个人上门,他们心里更稳了。
第二天,人来的少了一半,有个皮客说,“天冷着,说不定来的路上咋趴窝了。”
他们面色开始不好看,再等等。
第三天,来了两个人,来的人还说,不卖你了,走走,俺们去皮作局,胖皮客气急败坏地要坐车去皮作局瞅一眼。
看到门口一堆人要往屋里挤,手里车上拿着都是原本要给他们的皮子。
他气得跳脚。
回去后大家商量,提提价,其实本来他们带的砖茶和钱数就是够一张皮子十二块砖茶和七八百个钱的,但他们还是没办法从一两块砖茶哄骗了人家好皮子的日子里出来。
第四天,他们松口,一块好皮子只要没有啥问题,八块砖茶半两银,也请人,请了几十个人去皮作局门前吆喝。
王盛把这个消息回去跟姜青禾说:“能出手了不?”
姜青禾摇摇头,“等他喊到九块就出,我们的皮子喊不了太高的价。”
什么等十块砖茶一张皮子,估摸着还有的耗,但是九块就已经在姜青禾的心理预期了,甚至高于她的预期,人不能太贪心。
一贪心就很容易到最后人财两空。
第五天,皮客把价格喊到了九块砖茶七百个钱,姜青禾跟王盛搂巴搂巴一堆的皮子就去了。
“你们…”胖皮客心气不稳,看着这成堆,少说有五六十张的皮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姜青禾微笑地望着他,“这次可都是顶好的皮子了,而且我听说皮客财大气粗,我认识驼队的人,都说皮客过了关口就收了好些皮子,砖茶一堆堆往外撒,不会到了我们这里赖账了吧。”
“咋会,不就是九块砖茶七百个钱,俺数给你就是了,”胖皮客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五十几张皮子,皮客硬生生挑了三十几张的毛病,五百多块砖茶,零头抹得一干二净,三十几两银子,扣除好几两,最后给的时候还少给了几百个钱。
但姜青禾完全不在意,她内心雀跃地现在立刻马上就要上天了!太想太想嚎一声,但她还要点脸。
王盛脸都不要,他笑得人想用皮子把他嘴巴堵住。
终于花了六天,花出去几两,成功坑到了皮客。
王盛望着车上成堆的砖茶,还有一大袋的钱,他头回喊,只想给人跪下,“姐,俺的姐啊!”
他喊得快,车子也赶得快,生怕皮客让人把钱和砖茶抢了回去,索性人家没有那么傻。
“你说明年俺们还把皮子卖给皮客不?”王盛他赶着车,差点缰绳没拽稳,直接就撞墙上,勒得手通红,还嘿嘿直笑。
姜青禾靠在砖茶上,她望着悠蓝的天,忽然伸开双臂迎着风,她说:“别想了,靠人不如靠自己。”
这几天她嘴上说的轻松,实际心力交瘁,她又不是很能算计人的性格,这种反击程度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她花费了大半的时间,五六两银子,和皮作局大使谈了很久。
要不是一早就跟王盛说好,今年就把皮子卖给皮客,要是皮客态度没有这么恶心人,她估计真的算了。
但是当她现在坐在放满砖茶的车上,冷风吹拂着她因为激动而胀红的脸颊,王盛想的是明年还要再卖给皮客。
她想的却是,得学得找皮毛新的出路和用途,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今年皮客能被激得出这个价,明年呢?也许他们就不来了。
而皮作局今年收皮板,又加上收了这么多的好皮子,明年要是皮客不来,大伙都会把皮子卖给皮作局。
到时候价格还能有这么高吗?万一皮作局皮子太多不收了,牧民的皮子又怎么办呢?
她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她看着地上不时划过的路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告诉自己,这都是运气。
两人载着这么多的砖茶,并没有回到铺子,而是来到了牲畜行。
姜青禾已经心心念念了很久,她想要拿砖茶换一头乳牛和大黄牛。
来接她的是副使,他看见那砖茶嚯了声,“娘嘞,你打劫茶马司去了啊,搞了这么多砖茶。”
姜青禾笑着带过,这些砖茶才只有一小半,其他的她都找皮作局换成了钱,她发誓,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跟王盛平分了后还有几十两啊。
她现在面色平静得要命,其实随时都可能因为内心太兴奋而晕厥。
她甚至本来应该问问羊把式的,看看在这里学本事的巴图尔,但是她有点缓不过来,缓过来了后副使说下乡去了,她就没再继续说。
姜青禾不想把砖茶带回到湾里面,她才太着急过来换牛。
牲畜行是有牲畜棚的,副使指着一头头壮硕的牛给她介绍,“这是黄牛,这是牦牛,中间的俺们管它叫犏牛,就是黄牛和牦牛配的种。”
“有黄犏牛和牦犏牛,黄犏牛是母黄牛和公牦牛生的,牦犏牛是母牦牛和公黄牛生的,”副使侃侃而谈。
姜青禾实在瞧不出区别来,她说:“那这两个有啥不一样?”
“没啥大的不一样,就是好,体格子大,耐力又好,不怕冷,你要是想要犁地就选这个,能犁小半亩地不带喘气的。”
副使默默补了句,“除了贵。”
姜青禾摆手,她终于终于能说出那句,“没得事,我有钱。”
又立即补了句,“可得给我便宜点,我明年有那么多羊到你们这买嘞,不能坑我。”
副使大笑,“你放心吧,这牛就是贵的,耕地的牛,能产奶的,都不便宜,两头都得二三十两了,你要是把这车上的砖茶都给我,估摸着还能给你搭头驴子,你觉得成不?”
“成啊,我要现在就能产奶的牛。”
“这头母牦牛吧,健硕,刚生了小牛犊正是产奶的时候,”副使指着一头牛给她看。
乳牛并不是一直能不停产奶的,它得在生了牛犊子之后,到第三个月是产奶最多的时候,一般一年能有两三百天产奶。
姜青禾选定了两头牛和一头驴子,牲畜行明天会给她赶过去,她揣着一兜子厚重的钱坐在车上,听王盛颠来倒去的在说,他要开一间特别大种类特别齐全的杂货铺。
他此时的声音充满希望和干劲。
而姜青禾则回到了家,她疲惫但是眼神熠熠,院子里蔓蔓在和小草荡秋千,四婆在一旁笑着看两人。
原本小小的黑达,被四婆这些天一盆盆料喂下去,身体跟吹了气一样长大,还是很爱绕着人跑。
虎妮顺手帮她喂了猪,从猪圈里出来,看见她回来笑眯眯地说:“回来的正好,煮了热冬果,喝一碗去去寒气。”
“累了吧,赶紧先去歇会儿,”四婆过来关切地说。
姜青禾想,她有点想晕。
第120章 属于她的铺子
晕倒没晕, 但当姜青禾躺进棉被里时,浑身发冷,她模模糊糊意识到,她大概着了风寒。
穿越来到这里之后, 她很少生病, 大多得的都是些一两日就能好的。
这次倒来势汹汹, 她脑袋滚烫,意识模糊的时候听见蔓蔓趴在她脑袋边喊她,有小手摸她的脸。
还有四婆跟虎妮的说话声。
四婆着急,“瞧这脸烧的脸通红,肯定是这些日子累着了, 这会子风最伤人,一下就着了道。虎妮你赶紧去把你苗婶和李郎中叫来。”
蔓蔓小脸皱着, 她想哭来着, 想起童学教的, 热的时候可以用湿巾子擦脸。
她刚才摸娘的脸好烫, 蔓蔓连忙跑去灶房, 笨拙地掀开桶上的木盖子,够到葫芦瓢舀水, 踮起脚拿挂起来的巾子, 塞进冷冰冰的水里, 用力拧干。
然后带着衣服前一团湿漉漉的印记跑回去, 把团起来的巾子放在姜青禾额头上, 她还会轻轻的擦脸。
四婆也忙着掀被子,又见她衣裳都湿了, 赶紧去衣柜取来件新袄子给蔓蔓换上,“乖娃, 娘不会有事的,你可别再着了殃。”
蔓蔓这才抱着四婆哭了。
这时苗阿婆也来了,她看了眼,伸手摸了摸,告诉满脸紧张的蔓蔓,“没啥事,婆婆带你去给你娘熬点汤药。”
蔓蔓才擦擦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小大人似的点头,“我会给婆婆生火的。”
她的鼻子哭的通红,吸着鼻子问,“娘什么时候会好?”
“明天,明天就好了,”苗阿婆笑着摸摸她哭红的脸,叫虎妮抱着娃出去。
风寒高热在这里不能拖,刚热起来就得压下去,不然到后面人烧成傻子的也不少,春山湾里有好几个就是高烧不退烧成了傻子。
苗阿婆以前就说过,她会很多偏方,不管是小儿积食、咳嗽不止,又或者是风寒高热,她都晓得。
“烧得跟水滚了似的,”苗阿婆叹了口气,跟四婆用捣烂成糊的葱白和生姜,裹在细布里头,得涂到前胸后背、脚心手心脖子等处。这种算是对付高热的偏方了,等干了再反复涂抹几次擦掉,热度下得很快。
李郎中也来看了会儿,开了个方子,熬药去了,他在灶房里熬的,熬的时候叫蔓蔓坐他边上,给她讲放了啥草药,还给她闻一闻。
喝了药汤后,到了夜里姜青禾就不烧了。
苗阿婆跟四婆说:“娃平常不声不响的,心里头老揣着事嘞。俺们是帮不了她啥的,就熬些粥,你给找找有没有大枣。”
四婆哎了声,她也埋怨,“等苗苗好了,俺指定得说说她。”
这才拿着蜡烛摸黑找了找,在柜子里找到一包红枣,苗阿婆找出脱壳的小麦捣碎,跟白米和红枣碎一起煮,这种熬的黏黏糊糊的小麦粥能养心神和补脾止虚汗除烦。
如此大伙忙忙碌碌一夜,第二日早上姜青禾就退了烧,只是脑子还不太清明。
听着四婆数落她,做啥要这么累,蔓蔓扑过来抱着她时,也很迟钝地伸手。
她喝了粥,又吃了一碗黑漆漆的药,苦的她干呕,脑子才彻底清醒起来。
姜青禾想,她说呢,昨儿个拿到钱就有点想晕,脸也格外烫,她以为是自己太激动了,从没想过是发烧。
还好她算年轻,修养了一天后除了流鼻涕和咳嗽外,其他症状轻微,但这次生病实在难受,烧的她脑子糊涂了很久,吃点风就头痛,她吃了苦头,也没有要往钱眼里钻的劲了。
蔓蔓前两天哭的直抽抽,四婆虎妮苗阿婆几人帮着她忙上忙下,又是喂猪喂鸡的,连牛送来也是她们帮忙的。
姜青禾想着总得还点啥,这可不是生分。
蔓蔓这几日跟小草睡的,大概心里很不安,等姜青禾好了后,老是黏着她。
连姜青禾上茅厕,要是数到二十个数没出来,她就会在门口喊,“娘,娘,你好了没?”
严格遵守四婆说的话,不允许姜青禾在屋檐下久留,因为四婆说檐头刮下来的风是跌檐风,猛得很,一吹就风寒。
所以姜青禾走屋檐下过,蔓蔓都要推着她往屋里走,进了屋立马关门,没有半点风了,她才会笑嘻嘻地说:“这下可算进不来了。”
不仅仅如此,苗阿婆说的话她也很听的,说流鼻涕的话,含一瓣大蒜在嘴里,口水咽下,大蒜没味了再吐掉就会好。
蔓蔓就找了一头大蒜,自己坐在小凳子上,一点点剥去外皮,塞到姜青禾手上盯着她吃。
平常避之不及的红糖姜汤,这会儿也肯陪着姜青禾喝了。
蔓蔓说:“我不能生病呀,我生病了这个家咋办啊?”
她好操心的,得给娘剥大蒜,提醒娘多穿衣裳,还要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小树浇水,小鸡小鸭撒谷子给它们吃,喂跟着她打转的小狗黑达,还得牵着绳遛它走好大一个弯嘞。
实在忙得很。
姜青禾无比感慨,她望着蔓蔓又拔高了一节的身子,总觉得孩子真的长大了。
但是当她看见蔓蔓指挥黑达去追小鸡仔,把小鸡吓的四处乱蹿,自己爬到柿子树干上哈哈大笑时,又觉得她实在想得太多了。
午间屋里生了火盆,蔓蔓抱着黑达要给它涂墨汁,把它的爪子映在纸上,姜青禾则在屋里炕上数钱。
她当时实在兴奋,高烧使她的脑子晕晕乎乎的,只大概点清了数额,实际压根还不清楚具体赚了多少。
皮客给的有碎银子也有一串串吊起来的麻钱,用砖茶到皮作局换的,则全是碎银子。
她越数呼吸越急促,将最后一两碎银子叠在上头,总共是七十八两九百多个钱。
这意味着,加上她其他杂七杂八合计起来的钱,她的资产已经破了百两!
姜青禾有点出神,她已经开始忘记,在之前的小屋里,当她反反复复数钱,资产不足一两的样子了。
她走了好长的路,走到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分享她的快乐,只能走出去,抱着蔓蔓狠狠亲了几口。
蔓蔓愣愣地说:“娘,你又病了吗?”
姜青禾仍旧很兴奋,“明天我们去镇上好不好?去见见你姚叔。”
她顿了顿说:“再去看看你爹,你有什么想要带给爹的。”
蔓蔓嗷嗷大叫起来,她抱着姜青禾的脖子喊:“把黑达带给爹看。”
黑达也汪呜叫了声,扑腾扑腾地在地上跑。
姜青禾就笑,她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她缠了头巾,带上厚厚的羊皮帽子,一圈圈裹上围巾,带上皮手套。
抱着裹着羊绒被的蔓蔓,牵了小黑达上去,关上棚车的门,她车前挂着灯笼,一个人赶着车行进在布满晨雾的路上。
这条路她曾坐过很多遍,但上路还是头一次,雾气让她好些次迷失方向,下车牵着马骡子给它喂糖块,调转方向。
弄得她大汗淋漓,可她却从来没有如此的快活,不管是她现在拥有的钱,还是今天会有的。
她紧赶慢赶,赶到日头都破开晨雾,才到了姚三那低矮的小屋门前。
蔓蔓趴在门边上喊,“阿公,你在家嘛?”
姚三正吃完了早饭刷锅洗碗,擦干湿淋淋的手出来开门,蔓蔓自来熟地抱着东西跑进去。
“阿公给你,好好吃的红薯,”她献宝似的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红薯枣,然后撕扯开,自己叼着一半,把剩下另一半塞到姚三手里。
半点不知道啥叫客气,她嚼着红薯,还掰着指头数:“我娘还给你带了面面,白米、红薯、土豆和干干的豆角,都给阿公你吃。”
姚三用手揉了揉眉心,“你个小娃,咋这小嘴这么能说哩。”
“我的小嘴更能吃,阿公,晌午你留我吃饭吧,你就知道我有多能吃了,”蔓蔓不害臊地说。
姜青禾抱着米面进来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手一直在抖。
姚三也忍不住笑,“留你吃,留你个娃吃。”
他进屋拿了烤熟的糖酥饼给蔓蔓吃,让她在外头待会,自己跟姜青禾进了里头的屋子谈事情。
“说吧,这回来总不能单单看俺这个老头子的吧,”姚三站在桌子边给她倒了杯茶,“你这个铺子办的也有模有样的,俺还听说,有批运了南边去的羊毛线,还是从你进的,挺好挺好,走亲办的更是热闹啊,生意路子都拓到镇里来了。”
“也就马马虎虎,运道来了,我还在摸寻着要咋做更好些,要多学点的才能上道,我这就是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姜青禾说的惭愧,她确实不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做歇家的本事。
只能说,要继续摸索和进步。
姚三笑了笑,“你日后还长了呢,不要太急,这回是来找俺取经的,还是付剩下的租金?”
之前租铺子时,姜青禾只付了一半的钱,她当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租铺子都是大花她们借她的,所以还欠了姚三六两银子。
姜青禾点头又摇头,她抱着沉甸甸的包袱坐下来,背挺的笔直,“姚叔,今天我不是来付铺子剩下的钱,而是想问问,多少银子能买下你的两间铺子?”
买铺子,姜青禾在此之前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她当时觉得一年两间铺子十二两高昂的租金,都让她很难支撑。
但是她也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她始终都不觉得租铺子稳定,因为铺子的地契握在别人手里,她会有种随时被别人赶走的感觉。
所以她基本没有动铺子的内部,甚至二楼也处于空荡的状态,做好了收拾东西就可以投奔下一家的准备。
她还是想要一间地契挂在自己名下的铺子,无论生意好差,都不会被赶走和某一天突然交不起租金的时候。
姚三抬头看她,伸手点点桌子,兀自点头,“你之前俺就觉得这女娃子能成,一点不怵溜溜,你可算作是叶子客了,干散又歹,赞劲得很。”
这段话夸的姜青禾还得反应一会儿,叶子客是对那些胆子大又敢闯,做事肯磨肯干的人美称,干散囊括了太多的意思,诸如精明强干、办事利索等,歹不是骂人,歹是能干的意思,赞劲则为厉害。
她连连说:“也没有叔你说的这么好。”
“那倒也是,”姚三毫不客气地承认,“你还是个散匠和囊棒。”
姜青禾刚才笑,现在敛起笑容,又说她花钱大手大脚还不开窍。
姚三见了她这副样子哈哈大笑,“你瞅瞅你。”
“成了,俺晓得你的意思,那铺子咋说呢,俺二十年前买来的时候,那时就得要五十多两银子了,当时正赶上旁边说要新建茶马司,一阵喊价就要这个钱数了。”
“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俺是不会因为交情给你抹多少银子的,该是多少是多少,这铺子就是你花了钱堂堂正正从俺手里买去的。”
姚三说完沉思了会儿,“高了俺喊不出口,低于五十两也做不到,折中吧,给个六十六两。”
这个价钱远远低于姜青禾想的八十两,她铺子所在的这条街地理位置优越,处在镇中最繁华的路段中,人流往来多。
其他几间铺子还只是单间的,一年租旁人的也得五两银子,当然要是地段偏僻,那铺子一年只需一两银子就尽够了。
她的这个是两个大铺子,临街有二楼,六十六两这个价不止合理还低了。
姜青禾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姚三摆手,“啥也甭说了,少墨迹,你就给这个钱,俺去拿地契,趁着天还早,现在去户房过契盖章。”
“别给俺钱先,过了户再给。”
其他地方姜青禾不知道,但是在贺旗镇的话,私底下转租铺子可以不用上衙门这里来,但是要是买卖铺子的话,之前的户主要带上铺子的地契,和买主一起到户房过户。
铺子私底下转让,不经过衙门的红契盖章的话,一是毫无效用,二是被抓到要罚商税的。
也就是这时,姜青禾才知道,她给的租金里面,还包含了每个月要向衙门交的商税,固定的是一个月半两银子,一间铺子两百五十个钱。
每个月自觉交,要是不交衙门才会派小吏出来收缴。
在户房拿出各自户籍以及地契,姜青禾在红契纸上签字,小吏盖章。
她拿着一张薄薄的红纸,站在衙门的门口,有点茫然,这就到手了?
姚三说:“以后就得你自己往衙门交税银了。”
姜青禾这时才意识到,那两间铺子真的属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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