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蒙藏边城
要请一个蒙医, 就得去蒙藏边城,那里才是蒙古大部落的驻扎地。
与其说是驻扎地,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土默特右境旗内,加上藏区, 以及各游牧民族的落脚地, 边境其实就是一座大的城池。
姜青禾决定去一趟那里, 为此徐祯向工房多请了半个月的假,用工钱抵扣,也替蔓蔓向童学告假,带她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可光是从平西草原去往土默特右境旗内, 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得三天,坐勒勒车, 夜里休整不走则要花费七天的时间, 要是路上一耽误, 十天都不止。
还得要在那里住上两三天, 来回二十几日, 要走的前一天,姜青禾跟宋大花还有四婆、苗婶一家都打过招呼。快熟的稻子、苞谷帮忙收一下, 这趟估摸着很难在秋收的时候回来了。
四婆张罗着给做了不少的馍馍、锅盔还有耐放的炒面, 一个劲地让她别省着吃, 带足了些, 俗话说穷家富路。
姜青禾也跟土长支会过, 毕竟她要离开那么久。她这次除了去请蒙医,也是为了给收割完的牧草找销路的, 所以她除了带上一些衣物、干粮之外,还带上了一车青贮牧草去试试水。
一行人是天蒙蒙亮就出发的, 那时蔓蔓正睡着,被裹在羊绒毯子里抱出来的,等勒勒车过了蒙古包,到了大湖泊那边她才醒的。
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虎头帽歪向一边,她打着哈欠,却难掩兴奋,这还是她除了去镇上以外第一次出远门。
蔓蔓掀开棚车挂着的毡布,她的小脑袋往外探去,只能看见不断远去的草原。
徐祯怕她摔倒,从后头拉住她的衣服一角,姜青禾拆开一个麻纸包喊她,“别瞅了,来吃东西,吃完叫你爹给你梳个头,这头发难看死了。”
蔓蔓脆生生应道,把头伸回来,接过麻纸包,里面是用荞面摊的馍馍,不薄不厚的一张饼皮,涂了点槐花蜜,香极了。
她不爱啃馍馍和锅盔,这是徐祯特意给她做的。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蔓蔓坐在盖了毡布地毯的车上吃的,徐祯半跪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姜青禾则盘腿坐在前面边吃边写些什么,时不时回过头跟两人说话。
早上吃饱喝足后,蔓蔓爬到右边的坐凳上,掀开帘布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远离了人烟后,草原上野生动物出没得更多更频繁,蔓蔓看到了在草地上钻洞的兔子,她想看清楚点,还将脑袋全伸出去,为此她看见了一只在荒原上奔跑的羊。
“娘,那有羊!”蔓蔓激动地喊,姜青禾放下手里在写的牧草册子,也透过窗户看了眼,告诉她,“那叫黄羊,比起绵羊、山羊来,它很能跑的。”
长得眉清目秀,跑起来贼快,哪怕是在大雪覆盖的草原上,也能瞬间跑个没影。
蔓蔓惊叹,她听过黄羊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看见。
姜青禾这一年来一直在学习,所以她除了认识黄羊以外,还认识很多的动植物,比如眼下她指着那从天上飞扑下来,试图用爪子叼走那鼠兔的鸟,她把蔓蔓揽在怀里跟孩子说:“那不是鹰,是鹞子,别看小小一只,抓起东西来可猛了。”
“那上面飞的是雕,比老鹰长的还要大,它们一般到了秋冬就好几只一起出来,抓猎物过冬。”
蔓蔓听得入迷,她看着那盘旋在空中的雕,又指着不远处跑过的黄色身影,脸上惊喜地问,“娘,那是啥呀?”
姜青禾眯着眼,那玩意跑得有点远了,看身影有点像黄鼠狼,直到又跑过一只,她才看清楚,“这是旱獭,也叫土拨鼠。”
蔓蔓感觉自己认识了好多,之前听过的那些词,眼下都有了清晰的影像,不再是干巴巴的想象。
她的眼睛看着草原,而草原上的风景和动物在她的心里渐渐形成一个世界,那么宽广而辽阔。
她不会忘记她见到的。
这段路上蔓蔓对什么都很好奇,问东问西的,姜青禾也陪着她一起看,偶尔徐祯会放下手里在雕的糕模,一家三口凑在那个小小的窗口旁,看着远去的山峦,奔跑着的黄羊,以及其他时不时出没的动物。
比如跳到棚车里的蝈蝈,徐祯抓了,拔下旁边的芨芨草,随意编了个蝈蝈笼,把蝈蝈塞进去,它就在里面“蝈蝈,蝈蝈”地唱着,蔓蔓会逗逗它,后来觉得实在太吵了,就把它给放了。
夜里就搭起帐篷,一群人围着个大锅,等着徐祯下挂面,切了点腊肉、放些猪油,当然跟着来的除了霍尔查,其他人都不吃,他们只要洒点盐就很满足了。
赶路的时候吃不起太好的,但姜青禾尽量吃得好一点,比如挂面,又比如之前炒好的油茶面,只要烧了水后,冲一碗就行。
吃过热腾腾的面条后,天完全黑了,只有火撑子底下还有点火光,赶车的汉子累的先去睡了,只有姜青禾一家三口还坐在炉子前,听着远处的狼嚎。
蔓蔓完全不害怕,她也学着狼的那样子,对着被云遮掩的月亮,长长嗷呜了一声。
那声音吓得就住在旁边帐篷里的霍尔查,连忙拽起弓箭搭在自己手上,忙问,“狼来了,你们听见了没?”
让姜青禾跟徐祯大笑不止,蔓蔓捂住自己的嘴,最后闭上了嘴,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这七天的行程,本以为会很枯燥,因为草原的风景千篇一律,但也不尽然。
比如第三日的时候,姜青禾遇上了去往秋牧场途中的哈萨克牧民和藏族牧民,那个头人宁布还撇下羊满脸带笑地跑过来。
他们同行了一天,到晚上的时候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此时恰好近水源,宁布宰了头羊在这里招待她。
“去秋牧场还要多远,这路上过得咋样,”姜青禾给他递了个锅盔,另一只手翻着在火上烤的羊肉问。
除了他们要从冬窝子转到夏牧场前,送来了很多的肥料换了粮食外,后面就再也没有见过。
没想到能在这茫茫草原碰上面。
宁布大笑了一声,差点把旁边吃肉的霍尔查给吓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了笑,却还是止不住,从眼角流露出来。
“可好了,多亏你图雅啦,给额们用粮食换了几辆勒勒车载粮食,额们这次路上也没有饿肚子。”
他们有了很多青稞面后,加上羊奶比较充足,打了酥油混上面做了不少糌粑,每天都能吃上它,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饿过肚子。
而哈萨克族人则喜滋滋吃上了塔尔米(黄米),日子过得相较于之前富足多了,至少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宁布说:“等额们回到冬窝子,再把秋毛给你。”
其实他们都私底下做过承诺,不管以后有没有其他歇家找过来,他们的东西都会出给姜青禾。
毕竟她才是帮助了大家熬过难关的人啊。
“不急的,等你们安稳下来后,回来找我,粮食肯定给你们备下了,今年也过个好冬,有啥想要的也可以提前跟我说,到时候都能给你们换,”姜青禾说着咬掉了最后一口羊肉,从一侧的腰包里拿出本册子,还有只炭笔,用着藏语说:“之前海桑说要针线的是吗,到时候给你带,阿拉玛是不是说过来点挂面,这个我也记下了。”
“还有谁要啥啊?这刚好碰上了,到时候我一块买了,跟着粮食一起给你们换掉。”
她真的是很关心这群游牧在草原的人,见他们支吾着不知道说啥,就一边低头写一边说:“今年我这边黑盐已经谈好了,给你们也换些吧,羊得舔盐才能长得好,等明年生了小羊羔,想要卖也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们卖出去的。”
“还有剪子总要的吧,你们剪羊毛好多的都不大好使了吧,这东西也不贵,一户一只总能有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牧民们眼神亮闪闪地看着她,仿佛全部的火光都到了他们的眼里。
牧民们还不能忘记以前碰过面的歇家,那嫌弃的神情叫人久久难以忘记,可眼前的歇家又不一样,也叫人这辈子没法再忘记。
姜青禾除了说这些东西外,每次见面还会跟他们再念叨一遍,不要喝生奶,要煮开了再喝。羊奶放羊肚子里好几天再喝是绝对不行的,不要吃生肉喝生水,给羊接生和触摸要带好皮手套。
由于蒙族牧民大多没有这种毛病,尤其后面跟着羊把式学了带皮手套去碰生病的羊,和给羔羊接生,手以及身体难受的情况少了后,他们就一直都会带手套。
而眼前这群牧民又不同,大多都自由惯了,做事也颇为随心所欲,姜青禾就只能多嘱咐,毕竟布病在现代也很可怕。
大家再一次点头,旁人的话也许可以不听,但歇家的话是一定要听的。
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也确实没有喝过生奶,吃过生肉喝生水,哪怕真有羊病了,太急的时候也会记得带上手套。
他们不知道,这无形之中帮他们避开了很多疾病。
大家也只在草原相聚了一个晚上,第二日的时候,牧民们跟姜青禾他们告别,带着成群的牛羊去往另一边的山脉旁。
等再见面的时候,那时已经到了寒冬,迎接他们回来的是成堆的粮食,这让牧民们更有底气地前往更偏远的秋牧场放牧。
第四天仍旧还在草原上,这时放眼望去全是平原,连起伏的山峦也看不见,蔓蔓就趴在坐凳上用炭笔写大字,偶尔揉揉自己生疼的屁股。
第五天勒勒车陷进了黑黏地里头,大伙扒拉了半天,又推又拉才把车轮子给拉出来,耗费了小半天的功夫。
但他们也见到了一片很美丽的湖泊,边缘生着一片芦苇,这时候只有零星几只天鹅在水里刨游,水面倒映着蔚蓝的天。
霍尔查他们拉着牛和马到这里舔水,蔓蔓则被徐祯跟姜青禾牵着,绕着湖走了半圈,这个湖泊大得惊人,要是想走完一圈可能小半天时间也不够。
第六天的时候,全都有点蔫了,风越来越大,还难得等来了一场毛毛细雨,连地都没浇透又偃旗息鼓了。
这时候蔓蔓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到了没?”
“快到了不?”“我屁股疼得要开花了!”
直到第七天的夜里,他们一行人远离了草原,踏上了黄土地,看见高高伫立的城墙,上头有着边境守卫。
夜里不让进,大家只能搭起帐篷在外面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也不知道天亮了没有,就被一阵叽里呱啦的话给吵醒了,姜青禾完全听不出是哪个民族的话。
穿戴好走出去一瞅,好些穿着不同民族服装的人走进城门口,有在头顶盘辫子的,有穿长袍带黑帽的,也有眼窝深邃异域风情十分明显的。
姜青禾看了好一会儿,只能认出里头最显眼的,穿着白袍白帽的回族人,在挑着担叫卖他的馓子,那话实在听不懂。
这也是她第一次那么直观地感受到,这里是个多民族混合的地方,她发誓自己在镇上的时候,就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穿着异族服装的人过。
可在这里进出的,基本除了蒙藏两族的以外,其他十来个民族或者是部落她一点不认识。哪怕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十来年的贺其勒图大叔也认不全,只能认出几个来。
一群人进了城门,蔓蔓掩饰不住好奇东瞧西望,看见身边路过的漂亮面孔总忍不住回头,进了城后她哇了声。
姜青禾也没忍住,她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些。
这里完全不同于镇上灰砖灰瓦的房子,那里除了门帘以及铺子里面的颜色外,其余全是灰扑扑的。
而这里除了进来的城门是黄色的以外,到处充斥着艳丽的色彩,不管是大树上还是一边插的木杆,转过身来看的城门口,都有一串串,一片片,甚至好几米的五彩经幡,在微风中摇曳。
贺其勒图大叔牵着马,指着旁边那幅很长的经幡说:“这是藏族的隆达,还有个名字叫风马旗,保佑藏族安宁的,这马上头驮的火叫做诺布末巴。”
他用了好几个词解释诺布末巴的意思,姜青禾通译过来就是,象征着福禄寿人丁兴旺。
除了遍地经幡给的震撼外,那城内的繁荣景象让姜青禾震惊,她原本想象过可能是跟镇上一样的景致,除了可能服装造型各异点外,完全没想过居然是这样的。
那沿街的各种铺子,挂着各色哈达的,那白色的哈达栓在门上随风飘扬,屋檐下挂的铃铛也被风吹的叮铃铃作响,摊上有五彩花纹氆氇的。
卖着蒙古族的袍子、靴子,各种各样的马具和做蒙古包的木匠在路边削着木头,有蒙人拉着车沙枣木送过来。
这里还有很大的商号,专卖各种布匹、糖块、油、针线、粮食,以及盐都有买卖,到处有各种吃食摊子,比如烤馕、冲酥油茶、咸奶茶等等。
甚至有金碧辉煌的寺庙,那里有着不知多少的喇嘛,能听见诵经声不断从里面传出来。
姜青禾牵着蔓蔓,看着那些或圆顶或是平的房子,感受着周围不同的语言,这里在她看来是很富裕的地方。
在没来到这里前,她还能在脑子里蒙蔽自己,可到了这里后,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自量力了。
毕竟她觉得平西草原再好,可终归难以跟这里相比,蒙医又怎么会愿意去呢。
姜青禾摸摸怀里贴身放的银票,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没多想啥,被蔓蔓拉着跑到一间铺子前,蔓蔓顶着一头镶了羊毛边的虎皮帽,小脸红扑扑地指着那铺子上摆出来的葡萄干,“娘,我想吃,买点好不,我吃一点点,其他的带回去分给大家吃。”
徐祯自打有了私房钱后,在这种时候也肯出头,率先掏钱给蔓蔓买下来一包来,让姜青禾伸手肘杵了他一下,“瞧把你能的。”
她这时候愁也没用,没急着去找蒙医,而是一群人在城内逛了逛,买了其他地方来的汉民做的泡泡油糕,那上面一层空心的白膜,真的像羊毛一样蓬松,一进嘴里就化了,底下又是炸过的糕模,黏糊糊的甜。
还吃了拉条子和大盘鸡,那面十分筋道,有点像米线,里头的羊肉都是厚片,用盐和酒腌过了,放了很多的红葱(洋葱)和青辣子,炒的油辣辣的,配着煸得干焦焦的鸡块,吃的人都冒了汗。
蔓蔓吃不得辣的,她就只能吃羊肉面,还要偷夹一个鸡块,然后被辣得呼呼喘气后说再也不吃了。
吃饱喝足以后,霍尔查说:“走,上蒙医那问问去?”
姜青禾看着门外那写着蒙文的医馆,她摇摇头,还不是时候,她都不了解这个地方。
她擦着吃的油腻腻的嘴巴,看着宽阔的道路两旁来来往往的车马,偶尔有穿着彩衣长袍的人走过。
她在想,以后土默特小部落的生活能跟这里一样吗?繁荣昌盛,人丁兴旺,大概是不能比的,毕竟他们现在刚解决完温饱的问题,连挖个渠都要三五年的时间去完成。
这里给了姜青禾极大的冲击,她的心里充斥着杂乱的想法,来的一路上她的眼睛几乎从所有的铺子面前瞟过,然后看到感兴趣的,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儿。
不得不说,这座各民族来来往往的城池,也给了她其他的东西,比如更宽的眼界,更多的想法。
让她能更好地规划,草原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第152章 远大志向
这座在汉民嘴里的蒙藏边城, 蒙人叫它满都拉图,意思是兴旺之地,也有的人会称呼它为玛尼图,是诵读佛经的地方, 在藏民嘴里则为德格, 善地的意思。
而不管哪种称呼, 都掩盖不了这是个富饶的地方。
姜青禾一行人随意在这个边城的巷道里走着,这里除了充斥着各种不同的语言外,还有牛马的粪便,以及牲畜的嘶鸣。
毕竟这里拥有着最多的牛羊马,为此还有专门的马市来出售马匹, 路边随处可见的铁匠,在叮叮哐哐凿铁造铁掌。
旁边相邻的铺子里是嘴里咬着钉子, 手里握一柄羊角榔头的掌匠, 徒弟抓牢马的脚蹄子, 他用另一只手拿着的铁毡子敲上去, 迅速把钉子掰歪, 脚掌钉好。
再不远处就有间隔的兽医铺,不管是牛, 又或是马和羊牵来都能看, 有着跟药铺那一溜摆开的药柜, 兽医一瞅往里报几味药, 有伙计去抓药, 再有另一个伙计去熬药。
熬好晾凉后,把钻了孔的牛角塞到牲畜嘴里, 让药灌进去。
由于牵着牛来看病的是蒙古牧民,所以姜青禾还跟他搭了几句话, 问他这牛生的什么病,都能看好不?
牧民说:“看不好他不要在这待了,就是这家看不好,还有十来家能治,不愁的。”
他指着这条小巷,说两边都是给牲畜看病的,蒙藏汉三种人开的,每个人治病的法子不同,但很管用。
当然如果不管用咋办,转到另一条巷子口那,有屠宰的地方,剥皮剁肉都行,它旁边就是熟皮子的地方,熟好的皮子可以转到毛毛匠那,她能做靴做袄子。
完全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姜青禾已经在这里转了一个时辰差不多,她此时由之前的震惊,转到深深的羡慕。她蹲在一旁看兽医给马瞧病,小声对徐祯说:“你说要是草场也有这些铺子,那可多好。”
撇开牛马不说,光是羊一个月就有不少大病小病的,有些牧民能处理,有些则要巴图尔去看,有时候处理一头羊的病就得小半天功夫,要是另外再来几头出问题的羊,那简直分身乏术。
所以今年损失的十头成羊,基本是生了急病没法及时医治没的。而看到这里很成熟的一套流程,她又怎么能不羡慕。
甚至她脸皮挺厚地问兽医,“叔,你们要是挪个窝去其他地方常待的话,一年要多少银钱啊?”
那个操着浓重方言的兽医挑着那草料,瞥了眼她,“你们是哪的?那地方比这还好不?一年能赚个百两银子不?”
姜青禾被他的三连问打击到了,接连摇摇头,兽医把挑好的草料放在竹簸箕上,他笑了声,“那你问啥,就算你一年有百两银子俺也不去,俺在这活得好好的,歇了工出门就能吃上面,打一壶小酒配大肉,做啥要出去。”
“你要是想来俺们这也简单,带着你的户籍上衙门转嘛,要不就在这里做点小生意,一年交点税也成。”
姜青禾笑着拒绝了,她懂人家难离这样的好地方,可她的根在那,她有钱并不是为了逃离贫瘠的土壤。
她不会来这里定居的,当然别人也不会为了一点钱就转到另一个地方去。
所以当第三个蒙医拒绝她时,姜青禾也明白他们的选择。
第三个蒙医是个头发花白,带着顶毡帽的老头,他说话并不如前面两个那么犀利,前面两个年轻的蒙医直接说她要去见见萨满驱鬼,谁会愿意去希日塔拉。
在他们的眼里没有平西草原这个称呼,只有希日塔拉,意为黄花草原,而生满黄花苜蓿的草原并不是富饶的草原,他们很不喜欢只有一种草,养不活牛羊的草原。
所以当姜青禾一提起,他们就激动地拒绝了,最后几人不欢而散。
而这个老蒙医却很和蔼,“希日塔拉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要是额再年轻点,额会去的。”
“但是那里路难走,草除了希日(黄花)外,别的也没有太多,而治病要有很多的草药。”
老蒙医摆弄着手里的地锦草,姜青禾不肯放弃,她也做过一些草药的功课,她想跟蒙医套近乎,就说道:“这是玛拉干札拉嘎额布苏?”
这个名字实在是长,她跟着胡吉奶奶念这个的时候,总不太记得住。
老蒙医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认识?这是额在你们中原人的手上买的,你们希日塔拉也有?”
“有啊,”姜青禾知道这玩意,在春山湾的山野地头里挺多,一生一大片,之前童学里有娃跑肚子时,李郎中就把这玩意凿烂敷在孩子的肚脐处,见效很快,用来止血更好。
她自从当上了歇家后,但凡见到的不懂的,啥都问一番,还给记下来,所以她肚子里的存货不少,此时能在蒙医寻问时,能很流利地把它的用途说出来。
老蒙医激动地哦哦两声,这些药材他收来还没有正经用过,毕竟他也说不来方言,有些草药的用途也没写在《四部医典》上。
他满脸兴奋地想跟姜青禾接着交流,却还是秉持着礼仪,让他的儿子端上来一碗热奶茶,以及一叠奶皮子、炒米、酥油,让她先尝尝。
等她喝了大半,老蒙医才急急找出一堆草药出来,试图让姜青禾辨认。
可姜青禾也才是个半吊子,她又没正经学过医,只能挑出她认识的,比如鸡冠花,“这是塔黑燕色其格其其格,我们那比较少,但这种希和尔额布素,我们叫它甘草,满地都生着。”
而且春山上的甘草长得特别好,只是除了李郎中去采以外,其他人也很少会去割。
她还挑出了一些很明显的,比如被蒙人称为嘎的姜,告诉他生姜在治风寒上的妙用,只把老蒙医听的直点头。
“像是这个塔拉嘎道尔吉(决明子)、哲尔根(麻黄)、给亚古讷(大黄)、陶楷榔(土茯苓)这些,我们那片地上都有很多,不过他们的用途,需要我们那的郎中跟你说了,他懂很多。”
老蒙医了然点头,把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上,用方言说:“把脉,很厉害。”
他并不会,他们的医学体系里并没有把脉,他们以赫依(生理功能动力)、希拉(火热:体温、身体机能)和巴达干(身体寒性粘液)三者为主。
老蒙医说的很易懂,比如赫依出问题了,脑子会糊涂,睡不着、记不清事情,而希拉有问题时,则表现为亢奋狂躁,嘴巴苦、吐酸水这种,出现了巴达干,也代表身体出现了很多的粘液。
所以他们的蒙药根据这三个来制作,很多都非常的有功效。
他看姜青禾说:“你就属赫依的问题,想的太多,老是睡不着吧,夜里也不安稳,你这种要蒙药里头的六味中的甘、酸、咸、辛味可镇,拿点药去吃,吃几顿就好了。”
姜青禾确实睡眠很差,而且并不是几天这样,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她睡得都很少而且算不上安稳,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太多的想法。
不过她是来劝说蒙医的,怎么就变成来看病的呢,她想再争取一下,老蒙医摆摆手,“额明白,你去吃药,额会再想想的,看在那么多草药的面子上。”
老蒙医给她打包跟黄豆大小的药丸,告诉她吃法,并嘱咐,“你吃着好,明天日头晒到那墙边上时过来。”
其他的话没说,姜青禾提着药丸跟老蒙医告别,而徐祯他们一群人则在不远处,还专注地盯着那掌匠钉脚掌,看到她回来才反应过来。
大伙知道她这趟没把蒙医请下来,也不觉得懊恼,人家那么厉害的,哪有这么好请的。
夜里睡在客栈里,姜青禾犹豫再三还是吃了那蒙药,一口吞肯定比中药好吃点,吃下去没啥反应,还是闭着眼脑子却活跃得很。
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困意袭来,第二日还是徐祯叫她才醒来的,连蔓蔓这个老是赖床的都趴在床边瞧她,姜青禾看着不远处的药包,这才信了蒙药的有用。
所以当日头渐进晌午,她再一次上门拜访了老蒙医。
老蒙医打量她一眼,笑着继续挑拣药材,“昨天没应你,是你不信额的本事。”
“今天你来了,想必觉得额是有点本事的,可额还是不能跟你一道去。”
姜青禾是个很务实的人,她就不太信那些吹的天花乱坠的医术,对于郎中也好蒙医也好,总保有警惕的心理。
而她有点羞愧的是,被老蒙医给瞧出来了,但当他下一句话出来,姜青禾立马问,“为什么不能?”
“额知道希日塔拉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的药草和方法,可那里太难走了,额的身子吃不消,要是你们那有一条好走的路和歇店的话,额会愿意去。”
姜青禾沉默,坐勒勒车到这里要七天差不多的路程,造一条路出来何其困难,而且除了长老所拥有的平西草原地契外,其余的草原上的地都不属于他们。
私自开路或者在草原上开设歇店是不合规的,姜青禾毕竟当理书的,她对衙门这方面的法条是知道的。
开路要在有草原地契的情况下,开歇店则更要往上报,私歇家建屋供其他人住宿,那都是要缴纳商税的,不缴的话,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这两样对于现在的姜青禾来说还尤为困难,但是老蒙医的态度也很明确,那里的路实在太难走。哪怕他很想去看看新鲜的药草,或者跟那个汉族郎中交流番,但全都折在了那条走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走的路上。
还是那个问题,要想富,先修路。
姜青禾无法扭转老蒙医的想法,他送她出来时说:“等路好走后,额愿意去你们那待几年。”
她已经知道,如果等有路的话,未来两三年她都没办法见到老蒙医,所以她在临走前又厚着脸皮问,“您这收徒弟吗?”
没办法,没人愿意去平西草原,她就让草原上的人过来学,前提是老蒙医愿意。
老蒙医笑着指指她,“你吗?”
姜青禾连忙摇摇头,“是其他孩子,多少钱都成,我们那实在很需要蒙医,一个也行,两个不嫌多。”
老蒙医有后代有儿子,他很难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其他人,哪怕是给钱,他摇摇头。
姜青禾失望地告辞,临走到岔路口,后面又有人喊她,“图雅,图雅!”
她赶紧转回去,老蒙医跑过来喘着粗气,“带两个人来先跟着看看吧,额不要钱,你带着他们来时,记得带一些希和尔额布素(甘草)、阿拉坦花(金莲花)、刚纳高尔额布苏(三七)、毕力格图那布其(蒲公英)这些过来吧,记得写清楚怎么用。”
本来姜青禾都已经想再去其他地方问问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她难得激动地喊老蒙医,“孟根格日乐爷爷…”
老蒙医笑着点头,把一包蒙药递给她,“送你了,等你下次来满都拉图。”
姜青禾垂眸,她把之前海桑雕的嘎乌(护身符)送给了老蒙医,保佑他平安。
回客栈的路上,她还有点茫然,秋风穿进她衣领,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想着在草原上修路,想到草原的地契,以及歇店的事情。
想到这,她的脚步停在了一间铺子前,这间铺子的名字叫攸其百赫,意思为百货俱全的铺子。
但是它的旁边还写歇家牙行,昨天来时她就看见了,但没有进去,这次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个小铺子里。
里面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在埋头写着什么,他抬头看了姜青禾一眼,问道:“想买点啥?”
“来问点跟歇家有关的事情,”姜青禾坐下来说。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写的册子,敲敲桌板,“问可以,问一次一两银子,当场结。”
姜青禾爽快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子上,中年人接过,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出来,一张张给她看,“这是俺做过的钱粮诉讼、歇店地契,俺还会专管包囤、修理仓墙、雇纳粮赋等等,你说你要问啥?”
其实姜青禾还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歇家,一个真正的歇家,她要有自己供人落脚的歇店,这是最基本的,再是精通多种语言,包揽蒙藏牧民赋税、茶粮贸易等等。
但是她还只仅仅能做到一两点。
“问问歇店的事情,”姜青禾难得能碰上同行,她有个问题很不解,没有问姚叔是还在犹豫。
她把自己在镇上开了间歇店卖蒙藏杂货的事情说了一通,中年人皱起眉头问她,“能卖多少?”
“旁边铺子一个月能进十几二十两,它最多卖一两,我以为是叫卖太少,但是叫人出去喊了也没有什么用。”
喜铺的生意一直很好,好到现在都已经在镇上有了不小的名气,她在的每天都有不少人专门过来为画一幅画像来买东西,但是在旁边铺面更大的歇店,不管是卖出的东西还是进店来的人都很少。
就算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能挽救它的败落。
中年人是个浸淫这行很厉害的歇家,他一阵见血地指出,“你真的想要开歇店,你别去镇上,开个十年你也赚不回本的,你看看人家在哪开的?边关要道,商旅出没的地方开,那才有赚头,你建二楼大院,有车马店,招几个伙夫,他们把粮食往你这搁,货物进关的税由你包揽,那生意还不是一下上来了?”
但这跟姜青禾的想法是截然违背的,她开歇店的目的是为了让牧民有更多的法子挣钱,而不是去边关开歇店供人住宿。
中年人听懂了她的意思,默默地叹口气,他说:“那你别把歇店开那街里,没用的,俺记得镇上有旱码头的是吧。”
“有,进城的那个?”
“不是,还有个皮毛旱码头,在乌水江上游那里,各处商人从那行船的,你去那开个铺子试试。”
为了让她的一两银子花得值,那中年人还给她请了些旁的弯弯绕绕的东西,但姜青禾也没听得太懂。
不过出来时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在做生意上,除了喜铺上走对以外,歇店完全是背道而驰,到了完全入不敷出,全靠喜铺苦苦撑着。
也许她可以换一条路走。
而且她站在这喧闹的城池里,两天的所见所闻,她有种像是从井底跳出来的青蛙,骤然见到了无比宽阔的天。
让她生出了比以往都要庞大的想法,她不是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打转。
比如她计划着,把镇上的歇店换个地方先试试,能不能给羊毛制品和蒙藏两族用具找到更好的销路。
又或者是买下那片带湖泊的草原,那是牧民转场必过的地方,牲畜需要饮水,她可以先在那里造房子盖歇店,提供他们转场必须的物资,用羊毛、皮子、牲畜、粪肥来交换。
到她能在草原上开出一条宽阔大路直通蒙藏边城,让路不再颠簸,七天的路两三日能到,联通两个地方。
而她最想要做的是,她能买下整个草原,让它生出不同的牧草,彻底摘去希日塔拉的称号。
她无比宏大而有志向的想法,被空瘪的钱袋子戳破,她现在的钱只能换个铺子,再盘下草原上的百亩地。
赚钱之路任重道远啊。
但又不太远,比如她的青贮生意就进展得十分顺利。
如果乐观的话,那是联通平西草原和蒙藏边城的重要通道。
第153章 富裕和繁荣
饲养过家畜的人都明白, 家畜离不开草,尤其临近秋冬两季,天气渐凉后,各家各户就要开始堆草垛, 以备冬天喂养。
在春山湾里家畜总有五种, 分别是牛、羊、猪、鸡、鸭, 每一种吃的草都不同,鸡鸭吃草籽,牛吃麦穰草、黑麦草等,猪要吃猪草,羊吃的更多更杂。
而专门放牧为生的民族, 他们的五畜则为牛、骆驼、山羊、绵羊和马,这几种大型牲畜所需的牧草难以估量。
尤其这边城里饲养着成千上万头牲畜, 哪怕他们围着城池边缘开垦荒地种出一大片草, 也补不全这个缺口。
“咋补得齐, 还得去镇上、西南那边近的地方运, ” 草料行的伙计说, 他说着很地道的贺旗镇话,手里还边拨着算盘, “你们散户的草料要是还过得去, 俺们这也收。”
“现在这行情多少来着?”姜青禾让徐祯几个把皮口袋放旁边, 自己坐下来问。
伙计停顿了下, 他抬起头来, “干草肯定贵些,今年其他地方雨下得多, 草长得也多,比去年回落了点, 一斤十五个钱。鲜草就便宜得多了,按衙门草束来收,大草束十八斤十个钱,小的就五个钱。”
其实这价格还算可以,毕竟鲜草晾成干草得费不少,像是十斤苜蓿才能出一斤半差不多的干草,其他有些含水多的牧草,一大车才能出两三斤的干草。
但这个价姜青禾算不上太满意,去年她给藏民买干草,一斤杂的就要二十个钱不二价,她这个比去年胖姐的还要好。
“小哥,我这算不上散户,你看看能叫个管事来不,我手头上的草料有这个数,”姜青禾伸出手比了个八。
“八百?”
姜青禾摇摇头,“是八千斤左右。”
这个数让伙计脸色变了下,他放下手里的算盘说:“等俺去喊管事来,你会说蒙语不?”
等她点头,伙计从位置上起身,掀开帘子去了后面,在片刻等待里,姜青禾见到了这家变成最大草料行的管事,一个眉眼英气的年轻蒙古女人。
“和西格,”梳着两只辫子的女人向姜青禾友好示意。
“好名字,我叫图雅。”
和西格笑了笑,她笑起来显得很明媚,“图雅,进来说吧。”
她的屋子并不大,桌子上还堆了很多蒙文书,旁边有个炉子,上头温着一壶牛奶。
和西格倒了一杯,双手递过去给姜青禾,然后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下来,侧头看门边的皮口袋,她问,“你真有八千斤的草料?是哪些呢?要是希日塔拉上那些的话,”
她的面色适当显露出一点为难,“这里今年已经够了。”
姜青禾听懂了她的意思,单独的苜蓿不收。
“八千斤草料我有,但没带过来,要知道从希日塔拉那过来到满都拉图,得走七天七夜,所以我只带了五袋过来,”姜青禾喝了大半温牛奶以示尊敬,然后才放下碗说了一通。
和西格称赞她蒙语说得很好听,是很舒服的腔调,让人愿意接着往下听,不像其他中原人那样说蒙语有种刺刺而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在这座边城里,除却其他的游牧民族外,蒙藏汉三个民族的人并没有那么友好,会给对方起轻蔑的称呼。
比如汉人会叫蒙人鞑(dá)子,叫藏民西番或是黑西番,而蒙藏两族则称汉民为蛮子,相互攻击,很早以前这里还时常动手叫骂,经过几十年的相互摩擦和融合后好了很多。
但和西格其实还是仍不大喜欢汉民,做生意实在太能算,往常她都是直接推了的,这次知道是个女人也才愿意见见。
“五袋?都是同种牧草吗?”和西格说着开始从抽屉里取写着草料的册子,“要全是一种草,估计不能全要,你得知道带羊去放牧也要吃不同的草料。”
“当然不是的,”姜青禾起身拿过一袋草料,蹲下解开皮口袋上的麻绳,取出里头一小袋一小袋分好的青贮草料,抱在怀里挨个放到桌子上。
她拆开一袋,敞口推到和西格面前。
“噢,阔克?”和西格惊讶地表示。
她的意思这居然是青绿的,她手抓了把铡碎的干草,摊开对着阳光细看。
草料行除了收的鲜草是极青极绿的外,干草的话一般都是黄中带绿的多,毕竟他们底下的蒙人打草也都是先割再放地里晒,晒到冬天到了再捆回来。
相反西南那边的草料就要绿得多,可全都是像羊毛做毡那样,摊成草毡给卷起来捆好运过来。
哪怕是镇里的草料,虽然是铡碎的,却没有这么绿,干枯的草占得特别多。
和西格闻了闻,好的草一定是带有香味的,这有股草香味,她形容为麻斯他那,这意思是长满芝麻的草坡,让她能想到羊吃带油的芝麻杆迅速长膘的情形。
她并不吝啬于夸赞,用了很多个赛音(好)以及更夸张的词来说明她很喜欢这个牧草。
姜青禾把一袋袋牧草拿出来用蒙语说:“那是红豆草,刚开花时就割下来晾干,这是黑麦草、沙打旺、苜蓿、鸭茅、羊茅,是羊爱吃的干草。”
尽管这些草和西格全都认识并且很了解,但她仍然很愿意听姜青禾细致地说,他们那的人是如何从春播种草开始到再合适的季节割下。
这十几袋小小一捆送到她面前的青贮牧草,诸如黑麦草,这种的草籽还分一年生和多年生的,他们种植的多年生黑麦草,对羊适口性和长膘都很好,长得快,分蘖很多,可越冬不稳定,高温很容易晒死。
而且头年春播后只能收一次,必须赶在抽穗前收割,不然草的茎叶不再光滑柔嫩,得记着时间,日日去转,有一亩就因为割晚了,完全抽穗只能剁了喂牛,做不成青贮了。
还有极为耐旱的无芒雀麦,还耐践踏,春天探头时候早,直到晚秋也生着,对羊上膘不错,但要到了抽穗和生草籽时收,那适口性大大下降。
每一种草的习性完全不同,比如紫花苜蓿虽然能耐低温,耐旱性强,昼夜温差越大长得越好。但是所播种的土地必须精细翻过,浇水时不能浇太多,积水会死,要赶在初花期割下。
而紫云英又需要足够多的水分,不然发芽发不出来,要保水保肥,还得用稀释过的尿水浸种五到六个时辰,拌上草木灰做种肥,生苗期才会健壮,追肥期不能用草灰,得要厩肥才好蓬勃生长。
所以每一种牧草并不是随便撒籽就能生出来的,都是种草的庄稼户一点点照料长大的。
而姜青禾对每一种牧草都很了解,她说完单种牧草以外,还拿出另外分装好的青贮介绍,“像是这种白三叶,叶多适口性好,羊爱吃,能做放牧地使用,但它跟苜蓿有同样的毛病,羊吃多了容易胃胀而死,还容易生产困难。所以我们还给拌了黑麦草,白三叶比黑麦草少一半,这样吃羊胃就不会鼓胀到充满气而死。”
和西格听到这挑了挑眉,脸上并不全是了然的笑意,她开始抿起唇,神情严肃,却并没有打断姜青禾的话,而是时不时微微点头。“当然还有另一种比紫花苜蓿还要好的,就是红豆草,”姜青禾指指旁边的袋子,“红豆草开花前又嫩水又多,我们都是在开花前割下晾干。”
“它能做为放牧地,很少会有羊吃了胀气的,再掺点羊茅,你们也说这是奶疙瘩的草,两种调好在冬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很适合给牛羊长膘用。”
“还有这种沙打旺,等它根茎稍老一点剁碎后,牛羊马都能吃,我们把这个根茎铡碎,另用苞谷秸秆拌进去,喂牛羊长膘极好。”
姜青禾是有备而来,她并不空泛地介绍,而是有理有据,还具体到拿出燕麦和碱草来,跟和西格说这是小尾寒羊最喜欢吃的两种草。
因为她知道这里有很多作为肉羊售卖出去的小尾寒羊,而不能出去放牧,需要更多干草来维持长膘的小尾寒羊,如何在冬春上足膘对草料行来说,也是关乎他们的一件大事。
和西格从饶有兴趣,到后面逐渐沉默,甚至当姜青禾具体到拿出牛、马、骆驼所需的不同草料,她的笑容从一开始的虚无到渐渐变得真切。
“你真是从希日塔拉那里来的,你是蒙汉通婚的孩子?”和西格知道自己这个话问的冒昧极了,但她实在好奇。
姜青禾愣住,她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歇家。”
“噢,你是歇家,歇家?”和西格的声音有点震惊,要知道在边城里活跃的歇家很多,他们基本都是男的,而且还是被称为刁郎子的回族人,要不就是善于精通的撒拉族人,口舌很厉害。
但是眼前这个长相清秀的女人,实在看不出是个歇家,她的言语并没有那么迷惑人,口舌也算不上很好。
却即将从她手上拿走大笔的银钱。
当和西格领着姜青禾来到草料行的后院,她们这有专门吃牧草的肉羊,看拿来的干草好不好,只需要把这些草料混着其他地方拿来的草料,投到石槽里。
几头羊会围上来吃食,只要等它们吃完后检查槽底的干草。绵羊是很挑嘴的,它不喜欢吃的时候,满满的饲料里会出现一个洞,那是它在挑拣精料或好吃的草。
所以看槽底拿来的这些草料有没有剩余就行,和西格喊人将牧草倒进了十个槽里,除了其中两个吃太饱了外,其余的槽里只有粗料了,而没有这种铡好的草料。
显眼的绿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和西格还叫人喂了挑食最严重的羊,这青贮牧草碎倒下去,原本趴在地上的羊嗅了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自己凑到槽食盆那呼噜噜卷起了草料。
“你说的额答应了,”和西格微笑。
她同意了姜青禾的议价,不同的牧草给不同的钱,双份拌料或者是多份的,不给翻倍,而是在单份的上面多加十个钱。
而且她们两人就此写了红契,姜青禾给的牧草内不能掺杂任何的毒草,诸如狼针草,还有其实是走马芹,但被牧民称为黑毒草的,或者是毒性很强的白毒草,或者白头翁等等,所造成牲畜损失要赔付,人为使坏另算。
而且如果羊吃出问题来也是得算的。
至于和西格这头则写明了每样价格,暂达成三年收购关系,每年秋季中旬收购干草,当面结清。
“可惜额不能离开太久,不然图雅额还真想去你们那的希日塔拉看看,”和西格收好红契,她真的很想自己去看看那牧草,看看图雅说的很大的草棚,为了防老鼠啃咬牧草,还专门请了两只猫来守夜。
姜青禾也妥帖放好红契,虽然钱还没到手,但她脸上已经褪去了刚才的严肃,挂上了从容的笑,“现在这算是扎哈塔拉(偏远的草原),到这不好走啊,要翻过缓坡,走过近水泡子的沼泽地,还有不少的石头和坑,会让车子没办法走。”
她的笑容很真切,“我已经打算修路了,等在草原上修出一条宽阔大道来时,再欢迎你到希日塔拉来。”
“不过那时候希日塔拉就要变成海流图了(草木茂盛之地)。”
和西格看她,给她碗里添牛乳的手一顿,有点不可思议,“修路?”
“对啊,花个几年时间一点点修嘛,这样路更好走一点,你要是去过那里,就知道那路实在很难走,运东西都不好运。”
和西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最后决定让她姐姐自己看草料行,她拿上钱票带上人一起去趟平西草原。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过了,收草料也并不需要她去草原上割,而城内大道上也很平坦,少有颠簸。
所以当她盘腿坐在勒勒车上,那车经过一个又一个缓坡,颠得她屁股生疼时,而那还只是刚进草原的开始,她有点生无可恋,还不如骑着她的高头大马来。
至少马跑得快啊,不过三两日就到了。
第一天的时候和西格还能嘴硬,第二天她唉声叹气,到了第三天的夜里,她啃着干巴巴的羊肉干,望着那一点也不好走的路,叹了口气,“图雅,你说得对,这路要修啊。”
再不修,她的屁股怕是不能要了。
对此蔓蔓跟她感同身受,因为这无比颠簸的路,她这几天在边城愉快的心情都变得懊丧,逐渐蔫巴起来。
只有渐近了草场,能看见蒙古包时,众人才长松了口气,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连话都没说得上几句,脱鞋脱衣倒头就睡。
第二天才有力气起来,姜青禾浑身酸痛,悄悄下床后,不远处的蒙古包里和西格爽朗的声音传来,还有牧民阿妈们的笑声。
她们在谈论跟图雅有关的事情,从她做了草场歇家开始,给草原带来的改变,和西格听的津津有味,还一个劲要她们多说点。
姜青禾在蒙古包外听了点,实在冷得受不了,搓了搓僵硬的手,掀开毡布进去。和西格啃着烤好的奶豆腐,屁股往旁边挪挪,招呼她过来坐,随即不客气地接过乌丹阿妈给的温达茶,一点都不怕生。
和西格觉得这里的人实在很好,那就不要太过客气了,他们蒙古族的人都是一家的嘛。
填饱了肚子,姜青禾跟她走在草原上,此时牧草渐渐枯黄,无芒雀麦却抽出了小小的穗头,耷拉着,偶尔被风吹得轻颤颤。
苜蓿混着红三叶、鸡脚草和猫尾草一同生出,黄花凋零,偶尔有紫花苜蓿冒头,越走出去越多,毕竟它极为耐寒。
和西格感慨,“图雅,你很了不起啊。”
她一早上听了牧民阿妈说过了,图雅给草原上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修路、让他们有地有粮食,他们的第一茬种下的粮食就能收割了,挖水渠达到不靠天灌溉草原,养更好出栏的羊等等。
以及当她站在这片曾经是希日塔拉,黄花草原的地方,可现在她看见了秋季严寒里也依旧长着不同的牧草。
等再经过几次牧草返青的季节里,这里就真的不再是希日塔拉了,应该叫巴彦塔拉(富饶的草原)。
这片草原真的被改变了。
姜青禾笑了声,她并没有接话反驳,该怎么说呢,那些都是她想做的,想做的事情只管做就是了。
她已经过了内心彷徨不安的时候了。
两人还一起骑马去了正在挖渠的地方,姜青禾不会骑马,主要靠和西格带她。
和西格的马术跟虎妮驾大轱辘车有得一拼,颠得人屁股疼还想吐。
不过她们也到了那条从最东边走到最西边,横贯半个草原的水渠。
那已经挖出来无比宽阔的渠道口,让和西格震惊不已,她的内心如黄沙江奔腾的水那样。
无法言说,她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
后面她下马,牵着马的缰绳走在这片还尚未开拓的草地,眼神望着远处的草原,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条蜿蜒盘旋的大道。
“图雅,”和西格喊了声。
姜青禾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她裹紧袄子的时候,轻轻应了声,“咋了?”
“靠你在这修路太慢了,三年都要过去了,”和西格站定,握着缰绳叉腰,语气很坚定,“一起造一条路出来嘛。”
“不去看看草再决定,”姜青禾摸摸自己被风吹僵的脸,觉得自己都要出现幻听了。
“当然要看啊,这跟造路有啥关系,”和西格说的很大气,“额相信你啊。”
她觉得图雅不可能会骗人的。
两人站在冷风里,看着那茫茫的草原,她们都知道,如果有了平坦的道路,走在上面的绝不止是运往边城的牧草。
而是人群流动,带来富裕和繁荣。
第154章 拥有草原四百亩
在这个秋风萧瑟的下午, 姜青禾跟和西格两人做了一个简单的口头约定,还得正式签契约,各出多少钱和人力,修路手续这一块交由姜青禾完成。
和西格拍拍自己的胸脯, 指指天, “在长生天下说话是不能反悔的。”
对于她来说, 比签那个契要管用得多。
姜青禾知道,所以她由衷地感谢和西格,毕竟修路是件很费时费力的事情,她说人家是那仁满都拉,意思为太阳在这片草原上升起。
可把和西格乐得大笑, “你知道额其格(姐姐)怎么说额的吗,她说额是呼兰, 一点不听人管。”
姜青禾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听呼兰这个词看着好听, 其实它的意思是蒙古野驴, 野得很, 不服管,缰绳都栓不住它。
而和西格就是这样一个人, 除了草料的事以外, 完全随心所欲, 离谱到可以花费大几百两的银子去帮没认识多久的人修路。
不过她也说:“怕额其格骑着她的齐克奇, 一匹跑得特别快的马, 追到这里来打。”
可她反正死不悔改,在她心里, 有了路就相当于乌日图塔拉,那是延伸出去的草原, 从希日塔拉到满都拉图,多么好的一件事。
回去的路上,她们没骑马,走在了逐渐枯黄的草上,两人闲聊,主要是和西格问,姜青禾说为主。
和西格指着地里插着的木杆,她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这啊,你看到杆子上的颜色了没,”姜青禾呲了下脚底卡住的石头,她走过来说,“涂了红色的是放牧地,没涂的是打草地。”
和西格了然点头,放牧地一定要和打草地给分开,有些草适合打了做干草,而有些则耐践踏且羊吃多了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就可以作为放牧地。
但是像他们蒙古族来说,除了生活在城镇里族人外,其他牧民基本依靠必勒其日,也就是天然牧场。而不是像她这样没有太好放牧条件的,就靠自己种出来。
姜青禾继续说:“这一大片就种无芒雀麦,它的茎还有很多生在地下的,能絮结成草皮。我们这片地有不少的鼠兔和地鼠挖洞,有了草皮层的话,能防点,而且又耐践踏,春生早秋落迟,所以这一大片都种上。”
她指了指远处的一块地方,“那边就不种雀麦了,得要种羊草,那里的土是盐碱土,好些草种不活。”
而羊草又叫碱草,耐旱耐寒耐盐碱,播种后,它可以依靠自己的根茎长出新的株苗,从而让单株羊草到一簇、一丛甚至逐渐长成草滩。
放牧地是要临近水源的,所以都在湖泊不远处,打草地又要稍微远一点。还得建篱笆或围栏,防止牲畜误闯,毕竟像黄花苜蓿、紫花苜蓿、白三叶这种都不适合在鲜草期让羊大吃特吃。
姜青禾的规划做得特别充足,除了羊所需的牧草外,她还圈了一大片的地来种谷草。她转头笑着对和西格说:“这你认识吗?粟的秸秆,它的粮食能吃,它的秸秆对马和骡子也很好,冬天能长膘。”
这片地是严禁羊群过来的,因为对于马和骡子好的优质牧草,但到了羊那里,就是按方言说的那样,羊吃了会拉膘。
“你们要买马?”和西格看着自己手上牵的马,这就是从牧民那借过来的。所以她知道这里只有六匹马而已,压根不需要种一大片的草,还开辟出专门的放牧地来。
“买啊,等开了春后就买,买一批小马驹先养着。”
和西格往前走,她说:“你买什么马,要买的找额嘛,买马不要随便,得挑一挑花色的,你们这肯定也不买杆子马,买乘马的话,南番马最好,又高又大哪都能跑。”
她叹口气,“不过这是给军队用的,另一种小番马也很好啊,很容易调教上手,而且善跑,不过要是想要它耐走的话,还得是西宁那来的马匹,山路都可以走。”
买牲畜是最不能随便的,不管是马还是牛,又或者是羊种,这点和西格人脉还挺广的,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你以后要啥,找额嘛。”
和西格笑道:“你真要南番马的话,都能给你弄几匹来,骆驼也行啊。”
“等明年再找你嘛,到时候你也再来草原玩一趟,”姜青禾接受了她的好意。
而和西格却喊道:“啊,明年不来了,等你这路修好了再来。”
两人想起那七天中的怨念,互相哈哈大笑。
从草原回去了后,还将近晌午,和西格吃了一大块水煮羊肉,蘸新鲜的野韭菜花酱吃满足了后,终于想起了正事。
她们来的一行人跟着姜青禾去了春山湾的草棚。
到的时候黑蛋正拉着一大车刚割下来的黑麦草进去,有大婶搂过一把草,踩着双层梯走上去,把草抖抖平铺到草架上去。
而晾好的草有人搂好放到底下的席子上,两个婶子用手扒拉开,挑出里头不要的草根、枯叶、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都是不能装进去的。
再看有没有毒草或者是不能吃的,比如黄花菜、蓖麻的茎、高粱叶、走马芹、白毒草的种子等等,还有最容易混杂进去的狼针草,看似没事,吃了要扎在羊的嘴里难以拔除。
而挑好的草要给专门的人铡,铡好的草料放到拌桶里,交给其他人过筛。这里的风沙太多,要是铡好就装袋,倒出来袋子下面全积着沙土,得筛两遍才好装。
那筛出来的草屑再过马尾萝筛,筛到没土后上石磨里磨成粉,草粉送到王盛那杂货铺里去,从他那经手卖给湾里人。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分工,有人专门负责紫花苜蓿,有人则管黑麦草,有些负责羊草,有的就是管两种到三种牧草混合装袋,这种要有专门的秤,严格按照多少量才能。
最重要的是把控着牧草水量的老把式,也就是姚三本人。
他来这里教大家咋样晾草后,回了一趟镇上,把自个儿家当都给带来了,嘴上说是他那只腊嘴子喜欢这,这里有树有草的。
实际上他就是喜欢热闹,在镇上住那间老房子里,邻舍也很少往来,他闺女嫁出去也是逢年过节来一趟。
哪比得上这里,大伙说说笑笑,总有说不完的话,忙碌总比空虚的自由要让人觉得更喜欢。
所以姜青禾就给他在大棚子旁边盖了间大砖房,她掏的腰包,本来想让姚三住她家边上的,这倔老头还是愿意守着草。
她到的时候,姚三抓了一把草散开,湿度正合适,他对旁边的汉子说:“诺,这儿的晾得正好,先拿去挑吧。”
他转头看见姜青禾,呦了声,“大忙人这会儿回来了,路上折腾够呛吧。”
“害,那路叔你还能不晓得咋走,颠死个人,”姜青禾同他抱怨,而后介绍,“这是边城来的和西格,来收草料的。”
姚三了然,用蒙语说:“赛拜诺(你好)。”
而后边上的人也用蹩脚的蒙语热情地喊,“赛拜诺!”
和西格惊讶极了,姜青禾也有点茫然,她走之前大伙还学着认字呢。
姚三背过手,咳了声,佯做满不在乎地说:“俺教的,这夜里草棚里有守夜的,俺没事就上那湾里溜达,教大伙几句蒙语咋的了。”
他还嘀咕,“一个个跟二愣子私的,太木了。”
姜青禾啧啧称奇,原来这不做歇家后,再就业除了管草料还能教蒙语啊。
姚三白了她一眼,少管。
转头面向和西格又带上了笑,买草料的大主顾可不得客气点,“俺领着你去看看,俺们这草可好了,羊吃了就瞅见了呼和哈布日。”
他没用哈布图(春天),而是用呼和哈布日,蓝色的春天来夸张表示,让随行的蒙古人都笑出了声。
互相笑着进了这个草棚里,说是草棚其实占地特别大,有一两亩地的样子,一眼望不到头,全是各种很高的草架子,人要取最上面的干草,得推着梯子过来取。
和西格指着挂在左侧墙边的那块大木牌,上面有字符,她不认识,转过头小声问姜青禾,“那是什么?”
“是各种草料的收割时间,”姜青禾被这草味熏的,揉了揉鼻子,侧过身告诉她上面写的东西。
具体到黄花苜蓿/紫花苜蓿,五月初花割,羊茅抽穗时割,红豆草开花时割。
以及旁边的牌子上有写牧草播种时间,比如多年生的黑麦,分春秋两次播种,春三月播七八月熟,秋九月下种,四月抽穗六月熟,花盛期再收割,一年收两到四次,每亩草籽两斤,要出三千斤的草量为好。
所有的牧草全都记得详细而清晰,最中间用红色朱砂写的最显目的就是,牧草割时留茬要高,不要剃个大秃瓢!
如果留茬太低,直接贴底割,那来年的草就生不好,所有牧草的留茬度是不同的,像黑麦草留食指长度,羊茅要留得再多一些。
本来是口头说的,但总有人会忘记犯错,正好大伙学认字也有小一年了,就写木牌上让大伙自己来看,确保不会遗漏。
和西格惊叹不已,之前她只是对姜青禾拿来牧草还是青绿时的惊叹,现在她来到这里自己看到过后,就是深深的敬佩了。
她还看见每个草架上旁都挂着个本子,姜青禾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解释,“这册子有很多,你看到挂在那的册子,记的是从什么草,谁割的,有多少斤,哪天割的,哪天晾好的都有写。”
那是鲜草晾成干草中要记录的,还有的是干草好了后从挑拣到铡好,以及装袋进库房也要记,有专门写这个的。
本来刚开始是不写的,全靠大伙自觉,那到最后就乱了套,干脆就下狠心严格一点,这是关乎牲畜性命的大事,不是说织羊毛衣织的不好还能打马虎眼的事情。
这样草料厂才能走上正轨。
和西格拍拍姜青禾的背,耳朵里听着姚三说的话,她感叹,“你可真不容易啊。”
“这些哪算不容易啊,真难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姜青禾说起这个,光一想都头疼。
旁边的几个蒙古小哥也不说话了,跟着和西格一起望过来,都在等着她的下一句,姚三给接上,“还能是啥,耗子呗。”
和西格也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其实在蒙古族的文化里,他们挺喜欢鼠类,觉得它是勤奋和繁荣的象征。
但是直到草原鼠害增多,黄鼠的出现让很多草场都深受其害,让牧民格外厌恶。
所以和西格也很讨厌黄鼠,不过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种鼠。
出现在草棚里的是棕色田鼠,它们最喜欢吃羊草,尤其是它的种子,不啃茎爱吃叶。然后在上面拉屎拉尿,有的还贱兮兮的挨个咬一口,然后在墙边刨个洞,拉着草大摇大摆回去。
而一旦沾染上鼠味的草,是不能给羊吃的,这害大家损失了超过两百斤的干草,气得大伙日夜咒骂这死耗子。
夏天是田鼠产崽的时候,为了食物十分活跃,极其猖獗,秋季屯粮出没更加频繁,而该死的这一群老鼠,它们压根不冬眠。
所以姜青禾跟土长还有一众人只能灭鼠,先是买了两只狸花猫来,镇上卖猫的少,两只还是东买一只,西买一只买来的。
狸花猫捕鼠厉害是厉害,但它抓鼠都是直接嗖的一下爬到草架上。然后在草料乱飞间用爪子叼住田鼠,大摇大摆地下来,顺脚再踢点草料到地上。
看的人目瞪口呆中又无力,只能自己想法子,有的说上兽夹,但是一点不靠谱。有的则说去找田鼠洞往里面倒滚水,但是被大伙否决了,听那些凄厉的叫声瘆得慌。
最后就是去地里找鼠洞,然后拿上火皮带,一口破锅和胡麻杆熏老鼠。从冒烟的孔洞里,挨个把洞口堵死,那样老鼠就跑不出来,在里面永久安息。
以及在远离草架的地方放从镇上买的老鼠他舅,一种很毒的花,掺上吃食后放那,每天都能收获老鼠的尸体,主要是得守着猫不让它吃。
但田鼠还是有不少,守夜的总能看见。
“那你的摩尔(猫)呢?”和西格听完后好奇地问,她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
姚三领她去放草料的仓房时说,“哦,被借走了,其他家也闹耗子。”
应该说是请走的,好些家捧着东西来请这两只猫出山震鼠,这会子正一家家轮过去灭鼠呢。
和西格有点失望,不过进了仓房看见一袋袋的草料,她又来了精神,这每个皮袋子上都写了字,一袋一百斤,运出去前会给封口处缝上,封口中途拆掉,一概不认。
这让她十分满意,但八千斤的草料,还是得拆开逐一检查后才能装袋,花了十来人两天的时间。
第三天八千斤的草料全都装袋,另有一百斤的苜蓿算是姜青禾白送的。
全部弄好后,和西格指着草架上的那些草,她好奇,“这不卖给额们吗?”
“那是其他人定的,”姜青禾回道,她正在给交易单盖印,上面写着日期、牧草的名字到具体的斤数、袋数,以及交易人各自的姓名。
她当然不会把草料压在和西格一个人身上,还有接了镇上牲畜行的单子。但是他们很磨叽又爱算,草料分开计价不行,全都得按一起算,只给十五个钱一袋,要的又全是组合装,也就是白三叶混黑麦草这种。
但姜青禾很爽快应了,因为他们承诺会给足四百斤的黑盐,以及加上从夏到秋之间的牛羊粪,货到时才给。
所以外面剩余的草料全是牲畜行的,具体多少斤数还得另算,反正这个秋天里,湾里赚的盆满钵满。
尤其当姜青禾接过和西格给的三张银票和一袋七八十两的碎银时,她的脸上有了浓重的笑意。
和西格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都带着笑,像是吃了一冬干草的羊,见到了春天里草原上鲜绿的草,恨不得咩咩叫然后冲进草里。
“哦,我不会咩咩叫,”姜青禾小心收好银票,她的笑意不退,“要是你想让我给你当羊在草上滚一圈,那还成。”
“有这么高兴啊?”和西格不解,她对钱的喜欢还不如对一块砖茶,她并不能理解。
姜青禾告诉她,“高兴的不只只是钱。”
而是这笔钱到手后,终于能把从春到秋这半年积压的钱给发到大伙的手里。是给那些在地里劳作现在还在伺候着牧草的人,是每天彻夜守在草架旁的人,是很多个辛辛苦苦日夜操劳的人。
她身上所担负的压力也终于卸掉了一大半,在草料没卖出之前,她都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往前。
要知道这是几十个人半年的辛劳,是开出来的三百七十八亩荒地,在夏天最热没雨的时候,走崎岖蜿蜒的山路,肩上扛着扁担两边勾着沉甸甸的水给一点点浇活的。
姜青禾此时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的视线被风吹得逐渐模糊。
第二日早上送走和西格时,她说:“等你以后再来这里。”
她有点懊恼,要是再多留几天,还能吃到今年牧民种的第一季高粱,大家爱吃,和西格应该也爱吃,不过她送了好些自己家种的粮食给和西格。
和西格拍拍她放着红契的小包,爽朗地笑,“等路修好额天天来。”
她在这里耽误太久了,两人没有再多寒暄,姜青禾目送她离开。
今天她没有在草原久待,她回到了春山湾,在棉花地里找到了土长。
“俺都晓得了,全卖出去了是不,”土长掐掉棉花上的蚜虫,这两天她没管草料,有姜青禾在她很放心,就是今年这棉花长势不佳闹心,她天天往这里转。
姜青禾抖了抖棉株上爬的小虫子,她说:“卖了,这心里总算能松口气,先把这半年压的钱给大伙发了先,眼见着也冷了,好叫他们手里头有钱能置办些东西来。”
她低头看着并不算饱满的棉花,接着说:“剩下的钱,再谈谈找其他庄子的人来修路这件事。”
“这事就等着俺去谈,你正好歇会儿,”土长拍了拍手上的小虫子,她从棉花地里走出来,侧过头说,“牲畜行不是还有笔银钱,那笔到了再挪一点出来。”
姜青禾看她,土长说:“你上回不是说啥东西来着,公,公园是吧,俺觉得挺好的,眼下越来越忙,一天连个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要是能有个玩闹的地方挺好,俺们这也修个亭子长廊的啥,种点草啊花啊,有啥能玩的再建一点。”
土长走上棉花渠旁的小道,伸手拉了姜青禾一把,接着往下说:“俺最想建个戏台子,反正湾里有几个能唱的,到时候闲下来,请他们去唱一唱,你觉得咋样?”
姜青禾则笑着回她,“钱管够,放心造。”
“有你这句话俺就放一百个心了,”土长也笑。
她们两人沿着棉花渠环看整个湾里,沿路规划着这里的以后。
比如绿化,这里的绿色实在太少了,虽然现在不算是黄土地,但是一眼瞅过去总让人觉得光秃秃。
除却那些房子外,零星的一两棵树可不是让人觉得啥也没有。
“种槐树,种那些枝干和叶子都多的嘛,今年这果树好了,看看好不好吃,再种一些,”姜青禾站定,指着远处这一片规划着,再踩踩路旁,“这些地方都能撒些草籽和花籽给种下,到了春天长出来一大片能好看些。”
她是觉得草原和边城通上路的话,怎么也绕不开湾里,所以她说:“有钱的话再修点房子做歇店嘛,以后我们这里肯定有人来。”
土长看姜青禾,也没有问真不真的,认识那么久了,她知道人家不会胡吹冒撂的。
“都听你的。”
两人这路上还商量了很多,比如探讨给湾里的入口加一个类似牌坊那样的建筑合不合适,再比如清水河边上修一个停靠的码头,水运总比路运要快,以及再买几头牛和马骡子,借给大伙翻地拉货。
一路说到了草棚边,屋里大伙正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想着能赶在入冬前把这批草料交付。
土长进屋说:“下午停一停活,到湾里来一趟,记着带上自己的钱袋子。”
屋里众人欢呼。
下午湾里人搬着板凳坐在办事房子里,外头寒风凛冽,可是他们的心却是滚烫的。
今年是极为特殊的一年,也是湾里走的最为艰难的一年,啥也要钱,可湾里的钱填补得了这头,又亏了那头,还得挪一部分去付给地丁。
叫大伙没日没夜的干活,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皮,可那钱是开春到秋收,压着大半年,跟吊在大伙眼前的萝卜一样,拖到手里终于有钱才能发。
土长叹了口气,她觉得愧对大家。
“理书说让俺说两句,钱不是俺挣的,俺也没啥好说的,全靠大伙自己一天天累死累活挣来的。”
“俺就再说一句,”土长顿了顿,看着下面上百个人的眼神,“发钱!”
大伙欢呼,喊叫声几乎要震破屋里,震得那屋子粉尘飞扬。
每个人那张黝黑的脸上透露着希冀,他们不怕干活苦,就怕苦到头还分文没有。
但幸好不是。
湾里如今有好几个账房,每一样都有专门记账的,比如挖水渠的,比如种树和铺砂的,还有草料那一块的,所以钱是按分工来叫的。
这一次拿到钱里最少的也有一两银子,大多二、三两银子,最多的当然是姜青禾,要分给她两成,外加其他的,有个三四十两,只不过要等牲畜行那边结账。
大伙沉浸在领到辛苦钱的喜悦里,每个人大声嚷着自己有钱了。
几个汉子相互闹着,“走啊,今儿个去王盛那铺子买壶酒,上俺家吃一顿去啊。”
“得嘞,明年能买头牛使使了,俺看的别人家那眼馋得要命,可算轮到俺有了。”
有个婶子站到自家凳子上喊,“三德叔,你们别走啊,俺今年有了钱,你们给俺再盖间啊。”
大伙笑她,“可算显着你了。”
但眉梢眼角都是满足,上一年有了钱,他们想着先吃饱穿暖,把肚子填饱了再说,可今年有了不少钱,粮食也足,吃穿不大愁了,就想着更好的东西了。
比如修间更好的屋子,买几只牲畜,让自己下地不用那么累,或者张罗着给自家添人口,而婚丧嫁娶、民俗礼节都在悄悄地恢复。
而这一切都因为钱。
姜青禾看着他们的笑闹,她想起自己跟和西格说的,她高兴,又不止单单为了钱而高兴。
是为了有钱后逐渐走向富足的生活而高兴啊。
而她也有了点余钱,暂时没去买旱码头旁边的歇店,只租一间来试试水。
但她揣着钱去了衙门,她要买草原上的地。
她跟书吏交道好,买的又是平西草原上的地,那里水草不丰,没多少人买,也不属于良田,它算得上是下等田那一价的,一亩就二十个钱。
姜青禾拿出剩八十两积蓄,她买下了四百亩的草原,剩下的十两是补交草原开路的钱。
当她站在那片被书吏划分出来的草原上时,她没有那么一刻清晰地认知到,抬头四处可见的茫茫草原都是她的。
那种喜悦从虚无到真实。
她还沉浸在没有成为羊大户,却成为农场主的喜悦里。
姜青禾离开草原的时候,想起了以前背过的一首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希望以后的草原也如此,更希望它水草丰美,牛马衔尾,群羊塞道,人民殷实。
第155章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当湾里的牧草一茬茬被割下晾干, 河滩荒地上的红高粱熟了。
原本荒草丛生乱石堆砌的地方,被牧民们一点点开垦翻地过后,牛和马拉着犁在这里走了一遍又一遍,播种下糜子和高粱, 从黄水江担水来浇灌它。
牧民们像是盼着一头小羊羔长大一样, 期待地里的粮食能在粪肥和江水的灌溉中, 长出堆满田野的粮食。
而今天他们等到高粱红了,高粱米结满一株,沉甸甸的一串,被他们捧在手里。
牧民阿妈们乐滋滋地盘算自己能有多少粮食,那么多的高粱米做什么吃。
满都拉婶婶拿着砍刀砍下一株高粱杆, 她笑得露出了自己的大牙,“磨掉壳吃蒸的高粱米呀, 再煮一锅手抓羊肉。”
“上次图雅教的那个烫皮子, 哎呦, 我想那个味道很久了, 等拿到新高粱, 我要做一次尝尝,”胡吉奶奶乐呵呵地说, 还指指自己的牙, 已经缺了好几颗。
蒸的高粱米她觉得太硬了, 奶制品好些也嚼不动, 羊肉更没法吃。只有那奶茶, 还有熬的小米粥,用浸泡过的高粱米上石磨磨出米浆, 在锅里刷油摊成的高粱皮子她爱吃。
毕力夫砍着高粱杆说:“听图雅说,高粱还能做酒吃, 真想尝尝是啥味道啊。”
“酒是什么味道,它就什么味道,你喝你的马奶酒去吧。”
大家哄然大笑,在长得高高的红高粱地里穿梭,笑声惊得远处的鸟雀扑棱翅膀飞走,也有不怕人的,飞过来啄地上掉落的高粱米,啾啾啾地叫唤着。
牧民们也不赶它们走,笑呵呵地让它们吃,反正他们有了足够多的粮食,当然要让一点给这些生灵。
开始收割高粱的那个下午,姜青禾也过来帮他们一起收,累了就从割下来的高粱杆挑根甜杆,坐那嚼着吃。
好些牧民也跟她有样学样,随意擦了擦放到嘴里一咬,还真有甜味。然后一人拿着剥了皮的高粱杆,放在嘴里嚼吧嚼吧,再吐到自己的掌心,或蹲或站看着不远处的糜子。
等高粱收完后,糜子也要熟透了,不挑地而又耐贫瘠耐旱的糜子,在这片荒地上生根发芽,长出许许多多饱满的穗种,收割下来后,将会填满牧民们的粮仓。
这让啃着高粱杆的巴图尔又一次感叹,“巴彦那木日(富饶的秋天)。”
大伙很赞同,这才是富饶的秋天啊。粮食满仓,牲畜兴旺,有着吃不完的白食,羊毛早早售出,等皮子和羊群卖出去,又能有新的砖茶,而他们上一年的还没有喝完。
他们的日子就像草原的冬天,那些希望的草籽已经深埋地下,只等着大雪覆盖,春天到来,长出蓬勃而新绿的嫩苗。
而那些种下的草籽诸如还要开荒播种的粮食,已经选址修建的蒙学,日后会有的蒙医,有两个孩子已经去往了边城学医。会有更多的兽医,以及成群的马匹、牦牛,灌溉草原的水渠,通往边城的大道。
以及长满不同牧草的草原。
光是想想,好像那些漫长日子里劳作的辛苦与疲惫全都消失了,有的全是奔涌的力量。
一株株高粱被割下,一大片的糜子在镰刀挥舞下倒伏,没了牧草的原野又有了粮食的新衣,平坦的地面上全部都晒满了粮食。
堆满原野的粮食,也让最后一批即将南下的禽鸟吃了滚饱肚圆,而牧民们总是不吝啬地跟它们分享粮食。
新粮晒好后,夜里大家又杀了几头羊庆祝粮食的丰收,高粱米在锅里冒出白气,姜青禾则担负起了烫米皮的大任。
蔓蔓和一群孩子跑来跑去,欢呼吵闹,最早吃上了炖好的羊肉,然后边吃边念着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埋头吭哧吭哧啃肉,再等着吃热乎乎的米皮卷肉。
孩子们只觉得每一天都能吃上好吃的,所以他们每一天都得说一句,玛希吉日嘎拉,(十分幸福)。
点着羊油灯的夜晚,大家欢聚一堂,热闹地像是过年,而现在本就应该是蒙古族意义上的年,叫查干·萨日,也就是白节。
所以炉子里上温着羊奶,都兰在捣鼓咸奶茶,乌丹阿妈切了冷的手抓羊肉,又抓起糜子做的炒米放下,刮起一勺奶油,做起了温达茶。
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白食,有晒干的奶皮子,也有湿的,刚煮好捞起没多久,带着醇厚的奶香味,一大盘奶酪、奶干,白油、黄油和酥油盛放在大大小小的罐子里,供人随意拿取。
以及一叠奶豆腐,还有不常见的酸奶豆腐,它吃起来有着浓重的酸味,清淡的奶香,很复杂的味道,却并不难吃,只是蔓蔓被酸的呲牙咧嘴的。
蔓蔓抹了抹酸出来的眼泪,只可惜她爹去了工房不在,没人安慰她,姜青禾还在旁边笑她,太坏了。
不过转眼羊肉上了桌,她又高兴地吃起了羊肉,这次除去了水煮羊肉、手抓羊肉,还有烤全羊、羊肉抓饭、羊肉汤、羊肉串和肚包肉。
吃的本来就爱羊肉的牧民们十分尽兴,在这个秋天里,总算实现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梦想。
而以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
他们每个人端起碗敬了姜青禾,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草原,而姜青禾却说,没有他们就没有富裕的草原。
等到夜里,大家都有点喝醉了,额日巴拉站起来说:“图雅给你瞧样东西。”
姜青禾揉了揉脸,她有点想睡了,打着哈欠说:“是什么?”
额日巴拉像风似地跑出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又跑回来,手上拿了一个四方的东西。
屋里灯光昏暗,蔓蔓还趴在她的腿上睡觉,姜青禾不好挪开,模模糊糊也看不清是什么,她只好问,“这是啥?”
“上次你叫我们削的羊皮啊,我们真削出薄薄的羊皮来了,”额日巴拉语气难掩显摆,他用简单的四根木条绑上羊毛绳,再贴上薄到透光的羊皮,简易的羊皮灯罩就做好了。
他把灯罩扣在羊油灯上,整个蒙古包里就透出朦胧而昏黄的光泽来,一团光蕴在最中间,有着说不出的美感来。
姜青禾的酒一下醒了,她取下灯罩,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层羊皮,特别薄,像是两张纸粘连的厚度。
她用手指甲戳了戳,有小小的回弹,却没有破,羊皮很坚韧却又细薄,皮子想熟好也容易,但想弄成薄透不坏难度极大。
这种比单纯的皮板又要值上不少钱。
“能削几张?”姜青禾摆动着手里的灯罩,她压抑着兴奋问。
“也就我跟格日勒会,三天弄一张吧,”额日巴拉说,把羊皮铲薄很费时,这还是在前面已经把皮子熟好煮好铲掉多余的皮板外,再一点点地用刮刀刮,用皮铲却削,不能马虎外。
姜青禾琢磨着,“其他人再学一学,三天一张还是有点慢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羊皮保存问题,薄羊皮没有带皮板那样容易保存,太薄就容易皱而且干裂,要用绳子四处扯开挂着,不能钉板,只能中空,或者是卷起来放好。
不管山羊皮或绵羊皮,都得用湿布蘸软了,再用刮板沾着绵羊油来刮擦皮子,从而让皮子平展而光滑,不会收缩回弹。
羊皮做灯最怕回弹,又开裂而且蜡烛烤着面皮焦黑,所以姜青禾不做羊皮灯,她只出薄羊皮,这种不管做灯或者是镂刻涂色绷于靴面都行。
她想着事情,一点酒意都不剩了,第二日她带着羊皮来到了毛姨家里。
每个月不管有没有事,只要她在家,隔三差五总会上门拜访毛姨,毕竟在姜青禾心里,没有毛姨就没有现在的她。
“又带啥来了,一个月拿那么些东西做啥,”毛姨拿剪子剪掉白线,抖抖正在做的靴子,她如今不太管脸上大片的胎记露出来了。
“告诉你了甭拿东西,有了你,俺们这日子也不愁吃不愁钱用的,上回还刚又买了两口大铁锅准备熬胶呢,你们这两口子也是实在人,你家男人自己混到工房去,还得给俺们找个活计补补家用。”
毛姨的笑容很真切,没有因为脸上大片黑斑而显得狰狞,她说话也总很温和,只是人也固执,哪怕湾里变好了,也不肯出门。
姜青禾也只能隔三差五跟她说点新鲜事,她这回来除了说皮子外,还有件事想说,“婶,我和土长商量了下,这河段就你们这户住这最冷清,叫你们搬到湾里去也不方便,皮子要不少水,你们这味又重,就给你们这边上种些香樟树除味。”
其实本来她是想把码头建在熟皮坊这边上的,好叫这里也热闹些,但是味道实在太熏了,只能先从改造和消除臭味开始。
“难为你总挂心俺们,这味道都闻十好几年了,也就闻惯了,花那个钱做啥啊,”毛姨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很熨帖,只觉得没白看错人。
她拿过那卷皮子摊开,感叹道:“这手艺可以的,只是羊皮终究太难伺候了点,要是换成牛皮就容易得多。”
“这就好上色了,用那种年画匠熬的画料涂上去,盖个章也成的,你要卖的话还能往鼓匠那瞅瞅去,他们也爱用羊皮绷鼓面的。”
毛姨虽然不出去,但她随口就能说出不少东西来,又把羊皮卷回去,她闲聊般问道:“俺听俺家那口子前两天去镇上回来时说,今年皮做局皮子收得太多了,已经放出话来只收好皮子了,你那的卖出去了没?”
姜青禾摇摇头,关于这件事她知道是必然的,做生意哪有年年都安稳的,每一年当然要经受不同的考验。
就像今年的稻子丰收那样,粮食换价立马跌了下去,又比如今年棉花长势也不好要减产,如果其他地方也这样,棉花的价格又高上去,市场总是在变,涨涨落落,起起伏伏
而皮做局上一年已经有了名气,有不少人知道,今年肯定有更多的人往他那里送,姜青禾当然能凭着交情让大使把今年的皮子收下,但她不会这么做,没必要。
所以她已经给皮子谋新的出路,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而她的新出路就在旱码头新开的歇店里,虽然上次边城的那个歇家给她出了主意,她也问过姚叔,可是她也并不草率。
在租铺子前她去旱码头蹲了两天,这个旱码头虽说临河,其实连乌水江有很远一段距离,它更近南北往来的官道。
这里来往的大多是小贩,挑担拉车售卖东西的,大头是骆驼客,和牛帮商队,他们从这里带着水烟和皮毛往返于西南或是东北口岸,以及外来的商人。
姜青禾之前不咋来这里,就是因为它已经出了镇子,在另一个更远城门口这里,她必须自己赶着车从入城口横穿半个镇子到那里。
但是那里出乎意料地人烟稠密,因为从官道下来要进城的话,关税口就在那,不交不能入城,夜里宵禁只能在外头住宿。
所以这里也有着最多的歇家,他们开的歇店遍布整一条官道,让姜青禾叹为惊止,但是也好办,她想在这里插个空进来,直接把钱给同行,就能从他手里租个铺子过来。
她这铺子装修的也很简陋,毕竟做的不是长期生意,这里春冬两季冷清,夏秋人多,她也只做这两季的生意。
在这里不兴叫卖,也不兴像在镇里那样给点小便宜,这里来来往往大多是人精,蝇头小利他们看不上,反而会闹笑话。
所以姜青禾只在木板上写了字,出售薄羊皮:可做羊皮灯、风灯,中厚羊皮:做靴面,厚羊皮、秋山羊皮、冬绵羊皮、羔羊皮
以及出售蒙古羊系山羊、大尾寒羊、育种羔羊
至于其他的两族用品也零星写了点上,除此之外用了颜色鲜艳的氆氇和卡垫,还有羊毛毯来吸引视线。
不过由于这里官道的尘土烟沙实在大,姜青禾又把东西放了回去,只选了一张最艳的作为招幌。
这里虽然尘烟滚滚实在难受,但人流往来多,要从官道往里头上郡去的人不少,都被拦在关税口排队检查货物收税,这种叫过税。
歇家虽然在这里活跃,但人终究不及商人多,所以有一部分想要找人代纳关税的商人就找不到人,只能拉着沉重的货物进旁边的旱码头里等着。
姜青禾听见前面带着毡帽小帽,嘴里叼着旱烟,说话口音浓重却还是能听得懂,他骂骂咧咧地旁边的人道:“啥玩意啊,叫你找的歇家呢,不找这么个人得扣俺好几两银子,这使黑心的玩意,尽欺负俺们这些人不识税关,被他们扒拉下一层皮来。”
她的眼神从他们带的粮食上瞟过,缴税这东西她熟啊,如递数、写单、丈量、估税、收税银、总收各类使费和杂费等。
这些她为了部落和湾里不被多收,在当上理书后没少往衙门里跑,而且她口算还好,脑子不糊涂,这玩意她很熟啊,毕竟税收可是她每年都要经手的大事。
她冲旁边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两位过来,那商人正一肚子火呢,但还是叼着旱烟过来了,以为人家是要招揽生意,张口就说不买。
“买啥,你们怕关税口多征你的是吧,找我,我给你过,”姜青禾说的信誓旦旦。
那商人不信,呸了声,转头要走,姜青禾也不恼,她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咋丈量你的东西有多少吗,关税三十税一,你能算得明白不?报单你会写吗?递报税数呢?”
过关税本来就特别麻烦,而且要急运的货物被卡着,因为稽查丈量货物时不过关,又或者是卡在报单上不能过,税率错误,除非多塞银钱。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大商贾,有那么多的钱,小贩要交的利一多,卖东西更不容易,关税让每个商人都恨得牙痒痒。
“你真能办,你这能开保税限状?”那商人原本满脸的不屑,听她说完立马跑回来殷勤地道。
姜青禾当然还开不了保税限状,这得税关、歇家和商人三者签,意思是商人到关后,东西放到歇家那铺子里,税关去查。确定报单数额以及应纳税额正确,再签保税限状,由歇家代缴,商人只要付钱就能带着东西离开关口。
但是姜青禾也能做,她会填报单这些,只要把货物叫给她来丈量填算就成,其他算税还慢一点,粮食却最快了。
这个她不要太熟,每一个项她曾经填写过上百次,毕竟湾里的丁银可是按七十几户来的,精确到具体是谁,多少粮食亩地来。她有时候得从早上天不亮点着灯,拿着算盘,算到黑夜,所以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如今都成了她的底气和资本。
这种几车的都是小意思,半个时辰差不多就拿到了过关单。
商人只差给她跪下了,一个劲问道:“要多少钱,俺肯定给。”
他都卡在这快一天了不动弹,就差疯了,这批粮食要急运到上郡的,今天再不过,他都要没糊口的活计了。
“不要钱,你随便买些东西吧,毯子啊皮子都行,”姜青禾本来就不是靠这个为生,她最主要的还是卖东西。
那商人愣了下,看看她店里最便宜才一百个钱的毯子,咽了咽口水,皮子最贵也才九块砖茶九百个钱。
要知道其他歇家可都是一两银子起步的,没东西拿,白送给他们钱的,但在这里咋就不一样呢。
商人茫然,但他还是买了一堆毯子走,十来条也才一两多银子,而且那歇家还笑眯眯地送他离开。
这让他极大地不解,但是又觉得这是个好人啊,一路上碰见要往贺旗镇关税口去的,他都让人去找在旱码头那的女歇家,具体到长相咋样,店里东西放了啥。
在姜青禾又帮十几个商贩过了关税口后,她的歇店一夜间在官道上闻名起来,不是因为她卖的东西,而是她的过税口本事。
好些人来找她代办,顺道就把东西全给卖出去了,羊皮、毯子、毛制品还有羊羔和成年羊。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过了关税口,她的这家草原歇店彻底出了名,东西也不愁卖,糟心事也有,其他歇家当然要找她麻烦。
可有啥用,她找了湾里好几个彪悍的大姨来震着,那些歇家打架是打不过会薅头发的大姨,反正人她帮了,钱也赚到手了。
事业也已经起步,她再也不需要靠皮客、皮做局又或者是羊客,等着他们挑拣东西,靠她自己就能把皮子一张按一张的钱给卖出去,卖出上百头的羊。
所以还是得靠自己的本事才好办事,铺子里的东西卖空了以后,她的腰包前所未有的鼓。在其他歇家的冷眼中关门歇业,谁也奈何不了她,反正这铺子她买下来了,地契握在她手里。
明年她肯定还会来的,毕竟谁教以后蒙藏边城通路后,她还得来拉生意呢,那个时候她的保关限状就谈好了,过关税更容易。
有了这笔钱后,姜青禾找了宋大花,宋大花如今在镇上混的哪条道上的人都知道,在八独街上找来了一批没活可做的汉子来,进到草原来挖渠挖路。
干活不给钱,只给粮食,还包三顿饭,给了这群人在冬天活下去的希望。
而土长那边已经跟其他庄子的人谈好了,要来这里挖路就过来,包饭还一天给十个钱,给粮食都成。
在春山湾旁边的庄子没有几个富裕的,他们穷到守着一大片土地还吃不饱饭,连温饱都解决不了,更别提其他的,大冷天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去镇上做工也没人肯要。
能在这周边混口饭吃,还有钱可以拿,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庄子好几户拖家带口的来了,他们闻名的原因就是,穷,因为离水源地远,庄稼长不活得多。
已经快饿死了,难得抓到一个救命稻草就过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一个壮的,瘦的像木架子撑着人皮。
其实知道他们干不动太多,天又冷,但是土长还是把这个机会给了他们,一天两斤粮食,让他们不至于在冬天饿死。
看着一群人在寒天里,干着修渠挖路最苦的活,却笑容满面时,土长问姜青禾,“你想过会有这天吗?”
姜青禾说:“在以前想过,现在努力着。”
她该怎么跟土长说呢,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为了脱贫攻坚做了多少努力。
而她没有那么伟大。
她看着茫茫的天,只想着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
第156章 家
秋声瑟瑟, 大风呼呼刮,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干的热火朝天。
戈壁滩左侧是捡石头翻地的,右侧则是种树苗子的,低头还能看见有人坐在地上铺砂石。
今年铺完的几亩砂地, 在热死黄天里没下雨的时候, 保住了全部的苗种, 虽然蔫巴了不少。但是有不少一入秋又长出了新芽,虽然有些灌木枝干矮小,可只要过个几年没折,就能长得高而健壮,挡住流失的沙土。
旁边从进湾口这段路开始修路, 汉子们挥锄头砸地,刨出里面的石头。妇人们则蹲在地上拔除杂草, 草根都不能留, 要修一条宽大道的话, 就得平而不能有草。
所以等着汉子们刨地, 把土都翻出来, 另一边有人带着去采石运石,铺到地下防止夯土不实而塌陷。
这翻过的地哪怕填土回去后也是凹凸不平的, 要用小碎石, 也就是要把从戈壁滩上捡的那些碎石填充到里头, 来达到道路平整。
为了防止有草芽生出, 还得用粘土掺草灰铺一层在上面, 夯实后路就平稳到不会颠簸了。
而这些太过耗时耗力,他们要修一条大道出来的话, 除去农忙时节外,至少也得三年才能修到镇上。眼下这地是好翻的黄土地,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戈壁荒滩,挖也不好挖,光捡石头就得捡三个来月。
但是只要能把这段打通,让路通到镇上的话,原本驾车两三个时辰才能到的,这样平坦的路只要一个时辰,或许更快也说不定。
而相比之下,草原上的路就好修的多,只要拔除一部分草苗填石夯土就行,不过比较麻烦的是砍树造围栏,又得买树苗再种回去。
最难的还是开渠,干的人梦里都在刨土,而且三年内草原这水渠都挖不下来,坐在那地上呼呼直喘气的人,谁没想过它通渠有水的那天,会哭的多么稀里哗啦。
毕竟那么多的力全都出在这里,数不清的汗水滴进地里,只盼着它能早点通渠灌溉这片草原。
水渠忙碌,牧民们则忙着打草晾草,加固羊圈,做好羊群今年的配、种,以及扛上锄头去翻草地灭茬。
除了把草茎埋到地里熟化根草外,还要将那些准备在里头越冬的虫卵给翻出来,尤其蝗虫最喜欢秋季在地里头产卵,还把卵产在得很深,浅翻没用,要翻一遍再犁。
姜青禾替牧民买了十头牦牛,所以每天都能见牧民拉着牦牛在犁地。犁完的草地有牧民在后面撒种,撒的是草木樨和田菁的种子,这两种不当牧草,而是用来做草肥的。
当草木樨到了盛花期收割后,把它堆沤池里做底肥,或者是直接铲了翻入土中也可以。
而田菁耐盐碱,在那些盐碱风化的土地下种,等它蕾花期时要么做沤肥要么翻入地里。这种草肥能使贫瘠的土壤在下一年里,又能生出更多草苗来。
除了这些,秋播春生的牧草也可以播种撒籽灌水了,等着今年的雪水灌溉后,明年有不少的牧草会占据苜蓿的地盘,在草原上生长。
而在他们忙碌的时候,姜青禾去了她买下的草原,一点点规划着未来这里的样子。
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徐祯从工房赶了回来,被她兴冲冲拉着到这片草原上来。
姜青禾站在大轱辘车的车板上,她带着毛绒绒的羊皮帽子,露出来的眼睛明亮有神,手拉着徐祯要他看远处的草原。
她的脸颊两侧因为冷而发红,一说话嘴唇裂开的地方又出了点血,可她脸上却有着奇异的神采,她对徐祯说:“那片草原都是我的了!”
拥有草原的喜悦远比有很多的牲畜都要让人兴奋。
姜青禾没有跟其他人说过,在他们面前她应该是成熟而稳重的,可在徐祯面前,她终于能袒露自己的快乐、喜悦和兴奋。
“反正我的钱都是你的,再买几百亩,你当草原最大的地主,”徐祯也笑,握着她的手,“下次这里就改名叫苗苗草原。”
姜青禾捶了他一下,两人抱在一起傻乐,其实这会儿的草原压根没有任何看头,万物枯黄,举目望去全是深重的黄棕色。
但姜青禾跳下车,仍有兴致地规划,“这片地划拉出来,到时候种上马莲,等它五月开花这片都是蓝盈盈的,多好看啊。”
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爬到个缓坡上,指着远处蜿蜒往前的草原,她说:“这里到时候就撒各种能开花的草籽,一年一年地撒,那样一年四季都有花能开了。”
“你看,从这里开始,”姜青禾拉着徐祯指立一排木头的地方,“那就是草原去往边城的路。”
“在我们看见那个大湖泊的地方,我要在那造一排的屋子,让过路的人住,把草原歇店开到这里来。”
姜青禾完全不用拘束,她把自己的想法全都倾泻出来。
屋子最好是两层或三层的,有很大露天阳台,反正这里很少会下雨,冬天在雪来临前就给它遮盖住,那时站在上面就能看见茂密的草原,吹着来自草原的风。
“再种些菜,养点牲畜,”姜青禾走下缓坡,“养些蕨麻,最抓点小猪崽,我还是想知道蕨麻猪是啥味的。”
猪当然也能在草原上放养,再养群鸡鸭,它们可以自己啄食虫子,放养出来的,肉质紧实还特别香。
姜青禾还想着等开春后,给那个大湖泊里放鱼苗,湟鱼、鲤鱼都成,让徐祯能在那里钓鱼,夏天吃烤鱼,冬天还能凿冰捕鱼。
在很久之前,她真的完全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那时她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但是如今每一步走过来,她已经拥有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
姜青禾迎着风,她侧过脸问徐祯,“我跟之前是不是变了很多?”
徐祯没有立即回复,他想起之前的苗苗,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白净,很清秀也文气,那时的她真漂亮啊,眼睛总是很亮,脸上笑容洋溢,让人忍不住心动。
后来有了蔓蔓,她开始渐渐沉稳下来,有了点当妈的威严,基本成熟偶尔跳脱。
当来到这里后,她憔悴了很多,偶尔看着自己的手和脸出神。那时的她缠着灰布头巾,脸上的皮肤反复起皮开裂,晒到发黑,可那时徐祯也觉得她漂亮,是那种在土地上劳作时有生命力的漂亮。
可现在徐祯却想,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苗苗实在太过苍白,只是他的文化水平也很有限,他只能说很有魅力。
那种魅力不是单纯脸长得好看,太肤浅了,是发自内心的感觉。看见她不再是像欣赏一朵美丽的花,想摘下来藏在胸口带回家,而是抬头仰望,像看到一棵长了很久直冲云霄的大树。
要问他是什么树,是他喜欢的雪岭云杉,它不同于其他云杉遍地生长,稀有却又高大,生长缓慢,能长到五六十米,存活几百年。
独立而生,傲然孑立,万古长存。
所以当姜青禾问起他时,徐祯很认真地回道:“确实变了,你在我眼里像一棵树。”
姜青禾微张着嘴侧头看他,脑子满是疑问,她微笑,“你别觉得我带着手套就捶不了你。”
徐祯抱起她笑,当木匠的怎么会不爱树木呢,每当看到一株好木头时,那种兴奋和喜爱是发自内心的,总忍不住一瞧再瞧,要是它还生在地里,会一直惦记着。
他对苗苗的喜爱就如同此。
当然徐祯想,苗苗迎来了她的第二春,她的春天里蓬勃、旺盛而富有生命力,更好的是,无关乎男人和孩子。
而他见过她年轻美好的时候,也不想再缺席她的以后。
所以两个人手拉手走在这片草原上时,徐祯说:“明年我不去工房了,他那边要人的话我接点活来做,我就专心给你当后勤,当车夫、伙夫好不好?”
其实他很早就想过了,原本去工房是为了钱,为了家里更好的生活,但是现在发现,钱他挣得又不多,在外头忙,还不如他在家。
至少在家里能顾得上蔓蔓,打理好家里,,伙食上面也能更好一点,而不是让娘俩凑合吃一顿,能在苗苗需要人手的时候陪她一起去。
以前他肯定就为了这些钱而继续留在工房打拼,因为他不想把担子都压在苗苗身上,可眼下他觉得自己回来才是最好的,他们家也不缺他那点钱了,而且他在湾里也照样有钱赚。
“管事也愿意让你走?”姜青禾有点诧异。
徐祯点头,其实并不是,管事在得知他这个想法,骂了他一通,最后还是妥协了,有些活可以让他带回来做,反正工房缺了他还能继续转。
“那就留在家里吧。”
姜青禾当然想他留在家里啊,一家人在一起。
之后两人回去到童学接了蔓蔓,姜青禾笑着问她今天又玩了啥,徐祯则蹲下来给她翻出没有弄好的袖口。
蔓蔓就低头从包里掏出两个鲜枣,一个给爹,一个给娘,她笑嘻嘻地说:“我去打枣了!”
去年春天种下的果树,今年秋天终于结出了甜果子。
蔓蔓牵着爹娘的手,走在路上又蹦又跳,没个消停,回家吃甜柿子去喽。
今年的秋天漫山遍野的果树熟了,那是在地里庄稼收完后,迟来的丰收。
包括他们院子里种下的柿子树,橙红色一个个挂满了枝头,姜青禾在旁边仰头看,蔓蔓坐在徐祯肩膀上去够,嘻嘻哈哈地抓下一个柿子。
她说:“送给大家一起吃。”
然后她就靠着柿子换来了糖油糕、肉夹馍、摊饼子,苦恼地想晚上吃哪个,嘴里还塞着甜到流心的柿子。
屋里她娘喊她,“蔓蔓,来吃饭。”
蔓蔓跑回了温暖的家里,她趴在桌子上,脚旁边有火盆,爹在盛菜,娘拿着菜过来。
她轻轻地打哈欠,又笑出了声。
姜青禾把菜摆好,侧头看她,“你笑啥?”
蔓蔓只是笑,她不开口,其实她想说,好幸福啊。
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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